第二十二章 姑苏慕容
群豪也都听过追魂手过彦之的名头,其中慧禅和尚与金大鹏更和他曾有数面之识,当下纷纷离座,随著段正淳迎了出去。只有保定帝、黄眉僧、左子穆和秦元尊四人端坐不劲。须知过彦之虽然名震江湖,远来是客,但以武林中的辈份而论,保定帝和黄眉僧原是不须出门相迎,至于左子穆和秦元尊,则是自重身份,以一派宗师自居,认为过彦之名气再大,说什么上面还有个师父柯百岁。左、秦二人都以为和他师父才是平起平坐的同辈。段正淳出得门来,只见一个身材极为高大的中年汉子,左手牵著一匹甚为神骏的白马,站在门前。那汉子一身丧服,头戴麻冠,满脸风尘之色,双目更是又红又肿,显是有丧事,死了亲人。金大鹏抢将上去,说道:“过大哥,你好!”原来这服丧的汉子便是过彦之了。过彦之道:“金贤弟,久违了。”段正淳道:“过大侠光临大理,小弟段正淳未曾远迎,还乞恕罪。”说著深深一揖。过彦之心想:“素闻大理段氏兄弟大富大贵而不骄人,果然名不虚传。”当即还礼,说道:“过彦之草野匹夫,敢劳王爷出门相迎?”段正淳道:“‘王爷’爵位,仅为俗人而设。过大侠的名头,在下素所仰慕,大家兄弟相称,不必拘这虚礼。”当下让了进去,又向保定帝等一一引见。
段正淳心想这些江湖好汉,豁达豪迈者固多,胸襟狭窄者亦复不少,往往得了一句言语不当或是礼貌稍有欠缺,便即结成深仇,这过彦之坐位高低,倒是不易安排,便道:“过兄居丧,不知可用荤酒?来人啊,给过太侠另开一席。”过彦之摇了摇头,说道:“多谢盛情,在下有急事在身,只敢拜饮清茶一杯。”说著举起茶杯,一饮而尽,说道:“王爷,我师叔在府上寄居甚久,便请告知,请出一见,在下有事相禀。”
段正淳奇道:“过兄的师叔?”心想:“我王府中哪里有什么嵩山派的人物?”过彦之道:“敝帅叔叔名换姓,借尊府避难,未敢向王爷言明,实是大大的不敬,还请王爷宽洪大量、不予见怪,在下这里谢过了。”说著深深一揖。段正淳一面还礼,一面思索,实想不起他师叔到底是谁?高升泰却向身旁的家丁道:“你到帐房中去请霍先生,说道追魂手过大侠到了,有要事禀告‘金算盘’崔老前辈,请他到大厅一叙。”那家丁应了声:“是!”刚要转身,忽听得后堂跟踢蹋塌,一个人拖泥带水走来:说道:“你这下子,我这口闲饭可就吃不成了。”群豪听到“金算盘崔老前辈”这七个字,有的茫然不知,有的却是脸色一变,心道:“难道‘金算盘崔百计’这魔头竟是隐迹于此?”正寻思间,但见一个形貌猥琐的老头儿笑嘻嘻的走了出来。段家上下都认得他是帐房中相助照管杂务的霍先生,此人每日不是在醉乡之中,便是与下人赌钱,最是惫懒无聊,帐房中只因他钱银面上倒还规矩,十多年来也就一直容他胡混。段正淳大是惊讶:“这霍先生当真便是崔百计?我有眼无珠,这张脸往哪里搁去?”幸好高升泰一口便叫了出来,群豪还道镇南王府中早已知晓,段正淳倒没失了面子。
那霍先生本是七分醉、三分醒,颠颠倒倒的神气,一见过彦之全身丧服了登时吃了一惊,问道:“我……怎么……”过彦之抢上几步,拜倒在地,放声大哭,说道:“崔师叔,我师……师父给……给人害死了。”霍先生神色立变,一张浑潭噩噩的面容上,霎时间全是阴鸷戒备的神气,缓缓的道:“仇人是谁?”过彦之哭道:“侄儿无能,访查不到仇人的确讯,但猜想起来,多半是姑苏慕容家的人物。”那霍先生脸上,突然闪过一丝恐惧之意,但这恐惧瞬时即过。他形容庄严,沉声道:“此事须得从长计议。”
迫魂手过彦之万里报讯,引了个“金算盘”崔百计出来,说到柯百岁的凶讯,又提起慕容一家。这崔百计和过彦之的名头,厅上群豪大都是知道的,崔百计虽是师叔,只因近年来潜居不出,声名非但不及他师兄嵩山派掌门人柯百岁的响亮,甚至连师侄过彦之也是有所不及,但姓慕容的一家人有什么厉害之处,众人均是茫然不知。只有保定帝和黄眉僧对视了一眼,黄眉僧轻轻叹息了一声。
崔百计心细如发,黄眉僧这一下叹息,竟没逃过他的耳朵。他恭恭敬敖的走到黄眉僧眼前,深深一揖,说道:“江湖间浩劫将临,大师慈悲,指点明路。”黄眉僧避席还礼,说道:“善哉善哉,老衲僻处荒山,于中原武林间的龙争虎斗,实是孤陋寡闻,似崔施主这等英雄人物,竟然在镇南王府一居数年,老衲毫不知情,何足以再言江湖中事?”
崔百计神色惨然,向过彦之道:“过贤侄,我师兄如何身亡归西,经过事由,请你详述。”过彦之道:“师仇如同父仇,一日不报,小侄寝食难安。请师叔即行上道,小侄沿途细禀,以免耽误了时刻。”崔百计鉴貌辨色,已知他是嫌大厅上耳目众多,说话不便,倒不争在这一时三刻的相差。他心下盘算已定:“我在镇南王府寄居多年,不露形迹,哪料到这位高侯爷早就看破了我的行藏。我若不向段王爷深致歉意,便算是得罪了段家。何况找慕容氏为家兄报仇,决非我一力可办,若得段家派人相助,力量强弱,判然不同,这一敌一友之间,出入甚大。”突然间走到段正淳身前,双膝跪地,放声大哭起来。这一下可大出众人意料之下,段正淳忙伸手相扶,不料一扶之下,崔百计的身子竟如钉在地下一般,牢牢不劲。段正淳心道:“好酒鬼,原来武功如此了得,一向骗得我好苦。”劲贯双臂,往上一抬,崔百计也不再运力撑拒,乘势站了起来,刚站直了身子,只感周身百骸,竟是说不出的难受,有如一叶小舟,在大海中猛受风涛颠簸之苦,情知是段正淳出手惩戒。他名字叫崔百计,果真是富于计谋,心想我若运功抵御,镇南王这口气终是难消,说不定他更疑心我混入王府卧底,另有奸惑图谋,顺著体内真气激荡,便即一跤坐倒,叫出声来:“哎哟!”
段正淳微微一笑,伸手拉他手臂,拉中带捏,消解了他体内的烦恶。崔百计道:“镇南王爷,崔百计给仇人逼得无路可走,这才厚颜到府上投靠,托庇于王爷的威名之下,总算活到今日。崔百计未曾向王爷吐露真相,实是罪该万死。”高升泰接口道:“崔兄何必太让真,王爷早已知道阁下身份来历,崔兄既是真人不露相,王爷也不叫破。别说王爷知晓,旁人何尝不知,那日世子对付南海鳄神的拳战,不是拉著崔兄来充他师父吗?世子知道合府之中,只有崔兄才对付得了这姓岳的恶人。”
其实那日段誉拉了崔百计来冒充师父,全是误打误撞,只觉府中诸人以他的形貌最是难看猥琐,这才拉他来跟南海鳄神开个玩笑,但此刻崔百计听来,却确是深信不疑。高升泰又道:“王爷素来好客,别论崔兄于我大理国绝无恶意阴谋,就算有不利之心,王爷也当大量包容,以诚相待。崔兄何必多礼?”言下之意是说,只因你并无劣迹恶行,这才相容至今,否则的话,早就料理了你。崔百计道:“话是如此说,但姓崔的何以要投靠王府,于告辞之先,务须陈明才是,否则太也不够光棍。只是此事牵涉旁人,崔百计斗胆请借一步说话。”段正淳道:“过兄,师门深仇,事关重大,也不忙在这一时三刻。咱们酒筵过后,慢慢商议不迟。”群豪都是久历江湖之人,尽皆识趣,草草用毕酒饭,便即纷纷告辞。
镇南王府对江湖朋友向来极尽礼敬,众宾客一起身,便有家丁捧上礼物,段正淳亲手赠送,对金大鹏、史安等远道而来的客人,更赠以盘缠。这些人豪迈者坦然而受,拘谨者连连逊谢。正论话间,忽听门外有人高宣佛号:“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声音虽不甚响,但入耳清晰之极、便似是相距不过三尺。厅上群豪都是一惊,要知镇南王府府宇宽宏,自大门至厅,相距十余丈之遥,中间又隔著照壁门户,门外那人的千里传音功夫,实已练到了极上乘的境界。
段正淳听出这千里传音的功夫乃是少林一派,便道:“哪一位少林高僧驾临大理?段正淳有失远迎。”一面说,一面迎了出去。他脚下迅捷之极,一转眼间便已到了门外,只见一个和尚形貌干枯,约摸五十来岁年纪,合什说道:“贫滑少林慧真,参见段王爷。”段正淳还礼间,慧禅和尚已跟著出来,奇道:“师兄,你也到大理来了。”慧真双眼一红,凄然说道:“师弟,师父已圆寂西去。”慧禅虽是佛门子弟,性子却是暴躁冲动,一听之下,登时抢上,抓住慧真的手臂,颤声道:“真……真的?”没待慧真回答,眼中泪水已是滴滴而下。
慧真向段正淳道:“贫僧兄弟师门不幸,在王爷驾前失礼,倒教王爷见笑了。”段正淳忙道:“不敢,不敢!”心道:“慧禅和尚的师父是玄悲大师,素闻武功甚是了得,如此说来,少林高手又少一个了。”慧禅哽咽道:“师父生的是什么病,他老人家身子是素来清健的。”慧真见门口群豪来去,品流甚杂,说道:“王爷,贫僧奉掌门师伯之命,前来呈上书信,奉致保定皇爷和王爷。”说著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裹,一层层的解开,露出一封黄皮书信,双手呈给段正淳。
段正淳接过,说道:“皇兄便在此间,在下便与大师引见。”当下引著慧真、慧禅入内。其时保定帝已在暖阁中休憩,正与黄眉僧清茗对谈,见到慧真进来,都站了起来。段正淳送过书信,保定帝拆开一看,见那信是写给他兄弟二人的,前面说了一大段什么“久慕英名,无由识荆”、“威镇天南,仁德广被”、“万民仰望,豪杰归心”、“阐护佛正,宏扬圣道”等等的客套话、但说到正题时,只说:“武林面临劫运,务恳勿予袖手,详情盼询敝师侄慧真。”下面署的名是:“少林禅寺掌门方丈衲玄慈合什百拜”。
保定帝站著读完此信,意思是敬重少林寺,慧真和慧禅更是恭恭敬敬的在一旁垂手侍立。保定帝道:“两位请坐。少林方丈既有法谕,大家是武林一脉,但教力所能及,自当遵命。”慧真双膝跪地,咚咚咚咚,重重的磕起头来,跟著便痛哭失声。慧禅见师兄如此,虽是莫名其妙,也便跟著跪下,却不磕头。保定帝见他行此大礼,心下暗知不妙:“少林高手如云,人才众多,有什么大事办不了,此僧却如此隆重求我。”当即伸手扶起,说道:“大家武林同道,我可不敢受此大礼。”慧真哭道:“家师命丧姑苏慕容氏之手,少林派独力难报此仇,请皇爷出马,主持大局。”
保定帝听到又是“姑苏慕容氏”五字,脸上微微变色,慧神却大声哭叫起来:“原来师父是给仇人害死的,师哥,咱们跟他拼啊!”慧真脸一沉,说道:“皇爷跟前,不可失了礼数。”慧真身形干枯瘦小,慧禅却是魁梧奇伟,可是他也真怕这个师哥,听他轻轻两句指斥,当即收声,只是仍然呜呜咽咽的低泣。保定帝道:“两位坐下慢慢说话。我在二十余年前,曾听到苏州有一位姓慕容的人物,叫做慕容博。惹上少林寺的,可就是他么?”慧真咬牙切齿的道:“小僧只知对头是姓慕容的,到底叫什么名字,可不清楚。”
保定帝道:“少林派是武林间的泰山北斗,四海共仰威名,令师玄悲大师内外功夫俱臻化境,兼之出家人与人无忤,与世无争,怎地竟为旁人所害?”慧真垂泪道:“这一日,小僧正在云房静坐,方丈师伯派人召小僧前去,便见到家师的遗体放在一旁。师伯言道,是嵩山脚下的乡人见到家师遗体,知是寺中师傅,急速送进寺来,是以家师到底如何失手遭人暗算,凶手的形貌姓名,迄今未能查明。”
黄眉僧一直静听不语,这时忽然插口道:“玄悲大师可是胸口中了敌人的一招‘金刚杵’而圆寂么?”慧真一惊,道:“大师所料不错,不知如何……如何……”黄眉僧:“久闻少林玄悲大师的‘金刚杵’功夫,乃武林中的一绝,中人后对方肋骨根根断折。这种武功厉害自然是厉害的,终究太过霸道,非我佛门子弟所宜仗以扬名。”段誉不禁插嘴道:“是啊,这种功夫太过辣了。”慧真、慧禅听黄眉僧评论自己师父,心下已是不满,但终究敬他是前辈高僧,不敢还嘴,待听段誉也在一旁多口多舌,不禁都是怒目向他瞪视,段誉只当不见,毫不理会。
段正淳问道:“师兄又怎知玄悲大师是中了‘金刚杵’而身死?”黄眉僧叹道:“少林方丈玄悲大是一见师弟的遗体,便料定凶手是姑苏慕容。段二弟,姑苏慕容有一句话,叫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你听见过么?”段正淳摇了摇头。黄眉僧喃喃的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脸上突然间闪过一丝恐惧之色。保定帝、段正淳和他相识欤十年,从未见他生过惧意,那日他与延庆太子生死相拼,明明已经落败,虽然狠狈周章,神色还是坦然,此刻竟然流露出畏惧之情,可见对手实是非同小可了。
暖阁中,一时寂静无声,过了半响,黄眉僧缓缓说道:“老僧听说世间确有慕容博这一号人物,他取名为‘博’,武功当真渊博到了极处。似乎武林中不论哪一派哪一家的绝技,他无一不精,无一不会。更奇的是,他若要制人死命,必定是用那人的成名绝技。”段誉道:“这当真匪夷所思了。天下有这许许多多武功,他哪里学得周全?”黄眉僧道:“段公子此言亦是不错,学如渊海,如何能够穷窥?可是慕容博的仇人原亦不多。他若是学不会仇人的绝招,不能用这绝招致对方的死命,他就不会动手。”保定帝道:“我也听说过中原有这样一位奇人。河北骆氏三雄善使飞锥,后来三个人都身中飞锥而死。山东章虚道人杀人时必定斩去敌人四肢,让他哀鸣半日方死,这章虚道人自己也遭此惨报。慕容博这‘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八个字,就是从章虚道人口中传出来的。”保定帝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又道:“当时济南闹市之中,不知有多少人围观章虚道人在地下翻滚号叫。”他说到这里,依稀见到章虚道人临死时的惨状,脸上大有不满之色。段正淳点头道:“那就是了。”突然间想起一事,说道:“过彦之过大侠的师父柯百岁,听说擅用软鞭,杀敌时往往以软鞭绕上对方头颈,令对方窒息而死,难道他……他……”他击掌三下,召来一名侍仆,道:“请崔先生和过大侠到这里,说我有要事相商。”那侍仆膳道:“是!”但他不知崔先生是谁,迟疑不走。段誉笑道:“崔先生便是帐房中那个霍先生了。”那侍仆这才大声应了一个“是”,转身出去。
片到间崔百计和过彦之已来到暖阁。段正淳道:“过大侠,在下有一事相询,请勿见怪。”过彦之道:“不敢。”段正淳道:“请问令师柯老前辈如何中人暗算,是拳脚还是兵刃上受了致命之伤。”
过彦之突然满脸通红,甚是惭愧,嗫嚅半晌,才道:“家师是伤在‘灵蛇缠颈’这一招之下。”
保定帝、段正淳、段誉等相互望了一眼,心中都是不由自主的一凛。慧真走到崔百计和过彦之跟前,合什一礼,说道:“贫僧兄弟和两位敌忾同仇,若不灭了姑苏慕容……”说到这里,心想是否能灭得姑苏慕容氏,那是大有可虑,一咬牙,说道:“贫僧是决意将性命交在他手里了。”过彦之虎目含泪,说道:“少林派和姑苏慕容氏也结下深仇么?”于是慧真将师父玄悲如何死在慕容手下之事,简单说了。
保定帝等见过彦之神色悲愤,咬牙痛恨,那崔百计却是垂头丧气的不语,似乎将师兄杀身之恨完全没放在心上,心下都是暗暗奇怪。慧禅和尚的性子最为直率,冲口便道:“崔先生,你是怕了姑苏慕客氏么?”慧真忙喝:“师弟,不得无礼。”须知柯百岁既是逝世,崔百计便是嵩山派的掌门人。嵩山派邻近少林,当年嵩山派的创派师祖能在少林寺的卧榻之旁,另建门户,开宗立派,那自是有独树一帜的非凡艺业。何况柯百岁和过彦之师徒都是名震中原,这崔百计在武林中的身份自是不低。
不料崔百计听了慧禅的话后,东边瞧瞧西边望望,似怕隔墙有耳,又似怕有极厉害的敌人来袭,一副心惊胆战的模样。慧禅见了他的神情,好生瞧他不起,哼的一声,自言自语的道:“大丈夫死就死了,又有什么好怕的?”慧真也颇不以崔百计的胆怯为然,对师弟的出言冲撞,也就不加制止。
黄眉僧轻轻咳嗽一声,说道:“这事……”他刚说了“这事”两字,崔百计全身一抖,跳起身来,将茶几上的一只茶碗带翻了,乒乓一声,在地下打得粉碎。他定了定神,见众人目光都瞧在自己身上,不由得面红耳赤,说道:“对不住,对不住!”过彦之皱著眉头,俯身拾起茶杯的碎片。段正淳心想:“这崔百计原来是个没半点胆子之人。”向黄眉僧道:“师兄,怎样?”
黄眉僧喝了一口茶,缓缓的道:“崔施主想是见过慕容博了?”崔百计听到慕容博三字,“哦”的一声惊呼,双手撑在椅上,颤声道:“没有……是……是见过……没有……”慧禅大师道:“崔先生到底是见过慕容博,还是没见过?”崔百计双目向空瞪视,全然的神不守舍,段正淳等都是暗暗摇头。过彦之向来最是爱惜师门名誉,见这位即将接掌门户的师叔如此在人前出丑,更加的尴尬难受。过了好一会,崔百计才颤声道:“没有……嗯……大概……好像没有。”
黄眉僧道:“老衲曾有一件亲身经历,不妨说将出来,供各位参详。说来那是四十三年前的事了。那时老衲年轻力壮,刚出道不久,在江湖上也闯了一点名声。当真是初生的犊儿不畏虎,只觉天下之大,除了师父之外,谁也不及我的武艺高强。那一年我护送一位任满回籍的京官和他的家眷,从汴梁回山东去,便庄青豹岗附近的山坳之中,遇上了四名大盗。这四名大盗一上来不枪财物,却去拉那位京官的小姐,老衲当时年少气盛,自是容情不得,一出手便是辣招,用金刚指戳死了这四名大盗,每个人都是刺入心窝,哼也没哼便立即毙命。
“便在那时,只听得蹄声得得,有两个人骑著花驴从我身边经过。也是我太过骄傲,当时正在口沬横飞的向那京官夸口,说什么‘再来十个八个大盗,我也一样的用金刚指法了他性命。’忽然骑在花驴背上的一人哼了一声,似乎是个女子的声音,可是哼声之中,却是充满著轻蔑和不屑之意。我转头一看,只见一匹驴上骑的是个三十二三岁的美貌少妇,另一匹驴上则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眉清目秀,生得极是俊雅,两个都是全身缟素,服著重孝。却听那小孩道:‘妈,金刚指有什么了不起,却也这儿胡吹大气。’”
黄眉僧的出身来历,除保定帝兄弟外,余人大都不知。但他在万劫谷中以金刚指力划石为局、陷石成子,和延庆太子搏斗不屈的情景,已成为武林中一大盛事。亲人均是对他极为景仰,而他的金刚指力更是无人不加钦服,这时听他述说那童子之言,均觉小小孩童,当真是胡说八道了。不料黄眉僧轻轻叹了口气,接著说道:“当时我听了这句话后,虽是气恼,但想一个黄口孺子的胡言,何足计较?只是向他怒目瞪了一眼,也不去理他。岂知那白衣少妇斥道:‘这人的金刚指是福建莆田达摩院的正宗,已有三成火候。小孩儿家懂得什么?你出指就没此这般准。’我一听之下,自是又惊又怒。我的师门渊源,江湖上极少有人知道,这少妇居然一口道破,而说我的金刚指只有三成火候,我自是大不服气。唉,其实那时候我太也不知天高地厚,以其时的功力而论,说我有三成火候,那还是说得高了,最多也不过二成七八分而已。我便大声说道:‘这位夫人尊姓?小觑在下的金刚指力,是有意赐教数招么?’那小孩勒住花驴,便要答话。那少妇忽然双目一红,含泪欲滴,说道:‘你爹临终时说过什么话来。你立时便忘了么?’那小孩道:‘是,孩儿不敢忘记。’两匹花驴足不停蹄的便向前奔。
“我越想越是不服,纵马追了上去,叫道:‘喂!江湖之上,信口雌黄的指摘别人武功,若不留下数招,便想一走了之吗?’我骑的是一匹脚力极快的好马是,说话之间,已越过两匹花驴,拦在二人之前。那少妇向那孩子道:‘你瞧,你随口乱谈,人家可不答应了。’那孩子似乎对母亲极是孝顺,再也不敢向我瞧上一眼。我见他们怕了我,心想孤儿寡妇,胜之不武,我何必跟他们一般见识?但听那少妇语气之中,这孩童似乎也会金刚指力。我这门功夫足足化了二十年的时间,方始练成,那小小孩童如何能会?多半是胡吹大气了,便道:‘今日便放你们走路,以后说话可得小心些。’“那少妇仍是正眼也不朝我瞧上一眼,向那小孩道:‘这位叔叔说得不错,以后你说话可得小心些。’倘若就此罢休,岂不是双方都全了面子?可是那时候我年少气盛,勒马让在道边,那少妇纵驴先行,那小孩一拍驴身,胯下花驴便也开步,我扬起马鞭,向那花驴臀上抽去,大笑道:‘快快走吧!’这一鞭距那花驴臀边尚有尺许,只听得嗤的一声,那小孩回身一望,指力凌空而来,将我这条马鞭断为两截。这一下可将我吓得呆了,自忖论到指力的凌厉,我是万万不及。只听那少妇道:‘既是出了手,便得了结。’那小孩道:‘是。’翻身下了马背,一言不发,一指便向我小腿上戳来。要知他人小身矮,我又骑在马上,他手指只能及到我的小腿,可是这一指的招式事实不错,的的确确是金刚指的手法。我一纵身也下了马背,丝毫不敢大意,也以金刚指接战。
“这一交上手,我越斗越是害怕。这小孩的指法不算纯熟,偶然还使错几处,但指力所到之处,嗤嗤声响,我实是不敢硬接。拆不上九招,只觉左边胸口一痛,全身劲力尽失。”黄眉僧说到这里,缓缓解开僧袍,露出瘦骨嶙嶙的胸膛来。众人一看,都是骇然失色。只见他左胸口对准心脏之处,有一个一寸来深的洞孔。这洞孔虽已结疤,但仍可想像到昔日受创之重。所奇者这创口显已深及心脏,他居然不死,还能活到今日。
黄眉僧指著自己右边的胸口道:“诸位请看。”只见该处的皮肉不住起伏跳动,众人这才明白,原来他生具异相,心脏偏右而不偏左,当年死里逃生,全由于此。
黄眉僧缚好僧袍上的布带,说道:“似这等心脏生于右边的情状,实是万中无一。那小孩见一指戳中我的心口,我居然并不立时丧命,向后跃开一步,神色间极是讶异。我见自己胸口鲜血汨汨流出,只道性命已是不保,哪里还有什么顾忌,大声骂道:‘小贼,你说会使金刚指,哼哼!达摩院的金刚指,可有伤人见血却杀不了人的么?’那小孩纵身上前,又想一指戳来,那时我全无抗御之能,只有束手待毙的份儿。不抖那少妇挥出手中马鞭,轻轻一带,卷住了那孩童腰间,一提之下,直将他身子提回花驴背上。我迷迷糊糊之中,隐隐似听得那少妇在斥责儿子:‘姑苏姓慕容的,哪有你这等不争气的孩儿?你的金刚指既没学得到家,就不能杀他,罚你七天之内……’到底罚他七天之内怎么样,我已晕了过去,没能听到。”
金算盘崔百计忽然问道:“大……大师,以后……以后你再遇到他们没有?”黄眉僧道:“说来惭愧,老衲自从经此一役,心灰意懒,只觉人家小小一个孩童,已有如此造诣,我便是再练一辈子武功,也永远赶他不上。胸口的伤势痊愈后,便离了大宋国境,远来大理,托庇于段皇爷的治下,过得几年,又出了家。老僧这些年来,虽是参悟生死,没再将昔年荣辱放在心上,但偶尔回思,不觉犹有余悸,当真是惊弓之鸟了。”
众人听了默然不语,对崔百计鄙视之心都是收起了大半,均想以黄眉僧这等武功修为,尚自对姑苏慕容氏如此忌惮,崔百计之吓得魂不守舍,那也值得原谅。崔百计也觉察到了众人的心情,说道:“黄眉大师这等身份,对往事亦是毫不隐瞒,我姓崔的是何等样人,又怕什么出丑了?在下本想将混入镇南王府的原由,详禀陛下和王爷,这里都不是外人,在下说将出来,请众位一起参详。”他说了这几句话,心情激荡,已感到喉干舌燥,将一碗茶喝得碗底向天,又将师侄过彦之那碗茶也端过来喝了,这才继续说道:“我……我这件事,是起……起于十八年前……”他说到这里,不禁往窗外望望。
他定了定神,才道:“无鸟军城中,有一家姓蔡的土豪,为富不仁,欺压良民。我师哥有一个朋友遭他陷害,全家都死在那土豪的手里。”过彦之道:“师叔,你说的是蔡庆图这贼子?”崔百计道:“不错。你师父说起蔡庆图来,常自切齿痛恨,只是你师父是个安份守己的好人,向官府递了状子告了几次,都被蔡庆图使钱将官司按了下来。你师父若能动动软鞭,要杀了这蔡庆图原是不费吹灰之力,但他自来不肯做触犯王法之事。我崔百计可不同了,偷鸡摸狗,嫖舍赌钱,杀人放火,什么事都干。这一晚我恼将起来,便摸到蔡庆图家中,将他一家三十余口,全宰了个干净。
“我从大门口杀起,一直杀到后花园,连花匠婢女都是一个不留。到得园中,只见一座小楼的窗上,兀自透出灯火。我奔上楼去,踢开房门,原来那小楼上是一间书房,四壁一架架的都是图书,一对青年男女,并肩坐在桌旁,正在翻阅一本书。
“那男子约摸二十八岁年纪,风度翩翩,潇洒出尘。那女的年纪较轻,背向著我,瞧不见她的面貌,但见她穿著淡绿轻衫,烛光掩映之下,神态清雅绝俗,他奶奶的……”他本来说得甚是斯文,和他平时为人大不相同,哪知突然之间来了一句污言,众人都是一愕。崔百计并没知觉,说道:“……我一口气杀了三十几个人,兴致越来越高,但见了这对狗男女,他奶奶的,觉得有些古怪。蔡庆图家中的人个个粗暴凶恶,怎么忽然钻出这一对俊俏清秀的狗男女来?这不像戏上的张生和崔莺莺么?我呆了一呆,一时倒没想动手就杀了他们。”
二十二 双眸粲粲如星
这大汉满腮虬髯,神态威猛,但目光散乱,行若颠狂,显是个疯子。萧峰见他手中一对大斧系以纯钢打就,甚是沉重,使动时开阖攻守颇有法度,门户精严,俨然是名家风范。萧峰于中原武林人物相识甚多,这大汉却是不识,心想:“这大汉的斧法甚是了得,怎地我没听见过有这一号人物?”
那汉子板斧越使越快,大叫大吼:“快,快,快去禀告主公,对头找上门来了。”
他站在通衢大道之上,两柄明晃晃的板斧横砍竖劈,行人自是远远避开,有谁敢走近身去?萧峰见他神情惶急,斧法一路路的使下来,渐渐力气不加,但拚命支持,只叫:“傅兄弟,你快退开,不用管我,去禀告主公要紧。”
萧峰心想:“此人忠义护主,倒是一条好汉,这般耗损精力,势必要受极重内伤。”当下走到那大汉身前,说道:“老兄,我请你喝一杯酒如何?”
那大汉向他怒目瞪视,突然大声叫道:“大恶人,休得伤我主人!”说着举斧便向他当头砍落。旁观众人见情势凶险,都是“啊哟”一声,叫了出来。
萧峰听到“大恶人”三字,也矍然而惊:“我和阿朱正要找大恶人报仇,这汉子的对头原来便是大恶人。虽然他口中的大恶人,未必就是阿朱和我所说的大恶人,好歹先救他一救再说。”当下欺身直进,伸手去点他腰胁的穴道。
不料这汉子神智虽然昏迷,武功不失,右手斧头柄倒翻上来,直撞萧峰的小腹。这一招甚是精巧灵动,萧峰若不是武功比他高出甚多,险些便给击中,当即左手疾探而出,抓住斧柄一夺。那大汉本已筋疲力竭,如何禁受得起?全身一震,立时向萧峰和身扑了过来。他竟然不顾性命,要和对头拚个同归于尽。
萧峰右臂环将过来,抱住了那汉子,微一用劲,便令他动弹不得。街头看热闹的闲汉见萧峰制服了疯子,尽皆喝采。
萧峰将那大汉半抱半拖的拉入客店大堂,按着他在座头坐下,说道:“老兄,先喝碗酒再说!”命酒保取过酒来。
那大汉双眼目不转睛的直瞪着他,瞧了良久,才问:“你……你是好人还是恶人?”
萧峰一怔,不知如何回答。
阿朱笑道:“他自然是好人,我也是好人,你也是好人。
咱们是朋友,咱们一同去打大恶人。”那大汉向她瞪视一会,又向萧峰瞪视一会,似乎信了,又似不信,隔了片刻,说道:“那……那大恶人呢?”阿朱又道:“咱们是朋友,一同去打大恶人!”
那大汉猛地站起身来,大声道:“不,不!大恶人厉害得紧,快,快去禀告主公,请他急速想法躲避。我来抵挡大恶人,你去报讯。”说着站起身来,抢过了板斧。
萧峰伸手按住他肩头,说道:“老兄,大恶人还没到,你主公是谁?他在哪里?”
大汉大叫:“大恶人,来来来,老子跟你拚斗三百回合,你休得伤了我家主公!”
萧峰向阿朱对望了一眼,无计可施。阿朱忽然大声道:“啊哟不好,咱们得快去向主公报讯。主公到了哪里?他上哪里去啦,别叫大恶人找到才好。”
那大汉道:“对,对,你快去报讯。主公到小镜湖方竹林去了,你……你快去小镜湖方竹林禀报主公,去啊,去啊!”
说着连声催促,极是焦急。
萧峰和阿朱正拿不定主意,忽听得那酒保说道:“到小镜湖去吗?路程可不近哪。”萧峰听得“小镜湖”确是有这么一个地名,忙问:“在什么地方?离这儿有多远?”那酒保道:“若问旁人。也还真未必知道。恰好问上了我,这就问得对啦。
我便是小镜湖左近之人。天下事情,当真有多巧便有多巧,这才叫做无巧不成话哪!”
萧峰听他啰里啰唆的不涉正题,伸手在桌上一拍,大声道:“快说,快说!”那酒保本想讨几文酒钱再说,给萧峰这么一吓,不敢再卖关子,说道:“你这位爷台的性子可急得很哪,嘿嘿,要不是刚巧撞到了我,你性子再急,那也不管用,是不是?”他定要说上几句闲话,眼见萧峰脸色不善,便道:“小镜湖在这里的西北,你先一路向西,走了七里半路,便见到有十来株大柳树,四株一排,共是四排,一四得四、二四得八、三四一十二、四四一十六,共是一十六株大柳树,那你就赶紧向北。又走出九里半,只见有座青石板大桥,你可千万别过桥,这一过桥便错了,说不过桥哪,却又得要过,便是不能过左首那座青石板大桥,须得过右首那座木板小桥。过了小桥,一忽儿向西,一忽儿向北,一忽儿又向西,总之跟着那条小路走,就错不了。这么走了二十一里半,就看到镜子也似的一大片湖水,那便是小镜湖了。从这里去,大略说说是四十里,其实是三十八里半,四十里是不到的。”
萧峰耐着性子听他没完。阿朱道:“你这位大哥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里路一文酒钱,本来想给你四十文,这一给便给错了数啦,说不给呢,却又得要给。一八得八,二八一十六,三八二十四,四八三十二,五八得四十,四十里路除去一里半,质当是三十八文半。”数了三十九个铜钱出来,将最后这一枚在利斧口上磨了一条印痕,双指一挟,拍的一声轻响,将铜钱拗成两半,给了那酒保三十八枚又半枚铜钱。
萧峰忍不住好笑,心想:“这女孩儿遇上了机会,总是要胡闹一下。”
那大汉双目直视,仍是不住口的催促:“快去报讯啊,迟了便来不及啦,大恶人可厉害得紧。”萧峰问道:“你主人是谁?”那大汉喃喃的道:“我主公……我主公……他……他去的地方,可不能让别人知道。你还是别去的好。”萧峰大声道:“你姓什么?”那大汉随口答道:“我姓古。啊哟,我不姓古。”
萧峰心下起疑:“莫非此人有诈,故意引我上小镜湖去?
怎么又姓古,又不姓古?”转念又想:“倘若是对头派了他来诓我前去,求之不得,我正要找他。小镜湖便是龙潭虎穴,萧某何惧?”向阿朱道:“咱们便上小镜湖去瞧瞧,且看有什么动静,这位兄台的主人若在那边,想来总能找到。”
那酒保插口道:“小镜湖四周一片荒野,没什么看头的。
两位若想游览风景,见识见识咱们这里大户人家花园中的亭台楼阁,包你大开眼界……”萧峰挥手叫他不可啰唆,向那大汉道:“老兄累得很,在这里稍息,我又代你禀报令主人,说道大恶人转眼便到。”
那大汉道:“多谢,多谢!古某感激不尽。我去拦住大恶人,不许他过来。”说着站起身来,伸手想去揭板斧,可是他力气耗尽,双臂酸麻,紧紧握住了斧柄,却已无力举起。
萧峰道:“老兄还是歇歇。”付了店钱酒钱,和阿朱快步出门,便依那酒保所说,沿大路向西,走得七八里地,果见大道旁四株一排,一共四四一十六株大柳树。阿朱笑道:“那酒保虽然啰唆,却也有啰唆的好处,这就决计不会走错,是不是?咦,那是什么?”
她伸手指着一株柳树,树下一个农夫倚树而坐,一双脚浸在树旁水沟里的泥水之中。本来这是乡间寻常不过的景色,但那农夫半边脸颊上都是鲜血,肩头扛着一根亮光闪闪的熟铜棍,看来分量着实不轻。
萧峰走到那农夫身前,只听得他喘声粗重,显然是受了沉重内伤。萧峰开门见山的便道:“这位大哥,咱们受了一个使板斧朋友的嘱托,要到小镜湖去送一个讯,请问去小镜湖是这边走吗?”那农夫抬起头来,问道:“使板斧的朋友是死是活?”萧峰道:“他只损耗了些气力,并无大碍。”那农夫吁了口气,说道:“谢天谢地。两位请向北行,送讯之德,决不敢忘。”萧峰听出他出言吐谈,绝非寻常的乡间农夫,问道:“老兄尊姓?和那使板斧的是朋友吗?”那农夫道:“贱姓傅。
阁下请快赶向小镜湖去,那大恶人已抢过了头去,说来惭愧,我竟然拦他不住。”
萧峰心想:“这人身受重伤,并非虚假,倘若真是对头设计诓我入彀,下的本钱倒也不小。”见他形貌诚朴,心生爱惜之意,说道:“傅大哥,你受的伤不轻,大恶人用什么兵刃伤你的?”那汉子道:“是根铁棒。”
萧峰见他胸口不绝的渗出鲜血,揭开他衣服一看,见当胸破了一孔,虽不过指头大小,却是极深。萧峰伸指连点他伤口四周的数处大穴,助他止血减痛。阿朱撕下他衣襟,给他裹好了伤处。
那姓傅的汉子道:“两位大恩,傅某不敢言谢,只盼两位尽快去小镜湖,给敝上报一个讯。”萧峰问道:“尊上人姓甚名谁,相貌如何?”
那人道:“阁下到得小镜湖畔,便可见到湖西有一丛竹林,竹杆都是方形,竹林中有几间竹屋,阁下请到屋外高叫数声:
‘天下第一大恶人来了,快快躲避!’那就行了,最好请不必进屋。敝上之名,日后傅某自当奉告。”
萧峰心道:“什么天下第一大恶人?难道是号称‘四大恶人’中的段延庆吗?听这汉子的言语,显是不愿多说,那也不必多问了。”但这么一来,却登时消除了戒备之意,心想:
“若是对头有意诓我前去,自然每一句话都会编得入情入理,决计不会令我起疑。这人吞吞吐吐,不肯实说,那就绝非存有歹意。”便道:“好罢,谨遵阁下吩咐。”那大汉挣扎着爬起,跪下道谢。
萧峰道:“你我一见如故,傅兄不必多礼。”他右手扶起了那人,左手便在自己脸上一抹,除去了化装,以本来面目和他相见,说道:“在下契丹人萧峰,后会有期。”也不等那汉子说话,携了阿朱之手,快步而行。
阿朱道:“咱们不用改装了么?”萧峰道:“不知如何,我好生喜欢这个粗豪大汉。既有心跟他结交,便不能以假面目相对。”
阿朱道:“好罢,我也回复了女装。”走到小溪之旁,匆匆洗去脸上化装,脱下帽子,露出一头青丝,宽大的外袍一除下,里面穿的便是女子衣衫。
两人一口气便走出九里半路,远远望见高高耸起的一座青石桥。走近桥边,只见桥面伏着一个书生。这人在桥上铺了一张大白纸,便以桥上的青石作砚,磨了一大滩墨汁。那书生手中提笔,正在白纸上写字。萧峰和阿朱都觉奇怪,那有人拿了纸墨笔砚,到荒野的桥上来写字的?
走将近去,才看到原来他并非写字,却是绘画。画的便是四周景物,小桥流水,古木远山,都入图画之中。他伏在桥上,并非面对萧峰和阿朱,但奇怪的是,画中景物却明明是向着二人,只见他一笔一画,都是倒画,从相反的方向画将过来。
萧峰于书画一道全然不懂。阿朱久在姑苏慕容公子家中,书画精品却见得甚多,见那书生所绘的“倒画”算不得是什么丹青妙笔,但如此倒画,实是难能,正想上前问他几句,萧峰轻轻一拉她衣角,摇了摇头,便向右首那座木桥走去。
那书生说道:“两位见了我的倒画,何以毫不理睬?难道在下这点微末功夫,便有污两位法眼么?阿朱道:“孔夫子席不正不坐,肉不正不食。正人君子,不观倒画。”那人哈哈大笑,收起白纸,说道:“言之有理,请过桥罢。”
萧峰早料到他的用意,他以白纸铺桥,引人注目,一来是拖延时刻,二来是虚者实之,故意引人走上青石板桥,便道:“咱们要到小镜湖去,一上青石桥,那便错了。”那书生道:“从青石桥走,不过绕个圈子,多走五六十里路,仍能到达,两位还是上青石桥的好。”萧峰道:“好端端的,干什么要多走五六十里?”那书生笑道:“欲速则不达,难道这句话的道理也不懂么?”
阿朱也已瞧出这书生有意阻延,不再跟他多缠,当即踏上木桥,萧峰跟着上去。两人走到木桥当中,突觉脚底一软,喀喇喇一声响,桥板折断,身子向河中堕去。萧峰左手伸出,拦腰抱住阿朱身子,右足在桥板一点,便这么一借势,向前扑去,跃到了彼岸,跟着反手一掌,以防敌人自后偷袭。
那书生哈哈大笑,说道:“好功夫,好功夫!两位急急赶往小镜湖,为了何事?”
萧峰听得他笑声中带有惊惶之意,心想:“此人面目清雅,却和大恶人是一党。”也不理他,径自和阿朱去了。
行不数丈,听得背后脚步声响,回头一看,正是那书生随后赶来。萧峰转过身来,铁青着脸问道:“阁下有何见教?”
那书生道:“在下也要往小镜湖去,正好和两位同行。”萧峰道:“如此最好不过。”左手搭在阿朱腰间,提一口气,带着她飘出,当真是滑行无声,轻尘不起。那书生发足急奔,却和萧峰二人越离越远。萧峰见他武功平平,当下也不在意,依旧提气飘行,虽然带着阿朱,仍比那书生迅捷得多,不到一顿饭时分,便已将他抛得无影无踪。
自过小木桥后,道路更是狭窄,有的长草及腰,甚难辨认,若不是那酒保说得明白,这路也还真的难找。又行了小半个时辰,望到一片明湖,萧峰放慢脚步,走到湖前,但见碧水似玉,波平如镜,不愧那“小镜湖”三字。
他正要找那方竹林子,忽听得湖左花丛中有人格格两声轻笑,一粒石子飞了出来。萧峰顺着石子的去势瞧去,见湖畔一个渔人头戴斗笠,正在垂钓。他钓杆上刚钓起一尾青鱼,那颗石子飞来,不偏不倚,正好打在鱼丝之上,嗤的一声轻响,鱼丝断为两截,青鱼又落入了湖中。
萧峰暗吃一惊:“这人的手劲古怪之极。鱼丝柔软,不能受力,若是以飞刀、袖箭之类将其割断,那是丝毫不奇。明明是圆圆的一枚石子,居然将鱼丝打断,这人使暗器的阴柔手法,决非中土所有。”投石之人武功看来不高,但邪气逼人,纯然是旁门左道的手法,心想:“多半是那大恶人的弟子部属,听笑声却似是个年轻女子。”
那渔人的钓丝被人打断,也是吃了一惊,朗声道:“是谁作弄褚某,便请现身。”
瑟瑟几响,花树分开,钻了一个少女出来,全身紫衫,只十五六岁年纪,比阿朱尚小着两岁,一双大眼乌溜溜地,满脸精乖之气。她瞥眼见到阿朱,便不理渔人,跳跳蹦蹦的奔到阿朱身前,拉住了她手,笑道:“这位姊姊长得好俊,我很喜欢你呢!”说话颇有些卷舌之音,咬字不正,就像是外国人初学中土言语一般。
阿朱见少女活泼天真,笑道:“你才长得俊呢,我更加喜欢你。”阿朱久在姑苏,这时说的是中州官话,语音柔媚,可也不甚准确。
那渔人本要发怒,见是这样一个活泼可爱的少女,满腔怒气登时消了,说道:“这位姑娘顽皮得紧。这打断鱼丝的功夫,却也了得。”
那少女道:“钓鱼有什么好玩?气闷死了。你想吃鱼,用这钓杆来刺鱼不更好些么?”说着从渔人手中接过钓杆,随手往水中一刺,钓杆尖端刺入一尾白鱼的鱼腹,提起来时,那鱼兀自翻腾扭动,伤口中的鲜血一点点的落在碧水之上,红绿相映,鲜艳好看,但彩丽之中却着实也显得残忍。
萧峰见她随手这么一刺,右手先向左略偏,划了个小小弧形,再从右方向下刺出,手法颇为巧妙,姿势固然美观,但用以临敌攻防,毕竟是慢了一步,实猜不出是哪一家哪一派的武功。
那少女手起杆落,接连刺了六尾青鱼白鱼,在鱼杆上串成一串,随便又是一抖,将那些鱼儿都抛入湖中。那渔人脸有不豫之色,说道:“年纪轻轻的小姑娘,行事恁地狠毒。你要捉鱼,那也罢了,刺死了鱼却又不吃,无端杀生,是何道理?”
那少女拍手笑道:“我便是喜欢无端杀生,你待怎样?”双手用力一拗,想拗断他的钓杆,不料这钓杆甚是牢固坚韧,那少女竟然拗不断。那渔人冷笑道:“你想拗断我的钓杆,却也没这么容易。”那少女向渔人背后一指,道:“谁来了啊?”
那渔人回头一看,不见有人,知道上当,急忙转过头来,已然迟了一步,只见他的钓杆已飞出数十丈外,嗤的一声响,插入湖心,登时无影无踪。那渔人大怒,喝道:“哪里来的野丫头?”伸手便往她肩头抓落。
那少女笑道:“救命!救命!”躲向萧峰背后。那渔人闪身来捉,身法甚是矫捷。萧峰一瞥眼间,见那少女手中多了件物事。似是一块透明的布匹,若有若无,不知是什么东西。
那渔人向她扑去,不知怎的,突然间脚下一滑,扑地倒了,跟着身子便变成了一团。萧峰这才看清楚,那少女手中所持的,是一张以极细丝线结成的鱼网。丝线细如头发,质地又是透明,但坚韧异常,又且遇物即缩,那渔人身入网中,越是挣扎,渔网缠得越紧,片刻之间,就成为一只大粽子般,给缠得难以动弹。
那渔人厉声大骂:“小丫头,你弄什么鬼花样,以这般妖法邪术来算计我。”
萧峰暗暗骇异,知那少女并非行使妖法邪术,但这张渔网却确是颇有妖气。
这渔人不住口的大骂。那少女笑道:“你再骂一句,我就打你屁股了。”那渔人一怔,便即住口,满脸胀得通红。
便在此时,湖西有人远远说道:“褚兄弟,什么事啊?”湖畔小径上一人快步走来。萧峰望见这人一张国字脸,四十来岁、五十岁不到年纪,形貌威武,但轻袍缓带,装束却颇潇洒。
这人走近身来,见到那渔人被缚,很是讶异,问道:“怎么了?”那渔人道:“这小姑娘使妖法……”那中年人转头向阿朱瞧去。那少女笑道:“不是她,是我!”那中年人哦的一声,弯腰一抄,将那渔人庞大的身躯托在手中,伸手去拉渔网。岂知网线质地甚怪,他越用力拉扯,渔网越收得紧,说什么也解不开。
那少女笑道:“只要他连说三声‘我服了姑娘啦!’我就放了他。”那中年人道:“你得罪了我褚兄弟,没什么好结果的。”那少女笑着道:“是么?我就是不想要什么好结果。结果越坏,越是好玩。”
那中年人左手伸出,搭向她肩头。那少女陡地向后一缩,闪身想避,不料她行动虽快,那中年人更快,手掌跟着一沉,便搭上了她肩头。
那少女斜肩卸劲,但那中年人这只左掌似乎已牢牢粘在她肩头。那少女娇斥:“快放开手!”左手挥拳欲打,但拳头只打出一尺,臂上无力,便软软的垂了下来。她大骇之下,叫道:“你使什么妖法邪术,快放开我。”中年人微笑道:“你连说三声‘我服了先生啦’,再解开我兄弟身上的渔网,我就放你。”少女怒道:“你得罪了姑娘,没什么好结果的。”中年人微笑道:“结果越坏,越是好玩。”
那少女又使劲挣扎了一下,挣不脱身,反觉全身酸软,连脚下也没了力气,笑道:“不要脸,只会学人家的话。好罢,我就说了。‘我服了先生啦!我服了先生啦!我服了先生啦!’”
她说“先生”的“先”字咬音不正,说成“此生”,倒像是说“我服了畜生啦”。那中年人并没察觉,手掌一抬,离开了她肩头,说道:“快解开渔网。”
那少女笑道:“这再容易不过了。”走到渔人身边,俯身去解缠在他身上的渔网,左手在袖底轻轻一扬,一蓬碧绿的闪光,向那中年人激射过去。
阿朱“啊”的一声惊叫,见她发射暗器的手法既极歹毒,中年人和她相距又近,看来非射中不可。萧峰却只微微一笑,他见这中年人一伸手便将那少女制得服服贴贴,显然内力深厚,武功高强,这些小小暗器自也伤不倒他。果然那中年人袍袖一拂,一股内劲发出,将一丛绿色细针都激得斜在一旁,纷纷插入湖边泥里。
他一见细针颜色,便知针上所喂毒药甚是厉害,见血封喉,立时送人性命,自己和她初次见面,无怨无仇,怎地下此毒手?他心下恼怒,要教训教训这女娃娃,右袖跟着挥出,袖力中夹着掌力,呼的一声响,将那少女身子带了起来,扑通一声,掉入了湖中。他随即足尖一点,跃入柳树下的一条小舟,扳桨划了几划,便已到那少女落水之处,只待她冒将上来,便抓了她头发提起。
可是那少女落水时叫了声“啊哟!”落入湖中之后,就此影踪不见。本来一个人溺水之后,定会冒将起来,再又沉下,如此数次,喝饱了水,这才不再浮起。但那少女便如一块大石一般,就此一沉不起。等了片刻,始终不见她浮上水面。
那中年人越等越焦急,他原无伤她之意,只是见她小小年纪,行事如此恶毒,这才要惩戒她一番,倘若淹死了她,却于心不忍。那渔人水性极佳,原可入湖相救,偏生被渔网缠住了无法动弹。萧峰和阿朱都不识水性,也是无法可施。只听得那中年人大声叫道:“阿星,阿星,快出来!”
远远竹丛中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道:“什么事啊?我不出来!”
萧峰心想:“这女子声音娇媚,却带三分倔强,只怕又是个顽皮脚色,和阿朱及那个堕湖少女要鼎足而三了。”
那中年人叫道:“淹死人啦,快出来救人。”那女子叫道:“是不是你淹死了?”那中年人叫道:“别开玩笑,我淹死了怎能说话?快来救人哪!”那女子叫道:“你淹死了,我就来救,淹死了别人,我爱瞧热闹!”那中年人道:“你来是不来?”频频在船头顿足,极是焦急。那女子道:“若是男子,我就救,倘是女子,便淹死了一百个,我也只拍手喝采,决计不救。”
话声越来越近,片刻间已走到湖边。
萧峰和阿朱向她瞧去,只见她穿了一身淡绿色的贴身水靠,更显得纤腰一束,一双乌溜溜的大眼晶光灿烂,闪烁如星,流波转盼,灵活之极,似乎单是一双眼睛便能说话一般,容颜秀丽,嘴角边似笑非笑,约莫三十五六岁年纪。萧峰听了她的声音语气,只道她最多不过二十一二岁,哪知已是个年纪并不很轻的少妇。她身上水靠结束整齐,想是她听到那中年人大叫救人之际,便即更衣,一面逗他着急,却快手快脚的将衣衫换好了。
那中年人见她到来,十分欢喜,叫道:“阿星,快快,是我将她失手摔下湖去,哪知便不浮上来了。”那美妇人道:“我先得问清楚,是男人我就救,若是女人,你免开尊口。”
萧峰和阿朱都好生奇怪,心想:“妇道人家不肯下水去救男人,以免水中搂抱纠缠,有失身分,那也是有的。怎地这妇人恰恰相反,只救男人,不救女人?”
那中年人跌足道:“唉,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你别多心。”那美妇人道:“哼,小姑娘怎么了?你这人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七八十岁的老太婆都是来者不……”她本想说“都是来者不拒”,但一瞥眼见到了萧峰和阿朱,脸上微微一红,急忙伸手按住了自己的嘴,这个“拒”字就缩住不说了,眼光中却满是笑意。
那中年人在船头深深一揖,道:“阿星,你快救她起来,你说什么我都依你。”那美妇道:“当真什么都依我?”中年人急道:“是啊。唉,这小姑娘还不浮起来,别真要送了她性命……”那美妇道:“我叫你永远住在这儿,你也依我么?”中年人脸现尴尬之色,道:“这个……这个……”那美妇道:“你就是说了不算数,只嘴头上甜甜的骗骗我,叫我心里欢喜片刻,也是好的。你就连这个也不肯。”说到了这里,眼眶便红了。声音也有些哽咽。
萧峰和阿朱对望一眼,均感奇怪,这一男一女年纪都已不小,但说话行事,却如在热恋中的少年情侣一般,模样却又不似夫妻,尤其那女子当着外人之面,说话仍是无所忌惮,在这旁人生死悬于一线的当中,她偏偏说这些不急之务。
那中年人叹了口气,将小船划了回来,道:“算啦,算啦,不用救了。这小姑娘用歹毒暗器暗算我,死了也是活该,咱们回去罢!”
那美妇侧着头道:“为什么不用救了?我偏偏要救。她用暗器射你吗?那好极了,怎么射你不死?可惜,可惜!”嘻嘻一笑,陡地纵起,一跃入湖。她水性当真了得,嗤的一声轻响,水花不起,已然钻入水底。跟着听得喀喇一响,湖面碎裂,那美妇双手已托着那紫衫少女,探头出水。那中年人大喜,忙划回小船去迎接。
那中年人划近美妇,伸手去接那紫衫少女,见她双眼紧闭,似已绝气,不禁脸有关注之色。那美妇喝道:“别碰她身子,你这人太也好色,靠不住得很。”那中年人佯怒道:“胡说八道,我一生一世,从来没好色过。”
那美妇嗤的一声笑,托着那少女跃入船中,笑道:“不错,不错,你从来不好色,就只喜欢无盐嫫母丑八怪,啊哟……”她一摸那少女心口,竟然心跳已止。呼吸早已停闭,那是不用说了,可是肚腹并不鼓起,显是没喝多少水。
这美妇熟悉水性,本来料想这一会儿功夫淹不死人,哪知这少女体质娇弱,竟然死了,不禁脸上颇有歉意,抱着她一跃上岸,道:“快,快,咱们想法子救她!”抱着那少女,向竹林中飞奔而去。
那中年人俯身提起那渔人,向萧峰道:“兄台尊姓大名,驾临此间,不知有何贵干?”
萧峰见他气度雍容,眼见那少女惨死,仍如此镇定,心下也暗暗佩服,道:“在下契丹人萧峰,受了两位朋友的嘱托,到此报一个讯。”
乔峰之名,本来江湖上无人不知,但他既知本姓,此刻便自称萧峰,再带上“契丹人”三字,开门见山的自道来历。
这中年人对萧峰之名自然甚为陌生,而听了“契丹人”三字,也丝毫不以为异,问道:“奉托萧兄的是哪两位朋友?不知报什么讯?”萧峰道:“一位使一对板斧,一位使一根铜棍,自称姓傅,两人都受了伤……”
那中年人吃了一惊,问道:“两人伤势如何?这两人现在何处?萧兄,这两人是兄弟知交好友,相烦指点,我……我……即刻要去相救。”那渔人道:“你带我同去。”萧峰见他二人重义,心下敬佩,道:“这两人的伤势虽重,尚无性命之忧,便在那边镇上……”那中年人再深深一揖,道:“多谢,多谢!”
更不打话,提着那渔人,发足往萧峰的来路奔去。
便在此时,只听得竹林中传出那美妇的声音叫道:“快来,快来,你来瞧……瞧这是什么?”听她语音,直是惶急异常。
那中年人停住了脚步,正犹豫间,忽见来路上一人如飞赶来,叫道:“主公,有人来生事么?”正是在青石桥上颠倒绘画的那个书生。萧峰心道:“我还道他是阻挡我前来报讯,却原来和那使板斧的、使铜棍的是一路。他们所说的‘主公’,便是这中年人了。”
这时那书生也已看到了萧峰和阿朱,见他二人站在中年人身旁,不禁一怔,待得奔近身来,见到那渔人受制被缚,又惊又怒,问道:“怎……怎么了?”
只听得竹林中那美妇的声音更是惶急:“你还不来,啊哟,我……我……”
那中年人道:“我去瞧瞧。”托着那渔人,便向竹林中快步行去。他这一移动身子,立见功力非凡,脚步轻跨,却是迅速异常,萧峰一只手托在阿朱腰间,不疾不徐的和他并肩而行。那中年人向他瞧了一眼,脸露钦佩之色。
这竹林顷刻即至,果然每一根竹子的竹杆都是方的,在竹林中行了数丈,便见三间竹子盖的小屋,构筑甚是精致。
那美妇听得脚步声,抢了出来,叫道:“你……你快来看,那是什么?”手里拿着一块黄金锁片。
萧峰见这金锁片是女子寻常的饰物,并无特异之处,那日阿朱受伤,萧峰到她怀中取伤药,便曾见到她有一块模样差不多的金锁片。岂知那中年人向这块金锁片看了几眼,登时脸色大变,颤声道:“哪……哪里来的?”
那美妇道:“是从她头颈中除下的,我曾在她们左肩上划下记号,你自己……你自己瞧去……”说着已然泣不成声。
那中年人快步抢进屋内。阿朱身子一闪,也抢了进去,比那美妇还早了一步。萧峰跟在那女子身后,直进内堂,但见是间女子卧房,陈设精雅。萧峰也无暇细看,但见那紫衫少女横卧榻上,僵直不动,已然死了。
那中年人拉高少女衣袖,察看她的肩头,他一看之后,立即将袖子拉下。萧峰站在他背后,瞧不见那少女肩头有什么记号,只见到那中年人背心不住抖动,显是心神激荡之极。
那美妇扭住了那中年人衣衫,哭道:“是你自己的女儿,你竟亲手害死了她,你不抚养女儿,还害死了她……你……
你这狠心的爹爹……”
萧峰大奇:“怎么?这少女竟是他们的女儿。啊,是了,想必那少女生下不久,便寄养在别处,这金锁片和左肩上的什么记号,都是她父母留下的记忆。”突见阿朱泪流满面,身子一晃,向卧榻斜斜的倒了下去。
萧峰吃了一惊,忙伸手相扶,一弯腰间,只见榻上那少女眼珠微微一动。她眼睛已闭,但眼珠转动,隔着眼皮仍然可见。萧峰关心阿朱,只问:“怎么啦?”阿朱站直身子,拭去眼泪,强笑道:“我见这位……这位姑娘不幸惨死,心里难过。”
萧峰伸手去搭那少女的脉搏。那美妇哭道:“心跳也停了,气也绝了,救不活啦。”萧峰微运内力,向那少女腕脉上冲去,跟着便即松劲,只觉那少女体内一股内力反激出来,显然她是在运内力抗御。
萧峰哈哈大笑,说道:“这般顽皮的姑娘,当真天下罕见。”
那美妇人怒道:“你是什么人,快快给我出去!我死了女儿,你在这里胡说八道什么?”萧峰笑道:“你死了女儿,我给你医活来如何?”一伸手,便向那少女的腰间穴道上点去。
这一指正点在那少女腰间的“京门穴”上,这是人身最末一根肋骨的尾端,萧峰以内力透入穴道,立时令她麻痒难当。那少女如何禁受得住,从床上一跃而起,格格娇笑,伸出左手扶向萧峰肩头。
那少女死而复活,室中诸人无不惊喜交集。那中年人笑道:“原来你吓我……”那美妇人破涕为笑,叫道:“我苦命的孩儿!”张开双臂,便向她抱去。
不料萧峰反手一掌,打得那少女直摔了出去。他跟着一伸手,抓住了她手腕,冷笑道:“小小年纪,这等歹毒!”
那美妇叫道:“你怎么打我孩儿?”若不是瞧在他“救活”了女儿的份上,立时便要动手。
萧峰拉着那少女的手腕,将她手掌翻了过来,说道:“请看。”
众人只见那少女指缝中挟着一枚发出绿油油光芒的细针,一望而知针上喂有剧毒。她假意伸手去扶萧峰肩头,却是要将这细针插入他身体,幸好他眼明手快,才没着了道儿,其间可实已凶险万分。
那少女给这一掌只打得半边脸颊高高肿起,萧峰当然未使全力,否则便要打得她脑骨碎裂,也是轻而易举。她给扣住了手腕,要想藏起毒针固已不及,左边半身更是酸麻无力,她突然小嘴一扁,放声大哭,边哭边叫:“你欺侮我!你欺侮我!”
那中年人道:“好,好!别哭啦!人家轻轻打你一下,有什么要紧?你动不动的便以剧毒暗器害人性命,原该教训教训。”
那少女哭道:“我这碧磷针,又不是最厉害的。我还有很多暗器没使呢。”
萧峰冷冷的道:“你怎么不用无形粉、逍遥散、极乐刺、穿心钉?”
那少女止住了哭声,脸色诧异之极,颤声道:“你……你怎么知道?”
萧峰道:“我知道你师父是星宿老怪,便知道你这许多歹毒暗器。”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大吃一惊,“星宿老怪”丁春秋是武林中人人闻之皱眉的邪派高手,此人无恶不作,杀人如麻,“化功大法”专门消人内力,更为天下学武之人的大忌,偏生他武功极高,谁也奈何他不得,总算他极少来到中原,是以没酿成什么大祸。
那中年人脸上神色又是怜惜,又是担心,温言问道:“阿紫,你怎地会去拜了星宿老人为师?”
那少女瞪着圆圆的大眼,骨溜溜地向那中年人打量,问道:“你怎么又知道我名字?”那中年人叹了口气,说道:“咱们适才的话,难道你没听见吗?”那少女摇摇头,微笑道:“我一装死,心停气绝,耳目闭塞,什么也瞧不见、听不见了。”
萧峰放开了她手腕,道:“哼,星宿老怪的‘龟息功’。”
少女阿紫瞪着他道:“你好像什么都知道。呸!”向他伸伸舌头,做个鬼脸。
那美妇拉着阿紫,细细打量,眉花眼笑,说不出的喜欢。
那中年人微笑道:“你为什么装死?真吓得我们大吃一惊。”阿紫很是得意,说道:“谁叫你将我摔入湖中?你这家伙不是好人。”那中年人向萧峰瞧了一眼,脸有尴尬之色,苦笑道:“顽皮,顽皮。”
萧峰知他父女初会,必有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言语要说,扯了扯阿朱的衣袖,退到屋外的竹林之中,只见阿朱两眼红红的,身子不住发抖,问道:“阿朱,你不舒服么?”伸手搭了搭她脉搏,但觉振跳甚速,显是心神大为激荡。阿朱摇摇头,道:“没什么。”随即道:“大哥,请你先出去,我……我要解手。”萧峰点点头,远远走了开去。
萧峰走到湖边,等了好一会,始终不见阿朱从竹林中出来,蓦地里听得脚步声响,有三人急步而来,心中一动:“莫非是大恶人到了?”远远只见三个人沿着湖畔小径奔来,其中二人背上负得有人,一个身形矮小的人步履如飞,奔行时犹似足不点地一般。他奔出一程,便立定脚步,等候后面来的同伴。那两人步履凝重,武功显然也颇了得。三人行到近处,萧峰见那两个被负之人,正是途中所遇的使斧疯子和那姓傅大汉。只听那身形矮小之人叫道:“主公,主公,大恶人赶来了,咱们快快走罢!”
那中年人一手携着美妇,一手携着阿紫,从竹林中走了出来。那中年人和那美妇脸上都有泪痕,阿紫却笑嘻嘻地:洋洋然若无其事。接着阿朱也走出林中,到了萧峰身边。
那中年人放开携着的两个女子,抢步走到两个伤者身边,按了按二人的脉搏,察知并无性命之忧,登时脸有喜色,说道:“三位辛苦,古博两位兄弟均无大碍,我就放心了。”三人躬身行礼,神态极是恭谨。
萧峰暗暗纳罕:“这三人武功气度都着实不凡,若不是独霸一方为尊,便当是一门一派的首领,但见了这中年汉子却如此恭敬,这人又是什么来头?”
那矮汉子说道:“启禀主公,臣下在青石桥边故布疑阵,将那大恶人阻得一阻。只怕他迅速即便瞧破了机关,请主公即行起驾为是。”那中年人道:“我家不幸,出了这等恶逆,既然在此邂逅相遇,要避只怕也避不过,说不得,只好跟他周旋一番了。”一个浓眉大眼的汉子说道:“御敌除恶之事,臣子们份所当为,主公务当以社稷为重,早回大理,以免皇上悬念。”另一个中等身材的汉子说道:“主公,今日之事,不能逞一时之刚勇。主公若有些微失闪,咱们有何面目回大理去见皇上?只有一齐自刎了。”
萧峰听到这里,心中一凛:“又是臣子、又是皇上的,什么早回大理?难道这些人竟是大理段家的么?心中怦怦乱跳,寻思:“莫非天网恢恢,段正淳这贼子,今日正好撞在我的手里?”
他正自起疑,忽听得远处一声长吼,跟着有个金属相互磨擦般的声音叫道:“姓段的龟儿子,你逃不了啦,快乖乖的束手待缚。老子瞧在你儿子的面上,说不定便饶了你性命。”
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饶不饶他的性命,却也还轮不到你岳老三作主,难道老大还不会发落么?”又有一个阴声阴气的声音道:“姓段的小子若是知道好歹,总比不知好歹的便宜。”这个人勉力远送话声,但显是中气不足,倒似是身上有伤未愈一般。
萧峰听得这些人口口声声说什么“姓段的”,疑心更盛,突然之间,一只小手伸过来握住了他手。萧峰斜眼向身旁的阿朱瞧了一眼,只见她脸色苍白,又觉她手心中一片冰凉,都是冷汗,低声问道:“你身子怎样?”阿朱颤声道:“我很害怕。”
萧峰微微一笑,说道:“在大哥身边也害怕么?”嘴巴向那中年人一努,轻轻在她耳边说道:“这人似乎是大理段家的。”阿朱不置可否,嘴唇微微抖动。
那中年人便是大理国皇太弟段正淳。他年轻时游历中原,风流自赏,不免到处留情。其时富贵人家三妻四妾本属常事,段正淳以皇子之尊,多蓄内宠原亦寻常。只是他段家出自中原武林世家,虽在大理称帝,一切起居饮食,始终遵从祖训,不敢忘本而过份豪奢。段正淳的元配夫人刀白凤,是云南摆夷大酋长的女儿,段家与之结亲,原有笼络摆夷、以固皇位之意。其时云南汉人为数不多,倘若不得摆夷人拥戴,段氏这皇位就说什么也坐不稳。摆夷人自来一夫一妻,刀白凤更自幼尊贵,便也不许段正淳娶二房,为了他不绝的拈花惹草,竟致愤而出家,做了道姑。段正淳和木婉清之母秦红棉、钟万仇之妻甘宝宝、阿紫的母亲阮星竹这些女子,当年各有一段情史。
这一次段正淳奉皇兄之命,前赴陆凉州身戒寺,查察少林寺玄悲大师遭人害死的情形,发觉疑点甚多,未必定是姑苏慕容氏下的毒手,等了半月有余,少林寺并无高僧到来,便带同三公范骅、华赫艮、巴天石,以及四大护卫来到中原访查真相,乘机便来探望隐居小镜湖畔的阮星竹。这些日子双宿双飞,快活有如神仙。
段正淳在小镜湖畔和旧情人重温鸳梦,护驾而来的三公四卫散在四周卫护,殊不想大对头竟然找上门来。
段延庆武功厉害,四大护卫中的古笃诚、傅思归先后受伤。朱丹臣误认萧峰为敌,在青石桥阻拦不果。褚万里复为阿紫的柔丝网所擒。司马范骅、司徒华赫良、司空巴天石三人救护古、傅二人后,赶到段正淳身旁护驾,共御强敌。
朱丹臣一直在设法给褚万里解开缠在身上的渔网,偏生这网线刀割不断,手解不开,忙得满头大汗,无法可施。段正淳向阿紫道:“快放开褚叔叔,大敌当前,不可再顽皮了。”
阿紫笑道:“爹爹,你奖赏我什么?”段正淳皱眉道:“你不听话,我叫妈打你手心。你冒犯褚叔叔,还不快快陪罪?”阿紫道:“你将我抛在湖里,害得我装了半天死,你又不向我陪罪?
我也叫妈打你手心!”
范骅、巴天石等见镇南王忽然又多了一个女儿出来,而且骄纵顽皮,对父亲也是没半点规矩,都暗中戒惧,心想:
“这位姑娘虽然并非嫡出,总是镇南王的千金,倘若犯到自己身上来,又不能跟她当真,只有自认倒霉了。褚兄弟给她这般绑着,当真难堪之极。”
段正淳怒道:“你不听爹的话,瞧我以后疼不疼你?”阿紫扁了扁小嘴,说道:“你本来就不疼我,否则怎地抛下我十几年,从来不理我?”段正淳一时说不出话来,黯然叹息。阮星竹道:“阿紫乖宝,妈有好东西给你,你快放了褚叔叔。”阿紫伸出手来,道:“你先给我,让我瞧好是不好。”
萧峰在一旁眼见这小姑娘刁蛮无礼,好生着恼,他心敬褚万里是条好汉,心想:“你是他的家臣,不敢发作,我可不用买这个帐。”一俯身,提起褚万里身子,说道:“褚兄,看来这些柔丝遇水即松,我给你去浸一浸水。”
阿紫大怒,叫道:“又要你这坏蛋来多事!”只是被萧峰打过一个耳光,对他颇为害怕,却也不敢伸手阻拦。
萧峰提起褚万里,几步奔到湖边,将他在水中一浸。果然那柔丝网遇水便即松软。萧峰伸手将渔网解下。褚万里低声道:“多谢萧兄援手。”萧峰微笑道:“这顽皮女娃子甚是难缠,我已重重打了她一记耳光,替褚兄出了气。”褚万里摇了摇头,甚是沮丧。
萧峰将柔丝网收起,握成一团,只不过一个拳头大小,的是奇物。阿紫走近身来,伸手道:“还我!”萧峰手掌一挥,作势欲打,阿紫吓得退开几步。萧峰只是吓她一吓,顺势便将柔丝网收入了怀中。他料想眼前这中年人多半便是自己的大对头,阿紫是他女儿,这柔丝网是一件利器,自不能还她。
阿紫过去扯住段正淳衣角,叫道:“爹爹,他抢了我的渔网!他抢了我的渔网!”段正淳见萧峰行径特异,但想他多半是要小小惩戒阿紫一番,他武功如此了得,自不会贪图小孩子的物事。
忽听得巴天石朗声道:“云兄别来无恙?别人的功夫总是越练越强,云兄怎么越练越差劲了?下来罢!”说着挥掌向树上击去,喀嚓一声响,一根树枝随掌而落,同时掉下一个人来。这人既瘦且高,正是“穷凶恶极”云中鹤。他在聚贤庄上被萧峰一掌打得重伤,几乎送了性命,好容易将养好了,功夫却已大不如前。当日在大理和巴天石较量轻功,两人相差不远,但今日巴天石一听他步履起落之声,便知他轻功反而不如昔时了。
云中鹤一瞥眼见到萧峰,吃了一惊,反身便走,迎向从湖畔小径走来的三人。那三人左边一个蓬头短服,是“凶神恶煞”南海鳄神;右边一个女子怀抱小儿,是“无恶不作”叶二娘。居中一个身披青袍,撑着两根细铁杖,脸如僵尸,正是四恶之首,号称“恶贯满盈”的段延庆。
段延庆在中原罕有露面,是以萧峰和这“天下第一大恶人”并不相识,但段正淳等在大理领教过他的手段,知道叶二娘、岳老三等人虽然厉害,也不难对付,这段延庆委实非同小可。他身兼正邪两派所长,段家的一阳指等功固然精通,还练就一身邪派功夫,正邪相济,连黄眉僧这等高手都敌他不过,段正淳自知不是他的对手。
范骅大声道:“主公,这段延庆不怀好意,主公当以社稷为重,请急速去请天龙寺的众高僧到来。”天龙寺远在大理,如何请得人来?眼下大理君臣面临生死大险,这话是请段正淳即速逃归大理,同时虚张声势,令段延庆以为天龙寺众高僧便在附近,有所忌惮。段延庆是大理段氏嫡裔,自必深知天龙寺众僧的厉害。
段正淳明知情势极是凶险,但大理诸人之中,以他武功最高,倘若舍众而退,便有何面目以对天下英雄?更何况情人和女儿俱在身畔,怎可如此丢脸?他微微一笑,说道:“我大理段氏自身之事,却要到大宋境内来了断,嘿嘿,可笑啊可笑。”
叶二娘笑道:“段正淳,每次见到你,你总是跟几个风流俊俏的娘儿们在一起。你艳福不浅哪!”段正淳微笑道:“叶二娘,你也风流俊俏得很哪!”
南海鳄神怒道:“这龟儿子享福享够了,生个儿子又不肯拜我为师,太也不会做老子。待老子剪他一下子!”从身畔抽出鳄嘴剪,便向段正淳冲来。
萧峰听叶二娘称那中年人为段正淳,而他直认不讳,果然所料不错,转头低声向阿朱道:“当真是他!”阿朱颤声道:“你要……从旁夹攻,乘人之危吗?”萧峰心情激动,又是愤怒,又是欢喜,冷冷的道:“父母之仇,恩师之仇,义父、义母之仇,我含冤受屈之仇,哼,如此血海深仇,哼,难道还讲究仁义道德、江湖规矩不成?”他这几句说得甚轻,却是满腔怨毒,犹如斩钉截铁一般。
范骅见南海鳄神冲来,低声道:“华大哥,朱贤弟,夹攻这莽夫!急攻猛打,越快了断越好,先剪除羽翼,大伙儿再合力对付正主。”华赫艮和丹臣应声而出。两人虽觉以二敌一,有失身分,而且华赫艮的武功殊不在南海鳄神之下,也不必要人相助,但听范骅这么一说,都觉有理。段延庆实在太过厉害,单打独斗,谁也不是他的对手,只有众人一拥而上,或者方能自保。当下华赫艮手持钢铲,朱丹臣挥动铁笔,分从左右向南海鳄神攻去。
范骅又道:“巴兄弟去打发你的老朋友,我和褚兄弟对付那女的。”巴天石应声而出,扑向云中鹤。范骅和褚万里也即双双跃前,褚万里的称手兵刃本是一根铁钓杆,却给阿紫投入了湖中,这时他提起傅思归的铜棍,大呼抢出。
范骅直取叶二娘。叶二娘嫣然一笑,眼见范骅身法,知是劲敌,不敢怠慢,将抱着的孩子往地下一抛,反臂出来时,手中已握了一柄又阔又薄的板刀,却不知她先前藏于何处。
褚万里狂呼大叫,却向段延庆扑了过去。范骅大惊,叫道:“褚兄弟,褚兄弟,到这边来!”褚万里似乎并没听到,提起铜棍,猛向段延庆横扫。
段延庆微微冷笑,竟不躲闪,左手铁杖向他面门点去。这一杖轻描淡写,然而时刻部位却拿捏不爽分毫,刚好比褚万里的铜棍击到时快了少许,后发先至,势道凌厉。这一杖连消带打,褚万里非闪避不可,段延庆只一招间,便已反客为主。哪知褚万里对铁杖点来竟如不见,手上加劲,铜棍向他腰间疾扫。段延庆吃了一惊,心道:“难道是个疯子?”他可不肯和褚万里斗个两败俱伤,就算一杖将他当场截死,自己腰间中棍,也势必受伤,急忙右杖点地,纵跃避过。
褚万里铜棍疾挺,向他小腹上撞去。傅思归这根铜棍长大沉重,使这兵刃须从稳健之中见功夫。褚万里的武功以轻灵见长,使这铜棍已不顺手,偏生他又蛮打乱砸,每一招都直取段延庆要害,于自己生死全然置之度外。常言道:“一夫拚命,万夫莫当”,段延庆武功虽强,遇上这疯子蛮打拚命,却也被迫得连连倒退。
只见小镜湖畔的青草地上,霎息之间溅满了点点鲜血。原来段延庆在倒退时接连递招,每一杖都戳在褚万里身上,一杖到处,便是一洞。但褚万里却似不知疼痛一般,铜棍使得更加急了。
段正淳叫道:“褚兄弟退下,我来斗这恶徒!”反手从阮星竹手中接过一柄长剑,抢上去要双斗段延庆。褚万里叫道:“主公退开。”段正淳哪里肯听,挺剑便向段延庆刺去。段延庆右杖支地,左杖先格褚万里的铜棍,随即乘隙指向段正淳眉心。段正淳斜斜退开一步。
褚万里吼声如受伤猛兽,突然间扑倒,双手持住铜棍一端,急速挥动,幻成一圈黄光,便如一个极大的铜盘,着地向段延庆拄地的铁杖转过去,如此打法,已全非武术招数。
范骅、华赫艮、朱丹臣等都大声叫嚷:“褚兄弟,褚大哥,快下来休息。”褚万里荷荷大叫,猛地跃起,挺棍向段延庆乱截。这时范骅诸人以及叶二娘、南海鳄神见他行径古怪,各自罢斗,凝目看着他。朱丹臣叫道:“褚大哥,你下来!”抢上前去拉他,却被他反肘一撞,正中面门,登时鼻青口肿。
遇到如此的对手,却也非段延庆之所愿,这时他和褚万里已拆了三十余招,在他身上刺了十几个深孔,但褚万里兀自大呼酣斗。段延庆和旁观众人都是心下骇然,均觉此事大异寻常。朱丹臣知道再斗下去,褚万里定然不免,眼泪滚滚而下,又要抢上前去相助,刚跨出一步,猛听得呼的一声响,褚万里将铜棍向敌人力掷而出,去势甚劲。段延庆铁杖点出,正好点在铜棍腰间,只轻轻一挑,铜棍便向脑后飞出。铜棍尚未落地,褚万里十指箕张,向段延庆扑了过去。
段延庆微微冷笑,平胸一杖刺出。段正淳、范骅、华赫艮、朱丹臣四人齐声大叫,同时上前救助。段延庆这一杖去得好快,噗的一声,直插入褚万里胸口,自前胸直透后背。他右杖刺过,左杖点地,身子已飘在数丈之外。
褚万里前胸和后背伤口中鲜血同时狂涌,他还待向段延庆追去,但跨出一步,便再也无力举步,回转身来,向段正淳道:“主公,褚万里宁死不辱,一生对得住大理段家。”
段正淳右膝跪下,垂泪道:“褚兄弟,是我养女不教,得罪了兄弟,正淳惭愧无地。”
褚万里向朱丹臣微笑道:“好兄弟,做哥哥的要先去了。
你……你……”说了两个“你”字,突然停语,便此气绝而死,身子却仍直立不倒。
众人听到他临死时说“宁死不辱”四字,知他如此不顾性命的和段延庆蛮打,乃是受阿紫渔网缚体之辱,早萌死志。
武林中人均知“强中还有强中手,一山还有一山高”的道理,武功上输给旁人,决非奇耻大辱,苦练十年,将来未始没有报复的日子。但褚万里是段氏家臣,阿紫却是段正淳的女儿,这场耻辱终身无法洗雪,是以甘愿在战阵之中将性命拚了。朱丹臣放声大哭,傅思归和古笃诚虽重伤未愈,都欲撑起身来,和段延庆死拚。
忽然间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说道:“这人武功很差,如此白白送了性命,那不是个大傻瓜么?”说话的正是阿紫。
段正淳等正自悲伤,忽听得她这句凉薄的讥嘲言语,心下都不禁大怒。范骅等向他怒目而视,碍于她是主公之女,不便发作。段正淳气往上冲,反手一掌,重重向她脸上打去。
阮星竹举手一格,嗔道:“十几年来弃于他人,生死不知的亲生女儿,今日重逢,你竟忍心打她?”
段正淳一直自觉对不起阮星竹,有愧于心,是以向来对她千依百顺,更不愿在下人之前争执,这一掌将要碰到阮星竹的手臂,急忙缩回,对阿紫怒道:“褚叔叔是给你害死的,你知不知道?”
阿紫小嘴一扁,道:“人家叫你‘主公’,那么我便是他的小主人。杀死一两个奴仆,又有什么了不起?”神色间甚是轻蔑。
其时君臣分际甚严,所谓“君要臣死,不得不死”。褚万里等在大理国朝中为臣,自对段氏一家极为敬重。但段家源出中土武林,一直遵守江湖上的规矩,华赫艮、褚万里等虽是臣子,段正明、段正淳却向来待他们犹如兄弟无异。段正淳自少年时起,即多在中原江湖上行走,褚万里跟着他出生入死,经历过不少风险。岂同寻常的奴仆?阿紫这几句话,范骅等听了心下更不痛快。只要不是在朝廷庙堂之中,便保定帝对待他们,称呼上也常带“兄弟”两字,何况段正淳尚未登基为帝,而阿紫又不过是他一个名份不正的私生女儿。
段正淳既伤褚万里之死,又觉有女如此,愧对诸人,一挺长剑,飘身而出,指着段延庆道:“你要杀我,尽管来取我性命便是。我段氏以‘仁义’治国,多杀无辜,纵然得国,时候也不久长。”
萧峰心底暗暗冷笑:“你嘴上倒说得好听,在这当口,还装伪君子。”
段延庆铁杖一点,已到了段正淳身前,说道:“你要和我单打独斗,不涉旁人,是也不是?”段正淳道:“不错!你不过想杀我一人,再到大理去弑我皇兄,是否能够如愿,要看你的运气。我的部属家人,均与你我之间的事无关。”他知段延庆武功实在太强,自己今日多半要毕命于斯,却盼他不要再向阮星竹、阿紫、以及范骅诸人为难。段延庆道:“杀你家人,赦你部属。当年父皇一念之仁,没杀你兄弟二人,至有今日篡位叛逆之祸。”
段正淳心想:“我段正淳当堂堂而死,不落他人话柄。”向褚万里的尸体一拱手,说道:“褚兄弟,段正淳今日和你并肩抗敌。”回头向范骅道:“范司马,我死之后,和褚兄弟的坟墓并列,更无主臣之分。”
段延庆道:“嘿嘿,假仁假义,还在收罗人心,想要旁人给你出死力么?”
段正淳更不言语,左手捏个剑诀,右手长剑递了出去,这一招“其利断金”,乃是“段家剑”的起手招数。段延庆自是深知其中变化,当下平平正正的还了一杖。两人一搭上手,使的都是段家祖传武功。段延庆以杖当剑,存心要以“段家剑”剑法杀死段正淳。他和段正淳为敌,并非有何私怨,乃为争夺大理的皇位,眼前大理三公俱在此间,要是他以邪派武功杀了段正淳,大理群臣必定不服。但如用本门正宗“段家剑”克敌制胜,那便名正言顺,谁也不能有何异言。段氏兄弟争位,和群臣无涉,日后登基为君,那就方便得多了。
段正淳见他铁杖上所使的也是本门功夫,心下稍定,屏息凝神,剑招力求稳妥,脚步沉着,剑走轻灵,每一招攻守皆不失法度。段延庆以铁杖使“段家剑”,剑法大开大阖,端凝自重,纵在极轻灵飘逸的剑招之中,也不失王者气象。
萧峰心想:“今日这良机当真难得,我常担心段氏一阳指和‘六脉神剑’了得,恰好段正淳这贼子有强敌找上门来,而对手恰又是他本家,段家这两门绝技的威力到底如何,转眼便可见分晓了。”
行到二十余招后,段延庆手中的铁杖似乎显得渐渐沉重,使动时略比先前滞涩,段正淳的长剑每次和之相碰,震回去的幅度却也越来越大。萧峰暗暗点头,心道:“真功夫使出来了,将这根轻飘飘的细铁杖,使得犹如一根六七十斤的地镔铁禅杖一般,造诣大是非凡。”武功高强之人往往能“举重若轻”,使重兵刃犹似无物,但“举轻若重”,却又是更进一步的功夫。虽然“若重”,却非“真重”,须得有重兵器染之威猛,却具轻兵器之灵巧。眼见段延庆使细铁棒如运钢杖,而且越来越重,似无止境,萧峰也暗赞他内力了得。
段正淳奋力接招,渐觉敌人铁杖加重,压得他内息运行不顺。段家武功于内劲一道极是讲究,内息不畅,便是输招落败的先兆。段正淳心下倒也并不惊慌,本没盼望这场比拚能侥幸获胜,自忖一生享福已多,今日便将性命送在小镜湖畔,却也不枉了,何况有阮星竹在旁含情脉脉的瞧着,便死也做个风流鬼。
他生平到处留情,对阮星竹的眷恋,其实也不是胜过对无配刀白凤的其余女子,只是他不论和那一个情人在一起,都是全心全意的相待,就为对方送了性命,也是在所不惜,至于分手后另有新欢,却又另当作别论了。
段延庆铁棒上内力不断加重,拆到六十余招后,一路段家剑法堪堪拆完,见段正淳鼻上渗出几粒汗珠,呼吸之声却仍曼长调匀,心想:“听说此人好色,颇多内宠,居然内力如此悠长,倒也不可不不觑于他了。”这时他棒上内力已发挥到了极致,铁棒击出时随附着嗤嗤声响。段正淳招架一剑,身子便是一晃,招架第二剑,又是一晃。
他二人所使的招数,都是在十三四岁时便已学得滚瓜烂熟,便范骅、巴天石等人,也是数十年来看得惯了,因此这场比剑,决非比试招数,纯系内力的比拚。范骅等看到这里,已知段正淳支持不住,各人使个眼色,手按兵器,便要一齐出手相助。
忽然一个少女的声音格格笑道:“可笑啊可笑!大理段家号称英雄豪杰,现今大伙儿却想一拥而上、倚多为胜了,那不是变成了无耻小人么?”
众人都是一愕,见这几句话明明出于阿紫之口,均感大惑不解。眼前遭逢厄难的是她父亲,她又非不知,却如何会出言讥嘲?
阮星竹怒道:“阿紫你知道甚么?你爹爹是大理国镇南王,和他动手的乃是段家叛逆。这些朋友都是大理国的臣子,除暴讨逆,是人人应有之责。”她水性精熟,武功却是平平,眼见情郎迭遇凶险,如何不急,跟着叫道:“大伙儿并肩上啊,对付凶徒叛逆,又讲什么江湖规矩?”
阿紫笑道:“妈,你的话太也好笑,全是蛮不讲理的强辩。
我爹爹如是英雄好汉,我便认他。他倘是无耻之徒,打架要靠人帮手,我认这种参爹作甚?”
这几句清清脆跪的传进了每个人耳里。范骅和巴天石、华赫艮等面面相觑,都觉上前相助固是不妥,不出手却也不成。
段正淳为人虽然风流,于“英雄好汉”这四个字的名声却甚是爱惜。他常自己解嘲,说道:“‘英雄难过美人关’,就算过不了美人关,总还是个英雄。岂不见楚霸王有虞姬、汉高祖有戚夫人、李世民有武则天?”卑鄙懦怯之事,那是决不屑为的。他于剧斗之际,听得阿紫的说话,当即大声说道:“生死胜败,又有什么了不起?哪一个上来相助,便是跟我段正淳过不去。”
他开口说话,内力难免不纯,但段延庆并不乘机进迫,反而退开一步,双杖拄地,等他说好了再斗。范骅等心下暗惊,眼见段延庆固然风度闲雅,决不占人便宜,但显然也是有恃无恐,无须占此便宜。
段正淳微微一笑,道:“进招罢!”左袖一拂,长剑借着袖风递出。
阮星竹道:“阿紫,你瞧爹爹剑法何等凌厉,他真要收拾这个僵尸,实是绰绰有余。只不过他是王爷身分,其实尽可交给部属,用不着自己出手。”阿紫道:“爹爹能收拾他,那是再好也没有了。我就怕妈妈嘴硬骨头酥,嘴里说得威风十足,心中却怕得要命。”这几句话正说中了她母亲的心情,阮星竹怒目向女儿瞪了一眼,心道:“这小丫头当真不识好歹,说话没轻没重。”
只见段正淳长剑连进三下快招,段延庆铁棒上内力再盛,一一将敌剑逼回。段正淳第四剑“金马腾空”横飞而出,段延庆左手铁棒一招“碧鸡报晓”点了过去,棒剑相交,当即黏在一起。段延庆喉间咕咕作响,猛地里右棒在地下一点,身子腾空而起,左手铁棒的棒头仍是黏在段正淳的剑尖之上。
顷刻之间,这一个双足站地,如渊停岳峙,纹丝不动;那一个全身临空,如柳枝随风,飘荡无定。
旁观众人都是“哦”的一声,知道两人已至比拚内力的要紧关头,段正淳站在地下,双足能够借力,原是占了便宜,但段延庆居高临下,全身重量都压在对方长剑之上,却也助长了内力。
过得片刻,只见长剑渐渐弯曲,慢慢成为弧形,那细细的铁棒仍然其直如矢。
萧峰见段正淳手中长剑越来越弯,再弯得一些,只怕便要断为两截,心想:“两人始终都不使最高深的‘六脉神剑’。
莫非段正淳自知这门功夫难及对方,不如藏拙不露?但瞧他运使内力的神气,似乎潜力垂尽,并不是尚有看家本领未使的模样。”
段正淳眼见手中长剑随时都会折断,深深吸一口气,右指点出,正是一阳指的手法。他指力造诣颇不及乃兄段正明,难以及到三尺之外。棒剑相变,两件兵刃加起来长及八尺,这一指自是伤不到对手,是以指力并非对向段延庆,却是射向他的铁棒。
萧峰眉头一皱,心道:“此人竟似不会六脉神剑,比之我义弟犹有不如。这一指不过是极高明的点穴功夫而已,又有什么希奇了?”但见他手指到处,段延庆的铁杖一晃,段正淳的长剑便伸直了几分。他连点三指,手中长剑伸展了三次,渐有回复原状之势。
阿紫却又说起话来:“妈,你瞧爹爹又使手指又使剑,也不过跟人家的一根细棒儿打个平手。倘若对方另外那根棒儿又攻了过来,难道爹爹有三只手来对付吗?要不然,便爬在地下起飞脚也好,虽然模样儿难看,总胜于给人家一棒截死了。”
阮星竹早瞧得忧心忡忡,偏生女儿在旁尽说些不中听的言语,她还未回答,只见段延庆右手铁棒一起,嗤的一声,果然向段正淳的左手食指点了过来。
段延庆这一棒的手法和内劲都和一阳指无异,只不过以棒代指、棒长及远而已。段正淳更不相避,指力和他棒力相交,登觉手臂上一阵酸麻,他缩回手指,准拟再运内劲,第二指跟着点出,哪知眼前黑棒闪动,段延庆第二棒又点了过来。段正淳吃了一惊:“他调运内息如此快法,直似意到即至,这一阳指的造诣,可比我深得多了。”当即一指还出,只是他慢了瞬息,身子便晃了一晃。
段延庆见和他比拚已久,深恐夜长梦多,倘若他群臣部属一拥而上,终究多费手脚,当下运棒如风、顷刻间连出九棒。段正淳奋力抵挡,到第九棒上,真气不继,噗的一声轻响,铁棒棒头插入了他左肩。他身子一晃,拍的一声,右手中长剑跟着折断。
段延庆喉间发出一下怪声,右手铁棒直点对方脑门。这一棒他决意立取段正淳的性命,手下使上了全力,铁棒出去时响声大作。
范骅、华赫艮、巴天石三人同时纵出,分攻段延庆两侧,大理三公眼见情势凶险非常,要求段正淳已万万不及,均是径攻段延庆要害,要逼他回棒自救。段延庆早已料到此着,左手铁棒下落,撑地支身,右手铁棒上贯足了内劲,横将过来,一震之下,将三股兵刃尽数荡开,跟着又直取段正淳的脑门。
阮星竹“啊”的一声尖叫,疾冲过去,眼见情郎要死于非命,她也是不想活了。
段延庆铁棒离段正淳脑门“百会穴”不到三寸,蓦地里段正淳的身子向旁飞了出去,这棒竟然点了个空,这时范骅、华赫艮、巴天石三人同时给段延庆的铁棒逼回。巴天石出手快捷、反手抓住了阮星竹手腕,以免她枉自在段延庆手下送了性命。各人的目光齐向段正淳望去。
段延庆这一棒没点中对方,但见一条大汉伸手抓住了段正淳后颈,在这千钧一发的瞬息之间,硬生生将他拉开。这手神功当真匪夷所思,段延庆武功虽强,自忖也难以办到。他脸上肌肉僵硬,虽然惊诧非小,仍是不动声色,只鼻孔中哼了一声。
出手相救段正淳之人,自便是萧峰了。当二段激斗之际,他站在一旁目不转睛的观战,陡见段正淳将为敌方所杀,段延庆这一棒只要戳了下去,自己的血海深仇便也无法得报。这些日子来,他不知已放下了多少愿,立下了多少誓,无论如何非报此仇不可,眼见仇人便在身前,如何容得他死在旁人手里,是以纵身上前,将段正淳拉开。
段延庆心思机敏,不等萧峰放下段正淳,右手铁棒便如狂风暴雨般递出,一棒又一棒,尽是点向段正淳的要害。他决意除去这个挡在他皇位之前的障碍,至于如何对付箫峰,那是下一步的事了。
萧峰提着段正淳左一闪,右一躲,在棒影的夹缝中一一避过。段延庆连出二十七棒,始终没带到段正淳的一片衣角。
他心下骇然。自知不是萧峰的敌手,一声怪啸,陡然间飘开数丈,问道:“阁下是谁?何以前来搅局?”
萧峰尚未回答,云中鹤叫道:“老大,他便是丐帮的前任帮主乔峰,你的好徒弟追魂杖谭青,就是死在这恶徒的手下。”
此言一出,不但段延庆心头一震,连大理群豪也耸然动容。乔峰之名响遍天下,“北乔峰,南慕容”,武林中无人不知。只是他向傅思归及段正淳通名时都自称“契丹人萧峰”,各人不知他便是大名鼎鼎的乔峰,此刻听了云中鹤这话,人人心中均道:“原来是他。侠义武勇,果然名不虚传。”
段延庆早听云中鹤详细说过,自己的得意徒儿谭青如何在聚贤庄上害人不成,反为乔峰所杀,这时听说眼前这汉子便是杀徒之人,心下又是愤怒,又是疑惧,伸出铁棒,在地下青石板上写道:“阁下和我何仇,既杀吾徒,又来坏我大事。”
但听得嗤嗤嗤响声不绝,竟如是在沙中写字一般,十六个字每一笔都深入石里。他的腹语术和上乘内功相结合,能迷人心魄,乱人神智,乃是一项极厉害的邪术。只是这门功夫纯以心力克制对方,倘若敌人的内力修为胜过自己,那便反受其害。他既知谭青的死法,又见了萧峰相救段正淳的身手,便不敢贸然以腹语术和他说话。
萧峰见他写完,一言不发,走上前去伸脚在地下擦了几擦,登时将石板上这十六个字擦得干干净净。一个以铁棒在石板上写字已是极难,另一个却伸足便擦去字迹,这足底的功夫,比之棒头内力聚于一点,更是艰难得多。两人一个写,一个擦,一片青石板铺成的湖畔小径,竟显得便如沙滩一般。
段延庆见他擦去这些字迹,知他一来显示身手,二来意思说和自己无怨无仇,过去无意酿成的过节,如能放过不究,那便两家罢手。段延庆自忖不是对手,还是及早抽身,免吃眼前的亏为妙,当下右手铁棒从上而下划了下来,跟着又是向上一挑,表示“一笔勾销”之意,随即铁棒着地一点,反跃而出,转过身来,飘然而去。
南海鳄神圆睁怪眼眼,向萧峰上身瞧瞧,下身瞧瞧,满心的不服气,骂道:“他妈的,这狗杂种有什么了不起……”
一言未毕,突然间身子腾空而起,飞向湖心,扑通一声,水花四溅,落入了小镜湖中。
萧峰最恼恨旁人骂他“杂种”,左手仍然提着段正淳,抢过去右手便将南海鳄神摔入了湖中。这一下出手迅捷无比,不容南海鳄神有分毫抗拒余地。
南海鳄神久居南海,自称“鳄神”,水性自是极精,双足在湖底一蹬,跃出湖面叫道:“你怎么搅的?”说了这句话,身子又落入湖底。他再在湖底一蹬,又是全身飞出水面,叫道:“你暗算老子!”这句话说完,又落了下去。第三次跃上时叫道:“老子不能和你甘休!”他性子暴躁之极,等不及爬上岸之后再骂萧峰,跳起来骂一句,又落了下去。
阿紫笑道:“你们瞧,这人在水中钻上钻下,不是像只大乌龟么?”刚好南海鳄神在这时跃出水面,听到了她说话,骂道:“你才是一只小乌……”阿紫手一扬,嗤的一声响,射了他一枚飞锥。飞锥到时,南海鳄神又已沉入了湖底。
南海鳄神游到岸边,湿淋淋的爬了起来。他竟毫不畏惧,楞头楞脑的走到萧峰身前,侧了头向他瞪眼,说道:“你将我摔下湖去,用的是什么手法?老子这功夫倒是不会。”叶二娘远远站在七八丈外,叫道:“老三快走,别在这儿出丑啦。”南海鳄神怒道:“我给人家丢入湖中,连人家用什么手法都不知道,岂不是奇耻大辱?自然要问个明白。”
阿紫一本正经的道:“好罢,我跟你说了。他这功夫叫做“掷龟功。”
南海鳄神道:“嗯,原来叫‘掷龟功”,我知道了这功夫的名字,求人教得会了,下苦功练练,以后便不再吃这个亏。”
说着快步而去。这时叶二娘和云中鹤早走得远了。
第二十二章 姑苏慕容
群豪也都听过追魂手过彦之的名头,其中慧禅和尚与金大鹏更和他曾有数面之识,当下纷纷离座,随著段正淳迎了出去。只有保定帝、黄眉僧、左子穆和秦元尊四人端坐不劲。须知过彦之虽然名震江湖,远来是客,但以武林中的辈份而论,保定帝和黄眉僧原是不须出门相迎,至于左子穆和秦元尊,则是自重身份,以一派宗师自居,认为过彦之名气再大,说什么上面还有个师父柯百岁。左、秦二人都以为和他师父才是平起平坐的同辈。段正淳出得门来,只见一个身材极为高大的中年汉子,左手牵著一匹甚为神骏的白马,站在门前。那汉子一身丧服,头戴麻冠,满脸风尘之色,双目更是又红又肿,显是有丧事,死了亲人。金大鹏抢将上去,说道:“过大哥,你好!”原来这服丧的汉子便是过彦之了。过彦之道:“金贤弟,久违了。”段正淳道:“过大侠光临大理,小弟段正淳未曾远迎,还乞恕罪。”说著深深一揖。过彦之心想:“素闻大理段氏兄弟大富大贵而不骄人,果然名不虚传。”当即还礼,说道:“过彦之草野匹夫,敢劳王爷出门相迎?”段正淳道:“‘王爷’爵位,仅为俗人而设。过大侠的名头,在下素所仰慕,大家兄弟相称,不必拘这虚礼。”当下让了进去,又向保定帝等一一引见。
段正淳心想这些江湖好汉,豁达豪迈者固多,胸襟狭窄者亦复不少,往往得了一句言语不当或是礼貌稍有欠缺,便即结成深仇,这过彦之坐位高低,倒是不易安排,便道:“过兄居丧,不知可用荤酒?来人啊,给过太侠另开一席。”过彦之摇了摇头,说道:“多谢盛情,在下有急事在身,只敢拜饮清茶一杯。”说著举起茶杯,一饮而尽,说道:“王爷,我师叔在府上寄居甚久,便请告知,请出一见,在下有事相禀。”
段正淳奇道:“过兄的师叔?”心想:“我王府中哪里有什么嵩山派的人物?”过彦之道:“敝帅叔叔名换姓,借尊府避难,未敢向王爷言明,实是大大的不敬,还请王爷宽洪大量、不予见怪,在下这里谢过了。”说著深深一揖。段正淳一面还礼,一面思索,实想不起他师叔到底是谁?高升泰却向身旁的家丁道:“你到帐房中去请霍先生,说道追魂手过大侠到了,有要事禀告‘金算盘’崔老前辈,请他到大厅一叙。”那家丁应了声:“是!”刚要转身,忽听得后堂跟踢蹋塌,一个人拖泥带水走来:说道:“你这下子,我这口闲饭可就吃不成了。”群豪听到“金算盘崔老前辈”这七个字,有的茫然不知,有的却是脸色一变,心道:“难道‘金算盘崔百计’这魔头竟是隐迹于此?”正寻思间,但见一个形貌猥琐的老头儿笑嘻嘻的走了出来。段家上下都认得他是帐房中相助照管杂务的霍先生,此人每日不是在醉乡之中,便是与下人赌钱,最是惫懒无聊,帐房中只因他钱银面上倒还规矩,十多年来也就一直容他胡混。段正淳大是惊讶:“这霍先生当真便是崔百计?我有眼无珠,这张脸往哪里搁去?”幸好高升泰一口便叫了出来,群豪还道镇南王府中早已知晓,段正淳倒没失了面子。
那霍先生本是七分醉、三分醒,颠颠倒倒的神气,一见过彦之全身丧服了登时吃了一惊,问道:“我……怎么……”过彦之抢上几步,拜倒在地,放声大哭,说道:“崔师叔,我师……师父给……给人害死了。”霍先生神色立变,一张浑潭噩噩的面容上,霎时间全是阴鸷戒备的神气,缓缓的道:“仇人是谁?”过彦之哭道:“侄儿无能,访查不到仇人的确讯,但猜想起来,多半是姑苏慕容家的人物。”那霍先生脸上,突然闪过一丝恐惧之意,但这恐惧瞬时即过。他形容庄严,沉声道:“此事须得从长计议。”
迫魂手过彦之万里报讯,引了个“金算盘”崔百计出来,说到柯百岁的凶讯,又提起慕容一家。这崔百计和过彦之的名头,厅上群豪大都是知道的,崔百计虽是师叔,只因近年来潜居不出,声名非但不及他师兄嵩山派掌门人柯百岁的响亮,甚至连师侄过彦之也是有所不及,但姓慕容的一家人有什么厉害之处,众人均是茫然不知。只有保定帝和黄眉僧对视了一眼,黄眉僧轻轻叹息了一声。
崔百计心细如发,黄眉僧这一下叹息,竟没逃过他的耳朵。他恭恭敬敖的走到黄眉僧眼前,深深一揖,说道:“江湖间浩劫将临,大师慈悲,指点明路。”黄眉僧避席还礼,说道:“善哉善哉,老衲僻处荒山,于中原武林间的龙争虎斗,实是孤陋寡闻,似崔施主这等英雄人物,竟然在镇南王府一居数年,老衲毫不知情,何足以再言江湖中事?”
崔百计神色惨然,向过彦之道:“过贤侄,我师兄如何身亡归西,经过事由,请你详述。”过彦之道:“师仇如同父仇,一日不报,小侄寝食难安。请师叔即行上道,小侄沿途细禀,以免耽误了时刻。”崔百计鉴貌辨色,已知他是嫌大厅上耳目众多,说话不便,倒不争在这一时三刻的相差。他心下盘算已定:“我在镇南王府寄居多年,不露形迹,哪料到这位高侯爷早就看破了我的行藏。我若不向段王爷深致歉意,便算是得罪了段家。何况找慕容氏为家兄报仇,决非我一力可办,若得段家派人相助,力量强弱,判然不同,这一敌一友之间,出入甚大。”突然间走到段正淳身前,双膝跪地,放声大哭起来。这一下可大出众人意料之下,段正淳忙伸手相扶,不料一扶之下,崔百计的身子竟如钉在地下一般,牢牢不劲。段正淳心道:“好酒鬼,原来武功如此了得,一向骗得我好苦。”劲贯双臂,往上一抬,崔百计也不再运力撑拒,乘势站了起来,刚站直了身子,只感周身百骸,竟是说不出的难受,有如一叶小舟,在大海中猛受风涛颠簸之苦,情知是段正淳出手惩戒。他名字叫崔百计,果真是富于计谋,心想我若运功抵御,镇南王这口气终是难消,说不定他更疑心我混入王府卧底,另有奸惑图谋,顺著体内真气激荡,便即一跤坐倒,叫出声来:“哎哟!”
段正淳微微一笑,伸手拉他手臂,拉中带捏,消解了他体内的烦恶。崔百计道:“镇南王爷,崔百计给仇人逼得无路可走,这才厚颜到府上投靠,托庇于王爷的威名之下,总算活到今日。崔百计未曾向王爷吐露真相,实是罪该万死。”高升泰接口道:“崔兄何必太让真,王爷早已知道阁下身份来历,崔兄既是真人不露相,王爷也不叫破。别说王爷知晓,旁人何尝不知,那日世子对付南海鳄神的拳战,不是拉著崔兄来充他师父吗?世子知道合府之中,只有崔兄才对付得了这姓岳的恶人。”
其实那日段誉拉了崔百计来冒充师父,全是误打误撞,只觉府中诸人以他的形貌最是难看猥琐,这才拉他来跟南海鳄神开个玩笑,但此刻崔百计听来,却确是深信不疑。高升泰又道:“王爷素来好客,别论崔兄于我大理国绝无恶意阴谋,就算有不利之心,王爷也当大量包容,以诚相待。崔兄何必多礼?”言下之意是说,只因你并无劣迹恶行,这才相容至今,否则的话,早就料理了你。崔百计道:“话是如此说,但姓崔的何以要投靠王府,于告辞之先,务须陈明才是,否则太也不够光棍。只是此事牵涉旁人,崔百计斗胆请借一步说话。”段正淳道:“过兄,师门深仇,事关重大,也不忙在这一时三刻。咱们酒筵过后,慢慢商议不迟。”群豪都是久历江湖之人,尽皆识趣,草草用毕酒饭,便即纷纷告辞。
镇南王府对江湖朋友向来极尽礼敬,众宾客一起身,便有家丁捧上礼物,段正淳亲手赠送,对金大鹏、史安等远道而来的客人,更赠以盘缠。这些人豪迈者坦然而受,拘谨者连连逊谢。正论话间,忽听门外有人高宣佛号:“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声音虽不甚响,但入耳清晰之极、便似是相距不过三尺。厅上群豪都是一惊,要知镇南王府府宇宽宏,自大门至厅,相距十余丈之遥,中间又隔著照壁门户,门外那人的千里传音功夫,实已练到了极上乘的境界。
段正淳听出这千里传音的功夫乃是少林一派,便道:“哪一位少林高僧驾临大理?段正淳有失远迎。”一面说,一面迎了出去。他脚下迅捷之极,一转眼间便已到了门外,只见一个和尚形貌干枯,约摸五十来岁年纪,合什说道:“贫滑少林慧真,参见段王爷。”段正淳还礼间,慧禅和尚已跟著出来,奇道:“师兄,你也到大理来了。”慧真双眼一红,凄然说道:“师弟,师父已圆寂西去。”慧禅虽是佛门子弟,性子却是暴躁冲动,一听之下,登时抢上,抓住慧真的手臂,颤声道:“真……真的?”没待慧真回答,眼中泪水已是滴滴而下。
慧真向段正淳道:“贫僧兄弟师门不幸,在王爷驾前失礼,倒教王爷见笑了。”段正淳忙道:“不敢,不敢!”心道:“慧禅和尚的师父是玄悲大师,素闻武功甚是了得,如此说来,少林高手又少一个了。”慧禅哽咽道:“师父生的是什么病,他老人家身子是素来清健的。”慧真见门口群豪来去,品流甚杂,说道:“王爷,贫僧奉掌门师伯之命,前来呈上书信,奉致保定皇爷和王爷。”说著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裹,一层层的解开,露出一封黄皮书信,双手呈给段正淳。
段正淳接过,说道:“皇兄便在此间,在下便与大师引见。”当下引著慧真、慧禅入内。其时保定帝已在暖阁中休憩,正与黄眉僧清茗对谈,见到慧真进来,都站了起来。段正淳送过书信,保定帝拆开一看,见那信是写给他兄弟二人的,前面说了一大段什么“久慕英名,无由识荆”、“威镇天南,仁德广被”、“万民仰望,豪杰归心”、“阐护佛正,宏扬圣道”等等的客套话、但说到正题时,只说:“武林面临劫运,务恳勿予袖手,详情盼询敝师侄慧真。”下面署的名是:“少林禅寺掌门方丈衲玄慈合什百拜”。
保定帝站著读完此信,意思是敬重少林寺,慧真和慧禅更是恭恭敬敬的在一旁垂手侍立。保定帝道:“两位请坐。少林方丈既有法谕,大家是武林一脉,但教力所能及,自当遵命。”慧真双膝跪地,咚咚咚咚,重重的磕起头来,跟著便痛哭失声。慧禅见师兄如此,虽是莫名其妙,也便跟著跪下,却不磕头。保定帝见他行此大礼,心下暗知不妙:“少林高手如云,人才众多,有什么大事办不了,此僧却如此隆重求我。”当即伸手扶起,说道:“大家武林同道,我可不敢受此大礼。”慧真哭道:“家师命丧姑苏慕容氏之手,少林派独力难报此仇,请皇爷出马,主持大局。”
保定帝听到又是“姑苏慕容氏”五字,脸上微微变色,慧神却大声哭叫起来:“原来师父是给仇人害死的,师哥,咱们跟他拼啊!”慧真脸一沉,说道:“皇爷跟前,不可失了礼数。”慧真身形干枯瘦小,慧禅却是魁梧奇伟,可是他也真怕这个师哥,听他轻轻两句指斥,当即收声,只是仍然呜呜咽咽的低泣。保定帝道:“两位坐下慢慢说话。我在二十余年前,曾听到苏州有一位姓慕容的人物,叫做慕容博。惹上少林寺的,可就是他么?”慧真咬牙切齿的道:“小僧只知对头是姓慕容的,到底叫什么名字,可不清楚。”
保定帝道:“少林派是武林间的泰山北斗,四海共仰威名,令师玄悲大师内外功夫俱臻化境,兼之出家人与人无忤,与世无争,怎地竟为旁人所害?”慧真垂泪道:“这一日,小僧正在云房静坐,方丈师伯派人召小僧前去,便见到家师的遗体放在一旁。师伯言道,是嵩山脚下的乡人见到家师遗体,知是寺中师傅,急速送进寺来,是以家师到底如何失手遭人暗算,凶手的形貌姓名,迄今未能查明。”
黄眉僧一直静听不语,这时忽然插口道:“玄悲大师可是胸口中了敌人的一招‘金刚杵’而圆寂么?”慧真一惊,道:“大师所料不错,不知如何……如何……”黄眉僧:“久闻少林玄悲大师的‘金刚杵’功夫,乃武林中的一绝,中人后对方肋骨根根断折。这种武功厉害自然是厉害的,终究太过霸道,非我佛门子弟所宜仗以扬名。”段誉不禁插嘴道:“是啊,这种功夫太过辣了。”慧真、慧禅听黄眉僧评论自己师父,心下已是不满,但终究敬他是前辈高僧,不敢还嘴,待听段誉也在一旁多口多舌,不禁都是怒目向他瞪视,段誉只当不见,毫不理会。
段正淳问道:“师兄又怎知玄悲大师是中了‘金刚杵’而身死?”黄眉僧叹道:“少林方丈玄悲大是一见师弟的遗体,便料定凶手是姑苏慕容。段二弟,姑苏慕容有一句话,叫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你听见过么?”段正淳摇了摇头。黄眉僧喃喃的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脸上突然间闪过一丝恐惧之色。保定帝、段正淳和他相识欤十年,从未见他生过惧意,那日他与延庆太子生死相拼,明明已经落败,虽然狠狈周章,神色还是坦然,此刻竟然流露出畏惧之情,可见对手实是非同小可了。
暖阁中,一时寂静无声,过了半响,黄眉僧缓缓说道:“老僧听说世间确有慕容博这一号人物,他取名为‘博’,武功当真渊博到了极处。似乎武林中不论哪一派哪一家的绝技,他无一不精,无一不会。更奇的是,他若要制人死命,必定是用那人的成名绝技。”段誉道:“这当真匪夷所思了。天下有这许许多多武功,他哪里学得周全?”黄眉僧道:“段公子此言亦是不错,学如渊海,如何能够穷窥?可是慕容博的仇人原亦不多。他若是学不会仇人的绝招,不能用这绝招致对方的死命,他就不会动手。”保定帝道:“我也听说过中原有这样一位奇人。河北骆氏三雄善使飞锥,后来三个人都身中飞锥而死。山东章虚道人杀人时必定斩去敌人四肢,让他哀鸣半日方死,这章虚道人自己也遭此惨报。慕容博这‘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八个字,就是从章虚道人口中传出来的。”保定帝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又道:“当时济南闹市之中,不知有多少人围观章虚道人在地下翻滚号叫。”他说到这里,依稀见到章虚道人临死时的惨状,脸上大有不满之色。段正淳点头道:“那就是了。”突然间想起一事,说道:“过彦之过大侠的师父柯百岁,听说擅用软鞭,杀敌时往往以软鞭绕上对方头颈,令对方窒息而死,难道他……他……”他击掌三下,召来一名侍仆,道:“请崔先生和过大侠到这里,说我有要事相商。”那侍仆膳道:“是!”但他不知崔先生是谁,迟疑不走。段誉笑道:“崔先生便是帐房中那个霍先生了。”那侍仆这才大声应了一个“是”,转身出去。
片到间崔百计和过彦之已来到暖阁。段正淳道:“过大侠,在下有一事相询,请勿见怪。”过彦之道:“不敢。”段正淳道:“请问令师柯老前辈如何中人暗算,是拳脚还是兵刃上受了致命之伤。”
过彦之突然满脸通红,甚是惭愧,嗫嚅半晌,才道:“家师是伤在‘灵蛇缠颈’这一招之下。”
保定帝、段正淳、段誉等相互望了一眼,心中都是不由自主的一凛。慧真走到崔百计和过彦之跟前,合什一礼,说道:“贫僧兄弟和两位敌忾同仇,若不灭了姑苏慕容……”说到这里,心想是否能灭得姑苏慕容氏,那是大有可虑,一咬牙,说道:“贫僧是决意将性命交在他手里了。”过彦之虎目含泪,说道:“少林派和姑苏慕容氏也结下深仇么?”于是慧真将师父玄悲如何死在慕容手下之事,简单说了。
保定帝等见过彦之神色悲愤,咬牙痛恨,那崔百计却是垂头丧气的不语,似乎将师兄杀身之恨完全没放在心上,心下都是暗暗奇怪。慧禅和尚的性子最为直率,冲口便道:“崔先生,你是怕了姑苏慕客氏么?”慧真忙喝:“师弟,不得无礼。”须知柯百岁既是逝世,崔百计便是嵩山派的掌门人。嵩山派邻近少林,当年嵩山派的创派师祖能在少林寺的卧榻之旁,另建门户,开宗立派,那自是有独树一帜的非凡艺业。何况柯百岁和过彦之师徒都是名震中原,这崔百计在武林中的身份自是不低。
不料崔百计听了慧禅的话后,东边瞧瞧西边望望,似怕隔墙有耳,又似怕有极厉害的敌人来袭,一副心惊胆战的模样。慧禅见了他的神情,好生瞧他不起,哼的一声,自言自语的道:“大丈夫死就死了,又有什么好怕的?”慧真也颇不以崔百计的胆怯为然,对师弟的出言冲撞,也就不加制止。
黄眉僧轻轻咳嗽一声,说道:“这事……”他刚说了“这事”两字,崔百计全身一抖,跳起身来,将茶几上的一只茶碗带翻了,乒乓一声,在地下打得粉碎。他定了定神,见众人目光都瞧在自己身上,不由得面红耳赤,说道:“对不住,对不住!”过彦之皱著眉头,俯身拾起茶杯的碎片。段正淳心想:“这崔百计原来是个没半点胆子之人。”向黄眉僧道:“师兄,怎样?”
黄眉僧喝了一口茶,缓缓的道:“崔施主想是见过慕容博了?”崔百计听到慕容博三字,“哦”的一声惊呼,双手撑在椅上,颤声道:“没有……是……是见过……没有……”慧禅大师道:“崔先生到底是见过慕容博,还是没见过?”崔百计双目向空瞪视,全然的神不守舍,段正淳等都是暗暗摇头。过彦之向来最是爱惜师门名誉,见这位即将接掌门户的师叔如此在人前出丑,更加的尴尬难受。过了好一会,崔百计才颤声道:“没有……嗯……大概……好像没有。”
黄眉僧道:“老衲曾有一件亲身经历,不妨说将出来,供各位参详。说来那是四十三年前的事了。那时老衲年轻力壮,刚出道不久,在江湖上也闯了一点名声。当真是初生的犊儿不畏虎,只觉天下之大,除了师父之外,谁也不及我的武艺高强。那一年我护送一位任满回籍的京官和他的家眷,从汴梁回山东去,便庄青豹岗附近的山坳之中,遇上了四名大盗。这四名大盗一上来不枪财物,却去拉那位京官的小姐,老衲当时年少气盛,自是容情不得,一出手便是辣招,用金刚指戳死了这四名大盗,每个人都是刺入心窝,哼也没哼便立即毙命。
“便在那时,只听得蹄声得得,有两个人骑著花驴从我身边经过。也是我太过骄傲,当时正在口沬横飞的向那京官夸口,说什么‘再来十个八个大盗,我也一样的用金刚指法了他性命。’忽然骑在花驴背上的一人哼了一声,似乎是个女子的声音,可是哼声之中,却是充满著轻蔑和不屑之意。我转头一看,只见一匹驴上骑的是个三十二三岁的美貌少妇,另一匹驴上则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眉清目秀,生得极是俊雅,两个都是全身缟素,服著重孝。却听那小孩道:‘妈,金刚指有什么了不起,却也这儿胡吹大气。’”
黄眉僧的出身来历,除保定帝兄弟外,余人大都不知。但他在万劫谷中以金刚指力划石为局、陷石成子,和延庆太子搏斗不屈的情景,已成为武林中一大盛事。亲人均是对他极为景仰,而他的金刚指力更是无人不加钦服,这时听他述说那童子之言,均觉小小孩童,当真是胡说八道了。不料黄眉僧轻轻叹了口气,接著说道:“当时我听了这句话后,虽是气恼,但想一个黄口孺子的胡言,何足计较?只是向他怒目瞪了一眼,也不去理他。岂知那白衣少妇斥道:‘这人的金刚指是福建莆田达摩院的正宗,已有三成火候。小孩儿家懂得什么?你出指就没此这般准。’我一听之下,自是又惊又怒。我的师门渊源,江湖上极少有人知道,这少妇居然一口道破,而说我的金刚指只有三成火候,我自是大不服气。唉,其实那时候我太也不知天高地厚,以其时的功力而论,说我有三成火候,那还是说得高了,最多也不过二成七八分而已。我便大声说道:‘这位夫人尊姓?小觑在下的金刚指力,是有意赐教数招么?’那小孩勒住花驴,便要答话。那少妇忽然双目一红,含泪欲滴,说道:‘你爹临终时说过什么话来。你立时便忘了么?’那小孩道:‘是,孩儿不敢忘记。’两匹花驴足不停蹄的便向前奔。
“我越想越是不服,纵马追了上去,叫道:‘喂!江湖之上,信口雌黄的指摘别人武功,若不留下数招,便想一走了之吗?’我骑的是一匹脚力极快的好马是,说话之间,已越过两匹花驴,拦在二人之前。那少妇向那孩子道:‘你瞧,你随口乱谈,人家可不答应了。’那孩子似乎对母亲极是孝顺,再也不敢向我瞧上一眼。我见他们怕了我,心想孤儿寡妇,胜之不武,我何必跟他们一般见识?但听那少妇语气之中,这孩童似乎也会金刚指力。我这门功夫足足化了二十年的时间,方始练成,那小小孩童如何能会?多半是胡吹大气了,便道:‘今日便放你们走路,以后说话可得小心些。’“那少妇仍是正眼也不朝我瞧上一眼,向那小孩道:‘这位叔叔说得不错,以后你说话可得小心些。’倘若就此罢休,岂不是双方都全了面子?可是那时候我年少气盛,勒马让在道边,那少妇纵驴先行,那小孩一拍驴身,胯下花驴便也开步,我扬起马鞭,向那花驴臀上抽去,大笑道:‘快快走吧!’这一鞭距那花驴臀边尚有尺许,只听得嗤的一声,那小孩回身一望,指力凌空而来,将我这条马鞭断为两截。这一下可将我吓得呆了,自忖论到指力的凌厉,我是万万不及。只听那少妇道:‘既是出了手,便得了结。’那小孩道:‘是。’翻身下了马背,一言不发,一指便向我小腿上戳来。要知他人小身矮,我又骑在马上,他手指只能及到我的小腿,可是这一指的招式事实不错,的的确确是金刚指的手法。我一纵身也下了马背,丝毫不敢大意,也以金刚指接战。
“这一交上手,我越斗越是害怕。这小孩的指法不算纯熟,偶然还使错几处,但指力所到之处,嗤嗤声响,我实是不敢硬接。拆不上九招,只觉左边胸口一痛,全身劲力尽失。”黄眉僧说到这里,缓缓解开僧袍,露出瘦骨嶙嶙的胸膛来。众人一看,都是骇然失色。只见他左胸口对准心脏之处,有一个一寸来深的洞孔。这洞孔虽已结疤,但仍可想像到昔日受创之重。所奇者这创口显已深及心脏,他居然不死,还能活到今日。
黄眉僧指著自己右边的胸口道:“诸位请看。”只见该处的皮肉不住起伏跳动,众人这才明白,原来他生具异相,心脏偏右而不偏左,当年死里逃生,全由于此。
黄眉僧缚好僧袍上的布带,说道:“似这等心脏生于右边的情状,实是万中无一。那小孩见一指戳中我的心口,我居然并不立时丧命,向后跃开一步,神色间极是讶异。我见自己胸口鲜血汨汨流出,只道性命已是不保,哪里还有什么顾忌,大声骂道:‘小贼,你说会使金刚指,哼哼!达摩院的金刚指,可有伤人见血却杀不了人的么?’那小孩纵身上前,又想一指戳来,那时我全无抗御之能,只有束手待毙的份儿。不抖那少妇挥出手中马鞭,轻轻一带,卷住了那孩童腰间,一提之下,直将他身子提回花驴背上。我迷迷糊糊之中,隐隐似听得那少妇在斥责儿子:‘姑苏姓慕容的,哪有你这等不争气的孩儿?你的金刚指既没学得到家,就不能杀他,罚你七天之内……’到底罚他七天之内怎么样,我已晕了过去,没能听到。”
金算盘崔百计忽然问道:“大……大师,以后……以后你再遇到他们没有?”黄眉僧道:“说来惭愧,老衲自从经此一役,心灰意懒,只觉人家小小一个孩童,已有如此造诣,我便是再练一辈子武功,也永远赶他不上。胸口的伤势痊愈后,便离了大宋国境,远来大理,托庇于段皇爷的治下,过得几年,又出了家。老僧这些年来,虽是参悟生死,没再将昔年荣辱放在心上,但偶尔回思,不觉犹有余悸,当真是惊弓之鸟了。”
众人听了默然不语,对崔百计鄙视之心都是收起了大半,均想以黄眉僧这等武功修为,尚自对姑苏慕容氏如此忌惮,崔百计之吓得魂不守舍,那也值得原谅。崔百计也觉察到了众人的心情,说道:“黄眉大师这等身份,对往事亦是毫不隐瞒,我姓崔的是何等样人,又怕什么出丑了?在下本想将混入镇南王府的原由,详禀陛下和王爷,这里都不是外人,在下说将出来,请众位一起参详。”他说了这几句话,心情激荡,已感到喉干舌燥,将一碗茶喝得碗底向天,又将师侄过彦之那碗茶也端过来喝了,这才继续说道:“我……我这件事,是起……起于十八年前……”他说到这里,不禁往窗外望望。
他定了定神,才道:“无鸟军城中,有一家姓蔡的土豪,为富不仁,欺压良民。我师哥有一个朋友遭他陷害,全家都死在那土豪的手里。”过彦之道:“师叔,你说的是蔡庆图这贼子?”崔百计道:“不错。你师父说起蔡庆图来,常自切齿痛恨,只是你师父是个安份守己的好人,向官府递了状子告了几次,都被蔡庆图使钱将官司按了下来。你师父若能动动软鞭,要杀了这蔡庆图原是不费吹灰之力,但他自来不肯做触犯王法之事。我崔百计可不同了,偷鸡摸狗,嫖舍赌钱,杀人放火,什么事都干。这一晚我恼将起来,便摸到蔡庆图家中,将他一家三十余口,全宰了个干净。
“我从大门口杀起,一直杀到后花园,连花匠婢女都是一个不留。到得园中,只见一座小楼的窗上,兀自透出灯火。我奔上楼去,踢开房门,原来那小楼上是一间书房,四壁一架架的都是图书,一对青年男女,并肩坐在桌旁,正在翻阅一本书。
“那男子约摸二十八岁年纪,风度翩翩,潇洒出尘。那女的年纪较轻,背向著我,瞧不见她的面貌,但见她穿著淡绿轻衫,烛光掩映之下,神态清雅绝俗,他奶奶的……”他本来说得甚是斯文,和他平时为人大不相同,哪知突然之间来了一句污言,众人都是一愕。崔百计并没知觉,说道:“……我一口气杀了三十几个人,兴致越来越高,但见了这对狗男女,他奶奶的,觉得有些古怪。蔡庆图家中的人个个粗暴凶恶,怎么忽然钻出这一对俊俏清秀的狗男女来?这不像戏上的张生和崔莺莺么?我呆了一呆,一时倒没想动手就杀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