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深怀厚恩
她虽打了段誉一记耳光,身子却仍是躺在他的怀里,一时无力挣扎跃起。段誉抚著自己脸颊,笑道:“你动不动便打人,世上哪有如你这般横蛮的女子?”他脸色突转阴沉,道:“南海鳄神呢?他不在这里等我么?”木婉清道:“人家已等了你七日七夜,还不够么?他走啦。”段誉登时神采焕发,大喜道:“妙极。妙极!我正好生担心。他若迫我拜他为师,那便不知如何是好了。”木婉清道:“你既不愿做他徒儿,又到这儿来干么?”段誉道:“咦!你落在他手中,我若不来,他定要为难于你,我心中何忍?”木婉清心头一甜,又道:“哼!你这人良心坏极,我恨不得一剑杀了你。干么你迟不来,早不来,等他走了,你到了帮手,这才来充好人?这七天七晚之中,你又不来寻我?”段誉叹了口气,道:“我一直为人所制,动弹不得,日夜牵挂著你,真是焦急死了,我一得脱手,立即赶来。木姑娘,你伤处痊好了么?那恶人没……没欺侮你么?”
木婉清嗔道:“我是你什么人?还是木姑娘长、木姑娘短的叫我。”段誉见她一发娇嗔,更增三分丽色,这七日来确是牵记得她好苦,双臂一紧,道:“婉清,婉清!我这样叫你好不好?”说著低下头去,待要吻她嘴唇。木婉清“啊”的一声,满脸飞红的跳将起来,道:“有旁人在这儿,你、你……怎么可以?噫!那些人呢?”四周一看,只见那宽袍客和渔樵耕读四人都已影踪不见,周围一个人也无。段誉道:“有谁在这里?是南海鳄神么?”眼光中又流露出惊恐之色。木婉清问道:“你来了有多久啦?”段誉道:“刚只一会儿。我上得峰来,见你晕倒在地,此外一个人也没有。婉清,咱们快走,莫要给南海鳄神追上来。”木婉清道:“好!”自言自语的道:“真是奇怪,怎么片刻间走得干干净净。”
忽听得岩石后一人长声吟道:“仗剑行千里,微躯敢一言。曾为大梁客,不负信陵恩。”高吟声中,转出一个人来,正是那一手持扇,一手执书的那个书生。段誉喜叫:“朱兄!”那书生将书扇放入怀中,抢前两步,揖了下去,喜道:“公子爷,天幸你安然无恙,刚才这位姑娘的这几句话,真唬得咱们魂不附体。”段誉还了—礼,道:“原来你们已见过了?你……你怎么到这儿来啦?真是巧极。”那书生微笑道:“咱四兄弟奉命来接公子爷回去,倒不是巧合。公子爷,你也忒地大胆,孤身闯荡江湖。咱们寻到了马五德家中,又赶到无量山来,这几日可教咱们担心得够了。”段誉笑道:“我也吃了不少苦头。伯父和爹爹大发脾气了,是不是?”那书生道:“那自然是很不高兴了。不过咱们出来之时,两位爷台脾气是发过了,这几日定是挂念得紧。后来善阐侯得到四大恶人同来大理的讯息,生怕公子爷撞上了他们,亲自赶了出来。”
段誉皱眉道:“什么四大恶人?高叔叔也来寻我了么?这如何过意得去?他人呢?”那书生道:“适才咱们都在这儿,高侯爷出手赶走了一个恶女人,听到公子爷的叫声,他们都放了心,命我在这儿等候公子爷。他们追踪那恶女人去了,公子爷,咱们这就回府去,免得两位爷台多有牵挂。”段誉道:“原来你……你一直是在这儿。”想到自己与木婉清言行亲密,都给他瞧见听见了,不禁满脸通红。那书生道:“适才我在岩石之后,诵读王昌龄的一首五绝,‘仗剑行千里,微躯敢一言,曾为大梁客,不负信陵恩。’寥寥二十字之中,倜傥慷慨,真乃令人倾倒。”说著从怀中取出那卷书来,正是《王昌龄集》。段誉点头道:“是了。王昌龄虽以七绝见称,五绝似非其长。但这一首果是佳作,那一首《送郭司仓》,不也绸缪雅致么?”
段誉随即高吟道:“映门准水绿,留骑主人心。明月随良椽,春潮夜夜深。”那书生一揖到地,说道:“多谢公子。”原来段誉和木婉清适才一番亲密之状,缠绵之意,那书生尽皆知闻,只是见段誉脸嫩害羞,故意用王昌龄的诗句岔开了。他所引“曾为大梁客”,自当如候嬴、朱亥一般,以死相报公子。段誉所引王昌龄这四句诗,却是表示为主人者对蜀吏深情诚厚相待。两人相视一笑,莫逆于心。木婉清不通诗书,心道:“这书呆子忘了身在何处,一谈到诗文,便这般津津有味。”
段誉转过身来,说道:“木……木姑娘,这位朱丹臣朱四哥,是我最好的朋友。”朱丹臣上前恭恭敬敬的行礼,说:“朱丹臣参见姑娘。”木婉清还了一礼,见他对己恭谨,心下甚喜,说道:“朱四哥,难得你这般和气,适才那几位可就凶狠得紧。”朱丹臣笑道:“我那三位兄长听到公子爷的噩耗,心下焦急,以致出言无状,姑娘恕罪则个。”心中却想:“近年来颇闻‘香药叉’的恶名,没想到竟是如此艳丽桃李的一位人物。公子爷年轻,不知江湖险恶,别要惑于美色,闹了个身败名裂。”他城府甚深,对木婉清虽是暗中戒备,脸上却是不动声色,笑嘻嘻的道:“两位爷台挂念公子,公子何不即回府去?木姑娘若无要事,也请到公子府上作客,盘桓数日。”他自忖一己之力,对付不了木婉清,而段誉听得邀她同归,想必乐意。段誉踌躇道:“我怎……怎么对伯父、爹爹说?”木婉清红晕上脸,转过了头。
朱丹臣又道:“在下听说那四大恶人武功甚高,适才善阐侯虽是逐退了叶二娘,那也是攻其无备,带著三分侥幸。公子爷千金之体,不必身处险地,咱们快些走吧。”段誉想起南海鳄神的凶恶情状,也是不寒而栗,点头道:“好,咱们就走。朱四哥,对头既然厉害,你还是去帮高叔叔吧。我陪同木姑娘回家去,”朱丹臣笑道:“好容易找到了公子爷,在下自当护送公子回府。木姑娘武功卓绝,在下早就钦仰,只是瞧姑娘神情,似乎受伤后未曾复元,途中若邂逅强敌,多有未便,还是让在下稍效棉薄的为是。”木婉清哼了一声,道:“你跟我说话,不用叽哩咕噜的掉书包,我是个山野女子,没念过书。你文绉绉的话哪,我只懂得一半。”朱丹臣笑道:“是,是!在下酸溜溜的积习难除,姑娘莫怪。”
段誉不愿就此回家,但既给朱丹臣找到了,料想不回去也是不行,只有途中徐谋脱身之计,当下三人偕行下峰。木婉清一心想问他这七日七夜之中,到底到了何处,然朱丹臣便在近旁,说话诸多不便,只有强自忍耐。朱丹臣身上携有干粮,取出来分给两人吃了。三人到得峰下,又行数里,只见大树旁系看五匹骏马,原来是采薪客等一行骑来的。朱丹臣走去牵过三匹,让段誉与木婉清上了马,自己这才上马,跟随在后。当晚三人在一处小客店中宿歇,分占三房。
木婉清关上房门,对著桌上一枝红烛,支颐而坐,心中又喜又愁,思潮起伏:“段郎不顾危难,前来寻我,足见他对我情意深重。这几天来我心中不断痛骂他负心薄幸,那可是错怪他了。瞧那朱丹臣对他如此恭谨,看来他不是富贵人家的弟子,便是武林世家中的小辈。我一个姑娘儿家,虽是与他订下了婚姻,这般没来由的跟著到他家里,好不尴尬。似乎他伯父和爹爹待他很凶,若是对我轻视无礼,那便如何?哼哼,我放毒箭将他一古脑儿都射死了,只留段郎一个。”正想到凶野处,忽听得窗上发出两下轻轻弹击之声。
木婉清左手一扬,煽灭了烛火,只听得窗外段誉的声音说道:“是我。”木婉清听到他深夜来到房外,一颗心怦怦乱跳,黑暗中只觉双颊发烧,低声问:“干什么?”语声甚是干涩。段誉道:“你开了窗子,我跟你说。”木婉清道:“我不开。”她一身高强武艺,但这时居然怕起这个文弱书生来,自己也觉奇怪。段誉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肯开窗,道:“那么你快出来,咱们赶紧得走。”木婉清一奇,伸指刺破窗纸,问道:“为什么?”段誉道:“朱四哥睡著了,别惊醒了他。我不愿回家去。”木婉清大喜,她本在担心见著段誉的父母,自己事事应付不来,当下轻轻推开窗子,跳了出去。段誉低声道:“我去牵马。”木婉清摇了摇手,伸臂托住他腰,提气一纵,上了墙头,随即轻轻跃到墙外,低声道:“马蹄声一响,你朱四哥便知道了。”段誉低声笑道:“多亏你想得周到。”
两人手携著手,径向东行,走出了数里,并未听到有人追来,这才放心,木婉清道:“你干么不愿回家?”段誉道:“我这一回家,伯父和爹爹一定关著我,再也不能出来。只怕再见你一面也是不易。”木婉清心中甜甜的,甚是喜欢,道:“不到他家去最好,从此咱两人浪荡江湖,岂不逍遥快活?咱们这会儿到哪里去?”段誉道:“第一别让朱四哥、高叔叔他们追到。第二须得躲开那南海鳄神。”木婉清点头道:“不错。咱们往西北方去,最好是找个乡下人家,先避避风头,躲他个十天半月,待我背上的伤全好,那就什么都不怕了。”当下两人迈开大步,向西北方急行,路上也不敢逗留说话,只盼离无量山越远越好。
行到天明,木婉清道:“我仇家甚多,白天赶道,惹人眼目,咱们得找个歇宿之处。日间吃饭睡觉,晚上行路。”段誉于江湖上的事什么也不懂,道:“任凭你拿主意便是。”木婉清道:“待会吃过饭后,你跟我说这七日七夜中到哪里去了。若有半句虚言,小心你的……”一言未毕,忽然“咦”的一声,只见前面柳荫下系著三匹马,一个人坐在石上,手中拿著一卷书,正自摇头摇脑的吟哦,却不是朱丹臣是谁?段誉也看见了,吃了一惊,拉著木婉清的手,急道:“快走!”木婉清心中雪亮,知道昨晚两人悄悄逃走,全给朱丹臣见了,他料得段誉不会轻功,定然行走不快,辨明了二人去路,便乘马绕道,拦在前路,当下皱眉道:“傻子,给他捉住了,还逃得了么?”便迎将上去,笑道:“大清早在这儿读书,兴致好得紧。”
朱丹臣笑著点了点头,向段誉道:“公子,你猜我在读什么诗?”跟著高声吟道:“古木鸣寒鸟,空山啼夜猿,既伤千里目,还鹙九折魂。岂不惮艰险?深怀国士恩。季布无二诺,侯赢重一言。人生感意气,功名谁复论。”段誉道:“这是魏征的《述怀》吧?”朱丹臣笑道:“公子爷博览群书,佩服佩服。”段誉懂得他引述这首诗的用意,意思说我半夜里不辞艰险的追寻于你,只不过是受了你伯父和父亲大恩,不敢有负托付而已。木婉清过去解下马匹的缰绳,说道:“到大理去,不知咱们走的路对不对?”朱丹臣道:“左右无事,向东行也好,向西行也好,终究会到大理。”昨日他让段誉乘坐三匹马中脚力最佳的一匹,这时他却拉到自己身边,以防段木二人如果驰马逃走,自己尽可追赶得上。
段誉上鞍后,纵马向东行。朱丹臣怕他著恼,一路上跟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些诗词歌赋,段誉谈得兴高采烈,木婉清却是一句话也插不进去。不久上了大路,行到午牌时分,三人在道旁一家小店中打尖,忽然人影一闪,门外走进一个又高又瘦的人来。
这高瘦汉子一坐,便伸拳在桌上一拍,大声叫道:“打两角酒,切两斤熟牛肉,快,快!”木婉清不用看他形相,一听他说话声音有如金铁相擦,支支难听,便知是“穷凶极恶”云中鹤到了。幸好她脸向里厢,没与云中鹤对面朝相,当即伸指在面汤中一蘸,在桌上写道:“第四恶人”。朱丹臣伸指写道:“快走,不用等我。”木婉清一拉段誉的衣袖,两人便走向内堂。云中鹤来到店堂后,一直眼望大路,似在寻人,但他极是机灵,听到身后有人走动,回头一看,见到木婉清的背影刚在柜壁后隐没,喝道:“是谁?给我站住了!”离座而行,长臂伸出,便向木婉清背后抓来。
朱丹臣手中捧著一碗面汤,叫声:“啊呦!”假装失手,一碗滚热的面汤夹脸向他泼了去。两人相距既近,朱丹臣泼得又快,加之云中鹤全没想到这酸秀才模样的人竟会突施暗算,小小店堂中实无回施余地,总算他轻功已练到炉火纯青之境,快速之极的半转身子,一碗热汤避开了半碗,余下的半碗仍是泼到了他脸上,登时眼前模糊一片。他大怒之下,伸手向朱丹臣抓去,准拟抓他个破胸开膛,不料朱丹臣汤碗一脱手,随手便掀起了桌子,桌上碗碟杯盘,一齐向云中鹤飞了过去。噗的一声响,云中鹤五指插入桌面,碗碟之属,随著一股劲风直击过来。
客店中仓卒遇敌,饶是他武功高强,也闹了个手忙脚乱,急云内劲布满全身,那些碗碟之类撞将上去,一一反弹出来,全未损到他分毫,但汁水淋漓,不免狠费周章。只听得门外马蹄声响,已有两人乘马向北驰去。云中鹤伸袖抹去眼上的面汤,猛觉风声飒然,一物点向胸口要害。他吸一口气,胸口徒然向后缩了半尺,左掌从空中直劈下来,反掌一抓,两根手指已抓住了敌人点来的折扇。朱丹臣这柄折扇的扇骨以纯钢打就,乃是他自幼习练的兵刃,进退如风,虽见云中鹤身手矫捷,但乘著他仓皇失措之际,或能一击而中。不料云中鹤非但避开了这一击,反以两根手指夹住扇骨。朱丹臣吃了一惊,急忙运劲还夺。以内力而论,朱丹臣还差著一筹,这一夺原本无法奏功,一件心爱的兵刃势非落入敌人手中不可,幸好云中鹤满手淋淋漓漓的都是汤汁油腻,手指上一滑,拿捏不紧,竟被朱丹臣将扇子夺了回去。
这数招一过,朱丹臣已知敌人不但应变灵活,武功更是厉害,大叫:“使钩杆的,使斧头的,决堵住了门,竹篙子逃不走啦。”他曾听“抚仙钩徒”和“采薪客”说过,那晚与一个形如竹篙的人相遇,两人合力,才勉强取胜,是以虚张声势的叫将起来。云中鹤不知是计,心道:“糟糕,使钩杆和斧头的那两个小子原来埋伏在外,我以一敌三,更非落败不可。”当下无心恋战,冲入后院,越墙而走。朱丹臣大叫:“竹篙子逃走啦,快追快追!”奔到门外,翻身上马,追赶段誉去了。
段誉和木婉清驰出数里,便收缰缓行,过不多时,听得马蹄声响,朱丹臣骑马追来。两人勒马相候,正待询问,木婉清忽道:“不好!那人追来了!”只见大道上一人一晃一飘,一条竹篙般冉冉而来。朱丹臣骇然道:“这人轻功如此了得。”扬鞭在段誉的坐骑臀上抽了一记,三匹马十二只马蹄上下翻飞,绝尘而去,瞬时间又将云中鹤远远抛在后面。奔了六七里,木婉清听得坐骑气喘甚急,只得拉慢,让它透过一口气来,但就这么一停,云中鹤又已追到。此人短程内的冲刺虽是不如马匹,长力却是绵绵不绝。朱丹臣知道自己的诡计已然被他识破,虚声恫吓已不管用,看来二十里路之内,非给他追及不可。
只要到得大理城去,天大的事情也不会怕,但这三匹马越奔越慢,情势越来越是危急,又奔出数里,段誉的坐骑突然前蹄一跪,将他摔了下来。木婉清飞身下鞍,抢了上去,不等段誉著地,已将他后心一把抓住,正好她的坐骑奔到身旁,她左手在马鞍上一掀,带著段誉一同跃上马背。朱丹臣对她本来颇有恶感,但段誉这一堕马,自己为了阻挡著敌人而遥遥在后,未及救援,幸得木婉清及时出手,不禁脱口叫道:“好身法!”
一声甫毕,突然脑后风声飒然,一件兵器袭了上来,朱丹臣回扇挡架,嗤的一声响,将云中鹤的铜抓格开。云中鹤乘势向下一拖,五根钢铸的手指只抓得马臀上鲜血淋漓。那马吃痛,一声悲嘶,奔得反而更加快了,又将云中鹤远远抛在后面。但这么一来,一马双驮,一马受伤,无论如何无法持久,朱丹臣和木婉清都是暗暗焦急,段誉却不知事情凶险,问道:“婉清,这人很厉害么?难道朱四哥打他不过?”木婉清摇头道:“就是我联同出手,也不管用。”她突然心生一计,道:“我假装堕马受伤,躺在地下不起来,冷不防射他两箭,或许能够得手。你骑了马只管走,不用等待。”段誉大急,反转双手,左手勾住了她头颈,右手抱住她腰,连道:“使不得,使不得!我不能让你冒险!”木婉清羞得满面通红,嗔道:“呆子,快放开我。给朱四哥瞧在眼里,成什么样子?”段誉一惊,道:“对不起!你别见怪。”木婉清道:“你是我丈夫,又有什么对不起了?”
说话之间,又已遥遥望见云中鹤冉冉而来。段誉回头眺望,一斜眼间,只见木婉清柳眉深锁,忧色甚深,不由得心中怜惜之情,油然而生,忽听得木婉清“啊”的一声低呼,只见朱丹臣连连挥手,催他们快逃,自己却已跃下马来,张开折扇,拦在道中。不料云中鹤一心要追上木婉清,陡然间斜刺里冲向道旁的田野之中,绕过了朱丹臣,向段木二人追来。木婉清用力鞭打坐骑,那马口吐白沫,已在挨命。段誉叹道:“婉清,倘若咱们此刻骑的是你那匹黑玫瑰,料那恶人再也追赶不上。”木婉清道:“那还用你说。”
那马转了一个山冈,迎面笔直一条大道,并无躲避之处,只西首绿柳丛中,小湖旁有一角黄墙露出,段誉喜道:“好啦!咱们向这边去。”木婉清道:“那是死地,无路可走!”段誉道:“你听我的话便不错。”一纵缰绳,便向绿柳丛中奔去。
奔到近处,木婉清一抬头,见那黄墙原来是一所寺院或是道观,匾额上写的似乎是“清华观”三字。但这只是一瞥之间,心下飞快的盘算:“这呆子逃到了这里,前无去路,那便如何是好?我且躲在暗处,射这云中鹤一箭。”转身之间,坐骑已奔到了观前,猛听得身后一人哈哈大笑,正是云中鹤的声音,突然间身子一顿,那马纵声长嘶,前蹄人立起来,再也无法前进。木婉清背上只感一凉,一回头间,只见云中鹤双手拉住了马尾。此人神力真当惊人,居然一拉住马尾,一匹全力驰骋中的快马就此硬生生的定住,动弹不得。
只听得段誉大声叫道:“妈妈,妈妈,快来啊!”木婉清心下恼怒,喝道:“呆子,住口!”云中鹤哈哈大笑,说道:“这当儿叫奶奶爷爷也不中用。”木婉清右臂一挥,一箭向后射出。云中鹤缩头闪开,见木婉清跃离马鞍,左手钢抓倏地递出,搭向她的肩头。木婉清当真机灵,一缩,已钻到了马腹之下,云中鹤手松马尾,待要再向木婉清抓去,忽然道观中走出一个面貌秀丽的中年道姑来,右手拿著一柄拂尘,满脸笑容。
那道姑上前伸臂揽住了段誉,笑道:“又在淘什么气了,这么大呼小叫的?”木婉清见这容貌秀雅的道姑对段誉如此亲热,而段誉伸右臂圈住了那道姑的腰,更是一脸的喜欢之状,不由得心中醋意大生,顾不得强敌在后,一纵身便是一掌向那道姑迎面劈了过去,喝道:“你……你是他的什么人?”段誉叫道:“婉清,不得无礼!”木婉清听他回护那道姑,心中气恼更甚,身子尚未著地,手掌上更增了三分内劲。那道姑拂尘一举,尘尾在半空中圈了一个小圈,已卷住木婉清的手腕。木婉清只觉她拂尘上一股力量大得出奇,却又是柔和绵软,不带丝毫霸道,她被拂尘这么一扯,身不由己的往旁边一挨,又急又怒的骂道:“你是出家人,居然不知羞耻。”
云巾鹤初时见那道姑出来,姿容美貌,心中一喜,暗想:“今日我云中鹤运道来了,一箭双雕,两个娘儿一并掳了去。”待见那道姑拂尘一出手,便将那木婉清攻势十分凌厉的一掌轻描淡写的化解开去,他见识甚高,只看了一招,便知这道姑的武功甚是了得,一纵身上了马鞍,却不动手,只听那道姑怒道:“小姑娘,你胡说八道什么?你……你是他什么人?”木婉清:“我是段郎的妻子。你快放开他。”那道姑呆了一呆,忽然眉花眼笑,拉著段誉的耳朵,笑道:“此言是真是假?”段誉笑道:“也可说真,也可说假。”那道姑伸手在他面颊上重重扭了一把,笑道:“没学到你爹的功夫,却学足了爹爹的风流胡闹,我不打断你的狗腿才怪。”侧头向木婉清上上下下的打量,说道:“嗯,这姑娘也真美,就是太野,须得好好管教才成。”
木婉清怒道:“我野不野关你怎么事?你再不放开他,我可要放箭射你了。”那道姑笑道:“你倒射射看。”段誉大叫:“婉清,不可!你知道她是谁?”说著伸手护住了那道姑的颈子。木婉清再也忍不住,手腕一扬,飕飕两声,两枝毒箭便往那道姑射去。那道姑本来一脸笑容,看到毒箭射来,陡然间脸上变色,拂尘一挥,每一根银丝上似乎都生出吸力,将两枝小箭裹在其中,厉声喝道:“‘修罗刀’秦红棉是你什么人?”木婉清摇头道:“什么‘修罗刀’秦红棉?没听见过。”段誉见那道姑气得脸色惨白,劝道:“妈,你别生气。”“妈,你别生气。”这五个字钻入了木婉清的耳中,不由得她不大吃一惊,几乎不信自己的耳朵,说道:“什么!……她是你妈妈?”段誉笑道:“刚才我大叫妈妈,你没听见么?”他转头向那道姑道:“妈,这位是木婉清木姑娘,儿子这几日倏遇凶险,很受恶人的欺侮,亏得木姑娘几次救了儿子的性命。”
忽听得门外有人大声叫道:“瑶瑞仙子!千万小心了,这是四大恶人之一!”当著闯进一个人来,正是朱丹臣。他见那道姑神色有异,还道她已吃了云中鹤的亏,颤声道:“瑶瑞仙子,你……和他动过手了么?”云中鹤朗声笑道:“这时动手也不迟。”一句话刚说完,双足已站在马鞍之上。他身形本高,这一站上马背,一个脑袋更如悬在半天,突然身子向前一伸,右足勾住马鞍,两柄钢抓向那道姑抓了下来。那道姑微一斜身,欺到马匹左首,拂尘一卷,击向云中鹤的左足,云中鹤竟不闪避,左抓一抓勾向他的背心,那道姑一矮身,已从马腹之下钻过,拂尘指出,千丝万缕的劲风射向他的右腿。云中鹤向前迈了一步,左足踏上了马头,居高临下,右手钢抓横扫而至。
朱丹臣喝道:“给我下来。”纵身跃上马臀,左手成拳击在他左腰,右手中的钢扇向他腿上点去。朱丹臣兵刃甚短,这近身肉搏,最占便宜。
云中鹤左手钢抓一挡,以长攻短,反击过去。瑶端仙子拂尘抖处,又袭向他的下盘,那云中鹤当真了得,以二敌一,双手钢抓飞舞,竟是不落下风。木婉清见他站在马背,胸腹不必守护,形势颇占便宜,飕的一箭射出,从那马的左眼穿入。她这短箭剧毒无比,那马身子一颤,便即倒了下来。瑶端仙子拂尘圈转,已缠住了钢抓的五指。朱丹臣奋身而上,连攻三招。瑶瑞仙子和云中鹤同时奋力一夺。云中鹤内力虽较对方为强,但分了半力去挡架朱丹臣的钢扇,又要防备木婉清的毒箭,只感手臂一震,拂尘和钢抓同时脱手,直飞上天。瑶瑞仙子左手一扬,腰间一条绸带夭矫飞出,又向敌人卷去。云中鹤骂道:“大理国中的家伙,专会倚多取胜。”料知今日已讨不了好,双足在马鞍上一登,身子如箭飞出,左手钢抓勾住道观的围墙墙头,一个翻身,已至墙外。木婉清一箭射去,这飞箭竟还不及他身法快捷,拍的一声,短箭钉在墙上,云中鹤却是鸿飞冥冥,已然不知所踪。跟著当啷啷一声响亮,拂尘和钢抓同时落在地下。庭下四个人相顾骇然,均觉此人身法之快,实是从未所见。
过了半晌,朱丹臣才道:“瑶瑞仙子,若不是你出手,丹臣今日非死在他手下不可。”瑶瑞仙子微微一笑,道:“十多年没动兵刃,功夫全搁下了。朱兄弟,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历?”朱丹臣道:“听说四大恶人齐来大理。这人位居四大恶人之末,武功已是如此了得,其余三人可想而知。瑶瑞仙子,你还是到王府中暂避一时,待料理了这四个恶人之后再说。”瑶瑞仙子脸色微变,愠道:“我还到王府中去干什么?四大恶人齐来,我敌不过,死了也就是了。”朱丹臣对她甚是恭谨,不敢再说,向段誉连使眼色,要他出言相求。
段誉道:“妈,这四个恶人实是凶恶得紧,你既不愿回家,我陪你去伯父那里。”瑶瑞仙子摇摇头道:“我不去。”眼圈一红,似乎便要掉下泪来。段誉道:“好,你不去,我就在这儿陪你。”他转头向朱丹臣道:“朱大哥,烦你去禀报我伯父和爹爹,说咱母子俩在这儿合力抵挡四大恶人。”瑶瑞仙子笑了出来,道:“亏你不怕羞,你有什么本事,跟我合力抵挡四大恶人?”她虽被段誉引得笑了出来,但先前存在眼眶中的泪水终于还是流下脸颊,她背转了身,举袖拭了拭眼泪。木婉清瞧得暗自诧异:“段郎的母亲怎地是个出家人?眼看云中鹤这一去,势必会被其余三个恶人,联手来攻,他母亲如何抵敌?可是她坚执不肯躲避。啊,是了!天下男子负心薄幸的为多,段郎的父亲定是另有爱宠,以致他母亲著恼出家。”这么一想,对瑶瑞仙子大起同情之意,道:“瑶瑞仙子,我帮你御敌。”
瑶瑞仙子细细打量她相貌,突然厉声道:“你给我说实话,到底‘修罗刀’秦红棉是你什么人?”木婉清也气了,道:“我跟你说过了,我从来没听见过这名字。秦红棉是男是女,是人是畜,我全不知情。”瑶瑞仙子听她说到“是人是畜”,登时释然,寻思:“她若是修罗刀的后辈亲人,决不会说到‘畜生’两字。”虽听她出言挺撞,脸色反而温和了,笑道:“姑娘莫怪!我适才见你射箭的手法姿势,很像我所识的一个女子,甚至你的相貌也有三分相似,以致起疑。木姑娘,令尊令堂的名讳如何称呼?你武功很好,想必也是名门之女子了。”木婉清摇头道:“我从小没爹没娘,是师父养大我的。我不知爹爹妈妈叫什么名字。”瑶瑞仙子道:“那么尊师是哪一位?”木婉清道:“我师父叫作‘无名客’。”瑶瑞仙子沉吟道:“无名客?无名客?”向著朱丹臣,眼色中意示询问。
十三 水榭听香 指点群豪戏
小船越划越近,阿朱忽然低声道:“阿碧,你瞧,这样子有点儿不对。”阿碧点头道:“嗯,怎么点了这许多灯?”轻笑了两声,说道:“阿朱阿姊,你家里在闹元宵吗?这般灯烛辉煌的,说不定他们是在给你做生日。”阿朱默不作声,只是凝望湖中的点点灯火。
段誉远远望去,见一个小洲上八九间房屋,其中两座是楼房,每间房子窗中都有灯火映出来。他心道:“阿朱所住之处叫做‘听香水榭’,想来和阿碧的‘琴韵小筑’差不多。听香水榭中处处红烛高烧,想是因为阿朱姊姊爱玩热闹。”
小船离听香水榭约莫里许时,阿朱停住了桨,说道:“王姑娘,我家里来了敌人。”王语嫣吃了一惊,道:“什么?来了敌人?你怎知道?是谁?”阿朱道:“是什么敌人,那可不知。不过你闻啊,这般酒气熏天的,定是许多恶客乱搅出来的。”王语嫣和阿碧用力嗅了几下,都嗅不出什么。段誉辨得出的只是少女体香,别的也就与常人无异。
阿朱的鼻子却特别灵敏,说道:“糟啦,糟啦!他们打翻了我的茉莉花露、玫瑰花露,啊哟不好,我的寒梅花露也给他们糟蹋了……”说到后来,几乎要哭出声来。
段誉大是奇怪,问道:“你眼睛这么好,瞧见了么?”阿朱哽咽道:“不是的。我闻得到。我花了很多心思,才浸成了这些花露,这些恶客定是当酒来喝了!”阿碧道:“阿朱姊姊,怎么办?咱们避开呢,还是上去动手?”阿朱道:“不知敌人是不是很厉害……”段誉道:“不错,倘若厉害呢,那就避之则吉。如是一些平庸之辈,还是去教训教训他们的好,免得阿朱姊姊的珍物再受损坏。”阿朱心中正没好气,听他这几句话说了等如没说,便道:“避强欺弱,这种事谁不会做?你怎知敌人很厉害呢,还是平庸之辈?”段誉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阿朱道:“咱们这就过去瞧个明白,不过大伙儿得先换套衣衫,扮成了渔翁、渔婆儿一般。”她手指东首,说道:“那边所住的打渔人家,都认得我的。咱们借衣裳去。”段誉拍手笑道:“妙极,妙极!”阿朱木桨一扳,便向东边划去,想到乔装改扮,便即精神大振,于家中来了敌人之事也不再如何着恼了。
阿朱先和王语嫣、阿碧到渔家借过衣衫换了。她自己扮成个老渔婆,王语嫣和阿碧则扮成了中年渔婆,然后再唤段誉过去,将他装成个四十来岁的渔人。阿朱的易容之术当真巧妙无比,拿些面粉泥巴,在四人脸上这里涂一块,那边粘一点,霎时之间,各人的年纪、容貌全都大异了。他又借了渔舟、渔网、钓杆、活鱼等等,划了渔舟向听香水榭驶去。
段誉、王语嫣等相貌虽然变了,声音举止却处处露出破绽,阿朱那乔装的本事,他们连一成都学不上。王语嫣笑道:“阿朱,什么事都由你出头应付,我们只好装哑巴。”阿朱笑道:“是了,包你不拆穿便是。”
渔舟缓缓驶到水榭背后。段誉只见前后左右处处都是杨柳,但阵阵粗暴的轰叫声不断从屋中传出来。这等叫嚷�『龋�和周遭精巧幽雅的屋宇花木实是大大不称。
阿朱叹了一口气,十分不快。阿碧在她耳边道:“阿朱阿姊,赶走了敌人之后,我来帮你收作。”阿朱捏了捏她的手示谢。
她带着段誉等三人从屋后走到厨房,见厨师老顾忙得满头大汗,正不停口的向镬中吐唾沫,跟着双手连搓,将污泥不住搓到镬中。阿朱又好气、又好笑,叫道:“老顾,你在干什么?”老顾吓了一跳,惊道:“你……你……”阿朱笑道:“我是阿朱姑娘。”老顾大喜,道:“阿朱姑娘,来了好多坏人,逼着我烧菜做饭,你瞧!”一面说,一面擤了些鼻涕抛在菜中,吃吃的笑了起来。阿朱皱眉道:“你烧这般脏的菜。”老顾忙道:“姑娘吃的菜,我做的时候一双手洗得干干净净。坏人吃的,那是有多脏,便弄多脏。”阿朱道:“下次我见到你做的菜,想起来便恶心。”老顾道:“不同,不同,完全不同。”阿朱虽是慕容公子的使婢,但在听香水榭却是主人,另有婢女、厨子、船夫、花匠等服侍。
阿朱问道:“有多少敌人?”老顾道:“先来的一伙有十八九个,后来的一伙有二十多个。”阿朱道:“有两伙么?是些什么人?什么打扮?听口音是哪里人?”老顾骂道:“操他伊啦娘……”骂人的言语一出口,急忙伸手按住嘴巴,甚是惶恐,道:“阿朱姑娘,老顾真该死。我……我气得胡涂了。这两起坏人,一批是北方蛮子,瞧来都是强盗。另一批是四川人,个个都穿白袍,也不知是啥路道。”阿朱道:“他们来找谁?有没伤人?”老顾道:“第一批强盗来找老爷,第二批怪人来找公子爷。我们说老爷故世了,公子爷不在,他们不信,前前后后的大搜了一阵。庄上的丫头都避开了,就是我气不过,操……”本来又要骂人,一句粗话到得口边,总算及时缩回。阿朱等见他左眼乌黑,半边脸颊高高肿起,想是吃下几下狠的,无怪他要在菜肴中吐唾沫、擤鼻涕,聊以泄愤。
阿朱沉吟道:“咱们得亲自去瞧瞧,老顾也说不明白。”带着段誉、王语嫣、阿碧三人从厨房侧门出去,经过了一片茉莉花坛,穿过两扇月洞门,来到花厅之外。离花厅后的门窗尚有数丈,已听得厅中一阵阵喧哗之声。
阿朱悄悄走近,伸指甲挑破窗纸,凑眼向里张望。但见大厅上灯烛辉煌,可是只照亮了东边的一面,十八九个粗豪大汉正在放怀畅饮,桌上杯盘狼藉,地下椅子东倒西歪,有几人索性坐在桌上,有的手中抓着鸡腿、猪蹄大嚼。有的挥舞长刀,将盘中一块块牛肉用刀尖挑起了往口里送。
阿朱再往西首望去,初时也不在意,但多瞧得片刻,不由得心中发毛,背上暗生凉意,但见二十余人都身穿白袍,肃然而坐,桌上只点了一根蜡烛,烛光所及不过数尺方圆,照见近处那六七人个个脸上一片木然,既无喜容,亦无怒色,当真有若僵尸,这些人始终不言不动的坐着,若不是有几人眼珠偶尔转动,真还道个个都是死人。
阿碧凑近身去,握住阿朱的手,只觉她手掌冷冰冰地,更微微发颤,当下也挑破窗纸向里张望,她眼光正好和一个蜡黄脸皮之人双目相对。那人半死不活的向她瞪了一眼,阿碧吃了一惊,不禁“啊”的一声低呼。
砰砰两声,长窗震破,四个人同时跃出,两个是北方大汉,两个是川中怪客,齐声喝问:“是谁?”
阿朱道:“我们捉了几尾鲜鱼,来问老顾要勿要。今朝的虾儿也是鲜龙活跳的。”她说的是苏州土白,四条大汉原本不懂,但见四人都作渔人打扮,手中提着的鱼虾不住跳动,不懂也就懂了。一条大汉从阿朱手里将鱼儿抢过去,大声叫道:“厨子,厨子,拿去做醒酒汤喝。”另一个大汉去接段誉手中的鲜鱼。
那两个四川人见是卖鱼的,不再理会,转身便回入厅中。
阿碧当他二人经过身旁时,闻到一阵浓烈的男人体臭,忍不住伸手掩住鼻子。一个四川客一瞥之间见到她衣袖褪下,露出小臂肤白胜雪,嫩滑如脂,疑心大起:“一个中年渔婆,肌肤怎会如此白嫩?”反手一把抓住阿碧,问道:“格老子的,你几岁?”阿碧吃了一惊,反手甩脱他手掌,说道:“你做啥介?
动手动脚的?”她说话声音娇柔清脆,这一甩又出手矫捷,那四川客只觉手臂酸麻,一个踉跄,向外跌了几步。
这么一来,底细登时揭穿,厅外的四人同声喝问,厅中又涌出十余人来,将段誉等团团围住。一条大汉伸手去扯段誉的胡子,假须应手而落。另一个汉子要抓阿碧,被阿碧斜身反推,跌倒在地。
众汉子更大声吵嚷起来:“是奸细,是奸细!”“乔装假扮的贼子!”“快吊起来拷打!”拥着四人走进厅内,向东首中坐的老者禀报道:“姚寨主,拿到了乔装的奸细。”
那老者身材魁梧雄伟,一部花白胡子长至胸口,喝道:“哪里来的奸细?装得鬼鬼祟祟的,想干什么坏事?”
王语嫣道:“扮作老太婆,一点也不好玩,阿朱,我不装啦。”说着伸手在脸上擦了几下,泥巴和面粉堆成的满脸皱纹登时纷纷跌落,众汉子见到一个中年渔婆突然变成了一个美丽绝伦的少女,无不目瞪口呆,霎时间大厅中鸦雀无声,坐在西首一众四川客的目光也都射在她身上。
王语嫣道:“你们都将乔装去了罢。”向阿碧笑道:“都是你不好,泄漏了机关。”阿朱、阿碧、段誉三人当下各自除去了脸上的化装。众人看看王语嫣,又看看阿朱、阿碧,想不到世间竟有这般粉装玉琢似的姑娘。
隔了好一阵,那魁梧老者才问:“你们是谁?到这里来干什么?”阿朱笑道:“我是这里主人,竟要旁人问我到这里来干什么,岂不奇怪?你们是谁?到这里来干什么?”那老者点头道:“嗯,你是这里的主人,那好极了。你是慕容家的小姐?
慕容博是你爹爹罢?”阿朱微笑道:“我只是个丫头,怎有福气做老爷的女儿?阁下是谁?到此何事?”那老者听她自称是个丫头,意似不信,沉吟半晌,才道:“你去请主人出来,我方能告知来意。”阿朱道:“我们老主人故世了,少主人出门去了。阁下有何贵干,就跟我说好啦。阁下的姓名,难道不能示知么?”那老者道:“嗯,我是云州秦家寨的姚寨主,姚伯当便是。”阿朱道:“久仰,久仰。”姚伯当笑道:“你一个小小姑娘,久仰我什么?”
王语嫣道:“云州秦家寨,最出名的武功是五虎断门刀,当年秦公望前辈自创这断门刀六十四招后,后人忘了五招,听说只有五十九招传下来。姚寨主,你学会的是几招?”
姚伯当大吃一惊,冲口而出:“我秦家寨五虎断门刀原有六十四招,你怎么知道?”王语嫣道:“书上是这般写的,那多半不错罢?缺了的五招是‘白虎跳涧’、‘一啸风生’、‘剪扑自如’、‘雄霸群山’,那第五招嘛,嗯,是‘伏象胜狮’,对不对?’姚伯当摸了摸胡须,本门刀法中有五招最精要的招数失传,他是知道的,但这五招是什么招数,本门之中却谁也不知。这时听她侃侃而谈,又是吃惊,又是起疑,对她这句问话却答不上来。
西首白袍客中一个三十余岁的汉子阴阳怪气的道:“秦家寨五虎断门刀少了哪五招,姚寨主贵人事忙,已记不起啦。这位姑娘,跟慕容博慕容先生如何称呼?”王语嫣道:“慕容老爷子是我姑丈。阁下尊姓大名?”那汉子冷笑道:“姑娘家学渊源,熟知姚寨主的武功家数。在下的来历,倒要请姑娘猜上一猜。”王语嫣微笑道:“那你得显一下身手才成。单凭几句说话,我可猜不出来。”
那汉子点头道:“不错。”左手伸入右手衣袖,右手伸入左手衣袖,便似冬日笼手取暖一般,随即双手伸出,手中已各握了一柄奇形兵刃,左手是柄六七寸长的铁锥,锥尖却曲了两曲,右手则是个八角小锤,锤柄长仅及尺,锤头还没常人的拳头大,两件兵器小巧玲珑,倒像是孩童的玩具,用以临敌,看来全无用处。东首的北方大汉见了这两件古怪兵器,当下便有数人笑出声来。一个大汉笑道:“川娃子的玩意儿,也拿出来丢人现眼!”西首众人齐向他怒目而视。
王语嫣道:“嗯,你这是‘雷公轰’,阁下想必长于轻功和暗器了。书上说‘雷公轰’是四川青城山青城派的独门兵刃,‘青’字九打,‘城’字十八破,奇诡难测。阁下多半是复姓司马罢?”
那汉子一直脸色阴沉,听了她这几句话,不禁耸然动容,和他身旁三名副手面面相觑,隔了半晌,才道:“姑苏慕容氏于武学一道渊博无比,果真名不虚传。在下司马林。请问姑娘,是否‘青’字真有九打,‘城’字真有十八破?”
王语嫣道:“你这句话问得甚好。我以为‘青’字称作十打较妥,铁菩提和铁莲子外形虽似,用法大大不同,可不能混为一谈。至于‘城’字的十八破,那‘破甲’、‘破盾’、‘破牌’三种招数无甚特异之处,似乎故意拿来凑成十八之数,其实可以取消或者合并,称为十五破或十六破,反而更为精要。”
司马林只听得目瞪口呆,他的武功‘青’字只学会了七打,铁莲子和铁菩提的分别,全然不知;至于破甲、破盾、破牌三种功夫,原是他毕生最得意的武学,向来是青城派的镇山绝技,不料这少女却说尽可取消。他先是一惊,随即大为恼怒,心道:“我的武功、姓名,慕容家自然早就知道了,他们想折辱于我,便编了这样一套鬼话出来,命一个少女来大言炎炎。”当下也不发作,只道:“多谢姑娘指教,令我茅塞顿开。”微一沉吟间,向他左首的副手道:“诸师弟,你不妨向这位姑娘领教领教。”
那副手诸保昆是个满脸麻皮的丑陋汉子,似比司马林还大了几岁,一身白袍之外,头上更用白布包缠,宛似满身丧服,于朦胧烛光之下更显得阴气森森。他站起身来,双手在衣袖中一拱,取出的也是一把短锥,一柄小锤,和司马林一模一样的一套“雷公轰”,说道:“请姑娘指点。”
旁观众人均想:“你的兵刃和那司马林全无分别,这位姑娘既识得司马林的,难道就不识得你的?”王语嫣也道:“阁下既使这‘雷公轰’,自然也是青城一派了。”司马林道:“我这诸师弟是带艺从师。本来是哪一门哪一派,却要考较考较姑娘的慧眼。”心想:“诸师弟原来的功夫门派,连我也不大了然,你要是猜得出,那可奇了。”王语嫣心想:“这倒是个难题。”
她尚未开言,那边秦家寨的姚伯当抢着说道:“司马掌门,你要人家姑娘识出你师弟的本来面目,那有什么意思?这岂不是没趣之极么?”司马林愕然道:“什么没趣之极?”姚伯当笑道:“令师弟现下满脸密圈,雕琢得十分精细。他的本来面目嘛,自然就没这么考究了。”东首众大汉尽皆轰声大笑。
诸保昆生平最恨人嘲笑他的麻脸,听得姚伯当这般公然讥嘲,如何忍耐得住?也不理姚伯当是北方大豪、一寨之主,左手钢锥尖对准了他胸膛,右手小锤在锥尾一击,嗤的一声急响,破空声有如尖啸,一枚暗器向姚伯当胸口疾射过去。
秦家寨和青城派一进听香水榭,暗中便较上了劲,双方互不为礼,你眼睛一瞪,我鼻孔一哼,倘若王语嫣等不来,一场架多半已经打上了。姚伯当出口伤人,原是意在挑衅,但万万想不到对方说干就干,这暗器竟来得如此迅捷,危急中不及拔刀挡格,左手抢过身前桌上的烛台,看准了暗器一击。
当的一声响,暗器向上射去,拍的一下,射入梁中,原来是根三寸来长的钢针。钢针虽短,力道却十分强劲,姚伯当左手虎口一麻,烛台掉在地下,呛啷啷的直响。
秦家寨群盗纷纷拔刀,大声叫嚷:“暗器伤人么?”“算是哪一门子的英雄好汉?”“不要脸,操你奶奶的雄!”一个大胖子更满口污言秽语,将对方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上了。青城派众人却始终阴阳怪气的默不作声,对秦家寨群盗的叫骂宛似不闻不见。
姚伯当适才忙乱中去抢烛台,仓卒之际,原是没有拿稳,但以数十年的功力修为,竟给小小一枚钢针打落了手中物事,以武林中的规矩而论,已是输了一招,心想:“对方的武功颇有点邪门,听那小姑娘说,青城派有什么‘青’字九打,似乎都是暗青子的功夫,要是不小心在意,怕要吃亏。”当下挥手止住属下群盗叫闹,笑道:“诸兄弟这一招功夫俊得很,可也阴毒得很哪!那叫什么名堂?”
诸保昆嘿嘿冷笑,并不答话。
秦家寨的大胖子道:“多半叫作‘不要脸皮,暗箭伤人’!”
另一个中年人笑道:“人家本来是不要脸皮了嘛。这一招的名称很好,名副其实,有学问,有学问!”言语之中,又是取笑对方的麻脸。
王语嫣摇了摇头,柔声道:“姚寨主,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姚伯当道:“怎么?”王语嫣道:“任谁都难保有病痛伤残。小时候不小心摔了一交,说不定便跌跛了腿。跟人交手,说不定便丢了一手一目。武林中的朋友们身上有什么损伤,那是平常之极的事,是不是?”姚伯当只得点了点头。王语嫣又道:“这位诸爷幼时患了恶疾,身上有些疤痕,那有什么可笑?男子汉大丈夫,第一论人品心肠,第二论才干事业,第三论文学武功。脸蛋儿俊不俊,有什么相干?”
姚伯当不由得哑口无言,哈哈一笑,说道:“小姑娘的言语倒也有些道理。这么说来,是老夫取笑诸兄弟的不是了。”
王语嫣嫣然一笑道:“老爷子坦然自认其过,足见光明磊落。”转脸向诸保昆摇了摇头,道:“不行的,那没有用。”说这句话时,脸上神情又温柔,又同情,便似是一个做姊姊的,看到小兄弟忙得满头大汗要做一件力所不胜的事,因而出言规劝一般,语调也甚是亲切。
诸保昆听她说武林中人身上有何损伤乃是家常便饭,又说男子汉大丈夫当以品格功业为先,心中甚是舒畅,他一生始终为一张麻脸而郁郁不乐,从来没听人开解得如此诚恳,如此有理,待听她最后说“不行的,那没有用”,便问:“姑娘说什么?”心想:“她说我这‘天王补心针’不行么?没有用么?她不知道我这锥中共有一十二枚钢针。倘若不停手的击锤连发,早就要了这家伙的性命。只是在司马林之前,却不能泄漏了机关。”
只听得王语嫣道:“你这‘天王补心针’,果然是一门极霸道的暗器……”诸保昆身子一震,“哦”的一声。司马林和另外两个青城派高手不约而同的叫了出来:“什么?”诸保昆脸色已变,说道:“姑娘错了,这不是天王补心针。这是我们青城派的暗器,是‘青’字第四打的功夫,叫做‘青蜂钉’。”
王语嫣微笑道:“‘青蜂钉’的外形倒是这样的。你发这天王补心针,所用的器具、手法,确和青蜂钉完全一样,但暗器的本质不在外形和发射的姿式,而在暗器的劲力和去势。
大家发一枚钢镖,少林派有少林派的手劲,昆仑派有昆仑派的手劲,那是勉强不来的。你这是……”
诸保昆眼光中陡然杀气大盛,左手的钢锥倏忽举到胸前,只要锤子在锥尾这么一击,立时便有钢针射向王语嫣。旁观众人中倒有一半惊呼出声,适才见他发针射击姚伯当,去势之快,劲道之强,暗器中罕有其匹,显然那钢锥中空,里面装有强力的机簧,否则决非人力之所能,而锥尖弯曲,更使人决计想不到可由此中发射暗器,谁知锥中空管却是笔直的。
亏得姚伯当眼明手快,这才逃过了一劫,倘若他再向王语嫣射出,这样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如何闪避得过?但诸保昆见她如此丽质,毕竟下不了杀手,又想到她适才为己辩解,心存感激,喝道:“姑娘,你别多嘴,自取其祸。”
就在此时,一人斜身抢过挡在王语嫣之前,却是段誉。
王语嫣微笑道:“段公子,多谢你啦。诸大爷,你不下手杀我,也多谢你。不过你就算杀了我,也没用的。青城、蓬莱两派世代为仇。你所图谋的事,八十余年之前,贵派第七代掌门人海风子道长就曾试过了。他的才干武功,只怕都不在你之下。”
青城派众人听了这几句话,目光都转向诸保昆,狠狠瞪视,无不起疑:“难道他竟是我们死对头蓬莱派的门下,到本派卧底来的?怎地他一口四川口音,丝毫不露山东乡谈?”
原来山东半岛上的蓬莱派雄长东海,和四川青城派虽一个在东,一个在西,但百余年前两派高手结下了怨仇,从此辗转报复,仇杀极惨。两派各有绝艺,互相克制,当年双方所以结怨生仇,也就是因谈论武功而起。经过数十场大争斗、大仇杀,到头来蓬莱固然胜不了青城,青城也胜不了蓬莱。每斗到惨烈处,往往是双方好手两败俱伤,同归于尽。
王语嫣所说的海风子乃是蓬莱派中的杰出人才。他细细参究两派武功的优劣长短,知道凭着自己的修为,要在这一代中盖过青城,那并不难,但日后自己逝世,青城派中出了聪明才智之士,便又能盖过本派。为求一劳永逸,于是派了自己最得意的弟子,混入青城派中偷学武功,以求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可是那弟子武功没学全,便给青城派发觉,即行处死。这么一来,双方仇怨更深,而防备对方偷学本派武功的戒心,更是大增。
这数十年中,青城派规定不收北方人为徒,只要带一点儿北方口音,别说他是山东人,便是河北、河南、山西、陕西,也都不收。后来规矩更加严了,变成非川人不收。
“青蜂钉”是青城派的独门暗器,“天王补心针”则是蓬莱派的功夫。诸保昆发的明明是“青蜂钉”,王语嫣却称之为“天王补心针”,这一来青城派上下自是大为惊惧。要知蓬莱派和青城派一般的规矩,也是严定非山东人不收,其中更以鲁东人为佳,甚至鲁西、鲁南之人,要投入蓬莱派也是千难万难。一个人乔装改扮,不易露出破绽,但说话的乡音语调,一千句话中总难免泄漏一句。诸保昆出自川西灌县诸家,那是川西的世家大族,怎地会是蓬莱派的门下?各人当真做梦也想不到。司马林先前要王语嫣猜他的师承来历,只不过出个题目难难这小姑娘,全无怀疑诸保昆之意,哪知竟得了这样一个惊心动魄的答案。
这其中吃惊最甚的,自然是诸保昆了。原来他师父叫作都灵道人,年轻时曾吃过青城派的大亏,处心积虑的谋求报复,在四川各地暗中窥视,找寻青城派的可乘之隙。这一年在灌县见到了诸保昆,那时他还是个孩子,但根骨极佳,实是学武的良材,于是筹划到一策。他命人扮作江洋大盗,潜入诸家,绑住诸家主人,大肆劫掠之后,拔刀要杀了全家灭口,又欲奸淫诸家的两个女儿。都灵子早就等在外面,直到千钧一发的最危急之时,这才挺身而出,逐走一群假盗,夺还全部财物,令诸家两个姑娘得保清白。诸家的主人自是千恩万谢,感激涕零。
都灵子动以言辞,说道:“若无上乘武艺,纵有万贯家财,也难免为歹徒所欺。这群盗贼武功不弱,这番受了挫折,难免不卷土重来。”那诸家是当地身家极重的世家,眼见家中所聘的护院武师给盗贼三拳两脚便即打倒在地,听说盗贼不久再来,吓得魂飞天外,苦苦哀求都灵子住下。都灵子假意推辞一番,才勉允所请,过不多时,便引得诸保昆拜之为师。
都灵子除了刻意与青城派为仇之外,为人倒也不坏,武功也甚了得。他嘱咐诸家严守秘密,暗中教导诸保昆练武。十年之后,诸保昆已成为蓬莱派中数一数二的人物。这都灵子也真耐得,他自在诸府定居之后,当即扮作哑巴,自始至终,不与谁交谈一言半语,传授诸保昆功夫之时,除了手脚比划姿式,一切指点讲授全是用笔书写,绝不吐出半句山东乡谈。
因此诸保昆虽和他朝夕相处十年之久,却一句山东话也没听见过。
待得诸保昆功夫大成,都灵子写下前因后果,要弟子自决,那假扮盗贼一节,自然隐瞒不提。在诸保昆心中,师父不但是全家的救命恩人,这十年来,更待己恩泽深厚,将全部蓬莱派的武功倾囊相授,早就感激无已,一明白师意,更无半分犹豫,立即便去投入青城派掌门司马卫的门下。这司马卫,便是司马林的父亲。
其时诸保昆年纪已经不小,兼之自称曾跟家中护院的武师练过一些三脚猫的花拳绣腿,司马卫原不肯收。但诸家是川西大财主,有钱有势,青城派虽是武林,终究在川西生根,不愿与当地豪门失和,再想收一个诸家的子弟为徒,颇增本派声势,就此答允了下来。待经传艺,发觉诸保昆的武功着实不错,盘问了几次,诸保昆总是依着都灵子事先的指点,捏造了一派说辞以答。司马卫碍着他父亲的面子,也不过分追究,心想这等富家子弟,能学到这般身手,已算是十分难得了。
诸保昆投入青城之后,得都灵子详加指点,哪几门青城派的武学须得加意钻研。他逢年过节,送师父、师兄,以及众同门的礼极重,师父有什么需求,不等开言示意,抢先便办得妥妥贴贴,反正家中有的是钱,一切轻而易举。司马卫心中过意不去,在武功传授上便也绝不藏私,如此七八年下来,诸保昆已尽得青城绝技。
本来在三四年之前,都灵子已命他离家出游,到山东蓬莱山去出示青城武功,以便尽知敌人的秘奥,然后一举而倾覆青城派。但诸保昆在青城门下数年,觉得司马卫待己情意颇厚,传授武功时与对所有亲厚弟子一般无异,想到要亲手覆灭青城一派,诛杀司马卫全家,实在颇有不忍,暗暗打定主意:“总须等司马卫师父去世之后,我才能动手。司马林师兄待我平平,杀了他也没什么。”因此上又拖了几年。都灵子几次催促,诸保昆总是推说:青城派中的“青”字九打和“城”字十八破并未学全。都灵子花了这许多心血,自不肯功亏一篑,只待他尽得其秘,这才发难。
但到去年冬天,司马卫在川东白帝城附近,给人用“城”字十二破中的“破月锥”功夫穿破耳鼓,内力深入脑海,因而毙命。那“破月锥”功夫虽然名称中有个“锥”字,其实并非使用钢锥,而是五指成尖锥之形戳出,以浑厚内力穿破敌人耳鼓。
司马林和诸保昆在成都得到讯息,连夜赶来,查明司马卫的伤势,两人又惊又悲,均想本派能使这“破月锥”功夫的,除了司马卫自己之外,只有司马林、诸保昆,以及其他另外两名耆宿高手。但事发之时,四人明明皆在成都,正好相聚在一起,谁也没有嫌疑。然则杀害司马卫的凶手,除了那号称“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姑苏慕容氏之外,再也不可能有旁人了。当下青城派倾巢而出,尽集派中高手,到姑苏来寻慕容氏算帐。
诸保昆临行之前,暗中曾向都灵子询问,是否蓬莱派下的手脚。都灵子用笔写道:“司马卫武功与我在伯仲之间,我若施暗算,仅用天王补心针方能取他性命。倘若多人围攻,须用本派铁拐阵。”诸保昆心想不错,他此刻已深知两位师父的武功修为谁也奈何不了谁,说到要用“破月锥”杀死司马卫,别说都灵子不会这门功夫,就是会得,也无法胜过司马卫的功力。是以他更无怀疑,随着司马林到江南寻仇。都灵子也不加阻拦,只叫他事事小心,但求多增阅历见闻,不可枉自为青城派送了性命。
到得苏州,一行人四下打听,好容易来到听香水榭,云州秦家寨的群盗已先到了一步。青城派门规甚严,若无掌门人的号令,谁也不敢乱说乱动,见到秦家寨群盗这般乱七八糟,都是好生瞧他们不起,双方言语间便颇不客气。青城派志在复仇,于听香水榭中的一草一木都不乱动半点,所吃的干粮也是自己带来。这一来倒反占了便宜,老顾的满口唾沫、满手污泥,青城派众人就没尝到。
王语嫣、阿朱等四人突然到来,奇变陡起。诸保昆以青城手法发射“青蜂钉”,连司马卫生前也丝毫不起疑心,哪知王语嫣这小姑娘竟尔一口叫破。这一下诸保昆猝不及防,要待杀她灭口,只因一念之仁,下手稍慢,已然不及。何况“天王补心针”五字既被司马林等听了去,纵将王语嫣杀了,也已无济于事,徒然更显作贼心虚而已。
这当儿诸保昆全身冷汗直淋,脑中一团混乱,一回头,只见司马林等各人双手笼在衣袖之中,都狠狠瞪着自己。
司马林冷冷的道:“诸爷,原来你是蓬莱派的?”他不再称诸保昆为师弟,改口称之为诸爷,显然不再当他是同门了。
诸保昆承认也不是,不承认也不是,神情极为尴尬。
司马林双目圆睁,怒道:“你到青城派来卧底,学会了‘破月锥’的绝招,便即害死我爹爹。你这狼心狗肺之徒,忒也狠毒。”双臂向外一张,手中已握了雷公轰双刃。他想,本派功夫既被诸保昆学得,自去转授蓬莱派的高手。他父亲死时,诸保昆虽确在成都,但蓬莱派既学到了这手法,那就谁都可以用来害他父亲。
诸保昆脸色铁青,心想师父都灵子派他混入青城派,原是有此用意,但迄今为止,自己可的确没泄漏过半点青城派武功。事情到了这步田地,如何能够辩白?看来眼前便是一场恶战,对方人多势众,司马林及另外两位高手的功夫全不在自己之下,今日眼见性命难保,心道:“我虽未做此事,但自来便有叛师之心,就算给青城派杀了,那也罪有应得。”当下将心一横,只道:“师父决不是我害死的……”
司马林喝道:“自然不是你亲自下手,但这门功夫是你所传,同你亲自下手更有什么分别?”向身旁两个高高瘦瘦的老者说道:“姜师叔、孟师叔,对付这种叛徒,不必讲究武林中单打独斗的规矩,咱们一起上。”两名老者点了点头,双手从衣袖之中伸出,也都是左手持锥,右手提锤,分从左右围上。
诸保昆退了几步,将背脊靠在厅中的一条大柱上,以免前后受敌。
司马林大叫:“杀了这叛徒,为爹爹复仇!”向前一冲,举锤便往诸保昆头顶打去。诸保昆侧身让过,左手还了一锥。那姓姜老者喝道:“你这叛徒奸贼,亏你还有脸使用本派武功。”
左手锥刺他咽喉,右手小锤“凤点头”连敲三锤。
秦家寨群盗见那姓姜老者小锤使得如此纯熟,招数又极怪异,均大起好奇之心。姚伯当等都暗暗点头,心想:“青城派名震川西,实非幸至。”
司马林心急父仇,招数太过莽撞,诸保昆倒还能对付得来,可是姜孟两个老者运起青城派“稳、狠、阴、毒”四大要诀,锥刺锤击,招招往他要害招呼,诸保昆左支右绌,顷刻间险象环生。
他三人的钢锥和小锤招数,每一招诸保昆都烂熟于胸,看了一招,便推想得到以后三四招的后着变化。全仗于此,这才以一敌三,支持不倒,又拆十余招,心中突然一酸,暗想:
“司马师父待我实在不薄,司马林师兄和姜孟两位师叔所用的招数,我无一不知。练功拆招之时尚能故意藏私,不露最要紧的功夫,此刻生死搏斗,他们三人自然竭尽全力,可见青城派功夫确是已尽于此。”他感激师恩,忍不住大叫:“师父决不是我害死的……”
便这么一分心,司马林已扑到离他身子尺许之处。青城派所用兵刃极短极小,厉害处全在近身肉搏。司马林这一扑近身,如果对手是别派人物,他可说已然胜了七八成,但诸保昆的武功与他一模一样,这便宜双方却是相等。烛光之下,旁观众人均感眼花缭乱,只见司马林和诸保昆二人出招都是快极,双手乱挥乱舞,只在双眼一睐的刹那之间,两人已拆了七八招。钢锥上戳下挑,小锤横敲竖打,二人均似发了狂一般。但两人招数练得熟极,对方攻击到来,自然而然的挡格还招。两人一师所授,招数法门殊无二致,司马林年轻力壮,诸保昆经验较富。顷刻间数十招过去,旁观众人但听得叮叮当当的兵刃撞击之声,两人如何进攻守御,已全然瞧不出来。
孟姜二老者见司马林久战不下,突然齐声唿哨,着地滚去,分攻诸保昆下盘。
凡使用短兵刃的,除了女子,大都均擅地堂功夫,在地下滚动跳跃,使敌人无所措手。诸保昆于这“雷公着地轰”的功夫原亦熟知,但双手应付司马林的一锥一锤之后,再无余裕去对付姜孟二老,只有窜跳闪避。姜老者铁锤自左向右击去,孟老者的钢锥却自右方戳来。诸保昆飞左足径踢孟老者下颚。孟老者骂道:“龟儿子,拚命么?”向旁一退。姜老者乘势直上,小锤疾扫,便在此刻,司马林的小锤也已向他眉心敲到。诸保昆在电光石火之间权衡轻重,举锤挡格司马林的小锤,左腿硬生生的受了姜老者的一击。
锤子虽小,敲击的劲力却着实厉害,诸保昆但觉痛入骨髓,一时也不知左腿是否已经折断,当的一声,双锤相交,火星闪爆,“啊”的一声大叫,左腿又中了孟老者一锥。
这一锥他本可闪避,但如避过了这一击,姜孟二老的“雷公着地轰”即可组成“地母雷网”,便成无可抵御之势,反正料不定左腿是否已断,索性再抵受钢锥的一戳。数招之间,他腿上鲜血飞溅,洒得四壁粉墙上都是斑斑点点。
王语嫣见阿朱皱着眉头,撅起了小嘴,知她厌憎这一干人群相斗殴,弄脏了她雅洁的房舍,微微一笑,叫道:“喂,你们别打了,有话好说,为什么这般蛮不讲理?”司马林等三人一心要将“弑师奸徒”毙于当场;诸保昆虽有心罢手,却哪里能够?王语嫣见四人只顾恶斗,不理自己的话,而不肯停手的主要是司马林等三人,便道:“都是我随口说一句‘天王补心针’的不好,泄漏了诸爷的门户机密。司马掌门,你们快住手!”司马林喝道:“父仇不共戴天,焉能不报?你罗唆什么?”王语嫣道:“你不停手,我可要帮他了!”
司马林心中一凛:“这美貌姑娘的眼光十分厉害,武功也必甚高,她一帮对方,可有点儿不妙。”随即转念:“咱们青城派好手尽出,最多是一拥而上,难道还怕了她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手上加劲,更如狂风骤雨般狠打急戳。
王语嫣道:“诸爷,你使‘李存孝打虎势’,再使‘张果老倒骑驴’!”诸保昆一怔,心想:“前一招是青城派武功,后一招是蓬莱派的功夫,这两招决不能混在一起,怎可相联使用?”但这时情势紧急,哪里更有详加考究的余暇,一招“李存孝打虎”使将出去,当当两声,恰好挡开了司马林和姜老者击来的两锤,跟着转身,歪歪斜斜的退出三步,正好避过姜老者的三下伏击。姜老者这一招伏击锥锤并用,连环三击,极是阴毒狠辣。诸保昆这三步每一步都似醉汉踉跄,不成章法,却均在间不容发的空隙之中,恰好避过了对方的狠击,两人倒似是事先练熟了来炫耀本事一般。
这三下伏击本已十分精巧,闪避更是妙到颠毫。秦家寨群盗只瞧得心旷神怡,诸保昆每避过一击,便喝一声采,连避三击,群盗三个连环大采。青城派众人本来脸色阴沉,这时神气更加难看。
段誉叫道:“妙啊,妙啊!诸兄,王姑娘有什么吩咐,你只管照做,包你不会吃亏。”
诸保昆走这三步“张果老倒骑驴”时,全没想到后果,脑海中一片混混噩噩,但觉死也好,活也好,早就将性命甩了出去;没料到青城、蓬莱两派截然不同的武功,居然能连接在一起运使,就此避过这三下险招。他心中的惊骇,比秦家寨、青城派诸人更大得多了。
只听王语嫣又叫:“你使‘韩湘子雪拥蓝关’,再使‘曲径通幽’!”这是先使蓬莱派武功,再使青城派武功,诸保昆想也不想,小锤和钢锥在身前一封,便在此对,司马林和孟老者双锥一齐戳到。三人原是同时出手,但在旁人瞧来,倒似诸保昆先行严封门户,而司马林和孟老者二人明明见到对方封住门户,无隙可乘,仍然花了极大力气使一着废招,将两柄钢锥戳到他锤头之上,当的一声,两柄钢锥同时弹开。诸保昆更不思索,身形一矮,钢锥反手斜斜刺出。
姜老者正要抢上攻他后路,万万想不到他这一锥竟会在这时候从这方位刺到。“曲径通幽”这一招是青城派的武功,姜老者熟知于胸,如此刺法全然不合本派武功的基本道理,诸保昆如在平日练招时使将出来,姜老者非哈哈大笑不可。可是就这么无理的一刺,姜老者便如要自杀一般,快步奔前,将身子凑向他的钢锥,明知糟糕,却已不及收势,噗的一声响,钢锥已插入他腰间。他身形一晃,俯身倒地。青城派中抢出二人,将他扶了回去。
司马林骂道:“诸保昆你这龟儿子,你亲手伤害姜师叔,总不再是假的了罢?”王语嫣道:“这位姜老爷子是我叫他伤的。你们快停手罢!”司马林怒道:“你有本领,便叫他杀了我!”王语嫣微笑道:“诸爷,你使一招‘铁拐李月下过洞庭’,再使一招‘铁拐李玉洞论道’。”
诸保昆应道:“是!”心想:“我蓬莱派武功之中,只有‘吕纯阳月下过洞庭’,只有‘汉钟离玉洞论道’,怎地这位姑娘牵扯到铁拐李身上去啦?想来她于本派武功所知究属有限,随口说错了。”但当此紧急之际,司马林和孟老者决不让他出口发问,仔细参详,只得依平时所学,使一招“吕纯阳月下过洞庭”。
这招“月下过洞庭”本来大步而前,姿式飘逸,有如凌空飞行一般,但他左腿接连受了两处创伤之后,大步跨出时一跛一拐,哪里还像吕纯阳,不折不扣便是个铁拐李。可是一跛一拐,竟然也大有好处,司马林连击两锥,尽数落了空。
跟着‘汉钟离玉洞论道’这招,也是左腿一拐,身子向左倾斜,右手中小锤当作蒲扇,横掠而出时,孟老者正好将脑袋送将上来。拍的一声,这一锤刚巧打在他嘴上,满口牙齿,登时便有十余枚击落在地,只痛得他乱叫乱跳,抛去兵刃,双手捧住了嘴巴,一屁股坐倒。
司马林暗暗心惊,一时拿不定主意,要继续斗将下去,还是暂行罢手,日后再作复仇之计。眼见王语嫣刚才教的这两招实在太也巧妙,事先算定孟老者三招之后,定会扑向诸保昆右侧,而诸保昆在那时小锤横抢出去,正好击中他嘴巴。偏偏诸保昆左腿跛了,“汉钟离玉洞论道”变成了“铁拐李玉洞论道”,小锤斜着出去,否则正击而出,便差了数寸,打他不中,这其中计算之精,料敌之准,实是可惊可骇。
司马林寻思:“要杀诸保昆这龟儿子,须得先阻止这女娃子,不许她指点武功。”正在计谋如何下手加害王语嫣,忽听她说道:“诸相公,你是蓬莱派弟子,混入青城派去偷学武功,原是大大不该。我信得过司马卫老师父不是你害的,凭你所学,就算去教了别的好手,也决不能以‘破月锥’这招,来害死司马老师父。但偷学武功,总是你的不是,快向司马掌门陪个不是,也就是了。”
诸保昆心想此言不错,何况她于自己有救命之恩,全仗她所教这几招方得脱险,她的吩咐自不能违拗,当即向司马林深深一揖,说道:“掌门师哥,是小弟的不是……”
司马林向旁一让,恶狠狠的骂道:“你先人板板,你龟儿还有脸叫我掌门师哥?”
王语嫣叫道:“快!‘遨游东海’!”
诸保昆心中一凛,身子急拔,跃起丈许,但听得嗤嗤嗤响声不绝,十余枚青蜂钉从他脚底射过,相去只一瞬眼之间。
若不是王语嫣出言提醒,又若不是她叫出“遨游东海”这一招,单只说“提防暗器”,自己定然凝神注视敌人,哪知道司马林居然在袖中发射青蜂钉,再要闪避,已然不及了。
司马林这门“袖里乾坤”的功夫,那才是青城派司马氏传子不传徒的家传绝技,这是司马氏本家的规矩,孟姜二老者也是不会,司马卫不传诸保昆,只不过遵守祖训,也算不得藏私。殊不知司马林脸上丝毫不动声色,双手只在袖中这么一拢,暗暗扳动袖中“青蜂钉”的机括,王语嫣却已叫破,还指点了一招避这门暗器的功夫,那便是蓬莱派的“遨游东海”。
司马林这势所必中的一击竟然没有成功,如遇鬼魅,指着王语嫣大叫:“你不是人,你是鬼,你是鬼!”
孟老者满口牙齿被小锤击落,有三枚在忙乱中吞入了肚。
他年纪已高,但眼明发乌,牙齿坚牢,向来以此自负,其时牙齿掉一枚便少一枚,无假牙可装,自是十分痛惜,满口漏风的大叫:“抓了这女娃子,抓了这女娃子!”
青城派中门规甚严,孟老者辈份虽高,但一切事务都须由掌门人示下。众弟子目光都望着司马林,只待他一声令下,便即齐向王语嫣扑去。
司马林冷冷的道:“王姑娘,本派的武功,何以你这般熟悉?”王语嫣道:“我是从书上看来的。青城派武功以诡变险狠见长,变化也不如何繁复,并不难记。”司马林道:“那是什么书?”王语嫣道:“嗯,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书。记载青城武功的书有两部,一部是《青字九打》,一部是《城字十八破》,你是青城派掌门,自然都看过了。”
司马林暗叫:“惭愧!”他幼时起始学艺之时,父亲便对他言道:“本门武功,原有《青字九打》,《城字十八破》,可惜后来日久失传,残缺不全,以致这些年来,始终跟蓬莱派打成个僵持不决的局面。倘若有谁能找到这套完全的武功,不但灭了蓬莱派只一举手之势,就是称雄天下,也不足为奇。”
这时听她说看过此书,不由得胸头火热,说道:“此书可否借与在下一观,且看与本派所学,有何不同之处?”
王语嫣尚未回答,姚伯当已哈哈大笑,说道:“姑娘别上这小子的当。他青城派武功简陋得紧,青字最多有这么三打四打,城字也不过这么十一二破。他想骗你的武学奇书来瞧,千万不能借。”
司马林给他拆穿了心事,青郁郁的一张脸上泛起黑气,说道:“我自向王姑娘借书,又关你秦家什么事了?”
姚伯当笑道:“自然关我秦家寨的事。王姑娘这个人,心中记得了这许许多多希奇古怪的武功,谁得到她,谁便是天下无敌。我姓姚的见到金银珠宝,俊童美女,向来伸手便取,如王姑娘这般千载难逢的奇货,如何肯不下手?司马兄弟,你青城派想要借书,不妨来问问我,问我肯是不肯。哈哈,哈哈!你倒猜上一猜,我肯是不肯?”
姚伯当这几句话说得无礼之极,傲慢之至,但司马林和孟姜二老听了,都不由得怦然心动:“这小小女子,于武学上所知,当真深不可测。瞧她这般弱不禁风的模样,要自己动手取胜,当然是不能的,但她经眼看过的武学奇书显然极多,兼之又能融会贯通。咱们若能将她带到青城派中,也不仅仅是学全那青字九打、城字十八破而已。秦家寨已起不轨之心,今日势须大战一场了。”
只听姚伯当又道:“王姑娘,我们原本是来寻慕容家晦气的,瞧这模样,你似乎是慕容家的人了。”
王语嫣听到“你似乎是慕容家的人了”这句话,心中又羞又喜,红晕满脸,轻轻啐了一口,说道:“慕容公子是我表哥,你找他有什么事?他又有什么地方得罪你了?”
姚伯当哈哈一笑,说道:“你是慕容复的表妹,那再好也没有了。姑苏慕容家祖上欠了我姚家一百万两金子,一千万两银子,至今已有好几百年,利上加利,这笔帐如何算法?”
王语嫣一愕,道:“哪有这种事?我姑丈家素来豪富,怎会欠你家的钱?”姚伯当道:“是欠还是不欠,你这小姑娘懂得什么?我找慕容博讨债,他倒答允还的,可是一文钱也没还,便双脚一挺死了。老子死了,只好向儿子讨。哪知慕容复见债主临门,竟然躲起来不见,我有什么法子,只好找一件抵押的东西。”
王语嫣道:“我表哥慷慨豪爽,倘若欠了你钱,早就还了,就算没欠,你向他要些金银使用,他也决不拒却,岂有怕了你而躲避之理?”
姚伯当眉头一皱,说道:“这样罢,这种事情一时也辩不明白。姑娘今日便暂且随我北上,到秦家寨去盘桓一年半栽。
秦家寨的人决不动姑娘一根寒毛。我姚伯当的老婆是河朔一方出名的雌老虎,老姚在女色上面一向规矩之极,姑娘尽管放心便是。你也不用收拾了,咱们拍手就走,待你表哥凑齐了金银,还清了这笔陈年旧债,我自然护送姑娘回到姑苏,跟你表哥完婚。秦家寨自当送一笔重礼,姚伯当还得来喝你的喜酒呢。”说着裂开了嘴,又哈哈大笑。
这番言语十分粗鲁,最后这几句更是随口调侃,但王语嫣听来却心中甜甜的十分受用,微笑道:“你这人便爱胡说八道的,我跟你到秦家寨去干什么?要是我姑丈家真的欠了你银钱,多半是年深月久,我表哥也不知道,只要双方对证明白,我表哥自然会还你的。”
姚伯当本意是想掳走王语嫣,逼她吐露武功,什么一百万两黄金、一千万两白银,全是信口开河,这时听她说得天真,居然对自己的胡诌信以为真,便道:“你还是跟我去罢。
秦家寨好玩得很,我们养有打猎用的黑豹、大鹰,又有梅花鹿、四不像,包你一年半载也玩不厌。你表哥一得知讯息,立刻便会赶来和你相会。就算他不还我钱,我也就马马虎虎算了,让你和他同回姑苏,你说好不好?”这几句话,可当真将王语嫣说得怦然心动。
司马林见她眼波流转,脸上喜气浮动,心想:“倘若她答允同去云州秦家寨,我再出口阻止,其理就不顺了。”当下不等她接口,抢着便道:“云州是塞外苦寒之地,王姑娘这般娇滴滴的江南大小姐,岂能去挨此苦楚?我成都府号称锦官城,所产锦绣甲于天下,何况风景美丽,好玩的东西更比云州多上十倍。以王姑娘这般人才,到成都去多买些锦缎穿着,当真是红花绿叶,加倍的美丽。慕容公子才貌双全,自也喜欢你打扮得花花俏俏的。”他既认定父亲是蓬莱派所害,对姑苏慕容氏也就没有仇冤了。
姚伯当喝道:“放屁,放屁,放你娘个狗臭屁!姑苏城难道还少得了丝绸锦缎?你睁大狗眼瞧瞧,眼前这三位美丽姑娘,那一位不会穿着衣衫?”司马林冷哼一声,道:“很臭,果然很臭。”姚伯当怒道:“你是说我么?”司马林道:“不敢!我说狗臭屁果然很臭。”
姚伯当刷的一声,从腰间拔出单刀,叫道:“司马林,我秦家寨对付你青城派,大概半斤八两,旗鼓相当。但若秦家寨和蓬莱派联手,多半能灭了你青城派罢?”
司马林脸上变色,心想:“此言果然不假。我父亲故世后,青城派力量已不如前,再加诸保昆这奸贼已偷学了本派武功,倘若秦家寨再和我们作对,此事大大可虑。常言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格老子,今日之事,只有杀他个措手不及。”
当下淡淡的道:“你待怎样?”
姚伯当见他双手笼在衣袖之中,知他随时能有阴毒暗器从袖中发出,当下全神戒备,说道:“我请王姑娘到云州去作客,待慕容公子来接她回去。你却来多管闲事,偏不答允,是不是?”
司马林道:“你云州地方太差,未免委屈了王姑娘,我要请王姑娘去成都府耍子。”姚伯当道:“好罢,咱们便在兵刃上分胜败,是谁得胜,谁就做王姑娘的主人。”司马林道:“便是这样。反正打败了的,便想作主人,也总不能将王姑娘请到阴曹地府去。”言下之意是说,这场比拚并非较量武功,实是判生死、决存亡的搏斗。姚伯当哈哈一笑,大声说道:“姚某一生过的,就是刀头上舐血的日子,司马掌门想用这‘死’字来吓人,老子丝毫没放在心上。”司马林道:“咱们如何比法?我跟你单打独斗,还是大伙儿一拥齐上?”
姚伯当道:“就是老夫陪司马掌门玩玩罢……”只见司马林突然转头向左,脸现大惊之色,似乎发生了极奇特的变故。
姚伯当一直目不转睛的瞪着他,防他忽施暗算,此时不由自主的也侧头向左瞧去,只听得嗤嗤嗤三声轻响,猛地警觉,暗器离他胸口已不到三尺。他心中一酸,自知已然无幸。
便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儿,突然间一件物事横过胸前,哒哒几声,将射来的几枚毒钉尽数打落。毒钉本已极快,以姚伯当如此久经大敌,兀自不能避开,可是这件物事更快了数倍,后发先至,格开了毒针。这物事是什么东西,姚伯当司马林都没看见。
王语嫣却欢声叫了起来:“是包叔叔到了吗?”
只听得一个极古怪的声音道:“非也非也,不是包叔叔到了。
王语嫣笑道:“你还不是包叔叔?人没到,‘非也非也’已经先到了。”那声音道:“非也非也,我不是包叔叔。”王语嫣笑道:“非也非也,那么你是谁?”那声音道:“慕容兄弟叫我一声‘三哥’,你却叫我‘叔叔’。非也非也!你叫错了!”王语嫣晕生双颊,笑道:“你还不出来?”
那声音却不答话。过了一会,王语嫣见丝毫没有动静,叫道:“喂,你出来啊,快帮我们赶走这些乱七八糟的人。”可是四下里寂然无声,显然那姓包之人已然远去。王语嫣微感失望,问阿朱道:“他到哪里去啦?”
阿朱微笑道:“包三哥自来便是这般脾气,姑娘你说‘你还不出来?’他本来是要出来的,听了你这句话,偏偏跟你闹个别扭。只怕今日是再也不来了。”
姚伯当这条性命十成中已去了九成九,多承那姓包的出手相救,心下自是感激。他和青城派本来并无怨无仇,这时却不免要杀司马林而后快,单刀一竖,喝道:“无耻之徒,偷放暗器,能伤得了老夫吗?”挥刀便向司马林当头劈去。司马林双手一分,左手钢锥,右手小锤,和姚伯当的单刀斗了起来。
姚伯当膂力沉猛,刀招狠辣,司马林则以轻灵小巧见长。
青城派和秦家寨今日第一次较量,双方都由首脑人物亲自出战,胜败不但关系生死,且亦牵连到两派的兴衰荣辱,是以两人谁也不敢有丝毫怠忽。
拆到七十余招后,王语嫣忽向阿朱道:“你瞧,秦家寨的五虎断门刀,所失的只怕不止五招。那一招‘负子渡河’和‘重节守义’,姚当家的不知何以不用?”阿朱全然不懂秦家寨“五虎断门刀”的武功家数,只能唯唯以应。
姚伯当在酣斗之际,蓦地听到这几句话,又是大吃一惊:“这小姑娘的眼光恁地了得。五虎断门刀的六十四招刀法,近数十年来只剩下五十九招,那原本不错,可是到了我师父手上,因资质和悟性较差,没学成‘负子渡河’和‘重节守义’那两招。这两招就此失传了。这样一来,只剩下了五十七招。为了顾全颜面,我将两个变招稍加改动,补足了五十九招之数,竟也给她瞧了出来。”
本来普天下绿林山寨都是乌合之众,任何门派的武人都可聚在一起,干那打家劫舍的勾当,惟有云州秦家寨的众头领都是“五虎断门刀”的门人弟子。别门别派的好手明知在秦家寨不会给当作自己人,也不会前去投奔入伙。姚伯当的师父姓秦,既是秦家寨坐第一把交椅的大头领,又是“五虎断门刀”的掌门人,因亲生儿子秦伯起武功才干都颇平庸,便将这位子传给了大弟子姚伯当。数月之前,秦伯起在陕西被人以一招三横一直的“王字四刀”砍在面门而死,那正是“五虎断门刀”中最刚最猛的绝招,人人料想必是姑苏慕容氏下的手。姚伯当感念师恩,尽率本寨好手,到苏州来为师弟报仇。不料正主儿没见,险些便丧生于青城派的毒钉之下,反是慕容复的朋友救了自己性命。
他既恨司马林阴毒暗算,听得王语嫣叫破自己武功中的缺陷后又心下有愧,急欲打败司马林,以便在本寨维持威严。
可是这一求胜心切,登时心浮气躁。他连使险着,都给司马林避过。姚伯当大喝一声,挥刀斜砍,待司马林向左跃起,蓦地右腿踢出。司马林身在半空,无法再避,左手钢锥便向对方脚背上猛戳下去,要姚伯当自行收足。姚伯当这一脚果然不再踢实,左腿却鸳鸯连环,向他右腰疾踢过去。
司马林小锤斜挥,拍的一声,正好打在姚伯当的鼻梁正中,立时鲜血长流,便在此时,姚伯当的左腿也已踢在司马林腰间。只是他脸上受击在先,心中一惊,这一腿的力道还不到平时的两成。司马林虽被踢中,除了略觉疼痛外,并没受伤。就这么先后顷刻之差,胜败已分,姚伯当虎吼一声,提刀欲待上前相攻,但觉头痛欲裂,登时脚下踉跄,站立不稳。
司马林这一招胜得颇有点侥幸,知道倘若留下了对方这条性命,此后祸患无穷,当下起了赶尽杀绝之心,右手小锤急晃,待姚伯当挥刀挡架,左手钢锥向他心窝中直戳下去。
秦家寨副寨主见情势不对,一声唿哨,突然单刀脱手,向司马林掷去。一瞬眼间,大厅上风声呼呼,十余柄单刀齐向司马林身上招呼。
原来秦家寨武功之中,有这么一门单刀脱手投掷的绝技。
每柄单刀均有七八斤至十来斤重,用力掷出,势道极猛,何况十余柄单刀同时飞到,司马林实是挡无可挡,避无可避。
眼见他便要身遭乱刀分尸之祸,蓦地里烛影一暗,一人飞身跃到司马林身旁,伸掌插入刀丛之中,东抓西接,将十余柄单刀尽数接过,以左臂围抱在胸前,哈哈一声长笑,大厅正中椅上已端端正正的坐着一人。跟着呛啷啷一阵响,十余柄单刀尽数投在足边。
众人骇然相视,但见是个容貌瘦削的中年汉子,身形甚高,穿一身灰布长袍,脸上带着一股乖戾执拗的神色。众人适才见了他抢接钢刀的身手,无不惊佩,谁都不敢说什么话。
只有段誉笑道:“这位兄台出手甚快,武功想必是极高的了。尊姓大名,可得闻欤?”
那高瘦汉子尚未答话,王语嫣走上前去,笑道:“包三哥,我只道你不回来了,正好生牵记。不料你又来啦,真好,真好。”
段誉道:“唔,原来是包三先生。”那包三先生向他横了一眼,冷冷道:“你这小子是谁,胆敢跟我罗里罗唆的?”段誉道:“在下姓段名誉,生来无拳无勇,可是混迹江湖,居然迄今未死,也算是奇事一件。”包三先生眼睛一瞪,一时倒不知如何发付于他。司马林上前深深一揖,说道:“青城派司马林多承相助,大恩大德,永不敢忘。请问包三先生的名讳如何称呼,也好让在下常记在心。”
包三先生双眼一翻,飞起左脚,砰的一声,踢了他一个筋斗,喝道:“凭你也配来问我名字?我又不是存心救你,只不过这儿是我阿朱妹子的庄子,人家将你这臭小子乱刀分尸,岂不污了这听香水榭的地皮?快滚,快滚!”
司马林见他一脚踢出,急待要躲,已然不及,这一个筋斗摔得好生狼狈,听他说得如此欺人,按照江湖上的规矩,若不立刻动手拚命,也得订下日后的约会,决不能在众人眼前受此羞辱而没个交代。他硬了头皮,说道:“包三先生,我司马林今日受人围攻,寡不敌众,险些命丧于此,多承你出手相救。司马林恩怨分明,有恩报恩,有怨报怨,请了,请了!”
他明知这一生不论如何苦练,也决不能练到包三先生这般武功,只好以“有恩报恩,有怨报怨”八个字,含含混混的交代了场面。
包三先生浑没理会他说些什么,自管自问王语嫣道:“王姑娘,舅太太怎地放你到这里来?”王语嫣笑道:“你倒猜猜,是什么道理?”包三先生沉吟道:“这倒有点难猜。”
司马林见包三先生只顾和王语嫣说话,对自己的场面话全没理睬,那比之踢自己一个筋斗欺辱更甚,不由得心中深种怨毒,适才他相救自己的恩德那是半分也不顾了,左手一挥,带了青城派的众人便向门外走去。
包三先生道:“且住,你站着听我吩咐。”司马林回过身来,问道:“什么?”包三先生道:“听说你到姑苏来,是为了替你父亲报仇。这可找错了人。你父亲司马卫,不是慕容公子杀的。”司马林道:“何以见得?包三先生怎么知道?”
包三先生怒道:“我既说不是慕容公子杀的,自然就不是他杀的了。就算真是他杀的,我说过不是,那就不能算是。难道我说过的话,都作不得数么?”
司马林心想:“这话可也真个横蛮之至。”便道:“父仇不共戴天,司马林虽然武艺低微,但就算粉身碎骨,也当报此深仇。先父到底是何人所害,还请示知。”包三先生哈哈一笑,说道:“你父亲又不是我儿子,是给谁所杀,关我什么事?我说你父亲不是慕容公子杀的,多半你不肯相信。好罢,就算我杀的。你要报仇,冲着我来罢!”司马林脸孔铁青,说道:“杀父之仇,岂是儿戏?包三先生,我自知不是你敌手,你要杀便杀,如此辱我,却万万不能。”包三先生笑道:“我偏偏不杀你,偏偏要辱你,瞧你怎生奈何得我?”
司马林气得胸膛都要炸了,但说一怒之下就此上前拚命,却终究不敢,站在当地,进退两难,好生尴尬。
包三先生笑道:“凭你老子司马卫这点儿微末功夫,哪用得着我慕容兄弟费心?慕容公子武功高我十倍,你自己想想,司马卫也配他亲自动手么?”
司马林尚未答话,诸保昆已抽出兵刃,大声道:“包三先生,司马卫老先生是我授艺的恩师,我不许你这般辱他死后的声名。”包三先生笑道:“你是个混入青城派偷师学艺的奸细,管什么隔壁闲事?”诸保昆大声道:“司马师父待我仁至义尽,诸保昆愧无以报,今日为维护先师声名而死,稍减我欺瞒他的罪孽。包三先生,你向司马掌门认错道歉。”
包三先生笑道:“包三先生生平决不认错,决不道歉,明知自己错了,一张嘴也要死撑到底。司马卫生前没什么好声名,死后声名更糟。这种人早该杀了,杀得好!杀得好!”
诸保昆怒叫:“你出兵刃罢!”
包三先生笑道:“司马卫的儿子徒弟,都是这么一批脓包货色,除了暗箭伤人,什么都不会。”
诸保昆叫道:“看招!”一招“上天下地”,左手钢锥,右手小锤,同时向他攻去。
包三先生更不起身,左手衣袖挥出,一股劲风向他面门扑去。诸保昆但感气息窒迫,斜身闪避。包三先生右足一勾,诸保昆扑地倒了。包三先生右脚乘势踢出,正中他臀部,将他直踢出厅门。
诸保昆在空中一个转折,肩头着地,一碰便即翻身站起,一跷一拐的奔进厅来,又举锥向包三先生胸上戳到。包三先生伸掌抓住他手腕,一甩之下,将他身子高高抛起,拍的一声巨响,重撞在梁间。诸保昆摔跌下地,翻身站起,第三次又扑将过来。包三先生皱眉道:“你这人真也不知好歹,难道我就杀你不得么?”诸保昆叫道:“你杀了我最好……”
包三先生双臂探出,抓住他双手向前一送,喀喀两声,诸保昆双臂臂骨已然拗断,跟着一锥戳在自己左肩,一锤击在自己右肩,双肩登时鲜血淋漓。他这一下受伤极重,虽然仍想拚命,却已有心无力。
青城派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是否该当上前救护。但见他为了维护先师声名而不顾性命,确非虚假,对他恨恶之心却也消了大半。
阿朱一直在旁观看,默不作声,这时忽然插口道:“司马大爷、诸大爷,我姑苏慕容氏倘若当真杀了司马老先生,岂能留下你们性命?包三哥若要尽数杀了你们,只怕也不是什么难事,至少他不必救司马大爷性命。王姑娘也不会一再相救诸大爷。到底是谁出手伤害司马老先生,各位还是回去细细访查为是。”
司马林心想这话甚是有理,便欲说几句话交代。包三先生怒道:“这里是我阿朱妹子的庄子,主人已下逐客令了,你兀自不识好歹?”司马林道:“好!后会有期。”微一点头,走了出去。诸保昆等都跟了出去。
姚伯当见包三先生武功高强,行事诡怪,颇想结识这位江湖奇人,兼之对王语嫣胸中包罗万有的武学,觊觎之心也是未肯便收,当下站起身来,便欲开言。包三先生大声道:“姚伯当,我跟你说,你那脓包师弟秦伯起,他再练三十年,也不配慕容公子去砍他一刀。再练一百二十年,慕容公子也不屑去砍他四刀。我不许你说一句话,快快给我滚了出去。”
姚伯当一愕之下,脸色铁青,伸手按住了刀柄。包三先生道:“你这点微末功夫,休在我面前班门弄斧。我叫你快滚,你便快滚,哪还有第二句说话的余地?”
秦家寨群盗适才以单刀飞掷司马林,手中兵刃都被包三先生接了下去,堆在足边,眼见他对姚伯当大加侮辱,均起了一拚之心,只是赤手空拳,却如老虎没了爪牙。
包三先生哈哈一笑,右足连踢,每一脚都踢在刀柄之上,十余柄单刀纷纷飞起,向秦家寨群盗射了过去,只是去势甚缓。群豪随手接过,刀一入手,便是一怔,接这柄刀实在方便之至,显是对方故意送到自己面前,跟着不能不想到,他能令自己如此方便的接刀,自也能令自己在接刀时异常困难,甚至刀尖转向,插入了自己身子,也毫不为奇。人人手握刀柄,神色却极为狼狈。
包三先生道:“姚伯当,你滚不滚出去?”姚伯当苦笑道:“包三先生于姚伯当有救命之恩,我这条性命全是阁下所赐。
阁下有命,自当遵从,告辞了。”说着躬身行礼,左手一挥,道:“大伙儿走罢!”
包三先生道:“我是叫你滚出去,不是叫你走出去。”姚伯当一愕,道:“在下不懂包三先生的意思。”包三先生道:“滚便是滚,你到底滚不滚?”姚伯当心想此人古怪,疯疯颠颠,不可理喻,当下更不多言,快步便向厅门走去。
包三先生喝道:“非也非也!此是行,是奔,是走,是跑,总之不是滚。”身形晃动,已欺到了姚伯当身后,左手探出,抓住了他后颈。姚伯当右肘反撞,包三先生左手一提,姚伯当身子离地,右肘这一撞便落了空。
包三先生右手跟着抓住他后臀提起,大声喝道:“我阿朱妹子的庄子,岂由得你说来便来,说去便去,有这么容易?滚你妈的罢!”双手一送,姚伯当一个庞大的身子便着地直滚了出去。
姚伯当已被他顺手闭住了穴道,无法站立,就像一根大木柱般直滚到门边,幸好厅门甚宽,不曾撞到头脚,骨碌碌的便滚了出去。秦家寨群盗发一声喊,纷纷追出,将他抱起。
姚伯当道:“快走,快走!”众人一窝蜂般去了。
包三先生向段誉横看竖看,捉摸不透他是何等样人,问王语嫣道:“这人是什么路数?要不要叫他滚出去?”
王语嫣道:“我和阿朱、阿碧都让严妈妈给捉住了,处境十分危急,幸蒙这位段公子相救。再说,他知道玄悲和尚给人以‘韦陀杵’打死的情形,咱们可以向他问问。”包三先生道:“这么说,你是要他留着了?”王语嫣道:“不错。”包三先生微笑道:“你不怕我慕容兄弟喝醋?”王语嫣睁着大大的眼睛,道:“什么喝醋?”包三先生指着段誉道:“这人油头粉脸,油腔滑调,你可别上了他的当。”王语嫣仍是不解,问道:“我上了他什么当?你说他会捏造少林派的讯息么?我想不会罢。”
包三先生听她言语一片天真烂漫,倒也不便多说,向着段誉嘿嘿嘿的冷笑三声,说道:“听说少林寺玄悲和尚在大理给人用‘韦陀杵’功夫打死了,又有一批胡涂混蛋赖在我们慕容氏头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照实说来。”
段誉心中有气,冷笑道:“你是审问囚犯不是?我若不说,你便要拷打我不是?”包三先生一怔,不怒反笑,喃喃的道:“大胆小子,大胆小子!”突然走上前去,一把抓住他的左臂,手上微一用力,段誉已痛入骨髓,大叫:“喂,你在干什么?”
包三先生道:“我是在审问囚犯,严刑拷打。”段誉任其自然,只当这条手臂不是自己的,微笑道:“你只管拷打,我可不来理你了。”包三先生手上加劲,只捏得段誉臂骨格格作响,如欲断折。段誉强忍痛楚,只是不理。
阿碧忙道:“三哥,这位段公子的脾气高傲得紧,他是我们救命恩人,你别伤他。”包三先生点点头,道:“很好,很好,脾气高傲,那就合我‘非也非也’的胃口。”说着缓缓放开了段誉的手臂。
阿朱笑道:“说到胃口,大家也都饿了。老顾,老顾!”提高噪子叫了几声。老顾从侧门中探头进来,见姚伯当、司马林等一干人已经不在,欢天喜地的走进厅来。阿朱道:“你先去刷两次牙,洗两次脸,再洗三次手,然后给我们弄点精致的小菜。有一点儿不干净,包三爷定要给你过不去。”老顾微笑点头,连说:“包你干净,包你干净!”
听香水榭中的婢仆在一间花厅中设了筵席。阿朱请包三先生坐了首座,段誉坐了次位,王语嫣坐第三位,阿碧和她自己在下首相陪。
王语嫣没等斟酒,便问:“三哥,他……他……”
包三先生向段誉白了一眼,说道:“王姑娘,这里有外人在座,有些事情是说不得的,何况油头粉脸的小白脸,我更是信不过……”
段誉听得气往上冲,霍地站起,便欲离座而去。
阿碧忙道:“段公子你勿要生气,我们包三哥的脾气末,向来是这样的。他大号叫作包不同,一定要跟人家挺撞几句,才吃得落饭。他说话如果不得罪人,日头从西天出来了。你请坐。”
段誉向王语嫣瞧去,见她脸色似乎也要自己坐下,虽然不能十分确定,终究舍不得不跟她同席,于是又坐了下来,说道:“包三先生说我油头粉脸,靠不住得很。你们的慕容公子呢,相貌却跟包三先生差不多吗?”
包不同哈哈大笑,说道:“这句话问得好。我们公子爷比段兄可英俊得多了……”王语嫣听了这话,登时容光焕发,似乎要打从心底里笑出来,只听包不同续道:“……我们公子爷的相貌英气勃勃,虽然俊美,跟段兄的脓包之美可大不相同,大不相同。至于区区在下,则是英而不俊,一般的英气勃勃,却是丑陋异常,可称英丑。”段誉等都笑了起来。
包不同喝了一杯酒,说道:“公子派我去福建路办一件事,那是暗中给少林派帮一个大忙,至于办什么事,要等这位段兄走了之后才可以说。我们既要跟少林派交朋友,那就决不会随便去杀少林寺的和尚,何况公子爷从来没去过大理,‘姑苏慕容’武功虽高,万里外发出‘韦陀杵’拳力取人性命的本事,只怕还没练成。”
段誉点头道:“包兄此言倒也有理。”
包不同摇头道:“非也!非也!”段誉一怔,心想:“我说你的话有理,怎地你反说不对?”只听包不同道:“并不是我的话说得有理,而是实情如此。段兄只说我的话有理,倒似实情未必如此,只不过我能言善道,说得有理而已。你这话可就大大不对了。”段誉微笑不语,心想也不必跟他多辩。
包不同道:“我昨天回到苏州,遇到了风四弟,哥儿俩一琢磨,定是有什么王八羔子跟‘姑苏慕容’过不去,暗中伤人,让人家把这些帐都写在‘姑苏慕容’的帐上。本来那也是一件大大的美事,有架可打,何乐而不为?”阿朱笑道:“四哥一定开心得不得了,那正是求之不得。”包不同摇头道:“非也,非也!四弟要打架,如何会求之不得?他是无求而不得,走遍天下,总是会有架打的。”
段誉见他对阿朱的话也要驳斥,才相信阿碧先前的话不错,此人果然以挺撞旁人为乐。
王语嫣道:“你跟风四哥琢磨出来什么没有?是谁暗中在跟咱们过不去?”包不同道:“第一,不会是少林派。第二,不会是丐帮,因为他们的副帮主马大元给人用‘锁喉功’杀了。
‘锁喉功’是马大元的成名绝技。杀马大元没什么大不了,用‘锁喉功’杀马大元,当然是要嫁祸于‘姑苏慕容’。”段誉点了点头。包不同道:“段兄,你连连点头,心中定是说,我这几句话倒也有理。”
段誉道:“非也,非也!第一,我只不过点了一点头,而非连连点头。第二,那是实情如此,而非单只包兄说得有理。”
包不同哈哈大笑,说道:“你这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之法,你想投入‘姑苏慕容’麾下吗?用意何在?是看中了我的阿碧小妹子吗?”
阿碧登时满脸通红,嗔道:“三哥,你又来瞎三话四了,我可呒没得罪你啊。”包不同道:“非也,非也。人家看中你,那是因为你温柔可爱。我这样说,为了你没得罪我,要是你得罪我,我就说你看中人家小白脸,人家小白脸却看不中你。”
阿碧更加窘了。阿朱道:“三哥,你别欺侮我阿碧妹子。你再欺侮她,下次我去欺侮你的靓靓。”
包不同哈哈大笑,说道:“我女儿闺名包不靓,你叫她靓靓,那是捧她的场,不是欺侮她。阿碧妹子,我不敢欺侮你了。”似乎人家威胁要欺侮他女儿,他倒真有点忌惮。
他转头向王语嫣道:“到底哪个王八蛋在跟咱们这不去,迟早会打听出来的。风四弟也
是刚从江西回来,详情不大清楚。我们哥儿俩便上青云庄去。邓大嫂说得到讯息,丐帮大批好手来到江南,多半是要跟咱们过不去。四弟立时便要去打架,好容易给大嫂劝住了。”阿朱微笑道:“毕竟大嫂有本事,居然劝得住四哥,叫他别去打架。”包不同道:“非也,非也。不是大嫂有本事,而是她言语有理。大嫂说道:‘公子爷的大事为重,不可多树强敌。’”
他说了这句话,王语嫣、阿朱、阿碧三人对望了一眼,脸色都很郑重。
段誉假装没注意,挟起一筷荠菜炒鸡片送入口中,说道:“老顾的手段倒也不错,但比阿朱姊姊、阿碧姊姊,毕竟还差着老远。”阿碧微笑道:“老顾烧菜比阿朱阿姊差点,比我可好得多了。”包不同道:“非也,非也。你两个各有各的好。”阿朱笑道:“三哥,今日小妹不能亲自下厨给你做菜,下次你驾临时补数……”
刚说了这句话,忽然间空中传来玎玲、玎玲两响清脆的银铃之声。
包不同和阿朱、阿碧齐道:“二哥有讯息捎来。”三人离席走到檐前,抬起头来,只见一头白鸽在空中打了一个圈子,扑将下来,停在阿朱手中。阿碧伸过手去,解下缚在鸽子腿上的一个小竹筒,倒出一张纸笺来。包不同夹手抢过,看了几眼,说道:“既是如此,咱们快去!”向王语嫣道:“喂,你去不去?”
王语嫣问道:“去哪里?有什么事?”
包不同一扬手中的纸笺,道:“二哥有信来,说西夏国‘一品堂’有大批好手突然来到江南,不知是何用意,要我带同阿朱、阿碧两位妹子去查查。”
王语嫣道:“我自然跟你们一起去。西夏‘一品堂’的人,也要跟咱们为难吗?对头可越来越多了。”说着微微皱眉。
包不同道:“也未必是对头,不过他们来到江南,总不会是为了游山玩水,烧香拜佛。好久没遇上高手了,又是丐帮,又是西夏‘一品堂’,嘿嘿,这一次可热闹了。”说着眉飞色舞,显然颇以得能参与大战为喜。
王语嫣走近身去,要瞧瞧信上还写些什么。包不同将信递了给她。王语嫣见信上写了七八行字,字迹清雅,颇有劲力,虽然每一个字都识得,但全然不成文理。她读过的书着实不少,这般文字却是第一次看到,皱眉道:“那是什么?”
阿朱微笑道:“这是公冶二哥想出来的古怪玩意,是从诗韵和切音中变化出来的,平声字读作入声,入声字读作上声,一东的当作三江,如此掉来掉去。我们瞧惯了,便知信中之意,在外人看来,那是全然的不知所云。”
阿碧见王语嫣听到“外人”两字,脸上微有不豫之色,忙道:“王姑娘又勿是外人。王姑娘,你如要知道,待会我跟你说便是了。”王语嫣登时现出喜色。
包不同道:“早就听说,西夏‘一品堂’搜罗的好手着实不少,中原西域什么门派的人都有,有王姑娘同去,只消看得几眼,就清楚了他们的底细。这件事了结之后,咱们便去河南,跟公子爷取齐。”
王语嫣大喜,拍手叫道:“好极,好极。我也去。”
阿碧道:“咱们尽快办好这里的事,赶去河南,不要公子爷却又回来,路上错过了。还有那个吐蕃和尚,不知在我那边捣乱得怎么了。”包不同道:“公冶二嫂已派人去查过,那和尚已经走了。你放心,下次三哥再帮你打这和尚。”段誉心道:“三哥是说什么也打不过和尚的。和尚不打你三哥,你三哥就该谢天谢地了。”
包不同道:“就只怕王姑娘跟着咱们,王夫人下次见到我,非狠狠骂我一顿不可……”突然转过头来,向段誉道:“你老是在旁听着,我说话可有多不痛快!姓段的,你这就请便罢。
我们谈论自己的事,似乎不必要你来加上一双耳朵,一张嘴巴。我们去和人家比武,也不必要你观战喝采。”
段誉明知在这里旁听,不免惹人之厌,这时包不同更公然逐客,而且言语十分无礼,虽对王语嫣恋恋不舍,总不能老着脸皮硬留下来,当下一狠心,站起身来,说道:“王姑娘,阿朱、阿碧两位姑娘,在下这便告辞,后会有期。”
王语嫣道:“半夜三更的,你到哪里去?太湖中的水道你又不熟,不如今晚在这儿歇宿一宵,明日再走不迟。”
段誉听她言语中虽是留客,但神思不属,显然一颗心早已飞到了慕容公子身畔,不由得又是恼怒,又是没趣。他是皇室世子,自幼任性,虽然最近经历了不少惊险折磨,却从未受过这般奚落冷遇,当即说道:“今天走明天走,那也没多大分别,告辞了。”
阿朱道:“既是如此,我派人送你出湖便是。”
段誉见阿朱也不坚留,更是不快,寻思:“那慕容公子到底有什么了不起,人人都当他是天上凤凰一般。什么少林派、丐帮、西夏‘一品堂’,他们都不怎么放在心上,只盼望尽快去和慕容公子相会。”便道:“也不用了,你只须借我一船一桨,我自己会划出去的。”
阿碧沉吟道:“你不认得湖中水道,恐怕不大好罢。小心别又撞上那个和尚。”
段誉气愤愤的道:“你们还是赶紧去和慕容公子相会为是。我再撞上和尚,最多也不过给他烧了。我又不是你们的表兄表弟,公子少爷,何劳关怀?”说着大踏步便走出厅门。
只听包不同道:“那吐蕃和尚不知是什么来历,也得查个明白。”王语嫣道:“表哥多半知道的,只要见到了他……”
阿朱和阿碧送段誉出去。阿碧道:“段公子,将来你和我们公子爷见了面,说不定能结成好朋友呢。我们公子爷是挺爱结交朋友的。”段誉冷笑道:“这个我可高攀不上。”阿碧听他语声中颇含气愤,很感奇怪,问道:“段公子,你为什么不高兴?可是我们相待太过简慢么?”阿朱道:“我们包三哥向来是这般脾气,段公子不必太过介意。我和阿碧妹子跟你陪罪啦。”说着笑嘻嘻的行下礼去,阿碧跟着行礼。
段誉还了一揖,扬长便走,快步走到水边,踏入一艘小船,扳桨将船荡开,驶入湖中。只觉胸中郁闷难当,到底为了什么原因,自己却也说不上来,只知再在岸上待得片时,说不定便要失态,甚至是泪水夺眶而出。依稀听得阿碧说道:“阿朱姊姊,公子替换的内衣裤够不够?今晚咱两个赶着一人缝一套好不好?”阿朱道:“好啊,你真细心,想得周到。”
第十三章 深怀厚恩
她虽打了段誉一记耳光,身子却仍是躺在他的怀里,一时无力挣扎跃起。段誉抚著自己脸颊,笑道:“你动不动便打人,世上哪有如你这般横蛮的女子?”他脸色突转阴沉,道:“南海鳄神呢?他不在这里等我么?”木婉清道:“人家已等了你七日七夜,还不够么?他走啦。”段誉登时神采焕发,大喜道:“妙极。妙极!我正好生担心。他若迫我拜他为师,那便不知如何是好了。”木婉清道:“你既不愿做他徒儿,又到这儿来干么?”段誉道:“咦!你落在他手中,我若不来,他定要为难于你,我心中何忍?”木婉清心头一甜,又道:“哼!你这人良心坏极,我恨不得一剑杀了你。干么你迟不来,早不来,等他走了,你到了帮手,这才来充好人?这七天七晚之中,你又不来寻我?”段誉叹了口气,道:“我一直为人所制,动弹不得,日夜牵挂著你,真是焦急死了,我一得脱手,立即赶来。木姑娘,你伤处痊好了么?那恶人没……没欺侮你么?”
木婉清嗔道:“我是你什么人?还是木姑娘长、木姑娘短的叫我。”段誉见她一发娇嗔,更增三分丽色,这七日来确是牵记得她好苦,双臂一紧,道:“婉清,婉清!我这样叫你好不好?”说著低下头去,待要吻她嘴唇。木婉清“啊”的一声,满脸飞红的跳将起来,道:“有旁人在这儿,你、你……怎么可以?噫!那些人呢?”四周一看,只见那宽袍客和渔樵耕读四人都已影踪不见,周围一个人也无。段誉道:“有谁在这里?是南海鳄神么?”眼光中又流露出惊恐之色。木婉清问道:“你来了有多久啦?”段誉道:“刚只一会儿。我上得峰来,见你晕倒在地,此外一个人也没有。婉清,咱们快走,莫要给南海鳄神追上来。”木婉清道:“好!”自言自语的道:“真是奇怪,怎么片刻间走得干干净净。”
忽听得岩石后一人长声吟道:“仗剑行千里,微躯敢一言。曾为大梁客,不负信陵恩。”高吟声中,转出一个人来,正是那一手持扇,一手执书的那个书生。段誉喜叫:“朱兄!”那书生将书扇放入怀中,抢前两步,揖了下去,喜道:“公子爷,天幸你安然无恙,刚才这位姑娘的这几句话,真唬得咱们魂不附体。”段誉还了—礼,道:“原来你们已见过了?你……你怎么到这儿来啦?真是巧极。”那书生微笑道:“咱四兄弟奉命来接公子爷回去,倒不是巧合。公子爷,你也忒地大胆,孤身闯荡江湖。咱们寻到了马五德家中,又赶到无量山来,这几日可教咱们担心得够了。”段誉笑道:“我也吃了不少苦头。伯父和爹爹大发脾气了,是不是?”那书生道:“那自然是很不高兴了。不过咱们出来之时,两位爷台脾气是发过了,这几日定是挂念得紧。后来善阐侯得到四大恶人同来大理的讯息,生怕公子爷撞上了他们,亲自赶了出来。”
段誉皱眉道:“什么四大恶人?高叔叔也来寻我了么?这如何过意得去?他人呢?”那书生道:“适才咱们都在这儿,高侯爷出手赶走了一个恶女人,听到公子爷的叫声,他们都放了心,命我在这儿等候公子爷。他们追踪那恶女人去了,公子爷,咱们这就回府去,免得两位爷台多有牵挂。”段誉道:“原来你……你一直是在这儿。”想到自己与木婉清言行亲密,都给他瞧见听见了,不禁满脸通红。那书生道:“适才我在岩石之后,诵读王昌龄的一首五绝,‘仗剑行千里,微躯敢一言,曾为大梁客,不负信陵恩。’寥寥二十字之中,倜傥慷慨,真乃令人倾倒。”说著从怀中取出那卷书来,正是《王昌龄集》。段誉点头道:“是了。王昌龄虽以七绝见称,五绝似非其长。但这一首果是佳作,那一首《送郭司仓》,不也绸缪雅致么?”
段誉随即高吟道:“映门准水绿,留骑主人心。明月随良椽,春潮夜夜深。”那书生一揖到地,说道:“多谢公子。”原来段誉和木婉清适才一番亲密之状,缠绵之意,那书生尽皆知闻,只是见段誉脸嫩害羞,故意用王昌龄的诗句岔开了。他所引“曾为大梁客”,自当如候嬴、朱亥一般,以死相报公子。段誉所引王昌龄这四句诗,却是表示为主人者对蜀吏深情诚厚相待。两人相视一笑,莫逆于心。木婉清不通诗书,心道:“这书呆子忘了身在何处,一谈到诗文,便这般津津有味。”
段誉转过身来,说道:“木……木姑娘,这位朱丹臣朱四哥,是我最好的朋友。”朱丹臣上前恭恭敬敬的行礼,说:“朱丹臣参见姑娘。”木婉清还了一礼,见他对己恭谨,心下甚喜,说道:“朱四哥,难得你这般和气,适才那几位可就凶狠得紧。”朱丹臣笑道:“我那三位兄长听到公子爷的噩耗,心下焦急,以致出言无状,姑娘恕罪则个。”心中却想:“近年来颇闻‘香药叉’的恶名,没想到竟是如此艳丽桃李的一位人物。公子爷年轻,不知江湖险恶,别要惑于美色,闹了个身败名裂。”他城府甚深,对木婉清虽是暗中戒备,脸上却是不动声色,笑嘻嘻的道:“两位爷台挂念公子,公子何不即回府去?木姑娘若无要事,也请到公子府上作客,盘桓数日。”他自忖一己之力,对付不了木婉清,而段誉听得邀她同归,想必乐意。段誉踌躇道:“我怎……怎么对伯父、爹爹说?”木婉清红晕上脸,转过了头。
朱丹臣又道:“在下听说那四大恶人武功甚高,适才善阐侯虽是逐退了叶二娘,那也是攻其无备,带著三分侥幸。公子爷千金之体,不必身处险地,咱们快些走吧。”段誉想起南海鳄神的凶恶情状,也是不寒而栗,点头道:“好,咱们就走。朱四哥,对头既然厉害,你还是去帮高叔叔吧。我陪同木姑娘回家去,”朱丹臣笑道:“好容易找到了公子爷,在下自当护送公子回府。木姑娘武功卓绝,在下早就钦仰,只是瞧姑娘神情,似乎受伤后未曾复元,途中若邂逅强敌,多有未便,还是让在下稍效棉薄的为是。”木婉清哼了一声,道:“你跟我说话,不用叽哩咕噜的掉书包,我是个山野女子,没念过书。你文绉绉的话哪,我只懂得一半。”朱丹臣笑道:“是,是!在下酸溜溜的积习难除,姑娘莫怪。”
段誉不愿就此回家,但既给朱丹臣找到了,料想不回去也是不行,只有途中徐谋脱身之计,当下三人偕行下峰。木婉清一心想问他这七日七夜之中,到底到了何处,然朱丹臣便在近旁,说话诸多不便,只有强自忍耐。朱丹臣身上携有干粮,取出来分给两人吃了。三人到得峰下,又行数里,只见大树旁系看五匹骏马,原来是采薪客等一行骑来的。朱丹臣走去牵过三匹,让段誉与木婉清上了马,自己这才上马,跟随在后。当晚三人在一处小客店中宿歇,分占三房。
木婉清关上房门,对著桌上一枝红烛,支颐而坐,心中又喜又愁,思潮起伏:“段郎不顾危难,前来寻我,足见他对我情意深重。这几天来我心中不断痛骂他负心薄幸,那可是错怪他了。瞧那朱丹臣对他如此恭谨,看来他不是富贵人家的弟子,便是武林世家中的小辈。我一个姑娘儿家,虽是与他订下了婚姻,这般没来由的跟著到他家里,好不尴尬。似乎他伯父和爹爹待他很凶,若是对我轻视无礼,那便如何?哼哼,我放毒箭将他一古脑儿都射死了,只留段郎一个。”正想到凶野处,忽听得窗上发出两下轻轻弹击之声。
木婉清左手一扬,煽灭了烛火,只听得窗外段誉的声音说道:“是我。”木婉清听到他深夜来到房外,一颗心怦怦乱跳,黑暗中只觉双颊发烧,低声问:“干什么?”语声甚是干涩。段誉道:“你开了窗子,我跟你说。”木婉清道:“我不开。”她一身高强武艺,但这时居然怕起这个文弱书生来,自己也觉奇怪。段誉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肯开窗,道:“那么你快出来,咱们赶紧得走。”木婉清一奇,伸指刺破窗纸,问道:“为什么?”段誉道:“朱四哥睡著了,别惊醒了他。我不愿回家去。”木婉清大喜,她本在担心见著段誉的父母,自己事事应付不来,当下轻轻推开窗子,跳了出去。段誉低声道:“我去牵马。”木婉清摇了摇手,伸臂托住他腰,提气一纵,上了墙头,随即轻轻跃到墙外,低声道:“马蹄声一响,你朱四哥便知道了。”段誉低声笑道:“多亏你想得周到。”
两人手携著手,径向东行,走出了数里,并未听到有人追来,这才放心,木婉清道:“你干么不愿回家?”段誉道:“我这一回家,伯父和爹爹一定关著我,再也不能出来。只怕再见你一面也是不易。”木婉清心中甜甜的,甚是喜欢,道:“不到他家去最好,从此咱两人浪荡江湖,岂不逍遥快活?咱们这会儿到哪里去?”段誉道:“第一别让朱四哥、高叔叔他们追到。第二须得躲开那南海鳄神。”木婉清点头道:“不错。咱们往西北方去,最好是找个乡下人家,先避避风头,躲他个十天半月,待我背上的伤全好,那就什么都不怕了。”当下两人迈开大步,向西北方急行,路上也不敢逗留说话,只盼离无量山越远越好。
行到天明,木婉清道:“我仇家甚多,白天赶道,惹人眼目,咱们得找个歇宿之处。日间吃饭睡觉,晚上行路。”段誉于江湖上的事什么也不懂,道:“任凭你拿主意便是。”木婉清道:“待会吃过饭后,你跟我说这七日七夜中到哪里去了。若有半句虚言,小心你的……”一言未毕,忽然“咦”的一声,只见前面柳荫下系著三匹马,一个人坐在石上,手中拿著一卷书,正自摇头摇脑的吟哦,却不是朱丹臣是谁?段誉也看见了,吃了一惊,拉著木婉清的手,急道:“快走!”木婉清心中雪亮,知道昨晚两人悄悄逃走,全给朱丹臣见了,他料得段誉不会轻功,定然行走不快,辨明了二人去路,便乘马绕道,拦在前路,当下皱眉道:“傻子,给他捉住了,还逃得了么?”便迎将上去,笑道:“大清早在这儿读书,兴致好得紧。”
朱丹臣笑著点了点头,向段誉道:“公子,你猜我在读什么诗?”跟著高声吟道:“古木鸣寒鸟,空山啼夜猿,既伤千里目,还鹙九折魂。岂不惮艰险?深怀国士恩。季布无二诺,侯赢重一言。人生感意气,功名谁复论。”段誉道:“这是魏征的《述怀》吧?”朱丹臣笑道:“公子爷博览群书,佩服佩服。”段誉懂得他引述这首诗的用意,意思说我半夜里不辞艰险的追寻于你,只不过是受了你伯父和父亲大恩,不敢有负托付而已。木婉清过去解下马匹的缰绳,说道:“到大理去,不知咱们走的路对不对?”朱丹臣道:“左右无事,向东行也好,向西行也好,终究会到大理。”昨日他让段誉乘坐三匹马中脚力最佳的一匹,这时他却拉到自己身边,以防段木二人如果驰马逃走,自己尽可追赶得上。
段誉上鞍后,纵马向东行。朱丹臣怕他著恼,一路上跟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些诗词歌赋,段誉谈得兴高采烈,木婉清却是一句话也插不进去。不久上了大路,行到午牌时分,三人在道旁一家小店中打尖,忽然人影一闪,门外走进一个又高又瘦的人来。
这高瘦汉子一坐,便伸拳在桌上一拍,大声叫道:“打两角酒,切两斤熟牛肉,快,快!”木婉清不用看他形相,一听他说话声音有如金铁相擦,支支难听,便知是“穷凶极恶”云中鹤到了。幸好她脸向里厢,没与云中鹤对面朝相,当即伸指在面汤中一蘸,在桌上写道:“第四恶人”。朱丹臣伸指写道:“快走,不用等我。”木婉清一拉段誉的衣袖,两人便走向内堂。云中鹤来到店堂后,一直眼望大路,似在寻人,但他极是机灵,听到身后有人走动,回头一看,见到木婉清的背影刚在柜壁后隐没,喝道:“是谁?给我站住了!”离座而行,长臂伸出,便向木婉清背后抓来。
朱丹臣手中捧著一碗面汤,叫声:“啊呦!”假装失手,一碗滚热的面汤夹脸向他泼了去。两人相距既近,朱丹臣泼得又快,加之云中鹤全没想到这酸秀才模样的人竟会突施暗算,小小店堂中实无回施余地,总算他轻功已练到炉火纯青之境,快速之极的半转身子,一碗热汤避开了半碗,余下的半碗仍是泼到了他脸上,登时眼前模糊一片。他大怒之下,伸手向朱丹臣抓去,准拟抓他个破胸开膛,不料朱丹臣汤碗一脱手,随手便掀起了桌子,桌上碗碟杯盘,一齐向云中鹤飞了过去。噗的一声响,云中鹤五指插入桌面,碗碟之属,随著一股劲风直击过来。
客店中仓卒遇敌,饶是他武功高强,也闹了个手忙脚乱,急云内劲布满全身,那些碗碟之类撞将上去,一一反弹出来,全未损到他分毫,但汁水淋漓,不免狠费周章。只听得门外马蹄声响,已有两人乘马向北驰去。云中鹤伸袖抹去眼上的面汤,猛觉风声飒然,一物点向胸口要害。他吸一口气,胸口徒然向后缩了半尺,左掌从空中直劈下来,反掌一抓,两根手指已抓住了敌人点来的折扇。朱丹臣这柄折扇的扇骨以纯钢打就,乃是他自幼习练的兵刃,进退如风,虽见云中鹤身手矫捷,但乘著他仓皇失措之际,或能一击而中。不料云中鹤非但避开了这一击,反以两根手指夹住扇骨。朱丹臣吃了一惊,急忙运劲还夺。以内力而论,朱丹臣还差著一筹,这一夺原本无法奏功,一件心爱的兵刃势非落入敌人手中不可,幸好云中鹤满手淋淋漓漓的都是汤汁油腻,手指上一滑,拿捏不紧,竟被朱丹臣将扇子夺了回去。
这数招一过,朱丹臣已知敌人不但应变灵活,武功更是厉害,大叫:“使钩杆的,使斧头的,决堵住了门,竹篙子逃不走啦。”他曾听“抚仙钩徒”和“采薪客”说过,那晚与一个形如竹篙的人相遇,两人合力,才勉强取胜,是以虚张声势的叫将起来。云中鹤不知是计,心道:“糟糕,使钩杆和斧头的那两个小子原来埋伏在外,我以一敌三,更非落败不可。”当下无心恋战,冲入后院,越墙而走。朱丹臣大叫:“竹篙子逃走啦,快追快追!”奔到门外,翻身上马,追赶段誉去了。
段誉和木婉清驰出数里,便收缰缓行,过不多时,听得马蹄声响,朱丹臣骑马追来。两人勒马相候,正待询问,木婉清忽道:“不好!那人追来了!”只见大道上一人一晃一飘,一条竹篙般冉冉而来。朱丹臣骇然道:“这人轻功如此了得。”扬鞭在段誉的坐骑臀上抽了一记,三匹马十二只马蹄上下翻飞,绝尘而去,瞬时间又将云中鹤远远抛在后面。奔了六七里,木婉清听得坐骑气喘甚急,只得拉慢,让它透过一口气来,但就这么一停,云中鹤又已追到。此人短程内的冲刺虽是不如马匹,长力却是绵绵不绝。朱丹臣知道自己的诡计已然被他识破,虚声恫吓已不管用,看来二十里路之内,非给他追及不可。
只要到得大理城去,天大的事情也不会怕,但这三匹马越奔越慢,情势越来越是危急,又奔出数里,段誉的坐骑突然前蹄一跪,将他摔了下来。木婉清飞身下鞍,抢了上去,不等段誉著地,已将他后心一把抓住,正好她的坐骑奔到身旁,她左手在马鞍上一掀,带著段誉一同跃上马背。朱丹臣对她本来颇有恶感,但段誉这一堕马,自己为了阻挡著敌人而遥遥在后,未及救援,幸得木婉清及时出手,不禁脱口叫道:“好身法!”
一声甫毕,突然脑后风声飒然,一件兵器袭了上来,朱丹臣回扇挡架,嗤的一声响,将云中鹤的铜抓格开。云中鹤乘势向下一拖,五根钢铸的手指只抓得马臀上鲜血淋漓。那马吃痛,一声悲嘶,奔得反而更加快了,又将云中鹤远远抛在后面。但这么一来,一马双驮,一马受伤,无论如何无法持久,朱丹臣和木婉清都是暗暗焦急,段誉却不知事情凶险,问道:“婉清,这人很厉害么?难道朱四哥打他不过?”木婉清摇头道:“就是我联同出手,也不管用。”她突然心生一计,道:“我假装堕马受伤,躺在地下不起来,冷不防射他两箭,或许能够得手。你骑了马只管走,不用等待。”段誉大急,反转双手,左手勾住了她头颈,右手抱住她腰,连道:“使不得,使不得!我不能让你冒险!”木婉清羞得满面通红,嗔道:“呆子,快放开我。给朱四哥瞧在眼里,成什么样子?”段誉一惊,道:“对不起!你别见怪。”木婉清道:“你是我丈夫,又有什么对不起了?”
说话之间,又已遥遥望见云中鹤冉冉而来。段誉回头眺望,一斜眼间,只见木婉清柳眉深锁,忧色甚深,不由得心中怜惜之情,油然而生,忽听得木婉清“啊”的一声低呼,只见朱丹臣连连挥手,催他们快逃,自己却已跃下马来,张开折扇,拦在道中。不料云中鹤一心要追上木婉清,陡然间斜刺里冲向道旁的田野之中,绕过了朱丹臣,向段木二人追来。木婉清用力鞭打坐骑,那马口吐白沫,已在挨命。段誉叹道:“婉清,倘若咱们此刻骑的是你那匹黑玫瑰,料那恶人再也追赶不上。”木婉清道:“那还用你说。”
那马转了一个山冈,迎面笔直一条大道,并无躲避之处,只西首绿柳丛中,小湖旁有一角黄墙露出,段誉喜道:“好啦!咱们向这边去。”木婉清道:“那是死地,无路可走!”段誉道:“你听我的话便不错。”一纵缰绳,便向绿柳丛中奔去。
奔到近处,木婉清一抬头,见那黄墙原来是一所寺院或是道观,匾额上写的似乎是“清华观”三字。但这只是一瞥之间,心下飞快的盘算:“这呆子逃到了这里,前无去路,那便如何是好?我且躲在暗处,射这云中鹤一箭。”转身之间,坐骑已奔到了观前,猛听得身后一人哈哈大笑,正是云中鹤的声音,突然间身子一顿,那马纵声长嘶,前蹄人立起来,再也无法前进。木婉清背上只感一凉,一回头间,只见云中鹤双手拉住了马尾。此人神力真当惊人,居然一拉住马尾,一匹全力驰骋中的快马就此硬生生的定住,动弹不得。
只听得段誉大声叫道:“妈妈,妈妈,快来啊!”木婉清心下恼怒,喝道:“呆子,住口!”云中鹤哈哈大笑,说道:“这当儿叫奶奶爷爷也不中用。”木婉清右臂一挥,一箭向后射出。云中鹤缩头闪开,见木婉清跃离马鞍,左手钢抓倏地递出,搭向她的肩头。木婉清当真机灵,一缩,已钻到了马腹之下,云中鹤手松马尾,待要再向木婉清抓去,忽然道观中走出一个面貌秀丽的中年道姑来,右手拿著一柄拂尘,满脸笑容。
那道姑上前伸臂揽住了段誉,笑道:“又在淘什么气了,这么大呼小叫的?”木婉清见这容貌秀雅的道姑对段誉如此亲热,而段誉伸右臂圈住了那道姑的腰,更是一脸的喜欢之状,不由得心中醋意大生,顾不得强敌在后,一纵身便是一掌向那道姑迎面劈了过去,喝道:“你……你是他的什么人?”段誉叫道:“婉清,不得无礼!”木婉清听他回护那道姑,心中气恼更甚,身子尚未著地,手掌上更增了三分内劲。那道姑拂尘一举,尘尾在半空中圈了一个小圈,已卷住木婉清的手腕。木婉清只觉她拂尘上一股力量大得出奇,却又是柔和绵软,不带丝毫霸道,她被拂尘这么一扯,身不由己的往旁边一挨,又急又怒的骂道:“你是出家人,居然不知羞耻。”
云巾鹤初时见那道姑出来,姿容美貌,心中一喜,暗想:“今日我云中鹤运道来了,一箭双雕,两个娘儿一并掳了去。”待见那道姑拂尘一出手,便将那木婉清攻势十分凌厉的一掌轻描淡写的化解开去,他见识甚高,只看了一招,便知这道姑的武功甚是了得,一纵身上了马鞍,却不动手,只听那道姑怒道:“小姑娘,你胡说八道什么?你……你是他什么人?”木婉清:“我是段郎的妻子。你快放开他。”那道姑呆了一呆,忽然眉花眼笑,拉著段誉的耳朵,笑道:“此言是真是假?”段誉笑道:“也可说真,也可说假。”那道姑伸手在他面颊上重重扭了一把,笑道:“没学到你爹的功夫,却学足了爹爹的风流胡闹,我不打断你的狗腿才怪。”侧头向木婉清上上下下的打量,说道:“嗯,这姑娘也真美,就是太野,须得好好管教才成。”
木婉清怒道:“我野不野关你怎么事?你再不放开他,我可要放箭射你了。”那道姑笑道:“你倒射射看。”段誉大叫:“婉清,不可!你知道她是谁?”说著伸手护住了那道姑的颈子。木婉清再也忍不住,手腕一扬,飕飕两声,两枝毒箭便往那道姑射去。那道姑本来一脸笑容,看到毒箭射来,陡然间脸上变色,拂尘一挥,每一根银丝上似乎都生出吸力,将两枝小箭裹在其中,厉声喝道:“‘修罗刀’秦红棉是你什么人?”木婉清摇头道:“什么‘修罗刀’秦红棉?没听见过。”段誉见那道姑气得脸色惨白,劝道:“妈,你别生气。”“妈,你别生气。”这五个字钻入了木婉清的耳中,不由得她不大吃一惊,几乎不信自己的耳朵,说道:“什么!……她是你妈妈?”段誉笑道:“刚才我大叫妈妈,你没听见么?”他转头向那道姑道:“妈,这位是木婉清木姑娘,儿子这几日倏遇凶险,很受恶人的欺侮,亏得木姑娘几次救了儿子的性命。”
忽听得门外有人大声叫道:“瑶瑞仙子!千万小心了,这是四大恶人之一!”当著闯进一个人来,正是朱丹臣。他见那道姑神色有异,还道她已吃了云中鹤的亏,颤声道:“瑶瑞仙子,你……和他动过手了么?”云中鹤朗声笑道:“这时动手也不迟。”一句话刚说完,双足已站在马鞍之上。他身形本高,这一站上马背,一个脑袋更如悬在半天,突然身子向前一伸,右足勾住马鞍,两柄钢抓向那道姑抓了下来。那道姑微一斜身,欺到马匹左首,拂尘一卷,击向云中鹤的左足,云中鹤竟不闪避,左抓一抓勾向他的背心,那道姑一矮身,已从马腹之下钻过,拂尘指出,千丝万缕的劲风射向他的右腿。云中鹤向前迈了一步,左足踏上了马头,居高临下,右手钢抓横扫而至。
朱丹臣喝道:“给我下来。”纵身跃上马臀,左手成拳击在他左腰,右手中的钢扇向他腿上点去。朱丹臣兵刃甚短,这近身肉搏,最占便宜。
云中鹤左手钢抓一挡,以长攻短,反击过去。瑶端仙子拂尘抖处,又袭向他的下盘,那云中鹤当真了得,以二敌一,双手钢抓飞舞,竟是不落下风。木婉清见他站在马背,胸腹不必守护,形势颇占便宜,飕的一箭射出,从那马的左眼穿入。她这短箭剧毒无比,那马身子一颤,便即倒了下来。瑶端仙子拂尘圈转,已缠住了钢抓的五指。朱丹臣奋身而上,连攻三招。瑶瑞仙子和云中鹤同时奋力一夺。云中鹤内力虽较对方为强,但分了半力去挡架朱丹臣的钢扇,又要防备木婉清的毒箭,只感手臂一震,拂尘和钢抓同时脱手,直飞上天。瑶瑞仙子左手一扬,腰间一条绸带夭矫飞出,又向敌人卷去。云中鹤骂道:“大理国中的家伙,专会倚多取胜。”料知今日已讨不了好,双足在马鞍上一登,身子如箭飞出,左手钢抓勾住道观的围墙墙头,一个翻身,已至墙外。木婉清一箭射去,这飞箭竟还不及他身法快捷,拍的一声,短箭钉在墙上,云中鹤却是鸿飞冥冥,已然不知所踪。跟著当啷啷一声响亮,拂尘和钢抓同时落在地下。庭下四个人相顾骇然,均觉此人身法之快,实是从未所见。
过了半晌,朱丹臣才道:“瑶瑞仙子,若不是你出手,丹臣今日非死在他手下不可。”瑶瑞仙子微微一笑,道:“十多年没动兵刃,功夫全搁下了。朱兄弟,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历?”朱丹臣道:“听说四大恶人齐来大理。这人位居四大恶人之末,武功已是如此了得,其余三人可想而知。瑶瑞仙子,你还是到王府中暂避一时,待料理了这四个恶人之后再说。”瑶瑞仙子脸色微变,愠道:“我还到王府中去干什么?四大恶人齐来,我敌不过,死了也就是了。”朱丹臣对她甚是恭谨,不敢再说,向段誉连使眼色,要他出言相求。
段誉道:“妈,这四个恶人实是凶恶得紧,你既不愿回家,我陪你去伯父那里。”瑶瑞仙子摇摇头道:“我不去。”眼圈一红,似乎便要掉下泪来。段誉道:“好,你不去,我就在这儿陪你。”他转头向朱丹臣道:“朱大哥,烦你去禀报我伯父和爹爹,说咱母子俩在这儿合力抵挡四大恶人。”瑶瑞仙子笑了出来,道:“亏你不怕羞,你有什么本事,跟我合力抵挡四大恶人?”她虽被段誉引得笑了出来,但先前存在眼眶中的泪水终于还是流下脸颊,她背转了身,举袖拭了拭眼泪。木婉清瞧得暗自诧异:“段郎的母亲怎地是个出家人?眼看云中鹤这一去,势必会被其余三个恶人,联手来攻,他母亲如何抵敌?可是她坚执不肯躲避。啊,是了!天下男子负心薄幸的为多,段郎的父亲定是另有爱宠,以致他母亲著恼出家。”这么一想,对瑶瑞仙子大起同情之意,道:“瑶瑞仙子,我帮你御敌。”
瑶瑞仙子细细打量她相貌,突然厉声道:“你给我说实话,到底‘修罗刀’秦红棉是你什么人?”木婉清也气了,道:“我跟你说过了,我从来没听见过这名字。秦红棉是男是女,是人是畜,我全不知情。”瑶瑞仙子听她说到“是人是畜”,登时释然,寻思:“她若是修罗刀的后辈亲人,决不会说到‘畜生’两字。”虽听她出言挺撞,脸色反而温和了,笑道:“姑娘莫怪!我适才见你射箭的手法姿势,很像我所识的一个女子,甚至你的相貌也有三分相似,以致起疑。木姑娘,令尊令堂的名讳如何称呼?你武功很好,想必也是名门之女子了。”木婉清摇头道:“我从小没爹没娘,是师父养大我的。我不知爹爹妈妈叫什么名字。”瑶瑞仙子道:“那么尊师是哪一位?”木婉清道:“我师父叫作‘无名客’。”瑶瑞仙子沉吟道:“无名客?无名客?”向著朱丹臣,眼色中意示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