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乌鞘岭头斗双侠
赵半山揭开车帐,向里面一看,黑沉沉的瞧不清楚,只见有一个人睡在里面,身上裹着一张被,赵半山叫道:“四弟,是你么?我们救你来啦!”那人“啊”了一声。无尘道:“你送四弟回去,我去找张召重算帐。”说罢纵马又冲入人堆里。镖行人众本来在向东奔逃,忽见无尘回马杀来,发一声喊,转头向西。
无尘大叫:“张召重,张召重,你这小子给我滚出来。”喊了几声,无人答应,又向敌人人群里面冲去。镖师公差见他赶到,吓得魂飞天外,四散乱窜。
红花会群雄见赵半山押着大车回来,无不大喜,纷纷奔过来迎接。骆冰一马当先,驰到大车前面,翻身下马,揭开车帐,颤声叫了声:“大哥!”车里的人却没有声息,骆冰心中一惊,扑入车里把被揭开。这时红花会群雄也都赶到,俱跳下马围近看视。
常氏双侠见大车已经抢得,哪里还有心思和这批不明来历的维人恋战,兄弟俩呼哨一声,展开飞抓把一群维人直逼开去,掉转马头便走。那群维人似乎只在阻止旁人走近,见他们退走,也不追赶,返身向中央一团正在恶战的人群那里奔去。
这时无尘道人仍在人群中纵横来去。一个趟子手逃得略慢,被他一剑砍在肩头,跌倒在地。无尘不欲伤他性命,一提马跳过他的身子,高声大叫:“火手判官,给我滚出来!”忽然一骑冲到跟前,马上一个维人身材高大,满腮虬髯,喝问:“哪里来的野道人在此乱闯?”无尘不理,迎面刷的就是一剑。那维人举马刀一架。无尘不待他马刀收回,左右连环两剑,迅捷无比。那维人无法招架,镫里藏身,一足勾住马镫,翻在马腹之下,才算逃过两剑,吓得一身冷汗,仗着骑术精绝,躲在马腹之下,催马逃开。无尘笑道:“你能躲开我三剑,也算一条好汉,我不来伤你性命。”又冲入人群中去。
常氏双侠从东向西返回,只见西边又奔来了八骑,那正是周仲英和陆菲青一干人。两拨人还未驰近大车,骆冰已从车内推出一个人来,摔在地上,喝问:“奔雷手文大爷……在哪里?”话未问毕,两行泪珠流了下来。众人看这人面目苍老黄瘦,公差打扮,右手吊在颈下。骆冰认得他就是赵家堡被文泰来打断右臂的北京名捕头吴国栋,踢了他一脚,又待要问,一口气憋住了说不出话。卫春华单钩指住吴国栋右眼,说道:“文爷在哪里?你不说,我先废了你这只招子?”吴国栋恨恨的道:“张召重这小子早押著文爷走得远啦。这小子叫我坐在车里。我还以为他好心叫我养伤,哪知这狼心狗肺的东西是用金蝉脱壳之计,要我认命给他顶缸,他自己却到北京去请功。他妈的,瞧他是不是有好死。”他越说越恨,破口大骂张召重。
这时东西路两拨人都已赶到。陈家洛叫道:“把鹰爪孙和镖行的小子们全部拿下来,别叫走了一个!我们分两路包抄。”当下陈家洛与赵半山、常氏双侠、杨成协、卫春华、蒋四根、心砚从南路围上去,周仲英、陆菲青、徐天宏、骆冰、余鱼同、周绮、孟健雄、安健刚从北路围上去,有如一把铁钳,把官差、镖行和维人全都围在垓心。那群维人和公差镖师正斗得火炽。赵半山双手扬了一扬,打出一批暗器,刹时之间,两名捕快、一个镖师翻身落马。众维人这时已分清敌我,欢呼大叫。那个虬髯维人纵马上前,高声说道:“不知哪一路英雄好汉拔刀相助,在下先行谢过。”说罢在马上举刀致敬。陈家洛拱手还礼,喊道:“各位哥哥,一齐动手吧。”众英雄齐声答应,刀剑并施。这时公差与镖行中的好手早已死伤殆尽,余下几名平庸之辈哪里还敢反抗,俱都跪地求饶,“爷爷、祖宗”的乱喊。心砚十分高兴,向骆冰道:“文四奶奶,果真不出你所料,他们叫我爷爷了。”骆冰这时心乱如麻,心砚的话一句也没听进耳去。
纷乱中无尘道人忽然纵马从人丛中奔出来,叫道:“喂!大家来瞧啊,这女娃娃的剑法很有几下子!”众人都知道无尘的追魂夺命剑海内独步,江湖上能挡得住他三招两式的人并不多见,他忽然称许别人剑法,而且那人是个女子,俱都好奇之心大起,迫近观看。那虬髯维人高声说了几句维语,众维人让出道来,与群雄围成一个圈子。无尘对陈家洛道:“总舵主,张召重找不到。你看这使五行轮的小子,身手倒也不弱。”陈家洛向人圈中看去,只见一个黄衫女郎与一个矫健汉子在舍死忘生的恶斗。这时陆菲青走到陈家洛身旁,说道:“这穿黄衫女郎名叫霍青桐,是天山双鹰的弟子。那使五行轮的是关东六魔中的阎世章。”陈家洛听了,心中一动,他知道天山双鹰的秃鹫陈正德和雪雕关明梅是回疆的武林前辈,只是和他师父天池怪侠素有嫌隙,虽不成仇,但向不见面,互相故意回避,久闻天山派“三分剑术”自成一家,这倒要留心一观。他凝神望去,只见那黄衫女郎剑光霍霍,攻势凌厉,然而阎世章双轮展开,也尽自抵敌得住。这时众维人呐喊助威,有数人渐渐迫近,要想加入战团。
阎世章双轮“指天划地”一挡一攻,待霍青桐的剑收转,突然退出一步,叫道:“且慢,我有话说。”众维人迫上前来,兵刃耀眼,眼见就要把阎世章乱刀分尸。阎世章倏地双轮交于左手,右手一扯,把背后的红布包袱拿在手中,双轮高举,叫道:“你们要倚多取胜,我先把这包裹砍烂了。”众维人一见俱都大惊,退了数步。阎世章明知自己身入重围,决讨不了好去,只有凭一身艺业以图背城借一,于是高声说道:“你们人多,要我性命是易如反掌。但我阎六是铁铮铮的汉子,岂能让你们得遂心愿。除非单打独弓,哪一位赢了我手中双轮,我敬重英雄好汉,自会把包裹双手奉上,否则我宁可与这包裹同归于尽。你们想得,哼哼,那是妄想。”
俏李逵周绮听了阎世章这番话,第一个就忍不住,跳出圈子,喝道:“好,我们来比划比划。”雁翎刀一摆,就要上前。周仲英一把将她拉了回来,说道:“眼前有这许多英雄的伯伯叔叔,又要你这丫头来现世?”霍青桐左手向周绮一扬,说道:“这位姊姊的盛情好意,我先谢谢。”周绮道:“那没有什么。”霍青桐道:“我先打头阵,要是不成,请姊姊伸手相助。”周绮道:“你放心,我看你这人很好,我一定帮你。”周仲英低声道:“傻丫头,人家武功比你强,你没见到吗?”周绮道:“难道她冤我?”陆菲青在旁插口道:“这个镖师背上的红布包袱包着他们维族的要物,所以她必须亲手夺回来。”周绮点点头道:“那就是了。”
阎世章双轮一摆,说道:“哪一个上来,商量好了没有?”霍青桐道:“还是我来接接你五行轮的高明招术。”阎世章道:“决了胜负之后怎么说?”霍青桐道:“不论胜负,你都得把经留下。你胜了让你走,你败了,连人留下。”说罢剑走偏锋,斜刺左肩。阎世章的双轮按五行八卦,八八六十四招,专夺敌人兵刃,遮锁封拦,十分严密,两人转瞬拆了七八招。
陈家洛向余鱼同一招手,余鱼同走了过去。陈家洛道:“十四弟,你赶紧动身去寻四哥的下落,我们随后赶来。”余鱼同答应了,退出人圈,回头一望骆冰,见她低垂头在痴痴出神,想过去安慰她几句,转念一想,拍马走了。
众人留神霍青桐的三分剑术,果然迅捷非凡,剑未递到,已经变招。阎世章双轮想锁她宝剑,哪里锁得着。无尘、陆菲青、赵半山几个都是使剑的好手,在一旁指指点点的评论。无尘道:“这一记刺他右胁,快是够快了,还不够狠。”赵半山笑道:“她怎能跟你几十年的功力相比?你在她这年纪时,有没有这样俊的身手?”无尘笑道:“这女娃娃讨人欢喜,大家都帮她。”陈家洛看霍青桐剑法精妙,心中也暗暗钦佩,见她虽然双颊微红,额上见汗,但神定气足,脚步身法丝毫不乱,两人斗到分际,只见霍青桐剑法一变,使出天山派的绝技“海市蜃楼”一柄剑虚虚实实,似真实幻,似幻实真。群雄屏声凝气,都看得出了神。轮光剑影中白刃闪动,阎世章右腕中剑,一声惊叫,右轮突然飞入半空,众人不约而同的齐声叫好。阎世章纵身跳出丈余,说道:“我认输了,这部经书还给你吧!”伸手去拿红布包袱。
霍青桐欢容满脸,抢上几步,还剑入鞘,双手去接这部他们族人奉为圣物的可兰经。阎世章脸色一沉,喝道:“拿去!”右手一扬,三把飞锥向霍青桐当胸飞来。
霍青桐见变起仓卒,难以避让,仰面一个“铁板桥”,全身笔直向后弯倒,那三把飞锥堪堪在她脸上掠过。阎世章一不做,二不休,三把飞锥刚脱手,连珠般又是三把飞出,这时霍青桐两眼向天,无法见到大难临头。众维人又急又怒,齐齐抢出。
霍青桐刚一拧身立起,只听见叮、叮、叮三声,三柄飞锥被什么暗器打落地下,刚刚跌在她脚边,霍青桐吓出一身冷汗,忙拔剑在手。阎世章已如疯虎般和身扑上,一柄五行轮当头砍下。霍青桐不及变招,只得举剑硬架,一个利轮下压,一个宝剑上举,一时之间僵持不决。阎世章力大,五行轮渐渐压到霍青桐头上,群雄正要上前抢救,霍青桐突然左手从腰间拔出一柄精光耀眼的短剑,“扑”的一声,直插入阎世章肚腹之中。阎世章大叫一声,向后便倒。众人又是轰天价喝一声采。
霍青桐解下阎世章背后的红布包袱。这时那虬髯维人已走到跟前,连赞:“好孩子!”霍青桐用双手把包袱奉上,微微一笑,叫了声:“爹。”那维人正是她的父亲木卓伦。他也是两手接过,众维人都拥了上来。霍青桐把短剑拔出,看阎世章时早已断气,忽见一个十五六岁僮仆打扮的少年纵下马来,在地上捡起三枚圆圆的白色东西,走到一个青年跟前,托在手中送上去,那青年伸手接了,放入囊中。霍青桐心想:“刚才打落这奸贼暗器,救我性命的原来是他。”不免仔细看了他两眼,只见这人脸如冠玉,目似朗星,轻袍缓带,手中摇着一柄折扇,神采飞扬,气度闲雅。两人目光相接,那人向她微微一笑,霍青桐脸一红,低下头跑到父亲跟前,在他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木卓伦点点头,走到那青年马前,行了一礼。那青年忙跳下马来还礼。木卓伦道:“承公子相救小女性命,兄弟感激万分,请问公子尊姓大名?”
那青年正是红花会的总舵主陈家洛,当下连声逊谢,说道:“小弟姓陈名家洛,我们有一位结义兄弟,被这批鹰爪和镖行的小子逮去,所以赶来相救,不幸未能救出。贵族圣物已经夺回,可喜可贺。”木卓伦把儿子霍阿伊和女儿叫过来,向陈家洛拜谢。陈家洛看霍阿伊方面大耳,满脸浓须,霍青桐却体态婀娜,娇如春花,美若朝霞,先前只留心她剑法,现在临近当面,想不到人间竟有如此好女子,一时不由得看得痴了。霍青桐低声说:“若不是公子仗义相救,小女子已遭暗算。大恩大德,永不敢忘。”陈家洛道:“久闻天山双鹰三分剑术冠绝当时,今日得见姑娘神技,真乃名下无虚。适才在下献丑,不蒙见怪,已是万幸,何劳言谢?”
周绮听这两人客客气气的说话,听得不耐烦起来,插嘴对霍青桐道:“你的剑法是比我好,不过有一件事我要教你。”霍青桐道:“请姊姊指教。”周绮道:“和你打的这个家伙奸猾得很,你太相信他啦,险些中了他的毒手。有很多男人都是鬼计多端的,以后可千万要小心。”霍青桐道:“姊姊说得是,如不是陈公子仗义施救,那真是不堪设想了。”周绮道:“什么陈公子?啊,你是说他,他是红花会的总舵主。喂,陈……陈大哥,你刚才用来打飞锥的是什么暗器,拿出来给我瞧瞧。”陈家洛从囊中拿出三颗圆圆的东西来,说道:“这是几颗围棋子,打得不好,周姑娘别见笑。”周绮道:“谁来笑你?你打得不错,一路上爹爹老是赞你,他有些话倒也说得对。”霍青桐听周绮说这公子模样的人是什么帮会的总舵主,心中很有点诧异,低声和父亲商量了一阵。木卓伦点点头,说:“好。”
这时红花会群雄已督率着投降的官差和镖行人员掩埋死尸,救护伤者。被无尘削断四指的镖师是钱正伦,被赵半山袖箭打死的镖师是戴永明,被他摔伤的瘦小镖师是童兆和,这时也不知去向。这一仗镇远镖局大败亏输,四位镖头两死两伤。北京、天津、保定各处来的捕快公差也死伤了七八人。
木卓伦走过来对陈家洛道:“承众位英雄援手,我们大事已了。听公子说,有一位英雄尚未救出,我想命小儿小女带同几名伴当供公子差遣,相救这位英雄。他们武艺低微,不过或可稍效奔走之劳,不知公子准许么?”陈家洛心中大喜,说道:“那是感激不尽。”当下替群雄引见了,双方互道仰慕。木卓伦对无尘道:“道长剑法迅捷无伦,我平生从所未见,幸亏道长剑下留情,否则……哈哈……”无尘笑道:“多多得罪,幸勿见怪。”众维人向来崇拜英雄,刚才见无尘、赵半山、陈家洛、常氏双侠诸人大显身手,心中都十分钦佩,纷纷过来执手致敬。
正叙话间,忽然西边蹄声急促众人回头观望,只见一个人纵马奔前,翻身下马,竟是一个美貌少年,那人向陆菲青叫了一声“师傅”。此人正是李沅芷,这时又改了男装。她四下一望,没见余鱼同,却见了霍青桐,忙跑过去亲亲热热的拉住了她的手,说道:“那天晚上你到哪里去了?我可想死你啦!那部经夺回来没有?”霍青桐欢然道:“刚夺回来,你瞧。”向霍阿伊背上的红包袱一指。李沅芷微一沉吟,道:“你打开看过没有?那经是不是在里面?”霍青桐道:“我们要先祷告阿拉,感谢神他的大能,再来开启圣经。”李沅芷道:“最好先打开来瞧一瞧。”木卓伦一听李沅芷之言,心中惊疑不定,忙把包袱解开,里面竟是一叠废纸,哪里是他们奉为圣物的手抄可兰经。众维人一见,俱都气得大骂。霍阿伊把蹲在地上的一个镖行趟子手抓起来,“拍”的一记耳光,喝道:“那部经书哪里去了?”趟子手哭丧着脸,一手按住被打肿的腮帮子,说不出话来。木卓伦拔出马刀,说道:“你不说我先砍死你。”那趟子手道:“他们镖头……干的事,小的不知道。”一面说,一面指着钱正伦。霍阿伊把钱正伦一把拖过来,说道:“朋友,你要死还是要活?”钱正伦闭目不答,霍阿伊怒火上升,伸手又要打人。霍青桐轻轻把他衣角一拉,他举起的一只手登时慢慢垂了下来,原来霍阿伊虽然生性粗暴,但对两个妹子却最是敬服疼爱。大妹子就是霍青桐。小妹子喀丝丽千娇百媚,明艳无双,大漠上人称香香公主,她不会武功,所以这次夺经没有随同出来。
霍青桐问李沅芷道:“你怎知道包裹没有经书?”李沅芷笑道:“我叫他们上过一次当,我想人家也会学乖啦。”木卓伦又向钱正伦喝问,他一口咬定说经书已被另外镖师带走。木卓伦将信将疑,命部下在骡驮子各处仔细搜查,丝毫不见影踪,他担心圣物被毁,双眉紧锁,十分烦恼。
这边李沅芷正向陆菲青询问别来情况。陆菲青道:“这些事将来再对你说,你快回去,你妈又要担心啦。这里的事别对人说起。”李沅芷道:“我当然不说,你当我还是不懂事的小孩吗?这些人是谁啊?师父,你给我引见引见。”陆菲青微一沉吟,说道:“我瞧不必了,你快走吧。”他想李沅芷是将军之女,与这般草莽群豪道路不同,不必让他们相识。李沅芷小嘴一呶,说道:“我知道你不喜欢自己徒弟,宁愿喜欢什么金笛秀才的师侄。师父,我走啦!”说罢拜了一拜,上马就走,驰到霍青桐身边,俯身搂着她的肩膀,在她的耳边低语了几句。霍青桐“嗤”的一声笑。李沅芷马上一鞭,向西奔去。
陈家洛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见霍青桐和这个美貌少年如此亲热,心中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当场呆呆的出了神。徐天宏走过来道:“总舵主,我们商量一下怎么救四哥啊。”陈家洛不由得一惊,定了一定神,说道:“正是。心砚,你骑文四奶奶的马,去请章十爷回来。”心砚接令去了。陈家洛又道:“卫九哥,你到峡口会齐十二郎,四下哨探鹰爪行踪,今晚回报。”卫春华也接令去了。陈家洛向众人道:“我们今晚就在这里露宿一宵,等他们探得消息回来,明儿一早继续追赶。”
众人一日奔驰,半日战斗,俱都又饥又累。木卓伦指挥维人把帐篷搬到路旁搭起,分出几个帐篷来给红花会群雄,又煮了牛羊肉送过来。
众人吃过东西,陈家洛把吴国栋叫来仔细询问。吴国栋一味痛骂张召重,说文泰来一向坐在这大车里,后来大概张召重发现了敌踪,知道有人要来抢车,所以叫他坐在车里顶缸,施了金蝉脱壳之计。陈家洛再叫钱正伦等人来盘问,也是丝毫没有结果。徐天宏等俘虏带出帐外之后,对陈家洛道:“总舵主,这姓钱的目光闪烁,神情很是狡猾,咱们今晚试他一试。”陈家洛道:“好!”两人低声商量定当。
到得天黑,卫春华与石双英两人没有一个回来报信,大家挂念不已。徐天宏道:“他们多半发现了四哥的踪迹,所以掇下去了,这倒是好消息。”群雄点头称是,谈了一会就在帐篷中席地而卧。镖行人众和官差都被绳子缚了手脚,睡在帐篷外面,上半夜由蒋四根看守,下半夜由徐天宏看守。
月到中天,徐天宏从帐篷中出来,把蒋四根叫进去睡,自己四周走了一圈,就坐了下来,用一条毯子裹住身体。钱正伦恰恰躺在徐天宏身旁,刚才他坐下来时不小心在上踏了一脚,一痛就痛醒了,他正要迷迷糊糊再睡,忽听见徐天宏发出微微鼾声,敢情已经睡熟,心中大喜,双手一挣缚着他的绳子竟未缚紧,被他挣扎几下就挣脱了。他屏气停了一会,听见徐天宏鼾声更重,睡得极熟,于是轻轻把脚上的绳子解开,待血脉流通,慢慢站起身来,一步步走了出去。
钱正伦走到帐篷后面,把缚在木桩上的一匹马解了下来,蹑手蹑脚的走到大路旁,凝神一听,四下完全没有声息,心中暗喜,知道无人知觉,牵着马走到那辆吴国栋坐过的大车旁。车上骡子已被人解下,大车翻倒在地。
正在这时,一个帐篷中忽然窜出一个人影来,悄没声息跟在后面,那人正是俏李逵周绮。她和霍青桐、骆冰睡一个帐篷里,那两人都有重重心事,翻来覆去的老睡不着。周绮睡梦中好像跌进一个陷坑,好容易有人把她拉上来,一看那人正是徐天宏,心中有气,和他大吵大闹,一吵就吵醒了,一醒就听见帐篷外有人马走动之声,抓帐篷一看,正是钱正伦正偷走向大路,忙拿起单刀,追出帐来。追了几步,张口想叫,忽然背后一人扑了上来,把她的嘴按住。周绮吃了一惊,反手一刀,那人手脚敏捷,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把刀翻了开去,低声道:“别嚷,周姑娘,是我。”周绮一听是徐天宏的声音,刀是不砍了,可是左手一拳打了出去,结结实实,正打在徐天宏右胸。徐天宏一半真痛,一半假装,“哼”了一声,向后便倒。周绮吓了一跳,俯身下去,低声说道:“喂,谁叫你按住我的嘴,有人要逃走,你瞧见么?”徐天宏低声道:“别作声,我们盯着他。”两人伏在地上,慢慢爬过去,只见钱正伦把车里的垫子掀起,“格格”两声,似乎是撬开了一块木板,从里面拿出一只木盒来,塞在怀里,正要上马,徐天宏在周绮背后急推一把,叫道:“快拦住他。”周绮一纵身直窜出去。
钱正伦听见人声,一足刚踏上马镫,来不及上马,右足先在马臀上猛踢一脚,那马受痛,奔出数丈。周绮一提气,随后急追。钱正伦翻身上马,把手一扬,喝道:“照镖!”周绮一凝神,哪知钱正伦这一下是虚招,他身边的兵刃暗器在受缚时早被人搜去了。待周绮呆了一呆,那马又向前一窜。周绮心中大急,眼见已追赶不上。钱正伦哈哈大笑,笑声未毕,忽然一个倒栽葱跌下马来。
周绮又惊又喜,奔上去在钱正伦背上一脚踏住,把刀尖对准他的后心。这时徐天宏也赶了上来,说道:“你看他怀里的盒子是什么东西。”周绮一把将木盒掏了出来,打开一看,里面厚厚一叠羊皮,装订成一本书的模样,在月光下翻开来看去,那是古怪的文字,一个也不识,周绮道:“又是你们红花会的怪字,我不识得。”随手向徐天宏一丢。徐天宏接来一看,喜道:“周姑娘,你这功劳不小,这多半是他们维人的可兰经,我们快找总舵主去。”
两人刚转过身来,只见陈家洛已迎了上来。周绮奇道:“咦!陈大哥,你怎么也出来了?你瞧瞧这是什么东西。”徐天宏把木盒递过去。陈家洛接来一看,说道:“这九成就是那部可兰经。幸亏你拦住了那个家伙,我们十几个男人都不及你。”周绮听陈家洛和徐天宏两人都称赞他,十分高兴,想谦虚几句,可是不知说什么好,隔了半晌,问徐天宏道:“刚才打痛了你么?”徐天宏一笑,说道:“周姑娘好大力气。”周绮道:“是你自己不好。”转身对钱正伦道:“站起来,走回去。”把脚一松,将刀放开,那知钱正伦倒在地上,动弹不得。周绮骂道:“我又没伤你,装什么死?”轻轻踢了他一脚,钱正伦仍旧不动。陈家洛微微一下,伸手在他胁下捏按,喝道:“站起来!”钱正伦“哼”了两声,慢慢爬了起来,周绮一楞,恍然大悟,四下注目一看,拾起一颗白色的棋子,交给陈家洛道:“你的围棋子!你飞镖打穴的功夫很不错啊。你们串通了来哄我,哼,我早知道你们不是好人。”
陈家洛道:“我们怎么是串通了来哄骗你?是你自己听见这家伙的声音才追出来的。再说,要不是你这么一拦,他心不慌,自然会躲开了我打穴的棋子。”周绮听他的话理由十足,就高兴起来,说道:“那么我们三人都有功劳。”徐天宏道:“你功劳最大。”周绮低声道:“你别告诉爹爹,说我打你一拳。”徐天宏笑道:“告诉了他也不要紧啊!”周绮怒道:“你说了我就永远不跟你说话。”徐天宏一笑不答。
三人押着钱正伦,拿了经书,走到木卓伦帐篷前。守夜的维人一传报,木卓伦忙披衣出来,把他们迎了进去。陈家洛把经过一说,将那部经书交了过去。木卓伦喜出望外,双手接过,一翻果然是那部他们奉为圣物的手抄可兰经。这时在旁观看的维人把喜讯报了出去,不一会,霍阿伊、霍青桐和众维人全都拥进帐来,纷对徐陈周三人叉手抚胸,俯首致敬。木卓伦打开经文诵读:
“奉至仁慈的阿拉之名,一切赞颂,全归阿拉,全世界的主,至仁至慈的主,报应日的君主。我们只崇拜你,只求你佑助,求你引导我们上正路,你所佑助者的路,不是受谴责者的路,也不是迷误者的路。”
众维人伏地虔诚祈祷,感谢真神阿拉。祷告已毕,木卓伦对陈家洛道:“陈当家的,你将敝族圣物从奸人手中夺回,我们也不敢言谢。以后陈当家的但有所使,只要传来一信,虽千山万水,亦必赶到,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陈家洛拱手逊谢。木卓伦又道:“明日兄弟奉圣经回去,小儿小女就请陈当家的指挥教导,等救回文爷之后再让他们回来。那时陈当家的与众位英雄,如能抽空到敝地盘桓一时,让敝族族人得以瞻仰丰采,更是幸事。”陈家洛微一沉吟,说道:“夺回圣经,周姑娘和我们侥幸撞上,我们岂敢居功言德?令郎和令爱还是请老英雄带同回乡。老英雄这番美意,我们感激不尽,但惊动令郎令爱大驾,实在愧不敢当。”
陈家洛此言一出,木卓伦父子三人俱都出乎意料之外,心想本来说得好好的,怎么忽然变了卦。木卓伦又说了几遍,陈家洛只是辞谢。霍青桐叫了声:“爹!”轻轻微微摇头,示意不必再说了。这时红花会群雄也都赶到帐来,向木卓伦道喜。
徐天宏见周仲英进来说道:“这次夺回圣经,周姑娘的功劳最大。”周仲英心下得意,望了女儿几眼,意示奖许。徐天宏忽然按住右胸,叫声:“啊唷!”众人目光都注视在他身上。周绮大急,心想:“他要是在许多人面前把自己打他的事说了出来可怎么办?”周仲英问道:“怎么?”徐天宏道:“刚才这里给人打了一拳。”周仲英道:“谁打的?受伤了么?”徐天宏道:“没伤,不过是有点痛,还不是这个坏蛋打的。这人下手好狠。”大家以为他说钱正伦,杨成协走去,抓住他的衣领一把提了起来,喝道:“你还敢打人?”钱正伦道:“我……我没有呀!”徐天宏道:“八弟,算了,谁打了,自己肚里明白。”杨成协把钱正伦在地上一扔,“呸”了一口。周绮横眼看着徐天宏,心道:“好,你这小子,又绕了弯来骂我。”
众人告辞出去,各自安息。次日清晨,木卓伦率领众维人与群雄道别。双方相聚虽只半日,但大家肝胆相照情投意合,临别时互相殷殷致意,众维人才纵马西行。周绮牵着霍青桐的手,对陈家洛道:“这位姊姊人又好,武功又强,人家要帮我们救文四爷,你干什么不答应啊?”陈家洛一时语塞。霍青桐道:“陈公子不肯教我们冒险,那是他的美意。我离家已久,着实想我妈妈和妹子,很愿早点儿回去。周姊姊,我们再见了!”说罢一举手,拨转马头就走。周绮对陈家洛道:“你不要她跟我们在一起,你看她眼泪都要流下来啦!你瞧人家不起,得罪人,我可不管。”陈家洛望着霍青桐的背影,一声不响。
霍青桐奔了一段路,忽然勒转马来,见陈家洛在呆呆的望着自己,一咬嘴唇,举手向他招两下。陈家洛见她招手,不由得一阵迷乱,走了过去。霍青桐跳下马来。两人面对面的呆了半晌,说不出话来。霍青桐一定神,说道:“我性命承公子相救,我们族中圣物又蒙公子夺回。不论公子如何待我,我都决不怨你。”说到这里,伸手把腰间的短剑解下,说道:“这短剑是家师所赐,据家师说,剑里面藏着一个极大秘密,几百年来辗转相传,始终无人参详得出。今日一别,后会无期,此剑请公子收下。公子慧人,或许能解得其中奥妙。”说罢把短剑双手奉上。陈家洛接过,说道:“此剑既是珍物,本不敢受。但既是姑娘所赠,却之不恭,只好靦颜收下。”霍青桐见他神情落寞,心中很不好受,顿了一下,说道:“我知道你为什么不要我跟你去救文四爷。你昨日见了那少年对待我的模样,所以瞧不起我。这人是陆菲青陆老前辈的徒弟,是怎么样的人,你可以去仔细问陆老前辈,瞧我是不是不知自重的女子!”说罢纵身上马,绝尘而去。
陈家洛手中托着那柄短剑,呆呆的出神,望着霍青桐追上维人大队,渐渐隐没在远方大漠与蓝天相接之处,心中突然一震,正要回去请问陆菲青,忽见前面一骑马如一溜烟般奔来,越到前面越快,原来是心砚回来了。他见到陈家洛,远远下了马,牵了马走到跟前,兴高采烈的道:“少爷,章十爷随后就来,我们逮到了一个人。”
陈家洛问道:“逮到了一个什么人?”心砚道:“我骑了白马赶到破庙那边,章十爷在和一个人合口,那人要过来,章十爷叫他等一会。两人正在争闹,那人忽然看见我骑的马,就大骂我偷马贼,一刀向我砍来。我和章十爷合力给他干上了。那人武功很好,可是没有兵刃,不知哪里偷来了一把劈柴刀,当然使不顺手啦。打了二十多个回合,章十爷才用斧头把他的柴刀砍飞,那人手下真是来得,空手斗我们两个,后来被我使了一个诡计,他一不留神,腿上被章十爷砍了一斧,这才给我们逮住。”陈家洛道:“你使什么诡计”。心砚笑道:“我在章十斧绊住他的当口,在地上抓了一把灰土,丢到他眼睛去。他躲开了,张口骂我,那知我左手还有一把,这一下他可躲不开啦。”陈家洛笑骂:“你这小鬼就是鬼鬼祟祟的不干好事。那人叫什么名字?干什么的?”心砚道:“我们问他,他不肯说。”不过章十爷说他是洛阳韩家门的人,因为他跟我们打时,使的是铁琵琶手。
说到这里,章进也赶到了,下马向陈家洛行礼,随手把马鞍上的人提了下来,那人双手双脚都被绑住,站在地上,神态倨傲。陈家洛问道:“阁下是洛阳韩家门的?尊姓大名,可否见告?”那人昂头不答。陈家洛道:“心砚,你把这位爷解了绑。”心砚拔出刀来,把绑住他手脚的绳子割断,挺刀站在他背后,防他有什么异动。陈家洛道:“他二人得罪阁下,请勿见怪,请到帐篷里坐下说话。”
四人到得帐中,陈家洛和那人席地而坐,群雄陆续进来,都站在陈家洛身后。那人看见骆冰进来,不由得大怒,站起来戟指而骂:“你这婆娘抢我的马,原来你们是一伙!”骆冰笑道:“你是韩文冲韩大爷,是么?我们换一匹坐骑,我还补了你一锭金子,你已经赚了钱啦,干什么还生气?”陈家洛问起情由,骆冰把抢夺白马的事笑着说了,众人听得都笑了起来。陈家洛道:“既是如此,四嫂你把那匹马还给韩爷吧。那锭金子韩爷不用还了,算是她租用尊骑的一点敬意。韩爷腿上的伤不碍事吧?心砚,你把金创药给韩爷敷上。”韩文冲见陈家洛这样处理,怒气渐平,正想交待几句场面话,忽然骆冰说:“总舵主,那不成,你道他是谁?他是镇远镖局的人。”
陈家洛问道:“当真?”骆冰把王维扬那封信取出来,交给陈家洛,说道:“你请看。”陈家洛把那封信接过来,打开一看,只看了开头一个称呼,就把信一折,递给韩文冲,说道:“这是韩爷的信,在下不便观看。”韩文冲心想:“横竖你的同党已经看过,落得大方一点。”于是说道:“我是镇远镖局的,那不错,不知哪一点冒犯各位了,倒要请教。我韩文冲光明磊落,没有见不得人的事。阁下请看吧。”说着把信摊开,放在陈家洛面前。陈家洛是解元之才,读书一目十行,只眼粗粗一瞥,已知信中意思,朗然说道:“威震河朔王维扬王老镖头的威名,在下是如雷贯耳,只是无由识荆,实为恨事。阁下是洛阳韩家门的,不知和韩五娘是怎样称呼?”韩文冲道:“那是我的先婶娘。请教阁下尊姓大名,不知是否识得先婶娘?”
陈家洛微微一笑,说道:“我只是慕名而已。我姓陈名家洛。”韩文冲听了,蓦然站了起来,惊道:“你……是红花会的少舵主?”常赫志插口道:“他现在是总舵主了。跟你说了半天话,你还不知道说话的是谁。”韩文冲慢慢坐下来,不住打量陈家洛。陈家洛道:“江湖上近日不知是谁造谣,说贵同门焦文期之死与敝会有关,其实这事我们完全不知。在下本来派了一位兄弟要到洛阳来说明这个过节,因为临时有事走不开,所以暂缓一步,韩爷今日到此,那是再好没有。不知何以有此谣言,韩爷能否明白见告?”韩文冲道:“你……你就是海宁陈阁老的公子?”陈家洛道:“既然阁下知道在下的身世,那也不必瞒你。”韩文冲道:“自从公子离家之后,相府出了重赏找寻,后来有人访知公子在红花会,又说公子到了回部。我师兄焦文期受相府之聘亲到回部来访公子,哪知突然不明不白的失了踪。此事已隔五年,直到最近,有人在陕西山谷里发见焦师兄所用的铁牌和琵琶钉,才知他已不幸被害。虽然他已死无对证,当时又无人亲目睹他遭难情形,但如不是红花会下的毒手,又有何人?……”
他话未说完,章进猛然喝道:“们你师兄这种人,贪财卖命,死了也没有什么可惜。我们红花会要是杀了他,难道不敢认账?老子老实告诉你,这个人,我们没有杀。不过你要是找不到人报仇,就算老子杀了,也没有关系。”韩文冲斜眼看他,心中将信将疑。无尘拔剑在手,叫道:“我们红花会众当家说话说一句是一句,几时骗过人来?你不信他的话,就是瞧我不起。今日先吃我一剑。”
纷乱中陆菲青突然高叫:“焦文期是我杀的,这与红花会无干。”众人一听,都不觉一楞。陆菲青站起身来,把当年焦文期怎样黑夜寻仇、怎样以三敌一、怎样狠施毒手、怎样命丧荒山的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众人听了这番话,都骂焦文期不要脸,让杀。韩文冲铁青着脸,一言不发。陆菲青道:“韩爷如要给令师兄报仇,现在动手也无不可。这事与红花会无关,他们要是帮了我一拳一脚,就是瞧我不起。”他转头向骆冰道:“文四奶奶,你把韩爷的兵刃还给他吧。”
骆冰把铁琵琶取出来,交给陆菲青。陆菲青接了过来,说道:“韩五娘当年手创铁琵琶门,名闻江湖,也算得是女中豪杰。唉……”言下不胜慨叹,他一面说一面双手暗使内力。铁琵琶肚腹中空,被陆菲青一按,登时变成一块扁平的铁板。陆菲青又道:“我们武林中人,就算不能舍身报国,和满虏鞑子拚个死活,也应当行侠仗义,救困扶危,否则空学了一身武艺,又有何用?”他边说边把铁板半用双手搓成一个铁筒,捏了几下,变成一根铁棍,他又道:“至不济,也当洁身自好,隐居山林,做一个安分良民。我陆菲青生平最痛恨的是朝廷鹰犬、保镖护院的走狗,仗着自己有一点武艺,帮官家欺压良民,给豪门富室卖命。这种人要是给我遇上了,哼哼,我陆菲青虽然去死不远,也要和他们周旋周旋。”说到这里不禁声色俱厉,手中的铁棍也已变成了一个铁环。这一番话把韩文冲只听得怦然心动。他平素自恃武功精深,目中无人,哪知这一番出来连遭挫折,他失败在骆冰、章进、心砚等人手里,还觉得是对方使用诡计,现在陆菲青在言谈之间,把他的独门兵器弯弯捏捏,如弄湿泥,如搓软面,不由得又敬又怕。
蒋四根见陆菲青弄得有趣,童心顿起,把铁环接过来,双手一拉,又变成铁棍,自己拿一端,另一端伸到杨成协面前。杨成协笑道:“你要和我比比力气?”蒋四根点点头,杨成协也握住了铁棍一端,两人用力一拉,各不相下,铁棍却越拉越长。众人都看得呆了。陈家洛怕两人分出输赢,伤了和气,笑道:“两位哥哥力气一样大,把这铁琵琶给我吧。”周绮和骆冰听他把这个东西仍旧叫作铁琵琶,都笑了起来。
杨成协和蒋四根停手不拉,把铁棍交给陈家洛。陈家洛笑道:“道长、周老前辈、常五哥,你们三个一边。赵三哥、常六哥,我们三个一边,我们来练一个功夫。”周仲英等都笑嘻嘻的走拢来,听陈家洛指挥,三个一边,站在铁棍两端,各伸单掌,抵住铁棍。陈家洛笑道:“他们两位把铁棍拉长了,我们把它缩短。一、二、三!”六人一齐用力,铁棍果然渐渐粗短,旁观的人不由得都高声喝起采来。
韩文冲这一下心灰意懒,心道:“罢了,罢了,这叫做天外有天,人上有人。我韩文冲今日要是留得一命在,明天回乡耕田去了。”
陈家洛笑道:“好了。”周仲英等五人一笑停手。陈家洛道:“我们弄坏了韩兄的兵刃,很是抱歉,请勿见怪。”这时韩文冲满头大汗,哪里还答得出话来?陈家洛道:“在下奉劝韩兄一句话,不知韩兄肯接纳否?”韩文冲道:“请说。”陈家洛道:“自古道冤家宜解不宜结,令师兄命丧荒山,是他自取其祸,怨不得陆老前辈。韩兄看在下薄面,和陆老前辈揭过这层过节,大家交个朋友如何?”韩文冲怒道:“难道我师兄一条性命就此白白送了不成?”陈家洛道:“焦三爷此事,其实由我身上而起,这样吧,在下这里写一封信给家兄,就说焦三爷已寻到我,不过我不肯回家。焦三爷在途中遭受意外逝世,请家兄将赏格抚恤,付给焦三爷家属。”韩文冲沉吟不语。陈家洛双眉一扬,说道:“韩爷要是一定要报仇,就由在下接接韩家门的铁琵琶手。”随手一掷,那根铁棍直插入土中,没得影踪全无。
韩文冲见对方个个武功惊人,知道今日无论如何讨不到便宜去,说道:“那么就请陈公子吩咐吧。”陈家洛道:“这才是拿得起放得下的英雄好汉。”于是叫心砚取出文房四宝,笔走龙蛇,写了一封书信。韩文冲接了,说道:“王总镖头本来叫兄弟协助送一支镖到北京,到了北京,再护送一批御赐的珍宝到江南贵府上去。今日见了各位神技,兄弟这一点点庄家把式,真算得是班门弄斧。公子府上的珍宝,谁敢动一根毫毛?兄弟这就告辞。”陈家洛一听,说道:“韩兄本来要护送的物品是舍下的?”韩文冲道:“镖局来给我送信的趟子手说,皇上对公子府上的恩宠厚得了不得,过不了十天半月就赏下一批珍珠宝贝来,现在积得多了,要送到江南老宅去,府上就叫我们镖局护送。兄弟今日栽在这里,哪里还有面目在武林中混饭吃?我把焦师兄的家属安顿好之后,回家种田打猎,决不能再到江湖上来了。”陈家洛道:“韩兄肯听陆老前辈的金玉良言,那真是再好不过。在下索性交交你这位朋友。心砚,你把镇远镖局的各位请进来。”心砚应声出去,把钱正伦等一干人都带了进来。韩文冲一见,双方面面相觑,都说不出话来。陈家洛道:“我们冲着韩爷的面子,这几位朋友都请韩爷带去。不过以后要是再见到他们不干好事,可休怪我们手下无情。”韩文冲给陈家洛软硬兼施,恩威并济,显功夫,套交情,弄得哑口无言,那里敢再向陆菲青提一句报仇的话。陈家洛道:“我们先走一步,各位请在此休息一日,明天再动身吧。”红花会群雄纷纷上马动身,一干镖师官差呆在当地,做声不得。
群雄走出一程路,陆菲青对陈家洛道:“陈当家的,镖行的这些小子们留在后面,小徒不久就会和他们遇着。他们吃了亏没处报仇,说不定会找上小徒,我想迟走一步,照应一下,随后赶来。”陈家洛道:“好,陆老前辈请便,最好是和令贤徒一起来,我们也好多得一臂之力。”陆菲青笑道:“这个人就会闯祸淘气,哪里会帮什么忙?”一拱手,掉转马头,向来路而去。群雄继续赶路,陈家洛没能询问陆菲青关于他徒弟的事,心中老大纳闷。
且说余鱼同奉命侦查文泰来等一行人踪迹,沿路暗访,没有丝毫线索,不一日到得凉州。凉州民丰物阜,是甘肃省的一个大郡。余渔同住下客店,踱到南街积翠楼上自斟自饮,感叹身世,想起骆冰声音笑貌,思潮起伏,这番相思明明无望,万万不该,然而总是割舍不下,见满壁都是某某到此一游的字句,诗兴忽起,命店小二取来笔砚,在壁上题诗一首:“金笛纵横一去来,秋风愁绪不能排,人言九转肠应断,我已为君转十回。”下面写了“鱼题”两字。
酒入愁肠,更增郁闷,吟哦了一会,正要会帐下楼,忽听楼梯响,上来了两人,余鱼同眼尖,见当先一人似乎那里见过,忙把头转开,才一回头,猛然想起,那是在铁胆庄交过手的官差。幸喜那人和同伴谈得起劲,没见到余渔同。他们上得楼来,四下一望,拣了靠窗一个座坐下,正在余渔同桌子旁边。余鱼同十分机伶,伏在桌上,假装醉酒。店小二来叫他,只是不应。那两人先谈了一些不关紧要事,只听见一个人道:“瑞大哥,你们这番拿到这点子,真是奇功一件,皇上不知会赏什么给你。”那姓瑞的道:“赏什么我也不想了,只求太太平平把点子送到杭州,也就罢了。我们八个侍卫一齐出京,只剩下我一个人回去。肃州这一战,不是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到现在想起来,还有点汗毛凛凛。”另一人道:“现在你们张大人在一起,决失不了手。”那姓瑞的道:“话是不错,不过这一来,功劳都是御林军的了,我们御前侍卫还有什么面子?老朱,这点子干么不送北京,送到杭州去做什么啊?”那姓朱的低声道:“我姊姊是刘大学士府里的人,那你是知道的了。我听她传出消息来说,皇上就要到江南去。把点子送到杭州,大概皇上亲自要审。”那姓瑞的唔了一声,喝了一口酒,说道:“你们六个人巴巴从京里赶来,就为了下这道圣旨?”那姓朱的道:“还做你们帮手啊?江南红花会的势力大,我们不可不特别小心。”
余鱼同听到这里,心中暗叫惭愧,如果不是碰巧听见,那么他们把文四哥偷偷改道送到江南,大伙却扑北京去救,岂非误了大事?这时又听那姓朱的侍卫道:“瑞大哥,这点子到底犯了什么事,皇上要亲自御审?”那姓瑞的道:“这个我们怎么知道?上头交待下来,要是抓不到他,我们回去全是革职查办的处分,脑袋保得牢保不牢,还得走着瞧呢。嘿!你道御前侍卫这碗饭是好吃的吗?”那姓朱的笑道:“现在瑞大哥立了大功,我来敬你三杯。”两人欢呼饮酒,后来谈呀谈的就谈到女人身上了,什么北方女人脚小,江南女人皮色白腻。酒醉饭饱之后,那姓瑞的会了钞下楼,看见余鱼同伏在桌上,笑骂道:“读书人有屁用,三杯落肚,就醉猫般爬不起来。”余鱼同等他们下楼之后,忙掷了一两银子在桌上,就跟下楼去,远远在人丛中盯着那两人,只见他们一迳进了凉州府台衙门,半天不见出来,余渔同料定他们就在府衙之中,回到店房,闭目静养,到得三更时分,换了夜行衣靠,手持金笛,悄悄跳出窗去,径奔府衙。他绕到府衙后院,越进墙去,只见四下黑沉沉的,东厢厅的窗中却出光亮来,他蹑足走近,附耳一听,厅中有人说话的声音,于是用右手食指沾了一点唾沫,轻轻在窗纸上湿了一个洞,往里一张,不由得吃了一惊。原来厅里坐满了人,张召重坐在居中,两旁都是侍卫和公差,一个人反背站着,正在破口大骂,听声音正是文泰来。余鱼同知道里面都是江湖好手,不敢再看,伏下身子凝神静听,只听见文泰来骂道:“你们这批给鞑子做走狗的奴才,文大爷落在你们手中,自有人给我报仇。瞧你们这种狼心狗肺的东西,有什么下场。”又听见一个人阴森森的道:“好,你骂的痛快!你是奔雷手,我的手掌没有你厉害,但今日教你尝尝吃我一掌的滋味。”
余鱼同一听不好,心想:“四哥怕要受辱。他是四嫂最敬最爱之人,岂能受宵小之侮?”忙在破孔中一张,只见一个身材瘦长、穿一身青布长袍的中年男子举起了手,正走到文泰来身边去。文泰来双手被捆,动弹不得,怒得牙齿咬得格格直响。那人正待手掌下落,余鱼同金笛刺破窗纸,一吐气,金笛中一枝短剑笔直飞去,正插在那人左眼之中。那人非别,乃辰州言家拳掌门人言伯干是也。
言伯干眼眶中箭,痛得倒在地下,厅中一阵大乱,余鱼同一箭又射在一名侍卫的右颊之上,跟着一抬腿,踢开厅门,直窜进去,喝道:“鹰爪子别动,红花会救人来啦!”一笛把站在文泰来身旁的官差点中了软麻穴,从绑腿上拔出匕首,把文泰来手脚上绳索割断。张召重久经大敌,并不慌乱,也不理会文泰来和余渔同,拔剑在厅门一站,内阻逃犯,外扑援兵。文泰来手一脱绑,精神大振,这时一名御前侍卫正和身扑上,文泰来身体一侧,反背一掌,打在他右胁之下,“喀喇”一声,打断了两根肋骨。其余的侍卫见他身手如此厉害,一时都不敢走拢来。余鱼同道:“四哥,快冲出来!”文泰来道:“大伙都来了吗?”余鱼同道:“他们还没到,就是小弟一人。”文泰来一点头,他右臂和腿上伤势仍很厉害,行走不便,右臂靠在余鱼同身上,并肩向厅门走去。四五名侍卫一涌而上,余鱼同手挥金笛挡住。
两人走到厅口,张召重走上一步,喝道:“给我留下。”单剑向文泰来小腹上刺来。文泰来脚下不便,退避不及,以攻为守,左手食中两指疾如流星,直取张召重双眼。张召重回剑一挡,不由得赞了一声:“好!”两人身手奇快,转瞬拆了七八招。文泰来只有一只左手,下盘又如钉住般趋退不灵,再拆数招,被张召重在肩头上一推,立脚不稳,坐倒在地。余鱼同边打边想:“我活着今后一辈子也只是痛苦,今日舍了这条命把四哥救出去,借这鹰爪之手了结自己残生,也好让四嫂知道,我余鱼同并非无义小人。我以一死报她,死也不枉。”胸中计算已定,正见文泰来被张召重推倒,反身一笛向张召重打去。文泰来缓得一缓,挣扎着爬了起来,回身大喝一声,那些侍卫和官差一呆,不由得退了数步,余鱼同道:“四哥,快出去。”一面金笛飞舞,完全不招不架,尽向对方要害攻去。张召重一时倒被他这种拚死打法逼得退出数步。文泰来见露出空隙,闪身出了厅门。众侍卫都大声叫起来。
余鱼同挡在厅门,身上已连中张召重两剑,仍旧丝毫不加防守,一味是进手招数。张召重喝道:“你不要命么?这种打法是谁教你的?”余鱼同凄然笑道:“你打死我最好。”数招之后,右臂又中一剑,他笛交左手,丝毫不退。这时众侍卫纷纷赶出来,余鱼同向当头一人扑过去,那人一刀砍来。余鱼同置之不理,金笛在对方乳下重穴一点,那人顿时晕死过去,同时,自己左肩却也被那人砍中了一刀,他势如疯虎,浑身血污,挥笛恶战,剑光刀影中只听见一声响,一名侍卫的颚骨又被打碎。众侍卫围了拢来,刀剑鞭棍,一时齐上。混战中,余鱼同腿上被打中一棍,跌倒在地,他把笛子一抛,一声长笑,闭目待死,一停手,登时晕了过去。
正在这时,厅门口一声大喝:“住手!”众人回头一望,见文泰来慢慢走进,神态威猛,对别人眼不看,直走到余鱼同身边,见他全身是血,不由得眼中垂下泪来,俯身一探余渔同鼻息,见他尚有呼吸,稍稍放心,伸左臂将他抱了起来,喝道:“快给他止血救伤。”众侍卫为他威势所慑,果然有人去取金创药来。文泰来见他们替余鱼同裹好了伤,抬入内堂,这才双手往后一并,说道:“你们绑吧!”一个侍卫看了一下张召重的眼色,慢慢走近。文泰来道:“怕什么?我要伤你,早就动手了,难道用得着骗你过来。”那侍卫见文泰来双手当真不动,这才将他绑起,送到府衙狱中监禁。两名侍卫自在狱中守夜。
折腾了半夜,张召重传下命令,当夜之事决不能向外泄漏半字,否则重办。次日清晨起来,张召重亲自去看余鱼同,见他昏昏沉沉的睡着,问了服侍的小厮,知道医生开的药已煎了给他服过。下午余鱼同略见清醒,张召重问他:“你师父姓陆还是姓马?”余鱼同道:“我恩师是千里独行侠,姓马名真。”张召重道:“这就是了,我是你师叔张召重。”余鱼同微微点了一点头。张召重道:“你是红花会的吗?”余鱼同也点了点头。张召重叹道:“怎么好好一个人,堕落到这步田地。文泰来是什么人?干么你这样舍命救他!”余鱼同闭目不答,隔了半晌,道:“我终于救了他出去,死也暝目。”张召重道:“哼,在我手里你想救人出去?”余鱼同惊问:“他没逃走?”张召重道:“他逃得走吗?别妄想啦!”张召重继续盘问,余鱼同闭上眼睛给他个不理不睬,不一会竟呼呼打起鼾来。张召重微微一笑,道:“好倔强的少年。”转身出去。张召重到得厢房,把叫瑞大林、言伯干、成璜、以及新从京里来的御前侍卫朱祖荫等人请来,密密的商议了一番,暗中传下命令,各人回房安息养神。晚饭过后,又把文泰来从狱中提出,在厢厅中点起晃晃的蜡烛,假装审问。张召重昨天是真审,不意被余鱼同闯进来闹了一番,这晚他四周布下伏兵,安排强弓硬弩,只待捉拿红花会的救兵,哪知空等了一夜,连耗子也没见到一只。
第二天一早,有人来报黄河猛涨,渡口水势汹涌。张召重下令即刻动身,各人都收拾停当,辞别了凉州知府和首县,将文泰来和余鱼同放在两辆大车里,正要出门,忽然吴国栋、钱正伦、韩文冲等一干人奔进衙门。张召重见他们样子狼狈异常,忙问原由。吴国栋气愤愤的把经过情形说了。张召重道:“阎六爷武功很硬,怎么会死在一个女子手里,倒真是奇闻。”一举手,说道:“我们京里见。”吴国栋敢怒而不敢言,强自把一口气咽了下去。
强召重听吴国栋说起红花会群雄个个武功精强,又有大队维人相助,自己虽然艺高胆大,但究竟好汉敌不过人多,于是去和驻守凉州的总兵商量,要他调四百名精兵,帮同押解钦犯。总兵一听事关重大,哪敢不答应,调齐兵马,派副将曹能、参将平旺先两人领兵卒押送,到了皋兰省城后,再由省方另派人马接替。
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开凉州,一路上奸淫掳掠,偷鸡摸狗,把百姓弄得个个叫苦连天,不必细表。走了两日,在双子井打尖,走到离镇二三十里,正当未时,只见大路边两个汉子袒胸坐在树下,树枝上系着两匹骏马。两名清兵互相使了一个眼色,走到那两个汉子跟前,喝道:“喂,这两匹马你们那里偷来的?”那面目英秀的汉子笑道:“我们是安份良民,那里会去偷马?”一个清兵道:“我们走得累了,借我们骑骑。”另一个清兵笑道:“又骑不坏的,怕什么?”那汉子道:“行,总爷赏脸要骑,有什么不成?”那清兵道:“嘿,瞧你不出,倒懂得好歹。”那两个汉子都站起来,走到马旁,解下缰绳,说道:“总爷小心,别摔着了。”那个清兵道:“骑马会摔交,那什么话?”大模大样的走过来,正要去接缰绳,忽然一个屁股上吃了一脚,另一个被人一记耳光,拉起来直抛出去,两名清兵都摔在大路之上。大队中兵卒都鼓噪起来。那两个汉子翻身上马,冲到车旁。那脸上全是伤疤的汉子一手撩起大车前面的帐幕,一手举起单刀,“哗”的一声,把帐幕割了下来,叫道:“四哥在里面么?”车里的人说道:“啊,十二郎!”那汉子道:“四哥,我们去了,你放心,大伙就来救你。”这时成璜和曹能双双来攻,被面目白净的汉子挥双钩拦住,清兵纷纷涌来。两人忽哨一声,纵马落荒而走。成璜和曹能追了一阵赶不上。
当晚宿在清水铺,次日清晨,忽听见兵卒惊叫,乱成一片。曹能与平旺先出去查看,只见十多名清兵胸口都为兵刃所伤,死在炕上,也不知是怎么弄死的。
众兵丁交头接耳,疑神疑鬼。走了一日,宿在横石。这是一个大镇,大队把三家店房都住满了,还占了许多民房。黑夜中忽然客店起火,四下喊声大作。张召重命令各侍卫只管守住文泰来与余鱼同,闲事一概不理,以防中了敌人调虎离山之计。这火越烧越大,曹能奔进来道:“有土匪!已和弟兄们动上了手。”张召重道:“请曹大人出去指挥督战,兄弟这里不能离开。”曹能应声出去。
外面惨叫声、奔驰声、火烧声、屋瓦堕地声乱了半日。张召重命瑞大林与朱祖荫在屋顶上守望,只要敌人不攻到店房来,不必出手。又骚扰喧哗了好一会,人声才渐渐静下来,只听见马蹄声杂沓,一群人骑马向东奔去。曹能满脸煤烟血迹,奔进来报告:“土匪已被我们杀退了。”张召重道:“弟兄们伤亡了多少?”曹能道:“约摸有六七十名。”张召重道:“土匪逮到几个?杀伤多少?”曹能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隔了半晌,说道:“没有。”张召重“哼”了一声,并不言语。曹能道:“这批土匪脸上都用布蒙住,个个武功厉害,可也真奇怪,他们并不抢财物,只是朝我们的弟兄砍杀。临走时丢了三百两银子给客店老板,说烧了他房子,赔他的。”张召重道:“你道他们是土匪吗?曹大人,你吩咐大家休息,明天一早上路。”曹能答应了,退了出来,忙去找客店老板,说他勾结土匪,杀害官兵,吓得客店老板不住磕头求饶,终于把那三百两银子双手献上,还答应负责安葬死者,救治伤兵,曹能才作罢。
第二日忙乱到午牌时分,方才动身,一路山青水绿,草树茂密,走了两个时辰,道路渐陡,两旁尽是高山。参将平旺先骑了马当先领路,眼见道路如一条长蛇般蜿蜒上山,走不多时,迎面一骑马从山上冲下来,离大队十多步外勒定马。骑者高声叫道:“喂,大家听着,你们冲撞了恶鬼,赶快回头,还有生路,再向东走,一个个都要死于非命。”众人定睛瞧那人时,只见他一身粗麻布衣衫,腰中缚着一根草绳,脸色焦黄,双眉倒竖,都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那人说罢,纵马下山,从大队人马旁边擦过,奔驰而去。忽然殿后一名清兵大叫一声,倒在地下,顿时死去。众人大骇,围拢来看视,只见这名清兵身上并无伤痕,都心中惊惧,纷纷议论起来。
曹能派两名兵丁留下掩埋死者,大队继续上山,走不多时,迎面又是一乘马过来,马上就是刚才那人,只听他高声说道:“喂,大家听着,你们冲撞了恶鬼,赶快回头,还有生路,再向东走,一个个都要死于非命。”众人俱都吓了一跳,怎么这个人又回到前面了?明明见他下山,这里一眼望去,并无捷径可以绕道上山,而且即使返回来赶到前面,也决没这样快,难道是空中飞过、地下钻过不成?那人说完,又纵马下山。众兵丁真如见到恶鬼一般,远远避开。朱祖荫待他走到身旁,伸出单刀一拦,说道:“朋友,慢来!”那人犹如不闻不见,右掌在朱祖荫肩头一按,朱祖荫手中单刀铛琅琅跌落在地下。那人竟不回头,马蹄翻飞,下山而去,刚刚走过大队,末后一名清兵又惨叫一声,倒地身亡。
众兵丁都吓得呆了。张召重命侍卫们守住两辆大车,自己到后队去察看。朱祖荫道:“张大人,这家伙到底是人是鬼?”一面按住受伤的右臂,脸色泛白。张召重叫他解开衣服,只见右肩一大块乌青,肿得很高,张召重眉头一皱,从怀里掏出一包药来,叫他赶快吞服护伤,又命兵丁把死去的清兵衣服脱光验伤,翻过来,后背也是一大块乌青,五指掌形隐约可见。众兵丁都喧哗起来,叫道:“鬼摸,鬼摸!”张召重叫留下两名兵丁埋葬死者。平旺先派了人,但吓得没有人敢接令,张石重无奈,只好叫大伙马上动手,埋葬后大队再走。瑞大林道:“张大人,刚才这家伙实在古怪,他怎么能过去了又回到前面?”张召重心中也是疑惑不解,沉吟了半晌,道:“朱兄弟和这两名士兵,明明是被黑沙掌所伤,江湖上黑沙掌的好手寥寥可数,怎么我会认不出来?”瑞大林道:“说到黑沙掌,当然是四川青城派的慧侣道人海内独步,不过慧侣道人已死去多年,难道真是他的鬼魂出现不成?”张召重一拍大腿,叫道:“是了,是了,这是慧侣道人的徒弟,人称黑无常、白无常的常氏兄弟。我总往一个人身上想,所以想不出来,原来他们这对双生兄弟扮鬼吓人。”瑞大林、成璜等人也久闻西川双侠大名,现在忽然在西北道上遇到,心中很有点嘀咕,但大家不甘示弱,只好默不作声。
这晚住在黑松堡,曹能命兵丁在镇外四周放瞭哨,严密守望。但次日清晨,放哨士兵一个都不见回报,派人一查,所有放哨兵全都死在当地,颈里都挂了一串纸钱。士兵们全都害怕异常,有十多个人偷偷溜走了。这天要过乌鞘岭,那是甘凉道上有名的险峻所在,曹能命兵士饱餐了,鼓起精神上岭。走了半日,气候越来越冷,道路愈来愈险,九月天气,竟自飘下雪花来。走到一处,一边高山,一边尽是峭壁,山谷深不见底,众兵士手拉手的走,惟恐雪滑,一个失足跌入山谷,那就跌得尸骨无存。众人正在小心翼翼、全神贯注的走道之际,忽然前面发出一阵啾啾唧唧之声,过了一会,变成高声长啸,声音惨厉,山谷回声,令人毛发直竖,众兵丁都停住了脚步。这时隐约听见前面的声音喊道:“过来的见阎王──回去的有活路──过来的见阎王──回去的有活路。”众兵丁哪里还敢向前?平旺先带了十多名卫兵,下马冲上前去,刚转过一个弯,对面的一箭射来,一名卫兵当胸中箭,大叫一声,跌下山谷。平旺先身先士卒,一鼓作气向前,对方箭无虚发,又有三名兵士中箭。
清兵一时冲不过去,只见山腰边转出一个人来,阴森森的喊道:“过来的见阎王──回去的有活路。”众兵丁一看,就是昨天那个神出鬼没无常鬼般的人物,胆小的发一声喊,转身就逃,曹能拚命约束,哪里约束得住?平旺先抽出腰刀,当场砍死一名兵士,军心才又稳了下来。当先奔跑的六七十名兵卒却已逃得无影无踪了。
张召重对瑞大林道:“你们各位守住大车,我去会会这两位名闻西川的常家兄弟。”说罢越众上前,朗声说道:“前面可是常氏双侠吗?在下张召重有礼了。”那人冷冷一笑,说道:“哈,今日是双鬼会判官。”“呼”的一声,右掌当面劈来。当地地势狭隘异常,张召重无法左右闪避,左手一沉,运用内力接了他这一掌,右掌轻飘飘的向敌人按去。那人左掌又是“呼”的一声架开,双掌相遇,两人较量了一下功夫。张召重变招奇快,左腿“横云断峰”,掠地扫去。那人躲避不及,双掌合抱,猛向张召重左右太阳穴击来。张召重一侧身,左腿倏地收住,向前跨出两步,那人也是侧身向前。双方在峭壁旁交错而过,各挥双掌猛击,四只手掌在空中一碰,两人都退出数尺。这时位置已经互移,张召重在东,那人已在西端。
两人一凝神,正待再打。平旺先弯弓搭箭,“飕”的一箭向那人射去。那人左手架开张召重一掌,右手揽住箭尾,百忙中转身向平旺先甩了过来。平旺先低头一躲,只听见一名清兵“啊唷”一声,那枝箭射中了他的肩头。张召重赞了一声:“常氏双侠,名不虚传!”手下拳势丝毫不缓,忽然背后“呼”的一声,又是一掌劈来。张召重闪身让开,见又是一个黄脸瘦子,面貌与前人一模一样,双掌如风,招招迅捷的攻来,将张召重夹在当中。这时成璜、朱祖荫等人已赶上来观战,只见三人挤在一小块地方,简直毫无回旋转侧余地,只要稍一不慎,就跌入万丈深谷。成璜等一面空有两百余人,但无法上前协助,只好呐喊壮威。这时三人愈打愈紧,见敌人两人四只手使开来呼呼风响,声威夺人,张召重凝神屏气,见招拆招,酣斗声中敌方一人一掌打空,击在山石之上,只见石壁上泥沙扑扑的乱落。
恶战良久,敌方一人忽然斜肩向张召重撞来,张召重一退,另一人抢得空档,背靠石壁,大喝一声,右掌反背向张召重挥去。同时左面那人左脚飞出。两人拳脚并施,硬要把张召重逼入深谷之中。
但见一脚踢来,张召重退出一步,半双脚踏在崖边,半双脚已经悬空。官兵们瞧见这危险形势都惊叫起来。那时另一人的掌风已扑面而来,张召重既不能退,也不能接,因为双方一抵一退,对方不过在石壁上一撞,自己可势必堕入深谷,人急智生,施展擒拿法,左手突地挽住对方手腕,喝一声“起”把对方提了起来。那人手掌一翻,也拿住张召重的手腕,但身体离地,气力施展不出,被张召重奋起神威,一下掷入山谷,那人正是常氏双侠中的常赫志。官兵们又是齐声惊呼。
常赫志身体临空,心神不乱,在空中双脚一缩,打了一个筋斗,把下跌之势一缓,就在翻筋斗之际,已把腰中飞抓取出,一扬手,飞抓笔直窜上来,此时常伯志飞抓也已出手,两人飞抓对飞抓如握手般紧紧握住,常伯志不等兄长下跌之势堕足,双手向外一挥,把常赫志挥了起来,落在十余丈外的山路上。
常伯志回身一拱手,说道:“火手判官武艺高强,佩服佩服。”也不见他弯腰用手劲,忽然平空拔起,倒退着窜出数丈,挽了常赫志的手,兄弟俩双双走了。
众官兵纷纷围拢来,有的赞扬张召重武功,有的惋惜没把常赫志摔死。张召重一语不发,扶着石壁慢慢坐了下来。瑞大林过来道:“张大人好武功。”低声问道:“没受伤么?”张召重不答,调匀呼吸,过了半晌,才道:“没事。”一看自己手腕,五个乌青的手指印嵌在肉里,有如绳扎火烙一般,心下也骇然。
大队过得乌鞘岭,当晚又逃走了三四十名兵丁。张召重和瑞大林等商议道:“大路是奔皋兰省城,但点子一定不甘心,前面麻烦正多,我们不如绕小路到红城过黄河,让点子们扑个空。”曹能一听,不由得高兴起来,原来按军营惯例,阵亡的官兵可以领到抚恤,这笔银子自然落入了统兵官的腰包。
将到黄河边上,远远已听到轰轰的水声,又整整走了大半天,才到红城渡口,这时天色已晚,暮霭苍茫中但见黄水浩浩东流,波涛拍岸,一大片混浊的河水,如沸水般,翻翻滚滚。张召重道:“我们今晚就过河,瞧这水势险恶,一耽搁怕要出乱子。”兵卒去找渡船,找了半天找不到半双,天再黑下来了。张召重正在焦躁,忽上游箭也似的冲下两艘小船来。众兵丁高声大叫,那两只小船傍近岸来。平旺先叫道:“喂,稍公,你把我们渡过去,赏你银子。”
只见一只船上后梢站起来一个大汉,把手摆了一摆。平旺先道:“你是哑巴。”那人道:“丢那么,上就上,唔上就唔上喇,费事理你咁多。”他一口广东话别人丝毫不懂,平旺先不再理会,请张召重与众侍卫押着二辆大车先上船。张召重打量那个梢公,见他头上光秃秃的没几根头发,手臂上肌肉盘根错节,显得膂力惊人,手中提着一柄桨,黑沉沉的似乎并不是木材所造。他心念一动,自己不会水性,可别着了别人道儿,于是说道:“平大人,你先领二十名兵士过去。”平旺先答应了,上了船,另一艘船上也有二十多兵士上去。那梢公用斗笠遮住了半边脸,看不清楚面目。
水势湍急,两艘船笔直先向上游划去,划了数十丈,才转向河心。两个艄公水性精熟,安安稳稳的把数十名兵士送到对库,第二渡又来接人。这次是曹能领兵,船刚离岸,忽然后面一声长啸,胡哨大作。张召重忙命兵士散开,把大车团团围住,各人弯弓搭箭,严阵戒备。此时新月初升,只见东、西、北三面疏疏落落的出来了十几骑马,张召重一骑当先,喝问:“干什么的?”
对方一字排开,渐渐逼近。中间一人越众而出,手中不持兵器,一柄白折扇缓缓挥动,朗声说道:“前面可是火手判官张召重?”张召重道:“正是在下,阁下何人?”那人笑道:“我们四哥多蒙阁下护送到此,现在不敢再行烦劳,特来相迎。”张召重道:“你们是红花会的?”那人笑道:“江湖上多称火手判官武艺盖世,哪知还能料事如神。不差,我们是红花会的。”那人说到这里,忽然提高嗓子,长啸一声。张召重出其不意,倒吓了一跳,又听见各船上的梢公也是一声长啸。
曹能坐船中,见岸上来了敌人,心中正打不定主意,一听梢公长啸,吓得脸如士色。梢公把桨一扳,停住了船,说道:“你们一班契弟,哼八郎畀我落水去。”曹能哪里懂得他的广东话,睁大了眼发楞,又听见那边船上一个清脆的声音唱起歌来:“自幼生长在太湖,杀人从来不怕多,刀砍贪官除恶霸,船翻清兵落黄河。”曹能心中更是害怕,只听见歌声一停,那边船上的梢公叫道:“十三弟,动手吧!”这边船上梢公道:“嗤晒!”曹能一枪向梢公刺去。梢公扑的跳入河中,那边的梢公也已落水,两艘船水中团团打转。曹能和众清兵大喊大叫。
岸上官兵有的戒备敌人,有的忍不住望着急流中的船只呼叫,只见两船晃了几晃,斗然翻转,船底向天,官兵在惊叫声中一齐落水,随波逐流飘去。两个梢公水性极好,不一会已游近岸边。水流湍急,那两个梢公上得岸时已在下游百丈之外,清兵纷纷放箭,相距既远,黑暗之中又没准头,哪里射得着?但说也奇怪,那两个梢公并不逃避反而向大队清兵迎了上来。
这边张召重暗叫惭愧,自幸小心谨慎,否则此时已成黄河水鬼,当下定了一定神,高声喝道:“你们一路上杀害官兵,十恶不赦,现在来得正好。你是红花会什么人?”那人笑道:“你们不用问我姓名,你识得这件兵刃,就知道我是谁了。”说罢轻飘飘的纵下马来,说道:“心砚,拿过来。”心砚打开包裹,把两件兵器放在那红花会总舵主陈家洛手中。
第九回 虎穴轻身开铁铐 狮峰重气掷金针
陈家洛道:“各位哥哥,咱们只好先退出杭州。眼下四哥尚未救出,跟清兵接硬仗没好处。”骆冰恨恨不已,叫道:“李可秀关住大哥,咱们先杀了他小老婆。总舵主,你许不许?”陈家洛不解,问道:“小老婆?”骆冰道:“是啊,咱们在提督府拿住的那个妖娆女人,就是李可秀的小老婆。她一直又哭又闹,已给我几个耳刮子打得服服帖帖了。”群雄知她想念丈夫,心头烦躁,拿这女人出气,都不禁微笑。
徐天宏道:“总舵主,你写封信给李可秀,好不好?”陈家洛会意,道:“好极!”提起笔来,写了封信道:李军门勋鉴:今晨游湖,邂逅令宠,知为军门眷爱,谨邀驾敝处,恭加款待。专此奉闻。
红花会会主陈家洛拜上
陈家洛道:“九哥,请你送去给李可秀。八哥,请你跟随九哥之后接应。”杨卫两人接令去了。
陈家洛道:“李可秀如宠爱他这小妾,或许不致轻举妄动。但是若有皇命,他即使心有所忌,也不得不遵旨而行。七哥你瞧怎么办?”徐天宏道:“咱们本来想劫了玉瓶,跟皇帝讲讲买卖。哪知这对玉瓶如此珍贵美丽,料想皇帝见了定然爱不释手,那么他答应回部的和议也大有可能。咱们取了玉瓶,岂不是误了木老英雄的大事?倘若因此而兵连祸结,生灵涂炭,也是不妥。”陈家洛皱眉道:“话是不错,可是咱们辛辛苦苦得来的玉瓶,就此送还他不成?”徐天宏道:“我盘算得一条计策,总舵主你瞧成不成?”当下把计谋说了出来。周绮当即叫道:“太不光明正大,我不喜欢。”周仲英道:“听总舵主吩咐,女孩子家莫多嘴。”周绮不响了,低声唠叨:“这不缺德么?”
陈家洛沉思了片刻,道:“既要不误回部和议,又要相救四哥,七哥你这条计策两者兼顾,大可用得。七哥你去跟那使者说吧。”转头向周绮笑道:“七哥对待好朋友,可决无半分缺德,周姑娘不必担心。”周绮一笑,心道:“我才不担这心呢。”
徐天宏去见凯别兴,说道:“我引你去见皇上。”孟健雄捧了皮盒,盒中玉瓶已取出了一个,贴还封条,凯别兴并不知情。三人来到巡抚府前,孟健雄将皮盒交给使者,向巡抚府一指,道:“你自己去吧。”两人径回孤山马家。途中遇见杨成协和卫春华,说李可秀接到信后,又惊又怒,收兵回去了。
申牌时分,门房递进一张帖子来,说有个武官来拜会总舵主,帖上写的是“后学曾图南顿首”。马善均笑道:“七当家,你的计谋多半成了,这曾参将是李可秀的亲信。”陈家洛道:“九哥,请你去见他吧。”
卫春华来到客厅,见椅上坐着一个身材魁梧的武官,满脸被滚油烫起的伤泡,认得是今天在提督府曾经交过手的。卫春华道:“曾将军要见敝当家,不知有何见教?”曾图南道:“我奉李军门差遣,想见贵会陈总舵主商量一件要事。”卫春华道:“敝当家现下没空,曾将军对我说也是一样。”曾图南心想我是朝廷命官,来见你们这些江湖草莽已是屈尊,居然他还搭架子不见,心头火冒。但既然是有求而来,只得强抑怒气,道:“军门刚才收到陈总舵主的信,得知他如夫人在贵会这里,盼望陈总舵主放她回去,军门自然另有一番心意。”卫春华道:“这个好办,我想我们陈当家无有不允。”
曾图南道:“还有第二件事,那是关于回部玉瓶的。”卫春华“嗯”了一声,并不答腔。曾图南道:“回部派人送了一对玉瓶求和,皇上打开皮盒,却见少了一个,天颜震怒。一问使者,说曾有一位青年军官问过他话,那人自称是浙江水陆提督李可秀。皇上把李军门叫去询问,李军门自然莫名其妙。幸得皇上圣明,知道李军门决不会做这等事,其中必有别情,所以倒也没有怪罪。”
卫春华轻描淡写地道:“那很好呀。”曾图南道:“然而皇上说,这事要着落在李军门身上,限他三天之内,将失去的玉瓶找回呈上,这个就很为难了。”卫春华道:“找不到怕要革职查办吧?其实呢,不做官也很清闲呀。不过若要满门抄斩,就苦恼些了。”
曾图南只得不理他的嘲讽,道:“咱们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兄弟今日特地来求贵会交还玉瓶。”卫春华仍是不动声色,淡淡地道:“玉瓶什么的,我们倒没听说过。不过李军门既然遇上了这个难题,曾将军又亲自光降,咱们帮忙找找,也无不可。过得一年半载,或许会有点头绪也说不定。”曾图南武艺虽不甚高,但精明干练,很会办事,知道跟这些江湖汉子打交道,越爽快越有结果。便道:“李军门说,他对贵会陈总舵主慕名已久,只可惜一直没机会结交亲近,今日贸然来求两件大事,无功不受禄,心中也是过意不去。因此陈总舵主有什么意思,请不客气地吩咐下来。”
卫春华道:“曾将军十分爽快,那再好没有。我们陈总当家的意思,第一件,红花会今日滋扰了提督府,要请李军门宽宏大量,既往不咎。”曾图南道:“这是理所当然的。兄弟可以拍胸膛担保,军门以后决不致因这件事跟贵会为难。第二件呢?”卫春华道:“我们四当家文泰来关在提督府,曾将军是知道的了?”曾图南“嗯”了一声。卫春华道:“他是钦犯,料想李军门便有天大胆子,也不敢将他释放,这个我们是明白的。可是陈总当家的想念他得紧,今晚想见他一见。”曾图南沉吟半晌,道:“这件事甚为重大,兄弟不敢做主,要回去请示军门再来回话。陈总舵主可还有什么吩咐么?”卫春华道:“没有了。”
曾图南告辞回去,过了一个时辰,又来求见,仍是卫春华接见。曾图南道:“军门说道:文四爷所犯的案子重大之极,本来是决不能让人探监的。”卫春华道:“本来嘛!”曾图南道:“不过陈总舵主既然答允交还玉瓶,军门也只得拼着脑袋不要,让陈总舵主一见。但是有两件小事,要请陈总舵主俯允才好。”卫春华道:“请曾将军说出来听听。”
曾图南道:“第一,这是军门为了结交朋友才舍命答应的事,要是给人知道了,那可是天大祸事……”卫春华道:“李军门要陈总当家答允,此事决不可泄露一字半句,是不是?”曾图南道:“正是。”卫春华道:“这件事我代我们当家答允了。”曾图南道:“第二件,探监只能陈总舵主一个人去。”卫春华笑道:“李军门当然怕我们趁机劫牢。好吧,这件事我也答允了。探监是陈总当家一个人去,我可没答允不劫牢。”曾图南道:“卫大哥是英雄好汉,千金一诺。兄弟这就去回报。稍迟请陈总舵主驾临提督府来便是。”卫春华道:“陈总当家跟文四当家见面,那张召重倘若在旁,这件事自然瞒不住了,于李军门只怕大大的不便。”曾图南道:“卫大哥此言有理,让军门借故请开他便是。”卫春华道:“我们在江湖上混饭吃,信义为先,只要李军门遵守今日所约之事,他的如夫人和玉瓶着落在我们身上送还。”曾图南起身一揖,道:“兄弟先此谢过!”
群雄待曾图南走后,聚在大厅中等候陈家洛调兵遣将,相救文泰来。陈家洛道:“七哥,仍是请你分派吧。”徐天宏只是沉吟不语,过了半晌,说道:“现下把张召重那扎手家伙调开了,总舵主又可到里面相机行事,劫牢当然容易得多。可是李可秀定也防到了这一着。须得先推算他怎样应付,然后给他来个出其不意。”陈家洛道:“正是。”
杨成协道:“我想他定要调集重兵,包围地牢出口,说不定再请大内的高手侍卫协助,只放总舵主一人进去,也只放总舵主一人出来。”常赫志道:“咱们在提督府外接应,以防龟儿子们对总舵主不利。”徐天宏道:“接应当然是要的,只是我想李可秀不敢对总舵主怎样,他的小老婆和玉瓶还在咱们这里。”
大家谈了一会儿,都觉眼前局面已比今日上午有利:一则已知道地牢的地形和机关,再则陈家洛町在牢内里应外合。只是李可秀的防备却也定比上午周到,单凭硬攻,只怕把握不大。无尘叫道:“今日就决生死存亡,这口气再也憋不住啦。”
陈家洛忽道:“有了。七哥,我去见四哥时穿上宽大的披风,头戴风帽面罩,只装作不愿给人发现面目……”徐天宏已知他意思,道:“那是得一人,失一人,决非善策。”无尘道:“总舵主,你把话说完。”陈家洛道:“我进了地牢之后,和四哥换过装束,让他出来,看守的人只道是我。你们在外接应,一举把四哥救出去。”无尘道:“那么你呢?”陈家洛道:“皇帝和我特别有缘,等他们发现已经调包,自然会放我出来。”
卫春华道:“总舵主这法子确是一条妙计,但你是一会之主,决不能轻易涉险,这件事让我去做。”一时之间,群雄纷纷自荐。
陈家洛道:“各位哥哥,不是我自逞刚勇,实在只是我最适合。你们不论哪一位去,虽把四哥救出,自己却失陷在内,咱们是一样的兄弟之情,不见得四哥就比哪一位哥哥更为亲近。”杨成协道:“总舵主去做此事,总是不妥。”陈家洛道:“各位有所不知,皇帝曾和我击掌为誓,我们两人决不互相加害。”于是把昨晚在海塘边两人起誓的情形说了。徐天宏道:“皇帝老儿阴险狠毒,说话多半不能算数。”陈家洛执意要这么办。徐天宏道:“既然如此,咱们来个两全之计。”
骆冰见群雄都欲以身代文泰来出来,心里又是感激,又是难受,怔怔地说不出话来。周仲英站在一旁,见众人义气深重,不禁暗暗佩服,心想:“红花会名闻江湖,会中人物确是非同小可。”见骆冰神色有异,走近她身边,说道:“文四奶奶,你宽心。咱们且听天宏说说看。”
徐天宏道:“总舵主这条金蝉脱壳之计,本是十分高明,只是稍微冒险了一点。我想咱们还是照做,不过等四哥一救出,咱们立即进攻地牢,接应总舵主出来。”群雄均觉首领涉险,心中不安,但实在也别无他法,只得都同意了。
骆冰走到陈家洛面前,施下礼去,说道:“总舵主你这番情意,我们夫妻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说到这里,眼圈儿又红了。陈家洛还了一揖,道:“四嫂快别这样,咱们兄弟情同骨肉,怎说得上‘报答’两字?”
当下布置已毕,陈家洛披上黑色大氅,领子翻起,一顶风帽低低垂下,与卫春华两人径投提督府来。此时已近黄昏,天边明星初现。到得提督府外,一人迎过来低声道:“是陈总舵主?”卫春华点点头。那人道:“请跟我来,这位请留步。”
卫春华站定了,望着陈家洛跟那人进了提督府。暮色苍茫中,群鸦归巢,喧噪不已,卫春华心中怦怦乱跳,不知总舵主此去吉凶如何。不一会儿,红花会众兄弟都已乔装改扮,疏疏落落地到来,散在提督府四周,待机而动。
陈家洛进入府门,只见满府都是兵将,手执兵刃,严阵以待。经过了三个院子,那人将他引到一间厢房之中,说道:“请稍宽坐。”走了出去。不一会儿,李可秀走了进来,拱手说道:“幸会。”陈家洛揭开大氅,露出脸来,笑道:“前日湖上一会,不意今日再逢。”李可秀认清是陈家洛,说道:“现在就请去见那犯人,请随我来。”
两人刚走到门口,忽见一名亲随气急败坏地奔了过来,说道:“皇上驾到,将军快出去接驾。”李可秀吃了一惊,对陈家洛道:“只好请阁下在此稍候。”陈家洛见他神色不似作伪,点了点头,回身坐下。
李可秀急奔出去,只见满衙门都是御前侍卫,乾隆已经走了进来。李可秀忙跪下叩见。
乾隆道:“你预备一间密室,我要亲审文泰来。”李可秀迎接乾隆进了自己书房。御前侍卫在书房前后左右各间房中部署得密密层层,屋顶上也都有侍卫守望。乾隆对白振道:“我有机密大事要问这犯人,不许有人听见。”白振道:“是,是!”退了出去。
不一会儿,四名侍卫抬了一个担架进来。文泰来戴着手铐足镣,睡在担架之上。侍卫躬身退出,书房中只剩下文泰来与乾隆两人,一时静寂无声。
文泰来此时外伤未愈,神志却极清醒,躺着对谁也不加理会。
乾隆问道:“你身上的伤全好了吧?”文泰来睁眼一看,吃了一惊,坐起身来。他随老当家于万亭进宫之时,曾和乾隆见过一面,此时忽在杭州相遇,自是大出意外。“哼”了一声,冷冷地道:“还死不了。”乾隆道:“我要他们请你去北京,本来是有点事情和你商量,哪知起了误会,我已责罚过他们了,你不必再介意。”文泰来听他言语说得漂亮,怒气上升,又“哼”了一声。
乾隆道:“那次你与你们姓于的首领来见我,咱们本要计议大事,哪知他回去之后竟一病不起,可惜,可惜。”文泰来道:“要是于老当家不死,恐怕他今日也给锁在这里了。”乾隆哈哈大笑,道:“你们江湖汉子,性子耿直,肚里有什么话就说什么。我问你一句话,你老实答了,我马上放你回去。”文泰来说:“你放我?哈哈,你当我是三岁小孩?我知道你不杀我,天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到今天还不下手,就是想问问我。”
乾隆笑道:“那你也未免太多疑了。”站起身来,走近两步,问道:“你那姓于的首领后来和我说的话,都跟你说了么?”文泰来问道:“什么话?”乾隆瞪眼望他,文泰来双目回视,毫不退避。过了半晌,乾隆转开了头,低声道:“关于我身世的事。”
文泰来心中盘算,自己既落入他手,总是有死无生。不过红花会大伙已到杭州,如能拖延一些时候,他们可以设法劫牢相救,便道:“他没说。你是皇帝,是前朝皇帝和皇太后的儿子。你的身世谁人不知,有什么好说的?”
乾隆吁了口气,道:“那天他深夜来见我,你可知是为了什么?”文泰来道:“于老当家说,他曾经帮过你一个大忙,最近我们红花会经费短缺,他来问你要三百万两银子。哪知你非但不给,反而把我捉拿在此。有朝一日我脱却灾难,定要把你这忘恩负义之事全部抖了出去。”乾隆哈哈大笑,心中一宽,偷眼看他脸色,见他怒容满面,当似不是作伪,心下半信半疑,说道:“既然如此,我只好把你杀了,否则放了你出去,不免败坏我的声名。”文泰来道:“谁叫你不早杀呀?你杀了我,饭也吃得下,觉也睡得着,见到皇太后也不用心里怀着鬼胎啦。”乾隆倏然变色,问道:“皇太后怎么啦?”
文泰来道:“你自己明白。”乾隆阴森森地道:“那么你全知道了?”文泰来道:“全知道,那也不见得。于老当家说,皇太后知道他帮过你的忙,曾要你好好报答,可是你却舍不得三百万两银子。你有金山银山,三百万两银子只不过是拔根寒毛,可偏偏这么小气。”乾隆心里又是一宽,嘿嘿地笑了几声,摸出手帕来擦去额上汗珠。
他在室中来回踱步,心神稍定,笑道:“你在皇帝面前丝毫不惧,居然不怕死在眼前,倒真是一条硬汉子。你有什么放不下的事,不妨说给我听。等你死了后,我差人去办。”文泰来道:“我怕什么?谅你也不敢马上杀我。”乾隆道:“不敢?”文泰来道:“你要杀我,不过是怕你的秘密泄露。可是你一杀我,哈哈,你的秘密就保不住了。”乾隆道:“难道死人会说话?”文泰来不理,自言自语:“我一死,就有人打开那封信,就会拿证物公布于天下,那时候皇帝就要大糟而特糟了。”
乾隆急问:“什么信?”文泰来道:“于老当家当时先把你的事情,详详细细地写在一封信里,用火漆密封了,连带两件极重要的证物,放在一位朋友那里,然后我们两人才进宫来见你。”乾隆道:“你们怕有什么不测?”文泰来道:“当然啦,我们怎信得过你?于老当家对他朋友说,要是我们两人忽然死了,就请他拆开那信,照着信中吩咐去办。若是我们之中还有一人活在世上,千万不可拆开。现下于老当家已经去世,只怕你不敢杀我吧。”
乾隆不禁连连搓手,焦急之情,见于颜色。文泰来道:“这信和那两件证物,你用三百万两银子去收买,多半还值得吧?”乾隆道:“银子?我本来是要给的,我还要放你出去。那么你写一封信给你朋友,要他拿那封信和那两件东西来,我马上放人支银子。”文泰来道:“哈哈,我把这朋友的名字告诉了你,好让你又派侍卫去杀他捉他。老实说,在这里我很舒服,这生这世我是不想出去啦,吃定了你一世。咱们俩是同归于尽的命,要是我先死,你也活不长久。”
乾隆咬着嘴唇皮,一声不响,凝思应付之策,过了一会儿,说道:“你不肯写信,那也好。给你两天期限,后天晚上再来问你,要是仍然这般倔强,只好杀你。我杀你不会让人知道,你朋友只道你仍然活着。退一步说,就算不杀你,难道不会剜去你的眼睛,割掉你的舌头,斩断你的双手……你在这两天中好好想一想。”说完,推门走出书房,大踏步向外走出。众侍卫在后面跟随保护,李可秀跟到府外,跪下相送。
乾隆一走,文泰来由提督府亲兵抬入地牢,沿路来去,都由张召重仗剑护送。刚回地牢,一名亲兵对张召重道:“李将军有封信给张大人。”张召重接信一看,出地牢去了。
文泰来躺在床上,想念娇妻良友此时必仍在穷智竭力营救。然而朝廷势大,皇帝亲临,实在非同小可,别要朋友们因救自己而有损折,那么即使获救,也是此心终生难安了。
正自思潮起伏,忽闻闸门响动,不一会儿,进来一人。文泰来只道他是张召重,一眼都不去望他。那人走到床前,轻声道:“四哥,我瞧你来啦。”
文泰来一惊,睁眼一看,竟是总舵主陈家洛。黄河渡头陈家洛率众来救,他未得相会,今日上午才亲见丰采。危急之中只是隔着铁网看了几眼,见他义气深重,临事镇定,早已心折。此刻牢中重会,不由得惊喜交集,忙挺腰坐起,叫道:“总舵主!”
陈家洛微笑点头,从怀中拿出两把钢锉,就来锉他手上手铐,用力锉了几锉,手铐上只起了几条纹路,钢锉却磨损了。原来这手铐是用西洋的红毛钢铸成,寻常钢锉奈何它不得。这一着大出陈家洛意料之外,心中一急,手劲加大,再锉得几锉,啪的一声,钢锉竟自折断,忙换过一把钢锉再锉。锉了半天,两人满头大汗,手铐却仍是纹丝不动。陈家洛又从怀里捞出钻子、起子、锤子诸般铁器,可是不论如何对付,手铐总是解脱不开。文泰来道:“总舵主,这副脚镣手铐只有宝刀宝剑才削得断。”
陈家洛想起黄河渡口夜斗张召重,他一把凝碧剑将自己钩剑盾牌与无尘长剑全部削断,忙问:“张召重是不是整天都守着你?”文泰来道:“他和我寸步不离,刚才不知有什么要紧事才出去。”陈家洛道:“好,咱们等他回来,夺他宝剑。”把钢锉等物丢在床底。
文泰来道:“我能否出去,难以逆料,皇帝要杀我灭口,怕我泄漏秘密。总舵主,我把秘密跟你说了,那么不论我是死是活,都不会耽搁咱们的大事。”陈家洛道:“好,四哥你说。”文泰来道:“那天晚上我随于老当家进宫,见了皇帝,乾隆当然大感惊诧。于老当家说:‘浙江海宁陈家一位老太太叫我来的。’他拿了一封信出来,皇帝看后脸色大变,叫我在寝宫外等候。他们两个密谈了大约一个时辰,于老当家才出来。他在路上告诉我,皇帝是汉人,是你的哥哥。”
陈家洛大吃一惊,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那决不能够,我哥哥还在海宁。”
文泰来道:“于老当家说,当年前朝的雍正皇帝生了个女儿,恰好令堂老太太同一天生了个儿子。雍正命人将孩子抱去瞧瞧,还出来时,却已掉成个女孩。那个男孩子,便是当今的乾隆皇帝……”
话未说完,忽然甬道中传来脚步之声,陈家洛忙在床角一隐,进来的是一名亲兵。他不见陈家洛,很是诧异,问道:“红花会的陈当家呢?”陈家洛从隐身处出来,道:“什么事?”那亲兵道:“张召重大人回来了,李将军留他不住,请你快出去。”
陈家洛道:“好!”左手一探,已点中他通谷穴。那亲兵一声不出,倒在地下。陈家洛随手将他拖入床底。
文泰来道:“张召重就要来到,详情已不及细说。于老当家知道皇帝是汉人,就去劝他反满复汉,恢复汉家山河,把满人尽都赶出关去,他仍然做他的皇帝。皇帝似乎颇有点动心,不过他说这事是真是假,还不能全然确定,要于老当家把两件证物拿给他看看,再定大计。哪知于老当家回去就一病不起。他遗命要你做总舵主,他对我说,这是咱们汉家光复的良机。皇帝是你哥哥,要是他不肯反满复汉,大家就拥你为主。”
这一番话把陈家洛听得怔怔的说不出话来。回想在湖上初见乾隆,后来又见他在自己父母墓前哭拜,再想到他对自己的情谊,其中确有不少特异而耐人寻味之处,难道皇帝真是自己父母所生?也只有如此,他手题“春晖”、“爱日”的匾额才说得通。
文泰来又道:“雍正怎样用女孩掉换了你的哥哥,经过情形,据说你令堂老太太详详细细写在一封信里,此外还有几件重要证物,于老当家都交给令师天池怪侠袁老前辈保管。”陈家洛道:“啊,今年春天常氏双侠来看我师父,就是奉义父之命,送这些东西来的?”
文泰来道:“不错,这是最机密的大事,因此连你也不让知道。袁老前辈也只知是要紧异常的物事,到底是什么他并不清楚。于老当家临终时遗命,等你就任总舵主后,开启信件,共图大举。哪知我失手就擒,险些耽误了要事。总舵主,今日如果救我不出,你赶快到回疆去见你师父,千万不可因我一人的生死安危,而误光复大业。”文泰来说完这番话,欣慰之情,溢于言表。
他正想续说,忽听得甬道中又有脚步声,忙做个手势。陈家洛躲入了床底。文泰来上身倚出床外,半个身子跌在地上,一动不动。
张召重走进室来,地牢内一灯如豆,朦朦中见文泰来上半身跌在地上,似乎已死,大吃一惊,纵上前来,在他背上轻轻一推,文泰来全然不动。张召重更惊,一把将他拉起,伸手要探他鼻息。文泰来突然纵起,向他扑去,双手连铐横扫而至。张召重出其不意,正待倒退,忽然小腹上气海穴一麻,知道床底伏有敌人,已中暗算。怒吼一声,蹿出两步,双掌一错,护身迎敌,一面竭力凝定呼吸,闭住穴道。陈家洛见他被点中穴道,居然不倒,也自骇然,疾从床底跃出,双拳如风,霎时之间已向他面门连打了七八拳。
张召重不敢还手,唯恐一动手松了劲,穴道登时阻塞。他脸上连中了七八拳,脚下不住倒退。陈家洛飞起右脚,向他左腰踢去。张召重向右一避,只觉神庭穴一阵酸痛,又给对方打中了穴道,这时再也支持不住,全身瘫软,跌倒在地。
陈家洛在他身上一摸,哪知竟无凝碧剑,十分失望。搜他身边,从衣袋里摸出一张纸来,灯下展视,见是李可秀写给他的一个便条,请他携凝碧剑出去,有一位贵官要借来一观。陈家洛知道是李可秀把他调开的借口,不料他放心不下,走出去一会,又回来监视,想是观剑未毕,所以没有带来。
陈家洛再搜他身上,触手之间,高兴得跳了起来。文泰来见他喜容满面,忙问:“怎么?”陈家洛手一扬,抛起一串钥匙,在铐镣上一试,应手而开。
文泰来顿失羁绊,双手双脚活动了一会,陈家洛已把身上大氅和风帽除下,说道:“你快穿上出去!”文泰来道:“你呢?”陈家洛道:“我在这里耽搁一下,你快出去。”文泰来明白了他的意思,说道:“总舵主,你的好意我万分感激,可是决不能这样。”陈家洛道:“四哥你有所不知,我留在这里并无危险。”于是他把和乾隆击掌为誓的经过约略说了。文泰来道:“此事万万不可。”
陈家洛眉头一皱,道:“我是总舵主,红花会大小人众都听我号令,是不是?”文泰来道:“那当然。”陈家洛道:“好吧,这是我的号令,你快穿上这个出去,外面有兄弟们接应。”文泰来道:“这次只好违抗你的号令,宁可将来再受惩处。”陈家洛道:“四嫂对你日夜想念,各位哥哥盼你早日脱险,现下有这大好良机,你怎地如此无情无义?”任凭他说之再三,文泰来只是不允。
僵持了一会儿,陈家洛知道他决不会答允,灵机一动,道:“那么咱们两人冒险出去,你穿他的衣服。”说着向张召重一指。文泰来喜道:“妙极,你怎不早说?”
两人把张召重的衣服剥下,和文泰来换过,又把脚镣手铐套在张召重身上锁住。陈家洛把锁匙放在袋里,笑道:“任你有通天本领,这次再不能跟咱们为难了吧?”张召重急怒欲狂,眼中似要喷血,苦于说不出话。
两人轻轻走了出来,过了闸门,穿过甬道,从石级上来,突然眼前大亮。只见满园中都是火把,数十名兵士手执长矛,亮晃晃的矛头对准地牢出口。远处又有数百名兵士弯弓搭箭,向着地牢口瞄准。李可秀右手高举,双目凝视,只要他右手向下一挥,矛箭齐发,陈家洛与文泰来武艺再高,却也无法逃得性命。
陈家洛退后一步,低声问文泰来道:“你伤势怎样?能冲出去吗?”文泰来微微苦笑道:“不成,我腿上不灵便。总舵主你一人走吧,别管我。”陈家洛道:“那么你冒充一下张召重试试看。”文泰来把帽子拉低,压在眉檐,大模大样地走了出去。李可秀见张召重和陈家洛一齐出来,心中暗暗叫苦,只道张召重已将陈家洛擒住,转头对李沅芷道:“你去把剑还给张召重,和他东拉西扯说几句话,让红花会的总舵主逃走。”
李沅芷双手托着凝碧剑,走到地牢出口,把剑托到文泰来跟前,故意处身两人之间,说道:“张师叔,你的宝剑。”手肘轻轻在陈家洛身上一推。文泰来“哼”了一声,伸手接剑。李沅芷在火光下看得清楚,失声惊叫:“文泰来,你想逃!”双手回缩,右手握住剑柄,拔剑出鞘,向他当胸刺到。
文泰来一侧身,左掌翻出,伸食中两指夹住剑身,右手快如闪电,向她太阳穴猛击过去。李沅芷一惊,急退向后,哪知剑身被他双指夹住,竟自动弹不得,急忙松手,直蹿出去,左肩上已被文泰来五指拂中,只感奇痛彻骨,大叫一声:“妈呀!”蹲了下来。
陈家洛向外奔得两步,回头看时,文泰来已被众亲兵团团围住,只见凝碧剑白光飞舞,矛头纷纷落地。李可秀大叫:“你再不住手,要放箭了。”
文泰来一使力,腿上旧伤忽又迸裂,流血如注,知道无力冲出重围,喊道:“总舵主,接住剑,你快出去。”把凝碧剑向陈家洛掷去,忽然肩头剧痛,手一软,那柄剑只抛出数尺,就落在地下,原来肩头已中了一箭。
陈家洛蹿出数步,向李可秀喝道:“快别放箭!”李可秀手一挥,众亲兵不再射箭,十余把长矛分别指住了陈家洛和文泰来。陈家洛道:“快请医生给文四当家医伤。我去了!”昂然向外走出。众亲兵事先受了李可秀之命,假意呐喊追逐,并不真的阻拦。陈家洛跃上墙头,只见内外又是三层弓箭手和长矛手,心中暗暗发愁,对方如此戒备,今后相救文泰来那是更加难了。
刚出提督府,卫春华和骆冰已迎了上来,陈家洛苦笑着摇摇头。此时东方已现微明,群雄心怀郁愤,齐回孤山马宅休息。
睡不到两个时辰,各人均怀心事,哪里再睡得着,又集在厅上商议。陈家洛向卫春华道:“九哥,你把玉瓶和李可秀的小老婆给他送去,咱们不可失信于人。”卫春华答应了出去。马大挺走进厅来说道:“总舵主,张召重有封信给你。”
陈家洛道:“张召重写信给我?这倒奇了,不知他说些什么?”拆信一看,但见满纸激愤之言,责他行诡暗算,非英雄好汉之所为,约他单打独斗,分个胜负,时地由他决定。
陈家洛道:“那家伙想报昨晚之仇,哼,单打独斗,难道惧了你不成?”提起笔来,复了一信,便说谨如所约,明日午时在葛岭初阳台相见,如约一人助拳,不是英雄。正要差人送去,徐天宏道:“咱们须得在两天内救出四哥。张召重之约,延迟数日如何?不要因此而误了正事。”陈家洛道:“甚是。今日是二十,那就约定廿三午时。”当下另写一信,命人送去提督府。
赵半山道:“这家伙宝剑锋利,总舵主别和他比兵刃,在拳脚上总不至于输他。”无尘道:“就怕他要比剑,这贼子……”想起黄河渡口削剑之仇,恨恨不已。
周仲英道:“总舵主你别见怪,我有句话要说。”陈家洛道:“周老前辈尽管指教,怎么跟小侄客气起来啦?”周仲英道:“总舵主的武功我是领教过的,那确是高明之极,不过那张召重功力深厚,咱们都斗过他。不是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总舵主虽不致输给他,但要胜他恐也不易,咱们须得筹个必胜之策。”陈家洛道:“周老前辈说得不错,要胜他确是没有把握。不过他既约我决斗,如不赴约,岂不为人耻笑?只好竭力一拼,胜负在所不计了。”常伯志道:“这龟儿子,咱们先去把他的剑盗来,杀杀他的威风。”章进叫道:“咱们一个一个先去找他打架,就算胜他不了,也叫他这两天中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总舵主好好休息两天,精神力气就胜过他了。”群雄大笑,觉得他这主意倒也颇有道理。
正议论间,马家一名庄丁过来对马善均道:“老爷,那王维扬老头子仍旧不肯吃饭,只是大骂。”马善均问:“他骂什么?”那庄丁道:“他骂御林军做事没道理。他说在江湖上行走几十年,人人敬重于他。哪知这次给朝廷保镖,反给不明不白地扣在这里。”无尘笑道:“他威震河朔,到咱们江南来,嘿嘿,威风可就没有了,只好吃点苦头!”
徐天宏心念一动,说道:“我这里有条‘卞庄刺虎’之计,便是从十弟的念头中化出来的,各位瞧着是否使得?”把计策一说,众人无不拊掌大笑。无尘连说:“妙计,妙计!”周绮笑着不住摇头,对徐天宏扁扁嘴。
陈家洛笑道:“周姑娘又在笑七哥不够光明磊落了。不过对付小人,也不必尽用君子之道。孟大哥,你去跟那威震河朔说去吧。”
王维扬在齐鲁燕赵之地纵横四十年,无往而不利,哪知一到江南,就遭此挫折。他大叫大嚷,定要见御林军统领评理。正自吵闹,室门开处,进来一个中年汉子,身穿御林军军官服色,却是孟健雄。
他精明干练不让卫春华,走进室来,漫不为礼,大剌剌地往椅上一坐,说道:“你就是威震河朔吗?”
王维扬见他傲慢无礼,心中有气,说道:“不错,这外号是江湖朋友送的,既然福统领听着不顺耳,赶明儿我遍告江湖朋友,把这外号撤了就是。”孟健雄冷冷地道:“福统领是皇亲国戚,才不来理你们江湖上这一套呢。”王维扬道:“那么我好好给朝廷保镖,护送宝物来杭,路上没出一点岔子,干吗把我老头子不明不白地扣在这里?”孟健雄道:“你真的要知道?”王维扬道:“当然哪!”孟健雄道:“只怕你年纪老了,受不起这个惊吓。”
王维扬最恨别人说他年纪大不中用。这时手铐已除,当下潜运内力,伸掌在桌子角上一拍,木屑纷飞,桌角竟被他拍了下来,怒道:“王维扬年纪虽老,雄心犹在,上刀山下油锅,皱一皱眉头的不算好汉。怕什么惊吓?”
孟健雄道:“王老头儿倒真还有两下子。嘿嘿,江湖上有两句话,说什么‘宁见阎王,莫碰老王;宁挨三枪,莫遇一张。’是么?”王维扬道:“那是黑道上给我老头子脸上贴金的话。”孟健雄道:“干吗‘老王’要放在‘一张’上面?难道老王的武功本领,要盖过那位姓张的不成?”
王维扬恍然大悟,霍地站起,跨上一步,大声道:“啊,是火手判官要伸量老夫斤两来着!我老糊涂啦,没想到这一层。”
孟健雄道:“张大人是我上司,你总知道吧?”王维扬道:“我知道张大人是在御林军。”孟健雄道:“你认识他老人家吧?”王维扬道:“我们虽然同在北京,武林一脉,但他是官,我是民,我久仰他英名,可惜没福气相识。”孟健雄道:“我们张大人对你的名字,也是听得多了。现今他也在杭州。他说,在北京的时候,天子脚下,为了一点虚名而伤和气,闹出来不好看,眼前既然都在外乡,张大人有三件事要和王老英雄相商。只要你金言一诺,马上就可以出去。”王维扬道:“我是给你们御林军扣着,有什么事,还不是凭你们说,何必要我答允?”孟健雄道:“这些事很容易办哪,老镖头何必动怒?”
王维扬道:“火手判官要我怎样?”孟健雄道:“第一件,请老镖头把‘威震河朔’的外号撤了。”王维扬道:“哼,第二件呢?”孟健雄道:“请你把镇远镖局收了。”王维扬怒道:“我这镇远镖局开了三十多年,没毁在黑道朋友手里,张大人却要我收山。好!第三件呢?”孟健雄道:“第三件哪,请王老镖头遍请武林同道,宣告‘宁见阎王,莫碰老王;宁挨三枪,莫遇一张’这句话,可得倒过来说。张大人还说,王老头年纪大了,这把紫金八卦刀已无多大用处,不如献了给御林军。”
王维扬一听,怒气冲天,叫道:“我跟张召重素不相识,无冤无仇,他何以如此欺人?”孟健雄笑道:“你享名四十年,见好应该收了。一山不能藏二虎,难道这道理你也不懂?”王维扬道:“原来他是要折辱我这老头,好叫他四海扬名。哼,要是我不答应呢?他是不是把我扣在这里不放?好,我认了命。他假公济私,只怕难逃天下悠悠之口。”
孟健雄道:“张大人是英雄豪杰,岂肯做这等事?他约你今日午时,在狮子峰上拳剑相会,要是老王厉害,三个条款不必再提。否则的话,就请王老镖头答应这三件事。”王维扬道:“就是这么办,我老头儿四十年的名儿卖在火手判官手里,也不枉了。”孟健雄道:“张大人说,这件事给皇上知道了可不大稳便。王老镖头要是敢呢,那就单刀赴会。若是心虚胆怯,要请朋友助拳帮阵,张大人说也就不必比了。”
王维扬气得哇哇大叫,说道:“我老头儿就是埋骨荒山,也是单刀双掌,前来领教。”孟健雄道:“那么你写封信,我好带去回复张大人。”说罢拿过纸墨笔砚。
王维扬气得双手发抖,写了一通短信:
张召重大人英鉴:
你之所言所为,实在欺人太甚。今日午时,便在狮子峰相会,如我败于你手,由你处置便了。
王维扬启
他是一介武夫,文理本不甚通,盛怒之下,写得更是草草。孟健雄一笑,将信收起。
王维扬道:“请教老哥尊姓大名,待会也要领教。”他是连孟健雄也迁怒在内了。孟健雄道:“我是后生晚辈,贱名不足挂齿。说过单打独斗,待会我也不去狮子峰。若讲人多,镇远镖局可不能跟御林军比呢。嘿嘿,嘿嘿!”连声冷笑,转身走出,带上了门。红花会知道王维扬畏惧官府,不敢擅逃,所以只随便把门带上,否则凭他一身武功,身上又无铐镣,几扇木门怎关得他住?
铁琵琶韩文冲那日追马中伏,被扣了起来。这天上午,被人带到另一间小室中监禁。自忖这番落入红花会之手,只怕再无幸免,正在胡思乱想,忽听得隔室有人大叫大骂。一听声音,竟是总镖头王维扬,但听他大骂张召重后生小子,目中无人。韩文冲大为奇怪,正待叫问,室门开处,进来两人,说道:“请韩大爷到厅上说话。”
进得厅来,见左边椅上坐着三人,上首红花会总舵主陈家洛,其次一人白须飘然,一人身材矮小,都是在甘凉道上见过的。韩文冲羞愧无已,一言不发,作了一揖,坐在椅上。
陈家洛道:“韩大哥,咱们在甘肃一会,不料今日又在此地相遇。哈哈,可说是十分有缘了。”韩文冲隔了半晌,道:“在下那时答应从此封刀归隐,可是王总镖头非要我走这一趟镖不可。一则是上司之命难违,再则知道这是公子府上的珍宝,想来公子不会责怪,所以……”徐天宏厉声道:“韩朋友,咱们在江湖上讲究的是信义两字,你言而无信,自己瞧着怎么办?”韩文冲一横心,答道:“我既落入你们之手,还有什么说的,要杀要剐……”
陈家洛道:“韩大哥,快别这样说。王总镖头这一次可给张召重欺侮得狠了。这姓张的狐假虎威!王老英雄威震河朔,从来没有受过这么大的侮辱,说什么也要斗一斗这火手判官。咱们武林一脉,大家都很气愤,何况王总镖头还保了舍下的镖,兄弟可不能袖手不理。韩大哥跟张召重交情怎样?”韩文冲道:“在北京见过几次,咱们贵贱有别,他又自恃武功高强,不大瞧得起我们,谈不上什么交情。”陈家洛道:“照啊,你看看这信。”把王维扬所写那信递给他看。
韩文冲本想总镖头向来敬畏官府,绝不致和张召重翻脸。只是他成名已久,性子刚烈,张召重当真仗势欺人,这口气也是咽不下去。刚才亲耳听得他破口大骂,又见这信,认得是王维扬的笔迹,再不怀疑,说道:“既然如此,我想见总镖头商量一下对付的方策。”陈家洛道:“现下时候不早,这信想请韩大哥先送去给张召重,回来再见王老英雄如何?”他虽是商量的口吻,韩文冲也只得答应。
陈家洛高声叫道:“十二哥,你出来。”石双英从内堂出来,陈家洛给他与韩文冲引见了,道:“这位石兄弟陪你去见张召重。韩大哥,你不明白张召重如何削了王老英雄的面子,这事说来话长,现在不及细谈。见了张召重后,你可说这位石兄弟是贵局镖师,一切由他来说。”韩文冲疑心又起,踌躇不应。陈家洛道:“韩大哥觉得有什么不对么?”韩文冲忙道:“没有,我遵照公子吩咐就是。”
徐天宏知他怀疑,只怕坏事,说道:“请等片刻。”转身入内,拿了一壶酒一只酒杯出来,斟了酒,送到韩文冲面前,说道:“刚才小弟言语多有冲撞,这里给韩大哥赔罪,请干此杯,就算不再见怪。”韩文冲道:“好说,好说。”举杯一饮而尽,说道:“陈公子,我去了。”陈家洛拱拱手道:“偏劳了。”韩文冲拿了信,转身下堂。徐天宏突然惊道:“啊哟,不好了!韩大哥,我弄错啦,刚才那杯酒里有毒。”
众人全都吃了一惊,韩文冲脸上变色,转过头来。徐天宏道:“真是不起,这酒里下了毒,本来是浸暗器用的,下人不知道拿了给我。刚才我一闻气味才知道。韩大哥已喝了一杯,糟糕,糟糕,快拿解药来。”一名庄丁道:“解药在东城宅子里。”徐天宏骂道:“糊涂东西,快骑马去拿。”那庄丁答应了出去。徐天宏对韩文冲道:“小弟疏忽,实在该死。请韩大哥先送这信去,只要一切听我们石兄弟的话行事,回来服了解药,一点没事。”韩文冲知道他是故意下毒,逼自己就范。如果遵照红花会吩咐,回来就有解药可服,否则这条命就算送了。向徐天宏狠狠瞪了一眼,一语不发,转身就走。石双英跟了出去。
等两人走出,周仲英皱眉道:“我瞧韩文冲为人也不是极坏,宏儿你下毒这一着,做得太不光明。”徐天宏笑道:“义父,这酒里没毒。”周仲英道:“没有毒?”徐天宏道:“是呀!”随手倒了杯酒喝下,笑道:“我怕他在张召重面前坏咱们的事,因此吓吓他,回头再给他喝一杯酒,他就当没事了。”众人大笑。
张召重接到陈家洛复信,约他在葛岭比武,心头怒气渐平。他和陈家洛交过几次手,知道十九可以取胜,一雪昨日之耻。他正坐在文泰来身旁监视,牢门开处,进来一名亲兵,说道:“张大人,有客。”递上一张名帖。张召重一看,大红帖子上写的是“威震河朔王维扬顿首”九字,登时有气:“拜客名帖之上,哪有把自己外号也写上之理?”对那亲兵道:“你去对客人说,我有公务在身,不能见客。请他留下地址,改日回拜。”那亲兵去了一会,又道:“客人不肯走,有封信在这里。”张召重拆开一看,又是生气,又是纳罕,心想自己和这老头儿素无纠葛,为什么约我比武?对亲兵道:“你对李军门说,我要会客,请他派人来替我看守。”
等看守文泰来的四名侍卫来到,张召重换上长袍,来到客厅。他认识韩文冲,举手招呼,说道:“王总镖头没来么?”韩文冲道:“张大人,我给你引见,这是咱们镖局子的石镖头。王总镖头有几句话要他对你说。”张召重把王维扬那信在桌上一掷,说道:“王总镖头的威名我是久仰的了。我和他素来没有牵连,怎说得上‘欺人太甚’四个字?恐怕其中有什么误会,倒要请两位指教。”
石双英冷冷地道:“王总镖头是武林领袖。武林中出了败类,不管和他有没有牵连,他都得伸手管上一管。否则叫什么威震河朔呢?”张召重大怒,站起身来,说道:“王维扬说我是武林败类?”石双英板起一张满是疤痕的脸,一言不发,给他来个默认。张召重怒气更炽,说道:“我什么地方丢了武林的脸,倒要领教。”
石双英道:“王总镖头有几件事要问张大人。第一件,咱们学武之人,不论哪一家哪一派,最痛恨的是欺尊灭长。张大人是武当派高手,听说不但和同门师兄翻了脸,还想贪功去捉拿师兄,可有这件事?”张召重怒道:“我们师兄弟的事,用不着外人来管。”
石双英道:“第二件,咱们在江湖上混,不论白道黑道,官府绿林,讲究的是信义为先。你和红花会无冤无仇,为了升官发财,去捉拿奔雷手文泰来,欺骗铁胆庄的小孩,将他害死。你问心可安?”张召重大怒,说道:“我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跟你们镇远镖局又有什么干系?”石双英道:“你打不过红花会,自己逃走,也就是了。何以陷害别人,施用金蝉脱壳之计,叫镇远镖局顶缸,害得我们死伤了不少镖头伙计?”
张召重和韩文冲都怦然心动:“原来王维扬最气不过的是这件事。”甘凉道上镇远镖局阎氏兄弟、戴永明等人被杀,钱正伦伤手之事,韩文冲都是知道的,这时忍不住接口道:“张大人这件事你确是做得不对,也难怪王总镖头生气。”石双英冷冷地道:“其余的事我们也不问了,这三件事你说怎么办?”说着双目一翻,凛然生威。
张召重被他如审犯人般问了一通,再也按捺不住,抢上一步,叫道:“好小子,你活得不耐烦了,到太岁头上动土!”当场就要动武。
石双英站起身来,退后一步,说道:“怎么?威震河朔找你比武,你怕了不敢,想和我动手是不是?”
张召重喝道:“谁说不敢?他要今天午时在狮子峰分个高下,不去的不是好汉。”石双英道:“你要是不去,今后也别想在武林混了。王总镖头说,你如果还有一点骨气,那么就一个人去,我们镖局子里决不会有第二个人在场。倘若你惊动官府,调兵遣将,我们是老百姓,可不敢奉陪。”张召重道:“王维扬浪得虚名,这糟老头子难道我还怕他,用得着什么帮手?”石双英道:“我们王总镖头不善说话,待会相见,是拳脚刀枪上见功夫。你要张口骂人,不妨现在骂个痛快。”张召重是个拙于言辞之人,给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石双英道:“好,就这样,怕你还得腾点功夫出来操练一下武艺,料理一些后事。”
张召重双眼冒火,反手一掌,快如闪电。石双英身子急闪,竟没避开,给他打中左肩,跌出数步。张召重出手迅捷已极,一掌把石双英打跌,跟着纵了过去,左拳猛击他胸膛。石双英施展太极拳中的“揽雀尾”,将他这一拳粘至外门。张召重见他也是内家功夫,怔了一怔。就在这一瞬之间,石双英又退出数步,喝道:“好,你不敢会王总镖头,那么咱们就在这里见过高下。”双掌一错,只觉右臂隐隐酸麻,几乎提不起来。张召重喝道:“你不是我对手。你去对王维扬说,我午时准到。”石双英冷笑一声,转身就走,韩文冲跟了出去。
当两人口角相争之时,韩文冲总是惦记自己服了毒酒,只觉浑身上下满不舒服,只盼石双英快些说完,好回去服药解毒,等到两人动手,他已急得脸色苍白,满头大汗。好容易赶回孤山马宅,石双英道:“他答应午时准到。”韩文冲似乎腹痛如绞,坐倒在椅。徐天宏倒了杯酒,说道:“这是解药,韩大哥请喝吧。”韩文冲忙伸手去接。
周仲英夹手夺过,仰脖子喝了下去。韩文冲愕然不解。周仲英笑道:“这玩笑开得够了,韩大哥,你压根儿就没喝毒酒,他是跟你闹着玩的。宏儿,快过来赔罪。”徐天宏笑嘻嘻地过来作了一揖,说道:“请韩大哥不要见怪。”跟着解释明白。韩文冲虽然不高兴,但怀恨之念已经释然。
孟健雄又进去见王维扬,双手叉腰,气焰嚣张,戟指冷笑,说道:“张大人答允了,你这就去吧。喂!张大人不爱别人婆婆妈妈的。你有什么话,现下快说。待会在狮子峰,只是拳脚兵刃上分高下,你多啰唆,张大人是不听的。哀求讨饶,也未必管用。你要是懊悔害怕,现下说还来得及。”
王维扬霍地站起,叫道:“我这条老命今日不想要了。”大踏步走了出去。孟健雄手一挥,一名庄丁把王维扬的紫金八卦刀和镖囊捧了上来。他伸手接了,气呼呼的一把白须子吹得笔直扬起。
韩文冲站在门口,说道:“王总镖头此去,还请加意小心。”王维扬道:“你都知道了?”韩文冲点点头道:“我见过了张召重。”王维扬道:“他骂我什么?”韩文冲道:“小人之言,王总镖头不必计较。”王维扬道:“你说不妨。”韩文冲道:“他骂你……糟老头子,浪得虚名!”王维扬“哼”了一声道:“是不是浪得虚名,现在还不知道呢。我如有不测,韩老弟,镖局子和我家里的事,都要请你料理了。”他顿了一顿,又道:“叫剑英、剑杰不忙报仇,他兄弟俩武功还不成,没的枉自送了性命。”王剑英、王剑杰是王维扬的两个儿子,学的是家传八卦门武艺。韩文冲道:“总镖头武功精湛,谅那张召重不是敌手,我在这里静候好音。”王维扬随着带路的庄丁,往狮子峰单刀赴会去了。
狮子峰盛产茶叶,狮峰龙井乃天下绝品。山峰既高且陡,绝顶处游客罕至。
王维扬背插大刀,上得峰来。最高处空旷旷的一块平地,四周皆是茶树。只见前面走来一人。那人短装结束,身材魁梧,向王维扬凝视了一下,说道:“你就是王维扬?”
王维扬听他直呼己名,心头火起。但他年近七十,少年时的盛气已大半消磨,又知张召重是现职武官,多少有些敬畏,说道:“不错,就是在下,你是火手判官张大人?”
这人便是张召重,说道:“正是,咱们比拳脚还是比兵刃?”他做事把细,提早上峰,先行四下查察,果见对方并无帮手埋伏。心想王维扬虽然狂傲,他区区一个镖头,总不成真与官府对阵厮杀,是以坦然上峰应战。
王维扬心想:“我和他并无深仇大怨,何必在兵刃上伤他?一个失手杀了命官,也难免后患无穷。用八卦掌一挫他的骄气,叫他知道我老头子并非浪得虚名,也就是了。”说道:“我领教领教张大人天下知名的无极玄功拳。”
张召重道:“好。”左拳右掌,合抱一拱。他虽心高气傲,但所学是武当派内家拳法,讲究以逸待劳,以静制动,当下凝神敛气,待敌进攻。
王维扬知他不会先行出手,说声:“有僭了。”语声未毕,左掌向外一穿,右掌“游空探爪”斜劈他右肩,左掌同时翻上,“猛虎伏桩”,横切对方右臂,跟着右掌变拳,直击他前胸,转眼之间,连发三招。张召重连退三步,以无极玄功拳化开。
两人合而复分,盘旋一周,均是暗暗惊佩。张召重心想:“这三招迅捷沉猛,真是劲敌。”王维扬心想:“他化解我这三招柔中带刚,火手判官名不虚传。”两人不敢轻敌,又盘旋一周。张召重抢进一步,左腿横扫。王维扬跃起避过,双掌向他面门按去。张召重左脚踢出,已暗伏“空击苍鹰”、“树梢擒猴”两招。王维扬双掌按处,将这二招消于无形。
两人棋逢敌手,各展绝学,攻合拼斗,转瞬间已拆了三四十招。其时红日当空,两个影子在地下飞舞,倏分倏合。王维扬见斗他不下,心知自己年老,不如对方壮盛,久战之下,气力精神定然不如。突然间招式一变,掌不离肘,肘不离胸,一掌护身,一掌应敌,右掌往左臂一贴,脚下按着先天八卦图式,绕着张召重疾奔,正是他平生绝技游身八卦掌。
这一路掌法施展时脚下一步不停,绕着敌人身子左盘右旋,兜圈急转,乘隙发招,当真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对方刚一应招,已然绕到他身后,对方转过身来,又已绕到他身后,如此绕得几圈,武艺再高之人,也必给缠得头晕眼花。但若对方站住不动,只要停得一停,后心要害立中拳掌。
王维扬只绕得两个圈子,张召重便知此拳厉害,不等他再转到身后,斜步横抢,向他奔来方向迎了上去,劈面一掌。王维扬早已回身。张召重见他脚下踏着九宫八卦,知他是走坎宫奔离位,双掌挥动,抢进乾位。两人这般转了七八个圈,点到即收,手掌不交。这路掌法是王维扬熟练了数十年的功夫,越跑越快,脚步手掌随收随发,已到丝毫不加思索的地步。
张召重见招拆招,起初还打个平手,时刻一长,不免跟不上对方的迅捷,心念一动,如此对转,势落下风。当下运起无极玄功拳以柔克刚要诀,凝步不动,抱元归一,静待来敌。他脚步刚停,王维扬早欺到身后,“金龙抓爪”,发掌向他后心击去。张召重待他掌到,左手反转回扣,向他手腕抓落。王维扬急忙缩手,一击不中,脚下已然移位,暗暗佩服:“此人当真了得,居然能闭目换掌。”
原来张召重知道跟着对方转身,敌主己客,定然不如他熟练自然,眼见他白发如银,虽然矫健,长力一定不如自己,于是使出“闭目换掌”功夫,来接他的游身八卦掌。练这门武功之时以黑巾蒙住双目,全仗耳力和肌肤感应,以察知敌人袭来方向。临敌时主取守势,手掌吞吐,只在一尺内外,但着着奇快,敌人收拳稍慢,立被勾住手腕,折断关节。这路掌法原本用于夜斗,或在岩洞暗室中猝遇强敌,伸手不见五指,便以此法护身。掌法变化精妙,决不攻击对方身体,却善于夺人兵刃,折人手脚。
其时一个滴溜溜乱转,一个身子微弓,凝立不动。一到欺近,闪电般换了一招两式,王维扬又立即奔开。两人转瞬间又拆了数十招。王维扬渐觉焦躁,心想如此耗下去如何了局,突然扑到他身后,左掌虚击,右掌又是虚击。张召重反手两把没抓住他手腕,王维扬左手又连发两记虚招,欺他背后不生眼睛,右手猛向他肩头疾劈。张召重全神贯注对付他连续四下虚招,突然间掌力袭肩,心中一惊,闪避招架都已不及,右手反腕,向他右掌手背上按落,左拳猛击他右臂手肘,这一招“仙剑斩龙”,对方手掌只要一被按住,手臂非断不可。他想肩头不是致命所在,拼着身强力壮,挨他一掌,对方这条胳臂这一下可就是废了。
王维扬一掌蓬的一声打在他肩头,正自大喜,忽觉手掌被按,缩不回来,却见对方左拳已向自己右肘猛击而下,知道这一下要糟,情急之下,右臂急转,手掌翻上,同时左掌向对方肩头击去。张召重左拳打下,王维扬手肘已经转过,臂弯虽然中拳,顺着拳势一曲,向下弯落,并没受伤,只是曲池穴中隐隐发麻。
两人一换掌法,各自跳开,这一下张召重吃亏较大,拳法上已算输了一招。张召重喝道:“掌法果然高明,咱们来比比兵刃。”刷的一声,凝碧剑已握在手中。
王维扬也从背上拔出紫金八卦刀。这时两人站得临近,看得清楚,只见他口鼻俱肿,右眼圈上一大块乌青,不禁暗自纳罕,心想他一身武功,难道还有胜过他的人物,竟将他打成这个样子。殊不知昨晚张召重中了陈家洛的拳击,头脸受伤不轻,今日掌法上输了一招,也未始不是受这伤势所累。
张召重存心在兵刃上挽回面子,凝碧剑出手,连绵不断,俱是进手招数,攻势凌厉已极。王维扬见他剑光如一泓秋水,知道是口宝剑,如被削上,自己兵刃怕要吃亏,不敢招架,展开八卦刀法,硬砍硬削。
两人酣斗良久,张召重精神愈战愈长。但见对方门户封闭严密,急切间攻不进去,骤见他一招“铁牛耕地”横砍过来,招术用得稍老,立即使招“天绅倒悬”,宝剑刃口已搭上八卦刀的刀头。王维扬缩刀不及,左手骈食中两指向他面门戳去。张召重侧头让过,呛啷一声,八卦刀刀头已被削断。
王维扬赞道:“好剑!”跳开一步,说道:“咱们各胜一场。张大人还要比下去吗?”他是想借此收篷,各人都不失面子,哪知坏就坏在喝了一声“好剑”。张召重心想,你讥我这场得胜,不过是靠了剑利,胜得并不光彩,左手一摆,道:“不见输赢,今日之事不能算完!”剑走偏锋,刺了过去。
翻翻滚滚又斗七八十招,王维扬头上见汗,知道长打久斗,于己不利。暗摸金镖在手,刀交左手,喝道:“看镖!”刀法陡变,变成左手刀术,三枝金镖随着刀势发了出去。这套“刀中夹镖”也是他的绝技。他左手刀法与寻常刀法相反,敌人招架已然为难,再加金镖顺着刀势发出,敌人避开了镖,避不开刀,避开了刀,避不开镖,端的厉害非常。只见他一刀斜砍向右,一镖随着向敌人右侧掷去,张召重向右避让,伸手接住来镖,王维扬金刀跟着砍到,张召重刚低头避过,对方一镖又向下盘掷来,忙将手中之镖对准掷去。双镖相迎,激出火花,齐齐落下,插入土中。王维扬一刀快似一刀,一镖急似一镖,眼看二十四枝镖将要发完,兀自奈何对方不得。
这时他手中只剩了三枝镖,左脚向右踏上一步,身子微挫,左手刀向下斜劈,跟着右手一扬。张召重见他发了二十一枝金镖,知道这一刀砍下,必有一镖相随,只是他金镖越发越快,自己架刀避镖,已有点手忙脚乱,更无余裕掏芙蓉金针还敬。当下急忙转身,凝神看他右手。哪知这下竟是虚招,张召重手一动,却接了个空。王维扬已踏进震位,“力劈华山”,迎面砍到。张召重见刀沉势重,不敢硬架,滑出一步,凝碧剑“横云断峰”斜扫敌腰。王维扬沉刀封架,只听当啷一声,八卦刀已被截成两段。王维扬大吼一声,半截刀向他掷去。张召重一低头,王维扬三镖齐发,只听得张召重“啊哟”一声,凝碧剑落地,向后便倒。
原来王维扬故意引他转身,使他阳光耀眼,视线不明,同时甘冒奇险,让他削断大刀。待他得意之际,三镖齐发,果然一击成功。
王维扬叫道:“张大人,得罪了!我这里有金创药。”隔了半晌,见他一声不响,不由得惊慌起来,莫要镖伤要害,竟将他打死。他是朝廷命官,自己有家有业,可不是好耍的事。走上前去俯身察看,刚弯下腰,只听得一声大喝,眼前金光闪动,暗叫不好,一个“铁板桥”向后便跌,却已迟了一步,左胸左肩阵阵剧痛,已然身中暗器。王维扬大怒,虎吼一声,纵起身来,要和他拼个同归于尽,但一使力,胸口肩头奇痛彻骨,“哼”了一声,又跌在地下。张召重哈哈大笑,拔出右腕金镖,撕下衣襟,缚住伤口,站了起来。
王维扬骂道:“张召重,我若非好心来看你伤势,你怎能伤我?你使这等卑鄙手段,算得什么英雄豪杰?看你有何面目见江湖上的好汉。”张召重笑道:“这里就是你我两人,又有谁知道了?你活到这一把年纪,早就该归天了。明年今日,就是你的周年忌。”
王维扬一听此言,知他要杀人灭口,更是破口大骂。张召重纵将过来,伸手在他胁下一戳,点了哑穴。王维扬登时骂不出声,双目冒火,脸上筋肉抽动,几乎气得胸膛都要炸了。
张召重捡起半截八卦刀,在地下挖了个大坑,左手提起他身子,往坑里一掷,骂道:“你威震河朔,震你个奶奶!”石脚踢土入坑,便要把他活埋。
刚踢了几脚土,忽听得身后远处冷冷一声长笑。张召重吃了一惊,回过身来,只见一人手执奇形兵器,站在红日之下、树丛之侧,正是铁琵琶手韩文冲。张召重怒喝:“好哇,说好单打独斗,你镇远镖局原来暗中另有埋伏。你们要不要脸哪?”韩文冲道:“要脸的也不使这卑鄙手段啦。”
张召重道:“好,今日领教领教你的铁琵琶手。”施展轻身功夫,“八步赶蟾”,只三个起落,已跃近身来,挺剑直刺。韩文冲退后两步,树丛中一柄钢刀飞出,横扫而来。张召重宝剑竖立,那人这刀发得快也收得快,不等刀剑相碰,早已收回。张召重看此人时,正是适才言语无礼的姓石镖师,怒道:“你们两人齐上,火手判官也不放在心上。”
正待追击,忽闻背后有声,心知有异,立即跃开,回头望去,只见上来了八九人,当先正是红花会总舵主陈家洛。他记起昨晚被击之辱,怒火上冲,但见对方人多,看来均非庸手,又不免胆寒,惊怒中转头四顾,看好了退路。
陈家洛对韩文冲道:“韩大哥,你先去救了王总镖头。”韩文冲奔到坑边,抱了王维扬过来。张召重也不阻拦。陈家洛在王维扬穴道上拿捏几下,解开了他的哑穴。王维扬年近古稀,遭此巨创,委顿之余,一时说不出话来。
张召重叫道:“王维扬这老儿要和我比武,说好单打独斗,不得有旁人助拳,现今胜负已决。陈当家的,咱们三日后葛岭再会。”双手一拱,转身就要下山。
陈家洛道:“在下与众位兄弟到此赏玩风景,刚好碰上两位较量拳掌兵刃暗器,果然艺业惊人,非同小可,令人大开眼界。可是张大人,你胜得未免不大光明啊!”张召重道:“自来兵不厌诈,咱们斗力斗智,出奇制胜,有何不可?”陈家洛微微一笑,道:“张大人识见果然高明。常言道拣日不如撞日,张大人约我比试,既然碰巧遇上了,也不必另约日子,不妨今日就来领教。但张大人右腕已伤,敝人不想乘人之危。你这伤非一朝一夕所能痊可,咱们之约,延迟三月如何?”张召重心想,你故示大方,我乐得不吃这亏,说道:“好吧,那么三个月后的今日,咱们再在葛岭初阳台相会。”
陈家洛慢慢走近,说道:“我们要救奔雷手文四当家,你是知道的了?”张召重道:“怎么?”陈家洛道:“他身上的铐镣都是精钢铸成,锉凿对之,无可奈何,只好借阁下宝剑一用。大家武林一脉,义气为重,张大人想来定是乐于相借的了。”
张召重“哼”了一声,眼见对方人多,今日已难轻易脱身,说道:“要借我剑,只要有本事来取。”语声未毕,已倒蹿出数丈,转身往山下奔去。
刚要提气下山,忽然迎面扑到两把飞抓,一取左胸,一取右腿,上下齐到,势劲力疾。他伸剑在胸前挽个平花,挡开上盘飞抓,向上跃起,左足弹出,又向山下疾蹿。常赫志飞抓盘打,张召重身子一矮,向右让开,常伯志已撇下飞抓,欺近身来,呼的一声,黑沙掌“浪搏江礁”,迎面劈到。张召重和常氏双侠曾在乌鞘岭上力斗,知他两兄弟厉害,一动上手,数十招内难以脱身,突然飞身后退,径向南奔。常氏兄弟守住北路,并不追赶。
此时太阳南移,张召重迎着日光,绕开陈家洛等一行,向南疾奔,刚走到下山路口,嗖嗖两声,两枚飞燕银梭打将过来。他吃过此梭苦头,当即卧倒,两个翻身,滚了开去,只听得铮铮声响,银梭中包藏的子梭电射而出。他凝碧剑横掠头顶,将银梭削为两段,顺势纵出,当下不再向南,一个“凤凰展翅”,宝剑圈挥,向东猛扑。只听得身后暗器声响连绵不断,脚下丝毫不停,一拧头,啪啪啪啪啪,挥剑将三枝袖箭、两枚菩提子打落。群雄见他向西击打暗器,身子却继续向东奔跑,脚步迅速已极,都不由得佩服。
张召重心知东边必定也有埋伏,脚下虽然极快,眼观四面,不敢稍懈。奔不数步,果然斜刺里一人跃出,手执大刀,拦在当路。那人白发飘动,威风凛凛,正是老英雄铁胆周仲英。张召重心中一寒,不敢迎战,转身返西。
他连闯三路都未闯过,心想这些人一合围,今日我命休矣。西路上不论何人把守,都要立下杀手方能脱围,左手暗握一把芙蓉金针,挥剑西冲。迎面一人独臂单剑,不是追魂夺命剑无尘道人是谁?张召重和他交过手,知道红花会中以此人武功最高,自己尚逊他一筹,不由得暗暗叫苦。情急智生,直冲而前,“白虹贯日”、“银河横空”,两记急攻,仗着剑利,乘对方避而不架,已然抢到无尘西首。
无尘刚一侧身让剑,右手长剑“无常抖索”、“煞神当道”,两记厉害招数已经递出,两招紧接,便似一招。张召重虽然转到下山路口,竟是无法脱身。挥剑解开两招,猛喝一声,左手扬处,两把芙蓉金针分打无尘左右。他想这独臂道人武功精纯,金针伤他不到,但他不是用剑击挡,就得后跃躲过,但叫缓得一缓,自己就可逃开。只须摆脱了此人,拼命下冲,别人再也阻挡不住。
无尘猜到他用意,竟走险招,和身下扑,既避金针,又挺剑直刺,点向他右脚,这一记是罕用之招,称为“怨魂缠足”,专攻敌人下三路。张召重大惊,宝剑“流星堕地”,直立向下挡架。无尘不待招老,剑尖着地一撑,只听得背后一阵沙沙轻响,金针落地,身子纵起,跃至张召重头顶,长剑“庸医下药”,向下挥削。张召重右肩侧过,“彩虹经天”,宝剑上撩,无尘早已收剑落地,嚓嚓两声,“判官翻簿”、“吊客临门”,两招攻了过来。这一来,他又已占到西首,将张召重逼在内侧。
这时张召重但求挡过敌剑,更无余暇思索脱身之计,只是见招拆招,俟机削他长剑,转眼间两人又拆了三四十招。无尘见他受伤之余,仍然接了自己数十招,心头焦躁,剑光闪闪,连走险着,张召重奋力抵挡,渐感应接为难。再拆数招,无尘大喝一声:“撤剑!”一招“阎王掷笔”,长笑声中,张召重右腕中剑,当啷一声,凝碧剑落地。他只一呆,被无尘飞脚踢中左胯,登时跌倒。
无尘纵过去正待按住,张召重倏地跳起,劈面一拳,无尘挥剑待削,忽想:“这一剑将他一只手削了下来,他再难和总舵主比武,这样的对手十分难找,未免扫了总舵主的兴致。”要知武艺高强之人,旗鼓相当的对手可遇而不可求。无尘爱武成癖,心想陈家洛也是一般,长剑已然削下,忽又凝招不发。张召重情急拼命,乘他稍一迟疑,左掌在右肘一托,右拳弯处,已向他左腰打到。无尘只有一臂,左边防御不周,加之拳法较弱,见敌拳打到,急忙侧身闪避,拳力虽消,却也没有避开,一拳给打在腰上,剧痛之下,退出数步。张召重头也不回,拔足飞奔。
无尘大怒,随后赶来,眼见他已奔到下峰山道。无尘剑法精绝,素来不用暗器,见他便要逃下山去,心想今日若给此人逃脱,红花会威名扫地。再也顾不得他的死活,平剑一挺,便要使出“五鬼投叉”绝招。长剑正要脱手,忽然山边滚出一个人来,迅疾如风,抱住张召重双足。两人搂作一团,跌倒在地。
无尘急忙收剑,看清楚抱住张召重的是十弟章进。只见两人翻翻滚滚,举拳互殴。杨成协和蒋四根又奔了过来,三人合力把他牢牢按住。
骆冰取出绳索,将他双手当胸缚住,想起他在铁胆庄率众擒拿丈夫之恨,对准他鼻子便是砰的一拳。陈家洛叫道:“四嫂,且慢!”骆冰第二拳才不再打。
陈家洛走近身来。张召重骂道:“你们倚仗人多,张老爷今日落在你们匪帮手里,要杀便杀,皱一皱眉头的不是好汉。”王维扬也走了过来,骂道:“我和你近日无冤,往日无仇,你怕卑鄙手段被我宣扬出去,竟要把老头子活埋了,嘿嘿,火手判官,你也未免太毒了些。”石双英冷冷地道:“这就是他自己掘的坑,把他照样埋了便是。”群雄轰然叫好。
张召重虽然一副傲态,但想到活埋之惨,不禁冷汗满面。陈家洛道:“服不服了?你认输服错,发誓不与红花会作对,那么大伙儿瞧在你陆师哥面上,饶你一条性命。”张召重兀自强项,大声道:“要杀便杀,何必多言?你们使用诡计,怎能叫人心服?”陈家洛道:“好,你倒是条硬汉子,我一刀给你送终,免了活埋之苦。”拔出短剑,走近他面前,说道:“你当真不怕死?”张召重苦笑道:“给我一个爽快的!”闭目待死。陈家洛一挥手,短剑刺到他胸前,突然哈哈一笑,手腕一翻,割断了缚住他双手的绳索。
这一下不但张召重出于意料之外,群雄也均愕然。陈家洛道:“这次擒住你,我们确是使了计谋。你虽该死,但今日杀你,谅你做鬼也不心服。好吧,你走路便是,只要你痛改前非,日后尚有相见之地。要是仍然怙恶不悛,红花会又何惧你张召重一人。第二次落在我们手里,叫你死而无怨。”
章进、骆冰、杨成协、常氏兄弟等等都叫了起来:“总舵主,放他不得!”陈家洛把手一摆,道:“他师兄陆老前辈于咱们有恩,咱们无可报答。红花会恩仇分明,今日放他师弟,也算是对他一番心意。”群雄听总舵主这么说,也就不言语了,各对张召重怒目而视。
张召重向陈家洛一拱手道:“陈当家的,咱们再见了。”说罢转身要走。徐天宏叫道:“姓张的,且慢走!”张召重停步回头。徐天宏道:“你就这样走了不成?”
张召重登时醒悟,向群雄作了个团团揖,说:“陈当家的大仁大义,我张召重不是不知好歹之人,本来约定三个月之后比武,在下不是各位对手,要回去再练武艺。这场比武算我认栽了。”这番话软中带硬,点明你们胜我只不过仗着人多,将来决不就此罢休。群雄听出他话中之意,更是着恼。
周绮叫道:“红花会总舵主放你走,这是他大人大量。我倒要问你,你到铁胆庄来,若有本事拿人,也就罢了,干吗诱骗我一个无知无识的小弟弟?我不是红花会的人,也没受过你师兄什么好处。今日要为兄弟报仇。”举起单刀,扑上来就要拼斗。
张召重心下为难,单是这个年轻姑娘当然不足为惧,但眼前放着这许多高手,这姑娘一败,旁人岂有坐视之理?争斗再起,不知如何了局,当下跳开一步,连避周绮两刀。
周绮第三刀使的是一招“达摩面壁”,当头直劈下来,刀势劲急。张召重无奈,右手“春风拂柳”,在她脸前虚势一扬,待她将头偏过,左手就来夺刀,心想夺下她刀后,好言交代几句,再将刀交还,她总不能再提刀砍杀。不料周绮并不缩刀,手臂反而前伸,单刀疾劈。张召重伸食中双指从下向上在她手肘曲池穴上一戳,周绮手臂剧震,一柄刀直飞上天。
徐天宏疾蹿而上,挡在她身前,单拐“铁锁横江”在张召重面前一晃,反手将单刀递给了周绮。周仲英大刀挥动,阻住张召重退路,安健刚也挺刀上前,四人已成夹击之势。
眼见混战将作,忽听得山腰间有人扬声大叫:“住手,住手!”众人回头望去,只见南面山路上两人疾驰上峰,一人穿灰,一人穿黑,均是轻功极佳,奔跑迅速。众人都感惊诧。
转眼间两人奔上山来,众人认出穿黑的是绵里针陆菲青,欢呼上前相迎。穿灰袍的是个老道,背上负剑,面目慈祥,群雄都不认识。陆菲青正待引见,张召重忽然奔到老道跟前,作了一揖,叫道:“大师哥,多年不见,你好!”群雄一听,才知这人是武当派掌门人马真、金笛秀才余鱼同的师父,纷纷上前见礼。
陆菲青道:“马师兄和我刚赶到孤山,遇见了马善均马大爷。他知我们不是外人,说起狮子峰比武之约。我们连忙赶来。”四下一望,见无人死伤,大为放心。
马真和王维扬以前曾见过面,虽无深交,但相互佩服对方武功;至于红花会群雄,早听余鱼同说过,神交已久,相见都很欢喜,互道仰慕,竟把张召重冷落在一旁。
张召重留也不是,走也不是,不由得十分尴尬。马真早已闻知这师弟的劣迹,满腔怒火,本想见了面就举出本派门规,重加惩罚。却见他衣上鲜血斑斑、脸色焦黄、目青鼻肿,极为狼狈,不由得一阵心酸,道:“张师弟,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张召重悻悻地道:“我一个人,他们这许多人,自然就是这个样子。”
群雄一听,无不大怒。周绮第一个忍耐不住,叫道:“还是你没错?马师伯、陆师伯,你们倒评评这个理看!”手执单刀,又要冲上去动手。周仲英一把托住,说道:“现在两位师伯到了。武当派素来门规谨严,我们听两位师伯吩咐就是!”这两句话分明是在挤迫马真。
马真望望陆菲青,望望张召重,忽然双膝一曲,跪在周仲英和陈家洛面前。群雄大骇,连称:“马老前辈,有话好说,快请起来!”忙把他扶起。
马真心中激荡,哽哽咽咽地道:“各位师兄贤弟,我这个不成才的张师弟,所作所为,实在是天所不容。我愧为武当掌门,不能及时清理门户,没脸见天下武林朋友。我……我……”咽喉塞住,说不出话来。过了半晌,对陆菲青道:“陆师弟,你把我的意思向各位说吧!”陆菲青道:“我师兄知道了我们这位张大人的好德行之后,气得食不下咽、睡不安枕,不过……不过总是念在过世的师父份上,斗胆要向各位求一个情。”群雄眼望陈家洛和周仲英,等候他两人发落。
陈家洛心想:“我不能自己慷慨,让周老英雄做恶人,且听他怎么说就怎么办。”当下一言不发,望着周仲英。
周仲英昂然说道:“论他烧庄害子之仇,周某只要有一口气在,决不能善罢干休。”顿了一顿,续道:“可是马师兄既然这么说,我交了你们两位朋友,前事一笔勾销!”周绮大不服气,叫道:“爹!”周仲英摸摸她头发,说道:“孩子,算了!”
陈家洛道:“周老英雄既这等宽宏大量,冲着马陆两位前辈,我们红花会也是既往不咎。”马真和陆菲青向着众人团团作揖,说道:“我们实是感激不尽。”
无尘冷然道:“马道兄,这次是算了,不过要是他再为非作歹,马道兄你怎么说?”马真毅然道:“贫道此后定当严加管束,要他痛改前非。若他再要作恶,除非他先把我杀了,否则我第一个容他不得!”
群雄听马真说得斩钉截铁,也就不言语了。马真道:“我带他回武当山去,让他闭门思过,陆师弟留在这里,帮同相救文四当家。贫道封剑已久,不能效劳,要请各位原谅。等文四当家脱险,陆师弟你给我捎个信来,也好叫我释念。我那徒儿鱼同怎么不在这里?”
陈家洛道:“十四弟和我们在黄河边失散,后来听说他受了伤,有一个女子相救,至今未悉下落。一等救出四哥,我们马上就去探访,请道长放心。”马真道:“我这徒儿人是聪明的,只是少年狂放,不够稳重,要请陈当家的多多照应指教。”陈家洛道:“我们兄弟患难相助,有过相规,都是和亲骨肉一般。十四弟精明能干,大家是极为倚重的。”马真道:“今日之事,贫道实在感激无已。陈当家的、周老英雄、无尘道兄和各位贤弟,将来路过湖北,务必请到武当山来盘桓小住。”众人都答应了。马真对张召重道:“走吧!”
张召重见凝碧剑已被骆冰插在背后,虽然这是一件神兵利器,但想如去索还,只有自取其辱,牙齿一咬,掉头就走。
这两人一下山,群雄问起陆菲青别来情形。原来他在黄河渡口和群雄失散,寻找李沅芷不见,心想她是官家小姐,为人又伶俐机警,决不致有什么凶险,眼前关键是在张召重身上。这人实是本派门户之羞,于是南下湖北,去请大师兄马真出山。赶到北京一问,得知张召重已到杭州,又匆匆南来。这么几个转折,因此落在红花会群雄之后。
众人边谈边行,走下山来。陈家洛对王维扬和韩文冲道:“两位请便,再见了。”王维扬道:“陈当家的再生之德,永不敢忘。”陈家洛呵呵大笑,说道:“有两件事要请王老英雄原谅,这里先行谢过。”行了一礼,便把假扮官差劫夺玉瓶,挑拨他与张召重比武之事,都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王维扬向来豁达豪迈,这次死里逃生,把世情更加看得淡了,笑道:“刚才我见你和张召重说话,才知你是冒牌统领。哈哈,真是英雄出在少年,老头儿临老还学了一乖。咱们是不打不成相识。虽然我和姓张的比武是你们挑起,可是我性命总是你们救的。”陈家洛道:“等我们正事了结,大家痛痛快快地喝几杯!”
谈笑间到了湖边,坐船来到马家。陆菲青将王维扬身上所中金针用吸铁石吸出,敷上金创药。折腾了半日,日已偏西。
马善均来报:“功夫已干了一大半,再过三个时辰,就可完工。”陈家洛点头说:“好!马大哥辛苦了,现在请十三哥去监工吧。”蒋四根答应着去了。
陈家洛转身对王维扬和韩文冲道:“贵局的镖头伙计,我们都好好款待着,不敢怠慢。两位何不带他们到西湖玩玩?小弟过得一两天,再专程和各位接风赔罪。”王韩两人连称:“不敢。”王维扬老于世故,见红花会人众来来去去,甚是忙碌,定是在安排搭救文泰来。心想自己此时外出,他们图谋之事如果成功,倒也罢了,万一泄机,说不定要疑心自己向官府告密,便道:“兄弟年纪大了,受了这金针内伤,简直有些挨不住,想在贵处打扰休息一天。”陈家洛道:“悉随尊意,恕小弟不陪了。”
王韩两人由马大挺陪着进内,和镖头汪浩天等相会。王维扬约束镖行众人,一步不许出马宅大门。心下却甚惴惴,暗忖倘若红花会失败,官府前来捉拿,发现自己和这群匪帮混在一起,可真是掬尽西湖水也洗不清了。
第九回 乌鞘岭头斗双侠
赵半山揭开车帐,向里面一看,黑沉沉的瞧不清楚,只见有一个人睡在里面,身上裹着一张被,赵半山叫道:“四弟,是你么?我们救你来啦!”那人“啊”了一声。无尘道:“你送四弟回去,我去找张召重算帐。”说罢纵马又冲入人堆里。镖行人众本来在向东奔逃,忽见无尘回马杀来,发一声喊,转头向西。
无尘大叫:“张召重,张召重,你这小子给我滚出来。”喊了几声,无人答应,又向敌人人群里面冲去。镖师公差见他赶到,吓得魂飞天外,四散乱窜。
红花会群雄见赵半山押着大车回来,无不大喜,纷纷奔过来迎接。骆冰一马当先,驰到大车前面,翻身下马,揭开车帐,颤声叫了声:“大哥!”车里的人却没有声息,骆冰心中一惊,扑入车里把被揭开。这时红花会群雄也都赶到,俱跳下马围近看视。
常氏双侠见大车已经抢得,哪里还有心思和这批不明来历的维人恋战,兄弟俩呼哨一声,展开飞抓把一群维人直逼开去,掉转马头便走。那群维人似乎只在阻止旁人走近,见他们退走,也不追赶,返身向中央一团正在恶战的人群那里奔去。
这时无尘道人仍在人群中纵横来去。一个趟子手逃得略慢,被他一剑砍在肩头,跌倒在地。无尘不欲伤他性命,一提马跳过他的身子,高声大叫:“火手判官,给我滚出来!”忽然一骑冲到跟前,马上一个维人身材高大,满腮虬髯,喝问:“哪里来的野道人在此乱闯?”无尘不理,迎面刷的就是一剑。那维人举马刀一架。无尘不待他马刀收回,左右连环两剑,迅捷无比。那维人无法招架,镫里藏身,一足勾住马镫,翻在马腹之下,才算逃过两剑,吓得一身冷汗,仗着骑术精绝,躲在马腹之下,催马逃开。无尘笑道:“你能躲开我三剑,也算一条好汉,我不来伤你性命。”又冲入人群中去。
常氏双侠从东向西返回,只见西边又奔来了八骑,那正是周仲英和陆菲青一干人。两拨人还未驰近大车,骆冰已从车内推出一个人来,摔在地上,喝问:“奔雷手文大爷……在哪里?”话未问毕,两行泪珠流了下来。众人看这人面目苍老黄瘦,公差打扮,右手吊在颈下。骆冰认得他就是赵家堡被文泰来打断右臂的北京名捕头吴国栋,踢了他一脚,又待要问,一口气憋住了说不出话。卫春华单钩指住吴国栋右眼,说道:“文爷在哪里?你不说,我先废了你这只招子?”吴国栋恨恨的道:“张召重这小子早押著文爷走得远啦。这小子叫我坐在车里。我还以为他好心叫我养伤,哪知这狼心狗肺的东西是用金蝉脱壳之计,要我认命给他顶缸,他自己却到北京去请功。他妈的,瞧他是不是有好死。”他越说越恨,破口大骂张召重。
这时东西路两拨人都已赶到。陈家洛叫道:“把鹰爪孙和镖行的小子们全部拿下来,别叫走了一个!我们分两路包抄。”当下陈家洛与赵半山、常氏双侠、杨成协、卫春华、蒋四根、心砚从南路围上去,周仲英、陆菲青、徐天宏、骆冰、余鱼同、周绮、孟健雄、安健刚从北路围上去,有如一把铁钳,把官差、镖行和维人全都围在垓心。那群维人和公差镖师正斗得火炽。赵半山双手扬了一扬,打出一批暗器,刹时之间,两名捕快、一个镖师翻身落马。众维人这时已分清敌我,欢呼大叫。那个虬髯维人纵马上前,高声说道:“不知哪一路英雄好汉拔刀相助,在下先行谢过。”说罢在马上举刀致敬。陈家洛拱手还礼,喊道:“各位哥哥,一齐动手吧。”众英雄齐声答应,刀剑并施。这时公差与镖行中的好手早已死伤殆尽,余下几名平庸之辈哪里还敢反抗,俱都跪地求饶,“爷爷、祖宗”的乱喊。心砚十分高兴,向骆冰道:“文四奶奶,果真不出你所料,他们叫我爷爷了。”骆冰这时心乱如麻,心砚的话一句也没听进耳去。
纷乱中无尘道人忽然纵马从人丛中奔出来,叫道:“喂!大家来瞧啊,这女娃娃的剑法很有几下子!”众人都知道无尘的追魂夺命剑海内独步,江湖上能挡得住他三招两式的人并不多见,他忽然称许别人剑法,而且那人是个女子,俱都好奇之心大起,迫近观看。那虬髯维人高声说了几句维语,众维人让出道来,与群雄围成一个圈子。无尘对陈家洛道:“总舵主,张召重找不到。你看这使五行轮的小子,身手倒也不弱。”陈家洛向人圈中看去,只见一个黄衫女郎与一个矫健汉子在舍死忘生的恶斗。这时陆菲青走到陈家洛身旁,说道:“这穿黄衫女郎名叫霍青桐,是天山双鹰的弟子。那使五行轮的是关东六魔中的阎世章。”陈家洛听了,心中一动,他知道天山双鹰的秃鹫陈正德和雪雕关明梅是回疆的武林前辈,只是和他师父天池怪侠素有嫌隙,虽不成仇,但向不见面,互相故意回避,久闻天山派“三分剑术”自成一家,这倒要留心一观。他凝神望去,只见那黄衫女郎剑光霍霍,攻势凌厉,然而阎世章双轮展开,也尽自抵敌得住。这时众维人呐喊助威,有数人渐渐迫近,要想加入战团。
阎世章双轮“指天划地”一挡一攻,待霍青桐的剑收转,突然退出一步,叫道:“且慢,我有话说。”众维人迫上前来,兵刃耀眼,眼见就要把阎世章乱刀分尸。阎世章倏地双轮交于左手,右手一扯,把背后的红布包袱拿在手中,双轮高举,叫道:“你们要倚多取胜,我先把这包裹砍烂了。”众维人一见俱都大惊,退了数步。阎世章明知自己身入重围,决讨不了好去,只有凭一身艺业以图背城借一,于是高声说道:“你们人多,要我性命是易如反掌。但我阎六是铁铮铮的汉子,岂能让你们得遂心愿。除非单打独弓,哪一位赢了我手中双轮,我敬重英雄好汉,自会把包裹双手奉上,否则我宁可与这包裹同归于尽。你们想得,哼哼,那是妄想。”
俏李逵周绮听了阎世章这番话,第一个就忍不住,跳出圈子,喝道:“好,我们来比划比划。”雁翎刀一摆,就要上前。周仲英一把将她拉了回来,说道:“眼前有这许多英雄的伯伯叔叔,又要你这丫头来现世?”霍青桐左手向周绮一扬,说道:“这位姊姊的盛情好意,我先谢谢。”周绮道:“那没有什么。”霍青桐道:“我先打头阵,要是不成,请姊姊伸手相助。”周绮道:“你放心,我看你这人很好,我一定帮你。”周仲英低声道:“傻丫头,人家武功比你强,你没见到吗?”周绮道:“难道她冤我?”陆菲青在旁插口道:“这个镖师背上的红布包袱包着他们维族的要物,所以她必须亲手夺回来。”周绮点点头道:“那就是了。”
阎世章双轮一摆,说道:“哪一个上来,商量好了没有?”霍青桐道:“还是我来接接你五行轮的高明招术。”阎世章道:“决了胜负之后怎么说?”霍青桐道:“不论胜负,你都得把经留下。你胜了让你走,你败了,连人留下。”说罢剑走偏锋,斜刺左肩。阎世章的双轮按五行八卦,八八六十四招,专夺敌人兵刃,遮锁封拦,十分严密,两人转瞬拆了七八招。
陈家洛向余鱼同一招手,余鱼同走了过去。陈家洛道:“十四弟,你赶紧动身去寻四哥的下落,我们随后赶来。”余鱼同答应了,退出人圈,回头一望骆冰,见她低垂头在痴痴出神,想过去安慰她几句,转念一想,拍马走了。
众人留神霍青桐的三分剑术,果然迅捷非凡,剑未递到,已经变招。阎世章双轮想锁她宝剑,哪里锁得着。无尘、陆菲青、赵半山几个都是使剑的好手,在一旁指指点点的评论。无尘道:“这一记刺他右胁,快是够快了,还不够狠。”赵半山笑道:“她怎能跟你几十年的功力相比?你在她这年纪时,有没有这样俊的身手?”无尘笑道:“这女娃娃讨人欢喜,大家都帮她。”陈家洛看霍青桐剑法精妙,心中也暗暗钦佩,见她虽然双颊微红,额上见汗,但神定气足,脚步身法丝毫不乱,两人斗到分际,只见霍青桐剑法一变,使出天山派的绝技“海市蜃楼”一柄剑虚虚实实,似真实幻,似幻实真。群雄屏声凝气,都看得出了神。轮光剑影中白刃闪动,阎世章右腕中剑,一声惊叫,右轮突然飞入半空,众人不约而同的齐声叫好。阎世章纵身跳出丈余,说道:“我认输了,这部经书还给你吧!”伸手去拿红布包袱。
霍青桐欢容满脸,抢上几步,还剑入鞘,双手去接这部他们族人奉为圣物的可兰经。阎世章脸色一沉,喝道:“拿去!”右手一扬,三把飞锥向霍青桐当胸飞来。
霍青桐见变起仓卒,难以避让,仰面一个“铁板桥”,全身笔直向后弯倒,那三把飞锥堪堪在她脸上掠过。阎世章一不做,二不休,三把飞锥刚脱手,连珠般又是三把飞出,这时霍青桐两眼向天,无法见到大难临头。众维人又急又怒,齐齐抢出。
霍青桐刚一拧身立起,只听见叮、叮、叮三声,三柄飞锥被什么暗器打落地下,刚刚跌在她脚边,霍青桐吓出一身冷汗,忙拔剑在手。阎世章已如疯虎般和身扑上,一柄五行轮当头砍下。霍青桐不及变招,只得举剑硬架,一个利轮下压,一个宝剑上举,一时之间僵持不决。阎世章力大,五行轮渐渐压到霍青桐头上,群雄正要上前抢救,霍青桐突然左手从腰间拔出一柄精光耀眼的短剑,“扑”的一声,直插入阎世章肚腹之中。阎世章大叫一声,向后便倒。众人又是轰天价喝一声采。
霍青桐解下阎世章背后的红布包袱。这时那虬髯维人已走到跟前,连赞:“好孩子!”霍青桐用双手把包袱奉上,微微一笑,叫了声:“爹。”那维人正是她的父亲木卓伦。他也是两手接过,众维人都拥了上来。霍青桐把短剑拔出,看阎世章时早已断气,忽见一个十五六岁僮仆打扮的少年纵下马来,在地上捡起三枚圆圆的白色东西,走到一个青年跟前,托在手中送上去,那青年伸手接了,放入囊中。霍青桐心想:“刚才打落这奸贼暗器,救我性命的原来是他。”不免仔细看了他两眼,只见这人脸如冠玉,目似朗星,轻袍缓带,手中摇着一柄折扇,神采飞扬,气度闲雅。两人目光相接,那人向她微微一笑,霍青桐脸一红,低下头跑到父亲跟前,在他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木卓伦点点头,走到那青年马前,行了一礼。那青年忙跳下马来还礼。木卓伦道:“承公子相救小女性命,兄弟感激万分,请问公子尊姓大名?”
那青年正是红花会的总舵主陈家洛,当下连声逊谢,说道:“小弟姓陈名家洛,我们有一位结义兄弟,被这批鹰爪和镖行的小子逮去,所以赶来相救,不幸未能救出。贵族圣物已经夺回,可喜可贺。”木卓伦把儿子霍阿伊和女儿叫过来,向陈家洛拜谢。陈家洛看霍阿伊方面大耳,满脸浓须,霍青桐却体态婀娜,娇如春花,美若朝霞,先前只留心她剑法,现在临近当面,想不到人间竟有如此好女子,一时不由得看得痴了。霍青桐低声说:“若不是公子仗义相救,小女子已遭暗算。大恩大德,永不敢忘。”陈家洛道:“久闻天山双鹰三分剑术冠绝当时,今日得见姑娘神技,真乃名下无虚。适才在下献丑,不蒙见怪,已是万幸,何劳言谢?”
周绮听这两人客客气气的说话,听得不耐烦起来,插嘴对霍青桐道:“你的剑法是比我好,不过有一件事我要教你。”霍青桐道:“请姊姊指教。”周绮道:“和你打的这个家伙奸猾得很,你太相信他啦,险些中了他的毒手。有很多男人都是鬼计多端的,以后可千万要小心。”霍青桐道:“姊姊说得是,如不是陈公子仗义施救,那真是不堪设想了。”周绮道:“什么陈公子?啊,你是说他,他是红花会的总舵主。喂,陈……陈大哥,你刚才用来打飞锥的是什么暗器,拿出来给我瞧瞧。”陈家洛从囊中拿出三颗圆圆的东西来,说道:“这是几颗围棋子,打得不好,周姑娘别见笑。”周绮道:“谁来笑你?你打得不错,一路上爹爹老是赞你,他有些话倒也说得对。”霍青桐听周绮说这公子模样的人是什么帮会的总舵主,心中很有点诧异,低声和父亲商量了一阵。木卓伦点点头,说:“好。”
这时红花会群雄已督率着投降的官差和镖行人员掩埋死尸,救护伤者。被无尘削断四指的镖师是钱正伦,被赵半山袖箭打死的镖师是戴永明,被他摔伤的瘦小镖师是童兆和,这时也不知去向。这一仗镇远镖局大败亏输,四位镖头两死两伤。北京、天津、保定各处来的捕快公差也死伤了七八人。
木卓伦走过来对陈家洛道:“承众位英雄援手,我们大事已了。听公子说,有一位英雄尚未救出,我想命小儿小女带同几名伴当供公子差遣,相救这位英雄。他们武艺低微,不过或可稍效奔走之劳,不知公子准许么?”陈家洛心中大喜,说道:“那是感激不尽。”当下替群雄引见了,双方互道仰慕。木卓伦对无尘道:“道长剑法迅捷无伦,我平生从所未见,幸亏道长剑下留情,否则……哈哈……”无尘笑道:“多多得罪,幸勿见怪。”众维人向来崇拜英雄,刚才见无尘、赵半山、陈家洛、常氏双侠诸人大显身手,心中都十分钦佩,纷纷过来执手致敬。
正叙话间,忽然西边蹄声急促众人回头观望,只见一个人纵马奔前,翻身下马,竟是一个美貌少年,那人向陆菲青叫了一声“师傅”。此人正是李沅芷,这时又改了男装。她四下一望,没见余鱼同,却见了霍青桐,忙跑过去亲亲热热的拉住了她的手,说道:“那天晚上你到哪里去了?我可想死你啦!那部经夺回来没有?”霍青桐欢然道:“刚夺回来,你瞧。”向霍阿伊背上的红包袱一指。李沅芷微一沉吟,道:“你打开看过没有?那经是不是在里面?”霍青桐道:“我们要先祷告阿拉,感谢神他的大能,再来开启圣经。”李沅芷道:“最好先打开来瞧一瞧。”木卓伦一听李沅芷之言,心中惊疑不定,忙把包袱解开,里面竟是一叠废纸,哪里是他们奉为圣物的手抄可兰经。众维人一见,俱都气得大骂。霍阿伊把蹲在地上的一个镖行趟子手抓起来,“拍”的一记耳光,喝道:“那部经书哪里去了?”趟子手哭丧着脸,一手按住被打肿的腮帮子,说不出话来。木卓伦拔出马刀,说道:“你不说我先砍死你。”那趟子手道:“他们镖头……干的事,小的不知道。”一面说,一面指着钱正伦。霍阿伊把钱正伦一把拖过来,说道:“朋友,你要死还是要活?”钱正伦闭目不答,霍阿伊怒火上升,伸手又要打人。霍青桐轻轻把他衣角一拉,他举起的一只手登时慢慢垂了下来,原来霍阿伊虽然生性粗暴,但对两个妹子却最是敬服疼爱。大妹子就是霍青桐。小妹子喀丝丽千娇百媚,明艳无双,大漠上人称香香公主,她不会武功,所以这次夺经没有随同出来。
霍青桐问李沅芷道:“你怎知道包裹没有经书?”李沅芷笑道:“我叫他们上过一次当,我想人家也会学乖啦。”木卓伦又向钱正伦喝问,他一口咬定说经书已被另外镖师带走。木卓伦将信将疑,命部下在骡驮子各处仔细搜查,丝毫不见影踪,他担心圣物被毁,双眉紧锁,十分烦恼。
这边李沅芷正向陆菲青询问别来情况。陆菲青道:“这些事将来再对你说,你快回去,你妈又要担心啦。这里的事别对人说起。”李沅芷道:“我当然不说,你当我还是不懂事的小孩吗?这些人是谁啊?师父,你给我引见引见。”陆菲青微一沉吟,说道:“我瞧不必了,你快走吧。”他想李沅芷是将军之女,与这般草莽群豪道路不同,不必让他们相识。李沅芷小嘴一呶,说道:“我知道你不喜欢自己徒弟,宁愿喜欢什么金笛秀才的师侄。师父,我走啦!”说罢拜了一拜,上马就走,驰到霍青桐身边,俯身搂着她的肩膀,在她的耳边低语了几句。霍青桐“嗤”的一声笑。李沅芷马上一鞭,向西奔去。
陈家洛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见霍青桐和这个美貌少年如此亲热,心中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当场呆呆的出了神。徐天宏走过来道:“总舵主,我们商量一下怎么救四哥啊。”陈家洛不由得一惊,定了一定神,说道:“正是。心砚,你骑文四奶奶的马,去请章十爷回来。”心砚接令去了。陈家洛又道:“卫九哥,你到峡口会齐十二郎,四下哨探鹰爪行踪,今晚回报。”卫春华也接令去了。陈家洛向众人道:“我们今晚就在这里露宿一宵,等他们探得消息回来,明儿一早继续追赶。”
众人一日奔驰,半日战斗,俱都又饥又累。木卓伦指挥维人把帐篷搬到路旁搭起,分出几个帐篷来给红花会群雄,又煮了牛羊肉送过来。
众人吃过东西,陈家洛把吴国栋叫来仔细询问。吴国栋一味痛骂张召重,说文泰来一向坐在这大车里,后来大概张召重发现了敌踪,知道有人要来抢车,所以叫他坐在车里顶缸,施了金蝉脱壳之计。陈家洛再叫钱正伦等人来盘问,也是丝毫没有结果。徐天宏等俘虏带出帐外之后,对陈家洛道:“总舵主,这姓钱的目光闪烁,神情很是狡猾,咱们今晚试他一试。”陈家洛道:“好!”两人低声商量定当。
到得天黑,卫春华与石双英两人没有一个回来报信,大家挂念不已。徐天宏道:“他们多半发现了四哥的踪迹,所以掇下去了,这倒是好消息。”群雄点头称是,谈了一会就在帐篷中席地而卧。镖行人众和官差都被绳子缚了手脚,睡在帐篷外面,上半夜由蒋四根看守,下半夜由徐天宏看守。
月到中天,徐天宏从帐篷中出来,把蒋四根叫进去睡,自己四周走了一圈,就坐了下来,用一条毯子裹住身体。钱正伦恰恰躺在徐天宏身旁,刚才他坐下来时不小心在上踏了一脚,一痛就痛醒了,他正要迷迷糊糊再睡,忽听见徐天宏发出微微鼾声,敢情已经睡熟,心中大喜,双手一挣缚着他的绳子竟未缚紧,被他挣扎几下就挣脱了。他屏气停了一会,听见徐天宏鼾声更重,睡得极熟,于是轻轻把脚上的绳子解开,待血脉流通,慢慢站起身来,一步步走了出去。
钱正伦走到帐篷后面,把缚在木桩上的一匹马解了下来,蹑手蹑脚的走到大路旁,凝神一听,四下完全没有声息,心中暗喜,知道无人知觉,牵着马走到那辆吴国栋坐过的大车旁。车上骡子已被人解下,大车翻倒在地。
正在这时,一个帐篷中忽然窜出一个人影来,悄没声息跟在后面,那人正是俏李逵周绮。她和霍青桐、骆冰睡一个帐篷里,那两人都有重重心事,翻来覆去的老睡不着。周绮睡梦中好像跌进一个陷坑,好容易有人把她拉上来,一看那人正是徐天宏,心中有气,和他大吵大闹,一吵就吵醒了,一醒就听见帐篷外有人马走动之声,抓帐篷一看,正是钱正伦正偷走向大路,忙拿起单刀,追出帐来。追了几步,张口想叫,忽然背后一人扑了上来,把她的嘴按住。周绮吃了一惊,反手一刀,那人手脚敏捷,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把刀翻了开去,低声道:“别嚷,周姑娘,是我。”周绮一听是徐天宏的声音,刀是不砍了,可是左手一拳打了出去,结结实实,正打在徐天宏右胸。徐天宏一半真痛,一半假装,“哼”了一声,向后便倒。周绮吓了一跳,俯身下去,低声说道:“喂,谁叫你按住我的嘴,有人要逃走,你瞧见么?”徐天宏低声道:“别作声,我们盯着他。”两人伏在地上,慢慢爬过去,只见钱正伦把车里的垫子掀起,“格格”两声,似乎是撬开了一块木板,从里面拿出一只木盒来,塞在怀里,正要上马,徐天宏在周绮背后急推一把,叫道:“快拦住他。”周绮一纵身直窜出去。
钱正伦听见人声,一足刚踏上马镫,来不及上马,右足先在马臀上猛踢一脚,那马受痛,奔出数丈。周绮一提气,随后急追。钱正伦翻身上马,把手一扬,喝道:“照镖!”周绮一凝神,哪知钱正伦这一下是虚招,他身边的兵刃暗器在受缚时早被人搜去了。待周绮呆了一呆,那马又向前一窜。周绮心中大急,眼见已追赶不上。钱正伦哈哈大笑,笑声未毕,忽然一个倒栽葱跌下马来。
周绮又惊又喜,奔上去在钱正伦背上一脚踏住,把刀尖对准他的后心。这时徐天宏也赶了上来,说道:“你看他怀里的盒子是什么东西。”周绮一把将木盒掏了出来,打开一看,里面厚厚一叠羊皮,装订成一本书的模样,在月光下翻开来看去,那是古怪的文字,一个也不识,周绮道:“又是你们红花会的怪字,我不识得。”随手向徐天宏一丢。徐天宏接来一看,喜道:“周姑娘,你这功劳不小,这多半是他们维人的可兰经,我们快找总舵主去。”
两人刚转过身来,只见陈家洛已迎了上来。周绮奇道:“咦!陈大哥,你怎么也出来了?你瞧瞧这是什么东西。”徐天宏把木盒递过去。陈家洛接来一看,说道:“这九成就是那部可兰经。幸亏你拦住了那个家伙,我们十几个男人都不及你。”周绮听陈家洛和徐天宏两人都称赞他,十分高兴,想谦虚几句,可是不知说什么好,隔了半晌,问徐天宏道:“刚才打痛了你么?”徐天宏一笑,说道:“周姑娘好大力气。”周绮道:“是你自己不好。”转身对钱正伦道:“站起来,走回去。”把脚一松,将刀放开,那知钱正伦倒在地上,动弹不得。周绮骂道:“我又没伤你,装什么死?”轻轻踢了他一脚,钱正伦仍旧不动。陈家洛微微一下,伸手在他胁下捏按,喝道:“站起来!”钱正伦“哼”了两声,慢慢爬了起来,周绮一楞,恍然大悟,四下注目一看,拾起一颗白色的棋子,交给陈家洛道:“你的围棋子!你飞镖打穴的功夫很不错啊。你们串通了来哄我,哼,我早知道你们不是好人。”
陈家洛道:“我们怎么是串通了来哄骗你?是你自己听见这家伙的声音才追出来的。再说,要不是你这么一拦,他心不慌,自然会躲开了我打穴的棋子。”周绮听他的话理由十足,就高兴起来,说道:“那么我们三人都有功劳。”徐天宏道:“你功劳最大。”周绮低声道:“你别告诉爹爹,说我打你一拳。”徐天宏笑道:“告诉了他也不要紧啊!”周绮怒道:“你说了我就永远不跟你说话。”徐天宏一笑不答。
三人押着钱正伦,拿了经书,走到木卓伦帐篷前。守夜的维人一传报,木卓伦忙披衣出来,把他们迎了进去。陈家洛把经过一说,将那部经书交了过去。木卓伦喜出望外,双手接过,一翻果然是那部他们奉为圣物的手抄可兰经。这时在旁观看的维人把喜讯报了出去,不一会,霍阿伊、霍青桐和众维人全都拥进帐来,纷对徐陈周三人叉手抚胸,俯首致敬。木卓伦打开经文诵读:
“奉至仁慈的阿拉之名,一切赞颂,全归阿拉,全世界的主,至仁至慈的主,报应日的君主。我们只崇拜你,只求你佑助,求你引导我们上正路,你所佑助者的路,不是受谴责者的路,也不是迷误者的路。”
众维人伏地虔诚祈祷,感谢真神阿拉。祷告已毕,木卓伦对陈家洛道:“陈当家的,你将敝族圣物从奸人手中夺回,我们也不敢言谢。以后陈当家的但有所使,只要传来一信,虽千山万水,亦必赶到,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陈家洛拱手逊谢。木卓伦又道:“明日兄弟奉圣经回去,小儿小女就请陈当家的指挥教导,等救回文爷之后再让他们回来。那时陈当家的与众位英雄,如能抽空到敝地盘桓一时,让敝族族人得以瞻仰丰采,更是幸事。”陈家洛微一沉吟,说道:“夺回圣经,周姑娘和我们侥幸撞上,我们岂敢居功言德?令郎和令爱还是请老英雄带同回乡。老英雄这番美意,我们感激不尽,但惊动令郎令爱大驾,实在愧不敢当。”
陈家洛此言一出,木卓伦父子三人俱都出乎意料之外,心想本来说得好好的,怎么忽然变了卦。木卓伦又说了几遍,陈家洛只是辞谢。霍青桐叫了声:“爹!”轻轻微微摇头,示意不必再说了。这时红花会群雄也都赶到帐来,向木卓伦道喜。
徐天宏见周仲英进来说道:“这次夺回圣经,周姑娘的功劳最大。”周仲英心下得意,望了女儿几眼,意示奖许。徐天宏忽然按住右胸,叫声:“啊唷!”众人目光都注视在他身上。周绮大急,心想:“他要是在许多人面前把自己打他的事说了出来可怎么办?”周仲英问道:“怎么?”徐天宏道:“刚才这里给人打了一拳。”周仲英道:“谁打的?受伤了么?”徐天宏道:“没伤,不过是有点痛,还不是这个坏蛋打的。这人下手好狠。”大家以为他说钱正伦,杨成协走去,抓住他的衣领一把提了起来,喝道:“你还敢打人?”钱正伦道:“我……我没有呀!”徐天宏道:“八弟,算了,谁打了,自己肚里明白。”杨成协把钱正伦在地上一扔,“呸”了一口。周绮横眼看着徐天宏,心道:“好,你这小子,又绕了弯来骂我。”
众人告辞出去,各自安息。次日清晨,木卓伦率领众维人与群雄道别。双方相聚虽只半日,但大家肝胆相照情投意合,临别时互相殷殷致意,众维人才纵马西行。周绮牵着霍青桐的手,对陈家洛道:“这位姊姊人又好,武功又强,人家要帮我们救文四爷,你干什么不答应啊?”陈家洛一时语塞。霍青桐道:“陈公子不肯教我们冒险,那是他的美意。我离家已久,着实想我妈妈和妹子,很愿早点儿回去。周姊姊,我们再见了!”说罢一举手,拨转马头就走。周绮对陈家洛道:“你不要她跟我们在一起,你看她眼泪都要流下来啦!你瞧人家不起,得罪人,我可不管。”陈家洛望着霍青桐的背影,一声不响。
霍青桐奔了一段路,忽然勒转马来,见陈家洛在呆呆的望着自己,一咬嘴唇,举手向他招两下。陈家洛见她招手,不由得一阵迷乱,走了过去。霍青桐跳下马来。两人面对面的呆了半晌,说不出话来。霍青桐一定神,说道:“我性命承公子相救,我们族中圣物又蒙公子夺回。不论公子如何待我,我都决不怨你。”说到这里,伸手把腰间的短剑解下,说道:“这短剑是家师所赐,据家师说,剑里面藏着一个极大秘密,几百年来辗转相传,始终无人参详得出。今日一别,后会无期,此剑请公子收下。公子慧人,或许能解得其中奥妙。”说罢把短剑双手奉上。陈家洛接过,说道:“此剑既是珍物,本不敢受。但既是姑娘所赠,却之不恭,只好靦颜收下。”霍青桐见他神情落寞,心中很不好受,顿了一下,说道:“我知道你为什么不要我跟你去救文四爷。你昨日见了那少年对待我的模样,所以瞧不起我。这人是陆菲青陆老前辈的徒弟,是怎么样的人,你可以去仔细问陆老前辈,瞧我是不是不知自重的女子!”说罢纵身上马,绝尘而去。
陈家洛手中托着那柄短剑,呆呆的出神,望着霍青桐追上维人大队,渐渐隐没在远方大漠与蓝天相接之处,心中突然一震,正要回去请问陆菲青,忽见前面一骑马如一溜烟般奔来,越到前面越快,原来是心砚回来了。他见到陈家洛,远远下了马,牵了马走到跟前,兴高采烈的道:“少爷,章十爷随后就来,我们逮到了一个人。”
陈家洛问道:“逮到了一个什么人?”心砚道:“我骑了白马赶到破庙那边,章十爷在和一个人合口,那人要过来,章十爷叫他等一会。两人正在争闹,那人忽然看见我骑的马,就大骂我偷马贼,一刀向我砍来。我和章十爷合力给他干上了。那人武功很好,可是没有兵刃,不知哪里偷来了一把劈柴刀,当然使不顺手啦。打了二十多个回合,章十爷才用斧头把他的柴刀砍飞,那人手下真是来得,空手斗我们两个,后来被我使了一个诡计,他一不留神,腿上被章十爷砍了一斧,这才给我们逮住。”陈家洛道:“你使什么诡计”。心砚笑道:“我在章十斧绊住他的当口,在地上抓了一把灰土,丢到他眼睛去。他躲开了,张口骂我,那知我左手还有一把,这一下他可躲不开啦。”陈家洛笑骂:“你这小鬼就是鬼鬼祟祟的不干好事。那人叫什么名字?干什么的?”心砚道:“我们问他,他不肯说。”不过章十爷说他是洛阳韩家门的人,因为他跟我们打时,使的是铁琵琶手。
说到这里,章进也赶到了,下马向陈家洛行礼,随手把马鞍上的人提了下来,那人双手双脚都被绑住,站在地上,神态倨傲。陈家洛问道:“阁下是洛阳韩家门的?尊姓大名,可否见告?”那人昂头不答。陈家洛道:“心砚,你把这位爷解了绑。”心砚拔出刀来,把绑住他手脚的绳子割断,挺刀站在他背后,防他有什么异动。陈家洛道:“他二人得罪阁下,请勿见怪,请到帐篷里坐下说话。”
四人到得帐中,陈家洛和那人席地而坐,群雄陆续进来,都站在陈家洛身后。那人看见骆冰进来,不由得大怒,站起来戟指而骂:“你这婆娘抢我的马,原来你们是一伙!”骆冰笑道:“你是韩文冲韩大爷,是么?我们换一匹坐骑,我还补了你一锭金子,你已经赚了钱啦,干什么还生气?”陈家洛问起情由,骆冰把抢夺白马的事笑着说了,众人听得都笑了起来。陈家洛道:“既是如此,四嫂你把那匹马还给韩爷吧。那锭金子韩爷不用还了,算是她租用尊骑的一点敬意。韩爷腿上的伤不碍事吧?心砚,你把金创药给韩爷敷上。”韩文冲见陈家洛这样处理,怒气渐平,正想交待几句场面话,忽然骆冰说:“总舵主,那不成,你道他是谁?他是镇远镖局的人。”
陈家洛问道:“当真?”骆冰把王维扬那封信取出来,交给陈家洛,说道:“你请看。”陈家洛把那封信接过来,打开一看,只看了开头一个称呼,就把信一折,递给韩文冲,说道:“这是韩爷的信,在下不便观看。”韩文冲心想:“横竖你的同党已经看过,落得大方一点。”于是说道:“我是镇远镖局的,那不错,不知哪一点冒犯各位了,倒要请教。我韩文冲光明磊落,没有见不得人的事。阁下请看吧。”说着把信摊开,放在陈家洛面前。陈家洛是解元之才,读书一目十行,只眼粗粗一瞥,已知信中意思,朗然说道:“威震河朔王维扬王老镖头的威名,在下是如雷贯耳,只是无由识荆,实为恨事。阁下是洛阳韩家门的,不知和韩五娘是怎样称呼?”韩文冲道:“那是我的先婶娘。请教阁下尊姓大名,不知是否识得先婶娘?”
陈家洛微微一笑,说道:“我只是慕名而已。我姓陈名家洛。”韩文冲听了,蓦然站了起来,惊道:“你……是红花会的少舵主?”常赫志插口道:“他现在是总舵主了。跟你说了半天话,你还不知道说话的是谁。”韩文冲慢慢坐下来,不住打量陈家洛。陈家洛道:“江湖上近日不知是谁造谣,说贵同门焦文期之死与敝会有关,其实这事我们完全不知。在下本来派了一位兄弟要到洛阳来说明这个过节,因为临时有事走不开,所以暂缓一步,韩爷今日到此,那是再好没有。不知何以有此谣言,韩爷能否明白见告?”韩文冲道:“你……你就是海宁陈阁老的公子?”陈家洛道:“既然阁下知道在下的身世,那也不必瞒你。”韩文冲道:“自从公子离家之后,相府出了重赏找寻,后来有人访知公子在红花会,又说公子到了回部。我师兄焦文期受相府之聘亲到回部来访公子,哪知突然不明不白的失了踪。此事已隔五年,直到最近,有人在陕西山谷里发见焦师兄所用的铁牌和琵琶钉,才知他已不幸被害。虽然他已死无对证,当时又无人亲目睹他遭难情形,但如不是红花会下的毒手,又有何人?……”
他话未说完,章进猛然喝道:“们你师兄这种人,贪财卖命,死了也没有什么可惜。我们红花会要是杀了他,难道不敢认账?老子老实告诉你,这个人,我们没有杀。不过你要是找不到人报仇,就算老子杀了,也没有关系。”韩文冲斜眼看他,心中将信将疑。无尘拔剑在手,叫道:“我们红花会众当家说话说一句是一句,几时骗过人来?你不信他的话,就是瞧我不起。今日先吃我一剑。”
纷乱中陆菲青突然高叫:“焦文期是我杀的,这与红花会无干。”众人一听,都不觉一楞。陆菲青站起身来,把当年焦文期怎样黑夜寻仇、怎样以三敌一、怎样狠施毒手、怎样命丧荒山的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众人听了这番话,都骂焦文期不要脸,让杀。韩文冲铁青着脸,一言不发。陆菲青道:“韩爷如要给令师兄报仇,现在动手也无不可。这事与红花会无关,他们要是帮了我一拳一脚,就是瞧我不起。”他转头向骆冰道:“文四奶奶,你把韩爷的兵刃还给他吧。”
骆冰把铁琵琶取出来,交给陆菲青。陆菲青接了过来,说道:“韩五娘当年手创铁琵琶门,名闻江湖,也算得是女中豪杰。唉……”言下不胜慨叹,他一面说一面双手暗使内力。铁琵琶肚腹中空,被陆菲青一按,登时变成一块扁平的铁板。陆菲青又道:“我们武林中人,就算不能舍身报国,和满虏鞑子拚个死活,也应当行侠仗义,救困扶危,否则空学了一身武艺,又有何用?”他边说边把铁板半用双手搓成一个铁筒,捏了几下,变成一根铁棍,他又道:“至不济,也当洁身自好,隐居山林,做一个安分良民。我陆菲青生平最痛恨的是朝廷鹰犬、保镖护院的走狗,仗着自己有一点武艺,帮官家欺压良民,给豪门富室卖命。这种人要是给我遇上了,哼哼,我陆菲青虽然去死不远,也要和他们周旋周旋。”说到这里不禁声色俱厉,手中的铁棍也已变成了一个铁环。这一番话把韩文冲只听得怦然心动。他平素自恃武功精深,目中无人,哪知这一番出来连遭挫折,他失败在骆冰、章进、心砚等人手里,还觉得是对方使用诡计,现在陆菲青在言谈之间,把他的独门兵器弯弯捏捏,如弄湿泥,如搓软面,不由得又敬又怕。
蒋四根见陆菲青弄得有趣,童心顿起,把铁环接过来,双手一拉,又变成铁棍,自己拿一端,另一端伸到杨成协面前。杨成协笑道:“你要和我比比力气?”蒋四根点点头,杨成协也握住了铁棍一端,两人用力一拉,各不相下,铁棍却越拉越长。众人都看得呆了。陈家洛怕两人分出输赢,伤了和气,笑道:“两位哥哥力气一样大,把这铁琵琶给我吧。”周绮和骆冰听他把这个东西仍旧叫作铁琵琶,都笑了起来。
杨成协和蒋四根停手不拉,把铁棍交给陈家洛。陈家洛笑道:“道长、周老前辈、常五哥,你们三个一边。赵三哥、常六哥,我们三个一边,我们来练一个功夫。”周仲英等都笑嘻嘻的走拢来,听陈家洛指挥,三个一边,站在铁棍两端,各伸单掌,抵住铁棍。陈家洛笑道:“他们两位把铁棍拉长了,我们把它缩短。一、二、三!”六人一齐用力,铁棍果然渐渐粗短,旁观的人不由得都高声喝起采来。
韩文冲这一下心灰意懒,心道:“罢了,罢了,这叫做天外有天,人上有人。我韩文冲今日要是留得一命在,明天回乡耕田去了。”
陈家洛笑道:“好了。”周仲英等五人一笑停手。陈家洛道:“我们弄坏了韩兄的兵刃,很是抱歉,请勿见怪。”这时韩文冲满头大汗,哪里还答得出话来?陈家洛道:“在下奉劝韩兄一句话,不知韩兄肯接纳否?”韩文冲道:“请说。”陈家洛道:“自古道冤家宜解不宜结,令师兄命丧荒山,是他自取其祸,怨不得陆老前辈。韩兄看在下薄面,和陆老前辈揭过这层过节,大家交个朋友如何?”韩文冲怒道:“难道我师兄一条性命就此白白送了不成?”陈家洛道:“焦三爷此事,其实由我身上而起,这样吧,在下这里写一封信给家兄,就说焦三爷已寻到我,不过我不肯回家。焦三爷在途中遭受意外逝世,请家兄将赏格抚恤,付给焦三爷家属。”韩文冲沉吟不语。陈家洛双眉一扬,说道:“韩爷要是一定要报仇,就由在下接接韩家门的铁琵琶手。”随手一掷,那根铁棍直插入土中,没得影踪全无。
韩文冲见对方个个武功惊人,知道今日无论如何讨不到便宜去,说道:“那么就请陈公子吩咐吧。”陈家洛道:“这才是拿得起放得下的英雄好汉。”于是叫心砚取出文房四宝,笔走龙蛇,写了一封书信。韩文冲接了,说道:“王总镖头本来叫兄弟协助送一支镖到北京,到了北京,再护送一批御赐的珍宝到江南贵府上去。今日见了各位神技,兄弟这一点点庄家把式,真算得是班门弄斧。公子府上的珍宝,谁敢动一根毫毛?兄弟这就告辞。”陈家洛一听,说道:“韩兄本来要护送的物品是舍下的?”韩文冲道:“镖局来给我送信的趟子手说,皇上对公子府上的恩宠厚得了不得,过不了十天半月就赏下一批珍珠宝贝来,现在积得多了,要送到江南老宅去,府上就叫我们镖局护送。兄弟今日栽在这里,哪里还有面目在武林中混饭吃?我把焦师兄的家属安顿好之后,回家种田打猎,决不能再到江湖上来了。”陈家洛道:“韩兄肯听陆老前辈的金玉良言,那真是再好不过。在下索性交交你这位朋友。心砚,你把镇远镖局的各位请进来。”心砚应声出去,把钱正伦等一干人都带了进来。韩文冲一见,双方面面相觑,都说不出话来。陈家洛道:“我们冲着韩爷的面子,这几位朋友都请韩爷带去。不过以后要是再见到他们不干好事,可休怪我们手下无情。”韩文冲给陈家洛软硬兼施,恩威并济,显功夫,套交情,弄得哑口无言,那里敢再向陆菲青提一句报仇的话。陈家洛道:“我们先走一步,各位请在此休息一日,明天再动身吧。”红花会群雄纷纷上马动身,一干镖师官差呆在当地,做声不得。
群雄走出一程路,陆菲青对陈家洛道:“陈当家的,镖行的这些小子们留在后面,小徒不久就会和他们遇着。他们吃了亏没处报仇,说不定会找上小徒,我想迟走一步,照应一下,随后赶来。”陈家洛道:“好,陆老前辈请便,最好是和令贤徒一起来,我们也好多得一臂之力。”陆菲青笑道:“这个人就会闯祸淘气,哪里会帮什么忙?”一拱手,掉转马头,向来路而去。群雄继续赶路,陈家洛没能询问陆菲青关于他徒弟的事,心中老大纳闷。
且说余鱼同奉命侦查文泰来等一行人踪迹,沿路暗访,没有丝毫线索,不一日到得凉州。凉州民丰物阜,是甘肃省的一个大郡。余渔同住下客店,踱到南街积翠楼上自斟自饮,感叹身世,想起骆冰声音笑貌,思潮起伏,这番相思明明无望,万万不该,然而总是割舍不下,见满壁都是某某到此一游的字句,诗兴忽起,命店小二取来笔砚,在壁上题诗一首:“金笛纵横一去来,秋风愁绪不能排,人言九转肠应断,我已为君转十回。”下面写了“鱼题”两字。
酒入愁肠,更增郁闷,吟哦了一会,正要会帐下楼,忽听楼梯响,上来了两人,余鱼同眼尖,见当先一人似乎那里见过,忙把头转开,才一回头,猛然想起,那是在铁胆庄交过手的官差。幸喜那人和同伴谈得起劲,没见到余渔同。他们上得楼来,四下一望,拣了靠窗一个座坐下,正在余渔同桌子旁边。余鱼同十分机伶,伏在桌上,假装醉酒。店小二来叫他,只是不应。那两人先谈了一些不关紧要事,只听见一个人道:“瑞大哥,你们这番拿到这点子,真是奇功一件,皇上不知会赏什么给你。”那姓瑞的道:“赏什么我也不想了,只求太太平平把点子送到杭州,也就罢了。我们八个侍卫一齐出京,只剩下我一个人回去。肃州这一战,不是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到现在想起来,还有点汗毛凛凛。”另一人道:“现在你们张大人在一起,决失不了手。”那姓瑞的道:“话是不错,不过这一来,功劳都是御林军的了,我们御前侍卫还有什么面子?老朱,这点子干么不送北京,送到杭州去做什么啊?”那姓朱的低声道:“我姊姊是刘大学士府里的人,那你是知道的了。我听她传出消息来说,皇上就要到江南去。把点子送到杭州,大概皇上亲自要审。”那姓瑞的唔了一声,喝了一口酒,说道:“你们六个人巴巴从京里赶来,就为了下这道圣旨?”那姓朱的道:“还做你们帮手啊?江南红花会的势力大,我们不可不特别小心。”
余鱼同听到这里,心中暗叫惭愧,如果不是碰巧听见,那么他们把文四哥偷偷改道送到江南,大伙却扑北京去救,岂非误了大事?这时又听那姓朱的侍卫道:“瑞大哥,这点子到底犯了什么事,皇上要亲自御审?”那姓瑞的道:“这个我们怎么知道?上头交待下来,要是抓不到他,我们回去全是革职查办的处分,脑袋保得牢保不牢,还得走着瞧呢。嘿!你道御前侍卫这碗饭是好吃的吗?”那姓朱的笑道:“现在瑞大哥立了大功,我来敬你三杯。”两人欢呼饮酒,后来谈呀谈的就谈到女人身上了,什么北方女人脚小,江南女人皮色白腻。酒醉饭饱之后,那姓瑞的会了钞下楼,看见余鱼同伏在桌上,笑骂道:“读书人有屁用,三杯落肚,就醉猫般爬不起来。”余鱼同等他们下楼之后,忙掷了一两银子在桌上,就跟下楼去,远远在人丛中盯着那两人,只见他们一迳进了凉州府台衙门,半天不见出来,余渔同料定他们就在府衙之中,回到店房,闭目静养,到得三更时分,换了夜行衣靠,手持金笛,悄悄跳出窗去,径奔府衙。他绕到府衙后院,越进墙去,只见四下黑沉沉的,东厢厅的窗中却出光亮来,他蹑足走近,附耳一听,厅中有人说话的声音,于是用右手食指沾了一点唾沫,轻轻在窗纸上湿了一个洞,往里一张,不由得吃了一惊。原来厅里坐满了人,张召重坐在居中,两旁都是侍卫和公差,一个人反背站着,正在破口大骂,听声音正是文泰来。余鱼同知道里面都是江湖好手,不敢再看,伏下身子凝神静听,只听见文泰来骂道:“你们这批给鞑子做走狗的奴才,文大爷落在你们手中,自有人给我报仇。瞧你们这种狼心狗肺的东西,有什么下场。”又听见一个人阴森森的道:“好,你骂的痛快!你是奔雷手,我的手掌没有你厉害,但今日教你尝尝吃我一掌的滋味。”
余鱼同一听不好,心想:“四哥怕要受辱。他是四嫂最敬最爱之人,岂能受宵小之侮?”忙在破孔中一张,只见一个身材瘦长、穿一身青布长袍的中年男子举起了手,正走到文泰来身边去。文泰来双手被捆,动弹不得,怒得牙齿咬得格格直响。那人正待手掌下落,余鱼同金笛刺破窗纸,一吐气,金笛中一枝短剑笔直飞去,正插在那人左眼之中。那人非别,乃辰州言家拳掌门人言伯干是也。
言伯干眼眶中箭,痛得倒在地下,厅中一阵大乱,余鱼同一箭又射在一名侍卫的右颊之上,跟着一抬腿,踢开厅门,直窜进去,喝道:“鹰爪子别动,红花会救人来啦!”一笛把站在文泰来身旁的官差点中了软麻穴,从绑腿上拔出匕首,把文泰来手脚上绳索割断。张召重久经大敌,并不慌乱,也不理会文泰来和余渔同,拔剑在厅门一站,内阻逃犯,外扑援兵。文泰来手一脱绑,精神大振,这时一名御前侍卫正和身扑上,文泰来身体一侧,反背一掌,打在他右胁之下,“喀喇”一声,打断了两根肋骨。其余的侍卫见他身手如此厉害,一时都不敢走拢来。余鱼同道:“四哥,快冲出来!”文泰来道:“大伙都来了吗?”余鱼同道:“他们还没到,就是小弟一人。”文泰来一点头,他右臂和腿上伤势仍很厉害,行走不便,右臂靠在余鱼同身上,并肩向厅门走去。四五名侍卫一涌而上,余鱼同手挥金笛挡住。
两人走到厅口,张召重走上一步,喝道:“给我留下。”单剑向文泰来小腹上刺来。文泰来脚下不便,退避不及,以攻为守,左手食中两指疾如流星,直取张召重双眼。张召重回剑一挡,不由得赞了一声:“好!”两人身手奇快,转瞬拆了七八招。文泰来只有一只左手,下盘又如钉住般趋退不灵,再拆数招,被张召重在肩头上一推,立脚不稳,坐倒在地。余鱼同边打边想:“我活着今后一辈子也只是痛苦,今日舍了这条命把四哥救出去,借这鹰爪之手了结自己残生,也好让四嫂知道,我余鱼同并非无义小人。我以一死报她,死也不枉。”胸中计算已定,正见文泰来被张召重推倒,反身一笛向张召重打去。文泰来缓得一缓,挣扎着爬了起来,回身大喝一声,那些侍卫和官差一呆,不由得退了数步,余鱼同道:“四哥,快出去。”一面金笛飞舞,完全不招不架,尽向对方要害攻去。张召重一时倒被他这种拚死打法逼得退出数步。文泰来见露出空隙,闪身出了厅门。众侍卫都大声叫起来。
余鱼同挡在厅门,身上已连中张召重两剑,仍旧丝毫不加防守,一味是进手招数。张召重喝道:“你不要命么?这种打法是谁教你的?”余鱼同凄然笑道:“你打死我最好。”数招之后,右臂又中一剑,他笛交左手,丝毫不退。这时众侍卫纷纷赶出来,余鱼同向当头一人扑过去,那人一刀砍来。余鱼同置之不理,金笛在对方乳下重穴一点,那人顿时晕死过去,同时,自己左肩却也被那人砍中了一刀,他势如疯虎,浑身血污,挥笛恶战,剑光刀影中只听见一声响,一名侍卫的颚骨又被打碎。众侍卫围了拢来,刀剑鞭棍,一时齐上。混战中,余鱼同腿上被打中一棍,跌倒在地,他把笛子一抛,一声长笑,闭目待死,一停手,登时晕了过去。
正在这时,厅门口一声大喝:“住手!”众人回头一望,见文泰来慢慢走进,神态威猛,对别人眼不看,直走到余鱼同身边,见他全身是血,不由得眼中垂下泪来,俯身一探余渔同鼻息,见他尚有呼吸,稍稍放心,伸左臂将他抱了起来,喝道:“快给他止血救伤。”众侍卫为他威势所慑,果然有人去取金创药来。文泰来见他们替余鱼同裹好了伤,抬入内堂,这才双手往后一并,说道:“你们绑吧!”一个侍卫看了一下张召重的眼色,慢慢走近。文泰来道:“怕什么?我要伤你,早就动手了,难道用得着骗你过来。”那侍卫见文泰来双手当真不动,这才将他绑起,送到府衙狱中监禁。两名侍卫自在狱中守夜。
折腾了半夜,张召重传下命令,当夜之事决不能向外泄漏半字,否则重办。次日清晨起来,张召重亲自去看余鱼同,见他昏昏沉沉的睡着,问了服侍的小厮,知道医生开的药已煎了给他服过。下午余鱼同略见清醒,张召重问他:“你师父姓陆还是姓马?”余鱼同道:“我恩师是千里独行侠,姓马名真。”张召重道:“这就是了,我是你师叔张召重。”余鱼同微微点了一点头。张召重道:“你是红花会的吗?”余鱼同也点了点头。张召重叹道:“怎么好好一个人,堕落到这步田地。文泰来是什么人?干么你这样舍命救他!”余鱼同闭目不答,隔了半晌,道:“我终于救了他出去,死也暝目。”张召重道:“哼,在我手里你想救人出去?”余鱼同惊问:“他没逃走?”张召重道:“他逃得走吗?别妄想啦!”张召重继续盘问,余鱼同闭上眼睛给他个不理不睬,不一会竟呼呼打起鼾来。张召重微微一笑,道:“好倔强的少年。”转身出去。张召重到得厢房,把叫瑞大林、言伯干、成璜、以及新从京里来的御前侍卫朱祖荫等人请来,密密的商议了一番,暗中传下命令,各人回房安息养神。晚饭过后,又把文泰来从狱中提出,在厢厅中点起晃晃的蜡烛,假装审问。张召重昨天是真审,不意被余鱼同闯进来闹了一番,这晚他四周布下伏兵,安排强弓硬弩,只待捉拿红花会的救兵,哪知空等了一夜,连耗子也没见到一只。
第二天一早,有人来报黄河猛涨,渡口水势汹涌。张召重下令即刻动身,各人都收拾停当,辞别了凉州知府和首县,将文泰来和余鱼同放在两辆大车里,正要出门,忽然吴国栋、钱正伦、韩文冲等一干人奔进衙门。张召重见他们样子狼狈异常,忙问原由。吴国栋气愤愤的把经过情形说了。张召重道:“阎六爷武功很硬,怎么会死在一个女子手里,倒真是奇闻。”一举手,说道:“我们京里见。”吴国栋敢怒而不敢言,强自把一口气咽了下去。
强召重听吴国栋说起红花会群雄个个武功精强,又有大队维人相助,自己虽然艺高胆大,但究竟好汉敌不过人多,于是去和驻守凉州的总兵商量,要他调四百名精兵,帮同押解钦犯。总兵一听事关重大,哪敢不答应,调齐兵马,派副将曹能、参将平旺先两人领兵卒押送,到了皋兰省城后,再由省方另派人马接替。
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开凉州,一路上奸淫掳掠,偷鸡摸狗,把百姓弄得个个叫苦连天,不必细表。走了两日,在双子井打尖,走到离镇二三十里,正当未时,只见大路边两个汉子袒胸坐在树下,树枝上系着两匹骏马。两名清兵互相使了一个眼色,走到那两个汉子跟前,喝道:“喂,这两匹马你们那里偷来的?”那面目英秀的汉子笑道:“我们是安份良民,那里会去偷马?”一个清兵道:“我们走得累了,借我们骑骑。”另一个清兵笑道:“又骑不坏的,怕什么?”那汉子道:“行,总爷赏脸要骑,有什么不成?”那清兵道:“嘿,瞧你不出,倒懂得好歹。”那两个汉子都站起来,走到马旁,解下缰绳,说道:“总爷小心,别摔着了。”那个清兵道:“骑马会摔交,那什么话?”大模大样的走过来,正要去接缰绳,忽然一个屁股上吃了一脚,另一个被人一记耳光,拉起来直抛出去,两名清兵都摔在大路之上。大队中兵卒都鼓噪起来。那两个汉子翻身上马,冲到车旁。那脸上全是伤疤的汉子一手撩起大车前面的帐幕,一手举起单刀,“哗”的一声,把帐幕割了下来,叫道:“四哥在里面么?”车里的人说道:“啊,十二郎!”那汉子道:“四哥,我们去了,你放心,大伙就来救你。”这时成璜和曹能双双来攻,被面目白净的汉子挥双钩拦住,清兵纷纷涌来。两人忽哨一声,纵马落荒而走。成璜和曹能追了一阵赶不上。
当晚宿在清水铺,次日清晨,忽听见兵卒惊叫,乱成一片。曹能与平旺先出去查看,只见十多名清兵胸口都为兵刃所伤,死在炕上,也不知是怎么弄死的。
众兵丁交头接耳,疑神疑鬼。走了一日,宿在横石。这是一个大镇,大队把三家店房都住满了,还占了许多民房。黑夜中忽然客店起火,四下喊声大作。张召重命令各侍卫只管守住文泰来与余鱼同,闲事一概不理,以防中了敌人调虎离山之计。这火越烧越大,曹能奔进来道:“有土匪!已和弟兄们动上了手。”张召重道:“请曹大人出去指挥督战,兄弟这里不能离开。”曹能应声出去。
外面惨叫声、奔驰声、火烧声、屋瓦堕地声乱了半日。张召重命瑞大林与朱祖荫在屋顶上守望,只要敌人不攻到店房来,不必出手。又骚扰喧哗了好一会,人声才渐渐静下来,只听见马蹄声杂沓,一群人骑马向东奔去。曹能满脸煤烟血迹,奔进来报告:“土匪已被我们杀退了。”张召重道:“弟兄们伤亡了多少?”曹能道:“约摸有六七十名。”张召重道:“土匪逮到几个?杀伤多少?”曹能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隔了半晌,说道:“没有。”张召重“哼”了一声,并不言语。曹能道:“这批土匪脸上都用布蒙住,个个武功厉害,可也真奇怪,他们并不抢财物,只是朝我们的弟兄砍杀。临走时丢了三百两银子给客店老板,说烧了他房子,赔他的。”张召重道:“你道他们是土匪吗?曹大人,你吩咐大家休息,明天一早上路。”曹能答应了,退了出来,忙去找客店老板,说他勾结土匪,杀害官兵,吓得客店老板不住磕头求饶,终于把那三百两银子双手献上,还答应负责安葬死者,救治伤兵,曹能才作罢。
第二日忙乱到午牌时分,方才动身,一路山青水绿,草树茂密,走了两个时辰,道路渐陡,两旁尽是高山。参将平旺先骑了马当先领路,眼见道路如一条长蛇般蜿蜒上山,走不多时,迎面一骑马从山上冲下来,离大队十多步外勒定马。骑者高声叫道:“喂,大家听着,你们冲撞了恶鬼,赶快回头,还有生路,再向东走,一个个都要死于非命。”众人定睛瞧那人时,只见他一身粗麻布衣衫,腰中缚着一根草绳,脸色焦黄,双眉倒竖,都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那人说罢,纵马下山,从大队人马旁边擦过,奔驰而去。忽然殿后一名清兵大叫一声,倒在地下,顿时死去。众人大骇,围拢来看视,只见这名清兵身上并无伤痕,都心中惊惧,纷纷议论起来。
曹能派两名兵丁留下掩埋死者,大队继续上山,走不多时,迎面又是一乘马过来,马上就是刚才那人,只听他高声说道:“喂,大家听着,你们冲撞了恶鬼,赶快回头,还有生路,再向东走,一个个都要死于非命。”众人俱都吓了一跳,怎么这个人又回到前面了?明明见他下山,这里一眼望去,并无捷径可以绕道上山,而且即使返回来赶到前面,也决没这样快,难道是空中飞过、地下钻过不成?那人说完,又纵马下山。众兵丁真如见到恶鬼一般,远远避开。朱祖荫待他走到身旁,伸出单刀一拦,说道:“朋友,慢来!”那人犹如不闻不见,右掌在朱祖荫肩头一按,朱祖荫手中单刀铛琅琅跌落在地下。那人竟不回头,马蹄翻飞,下山而去,刚刚走过大队,末后一名清兵又惨叫一声,倒地身亡。
众兵丁都吓得呆了。张召重命侍卫们守住两辆大车,自己到后队去察看。朱祖荫道:“张大人,这家伙到底是人是鬼?”一面按住受伤的右臂,脸色泛白。张召重叫他解开衣服,只见右肩一大块乌青,肿得很高,张召重眉头一皱,从怀里掏出一包药来,叫他赶快吞服护伤,又命兵丁把死去的清兵衣服脱光验伤,翻过来,后背也是一大块乌青,五指掌形隐约可见。众兵丁都喧哗起来,叫道:“鬼摸,鬼摸!”张召重叫留下两名兵丁埋葬死者。平旺先派了人,但吓得没有人敢接令,张石重无奈,只好叫大伙马上动手,埋葬后大队再走。瑞大林道:“张大人,刚才这家伙实在古怪,他怎么能过去了又回到前面?”张召重心中也是疑惑不解,沉吟了半晌,道:“朱兄弟和这两名士兵,明明是被黑沙掌所伤,江湖上黑沙掌的好手寥寥可数,怎么我会认不出来?”瑞大林道:“说到黑沙掌,当然是四川青城派的慧侣道人海内独步,不过慧侣道人已死去多年,难道真是他的鬼魂出现不成?”张召重一拍大腿,叫道:“是了,是了,这是慧侣道人的徒弟,人称黑无常、白无常的常氏兄弟。我总往一个人身上想,所以想不出来,原来他们这对双生兄弟扮鬼吓人。”瑞大林、成璜等人也久闻西川双侠大名,现在忽然在西北道上遇到,心中很有点嘀咕,但大家不甘示弱,只好默不作声。
这晚住在黑松堡,曹能命兵丁在镇外四周放瞭哨,严密守望。但次日清晨,放哨士兵一个都不见回报,派人一查,所有放哨兵全都死在当地,颈里都挂了一串纸钱。士兵们全都害怕异常,有十多个人偷偷溜走了。这天要过乌鞘岭,那是甘凉道上有名的险峻所在,曹能命兵士饱餐了,鼓起精神上岭。走了半日,气候越来越冷,道路愈来愈险,九月天气,竟自飘下雪花来。走到一处,一边高山,一边尽是峭壁,山谷深不见底,众兵士手拉手的走,惟恐雪滑,一个失足跌入山谷,那就跌得尸骨无存。众人正在小心翼翼、全神贯注的走道之际,忽然前面发出一阵啾啾唧唧之声,过了一会,变成高声长啸,声音惨厉,山谷回声,令人毛发直竖,众兵丁都停住了脚步。这时隐约听见前面的声音喊道:“过来的见阎王──回去的有活路──过来的见阎王──回去的有活路。”众兵丁哪里还敢向前?平旺先带了十多名卫兵,下马冲上前去,刚转过一个弯,对面的一箭射来,一名卫兵当胸中箭,大叫一声,跌下山谷。平旺先身先士卒,一鼓作气向前,对方箭无虚发,又有三名兵士中箭。
清兵一时冲不过去,只见山腰边转出一个人来,阴森森的喊道:“过来的见阎王──回去的有活路。”众兵丁一看,就是昨天那个神出鬼没无常鬼般的人物,胆小的发一声喊,转身就逃,曹能拚命约束,哪里约束得住?平旺先抽出腰刀,当场砍死一名兵士,军心才又稳了下来。当先奔跑的六七十名兵卒却已逃得无影无踪了。
张召重对瑞大林道:“你们各位守住大车,我去会会这两位名闻西川的常家兄弟。”说罢越众上前,朗声说道:“前面可是常氏双侠吗?在下张召重有礼了。”那人冷冷一笑,说道:“哈,今日是双鬼会判官。”“呼”的一声,右掌当面劈来。当地地势狭隘异常,张召重无法左右闪避,左手一沉,运用内力接了他这一掌,右掌轻飘飘的向敌人按去。那人左掌又是“呼”的一声架开,双掌相遇,两人较量了一下功夫。张召重变招奇快,左腿“横云断峰”,掠地扫去。那人躲避不及,双掌合抱,猛向张召重左右太阳穴击来。张召重一侧身,左腿倏地收住,向前跨出两步,那人也是侧身向前。双方在峭壁旁交错而过,各挥双掌猛击,四只手掌在空中一碰,两人都退出数尺。这时位置已经互移,张召重在东,那人已在西端。
两人一凝神,正待再打。平旺先弯弓搭箭,“飕”的一箭向那人射去。那人左手架开张召重一掌,右手揽住箭尾,百忙中转身向平旺先甩了过来。平旺先低头一躲,只听见一名清兵“啊唷”一声,那枝箭射中了他的肩头。张召重赞了一声:“常氏双侠,名不虚传!”手下拳势丝毫不缓,忽然背后“呼”的一声,又是一掌劈来。张召重闪身让开,见又是一个黄脸瘦子,面貌与前人一模一样,双掌如风,招招迅捷的攻来,将张召重夹在当中。这时成璜、朱祖荫等人已赶上来观战,只见三人挤在一小块地方,简直毫无回旋转侧余地,只要稍一不慎,就跌入万丈深谷。成璜等一面空有两百余人,但无法上前协助,只好呐喊壮威。这时三人愈打愈紧,见敌人两人四只手使开来呼呼风响,声威夺人,张召重凝神屏气,见招拆招,酣斗声中敌方一人一掌打空,击在山石之上,只见石壁上泥沙扑扑的乱落。
恶战良久,敌方一人忽然斜肩向张召重撞来,张召重一退,另一人抢得空档,背靠石壁,大喝一声,右掌反背向张召重挥去。同时左面那人左脚飞出。两人拳脚并施,硬要把张召重逼入深谷之中。
但见一脚踢来,张召重退出一步,半双脚踏在崖边,半双脚已经悬空。官兵们瞧见这危险形势都惊叫起来。那时另一人的掌风已扑面而来,张召重既不能退,也不能接,因为双方一抵一退,对方不过在石壁上一撞,自己可势必堕入深谷,人急智生,施展擒拿法,左手突地挽住对方手腕,喝一声“起”把对方提了起来。那人手掌一翻,也拿住张召重的手腕,但身体离地,气力施展不出,被张召重奋起神威,一下掷入山谷,那人正是常氏双侠中的常赫志。官兵们又是齐声惊呼。
常赫志身体临空,心神不乱,在空中双脚一缩,打了一个筋斗,把下跌之势一缓,就在翻筋斗之际,已把腰中飞抓取出,一扬手,飞抓笔直窜上来,此时常伯志飞抓也已出手,两人飞抓对飞抓如握手般紧紧握住,常伯志不等兄长下跌之势堕足,双手向外一挥,把常赫志挥了起来,落在十余丈外的山路上。
常伯志回身一拱手,说道:“火手判官武艺高强,佩服佩服。”也不见他弯腰用手劲,忽然平空拔起,倒退着窜出数丈,挽了常赫志的手,兄弟俩双双走了。
众官兵纷纷围拢来,有的赞扬张召重武功,有的惋惜没把常赫志摔死。张召重一语不发,扶着石壁慢慢坐了下来。瑞大林过来道:“张大人好武功。”低声问道:“没受伤么?”张召重不答,调匀呼吸,过了半晌,才道:“没事。”一看自己手腕,五个乌青的手指印嵌在肉里,有如绳扎火烙一般,心下也骇然。
大队过得乌鞘岭,当晚又逃走了三四十名兵丁。张召重和瑞大林等商议道:“大路是奔皋兰省城,但点子一定不甘心,前面麻烦正多,我们不如绕小路到红城过黄河,让点子们扑个空。”曹能一听,不由得高兴起来,原来按军营惯例,阵亡的官兵可以领到抚恤,这笔银子自然落入了统兵官的腰包。
将到黄河边上,远远已听到轰轰的水声,又整整走了大半天,才到红城渡口,这时天色已晚,暮霭苍茫中但见黄水浩浩东流,波涛拍岸,一大片混浊的河水,如沸水般,翻翻滚滚。张召重道:“我们今晚就过河,瞧这水势险恶,一耽搁怕要出乱子。”兵卒去找渡船,找了半天找不到半双,天再黑下来了。张召重正在焦躁,忽上游箭也似的冲下两艘小船来。众兵丁高声大叫,那两只小船傍近岸来。平旺先叫道:“喂,稍公,你把我们渡过去,赏你银子。”
只见一只船上后梢站起来一个大汉,把手摆了一摆。平旺先道:“你是哑巴。”那人道:“丢那么,上就上,唔上就唔上喇,费事理你咁多。”他一口广东话别人丝毫不懂,平旺先不再理会,请张召重与众侍卫押着二辆大车先上船。张召重打量那个梢公,见他头上光秃秃的没几根头发,手臂上肌肉盘根错节,显得膂力惊人,手中提着一柄桨,黑沉沉的似乎并不是木材所造。他心念一动,自己不会水性,可别着了别人道儿,于是说道:“平大人,你先领二十名兵士过去。”平旺先答应了,上了船,另一艘船上也有二十多兵士上去。那梢公用斗笠遮住了半边脸,看不清楚面目。
水势湍急,两艘船笔直先向上游划去,划了数十丈,才转向河心。两个艄公水性精熟,安安稳稳的把数十名兵士送到对库,第二渡又来接人。这次是曹能领兵,船刚离岸,忽然后面一声长啸,胡哨大作。张召重忙命兵士散开,把大车团团围住,各人弯弓搭箭,严阵戒备。此时新月初升,只见东、西、北三面疏疏落落的出来了十几骑马,张召重一骑当先,喝问:“干什么的?”
对方一字排开,渐渐逼近。中间一人越众而出,手中不持兵器,一柄白折扇缓缓挥动,朗声说道:“前面可是火手判官张召重?”张召重道:“正是在下,阁下何人?”那人笑道:“我们四哥多蒙阁下护送到此,现在不敢再行烦劳,特来相迎。”张召重道:“你们是红花会的?”那人笑道:“江湖上多称火手判官武艺盖世,哪知还能料事如神。不差,我们是红花会的。”那人说到这里,忽然提高嗓子,长啸一声。张召重出其不意,倒吓了一跳,又听见各船上的梢公也是一声长啸。
曹能坐船中,见岸上来了敌人,心中正打不定主意,一听梢公长啸,吓得脸如士色。梢公把桨一扳,停住了船,说道:“你们一班契弟,哼八郎畀我落水去。”曹能哪里懂得他的广东话,睁大了眼发楞,又听见那边船上一个清脆的声音唱起歌来:“自幼生长在太湖,杀人从来不怕多,刀砍贪官除恶霸,船翻清兵落黄河。”曹能心中更是害怕,只听见歌声一停,那边船上的梢公叫道:“十三弟,动手吧!”这边船上梢公道:“嗤晒!”曹能一枪向梢公刺去。梢公扑的跳入河中,那边的梢公也已落水,两艘船水中团团打转。曹能和众清兵大喊大叫。
岸上官兵有的戒备敌人,有的忍不住望着急流中的船只呼叫,只见两船晃了几晃,斗然翻转,船底向天,官兵在惊叫声中一齐落水,随波逐流飘去。两个梢公水性极好,不一会已游近岸边。水流湍急,那两个梢公上得岸时已在下游百丈之外,清兵纷纷放箭,相距既远,黑暗之中又没准头,哪里射得着?但说也奇怪,那两个梢公并不逃避反而向大队清兵迎了上来。
这边张召重暗叫惭愧,自幸小心谨慎,否则此时已成黄河水鬼,当下定了一定神,高声喝道:“你们一路上杀害官兵,十恶不赦,现在来得正好。你是红花会什么人?”那人笑道:“你们不用问我姓名,你识得这件兵刃,就知道我是谁了。”说罢轻飘飘的纵下马来,说道:“心砚,拿过来。”心砚打开包裹,把两件兵器放在那红花会总舵主陈家洛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