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寻仇豪杰误交兵
周仲英掌毙周英杰后,周大奶见爱子惨死,伤痛异常,竟和丈夫反目,随身带了一点金银,一个出庄去了。周大奶奶今年四十多岁,是一位拳师之女,武功也有相当造诣,她娘家早已无人,不知她投奔何方。周仲英妻离子死,烦恼不已,在家中闷闷不乐的耽了两日。这日天色已晚,忽然庄丁来报有两人求见。周仲英命孟健雄去接见,孟健雄一看,竟是罪魁祸首的童兆和,又惊又疑,不知他此番重来又有何事。童兆和替孟健雄引见了同伴,原来是郑王府的武术总教头万庆澜,此人在北方武术界也是大大有名。这两人一定要见周仲英,孟健雄道:“老庄主身体不适,两位有什么事,由我代为转达,也是一样。”童兆和吓吓冷笑,说道:“我们这次来是一番好意,周庄主见不见由他。铁胆庄眼下就是灭门大祸,还搭什么架子?”
孟健雄自文泰来被捕,心中已怀着鬼胎,惟恐铁胆庄被牵连在内,听童兆和这么一说,只好进去禀告。周仲英手里弄着铁胆,怒气勃勃的出来,说道:“铁胆庄怎么有灭门之祸啊?老夫倒要请教请教。”万庆澜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来,铺在桌上,说道:“周老英雄请看。”他两手按住那张纸的天地头,似乎怕被周仲英夺去。周仲英凑近看时,原来是陆菲青写给他的一封信,托他照应文泰来等人的。这封信文泰来放在身边,一直没能交给周仲英,被捕后给搜了出来。瑞大林等俱是久历江湖之人,当然知道陆菲青的名头,心想这是久捕不得的要犯,竟和铁胆庄有来往。大家一商量,觉得如去报告上官,未必能捉到陆菲青,反在自己肩上加了一副担子,不如去重重敲周仲英一笔,大家拿来分了,落得实惠。而且铁胆庄窝藏钦犯,落不了干系,还怕不乖乖拿银子出来?张召重和陆菲青是同门,知道他的厉害,不敢造次,又听说瑞大林等商量着要去敲诈周仲英,觉得未免行为低下,但谈到了钱,也不便阻人财路,只得让他们胡来,成璜、瑞大林等都是有功名的人,不便出面,于是派了万庆澜和童兆和两人同来讲数。
周仲英见了这信,心下也有点吃惊,问道:“两位有何见教?”万庆澜道:“我们久慕周老英雄的英名,只是没缘法拜见,常觉得是一件憾事。这封信要是给官府知道了,周老英雄你当然知道有什么干系,我们众兄弟拿到这信,都说大家拚着脑袋不要,也要交结周老英雄这个朋友,所以决定把这信毁了,大家以后一字不提,周老英雄把文泰来这钦犯藏在庄内的事,我们也可以不向上禀报。”周仲英道:“那是多多承情。”万庆澜不着边际的说了一些闲话,终于万分委屈的道:“只是众兄弟这趟出京,路上花用开销,负了一身债,想请周老英雄念在武林一派,伸手帮一下大家的忙,我们感激不尽。”周仲英眉头一皱,“哼”了一声。
万庆澜道:“这些债务数目也不大,加起来不过六七万两银子。周老英雄在这里广置产业,这点点小数目,也未必在您心上。”
周仲英听这两人居然开口勒索,恼怒异常,说道:“在下莫说没有银子,就是有,也要用来结交讲义气,有骨头的小男子。”他不但拒绝,反而把万庆澜一干人骂了。童兆和笑道:“我们是小人,那不错。小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一点周老英雄也总明白吧。要我们起一座这样大的铁胆庄,那我们是不成,不过要把它毁掉末……”他话未说完,门外闯进一个人来,厉声喝道:“姑娘倒要看你怎样把铁胆庄毁了。”那人正是俏李逵周绮。
周仲英向女儿使了一个眼色,先行走到厅外,周绮跟了出来。周仲英在她耳边低声道:“你跟健雄、健刚说,这两个鹰爪孙万万不能让他们走出铁胆庄”周绮喜道:“那好极了,我在外边越听越有气。”周仲英回到厅上。万庆澜道:“周老英雄既然不肯赏脸,我们就此告辞。”说着把陆菲青那信随手撕了。周仲英一楞,这一着倒出乎他意料之外。那知万庆澜道:“这是那封信的一个副本,把它撕了,免徒给人瞧见不便。信的真本带在张大人身边。”他这句话是向周仲英表示:你证据已在我们手中,就是把我们两人杀了也没用。
正在僵持不下之际,骆冰从门外一飞刀向童兆和掷了过去。周仲英没看清来人是谁,心中虽然痛恨童兆和,可是也不能让他命丧当地。不及细想,救人要紧,把手中铁胆一抛,向飞刀砍去,飞刀来得势劲力疾,铁胆只砍到了它的刀柄,虽把它准头碰歪,但飞刀仍旧直插入童兆和左肩。骆冰见周仲英出手救了她的仇人,骂道:“好哇,你这老贼害我丈夫,连我也一起杀了吧。”一拐一拐的走进厅来,举起鸳鸯双刀向周仲英砍去。周仲英手中没有兵刃,举起椅子一架,说道:“我们把话说清楚,且慢动手。”骆冰存心拚命,哪里容他分辩,施展神刀骆元通家传绝技,双刀全是进手招数。周仲英知道红花会怪他出卖文泰来,只好设法化解,决不愿再出手伤人,把误会愈结愈深,所以一味招架倒退,并不还手。骆冰长刀短刀,刀刀向对方要害攻去,眼见他已退到墙边,无可再退,忽听背后金刃劈风之声,知道有人偷袭,忙一伏身,飒的一柄单刀掠过脑后,挟着一股疾风直劈过去。骆冰左手长刀横截敌人中路,待对方退出一步,才转身一看,那人原来是周仲英的女儿周绮。
周绮怒道:“你这女人好生不识好歹!我好心救你转来,你干么砍我爹爹?”骆冰道:“你铁胆庄假仁假义,害我丈夫。你走开些,我不来难为你。”回身向周仲英又是一刀。周仲英举椅子一挡,骆冰把刀收回,以防砍在椅上,随手“抽撤连环”,三招急下。周仲英左躲右闪,连叫:“住手,住手!”周绮大怒,挡在周仲英面前,挺刀和骆冰狠斗起来。
论到武艺经验,骆冰均在周绮之上,只因她肩头和腿上都过伤,兼之内心气恼忧急,这是武家之大忌,所以两人对拆七八招后,骆冰渐处下风。周仲英连叫:“住手!”哪里劝止得住?这时万庆澜已替童兆把飞刀拔下,裹好了伤,两人袖手观斗。
周仲英见女儿不听话,心中大怒,举起椅子正要把忘命厮拚的两人隔开,忽听见背后一声哇哇怪叫,一团黑影直扑进来。那人矮着身躯,手挥双斧,直上直下向周绮砍去,势如疯虎,猛不可当。周绮吓了一跳,单刀“神龙抖甲”,反砍来人肩背。那人不闪不避,左手板斧硬接硬架,“铛”的一声,火光交迸,周绮被他一震,手背发麻,单刀险险脱手,连连纵出两步,在烛光下看那人竟是一个身材丑怪的驼子。这驼子并不追击,反身看视骆冰。骆冰乍见亲人,心中说不出的又是高兴又是难受,只叫得一声:“十哥!”忍不住两行热泪流下来。章进问道:“四哥呢?”骆冰指着周仲英、万庆澜、童兆和三人叫道:“四哥教他们害了,十哥你给我报仇。”
章进一听文泰来被害了,也不知是如何害法,他义气深重,性如烈火,手挥双斧,着地向周仲分下盘卷去。周仲英手中没有兵器,一纵身跳上桌子,喝道:“且慢动手!”章进才听骆冰这么一说,愤怒填膺,不由分说,一斧向周仲英腿上砍来。周仲英双臂一振,窜起数尺,斜身落地上。章进一斧砍入檀木桌边,急切拔不出来。这时孟健雄和安健刚早已得讯,赶进厅来。安健刚把周仲英那金背大刀递给了老师。周绮也是一个性情粗莽之人,见骆冰和这驼子到铁胆庄来无理取闹,哪里还按捺得住?叫道:“孟大哥、安三哥,协力上啊!那里跑出来这些不要命的匪徒,到铁胆庄来撒野。”三个人三柄刀齐向章进攻来。章进凛然不惧,挥斧抵住,嘴里大叫:“七哥你快来招呼四嫂,你再不来,我可骂你祖宗啦!”
原来驼子章进和武诸葛徐天宏听到文泰来夫妇遭危,首先赴难,连日连夜赶到了铁胆庄,到达时天已全黑。依徐天宏说,要备了名帖,以晚辈之礼向周仲英拜见,章进话也不说,一纵身跳进庄去。徐天宏怕他闯祸,只好随后跟进去,他慢了一步,章进已和周仲英、周绮、孟健雄、安健刚四人全交上了手。徐天宏一见大惊,听见章进呼喝,忙奔进厅去,走到骆冰身边。这时骆冰喘过了气,手抡双刀又要向周仲英杀去,忽见徐天宏进来,心中一喜,知道他足智多谋,此人一到,自己这面决不能吃亏,指着童兆和与万庆澜两人道:“他们害了四哥……”徐天宏虽然一向谨慎持重,但一听情同手足的四哥被害,也自方寸大乱,手持钢刀单拐,纵到童兆和跟前。
童兆和与万庆澜两人本来想隔山观虎斗,让红花会和铁胆庄的人厮拚,看来红花会只有三人,势必落败,那时再伸手捉拿几人回去,倒是一件功劳。童兆和虽然吃了骆冰一刀,心中倒并不气恼,一双色迷迷的眼睛不住瞪着她,忽见徐天宏突然飞纵过来,一刀砍到,忙举刀架住。万庆澜心道:“”镇远镖局名气真大,我倒瞧瞧你们镖局子的镖头们武艺怎样。徐天宏身材又矮又小,外形和童兆和是一对,但武艺精熟,只三五个照面,已把对方打得连连倒退,只见他左手铁拐往外一挂,“盘肘刺扎”,右手刀往童兆和扎来。童兆和忙向左避开,留心了上面没防到下面,被徐天宏一个扫堂腿,扑地倒了。徐天宏铁拐往下便砍,堪堪砍到,骤觉背后劲风扑到,不及转身,左足在童兆和胸前一点,窜出两步,翻身和万庆澜一对镔铁点钢穿打在一起。
万庆澜凭手中真实功夫,在京连败十名武术名家,才做到王府的总教习。他在这对点钢穿上下过二十年苦功。郑亲王为了提拔他,教他跟张召重出来立一点功,就可保举他作官。他和徐天宏两人一个力大,一个招熟,对拆十余招分不出胜负。万庆澜心中焦躁,想这样貌不惊人的一个会家尚且打不赢,岂不让童兆和笑话,举镔铁穿猛力向徐天宏胸前扎来。徐天宏铁拐一封,右手刀迎面劈出。万庆澜立刻撤回镔铁穿,“孔雀开屏”,向徐天宏急扎。徐天宏单拐往外一砍,挡开铁穿。万庆澜右手铁穿却已“霸王卸甲”直劈下来。徐天宏一缩头,铁穿在左脸边擦过,差不盈寸,十分凶险。徐天宏见对方武功了得,起了敌忾之心,仗者自己身材矮小,专攻敌人下盘,单刀铁拐左右合抱,砍碰万庆澜双腿。万庆澜把双穿在两腿外一立,哪知徐天宏这一招是虚招,单刀照旧砍去,铁拐却中途变招,直点到敌人门面。万庆澜无法挽救,急用“铁板桥”向后一仰,虽然躲开了这一拐,却已急出一身冷汗,再拆数招,渐感不敌,不由得着急。
那边章进以一敌三,越斗越猛。孟健雄叫道:“健刚,你快去守住庄门,防备外面再有人攻进来。”章进双斧势如疾风,安健刚一时缓不出手脚。周绮叫道:“安三哥你快去,这驼子我来对付。”章进听见周绮叫他“驼子”,那是他生平最忌之事,怒气更炽,大吼大叫。周绮和孟健雄两人合力抵住,安健刚奔出厅去。周仲英高叫:“大家快住手,听老夫一句话。”孟健雄和周绮都退后数步。徐天宏也退了一步,叫道:“章十弟住手,听他说”。章进置之不理,赶上再去打。徐天宏正要上去阻止,哪知万庆澜背后一穿打来,徐天宏毫没防备,身体急缩,已被打中肩头,又痛又怒,一个踉跄,叫道:“好哇,你们铁胆庄真是鬼计多端。””他可不知万庆澜不是铁胆庄中的人。
他为人本来冷静持重,但突受万庆澜暗算,不由得大怒,左肩受伤,铁拐已不能使,挺单刀又和万庆澜狠斗。他施展“五虎断门刀”刀法,仍是着着进攻,只是少了铁拐借势,单刀稍稍嫌轻,使来不大顺手,已不能再占上风。
那边章进翻身又斗。童兆和站得远远的,指着骆冰,口中不清不楚的胡说。骆冰身边只有一柄飞刀,不肯贸然用掉,挺刀追去。童兆和仗着腿脚灵便,在大厅中绕着桌子椅子跟她捉迷藏,说道:“你别凶,你丈夫早死拉,不如乖乖的改嫁你童大爷。”骆冰关心则乱,听童兆和这一句话,以为文泰来真的已死,眼前一黑,昏了过去。童兆和见她跌倒,奔了过来。周仲英一见,气往上冲,举起金背大刀,也朝骆冰奔去。他本意是要阻止童兆和对她无礼,哪知误会之上又加上误会,正在这时,门外一人大喝:“你敢伤我四嫂,我和你拚命了!”一人手执双钩,上下二路,一奔咽喉,一奔前阴,夹着一股劲风,直向周仲英扑来。周仲英见此人面目英俊,身手矫捷,心中先存好感,举刀轻轻一挡,退后一步,说道:“尊驾是谁,先通姓名。”那人不答,俯身看视骆冰,见她脸如白纸,用手在她鼻上一探,尚有鼻息,忙将她扶起坐在椅上,捡起抛在地上的鸳鸯刀,放在她身边。
周仲英见众人越打越紧,无法劝解,很是不快,这时听见外面一人喊声如雷,又听见铁器相撞,乓乓乒乒打得热闹,不一会,安健刚败了进来,一人紧接着追进。周仲英那人又肥又高,手执钢鞭,约摸总有三十多斤,安健刚一柄单刀不敢和他的钢鞭碰撞。徐天宏叫道:“八弟九弟,今天不杀光铁胆庄的人,咱们不能算完。”那胖子是红花会排名第八的“铁塔”杨成协。面目英俊的是排第九的“九命锦豹子”卫春华,凡遇江湖上凶殴争斗、对抗官兵之时,卫春华总是不顾性命的勇往直前,一生所遇凶险最多,但居然连重伤也未受过一次,所以说他有九条性命。
他们两人是红花会赴援的第二拨,到得铁胆庄时已近午夜,只见庄门口火把明亮,众庄丁手执兵器,如临大敌。卫春华上前叫道:“红花会姓杨的、姓卫的来拜见铁胆庄周老英雄,请弟兄辛苦通报。”安健刚一听是红花会人马,里面正打得热闹,那里肯让他们进来,喝道:“放箭!”二十几名庄丁,火光中弯弓搭箭,一排箭射了过去。卫春华和杨成协大怒,挥动兵刃把箭纷纷拨落。卫春华不顾面前是刀山箭林,老脾气发作,一阵风的冲了过来。庄丁们见这人凶悍无比,都软了手脚,来不及关闭庄门,已被卫春华直闯进去。杨成协跟着进来,安健刚挥刀拦住。
杨成协身材高大,气度威猛,一鞭打去,虎虎生风。安健刚不敢硬架,使开刀法,一味腾挪闪避,找到一个空档,倏地一刀砍将下来。杨成协虽肥,动作却极灵便,钢鞭“横扫千军”,用力一格,“铛”的一声,刀鞭相交,安健刚虎口震裂,一阵奇痛,一柄刀脱手飞出去。杨成协不想伤他性命,待他一退,飞身跳进围墙,进了铁胆庄,因为不识路径,黑暗中正在听声寻路。安健刚另外找了一把刀,翻身又来拦截,这次尤其小心,但对拆数招,又被杨成协钢鞭打在刀背上,一柄刀弯成了曲尺。安健刚边退边打直退到大厅之中。杨成协一鞭迎头击去,安健刚一缩身,随手掀起桌子一挡,桌子一角登时落地,木屑四溅。周仲英在旁看了暗暗咋舌,心想:“怪不得红花会近来声势越来越大,会里人物果然武功惊人。”他见安健刚满头大汗,再拆数招,眼见就要命丧鞭下,纵声高叫:“红花会的英雄们,听老夫说句话。”
这时卫春华已把徐天宏替了下来,和万庆澜猛斗,他和杨成协听周仲英一喊,手势一缓。徐天宏大叫:“留神,别上当。”话声未毕,万庆澜果然一穿向卫春华扎来。他是惟恐铁胆庄和红花会的人联成一气,所以不容他们有说和机会。卫春华已有防备,眼见敌刃攻到,但居然不退,反手一钩,以攻对攻。万庆澜见他不顾性命的狠打,忙把钢穿收回招架。
这时徐天宏已把骆冰救醒,戟指大骂:“江湖上说你铁胆庄是大仁大义的好朋友,原来这样阴险毒辣。你暗施诡计,算得是什么英雄?”周仲英明知他误会,但也不由得恼怒,叫道:“你红花会也算欺人太甚。”把长袍一捋,喝道:“健刚退下,让我来斗斗这些成名的英雄豪杰。”安健刚退后数步,周仲英挺刀上前,说道:“尊姓是谁?”杨成协见对方白须飘动,不敢轻慢,一抱拳道:“在下是铁塔杨成协。”这时骆冰叫道:“八哥你还客气什么?这老匹夫把四哥害死了。”这话一出,杨成协和卫春华全都大惊。卫春华撇下万庆澜,反身扑到周仲英面前,双钩如风,直扑到他怀里。周仲英大刀一立,运用内力,把双钩反弹出来。卫春华一怔,知道对方武功厉害,但他是出名的不怕死,毫不退缩,又攻了过去。
那边章进双战孟健雄和周绮。打得难解难分。安健刚呼呼嗤气,举手用袖子一拭额头的汗,挺刀又来助战。杨成协挥钢鞭敌住万庆澜。
徐天宏察看大厅内恶斗形势,章进以一敌三,并未见败,那边卫春华却招架不住了。周仲英好几次刀下留情,但对方毫不退缩,心想你这年轻人真是不识好歹,找倒要教训教训你,刷刷几刀,把卫春华左手钩震得直荡开去。徐天宏见周仲英刀法精奇,功力深湛,数招之后,卫春华已非其敌,忙挺单刀过去助战,以两敌一,堪堪打个平手。周仲英年纪虽老,金背大刀使来一团白光,把全身罩住,招数一刀紧似一刀,力量一刀大似一刀,愈战愈勇。徐天宏眼见不能取胜,大叫:“五哥六哥,你们来了,好,快放火把铁胆庄烧了再说。”他这是虚张声势,红花会中排行第五第六的常赫志、常伯志兄弟其实并没有到铁胆庄来,他们奉总舵主之命,到三道沟去查看京里来的公差行踪去了。徐天宏这一叫,铁胆庄的人果然全都吃了一惊。周仲英一分神,险险吃了卫春华一钩,长眉一竖,大刀“三羊开泰”,连环三招,把徐、卫两人迫退了数步,纵身跑到厅口,想出去拦截纵火敌人。哪知卫春华如影随形,紧跟在身后,人未到,钩先到,直向周仲英刺过来。周仲英大刀圈转,“铛”的一声,把双钩隔开,进手横砍,右足贴地勾扫,同时左手一个捺掌。卫春华急急纵身跃起,向旁跳开。周仲英左手五指掇拢,变为雕手,借势一拨,一掌打在卫春华肩上。周仲英这一捺、一拨、一勾,名为“三合”,是少林拳中“二郎担衫”绝技。卫春华专心对付他的刀法,哪知他突然施展少林拳,刀拳足三者并用,避开了两招,最后一招终于躲不掉,右肩重重吃了一掌,幸而周仲英掌下留情,只使了四成力,否则必受重伤。卫春华愈败愈狠,被周仲英一掌打得倒退三步,尚未站定,又扑上四步,双钩“彩凤旋窝”,向周仲英卷去。周仲英大怒,叫道:“你这位小哥,我和你又没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为何苦苦相逼?我已掌下留情,你也知得好歹!”卫春华道:“你杀我文四哥……我打你不过,但我是打不杀的九命锦豹子,你知道么?”口中说话,手上丝毫不缓。周仲英见他狠打痴缠,一味不要命死拚,心中有气、可是见他如此勇猛,也不由得爱惜,说道:“老夫活了六十多岁,还没见过你这种不要命狂徒!”卫春华道:“今儿叫你见见。”刷的一钩直刺,徐天宏单刀横砍。周仲英忽地跳起,大刀猛劈三刀,卫春华奋力抵住。刀光剑影中,周仲英弯刀向内,肘角向外一撞,正撞在卫春华腰胁之上,这一记是少林拳中的“肋下肘”,如使足了力,把敌人胁骨撞折。卫春华受他一撞,饶是对方未用全力,可也痛入骨髓,哼了一声,蹲了下来。徐天宏道:“九弟你退下。”卫春华不答,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斜眼向周仲英凝视,又挺双钩上前。周仲英骂道:“我瞧你是不可救药!”徐天宏大叫:“快放火啦,十二郎,你截住后门,别让一个人逃出庄去。”周绮给她喊得心乱意烦,一时又战章进不下,心想:“我杀了这罪魁祸首再说。”举刀奔向骆冰。
骆冰自听到文泰来被害的消息后,直昏昏迷迷的坐在椅上,大厅中大家打得凶猛异常,她只觉得一团团人影在面前窜来窜去,脑子中空空洞洞的,对眼前之事茫然不解。周绮纵到她面前,一刀砍来。骆冰向她凄然微笑了一下,眼神要哭不哭的样子。周绮钢刀砍到她面前,见她脸上一副又可怜又伤心的温柔神色,反而砍不下去了,凝了一下神,把椅上的鸳鸯双刀拿起来,递到骆冰手中,道:“打呀!”骆冰随手接了。周绮再是一刀轻轻迎头砍下,瞧她是否招架。骆冰又笑了一笑,随随便便的右手短刀一架,长刀反击。周绮叹了一口气,道:“这才对了,你站起来打。”骆冰听话站起,但腿上伤痛,拐了一下重复坐下。于是一个坐一个站,一个呆一个慵,双刀单刀打了起来。拆了数招,周绮急道:“谁跟你闹着玩?”她觉得对手似傻不傻的各她争斗毫无趣味,这时又听见徐天宏大叫“放火”,心中一惊,抛下骆冰奔出厅去。
刚跑到厅口,只听见门外一人阴沉沉的说道:“想逃吗?”周绮一惊,反身一跃,退开两步,在烛光摇晃下只见两个人挡在门口。说话的人面上如布着一层寒霜,两道目光摄人心魄般直射过来。周绮想再看他身旁那人,怎么一副样子,但说也奇怪,被他目光瞪住,自己的眼睛竟不敢移向旁边,轻轻骂了声:“见鬼!”那人冷冷的道:“不错,我是鬼见愁。”话声中没丝毫暖意。周绮向来天不怕地不怕,见这人阴气森森,不由得微微打了一个冷战,喝道:“难道姑娘怕你?”她这句话是给自己壮胆,其实姑娘确是有点怕的,喝声未毕,一刀迎头向那人砍去。那人“左挂金铃”,用刀向外一挂,左手掌抚刀柄,双目仍旧瞪住周绮。周绮感到他这一挂中含劲未吐,轻灵松静,竟是内家功夫,惊惧更甚,心想:“反正我妈走了,弟弟死了,我跟爹爹都让你们杀了吧。”勇气一长,挥刀没头没脑向那人砍去,那人正是红花会执掌刑堂的鬼见愁十二郎石双英。他本来是八卦掌门中的徒弟,加入红花会后常向三当家赵半山请教武艺。赵半山把太极门中的玄门刀法倾囊相授,所以他们两人名是结义兄弟,实是师徒。石双英以静制动,以柔克刚,不数招已把周绮一柄刀裹住。
那边孟健雄、安健刚双战章进,已自抵挡不住。万庆澜左手镔铁点钢穿也被杨成协一鞭打折,不敢再战,只绕着桌子兜圈子,欺侮杨成协身体胖跑不快,追他不上。童兆和不知哪里去了。只有周仲英对敌徐天宏和卫春华却占着上风,他想只有先将他两人打倒,再来把事情说清楚,否则混战下去,殊非了局,刀法一紧,将徐卫两人逼得连连倒退,正在得手之际,忽地一人纵上前来,叫道:“我来斗斗你这老儿!”一柄铁桨当头猛打下来。
兵器是铁桨,用的却是“鲁智深疯魔杖”的招术,他是把铁桨当作禅杖使,这一记“秦王镖石”,铁桨从自己背后甩过右肩,猛向周仲英碰来,呼的一声,猛恶异常。周仲英见他力大,向左一闪,反手就是一刀。那一一桨不中,铁桨打横,双手握定,桨尾向右横挡,随手桨头向左横击,这是“疯魔杖”中的“金铰剪月”,快如闪电。最是厉害不过。周仲英是少林正宗,识得此招,侧身让过,眉头一皱,主意打定,边打边退,不断移动脚步,眼见万庆澜逃避杨成协的追逐,奔近自己身边,大刀一挥,反手向万庆澜头上砍去。
原来周仲英知道红花会的误会非三言两语所能说明,几次呼喝大家住手,都被万庆澜从中破坏。他们来铁胆庄敲诈勒索,周仲英心中本极气恼,可是一和官府作对,那就是造反。自己在这里数十年安居,有家有业,自古道“灭门的县官”,得罪了官府,可真是无穷之祸。周仲英虽然是一方豪杰,但近二十年来广置地产,家财渐富,究竟是丢不掉放不下,所以一直不肯对万庆澜翻脸。再者自己为红花会的朋友把儿子也杀了,他们居然不问情由,闯进庄来狠砍猛杀,还说烧铁胆庄,也不免有气,心想自己年纪这么一大把,对方就是不敬贤也得敬老。他本来凭武艺当场把众人全都慑服,然后再来说明原委,哪知红花会群雄越来越多,越打越凶,时候一长,总有人不死也伤,这一来误会变成真仇,那就不可收拾,权衡轻重,甩出去铁胆庄不要,决定向万庆澜动手,以求打开僵局。
万庆澜见周仲英金刀砍来,不由得大骇,疾退一步,见后面杨成协又追了上来,忙双足一顿,跳上桌子。他已知道周仲英用意,大叫:“我们捉到了文泰来,朝廷悬赏的二万两银子,你想害死了我独吞吗?”这人狡滑狠毒,存心诬陷,要挑拨铁胆庄和红花会斗个两败俱伤。
红花会群雄见周仲英刀砍万庆澜,俱都一怔,各自停手,听万庆澜这么一叫,激斗之间,哪里还能细辨是非曲直?章进哇哇大叫,双斧向周仲英卷来。周仲英又急又怒,有口难辩,只好挥刀挡住。徐天宏究竟足智多谋,看周仲英刚才拼斗时数次刀下留情,知道其中必有隐情,喊道:“十弟不可造次!”章进杀得性起,根本没有听见。使铁桨的是红花会中排行第十三的钢头鳄鱼蒋四根,一桨拦腰向周仲英打去。周仲英侧身一避,不想背后杨成协钢鞭斜肩打来。周仲英听得耳后风生,挥刀一挡,两人手臂都是一阵酸麻。杨成协、章进和蒋四根是红花会的“三大力士”,均有惊人膂力。周仲英独战三人,显见不支,大喝声中大刀和章进双斧相交,火花迸发,手臂又是一阵发麻。蒋四根铁桨“翻身上卷袖”,一桨打在大刀之上,这时周仲英再也握不住,大刀脱手飞去,直插在大厅正中梁上,竟没掉下来。
孟健雄和安健刚两人见师父兵器脱手,一惊非同小可,双双抢过来相救,只跨出两步,已被卫春华挥动双钩,和身扑过来拦住。周仲英虽败不乱,大刀脱手,并不惊慌,双足一纵,直跃到杨成协怀里,一个“弓箭冲拳”,左手已抢住钢鞭鞭梢,右手向杨成协当胸一拳。杨成协万想不到对方功夫如此之硬,在危急之中,竟会施展“空手夺白刃”招术来强抢他的钢鞭,被对方迫近身来,招架已自不及,把胸一挺,“哼”的一声,硬接了周仲英这一拳,钢鞭竟不撒手。原来杨成协一身铁布衫的横练功夫,虽不能说刀枪不入,但寻常利器却也伤他不得,他绰号叫做“铁塔”,意思是说他像一座铁塔那样,既雄伟,又坚牢。周仲英拳力奇大,真可说有碎石毙牛之劲,见杨成协居然若无其事的受了下来,不禁暗暗吃惊。其实杨成协也是有苦说不出,吃这一拳只打得他痛彻心肺,猛吸一口气一忍,再用力一扯,想把周仲英拉住钢鞭的手挣脱。周仲英也正在这时一拉。两人势均力敌,谁也没能把对方拉脱手。
这边抢夺钢鞭,势成肉搏,章进和蒋四根的兵器早已向周仲英身上砍碰过来。周仲英一拉没把钢鞭夺到,一放手右手随手把桌子一掀,推向章进各蒋四根两人。这时孟建雄跳在一旁,拿出弹弓,叭叭叭叭,连珠弹向章蒋两人身上乱打,替师父抵挡了一阵。但己方形势危急异常,他见周仲英推倒桌子,桌上烛台掉在地下,蜡烛顿时熄灭,心中灵机一动,一阵连珠弹把厅中几枝蜡烛全都打灭,大厅中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这一着众人全都出于意料之外,各人不约而同的都向后退了几步,恶斗顿时全部停止。大家屏声息气,谁都不敢移动脚步,连大气也不敢出,因为黑暗之中,谁一发出一点声音,被敌人一辨明地位,兵刃暗器马上就招呼过来,既看不见敌人动作,如何趋避躲闪?而且这是群殴合斗,不是单打独杀,黑暗中乱砍乱杀,说不定就伤到了自己人。所以大厅中一时之间突然静寂,这其中杀机四伏,众人觉得比刚才呼叫砍杀,似乎更加令人惊心动魄。
就在这静寂之中,忽然厅外一阵脚步声走近,厅门打开,一人手持火把走了进来。那人书生打扮,另一手拿着一支笛子。他走进门,向旁一站,火把高举,火光照耀中又走进三个人来。一个是道人,背负宝剑,左手道袍袖子束在腰里,只有一只右臂。另一个轻袍缓带,面如冠玉,服饰俨然是一个贵介公子,他身后跟着一个十多岁的少年,手中捧着一个包裹。这四人正是金笛秀才余鱼同、追魂夺命剑无尘道人、以及新任红花会总舵主的陈家洛,那少年是陈家洛的书僮心砚。
红花会群豪见总舵主和二当家到来,俱都大喜,纷纷走近相见。徐天宏向杨成协和卫春华低声道:“你们留心瞧着铁胆庄这批家伙,别让他们走了。”两人点点头,绕到周仲英身后。安健刚知道他们用意,心头有气,走上一步,正想开口质问,周仲英一把拉住,低声道:“沉住气,瞧他们怎么说。”
这时余鱼同拿了两张名帖,走到周仲英面前,打了一躬,高声说道:“红花会总舵主陈家洛、二当家无尘道人,拜见铁胆庄周老英雄。”孟健雄上去接过来,递给了周仲英。周仲英见名帖上写得很客气,陈家洛与无尘都自称晚辈,上前去拱手道:“贵客降临敝庄,不曾远迎,请坐请坐。”这时大厅中已打得桌倒椅翻,一塌胡涂,周仲英叫:“来人哪!”宋善朋率领了几名庄丁进来,排好桌椅,重行点上蜡烛,分宾主坐下。东首宾位陈家洛居先,依次是无尘、徐天宏、杨成协、卫春华、章进、骆冰、石双英、蒋四根、余鱼同。心砚站在陈家洛背后。余鱼同偷眼暗瞧骆冰见她玉脸惨淡,自己心中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又不知她有没有把他的胡作非为告知石双英,偷眼看那鬼见愁十二郎,见他脸上阴沉沉的不动声色,一点看不出来。原来余鱼同自骆冰走后,书空咄咄,自怨自艾,莫知适从。此后两天总是在这几十里方圆之地内绕来绕去,他想骆冰腿上受伤,再遇到公人一个人无法抵御,所以想在她后面暗中保护,但始终没见她的踪迹,他那里想得到她会再走到铁胆庄。到第三天晚上,骆冰没找到却遇上了陈家洛与无尘。两人一听文泰来被铁胆庄所卖,又急又怒。无尘马上想去搭救文泰来。陈家洛道:“众兄弟都赶往铁胆庄,他们不知道周仲英如此不顾江湖道义,说不定会中这老儿的暗算。咱们不如先到铁胆庄,会齐众兄弟后再去救四哥。”无尘一听有理,要余鱼同领路,到了铁胆庄来。这时庄内好手都在大厅中狠打猛拼,几名庄丁那里拦得住他们。陈家洛到达时,正是孟健雄弹子打灭蜡烛、大厅中一团漆黑之时。
西首主位周仲英坐第一位,依次是孟健雄、安健刚、周绮。那万庆澜见双方叙礼,知道事情要糟,乘人不备,慢慢挨到门边,正想溜出,徐天宏一纵身,落在门口,把路拦住,说道:“请留步,大家把话说说清楚。”万庆澜见对方人多势众,不敢动手,只好回来坐下。
周仲英和陈家洛替双方引见了,报了各人姓名。周仲英一听,对方全是武林中的成名英雄,怪不得手下如此了得,看那总舵主陈家洛却像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官宦子弟,这人竟统领着这批江湖豪杰,众人对他又十分恭谨,实在透着古怪,心中暗暗纳罕。
陈家洛见周仲英脸现诧异之色,不住的打量他,于是强抑满怀怒气,冷然说道:“敝会四当家奔雷手文泰来遇到鹰爪子围攻,身受重伤,避难宝庄,承周老前辈念在武林一脉,仗义援手,敝会众兄弟全都感激不尽,兄弟这里当面谢过。”说罢站起来就是一揖。周仲英连忙还礼,心中万分尴尬,暗道:“瞧不出这公子哥般的一个人果然有一手,他用场面话来挤我。”陈家洛这番话一出,无尘、余鱼同暗暗佩服。无尘心中更是欣慰,庆幸红花会此后领导有人,事业更可发扬光大,那边却没章进懂陈家洛的用意,大叫起来:“总舵主你不知道,这老匹夫已把咱们四哥害了。”卫春华坐在他身边,忙拉了他一把,叫他别嚷。陈家洛好像没听见他的话,仍旧客客气气的对周仲英道:“我们众兄弟夤夜造访宝庄,礼貌上是很不周,请周老前辈海涵,不见怪才好。只因为我们听朏文四哥有难,大家如箭攻心,未免鲁莽。不知文四哥现在伤势如何,周老前辈大概已延医给他诊治,就请引我们见见。”说着站起身来,红花会群豪都跟着站起来。
周仲英口讷,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骆冰哽咽咽的叫道:“四哥叫他们害死了!总舵主,咱们要老匹夫给四哥抵命!”章进、杨成协、卫春华等一干人跟着起轰,各各手执兵刃,逼上前来。孟健雄挺起身出来说道:“文爷到敝庄来,事情是有的……”徐天宏插嘴道:“那么请孟爷引我们去相见。”孟健雄道:“文爷、文奶奶和这位余爷来到敝庄的时候,我们老庄主不在家,是兄弟特地派人到赵家堡去请医生,这是文奶奶和余爷亲眼见的。后来六扇门的人来,我们惭愧得很,没有能好好保护,以致文爷被捕去了。陈当家的,你要是怪我们招呼不周,我们认了。你要杀要剐,姓孟的皱一下眉头,不算好汉。但你们众位当家硬指我们老庄主出卖朋友,那算什么话?”
骆冰走上一步,戟指骂道:“姓孟的,你还充好汉哪!我问你,你叫我们躲在地窖里这样隐秘的地方,不是你们铁胆庄得了鹰爪孙的好处,说出来,他们怎会知道?”孟健雄被她一问,顿觉语塞,因为周英杰受贿卖友,铁胆庄的人全都认为奇耻大辱,决不肯告知外人。无尘对周仲英道:“出事的时候,老庄主或许真不在家。但龙有头,人有主,铁胆庄的事,我们只能冲着周老庄主说,请你说一句话。”这时缩在一旁的万庆澜突然叫道:“是他儿子说出来的,他怎么把儿子交给你们?”陈家洛走上一步,说道:“周老前辈,这话可真?”周仲英为人正直,岂肯当面说谎,把头点了一点。红花会的群豪大哗,更围拢来。大家望着陈家洛,看他怎么说。
陈家洛侧目望着万庆澜,冷然说道:“这位是谁,还没请教阁下万儿。”骆冰抢着说道:“他是鹰爪孙,来捉四哥的人中,有他在内。”陈家洛一言不发,缓步走到万庆澜面前,突然伸手,夺去他手中的钢穿,往地下一掷,把他双手反背并拢,左手一把握住。万庆澜“啊唷”一声,可是已经挣扎不脱。陈家洛这一下动作快得出奇,众人都没有看清楚他用的是什么手法。万庆澜的武功不是平庸之辈,刚才大家已经见过,但被他拿住了竟自动弹不得。这一来,不但铁胆庄众人耸然动容,连红花会群雄也各暗暗称奇,因为他们只知道陈家洛是天池怪侠的唯一传人,但到底功夫如何,谁也不知底细。
陈家洛喝道:“你们把文四爷捉到哪里去了?”万庆澜闭口不答,脸上一副傲气。陈家洛骈指在他肋骨下“中府穴”一点,喝道:“你说不说?”万庆澜哇哇大叫:“你作践人不是好汉……有胆就把我杀了……”话未喊完,头上黄豆大的汗珠直冒出来。陈家洛又在他“软麻穴”上一点。万庆澜这一下可忍不住了,低声道:“我说……我说。”陈家洛在他“气俞穴”上一推。万庆澜缓过一口气,说道:“要解他到北京去。”骆冰忙问:“他……他没死?”万庆澜道:“当然没有死,这是要犯,谁敢弄死他?”骆冰道:“你……你这话……这话可真?”万庆澜道:“我干么骗你?”骆冰一听,心头一喜,又自晕了过去,向后便倒。余鱼同伸手要扶,忽然起了疑惧之心,伸出了手又了缩了回来。骆冰一头倒在地下,章进赶忙把她扶起,叫道:“四嫂,你怎么了?”他向余鱼同白了一眼,觉得他刚才的行为很有点古怪。
陈家洛松开了手,对书僮心砚道:“把他绑起来。”心砚从包裹中取出一条绳索,把万庆澜双手反背缚住。万庆澜所点穴道虽已解开,但一时手脚酸麻,无法反抗。陈家洛高声说道:“各位哥哥,我们救四哥要紧,这里的帐将来再算。”红花会群雄齐声答应。这时骆冰已经醒过来,坐在椅上喜极而泣,听陈家洛这么一说,站了起来,章进扶住了她。众人走到厅门口,孟健雄送出来。陈家洛将出厅门,回身举手向周仲英说道:“多多吵扰,大恩大德,没齿不忘,我们后会有期。”周仲英听他语气,知道红花会救了文泰来之后,必定要再来寻仇,心道:“我周仲英问心无愧,你们不谅,我难道就惧怕你们?”“哼”了一声,一言不发。章进叫道:“救了文四哥之后,我章驼子第一个来斗斗你们铁胆庄的英雄好汉。”杨成协道:“狗熊都不如,称什么英雄?”周绮一听大怒,喝道:“你骂谁?”杨成协怒道:“我骂不讲义气,没有家教的老匹夫。”
原来铁塔杨成协胸口吃了周仲英一拳,虽然他有铁布衫功夫,并未受伤,但也吃亏不小,再听说文泰来为周仲英之子所卖,更加气愤,所以临走时不禁破口大骂。周绮抢上一步,骂道:“你是什么东西,胆敢骂我爹爹?”杨成协道:“呸,你这丫头!”他不愿与人家姑娘争闹,回头就走。“俏李逵”性如烈火,更恨别人当她女流之辈而瞧她不起,平素常道:“男女都是人,为什么男人做得,女人就做不得?”一听杨成协骂她“丫头”,而且满脸鄙夷之色,哪里还忍耐得住?赶上几步,喝道:“丫头便怎样?”杨成协道:“去叫你哥哥出来,就说我铁塔杨成协要见见。”周绮道:“我哥哥?”心中很有点奇怪。卫春华道:“有种卖朋友,就要有种见朋友。你哥哥出卖我们四哥,现在躲到哪里去了?”周绮愕然不解,心道:“我哪里来的哥哥?”
孟健雄见周绮受挤,知道红花会的人误会了万庆澜刚才那句话,事情已闹得如此之僵,此时如把周仲英击毙亲子的事告诉对方,未免示弱,只好自己出去替师妹挡一挡,于是高声说道:各位还有什么吩咐,现在就请示下,省得下次再劳动各位了。“”章进道:“我们就是要见见这位姑娘的哥哥。”周绮道:“你这驼子胡说八道,我有什么哥哥?”章进又被她骂一声“驼子”,虎吼一声,也不拔出双斧,双手鹰爪般向她门面抓来。周绮挺刀一挡,章进施展擒拿功,空手和她拚斗起来。
卫春华双钩一摆,叫道:“孟爷,你我比划比划。”孟健雄只好应道:“请卫爷指教。”这边蒋四根和安健刚也叫上了阵,各挺兵刃就要动手。杨成协大喊:“卖朋友的兔崽子,再不给我滚出来,我们放火烧屋了。”双方兵器纷纷出手,势成群殴。
周仲英气得须眉俱张,对陈家洛道:“好哇,红花会就会出口伤人,以多取胜。”
陈家洛一声胡哨,拍了两下掌,群豪突然都退到他的身后,一声不发。陈家洛道:“周老英雄,你责我们以多取胜,在下就单身请周老英雄不吝赐教几招。”周仲英道:“那再好没有。陈当家的刚才露了这手,我们全都佩服得了不得,真是英雄出在年少,有志不在年高,老夫很想瞻仰瞻仰,陈当家的要比兵刃还是拳脚?”石双英阴森森的道:“大刀飞到梁上去了,还比什么兵刃?”此言一出,周仲英面红过耳,各人都不自禁的抬头望那柄嵌在梁上的金背大刀。忽见一个人影轻飘飘的跃起,右手勾住了屋梁,左手把大刀拔了出来,一翻身,毫无声息的落在地上,走到周仲英面前,一腿半跪,举刀过顶,说道:“周老太爷,您老人家的刀。”众人瞧这人时竟是陈家洛的书僮心砚,瞧不出他年纪轻轻,轻功造诣已如此不凡。
心砚露了这一手,周仲英脸上更下不去,他“哼”了一声,将心砚不理不睬,向陈家洛说道:“陈当家的亮兵刃吧,老夫就空手接几招。”这时孟健雄把心砚举着的金背大刀接了过来,低声说道:“师父犯不着生气,和他刀上见输赢!”他是怕师父中了对方激将之计,真用空手去和人家的兵器过招,那是未打先吃三分亏。心砚大刀离手,一纵身回来解开包裹,将陈家洛独门之秘的兵器亮出,双手托着,拿到陈家洛面前。
徐天宏低声道:“总舵主,他要比拳,你就在拳脚上胜他。”原来徐天宏冷眼看周仲英神情,对红花会始终是情谊多而敌意少,双方一动兵刃,总有一方不死即伤,不如比拳可多留余地。再者他已领教过周仲英大刀的功夫,实在是功力深厚,他和卫春华以两敌一,兀自抵挡不住。陈家洛兵器上功夫如何,他毫不知情,但刚才见他出手迫万庆澜招供,手法又奇又快,显然有独得之秘。他要陈家洛比拳,那是“避敌之长,而用己之长”的意思。
陈家洛道:“好。”对周仲英一拱手,道:“在下想请教周老英雄几路拳法,请老前辈手下留情。”周仲英道:“好说好说,陈当家的不必过谦。”周绮走过来替父亲脱去长袍,低声说:“这小子会点穴,爹爹你留点神。”说着眼圈儿一红,她脾气发作时火爆霹雳,可是对方人数众多,个个武功精强,今日形势险恶异常,她并不是不知道。周仲英低声道:“要是我有什么好歹,你上兰州府找你叔叔去,以后可千万不许闹事。”周绮一阵心酸,点了点头。这时宋善朋已督率庄丁,把大厅中间桌椅搬开,露出很大片空地来,四周添上巨烛,红光耀眼。周仲英走到厅心,抱拳说道:“请上吧。”
陈家洛并不宽衣,长袍飘然,缓步走到厅上,手中白折扇轻轻摇了几摇,说道:“在下要是输了,一定遍请西北武林前辈,来向老前辈陪话谢罪,我们红花会众兄弟永远不带兵刃踏进甘肃省一步。”周仲英道:“陈当家的言重了。”陈家洛秀眉一扬,说道:“要是老前辈一个失手,承让在下一招,那怎么说?”周仲英傲然仰头,打个“哈哈”,一抚长须,说道:“那时铁胆庄数十口老小性命,还不全操于红花会之手?”陈家洛道:“我们红花会虽是小小帮会,可是恩怨分明,几时害过无辜性命?倘若在下侥幸胜得一拳一脚,斗胆请老前辈把泄露文四哥行藏的令郎交我们带去。要是此后文四哥能平安脱险,那么在下保证决不损伤令郎一毫一发,一定马上派人护送回到宝庄。可是文四哥要有三长两短……那就要令郎给他抵命。”周仲英给这番话引动心事,虎目含泪,把手一挥,说道:“不必多言,赐招吧!”
陈家洛将折扇插入衣领之中,在下首站定,微一拱手,说道:“请赐招。”众人见他气度闲雅,雍容自若,竟如是揖让序礼,哪里是龙争虎斗厮拼,都不禁暗暗佩服。周仲英按着少林派的礼数,左手作掌,右手抱拳,一个“请手”,他知道对方年轻,自居晚辈,决不肯抢先发招,也不再客气,一个“左穿花手”,右拳护腰,左掌呼的一声,向陈家洛当面劈来。这一掌势劲力疾,掌未到,风先到,先声夺人。陈家洛一个“寒鸡步”,右手向上一捎,将周仲英一掌架开,同时左手画一大圆弧,弯击对方腰肋,这一记竟是少林拳中的“丹凤朝阳”。陈家洛一亮招,红花会和铁胆庄中会武功的人全都吃了一惊。大家万想不到他也会用少林拳来对付周仲英浸淫数十年的少林拳。周仲英“咦”了一声,似乎也有点诧异,但手法丝毫不缓,“黄莺落架”、“怀中抱月”,连环进击,一招紧似一招。陈家洛进退趋避,少林拳的手法竟十分纯熟。两人拳式完全相同,不像争斗,简直就是同门练武。
两人翻翻滚滚拆了十余招。周仲英在少林拳上数十年功力已到了神化境界,推拳劲响,发腿有风。少林拳讲究的是心快、眼快、手快、身快、步快,周仲英愈打愈快,一攻一守,一吞一吐,旋转自如,得心应手,第一路“闯少林”三十七势未使得一半,陈家洛已处下风。周仲英突然猛喝一声,身体左转,一个“翻身劈击”,疾如流星。陈家洛忙向后一仰,险险未及避开。红花会群雄俱各大惊。
陈家洛纵出数步,猱身又上,这次用的已不是少林拳,而是少林派中的“五行连环拳”,施开崩、钻、劈、炮、横五趟拳术,右拳“乌龙采爪”奔胸前打来,周仲英喝道:“来得好!”仍用少林拳还击。不数招,陈家洛忽然改用“八卦游身掌”,身随掌走,满厅游走,长袍飘然,烛影下似见数十个人影来去。周仲英以静养动,沉着应击,陈家洛丝毫未占便宜。再拆数招,周仲英一拳打去,忽被对方突用内力粘至外门,这一招竟是太极拳中的“如封似闭”。
陈家洛拳势顿缓,神气内敛,以太极拳中以柔克刚之法,见招破招,见式破式。这时众人愈观愈奇,自来少林太极门户各别,极少有人兼通,陈家洛年纪轻轻,居然内外双修,可说得是武林奇闻。周仲英打起精神,小心应付。这一来双方攻守均慢,但行家看来,比之刚才猛打狠斗,尤为惊心动魄。两人对拆二十余招,意到即收,丝毫没露出破绽。陈家洛忽地一个“倒辇猴”,拳法又变,一时之间,连用武当长拳、三十六路大擒拿法、分筋错骨手、岳家散手四种拳法击敌。
众人见陈家洛拳法层出不穷,俱各纳罕,也知他以后还会使出什么拳术来。周仲英以不变应万变,六路少林拳前后变化,丝毫不现败象,他在江湖上纵横数十年,各门各派的对手全都遇到过,像陈家洛这样兼通各家拳术的人虽然前所未见,但也不过有如他以少林拳依次遍敌各门好手,拳法上并不吃亏。酣斗中周仲英突然左足跨上一步,一脚踏住陈家洛袍角,一个“躺挡切掌”,左掌向对手下盘切去。陈家洛一抽身竟未抽动,急切中一个“鲤鱼打挺”,“嗤”的一声,长袍前襟齐齐撕去。周仲英说声“承让”,陈家洛脸上一红,骈指向周仲英“软麻穴”点来,两人又打在一起。
三招一拆,旁观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陈家洛这次用的是什么拳法,只见他擒拿手中夹着点穴,左手查拳,右手绵掌,攻出去是八卦掌,收回来时已是太极拳,诸家杂陈,乱七八糟,把旁观者看得眼花缭乱。原来这是天池怪侠袁士霄所创的独门拳术“百花错拳”。袁士霄从小潜心武学,遍访海内名师,把各家拳术武艺竟学了一个全,他中年后隐居新疆的天池,融会贯通各家之长,创出了“百花错拳”来。这拳术不但无所不包,而其妙处尤在于一个“错”字,每一记招术都和武林中故旧相传的身法相似而实非,一出手对方以为一定是某招,举手迎敌之际才知打来的方位手法完全不同。要学这“百花错拳”必须先精通内外各家重要拳术,擒拿功、点穴法、轻功俱都有相当根底,才能练这上乘拳术,其精微要旨在于“似是而非,出其不意”。不知者以为拳脚全打错了,那知就是因为全部打错,所以对方才防不胜防。袁士霄创这拳术后从未用过,他弟子也只有陈家洛一人。
陈家洛“百花错拳”一出手,各人俱都一楞,周仲英双拳使开,护住门面,连连倒退,一时摸不清对方拳路,见他拳法古怪,而且掌劈指戳之中夹杂着刀剑的路数,真是见所未见。周绮见父亲落败,心中情急,大叫:“你打的是什么拳?这简直不成话!说是比拳,你怎么撒赖胡打?”
她喊声未毕,厅外窜进两个人来,连叫:“住手!”原来陆菲青和赵半山到了。红花会群雄正要和他们说话,忽然听厅外有人大呼:“走水啦,快救火啊,走水啦!”喧嚷声中,火光已映进厅来。
周仲英正被陈家洛攻得紧急,听人大叫“救火”,身家性命所在,不免关心,一疏神,突觉左腿一麻,立足不稳,自己“浮稀穴”竟被对方点中,一个踉跄,险险倒地。周绮忙抢上来扶住,急叫“爹爹!”单刀一横,护住父亲,防敌人赶尽杀绝。陈家洛并不追赶,反而倒退一步,说道:“周老英雄怎么说?”周仲英怒道:“好,我认栽了。我把儿子交给你,你跟我来!”扶着周绮往厅外就走。
第六回 有情有义怜难侣 无法无天振饥民
周绮在乱军之中与众人失散,满眼望去,全是清兵,随手砍翻了几名,只见兵卒愈来愈多,四面八方的涌到,心中慌乱,纵马乱奔。跑了一程,又遇到一队官兵,她不敢迎战,回头落荒而走,黑暗中马足不知在甚么东西上一绊,突然跪倒。她此时又疲又怕,坐得不稳,一个倒栽葱跌下马来,头在硬土上重重一撞,晕了过去。幸而天黑,清兵并未发现。
昏迷中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突然眼前一亮,隆隆巨响,接着脸上一阵清凉,许多水点泼到了头上,周绮睁开眼来,只见满天乌云,大雨倾盆而下,“啊哟”一声,跳起身来,忽然身旁一人也坐了起来。周绮吃了一惊,忙从地上抓起单刀,正想砍去,突然两人都惊叫起来,原来那人是徐天宏。
徐天宏叫道:“周姑娘,怎么你在这里?”周绮在乱军中杀了半夜,父亲也不知去了何方,突然遇到徐天宏,虽然素来不喜此人,专和他拌嘴,毕竟是遇到了自己人,饶是俏李逵心胆豪粗,不让须眉,这时也不禁要掉下泪来。她咬嘴唇忍住,说道:“我爹爹呢?”徐天宏忽打手势叫她伏下,轻声道:“有官兵。”周绮忙即伏低,两人慢慢爬到一个上堆后面,探头往外张望。
这时天已黎明,大雨之中,见数十名清兵在掩埋死尸,一面掘地,一面大声咒骂。
过了一会,尸体草草埋毕,一名把总高声吆喝:“张得标、王升,四边瞧瞧,还有尸首没有?”两名清兵应了,站上高地四下张望,见他二人伏在地下,叫道:“还有两具。”
周绮听得把自己当作死尸,心中大怒,便要跳起来寻晦气。徐天宏一把拖住她手臂,低声道:“等他们过来。”两名清兵拿了铁锹走来,周徐二人一动不动装死,待两兵走近俯身伸手要拉,突然各刺一刀,深入肚腹。两兵一声也来不及叫,已然丧命。
那把总等了半天,不见两兵回来,雨又下得大,好生不耐烦。口中王八羔子的骂人,骑了马过来查看。徐天宏低声道:“别作声,我夺他的马。”那把总走到近处,见两兵死在当地,大吃一惊,正待叫人,徐天宏一个箭步,已窜了上去,挥刀斜劈。
那把总手中未拿兵器,举起马鞭一挡,连鞭带头,给砍下马来。
徐天宏挽住马缰,叫道:“快上马!”周绮一跃上马,徐天宏放开脚步,跟在马后。
众清兵发见敌踪,大声呐喊,各举兵刃追来。徐天宏奔不得几十步,左肩上被金针射中处愈来愈痛,难以忍受,一阵昏迷,跌倒在地。周绮回头观看敌情,忽见徐天宏跌倒,忙勒转马头,奔到他身旁,俯身伸手,将他提起来,横放鞍上,刀背敲击马臀,那马如飞而去。众清兵叫了一阵,哪里追赶得上?
周绮见清兵相离已远,将刀插在腰里,看徐天宏时,见他双目紧闭,脸如白纸,呼吸细微,心中很是害怕,不知怎么是好,只得将他扶直了坐在马上,左手抱住他腰,防他跌落,尽拣荒僻小路奔驰。跑了一会,见前面黑压压的一片森林,催马进林,四周树木茂密,稍觉安心,这时雨已停歇,她下了马,牵马而行,到了林中一处隙地,见徐天宏仍是神智昏迷,想了一想,把他抱下马来,放在草地上,自己坐下休息,让马吃草。她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姑娘,孤零零坐在荒林之中,眼前这人不知是死是活,束手无策之余,不禁悲从中来,抱头大哭,眼泪一点一点滴在徐天宏脸上。
徐天宏在地上躺了一会,神智渐清,以为天又下雨,微微睁开眼睛,只见眼前一张俏脸,一对大眼哭得红红的,泪水扑扑扑的滴在自己脸上。他哼了一声,左肩又痛,不由得叫了声“啊哟”。
周绮见他醒转,心中大喜,忽见自己眼泪又是两滴落在他嘴角边,忙掏出手帕,想给他擦,刚伸出手,骤然警觉,又缩了回来,怪他道:“你怎么躺在我跟前,也不走开些。”徐天宏“嗯”
了一声,挣扎着要爬起。周绮道:“算了,就躺在这儿吧。咱们怎么办呀?你是诸葛亮,爹爹说你鬼心眼儿最多的。”徐天宏道:“我肩上痛的厉害,甚么也不能想。姑娘,请你给我瞧瞧。”
周绮道:“我不高兴瞧。”口中这么说,终究还是俯身去看,瞧了一会,说道:“好端端的,没有甚么,又没血。”
徐天宏勉力坐起身来,右手用单刀刀尖将肩头衣服挑开了个口子,斜眼细看,说道:“这里中了三枚金针,打进肉里去了。”金针虽细,却是深射着骨,痛得他肩上犹如被砍了三刀一般。周绮道:“怎么办呢?咱们到市镇上找医生去吧?”徐天宏道:“这不成。昨晚这一闹,四厢城镇谁不知道?咱们这一身打扮,又找医生治伤,直是自投罗网。这本要用吸铁石吸出来,这会儿却到哪里找去?劳你的驾,请用刀把肉剜开,拔出来吧。”
周绮半夜恶斗,杀了不少官兵,面不改色,现在要她去剜徐天宏肩上肌肉,反倒踌躇起来。徐天宏道:“我挺得住,你动手吧……等一下。”他在衣上撕下几条布条,交给周绮,问道:“身边有火折子么?”周绮一摸囊中,道:“有的,干么呀?”徐天宏道:“请你捡些枯草树叶来烧点灰,待会把针拔出,用灰按着创口,再用布条缚住。”
周绮照他的话做了,烧了很大的一堆灰。徐天宏笑道:“成了,足够止得住一百个伤口的血。”周绮气道:“我是笨丫头,你自己来吧!”徐天宏笑道:“是我说错了,你别生气。”周绮道:“哼,你也会知错?”右手拿起单刀,左手按向他肩头针孔之旁。
她手指突然碰到男人肌肤,不禁立刻缩回,只羞得满脸发烧,直红到耳根子中去。
徐天宏见她忽然脸有异状,虽是武诸葛,可不明白了,问道:“你怕么?”周绮嗔道:“我怕甚么?你自己才怕呢!转过头去,别瞧。”徐天宏依言转过了头。周绮将针孔旁肌肉捏紧,挺刀尖刺入肉里,轻轻一转,鲜血直流出来。徐天宏咬紧牙齿,一声不响,满头都是黄豆般大的汗珠。周绮将肉剜开,露出了针尾,右手拇指食指紧紧捏住,力贯双指一提,便拔了出来。
徐天宏脸如白纸,仍强作言笑,说道:“可惜这枚针没针鼻,不能穿线,否则倒可给姑娘绣花。”周绮道:“我才不会绣花呢,去年妈教我学,我弄不了几下,就把针折断了,又把绷子弄破啦,妈骂我,我说:‘妈,我不成,你给教教。’你猜她怎么说?”
徐天宏道:“她说:‘拿来,我教你。’”周绮道:“哼,她说:‘我没空。’后来给我琢磨出来啦,原来她自己也不会。”徐天宏哈哈大笑,说话之间又拔了一枚针出来。
周绮笑道:“我本来不爱学,可是知道妈不会,就磨着要她教。妈给我缠不过,她说:‘你再胡闹,告诉爹打你。’她又说:‘你不会针线哪,哼,将来瞧你……’”说到这里突然止住,原来她妈当时说:“将来瞧你找不找得到婆家。”徐天宏问道:“将来瞧你怎么啊?”周绮道:“别罗唆,我不爱说了。”
口中说话,手里不停,第三枚金针也拔了出来,用草灰按住创口,拿布条缚好,见他血流满身,仍是脸露笑容,和自己有说有笑,也不禁暗暗钦佩,心想:“瞧不出他身材虽矮,倒也是个英雄人物,要是人家剜我的肉,我会不会大叫妈呢?”想到爹娘,又是一阵难受。这时她满手是血,说道:“你躺在这里别动,我去找点水喝。”
一望地势,奔出林来,走了数百步,找到一条小溪,大雨甫歇,溪中之水流势湍急,将手上的血在溪中洗净了,俯身溪上,突然看见自己在水中的倒影,只见头发蓬松,身上衣服既湿且皱,脸上又是血渍又是泥污,简直不成个人样,心想:“糟糕,这副鬼样子全教他看去了。”于是映照溪水,洗净了脸,十指权当梳子,将头发梳好编了辫子,在溪里掏些水喝了,心想徐天宏一定口渴,可是没盛水之具,颇为踌躇,灵机一动,从背上包里取出一件衣服,在溪水里洗干净了,浸得湿透,这才回去。
徐天宏刚才和周绮说笑,强行忍住,此时肩上剧痛难当,等她回转,已痛得死去活来,周绮见他脸上虽然装得并不在乎,实在一定很不好受,怜惜之念,油然而生,叫他张开嘴,将衣中所浸溪水挤到他口里,轻轻问道:“痛得厉害么?”
徐天宏一直将这个莽姑娘当作斗智对手,心中不存男女之见,哪知自己受伤,偏偏是这个朋友中的惟一对头护持相救,心中对她所怀厌憎之情一时尽除,这时周绮软语慰问,他一生不是在刀山枪林中厮混,便是在阴谋诡计中打滚,几时消受过这般温柔词色,心中感动,望着她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周绮见他发呆,只道他神智又胡涂了,忙问:“怎么,你怎么啦?”徐天宏定了一定神,道:“好些了,多谢你。”周绮道:“哼,我也不要你谢。”徐天宏道:“咱们在这里不是办法。可也别上市镇,得找个偏僻的农家,就说咱们是兄妹俩……”周绮道:“我叫你哥哥?”徐天宏道:“你要是觉得我年纪大,那么就叫我叔叔。”周绮道:“呸,你像吗?就叫你哥哥好啦。不过只在有人的时候叫,没人的时候我可不叫。”徐天宏笑道:“好,不叫。咱们对人说,在路上遇到大军,把行李包裹都抢去啦,还把咱们打了一顿。”两人商量好了说话,周绮将他扶起。
徐天宏道:“你骑马,我脚上没伤,走路不碍。”周绮道:“爽爽快快的骑上去。你瞧不起女人,是不是?”徐天宏笑笑,只得上了马。两人出得树林,面对着太阳拣小路走。
西北是荒僻之地,不像南方处处桑麻,处处人家,两人走了一个多时辰,又饥又累,好容易才望见一缕炊烟,走近时见是一间土屋。行到屋前,徐天宏下马拍门,过了半晌,出来一个老妇,见两人装束奇特,不住的打量。徐天宏将刚才编的话说了,向她讨些吃的。
那老妇叹了一口气,说道:“害死人的官兵。客官,你贵姓?”徐天宏道:“姓周。”周绮望了他一眼,却不说话。那老妇把他们迎进去,拿出几个麦饼来。两人饿得久了,虽然麦饼又黑又粗,也吃得十分香甜。
那老婆婆说是姓唐,儿子到镇上卖柴给狗咬了,一扁担把狗打死,哪知这狗是镇上大财主家的,给那财主叫家丁痛打了一顿,回家来又是伤又是气,不久就死了。媳妇少年夫妻,一时想不开,丈夫死后第二夜上了吊,留下老婆子孤苦伶仃一人。
老婆婆边说边淌眼泪。
周绮一听大怒,问那财主叫甚么,住在哪里。老婆婆说:“这杀才也姓唐,人家当面叫他唐六爷唐秀才,背后都叫他糖里砒霜。他住在镇上,镇上就数他的屋子最大。”周绮问道:“甚么镇?怎样走法。”老婆婆道:“那个镇啊,这里往北走五里路,过了坡,上大路,向东再走二十里,那就是了,叫文光镇。”周绮霍地站起,抄起单刀,对天宏道:“喂……哥……哥我出去一下,你在这里休息。”徐天宏见她神情,知她要去杀那糖里砒霜,说道:“要吃糖嘛,晚上吃最好。”周绮一楞,明白了他意思,点点头,坐了下来。
徐天宏道:“老婆婆,我身上受了伤,行走不得,想借你这里过一夜。”那老婆婆道:“住是不妨,穷人家没甚么吃的,客官莫怪。”徐天宏道:“老婆婆肯收留我们,那是感激不尽。我妹子全身都湿了,老婆婆有旧衣服,请借一套给她换换。”老婆婆道:“我媳妇留下来的衣裳,姑娘要是不嫌弃,就对付着穿穿,怕还合身。”周绮去换衣服,出来时,见徐天宏已在老婆婆儿子房里的炕上睡着了。
到得傍晚,徐天宏忽然胡言乱语起来,周绮在他额角一摸,烧得烫手,想是伤口化脓。她知道这情形十分凶险,可是束手无策,不知怎么办好,心中一急,也不知是生徐天宏的气,还是生自己的气,举刀在地上乱剁,剁了一会,伏在炕上哭了起来。那老婆婆又是可怜又是害怕,也不敢来劝。周绮哭了一会,问道:“镇上有大夫吗?”老婆婆道:“有,有,曹司朋大夫的本事是最好的了,不过他架子很大,向来不肯到我们这种乡下地方来看病。我儿子伤重,老婆子和媳妇向他磕了十七八个响头,他也不肯来瞧……”周绮不等她说完,抹了抹眼泪,便道:“我这就去请。我……哥哥在这里,你瞧着他些。”老婆婆道:“姑娘你放心,唉,那大夫是不肯来的。”
周绮不再理她,将单刀藏在马鞍之旁,骑了马一口气奔到文光镇上,天已入夜,经过一家小酒店,一阵阵酒香送将出来,不由得酒瘾大起,心道:“先请医生把他的伤治好再说,酒嘛,将来还怕没得喝么?”见迎面来了一个小厮,问明了曹司朋大夫的住处,径向他家奔去。
到得曹家,打了半天门,才有个家人出来,大剌剌地问:“天都黑了,呯嘭山响的打门干么?报丧吗?”周绮一听大怒,但想既然是来求人,不便马上发作,忍气道:“来请曹大夫去瞧病。”那家人道:“不在家。”也不多话,转身就要关门。
周绮急了,一把拉住他手臂,提出门来,拔出单刀,说道:“他在不在家?”那人吓得魂不附体,颤声道:“真的……真的不在家。“周绮道:“到哪里去啦?快说。“那家人道:“到小玫瑰那里去了。”周绮将刀在他脸上一擦,喝道:“小玫瑰是甚么东西?在哪里?”那家人道:“小玫瑰是个人。”周绮道:“胡说!哪有好端端的人叫小玫瑰的?”那家人急了,道:“大……王……姑娘。小玫瑰是个婊子。”周绮怒道:“婊子是坏人,到她家里去干么?”那家人心想这姑娘强凶霸道,可是世事一窍不通,想笑又不敢笑,只得不言语了。周绮怒道:“我问你。怎么不说话?”
那家人道:“她是我们老爷的相好。”周绮才恍然大悟,呸了一声道:“快领我去,别再罗唆啦!”那家人心想:“我几时罗唆过啦,都是你在瞎扯。”但冷冰冰的刀子架在颈里,不敢不依。
两人来到一家小户人家门口,那家人道:“这就是了。”周绮道:”你打门,叫大夫出来。”那家人只得依言打门,鸨婆出来开门。那家人道:“有人要我们老爷瞧病,我说老爷没空,她不信,把我逼着来啦。”那鸨婆白了他一眼,拍的一声把门关了。
周绮站在后面,抢上拦阻已然不及,在门上擂鼓价一阵猛敲,里面声息全无,心中大怒,在那家人背上踢了一脚,喝道:“快滚,别在姑娘眼前惹气。”那家人被她踢了个狗吃屎,口里唠唠叨叨的爬起来走了。
周绮待他走远,纵身跳进院子,见一间房子纸窗中透出灯光,轻轻走过去伏下身来,只听得两个男人的声音在说话,心中一喜,怕的是那大夫在跟婊子鬼混,可就不知如何是好了。
用手指沾了唾沫,湿破窗纸,附眼一张,见房里两个男子躺在一张睡榻上说话。一个身材粗壮,另一个是瘦长条子,一个妖艳的女子在给那瘦子捶腿。
周绮正想喝问:“哪一个是曹司朋,快出来!”只见那壮汉把手一挥。她一怔,那女子站了起来,笑道:“哥儿俩又要商量甚么害人的花样啦,给儿孙积积德吧,回头别生个没屁眼的小子。”那壮汉笑喝:“放你娘的臭屁。”那女子笑着走了出来,把门带上,转到内堂去了。周绮心想:“敢情这女子就是小玫瑰,真不要脸。不过她话还说得在理。”
只见那壮汉拿了四只元宝出来,放在桌上,说道:“曹老哥,这里是二百两银子,咱们是老交易,老价钱。”那瘦子道:“唐六爷,这几天大军过境,你六爷供应军粮,又要大大发一笔财啦。”周绮一听又喜又怒,喜的是那糖里砒霜竟在此地,不必另行去找,多费一番手脚,怒的是大军害得她吃了这许多苦头,原来此人还帮害人的大军办事。
那壮汉道:“那些泥腿子刁钻得很,你道他们肯乖乖的缴粮出来么?这几天我东催西迫,人都累死啦。”那瘦子笑道:“这两包药你拿回去,有的你乐的啦。这包红纸包的给那娘儿吃,不上一顿饭功夫,她就人事不知,你爱怎么摆布就怎么摆布,这可用不着兄弟教了吧?”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那瘦子又道:“这包黑纸包的给那男人服,你只说给他医伤,吃后不久,他就伤口流血而死。别人只道他创口破裂,谁也疑心不到你身上。
你说兄弟这着棋怎么样?”那壮汉连说:“高明,高明。”
那瘦子道:“六爷,你人财两得,酬劳兄弟二百两银子,似乎少一点吧?”那壮汉道:“曹老哥,咱们自己哥儿,明人不说暗话,那雌儿相貌的确标致。她穿了男装,我已经按捺不住啦,后来瞧出来她是女子扮的,嘿嘿,送到嘴边的肥肉不食,人家不骂我唐六祖宗十八代没积阴功么?那个男的,真的没多少油水,只是他们两人一路,我要了那雌儿,总不能让那男的再活着。”那瘦子道:“你不是说他有一枝金子打的笛子?单是这枝笛子,也总有几斤重吧?”那壮汉道:“好啦,好啦,我再添你五十两。”又拿出一只元宝来。
周绮越听越怒,一脚踢开房门,直抢进去。那壮汉叫声“啊哟”,飞脚踢她握刀的手腕。周绮单刀翻处,顺手将他右脚剁了下来,跟着一刀,刺进心窝。
那瘦子在一旁吓得呆了,全身发抖,牙齿互击,格格作响。
周绮拔出刀来,在死尸上拭干血渍,左手抓住瘦子胸口衣服,喝道:“你就是曹司朋么?”那瘦子双膝一曲,跪倒在地,说道:“求……姑娘………饶命……我再也不敢了。”周绮道:“谁要你的性命?起来。”曹司朋颤巍巍的站起,双膝发软,站立不稳,又要跪下。周绮将桌上五只元宝和两包药都放在怀里,说道:“出去。”
曹司朋不知她用意,只得慢慢走出房门,开了大门。鸨婆听见声音,在里面问:“谁呀?”曹司朋不敢做声。周绮叫他去牵了自己坐骑,两人上马驰出镇去。
周绮拉住他坐骑的缰绳,喝道:“你只要叫一声,我就剁你的狗头。”曹司朋连说:“不敢。”周绮怒道:“你说我不敢剁?我偏偏剁给你看。”说着拔出刀来。曹司朋忙道:“不,不,不是姑娘不敢剁,是……是小的不敢叫。”周绮一笑,还刀入鞘,心道:“我还真不敢剁你的狗头呢,否则谁来给他治病?”
不到一个时辰,两人已来到那老妇家。周绮走到徐天宏炕前,见他昏昏沉沉的,烛光下但见满脸通红,想是烧得厉害。周绮一把将曹司朋揪过,说道:“我这位……哥哥受了伤,你快给他医好。”
曹司朋一听是叫他治病,这才放下了几分惊疑忧急之心,瞧了徐天宏的脸色,诊了脉,将他肩上的布条解下,看了伤口,摇了几下头,说道:“这位爷现在血气甚亏,虚火上冲……”周绮道:“谁跟你说这一套,你快给他治好,不治好,你休想离开。”曹司朋道:“我去镇上拿药,没药也是枉然。”
这时徐天宏宁定了些,听着他二人说话。周绮道:“哼,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子?你开药方,我去赎药。”曹司朋无可奈何,道:“那么请姑娘拿纸笔来,我来开方。”
可是在这贫家山野之居,哪里来纸笔?周绮皱起了眉头,无计可施。曹司朋颇为得意,说道:“这位爷的病耽搁不起,还是让我回镇取药最好。”徐天宏道:“妹子,你拿一条细柴烧成炭,写在粗纸上就行了,再不然写在木板上也成。”周绮喜道:“究竟还是你花头多。”依言烧了一条炭,老婆婆找出一张拜菩萨的黄表纸来。曹司朋只得开了方子。
周绮等他写完,找了条草绳将他双手反剪缚住,双脚也捆住了,放在炕边,再将徐天宏的单刀放在他枕边,对老婆婆道:“我到镇上赎药,这狗大夫要是想逃,你就叫醒我哥哥,先把他砍死再说。”
周绮又骑马到了镇上,找到药材店,叫开门配了十多帖药,总共是一两三钱银子,一摸囊中,适才取来的五只元宝留在老婆婆家里桌上,匆忙之中没带出来,说道:“赊一赊,回来给钱。”店伙大急,叫道:“姑娘,不行啊,你……你不是本地人,小店本钱短缺……”周绮怒道:“这药算是我借的,成不成?将来你也生这病,我拿来还你。”店伙道:“这是医治刀伤的药,小的……小的不跟人打架。”周绮怒道:“你不会给刀砍伤?哼,说这样的满话!”刷的一声,拔出单刀,喝道:“我便砍你一刀,瞧你受不受伤?”店伙见了明晃晃的钢刀,双腿一软,坐倒在地,随即钻入了柜台之下。
周绮是富家小姐,与骆冰不同,今日强赊硬借,却是生平第一次,心中好生过意不去。取药上马,天色渐亮,见街上乡勇来往巡查,想是糖里砒霜被杀之事已经发觉。她缩在街角,待巡查队过去,才放马奔驰,回到老妇家时天已大明,忙和老婆婆合力把药煎好,盛在一只粗碗里,拿到徐天宏炕边,推醒他喝药。
徐天宏见她满脸汗水煤灰,头发上又是柴又是草,想到她出身富家,从未做过这些烧火煮汤之事,心中十分感激,忙坐起来把碗接过,心念一动,将药碗递到曹司朋口边,说道:“你喝两口。”曹司朋稍一迟疑,周绮已明白徐天宏之意,连说:“对对,要他先喝,你不知道这人可有多坏。”曹司朋只得张嘴喝了两口。徐天宏道:“妹子,你歇歇吧,这药过一会再喝。”周绮道:“干么?”徐天宏道:“瞧他死不死。”周绮道:“对啦,要是他死了,这药就不能喝。”将油灯放在曹司朋脸旁,一双乌溜溜的大眼一眨不眨的瞧着他,看他到底死也不死。
曹司朋苦笑道:“医生有割股之心,哪会害人?”周绮怒道:“你和糖里砒霜鬼鬼祟祟的商量,要害人家姑娘,谋人家的金笛子,都给我听见啦。还说得嘴硬?”徐天宏一听金笛子,忙问原因。周绮将听到的话说了一遍,并说已将那糖里砒霜杀了。
她说到这里,忙出去告诉老婆婆,说已替他儿子媳妇报仇雪恨。那老婆婆眼泪鼻涕,又哭又谢,不住念佛。
徐天宏等周绮回进来,问曹司朋道:“那拿金笛子的是怎样一个人?女扮男装的又是谁?”周绮拔出单刀,在一旁威吓:“你不说个明明白白,我一刀先搠死你。”
曹司朋害怕之极,说道:“小……小人照说就是……昨天唐六爷来找我,说他家里有两个人来借宿,一个身受重伤,另一个是美貌少年。他本来不肯收留,但见这少年标致得出奇,就留他们住了一宿,后来听这少年说话细声细气,举止神情都像是女子,又不肯和那男子同住一房,所以断定是女扮男装的。”周绮道:“于是他就来向你买药了?”曹司朋道:“小人该死。”徐天宏道:”那男的是甚么样子?”曹司朋道:“唐六爷叫我去瞧过,他大约二十三四岁,文士打扮,身上受了七八处刀伤棍伤。”徐天宏道:“伤得厉害吗?”曹司朋道:“伤是很重,不过都是外伤,也不是伤在致命之处。”
徐天宏见再问不出甚么道理来,伸手端药要喝,手上无力,不住颤抖,将药泼了些出来。周绮看不过眼,将药碗接过,放在他嘴边。徐天宏就着她手里喝了,道:“多谢。”曹司朋瞧在眼里:心想:“这两个男女强盗不是兄妹,哪有哥哥向妹子说‘多谢’的?”
徐天宏喝了药后,睡了一觉,出了一身大汗,傍晚又喝了一碗。这曹司朋人品虽坏,医道却颇高明,居然药到病除。再过一天,徐天宏好了大半,已能走下炕来。
又过了一日,徐天宏自忖已能勉强骑马上路,对周绮道:“那拿金笛子的是我十四弟,不知怎么会投在恶霸家里。那恶霸虽已被你杀死,想无人碍,但我总不放心,今夜咱们去探一探。你瞧怎样?”周绮道:“他是你十四弟?”徐天宏道:“他到你庄上来过的,你也见过,就是我们总舵主派他第一个出去打探消息的那人。”周绮道:“喂。早知是他,将他接到这来,和你一起养伤,倒也很好。”徐天宏笑了笑。过了一会,沉吟道:“那女扮男装的却又是谁?”
到得傍晚,周绮将两只元宝送给老婆婆,她千恩万谢的收了。周绮将曹司朋一把提起,手起刀落,将他一只右耳割了下来,喝道:“你把我哥哥医好,才饶你一条狗命,以后再见到你为非作歹,嘿嘿,那糖里砒霜就是榜样。我一刀刺进你心窝子里。”曹司朋按住创口,连说:“不敢。”周绮怒道:“你说我不敢?”曹司朋道:“不,不,不是姑娘不敢,是……是小的不敢。”
徐天宏道:“咱们过三个月还要回来,那时再来拜访曹大夫。”
曹司朋又说:“不敢,不敢!不……不是英雄不敢拜访,是……是小的不敢当,不敢当。”
周绮道:“你骑他的马,咱们走吧。”两人上马往文光镇奔去。周绮问道:“你说咱们过三个月再回来,干么呀?”徐天宏道:“我骗骗那大夫的,叫他不敢和那老婆婆为难。”周绮点点头,行了一段路,说道:“你对人干么这样狡猾?我不喜欢。”
徐天宏一时答不出话来,隔了半晌,说道:“姑娘不知江湖上人心险恶。对待朋友,当然处处以仁义为先,但对付小人,你要是真心待他,那就吃亏上当了。”周绮道:“我爹爹说宁可自己吃亏,决不能欺负别人。”徐天宏道:“这就是你爹爹的过人之处,所以江湖上提到铁胆庄周老爷子,不论是白道黑道、官府绿林,无人不说他是位大仁大义的英雄好汉,人人都是十分钦佩。”周绮道:“你干么不学我爹爹?”徐天宏道:“周老爷子天性仁厚,像我这种刁钻古怪的人怕学不上。”周绮道:“我就最讨厌你这刁钻古怪的脾气。我爹爹说,你好好待人家,人家自然会好好待你。”
徐天宏心中感动,一时无话可说。周绮道:“怎么?你又不高兴了?又在想法子作弄我是不是?”徐天宏笑道:“不敢,不敢,是小的不敢,不是姑娘不敢。”周绮哈哈大笑,道:“也不拣好的学,却去学那狗大夫。”徐天宏笑道:“甚么狗大夫?是治狗的大夫呢,还是像狗一样的大夫?”周绮格格而笑,道:“是治狗的大夫。”
两人一路谈笑,颇不寂寞。经过这一次患难,徐天宏对她自是衷心感激,而周绮也怕有恩于人,人家故意相让,反而处处谦退一步。周绮道:“以前我只道你坏到骨子里去了,哪知……”徐天宏道:“哪知怎样?”周绮道:“我瞧你从前使坏,是故意做出来的。你干么老是存心怄我呀?我这人教你瞧着生气,是不?”徐天宏道:“一个人是好是坏,初相识常常看错。我当初哪知姑娘是这样一副好心肠。”周绮笑道:“你那时以为我又骄傲又小气,是不是?”徐天宏笑了笑不答。
两人等天黑了才进文光镇,找到糖里砒霜的宅第,翻进墙去探看。徐天宏抓到一名更夫,持刀威吓,问他余鱼同的踪迹。
那更夫说唐六爷那天在小玫瑰家里被曹司朋大夫杀死,家里乱成一团,借宿的两人一早就走了。周绮道:“咱们追上他们去。”
不一日过了皋兰,再走两日,徐天宏在路上发现了陈家洛留下的标记,知道大伙要在开封会齐,忙对周绮说了。周绮听说众人无恙,大喜不已,她一直记挂着爹爹,此时才放了心,打三斤酒喝了个痛快。这时徐天宏肩上创伤已经收口,身子也已复原。两人沿路闲谈,徐天宏说些江湖上的轶闻掌故,又把道上一切禁忌规矩,详加解释。她听得津津有味,说道:“你早跟我说这些不好么?以前老跟人家拌嘴。”
这一日来到潼关,两人要找客店,一打听是悦来老店最好,到得客店一问,上房只剩下一间了。徐天宏拿出一串钱塞给店小二,要他想法子多找一间。店小二十分为难,张罗了半天,回来说:“别的店房确实住满了。这位爷和这位姑娘不知是甚么称呼?”徐天宏道:“她是我妹子。”店小二道:“既是亲兄妹,住一间房也不打紧啊!”周绮怒道:“要你多罗唆……”话未说完,徐天宏突然一扯她衣角,嘴一努,说道:“好,一间就一间。”周绮一路跟他行来,见他对待自己彬彬有礼,确是个志诚君子,此刻忽要同住一房,又害羞,又疑心,在店小二面前只好闷声不响。
到得房间,徐天宏立即把门带上,周绮满脸通红,便要发话,徐天宏忙打手势,叫她不可作声,轻声道:“刚才见到镇远镖局那坏蛋么?”周绮惊道:“甚么?带了人来捉文四爷、害死我弟弟的那个东西?”徐天宏道:“刚才我瞥见一眼,认不真,我怕他瞧见咱们,所以赶紧进屋,待会去探一探。”
店小二进来泡茶,问要甚么吃的,徐天宏嘱咐后,说道:“北京镇远镖局的几位达官爷也住在这里,是不是?”店小二道:“是啊,他们路过潼关,总是照顾小店的生意。”
徐天宏等店小二出去,说道:“这童兆和是元凶首恶,咱们今晚先干掉他,好给你弟弟及四哥报仇。”周绮想到弟弟惨死,铁胆庄被烧,气往上冲,不是徐天宏极力劝阻,早已拔刀闯了出去。徐天宏道:“你躺一会儿,养一下神。到半夜里再动手不迟。”说着坐在桌边,伏案假寐,不再向周绮瞧上一眼。周绮只得沉住气,斜倚炕上休息,好容易挨到二更时分,实在按捺不住了,拔出单刀,说道:“走吧。”徐天宏低声道:“他们人多,怕有好手。咱们先探一探,想法子把那小子引出来,单独对付他。”周绮点点头。
两人在院子中张望,见东边一间上房中透出灯光,徐天宏一打手势,两人蹑足过去,周绮在窗上找到一条隙缝,附眼往里窥看。
徐天宏握住兵刃,站在她身后望风,见她忽然站起,右腿飞起往窗上踢去,不由得一惊,忙闪身挡在她面前,周绮一脚踢出,刚刚踢到徐天宏胸前。急忙缩转,这一踢势道过猛,用力收回,不由得倒跌数步。徐天宏跟着纵到,低声问:“怎么?”周绮道:“快动手。我妈妈在里面,给他们绑住了。”徐天宏大惊,忙道:“快回房商量。”
回到房中,周绮气急败坏的道:“还商量甚么?我妈妈给这些小子抓住啦。”徐天宏道:“你沉住气,我包你救她出来。房里有多少人?”周绮道:“大约有六七个。”徐天宏侧头沉吟。周绮道:“怕甚么?你不去,我就一个人去。”徐天宏道:“不是怕,我在想法子,又要救你妈妈,又要杀那小子,这两件事总要同时办到才好。”周绮道:“先救妈妈。那小子杀不到就算啦。”
正在此时,门外一阵脚步声经过,徐天宏忙摇手示意,只听得有人走过门口,口中唠唠叨叨的抱怨:“三更半夜的,不早早挺尸,还喝甚么烧刀子?他妈的,菩萨保佑教这班保镖在半路上遇到强人,将镖银抢个精光!”徐天宏一听,知是店小二,保镖的半夜里要他送酒,因此满肚子不高兴,灵机一动,对周绮道:“那曹司朋有两包药给你拿来啦,是吗?有一包他说吃了便人事不知,快给我。”周绮不明他用意,还是拿了出来,问道:“干么?”徐天宏不答,向她招招手,开窗跳出,周绮跟在他身后。
徐天宏走到过道,悄声道:“伏下,别动。”周绮满腹狐疑,不知他捣甚么鬼,等了一阵,不见动静,正待要问,忽见火光闪动,店小二拿了烛台、托了一只盘子过来。徐天宏在地下捡了一块小石子掷出,扑的一声,蜡烛打灭。店小二吃了一惊,骂道:“真是见了鬼,好端端的又没风,蜡烛也会熄。”放下盘子,转身去点火。徐天宏等他转了弯,疾忙穿出,火折子一闪,看清盘中有两把酒壶,将那包药分成两份,在两把壶中各倒了一份,对周绮道:“到他们屋外去。”
两人绕到镖师房外伏定,徐天宏往窗缝里望去,果见一个中年妇人双手被缚在背后,坐在地上。几个人坐着高谈阔论,他识得其中一个是铁琵琶手韩文冲,一个是钱正伦,另一个便是童兆和,此外还有四个未曾见过的镖师。
只听童兆和道:“人家说起铁胆庄来,总道是铜墙铁壁,哪知给老子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哈哈,这叫做:童兆和火烧铁胆庄,周仲英跳脚哭皇天!”周绮在窗外听得清楚,原来烧庄的果然是他。徐天宏怕她发怒,回手摇了摇。
韩文冲神气抑郁,说道:“老童,你别胡吹啦,那周仲英我会过,这里咱哥儿们一齐上,也未必是他对手。他日后找上镖局子来,有你乐的啦!”童兆和道:“照哇!咱们是福星当头,偏偏铁胆周的婆娘会找上咱们来。现下有这女人押着,他还敢对咱们怎的?”说到这里,店小二托着盘子,送进酒菜来。
众镖师登时大吃大喝起来。韩文冲意兴萧索,童兆和不住劝他喝酒,说道:“韩大哥,好汉敌不过人多,你栽在他们手里,又有甚么大不了的?下次咱们约齐了,跟他们红花会一对一的见过高下。”一名镖师道:“别人一对一那也罢了,老童你跟谁对?”童兆和道:“我找他们的娘儿……”话未说完,突然咕咚一声,跌在炕下,众人吃了一惊,忙去扶时,忽然手酸脚软,一个个晕倒在地。
徐天宏将单刀伸进窗缝,撬开了窗,跳进房中。周绮跟着跳进,只叫得一声“妈”,眼泪已流了下来,忙割断缚着母亲双手的绳索。周大奶奶乍见爱女,恍在梦中,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徐天宏将童兆和提起,叫道:“周姑娘,你给兄弟报仇。”
周绮挥刀砍去,童兆和登时了帐。此人一生为非作歹,兴风作浪,也不知道害了多少人,今日终于命丧徐天宏与周绮之手。
周绮挺刀又要去杀其余镖师,徐天宏道:“这几个罪不至死,饶了他们罢。”周绮点点头,收回单刀。
周大奶奶知道爱女脾气,要怎样便怎样,向来任性而行,除了父亲的话有时还听几句,此外谁都劝她不动,见她对徐天宏的话很是遵从,不禁暗暗纳罕。
徐天宏在众镖师身上一搜,搜到了几封信,也不暇细看,放在怀内,说道:“咱们快回房去,收拾东西就走。”三人跳窗回房,徐天宏执了包裹,在桌上留下一小锭银子作房饭钱,到马厩里去牵了三匹马,向东而去。
周大奶奶见女儿和徐天宏同行,竟然同住一房,更是疑心大起,她也是火爆霹雳的脾气。连问:“你爹呢?这位爷是谁?
怎么跟他在一起?又和爹闹了脾气出来,是不是?”周绮道:“你才是跟爹闹了脾气出来的。妈,你待会再问好不好?”母女两人都是急性子,说着就要争吵起来。徐天宏忙来劝解。周绮嗔道:“都是为了你,你还要说呢!”徐天宏一笑走开。母女两人鼓起了嘴,各想各的心事。
当晚在一家农家借宿,母女俩同枕共话,周绮才把经过情形一一说了。她不善说辞,周大奶奶又性急乱问,两人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个赌气不说,一个骂女儿不听话,闹到半夜,才互将别来情形说了个粗枝大叶。
原来周大奶奶痛惜爱子丧命,悲愤交集,离家出走,到皋兰去投奔亲戚许家。主人虽然殷勤款客,但她心中有事,闲居多日,实在闷不过了,径自不别而行。这日来到潼关,在悦来客店见到镇远镖局的镖旗,想起大弟子孟健雄曾说,累她爱子死于非命的是镇远镖局的镖头童兆和,夜里便跳进店去查看。听得众镖师言谈,那童兆和正在其内,她怒气难忍,冲进动手,镖局中人多,终于被擒。她料想自己孤身一人,决无幸免,哪知女儿竟会忽然到来。周绮说起这番报仇救人全是徐天宏出的计谋,周大奶奶心中好生感激。
次日上路,周大奶奶问起徐天宏的家世。徐天宏道:“我是浙江绍兴人,十二岁上全家就给官府陷害死光了,只逃出了我一个。”周大奶奶道:“官府干么害你呀?”徐天宏道:“绍兴府知府看中我姊姊,要讨她做小,我姊姊早就许了人家,我爹当然不答应。知府就说我爹勾结土匪,我爹爹、妈妈、哥哥都下在监里,教人传话给我姊姊,说只要她答应,就放我爹出来。我那未过门的姊夫去行刺知府,反给捕快打死了。我姊姊得到讯息,投河自尽。这一来,我爹爹、妈妈、哥哥还有活路么?”周绮听得怒不可遏,说道:“你报了仇没有?”徐天宏道:“等到我长大,学了武艺,回去找那知府,他已升了官,调到别的地方去了。这几年来到处找寻,始终没得到消息。”周绮道:“这狗官叫甚么名字?我决放他不过。”徐天宏道:“只知道他姓方,至于叫甚么名字,那时候我年纪小,就不大清楚了。他左脸上有一大块黑记,一见面就知道。”周绮嗯了一声。
周大奶奶又问他结了亲没有,在江湖上这多年,难道没看中哪家的姑娘?周绮笑道:“他这人太刁滑,没哪个姑娘喜欢他。”周大奶奶骂道:“大姑娘家,风言风语的,像甚么样子!”周绮笑道:“你要给他做媒是不是?哪家姑娘呀?是不是许家妹子?”
当晚宿店,周大奶奶埋怨女儿:“你一个黄花闺女,和人家青年男子同路走,同房宿,难道还能嫁给别人吗?”周绮道:“他受了伤,我救他救错了吗?他虽然诡计多端,可是对我一向规规矩矩的。”周大奶奶道:“这个你知道,他知道。我相信,你爹爹相信。但别人能相信么?除非你一辈子不嫁人。否则给丈夫疑心起来,可别想好好做人。这是咱们做女人的难处。”周绮道:“那我就一辈子不嫁人。”两人越说越大声,又要争吵起来。
周大奶奶道:“那位徐爷就住在隔房,别教人家听见了不好意思。”周绮道:“怕甚么?我又没做亏心事,干么要瞒他?”
次日母女俩起来,店小二拿了一封信进来,说道:“隔房那位徐爷叫我拿给奶奶的。”周绮忙问:“他人呢?”店小二道:“他说有事先走一步,今儿一早骑马走了。”周绮抓住他领口,喝道:“你干么不来叫我们?”店小二道:“徐爷说不必了,他的话都写在信上。”周绮放下店小二,抢信来看,见信上写道:“周大奶奶、周姑娘赐鉴:天宏受伤,亏得周姑娘救命,感激之心,不必多说。现在两位母女团圆,此去开封,路程已近,天宏先走一步,请勿见怪。周姑娘相救之事,天宏当然终身不忘,但决不对人提起片言只字,请两位放心可也。徐天宏上。”
周绮看了,呆了半晌,把信一丢,回房躺在炕上重又睡倒。
周大奶奶叫她吃饭动身,她不言不语,不理不睬。周大奶奶急道:“我的大小姐,咱们不是在铁胆庄哪,怎么还发大小姐脾气?”周绮仍是不理。周大奶奶道:“你怪他一个儿不声不响的走了,是不是?”周绮气道:“他是为我好,我怎能怪他?”周大奶奶道:“那么你在怪我了?”周绮翻身向里,把被蒙住了头。周大奶奶道:“你怪我甚么呀?”周绮霍的坐起,说道:“你昨晚的话,一定都让他听见啦。他怕人家说闲话,害我嫁不了人,所以独个儿先走。他信上不是说‘决不对人提起片言只字’吗?我嫁不嫁,你操甚么心?我偏不嫁人,偏不嫁人!”
周大奶奶见她一边说一边流下泪来,知她对徐天宏已生真情,虽然自己还未必明白,但不知不觉间已把心情流露了出来,于是低声安慰:“妈只有你一个女儿,难道还不疼你?咱们到开封府见了你爹,要他作主,将你许配给这位徐爷。你放心,一切包在妈的身上。”周绮急道:“谁说要嫁他了?我有甚么不放心?下次人家就是死在我的面前,我也不去救他一救。别说一救,半救也不救。”
徐天宏那晚在客店宿下,取出从镖师身上搜来的几封书信,在灯下细看,有一封是镇远镖局总镖头王维扬写给韩文冲的,催他即日赴京,护送一批重宝前赴江南云云,其余的都无关紧要。徐天宏看了也不在意,忽听得隔房周氏母女吵嚷起来,好几次提到自己名字,一听之后,十分不安,自忖周绮如因救护自己而声名受累,那如何对得住她?于是留下一封信,一早就先行走了。
到得河南省境,只见沿河百姓都因黄水大涨而人心惶惶。
徐天宏见灾象已成,暗暗叹息,心想:“黄河虽属天灾,但只要当道者以民为心,全力施为,未始没有挽救之道,但做官的都当河工是肥缺,一上任就大刮特刮,几时有一刻把灾害放在心上?”
依着记号寻到开封,在汴梁豪杰梅良鸣家中遇见了群雄。
众人见他无恙归来,欢忭莫名。梅良鸣张宴接风。这时章进、卫春华、心砚各人的伤都已将息好了。石双英赴回疆送信未回,常氏双侠还在探听文泰来下落,蒋四根则到黄河边上查察水势去了。
徐天宏对周仲英不提周大奶奶与周绮之事,心想反正一天内她们就会赶到,怕他细问起来,难以措辞,只对群雄说起途中曾听到余鱼同的消息,知他受了重伤,与一个女扮男装的少女在一起,却不知是谁。众人议论了一会,猜想不出,都甚挂念,但知余鱼同向来机警能干,必能设法养伤避敌。
次日清晨,周绮独自个来到梅家,与父亲及众人见了,众人又各大喜。厮见后,周绮悄悄对徐天宏道:“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徐天宏心怀鬼胎,料想这位姑娘一定怪他不告而别,要大大责骂一顿了,打定了主意:“任她怎么骂,我决不顶撞一句就是。”慢慢走到她跟前。周绮悄声道:“我妈不肯来见我爹,你给我想个法儿。”徐天宏放下了心,说道:“那么请你爹去见她。”周绮道:“妈也不肯见他,口口声声,说我爹没良心。”徐天宏沉吟半晌,说道:“好,我有法子。”轻轻嘱咐了几句。周绮道:“这成么?”徐天宏道:“一定成,你先去吧。”
徐天宏待周绮出门,和众兄弟闲谈了一会,向梅良鸣请问本地名胜,看看时候已到,悄对周仲英道:“周老爷子,听说这里铁塔寺旁的修竹园酒家,好酒是河南全省都出名的,却是不可不尝。”一听到好酒,周仲英兴致极高,笑道:“好,我来作东,请众兄弟同去畅饮一番。”徐天宏道:“这里省城之地,捕快耳目众多,咱们人多去了不好。就由总舵主和小侄两人陪老爷子去。怎样?”周仲英道:“好,究竟是老弟顾虑周详。”于是约了陈家洛,三人径投铁塔寺来。
那修竹园果是个好去处,杯盘精洁,窗明几净,徐天宏四下一望,找了个雅座。三人饮酒吃黄河鲤鱼,谈论当年信陵公子在大梁大会宾朋、亲迎侯嬴的故事。陈家洛叹道:“大梁今犹如是,而夷门鼓刀侠烈之士安在哉?信陵公子一世之雄,竟以醇酒妇人而终。今日汴梁,仅剩夷山一丘了。”酒酣耳热,击壶而歌,高吟起来:“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周徐二人也不懂他唱的是甚么歌。
三人喝到酒意五分,徐天宏举杯对周仲英道:“周老爷子今日父女团圆,小侄敬你一杯。”周仲英喝了,叹了一口气。徐天宏道:“周老爷子心头不快,是可惜铁胆庄被烧了么?”周仲英道:“家财是身外之物,区区一个铁胆庄,又有甚么可惜的?”
徐天宏道:“那么定是思念过世的几位公子了?”
周仲英不语,又叹了一口气。陈家洛连使眼色,要他别再说这些话动他心境,徐天宏只作不见,又道:“当时小公子年幼无知,说出了四哥藏身之所,周老爷子一怒将他处死。在周老爷子是顾全江湖道义,我们可是万分不安。”陈家洛道:“七哥,咱们走吧,我酒已差不多了。”徐天宏仍对周仲英道:“周大奶奶不知因何离家出走?”
周仲英道:“她怪我不该杀死孩子。唉,她一个孤身女子,不知投奔何方。这孩子她爱若性命,我确是对她不起。其实我只是盛怒之下失手,也非有心杀了孩子。待咱们把四哥救出后,我就是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把老妻找回来。我这么一把年纪,世上亲人,就只老妻和女儿两人了。”说到此处,忽然门帘一掀,周大奶奶和周绮走了进来。
周大奶奶道:“你的话我在隔壁都听见啦,你肯认错就好。
我就在这里,不用找我啦。”周仲英一见妻子,又惊又喜,一时说不出话来。
周绮对陈家洛道:“陈大哥,这是我妈。”对母亲道:“妈,这位是红花会的陈总舵主。”二人施礼相见。周绮命酒保把隔座杯盏移过,对周仲英道:“爹,这真巧极啦,我听说这里的酒好,一定要来喝,妈不肯来,给我死拖活拉的缠了来,哪知就坐在你们隔座。”五人欢呼畅饮,谈起别来之情。
周绮见父母团聚,言归于好,不由得心花怒放,口没遮拦,兴高采烈的说到杀童兆和、报了害弟烧庄之仇。徐天宏连使眼色,要她住口,她只是不觉,说道:“他的计策真好!那些镖行的小子们都昏倒后,我跳进窗去,救起了妈。他抓起那姓童的,提在我面前,让我亲手杀了这恶贼。”
周仲英和陈家洛给徐天宏敬酒。周仲英道:“老弟救了老妻,又替我报了大仇,老夫实在感激得很。”徐天宏道:“老爷子说哪里话来,这都是周姑娘的功劳。”陈家洛问道:“你们两位怎么在途中遇到的?”徐天宏支吾了几句。周绮暗暗叫苦:“糟啦!糟啦!我说杀童兆和时和他在一起,那么以前的事怎么瞒人呢?”脸上一阵飞红,低下头来,神智一乱,无意中一挥,将筷子和酒杯都带在地上,呛啷一声,酒杯跌得粉碎,更是狼狈。
陈家洛鉴貌辨色,知道二人之间的事决不止这些,又听周绮提到徐天宏时,总是”他”怎样“他”那样,不叫名字,已料到了六七成。回到梅府后把徐天宏叫在一边,道:“七哥,你瞧周姑娘这人怎么样?”
徐天宏忙道:“总舵主,刚才周姑娘在酒楼上的言语,请你别向人提起。她心地纯真,光明磊落,可是别人听见了,要是加一点污言秽语,咱们可对不起周老英雄。”陈家洛道:“我也瞧周姑娘的人品好极啦,我给你做个媒如何?”
徐天宏跳了起来,说道:“这个万万不可,我如何配得上她?”陈家洛道:“七哥不必太谦,你武诸葛智勇双全,名闻江湖,周老英雄说到你时也是十分佩服的。”徐天宏呆了半晌不语。陈家洛连问:“怎样?”徐天宏道:“总舵主你不知道,周姑娘不喜欢我。”陈家洛道:“你怎知道?”徐天宏道:“她亲口说的,她说恨透了我这种刁钻古怪的脾气,以前咱们一路之上,老是拌嘴闹别扭。”陈家洛哈哈大笑,道:“那么你是肯的了?”徐天宏道:“总舵主你别白操心,咱们不能自讨没趣。”
忽然梅家的小厮走进房来,道:“陈少爷,周老爷在外面,请你说话。”陈家洛向徐天宏一笑,走出房来,只见周仲英背着双手在廊下踱步,忙迎上去道:“周老爷子有事吩咐,命人叫我便是,何必亲来?”周仲英道:“不敢。”拉着他手,到花厅中坐下,说道:“我有一件心事,想请陈当家的作主。”陈家洛道:“老爷子但说不妨,小侄自当效劳。”
周仲英道:“小女今年一十九岁了,虽然生来顽劣,但天性倒还淳厚,错就错在老夫教了她一点武艺,寻常人家的孩子她就瞧不顺眼,所以蹉跎到今,还没对亲……”说到这里,似乎踌躇,隔了一会才道:“贵会七当家徐爷,江湖上大家仰慕他的英名。他有智有勇,人品又好。老夫想请陈当家的作一个媒,将小女许配于他,就是怕小女脾气不好,高攀不上。”陈家洛一听大喜,连连拍胸,说道:“此事包在小侄身上。周老爷子是武林的泰山北斗,既肯垂爱,我们红花会众兄弟都与有荣焉,小侄马上去说。”
一口气奔到徐天宏房中,一说经过,把徐天宏喜得心中突突乱跳。陈家洛道:“七哥,我瞧周老英雄脸色,他心中还有一句话,却是不便出口。我猜是这样,不知你肯不肯?”徐天宏道:“哪有甚么不肯的?”陈家洛笑道:“我也想没甚么不肯的。周老英雄三个儿子都死了,小儿子还是因咱们红花会而死。眼见周家香烟已断。我意思是委屈七哥一些,不但做他女婿,还做他儿子。”徐天宏道:“你要我入赘周家?”陈家洛道:“不错,将来生下儿子,长子姓周,次子姓徐。自古道无后为大,咱们这样办,也算稍报周老英雄的一番恩义。”徐天宏深感周绮救命之德,慨然允了。
两人回到周仲英房中,请周大奶奶过来。周绮不知原因,跟着进房。周仲英一见陈徐二人脸色,便知事成,笑道:“绮儿,你到外面去。”周绮气道:“又有甚么事要瞒着我了。不成,我非听不可!”话是这么说,还是转身出去。
陈家洛将入赘之意说了。周大奶奶笑得合不拢嘴来,周仲英也是喜容满面,连说:“这哪里敢当,这哪里敢当?”徐天宏跪下磕头。周仲英连忙扶起,笑道:“我们身在外边,没带甚么赘见之仪,待会我把那手打铁胆的法儿传你,七爷你瞧怎样?”周大奶奶笑道:“你老胡涂啦,怎么还叫他七爷?”周仲英呵呵大笑。徐天宏知道铁胆功夫是他仗以成名的武林绝艺,今日喜事重重,既得娇妻,又遇名师,忙再跪下叩谢。两人遂以父子相称。
这件事一传出去,大家纷来贺喜。当晚梅良鸣大张筵席庆贺。周绮躲了起来,骆冰死拉也拉不出来。
饮酒之间忽然石双英进来,对陈家洛道:“总舵主,你的信已经送到,这是木卓伦老英雄的回信。”陈家洛接了,说道:“十二哥奔波万里,回来得这样快,真辛苦你啦,快来喝一杯……”
话未说完,突然蒋四根飞跑进来,高叫:“黄河决口啦!”
众人一听,俱都停杯起立,询问灾情。蒋四根道:“孟津到铜瓦厢之间,已决了七八处口子,好多地方路上已没法子走啦。”大家听了都感忧闷,既恤民困,而常氏双侠迄今仍未回报,不知文泰来情状若何。陈家洛道:“众位哥哥,咱们在这里已等了几天,五哥六哥始终没有消息,多半前途有变,只怕洪水阻路,误了大事。请大家想想该怎么办?”章进叫道:“咱们不能再等,大伙儿赶上北京去。四哥就是下在天牢,咱们好歹也劫他出来。”卫春华、杨成协、蒋四根等都齐声附和。
陈家洛和周仲英、无尘、赵半山低声商量了几句,说道:“事不宜迟,咱们就马上动身。”于是向梅良鸣谢了吵扰,启程东行。
陈家洛在路上拆阅木卓伦的书信,信上对红花会报讯之德再三称谢,并说已召集族人,秣马厉兵,决与强敌周旋到底,只以寇众我寡,势难取胜,但全族老小宁可人人战死,也决不屈服。信中词气悲壮,陈家洛不禁动容,问石双英道:“木卓伦老英雄还有甚么话说?”石双英道:“他问起四哥救出来没有?
听说没有成功,很是挂念。”陈家洛“嗯”了一声。
石双英又道:“他们族里的人对咱们情谊很深,听说我是总舵主派去的使者,大家对我好得不得了。”陈家洛问道:“你见了木卓伦老英雄的家人么?”石双英道:“他夫人、儿子和两个女儿都见了。他大女儿是和总舵主会过面的,她问候总舵主安康。”陈家洛隔了一会,缓缓的道:“她此外没说甚么了?”石双英想了一想,说道:“我临走时,霍青桐姑娘似乎有些话要对我说,但始终没说,只是细问咱们救四哥的详情。”
陈家洛沉吟不语,探手入怀,摸住霍青桐所赠短剑。这短剑刃长八寸,精光耀眼,剑柄金丝缠绕,磨损甚多,看来是数百年前的古物。霍青桐那日曾说,故老相传,剑中藏着一个极大秘密,可是这些日来翻覆细看,始终瞧不出有何特异之处。回首西望,众星明亮,遥想平沙大漠之上,这星光是否正照到了那青青翠羽,淡淡黄衫?
众人走了一夜,天明时已近黄河决口之处,只见河水浊浪滔天,奔流滚滚,再走几个时辰,大片平原已成泽国。低处人家田舍早已漂没。灾民都露宿在山野高处,有些被困在屋顶树巅,遍地汪洋,野无炊烟,到处都是哀鸣求救之声,时见成群浮尸,夹着箱笼木料,随浪飘浮。群雄绕道从高地上东行,当晚在山地上露宿了一宵,次日兜了个大圈子才到杜良寨,真是哀鸿遍野,惨不忍睹。
周绮一直和骆冰在一起,这时再也忍不住了,纵马追上徐天宏,说道:“你鬼心眼儿最多,想法子救救这些老百姓啊。”徐天宏自与她定婚后,未婚夫妇为避嫌疑,两日来没说一句话,哪知她开口第一句话,就出个天大难题,不由得好生为难,说道:“话是不错,可是灾民这么多,有甚么法子呢?”周绮道:“要是我有法子,干么要来问你?”徐天宏道:“赶明儿我对大伙说,不许再叫我‘武诸葛’这外号,免得你老是跟我为难。”周绮急道:“我几时跟你为难啊?我话说错了,好不好?我不说话就是。”说罢嘟起了嘴,一声不响。
徐天宏道:“妹子,咱们现下是一家人啦,可不能再吵嘴。”
周绮不理。徐天宏道:“是我错了,饶了我这次。你笑一笑吧。”
周绮把头转开,一张俏脸仍然板着。徐天宏道:“啊,你不肯笑,原来是见了新姑爷怕羞。”周绮忍耐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举起马鞭笑道:“你再胡说八道,瞧我打不打你?”
骆冰在二人之后,她怕白马远赴回疆,来回万里,奔得脱了力,这两日一直缓缓而行,眼见周绮天真烂漫的和徐天宏说笑,想起丈夫,更增愁思。
未牌时分大伙到了招讨营,这是黄河沿岸的一个大镇,郊外灾民都逃到镇上来。骆冰将身上所带黄金在银铺中换了银子,买了粮食散发。灾民蜂涌而来,不一会全数发完,受到救济的人连一成都不到。众人出得镇去,许多灾民恋恋不舍的跟在后面,只盼能得到一点点粮食果腹。群雄心中不忍,可是哪里救济得这许多,只得硬起心肠,上马驰走。
沿路灾民络绎不绝,拖儿带女,哭哭啼啼。群雄正行之间,忽然迎面一骑马急奔而来。山路狭窄,那骑马却横冲直撞,一下子将一个怀抱小孩的灾民妇人撞下路旁水中,马上乘者竟是毫不理会,自管策马疾驰而来。群雄俱各大怒。卫春华首先窜出,抢过去拉住骑者左脚一扯,将他拉下马来,劈面一拳,结结实实打在他面门之上。那人“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水、三只门牙。
那人是个军官,站起身来,破口大骂:“你们这批土匪流氓,老子有紧急公事在身,回来再跟你们算帐。”上马欲行。章进在他右边一扯,又将他拉下马来,喝道:“甚么紧急公事,偏教你多等一会。”陈家洛道:“十哥,搜搜他身上,有甚么东西。”
章进在他身上一抄,搜出一封公文。交了过去。
陈家洛见是封插上鸡毛、烧焦了角的文书,知是急报公文,是命驿站连日连夜递送的,封皮上写着“六百里加急呈定边大将军兆”的字样,随手撕破火漆印,抽出公文。
那军官见撕开公文,大惊失色,高叫起来:“这是军中密件,你不怕杀头吗?”心砚笑道:“要杀头也只杀你的。”
陈家洛见公文上署名的是运粮总兵官孙克通,禀告兆惠,大军粮饷已运到兰封,因黄河泛滥,恐要稽延数日,方能到达云云。陈家洛把公文交给徐天宏,道:“不相干,跟四哥没甚么关系。”徐天宏一看,喜容满面,说道:“总舵主,这真是送门来的大宝贝。咱们相助木老英雄,救济黄河灾民,都着落在这件公文上。”跳下马来,走到那军官面前,将那公文撕得粉碎,笑道:“你去兆惠那里,还是回兰封?失落了军文书,要杀头的吧?
要命的自己逃吧。”那军官又惊又怒,说不出话来,想想此言确是实情,无可奈何,脱下身上军装往水里一抛,混在灾民群中走了。
陈家洛已明白徐天宏之意,说道:“劫粮救灾,确是一举两得,只是大军粮饷必有重兵护送,咱们人少,如何干这大事,愿闻七哥妙计。”徐天宏在他耳旁轻轻说了几句,陈家洛大喜,道:“好,就这么办。”当下分拨人手。各人接了号令,自去乔装改扮,散布谣言。
次日上午,兰封城内突然涌进数万灾民,混乱不堪。县令王道见情势有异,叫捕快抓了几名灾民来问话,都说今日发放赈济钱粮,因此赶来领取。王道忙下令关闭城门。此时十传百,百传千,四乡灾民大集,城内城外黑压压一片,万头耸动。王道差人传谕并无此事,灾民哪里肯信?
王道见灾民愈聚愈多,心中着慌,亲到东城石佛寺去拜见驻扎在寺中的总兵孙克通,请他调兵在城内弹压。孙克通道:“小将奉兆将军将令,克日运送粮饷前赴回疆,只要稍有失闪,就是杀头的罪名。不是小将不肯帮忙,实在军务重大,请王大人原谅。”王道再三恳求,孙克通只是不允。王道无奈,只得辞出,到得街上,只见灾民已在到处鼓噪。
天将入夜,忽然县衙、监狱、和街上几家大商号同时起火。
王道忙督率衙役捕快救火,正乱间,一名公差气急败坏的奔来报道:“大……大老爷不好了,西门给灾民打开,成千成万灾民涌进城来了。”王道只是叫苦,手足无措,忙叫:“备马。”带了衙役往西城察看,走不了半条街,道路已被灾民塞住,无法通行。
只听得灾民中有人叫道:“在东城石佛寺发粮发银子,大家到石佛寺去啊!”众灾民迎面蜂拥而来。王道大怒,喝道:“奸民散布谣言,给我抓来审问。”两名衙役应了,呛啷啷抖出铁链,往一名身裁瘦小、正在大嚷大叫的领头灾民头上套去。那人一把夺过铁链,反手挥出,登时打折一名衙役的脊骨,大叫:“咱们要吃饭啊,又犯了甚么王法哪?”
王道见不是路,回马就走,绕到南门,迎面又是一群灾民涌来。王道心想只有到孙总兵那里去躲避。正行之间,只见在城中巡逻的兵丁纷纷逃窜,一个道人手执长剑,一个胖子挥动铁鞭,一个驼子舞起狼牙棒,一名大汉挺着铁桨,随后赶杀过来。
王道混在兵丁群中,催马逃向石佛寺。寺门早已紧闭,守门士兵认得是知县大人,开门放他进去。那时寺外灾民重重叠叠,已围了数层。灾民中有人叫:“朝廷发下救济钱粮,都给狗官吞没了。发钱粮哪,发钱粮哪!”众灾民齐声高呼,声震屋瓦。
王道不住发抖,连说:“造反了,造反了!”
孙克通究是武官,颇有胆量,叫士兵将梯子架在墙头,爬上梯去,高声叫道:“是安份良民,快快退出城去,莫信谣言。再不退去,可要放箭了。”这时两名游击已带领弓箭手布在墙头。
灾民纷纷鼓噪,孙克通叫道:“放箭。”一排箭射了出去,登时有十多名灾民中箭倒地。众灾民大骇,转身就逃,互相践踏,呼娘唤儿,乱成一片。
孙克通在墙头哈哈大笑,笑声未毕,灾民中有人捡起两块石子,投了上来。孙克通侧身避开了一块,另一块却从腮边擦过,只感到一阵痛楚,伸手一摸,满手是血,不由得大怒,大叫:“放箭,放箭!”弓箭手一排箭射出去,又有十多名灾民中箭。
灾民惊叫声中,忽听两声呼啸,两个又高又瘦的汉子纵上墙去,手掌挥处,将几名弓箭手掷下地来。灾民愤恨弓箭手接连伤人,涌上去按住狠打,有些妇女更是乱撕乱咬。
红花会群雄早已混在灾民群中。徐天宏本意让官兵多作一些威福,使灾民愤怒不可遏止,然后一鼓作气,攻进寺中。忽见常氏双侠跳上墙头,群雄都是惊喜交集。
骆冰舞开双刀,跳上墙头,挨到常赫志身旁,问道:“五哥,见到四哥了么?他怎样?”常赫志见了骆冰,很是惊奇,道:“咦,四嫂你也来了?四哥见到了,你放心。”骆冰一听,精神大振,突然间喜欢过度,反而没力气厮杀了,跳在墙外坐倒,扶住了头。
章进和心砚忙奔了过来,连问:“怎样?受伤了么?”骆冰笑道:“没事,五哥见到四哥了。”
看墙头时,只见卫春华、杨成协、周绮、孟健雄都已攻上,正与官兵恶斗。不一会寺门打开,蒋四根和孟健雄从寺中奔出,向灾民连连招手,大叫:“大家进来拿粮!”众灾民一涌而入。寺中官兵先还挥动兵刃乱砍乱杀,后来见灾民愈来愈多,又有一批武功高强之人混在其间,统兵军官接连被杀了数名,不由得乱了手脚。但官兵人数愈多,又有兵器,灾民却不敢逼近。
孙克通舞动大刀,带着几名亲兵在墙头拚斗,边打边退,忽觉耳旁风生,后心一阵酸麻,一松手,大刀当啷啷跌落墙下,双手不知怎的已被人反背擒住,又觉得颈项中一阵冰凉,一个声音在脑后喝道:“你龟儿,命令官兵抛下兵器,退出庙去。”孙克通稍一迟疑,项颈中一阵剧痛,竟是一把刀架在颈上,那人轻轻把刀拖动,在他颈项中划破了一层皮。到了这地步,孙克通哪敢不依,只得高声传令。官兵见总兵被一个鬼怪模样的人擒住,主将既然有令,何必再拚性命,各自抛下兵器,退出庙去。众灾民齐声欢呼。
陈家洛走进大殿,只见五开间的殿上堆满了一袋袋的粮食,一车车的银鞘。
石双英将县令王道掀来听他发落。陈家洛笑道:“你是县太爷吗?”王道颤声道:“是……是……大王。”陈家洛笑道:“你瞧我像大王吗?”王道道:“我该死,说错了,不知公子尊姓大名?”陈家洛微微一笑,不答他的问话,问道:“你是两榜出身吗?”王道道:“不敢,不敢。”陈家洛道:“不敢甚么?你既是进士,胸中必有才学,我出一个对子给你对对。”他折扇一挥,秀眉一扬,笑道:“你对出,饶你性命,对不出呢,嘿嘿,那就不客气了。”
众灾民听红花会群雄告谕,说不久就可分发钱粮,俱都安静了下来,这又听说知县被擒,红花会总舵主正在考较他的才学,都觉好奇,围成一圈,千百双眼睛集在王道脸上。
陈家洛道:“你听着,这上联是:‘俟河之清,人寿几何!却问河清易?官清易?’”王道满头大汗,惶急之际,本来便有三分才学,也随黄河之水流入汪洋大海了,想了半天,说道:“公子,你这上联太难了,我……我对不出。”陈家洛答道:“也好,不对也罢。我问你,是黄河清容易呢,还是官吏清容易?”王道忽然福至心灵,说道:“我瞧天下的官都清了,黄河的水也就清啦。”
陈家洛呵呵大笑,说道:“说得好!饶你一命。你快召集吏役,将钱粮散发给灾民。喂,总兵官,你也帮着点。”
孙克通和王道好生为难,军粮散失已是杀头的罪名,怎么还能由自己手里分发出去?但若不听命令,眼见当场便要丧命,火烧眉毛,只顾眼下,万般无奈,只得督率兵卒吏役,把军粮军饷发给灾民。灾民欢声雷动,纷纷向红花会群雄称谢,领钱粮时不住对孙克通和王道揶揄取笑,两人只当不闻不见。
陈家洛叫道:“各位父老兄弟姊妹听着,日后衙门里要是派人查问,便说是总兵官和知县太爷亲手发给你们的。”众灾民哗然叫好,连说:“正是如此。”
群雄在一旁监视,直到深夜,眼见粮饷散发已尽。徐天宏叫道:“各位父老,你们把这些军器都拿去藏在家里,狗官知道好歹,那就罢了,要是我们走后:再来逼你们交还钱粮,大伙就给他们拚了。”众灾民这时对红花会群雄的话,说一句听一句,当下便有精壮男子过来,拾起众兵丁抛在地下的刀枪。官兵见灾民势大,总兵又落入敌人手中,哪敢抗拒?
陈家洛道:“大事已了,各位哥哥,跟我走吧!”站起身来,群雄拥着孙克通,在众灾民轰谢声中离了石佛寺,上马出城。
驰出十余里,陈家洛将孙克通往马下一推,说道:“总兵大人,多谢你的粮食银子,咱们后会有期。你下次再押粮饷,千万送个信来。”双手一拱,哈哈大笑,在群雄拱卫中绝尘而去。
奔出里许,陈家洛问常氏双侠道:“两位得到了四哥的消息?”常赫志道:“见到十四弟留的记号,说四哥已被送去杭州。”陈家洛大为诧异,问道:“送去杭州干么?怎么不去北京?
不是皇帝老儿要亲审么?”常伯志道:“咱们也觉得奇怪。不过十四弟做事素来精细,定是探到了确讯。”
陈家洛要众人下马,围坐商议。徐天宏道:“四哥既去杭州,咱们就奔江南设法搭救。杭州是咱们的地盘,朝廷的势力也没北京大,相救起来较为容易。不过还得请一位哥哥到北京去打探消息,以防万一。”众人俱各称是。陈家洛望着石双英,说道:“再请十二郎辛苦一趟。”石双英道:“好。”商议已毕,石双英一人北上,群雄连骑南下。
陈家洛再问起余鱼同伤势情况。常氏双侠说并不知情,他哥儿俩一见到记号,马上赶回报信,经过兰封时见灾民大集,就随着灾民到石佛寺看看热闹,碰上官兵放箭,两人按捺不住,跳上墙去动起手来,不意群雄都已到达。
众人得悉了文余二人的消息,文泰来虽未脱险,但已知二人安然无恙,均感欣慰,谈起适才劫粮救灾之事,痛快不已。周绮道:“西征大军没了粮饷,霍青桐姊姊定可打个胜仗。”无尘笑道:“那女娃子剑法不错,人缘又好,大伙儿都帮着她。盼她打个大胜仗,好让大家都欢喜欢喜。”
第六回 有情有义怜难侣 无法无天赈饥民
周绮在乱军之中与众人失散,满眼望去,全是清兵,随手砍翻了冲到身边的几名,只见兵卒四面八方地涌到,心中慌乱,纵马乱奔。跑了一程,又遇到一队官兵,她不敢迎战,回头落荒而走,黑暗中马足不知在什么东西上一绊,突然跪倒。她此时又疲又怕,坐得不稳,一个倒栽葱跌下马来,后脑在硬土上重重一撞,晕了过去。幸而天黑,清兵并未发现。
昏迷中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突然眼前一亮,隆隆巨响,接着脸上一阵清凉,许多水点泼到了头上,周绮睁开眼来,但见满天乌云,大雨倾盆而下,“啊哟”一声,跳起身来,忽然身旁一人也坐了起来。周绮吃了一惊,忙从地上抓起单刀,正想砍去,突然两人都惊叫起来,原来那人是徐天宏。
徐天宏叫道:“周姑娘,怎么你在这里?”周绮在乱军中杀了半夜,父亲也不知去了何方,突然遇到徐天宏,虽然素来不喜此人,专和他拌嘴,毕竟是遇到了自己人,饶是俏李逵心胆粗豪,不让须眉,这时也不禁要掉下泪来。她咬嘴唇忍住,说道:“我爹爹呢?”徐天宏忽打手势叫她伏下,轻声道:“有官兵。”周绮忙即伏低,两人慢慢爬到一个土堆后面,探头往外张望。
这时天已黎明,大雨之中,见数十名清兵在掩埋死尸,一面掘地,一面大声咒骂。
过了一会儿,尸体草草埋毕。一名把总高声吆喝:“张得标、王升,四边瞧瞧,还有尸首没有?”两名清兵应了,站上高地四下张望,见二人伏在地下,叫道:“还有两具。”
周绮听得把自己当作死尸,心中大怒,便要跳起来寻晦气。徐天宏一把拖住她手臂,低声道:“等他们过来。”两名清兵拿了铁锹走来,周徐二人一动不动装死,待两兵走近俯身伸手要拉,突然各刺一刀,插入两兵肚腹。两兵一声也来不及叫,已然丧命。
那把总等了半天,不见两兵回来,雨又下得大,好生不耐烦,口中王八羔子的骂人,骑了马过来查看。徐天宏低声道:“别做声,我夺他的马。”那把总走到近处,见两兵死在当地,大吃一惊,正待叫人,徐天宏一个箭步,已蹿了上去,挥刀斜劈。那把总手中未拿兵器,举起马鞭一挡,连鞭带头,给砍下马来。徐天宏挽住马缰,叫道:“快上马!”周绮一跃上马,徐天宏放开脚步,跟在马后。
众清兵发现敌踪,大声呐喊,各举兵刃追来。徐天宏奔不得几十步,左肩上被金针射中处愈来愈痛,难以忍受,一阵昏迷,跌倒在地。周绮回头观看敌情,忽见徐天宏跌倒,忙勒转马头,奔到他身旁,俯身伸手,将他一把提起,横放鞍上,刀背敲击马臀,那马如飞而去。众清兵叫了一阵,哪里追赶得上?
周绮见清兵相离已远,将刀插在腰里,看徐天宏时,见他双目紧闭,脸如白纸,呼吸细微,心中很是害怕,不知怎么是好。只得将他扶直了坐在马上,左手抱住他腰,防他跌落,尽拣荒僻小路奔驰。跑了一会儿,见前面黑压压的一片森林,催马进林,四周树木茂密,稍觉安心。这时雨已停歇,她下了马,牵马而行,到了林中一处隙地,见徐天宏仍是神志昏迷,想了一想,把他抱下马来,放在草地上,自己坐下休息,让马吃草。她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姑娘,孤零零坐在荒林之中,眼前这人不知是死是活,束手无策之余,不禁悲从中来,抱头大哭,眼泪一点一点滴在徐天宏脸上。
徐天宏在地上躺了一会儿,神志渐清,以为天又下雨。微微睁开眼睛,只见眼前一张俏脸,一对大眼哭得红红的,泪水扑扑扑地滴在自己脸上。他哼了一声,左肩又痛,不由得叫了声“啊哟”。
周绮见他醒转,心中大喜,忽见自己眼泪又是两滴落在他嘴角边,忙掏出手帕,想给他擦,刚伸出手,骤然警觉,又缩了回来,怪他道:“你怎么躺在我跟前,也不走开些。”徐天宏嗯了一声,挣扎着要爬起。周绮道:“算了,就躺在这儿吧。咱们怎么办呀?你是诸葛亮,爹爹说你鬼心眼儿最多的。”徐天宏道:“我肩上痛得厉害,什么也不能想。姑娘,请你给我瞧瞧。”周绮道:“我不高兴瞧。”口中这么说,终究还是俯身去看,瞧了一会儿,说道:“好端端的,没有什么,又没血。”
徐天宏勉力坐起身来,右手用单刀刀尖将肩头衣服挑开了个口子,斜眼细看,说道:“这里中了三枚金针,打进肉里去了。”金针虽细,却是深射着骨,痛得他肩上犹如被砍了三刀一般。周绮道:“怎么办呢?咱们到市镇上找医生去吧?”徐天宏道:“那不成。昨晚这一闹,四厢城镇谁不知道?咱们这一身打扮,又找医生治伤,直是自投罗网。这本该用吸铁石吸出来,这会儿却到哪里找去?劳你的驾,请用刀把肉剜开,拔出来吧。”
周绮半夜恶斗,杀了不少官兵,面不改色,现在要她去剜徐天宏肩上肌肉,反倒踌躇起来。徐天宏道:“我挺得住,你动手吧……等一下。”他在衣上撕下几条布条,交给周绮,问道:“身边有火折子么?”周绮一摸囊中,道:“有的,干吗呀?”徐天宏道:“请你捡些枯草树叶来烧点灰,待会把针拔出,用灰按着创口,再用布条缚住。”
周绮照他的话做了,烧了很大的一堆灰。徐天宏笑道:“成了,足够止得住一百个伤口的血。”周绮气道:“我是笨丫头,你自己来吧!”徐天宏赔笑道:“是我说错了,你别生气。”周绮道:“哼,你也会知错?”右手拿起单刀,左手按向他肩头针孔之旁。她手指突然碰到男人肌肤,不禁立刻缩回,只羞得满脸发烧,直红到耳根子中去。
徐天宏见她忽然脸有异状,虽是武诸葛,可不明白了,问道:“你怕么?”周绮嗔道:“我怕什么?你自己才怕呢!转过头去,别瞧。”徐天宏依言转过了头。周绮将针孔旁肌肉捏紧,挺刀尖刺入肉里,轻轻一转,鲜血直流出来。徐天宏咬紧牙齿,一声不响,满头都是黄豆般大的汗珠。周绮将肉剜开,露出了针尾,用徐天宏的衣衫抹去针尾鲜血,右手拇指食指紧紧捏住,力贯双指一提,便拔了出来。
徐天宏脸如白纸,仍强作言笑,说道:“可惜这枚针没针鼻,不能穿线,否则倒可给姑娘绣花。”周绮道:“我才不会绣花呢。去年妈教我学,我弄不了几下,就把针折断了,又把绷子弄破啦。妈骂我,我说:‘妈,我不成,你给教教。’你猜她怎么说?”徐天宏道:“她说:‘拿来,我教你。’”周绮道:“哼,她说:‘我没空。’后来给我琢磨出来啦,原来她自己也不会。”徐天宏哈哈大笑,说话之间又拔了一枚针出来。
周绮笑道:“我本来不爱学,可是知道妈不会,就偏磨着要她教。妈给我缠不过,她说:‘你再胡闹,告诉爹打你。’她又说:‘你不会针线,哼,将来瞧你……’”说到这里突然止住,原来她妈当时说:“将来瞧你找不找得到婆家。”徐天宏问道:“将来瞧你怎么啊?”周绮道:“别啰唆,我不爱说了。”
口中说话,手里不停,第三枚金针也拔了出来。用草灰按住创口,拿布条缚好,见他血流满身,仍是脸露笑容,和自己有说有笑,也不禁暗暗钦佩。心想:“瞧不出他身材虽矮,倒也是个英雄人物。要是人家剜我的肉,我会不会大叫妈呢?”想到爹娘,又是一阵难受。这时她满手是血,说道:“你躺在这里别动,我去找点水喝。”
一望地势,奔出林来,走了数百步,找到一条小溪。大雨甫歇,溪水流势湍急。将手上的血在溪中洗净了,俯身溪上,突然看见自己在水中的倒影:只见头发蓬松,身上衣服既湿且皱,脸上又是血渍又是泥污,简直不成个人样。心想:“糟糕,这副鬼样子全叫他看去了。”于是映照溪水,洗净了脸,十指权当梳子,将头发梳好编了辫子,在溪里舀些水喝了。心想徐天宏一定口渴,可是没盛水之具,颇为踌躇。灵机一动,从背上包里取出一件衣服,在溪水里洗干净了,浸得湿透,这才回去。
徐天宏刚才和周绮说笑,强行忍住,此时肩上剧痛难当,等她回转,已痛得死去活来。周绮见他脸上虽然装得并不在乎,其实一定很不好受,怜惜之念,油然而生。叫他张开嘴,将衣中所浸溪水挤到他口里,轻轻问道:“痛得厉害么?”
徐天宏一直将这个莽姑娘当作斗智对手,向来没存男女之见。哪知自己受伤,偏偏是这个朋友中的唯一对头护持相救,心中对她所怀厌憎之情一时尽除。这时周绮软语慰问,他一生不是在刀山枪林中厮混,便是在阴谋诡计中打滚,几时消受过这般温柔词色,不由得感动,望着她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周绮见他发呆,只道他神志又糊涂了,忙问:“怎么,你怎么啦?”徐天宏定了定神,说道:“好些了,多谢你。”周绮道:“哼,我也不要你谢。”徐天宏道:“咱们在这里不是办法,可也别上市镇,得找个偏僻的农家,就说咱们是兄妹俩……”周绮道:“我叫你哥哥?”徐天宏道:“你要是觉得我年纪太大,那就叫我叔叔。”周绮道:“呸,你像吗?就叫你哥哥好啦。不过只在有人的时候叫,没人的时候我可不叫。”徐天宏笑道:“好,不叫。咱们对人说,在路上遇到大军,把行李包裹都抢去啦,还把咱们打了一顿。”两人商量好了说话,周绮将他扶起。
徐天宏道:“你骑马,我脚上没伤,走路不碍。”周绮道:“爽爽快快地骑上去。你瞧不起女人,是不是?”徐天宏笑笑,只得上了马。两人出得树林,面对着太阳拣小路走。
西北是荒僻之地,不像南方处处桑麻、处处人家。两人走了一个多时辰,又饥又累,好容易才望见一缕炊烟,走近时见是一间土屋。行到屋前,徐天宏下马拍门,过了半晌,出来一个老妇,见两人装束奇特,不住地打量。徐天宏将刚才编的话说了,向她讨些吃的。
那老妇叹了一口气,说道:“害死人的官兵。客官,你贵姓?”徐天宏道:“姓周。”周绮望了他一眼,却不说话。那老妇把他们迎进去,拿出几个麦饼来。两人饿得久了,虽然麦饼又黑又粗,也吃得十分香甜。
那老婆婆说是姓唐,儿子到镇上卖柴给狗咬了,一扁担把狗打死,哪知这狗是镇上大财主家的,给那财主叫家丁痛打了一顿。回家来又是伤又是气,过得几天就死了。媳妇少年夫妻,一时想不开,丈夫死后第二夜上了吊,留下老婆子孤苦伶仃一人。老婆婆边说边淌眼泪。
周绮听了大怒,问那财主叫什么,住在哪里。老婆婆说:“这杀才也姓唐,人家当面叫他唐六爷唐秀才,背后都叫他‘糖里砒霜’。他住在镇上,镇上就数他的屋子最大。”周绮问道:“什么镇?怎样走法?”老婆婆道:“那个镇啊,这里往北五里路,过了坡,上大路,向东再走二十里,那就是了,叫文光镇。”周绮霍地站起,抄起单刀,对徐天宏道:“喂……哥……哥我出去一下,你在这里休息。”徐天宏见她神情,知她要去杀那“糖里砒霜”,说道:“要吃糖嘛,晚上吃好吃些。”周绮一愣,明白了他意思,点点头,坐了下来。
徐天宏道:“老婆婆,我身上受了伤,行走不得,想借你这里过一夜。”那老婆婆道:“住是不妨,穷人家没什么吃的,客官莫怪。”徐天宏道:“老婆婆肯收留我们,那是感激不尽。我妹子全身都湿了,老婆婆有旧衣服,请借一套给她换换。”老婆婆道:“我媳妇留下来的衣裳,姑娘要是不嫌弃,就对付着穿穿,怕还合身。”周绮去换衣服,出来时,见徐天宏已在老婆婆儿子房里的炕上睡着了。
到得傍晚,徐天宏忽然胡言乱语起来,周绮在他额角一摸,烧得烫手,想是伤口化脓。她知道这情形十分凶险,可是束手无策,不知怎么办好,心中一急,也不知是生徐天宏的气,还是生自己的气,举刀在地上乱剁,剁了一会儿,伏在炕上哭了起来。那老婆婆又是可怜又是害怕,也不敢来劝。周绮哭了一会儿,问道:“镇上有大夫吗?”老婆婆道:“有,有,曹司朋大夫的本事是最好的了,不过他架子很大,向来不肯到我们这种乡下地方来看病。我儿子伤重,老婆子和媳妇向他磕了十七八个响头,他说什么也不肯来一趟……”周绮不等她说完,抹了抹眼泪,便道:“我这就去请。我……哥哥在这里,你瞧着他些。”老婆婆道:“姑娘你放心。唉,那大夫是不肯来的。”
周绮不再理她,将单刀藏在马鞍之旁,骑了马一口气奔到文光镇上。天已入夜,经过一家小酒店,一阵阵酒香送将出来,不由得酒瘾大起,心道:“先请医生把他的伤治好再说,酒嘛,将来还怕没得喝么?”见迎面来了一个小厮,问明了曹司朋大夫的住处,径向他家奔去。
到得曹家,打了半天门,才有个家人出来,大剌剌地问:“天都黑了,砰嘭山响地打门干吗?报丧吗?”周绮大怒,但想既然是来求人,不便马上发作,忍气道:“来请曹大夫去瞧病。”那家人道:“不在家。”也不多话,转身就要关门。
周绮急了,一把拉住他手臂,提出门来,拔出单刀,说道:“他在不在家?”那人吓得魂不附体,颤声道:“真的……真的不在家。”周绮道:“到哪里去啦?快说。”那家人道:“到小玫瑰那里去了。”周绮将刀在他脸上一擦,喝道:“小玫瑰是什么东西?在哪里?”那家人道:“小玫瑰是个人。”周绮道:“胡说!哪有好端端的人叫小玫瑰的?”那家人急了,道:“大……王……姑娘,小玫瑰是个婊子。”周绮怒道:“婊子是坏人,到她家里去干吗?”那家人心想这姑娘强凶霸道,可是世事一窍不通,想笑又不敢笑,只得不言语了。周绮怒道:“我问你,怎么不说话?”那家人道:“她是我们老爷的相好。”周绮才恍然大悟,“呸”了一声道:“快领我去,别再啰唆啦!”那家人心想:“我几时啰唆过啦,都是你在瞎扯。”但冷冰冰的刀子架在颈里,不敢不依。
两人来到一家小户人家门口,那家人道:“这就是了。”周绮道:“你打门,叫大夫出来。”那家人只得依言打门,鸨婆出来开门。那家人道:“有人要我们老爷瞧病,我说老爷没空,她不信,把我逼着来啦。”那鸨婆白了他一眼,啪的一声把门关了。
周绮站在后面,抢上拦阻已然不及,在门上擂鼓价一阵猛敲,里面声息全无。心中大怒,在那家人背上踢了一脚,喝道:“快滚,别在姑娘眼前惹气。”那家人被她踢了个狗吃屎,口里唠唠叨叨地爬起来走了。
周绮待他走远,纵身跳进院子。见一间房子纸窗中透出灯光,轻轻走过去伏下身来,只听得两个男人的声音在说话,心中一喜,怕的是那大夫在跟婊子鬼混,可就不知如何是好了。用手指沾了唾沫,湿破窗纸,附眼里张,见房里两个男子躺在一张睡榻上说话。一个身材粗壮,另一个是瘦长条子,一个妖艳的女子在给那瘦子捶腿。
周绮正想喝问:“哪一个是曹司朋?快出来!”只见那壮汉把手一挥。周绮一怔,见那女子站了起来,笑道:“哥儿俩又要商量什么害人的花样啦,给儿孙积积德吧,回头别生个没屁眼的小子。”那壮汉笑喝:“放你娘的臭屁。”那女子笑着走了出来,把门带上,转到内堂去了。周绮心想:“敢情这女子就是小玫瑰,真不要脸。不过她的话还说得在理。”
只见那壮汉拿了四只元宝出来,放在桌上,说道:“曹老哥,这里是二百两银子,咱们是老交易,老价钱。”那瘦子道:“唐六爷,这几天大军过境,你六爷供应军粮,又要大大发一笔财啦。”周绮一听又喜又怒,喜的是那“糖里砒霜”竟在此地,不必另行去找,多费一番手脚;怒的是大军害得她吃了这许多苦头,原来此人还帮害人的大军办事。
那壮汉道:“那些泥腿子刁钻得很,你道他们肯乖乖地缴粮出来么?这几天我东催西迫,人都累死啦。”那瘦子笑道:“这两包药你拿回去,有得你乐的啦。这包红纸包的给那娘儿吃,不上一顿饭功夫,她就人事不知,你爱怎么摆布就怎么摆布,这可用不着兄弟教了吧?”两人哈哈大笑。那瘦子又道:“这包黑纸包的给那男人服,你只说给他医伤,吃后不久,他就伤口流血而死。别人只道他创口破裂,谁也疑心不到你身上。你说兄弟这着棋怎么样?”那壮汉连说:“高明,高明。”
那瘦子道:“六爷,你人财两得,酬劳兄弟二百两银子,似乎少了一点吧?”那壮汉道:“曹老哥,咱们自己哥儿,明人不说暗话,那雌儿相貌的确标致。她穿了男装,我已经按捺不住啦,后来瞧出来她是女子扮的,嘿嘿,送到嘴边的肥肉不食,人家不骂我唐六祖宗十八代没积阴功么?那个男的,真的没多少油水,只是他们两人一路,我要了那雌儿,总不能让那男的再活着。”那瘦子道:“你不是说他有一枝金子打的笛子?单是这枝笛子,也总有几斤重吧?”那壮汉道:“好啦,好啦,我再添你五十两。”又拿出一只元宝来。
周绮越听越怒,一脚踢开房门,直抢进去。那壮汉叫声“啊哟”,飞脚踢她握刀的手腕。周绮单刀翻处,顺手将他右脚剁了下来,跟着一刀,刺进心窝。
那瘦子在一旁吓得呆了,全身发抖,牙齿互击,格格作响。周绮拔出刀来,在死尸衣上拭干血渍,左手抓住瘦子胸口衣服,喝道:“你就是曹司朋么?”那瘦子双膝一曲,跪倒在地,说道:“求……姑娘……饶命……我再也不敢了。”周绮道:“谁要你的性命?起来。”曹司朋颤巍巍地站起,双膝发软,站立不稳,又要跪下。周绮将桌上五只元宝和两包药都放在怀里,说道:“出去。”
曹司朋不知她用意,只得慢慢走出房门,开了大门。鸨婆听见声音,在里面问:“谁呀?”曹司朋不敢做声。周绮押着他去牵了自己坐骑,两人上马驰出镇去。
周绮拉住他坐骑的缰绳,喝道:“你只要叫一声,我就剁你的狗头。”曹司朋连说:“不敢。”周绮怒道:“你说我不敢剁?我偏偏剁给你看。”说着拔出刀来。曹司朋忙道:“不,不,不是姑娘不敢剁,是……是小的不敢叫。”周绮一笑,还刀入鞘,心道:“我还真不敢剁你的狗头呢,否则谁来给他治病?”
不到一个时辰,两人已来到那老妇家。周绮走到徐天宏炕前,见他昏昏沉沉的,烛光下但见满脸通红,想是烧得厉害。周绮一把将曹司朋揪过,说道:“我这位……哥哥受了伤,你快给他医好。”
曹司朋一听是叫他治病,这才放下了几分惊疑忧急之心。瞧了徐天宏的脸色,诊了脉,将他肩上的布条解下,看了伤口,摇了几下头,说道:“这位爷现在血气甚亏,虚火上冲……”周绮道:“谁跟你说这一套,你快给他治好,不治好,你休想离开。”曹司朋道:“我去镇上拿药,没药也是枉然。”
这时徐天宏宁定了些,听着他二人说话。周绮道:“哼,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子?你开药方,我去赎药。”曹司朋无可奈何,道:“那么请姑娘拿纸笔来,我来开方。”
可是在这贫家山野之居,哪里来纸笔?周绮皱起了眉头,无计可施。曹司朋颇为得意,说道:“这位爷的病耽搁不起,还是让我回镇取药最好。”徐天宏道:“妹子,你拿一条细柴烧成炭,写在粗纸上就行了,再不然写在木板上也成。”周绮喜道:“究竟还是你花头多。”依言烧了一条炭,老婆婆找出一张拜菩萨的黄表纸来。曹司朋只得开了方子。
周绮等他写完,找了条草绳将他双手反剪缚住,双脚也捆住了,放在炕边,再将徐天宏的单刀放在他枕边,对老婆婆道:“我到镇上赎药,这狗大夫要是想逃,你就叫醒我哥哥,先把他砍死再说。”
周绮又骑马到了镇上,找到药材店,叫开门配了十多帖药,总共是一两三钱银子。一摸囊中,适才取来的五只元宝留在老婆婆家里桌上,匆忙之中没想到要带钱。说道:“赊一赊,回来给钱。”店伙大急,叫道:“姑娘,不行啊,你……你不是本地人,小店本钱短缺……”周绮怒道:“这药算是我借的,成不成?将来你也生这病,我拿来还你。”店伙道:“这是医治刀伤的药,小的……小的不跟人打架。”周绮怒道:“你不会给刀砍伤?哼,说这样的满话!”刷的一声,拔出单刀,喝道:“我便砍你一刀,瞧你受不受伤?”店伙见了明晃晃的钢刀,双腿一软,坐倒在地,随即钻入了柜台之下。
周绮是富家小姐,与骆冰不同,今日强赊硬借,出于无奈,实是生平第一次,心中好生过意不去。取药上马,天色渐亮,见街上乡勇来往巡查,想是“糖里砒霜”被杀之事已经发觉。她缩在街角,待巡查队过去,才放马奔驰,回到老妇家时天已大明。忙和老婆婆合力把药煎好,盛在一只粗碗里,拿到徐天宏炕边,推醒他喝药。
徐天宏见她满脸汗水煤灰,头发上又是柴又是草,想到她出身富家,从未做过这些烧火煮汤之事,不由得甚是感激。忙坐起来把碗接过,心念一动,将药碗递到曹司朋口边,说道:“你喝两口。”曹司朋稍一迟疑,周绮已明白徐天宏之意,连说:“对对,要他先喝,你不知道这人可有多坏。”曹司朋只得张嘴喝了两口。徐天宏道:“妹子,你歇歇吧,这药过一会儿再喝。”周绮道:“干吗?”徐天宏道:“瞧他死不死。”周绮道:“对啦,要是他死了,这药就不能喝。”将油灯放在曹司朋脸旁,一双乌溜溜的大眼一瞬不瞬地瞧着他,看他到底死也不死。
曹司朋苦笑道:“大夫有割股之心,哪会害人?”周绮怒道:“你和‘糖里砒霜’鬼鬼祟祟地商量,要害人家姑娘,谋人家的金笛子,都给我听见啦。还说得嘴硬?”徐天宏一听金笛子,忙问原因。周绮将听到的话说了一遍,并说已将那“糖里砒霜”杀了。她说到这里,忙出去告诉老婆婆,说已替他儿子媳妇报仇雪恨。那老婆婆眼泪鼻涕,又哭又谢,不住念佛。
徐天宏等周绮回进来,问曹司朋道:“那拿金笛子的是怎样一个人?女扮男装的又是谁?”周绮拔出单刀,在一旁威吓:“你不说个明明白白,我一刀先搠死你。”
曹司朋害怕之极,说道:“小……小人照说就是……昨天唐六爷来找我,说他家里有两个人来借宿,一个身受重伤,另一个是美貌少年。他本来不肯收留,但见这少年标致得出奇,就留他们住了一宿。后来听这少年说话细声细气,举止神情都像是女子,又不肯和那男子同住一房,因此断定是女扮男装的。”周绮道:“于是他就来向你买药了?”曹司朋道:“小人该死。”徐天宏道:“那男的是什么样子?”曹司朋道:“唐六爷叫我去瞧过,他大约二十三四岁,文士打扮,身上受了七八处刀伤棍伤。”徐天宏道:“伤得厉害吗?”曹司朋道:“伤是重的,不过都是外伤,也不是伤在致命之处。”
徐天宏见再问不出什么道理来,伸手端药要喝,手上无力,不住颤抖,将药泼了些出来。周绮看不过眼,将药碗接过,放在他嘴边。徐天宏就着她手里喝了,道:“多谢。”曹司朋瞧在眼里,心想:“这两个男女强盗不是兄妹,哪有哥哥向妹子说‘多谢’的?”
徐天宏喝了药后,睡了一觉,出了一身大汗,傍晚又喝了一碗。这曹司朋人品虽坏,医道却颇高明,居然药到病除。再过一天,徐天宏好了大半,已能走下炕来。
又过了一日,徐天宏自忖已能勉强骑马上路,对周绮道:“那拿金笛子的是我十四弟,不知怎么会投在恶霸家里。那恶霸虽已被你杀死,想无大碍,但我总不放心,今夜咱们去探一探。你瞧怎样?”周绮道:“他是你十四弟?”徐天宏道:“他到你庄上来过的,你也见过,就是我们总舵主派他第一个出去打探消息的那人。”周绮道:“嗯,早知是他,将他接到这来,和你一起养伤,倒也很好。”徐天宏笑了笑,过了一会儿,沉吟道:“那女扮男装的却又是谁?”
到得傍晚,周绮将两只元宝送给老婆婆,她千恩万谢地收了。周绮将曹司朋一把提起,手起刀落,将他一只右耳割了下来,喝道:“你把我哥哥医好,才饶你一条狗命。以后再见到你为非作歹,嘿嘿,那‘糖里砒霜’就是榜样。我一刀刺进你心窝子里。”曹司朋按住创口,连说:“不敢。”周绮怒道:“你说我不敢?”曹司朋道:“不,不,不是姑娘不敢,是……是小的不敢。”徐天宏道:“咱们过三个月还要回来,那时再来拜访曹大夫。”曹司朋又说:“不敢,不敢!不……不是英雄不敢拜访,是……是小的不敢当,不敢当。”
周绮道:“你骑他的马,咱们走吧。”两人上马往文光镇奔去。周绮问道:“你说咱们过三个月再回来,干吗呀?”徐天宏道:“我骗骗那大夫的,叫他不敢跟那老婆婆为难。”周绮点点头,行了一段路,说道:“你对人干吗这样狡猾?我不喜欢。”
徐天宏一时答不出话来,隔了半晌,说道:“姑娘不知江湖上人心险恶。对待朋友,当然处处以仁义为先,但对付小人,你要是真心待他,那就吃亏上当了。”周绮道:“我爹爹说宁可自己吃亏,决不能欺负别人。”徐天宏道:“这就是你爹爹的过人之处,因此江湖上提到铁胆庄周老爷子,不论是白道黑道、官府绿林,无人不说他是位大仁大义的英雄好汉,人人都是十分钦佩的。”周绮道:“你干吗不学我爹爹?”徐天宏道:“周老爷子天性仁厚,像我这等刁钻古怪的小子怕学不上。”周绮道:“我就最讨厌你这刁钻古怪的脾气。我爹爹说,你好好待人家,人家自然会好好待你。”
徐天宏心中感动,一时无话可说。周绮道:“怎么?你又不高兴了?又在想法子作弄我是不是?”徐天宏笑道:“不敢,不敢,是小的不敢,不是姑娘不敢。”周绮哈哈大笑,道:“也不拣好的学,却去学那狗大夫。”徐天宏笑道:“什么狗大夫?是治狗的大夫呢,还是像狗一样的大夫?”周绮咯咯而笑,道:“是治狗的大夫。”
两人一路谈笑,颇不寂寞。经过这一次患难,徐天宏对她自是衷心感激,而周绮也怕有惠于人,人家故意相让,反而处处谦退一步。周绮道:“以前我只道你坏到骨子里去了,哪知……”徐天宏道:“哪知怎样?”周绮道:“我瞧你从前使坏,是故意做出来的。你干吗老是存心怄我呀?我这人叫你瞧着生气,是不?”徐天宏道:“一个人是好是坏,初相识常常看错。我当初哪知姑娘是这么一副好心肠。”周绮笑道:“你那时以为我又骄傲又小气,是不是?”徐天宏笑了笑不答。
两人等天黑了才进文光镇,找到“糖里砒霜”的宅第,翻进墙去探看。徐天宏抓到一名更夫,持刀威吓,问他余鱼同的踪迹。那更夫说唐六爷那天在小玫瑰家里被曹司朋大夫杀死,家里乱成一团,借宿的两人一早就走了。周绮道:“咱们追上他们去。”
不一日过了皋兰,再走两日,徐天宏在路上发现了陈家洛留下的标记,知道大伙要往开封,去汴梁豪杰梅良鸣家相聚,忙对周绮说了。周绮听说众人无恙,大喜不已,她一直记挂着爹爹,此时才放了心,打三斤酒喝了个痛快。这时徐天宏肩上创伤已经收口,身子也已复原。两人沿路闲谈,徐天宏说些江湖上的轶闻掌故,又把道上诸般禁忌规矩,详加解释。她听得津津有味,说道:“你早跟我说这些不好么?以前老跟人家拌嘴。”
这一日来到潼关,两人要找客店,一打听是悦来老店最好。到得客店一问,上房只剩下一间了。徐天宏拿出一串钱塞给店小二,要他想法子多找一间。店小二十分为难,张罗了半天,回来说:“别的店房确实住满了。这位爷和这位姑娘不知是什么称呼?”徐天宏道:“她是我妹子。”店小二道:“既是亲兄妹,住一间房也不打紧啊!”周绮怒道:“要你多啰唆……”话未说完,徐天宏突然一扯她衣角,嘴一努,说道:“好,一间就一间。”周绮一路跟他行来,见他对待自己彬彬有礼,确是个志诚君子,此刻忽要同住一房,又害羞,又疑心,在店小二面前只好闷声不响。
到得房间,徐天宏立即把门带上。周绮满脸通红,便要发话,徐天宏忙打手势,叫她不可做声,轻声道:“刚才见到镇远镖局那坏蛋么?”周绮惊道:“什么?带了人来拿文四爷、害死我弟弟的那个家伙?”徐天宏道:“刚才我瞥见一眼,认不真,我怕他瞧见咱们,因此赶紧进屋,待会去探一探。”
店小二进来泡茶,问要什么吃的,徐天宏嘱咐后,说道:“北京镇远镖局的几位达官爷也住在这里,是不是?”店小二道:“是啊,他们路过潼关,总是照顾小店的生意。”
徐天宏等店小二出去,说道:“这童兆和是元凶首恶,咱们今晚先干掉他,好给你弟弟和我四哥报仇。”周绮想到弟弟惨死,铁胆庄被烧,气往上冲,不是徐天宏极力劝阻,早已拔刀闯了出去。徐天宏道:“你躺一会儿,养一下神。到半夜里再动手不迟。”说着坐在桌边,伏案假寐,不再向周绮瞧上一眼。周绮只得沉住气,斜倚炕上休息,好容易挨到二更时分,实在按捺不住了,拔出单刀,说道:“走吧。”徐天宏低声道:“他们人多,怕有好手。咱们先探一探,想法子把那小子引出来,单独对付他。”周绮点点头。
两人在院子中张望,见东边一间上房中透出灯光,徐天宏一打手势,两人蹑足过去,周绮在窗上找到一条隙缝,附眼往里窥看。
徐天宏握住兵刃,站在她身后望风。见她忽然站起,右腿飞起往窗上踢去,不由得一惊,忙闪身挡在她面前。周绮一脚踢出,刚刚踢到徐天宏胸前,急忙缩转,这一踢势道过猛,用力收回,不由得倒跌数步。徐天宏跟着纵到,低声问:“怎么?”周绮道:“快动手。我妈妈在里面,给他们绑住了。”徐天宏大惊,忙道:“快回房商量。”
回到房中,周绮气急败坏地道:“还商量什么?我妈妈给这些小子抓住啦。”徐天宏道:“你沉住气,我包你救她出来。房里有多少人?”周绮道:“大约有六七个。”徐天宏侧头沉吟。周绮道:“怕什么?你不去,我就一个人去。”徐天宏道:“不是怕,我在想法子,又要救你妈妈,又要杀那小子,这两件事总要同时办到才好。”周绮道:“先救妈妈。那小子杀不到就算啦。”
正在此时,门外一阵脚步声经过。徐天宏忙摇手示意,只听得有人走过门口,口中唠唠叨叨地抱怨:“三更半夜的,不早早挺尸,还喝什么烧刀子?他妈的,菩萨保佑叫这班保镖在半路上遇到强人,将镖银抢个精光!”徐天宏听得店小二背后损人,保镖的半夜里要他送酒,因此满肚子不痛快。灵机一动,对周绮道:“那狗大夫有两包药给你拿来啦,是吗?有一包他说吃了便人事不知,快给我。”周绮不明他用意,还是拿了出来,问道:“干吗?”徐天宏不答,向她招招手,开窗跳出,周绮跟在他身后。
徐天宏走到过道,悄声道:“伏下,别动。”周绮满腹狐疑,不知他捣什么鬼。等了一阵,不见动静,正待要问,忽见火光闪动,店小二拿了烛台、托了一只盘子过来。徐天宏在地下捡了一块小石子掷出,扑的一声,蜡烛打灭。店小二吃了一惊,骂道:“真是见了鬼,好端端的又没风,蜡烛也会熄。”放下盘子,转身去点火。徐天宏等他转了弯,急忙穿出,火折子一闪,看清盘中有两把酒壶,将那包药分成两份,在两把壶中各倒了一份,对周绮道:“到他们屋外去。”
两人绕到镖师房外伏定,徐天宏往窗缝里望去,果见一个中年妇人双手被缚在背后,坐在地下。几个人坐着高谈阔论,他识得其中一个是铁琵琶手韩文冲,一个是钱正伦,另一个便是童兆和,此外还有四个未曾见过的镖师。
只听童兆和道:“人家说起铁胆庄来,总道是铜墙铁壁,哪知给老子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哈哈,这叫做:童兆和火烧铁胆庄,周仲英跳脚哭皇天!”周绮在窗外听得清楚,原来烧庄的果然是他。徐天宏怕她发怒,回手摇了摇。
韩文冲神情抑郁,说道:“老童,你别胡吹啦,那周仲英我会过,这里咱哥儿们一齐上,也未必是他对手。他日后找上镖局子来,有你乐的啦!”童兆和道:“照哇!咱们是福星当头,偏偏铁胆周的婆娘会找上咱们来。现下有这女人押着,他还敢对咱们怎的?”说到这里,店小二托着盘子,送进酒菜来。
众镖师登时大吃大喝起来。韩文冲意兴萧索,童兆和不住劝他喝酒,说道:“韩大哥,好汉敌不过人多,你栽在他们手里,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下次咱们约齐了,跟他们红花会一对一地见过高下。”一名镖师道:“别人一对一那也罢了,老童你跟谁对?”童兆和道:“我找他们的娘儿……”话未说完,突然咕咚一声,摔在炕下。众人吃了一惊,忙去扶时,忽然手酸脚软,一个个晕倒在地。
徐天宏将单刀伸进窗缝,撬开了窗,跳进房中。周绮跟着跳进,只叫得一声“妈”,眼泪已流了下来,忙割断缚着母亲双手的绳索。周大奶奶乍见爱女,恍在梦中,哪里还说得出话来?徐天宏将童兆和提起,叫道:“周姑娘,你给兄弟报仇。”
周绮挥刀砍去,童兆和登时了账。此人一生为非作歹,兴风作浪,也不知道害了多少人,今日终于命丧徐天宏与周绮之手。
周绮挺刀又要去杀其余镖师,徐天宏道:“这几个罪不至死,饶了他们吧。”周绮点点头,收回单刀。
周大奶奶知道爱女脾气,要怎样便怎样,向来任性而行,除了父亲的话有时还听几句,此外谁都劝她不动。见她对徐天宏的话很是遵从,不禁暗暗纳罕。
徐天宏在众镖师身上一搜,搜到了几封信,也不暇细看,放在怀内,说道:“咱们快回房去,收拾东西就走。”三人跳窗回房,徐天宏执了包裹,在桌上留下一小锭银子作房饭钱,到马厩里去牵了三匹马,向东而去。
周大奶奶见女儿和徐天宏同行,竟然同住一房,更是疑心大起,她也是火爆霹雳的脾气,连问:“你爹呢?这位爷是谁?怎么跟他在一起?又和爹闹了脾气出来,是不是?”周绮道:“你才是跟爹闹了脾气出来的。妈,你待会儿再问好不好?”母女两人都是急性子,说着就要争吵起来。徐天宏忙来劝解。周绮嗔道:“都是为了你,你还要说呢!”徐天宏一笑走开。母女两人鼓起了嘴,各想各的心事。
当晚在一家农家借宿,母女俩同枕共话,周绮才把经过情形一一说了。她不善说辞,周大奶奶又性急乱问,两人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个赌气不说,一个骂女儿不听话,闹到半夜,才互将别来情形说了个粗枝大叶。
原来周大奶奶痛惜爱子丧命,悲愤交集,离家出走,到皋兰去投奔亲戚许家。主人虽然殷勤款客,但她心中有事,闲居多日,实在闷不过了,径自不别而行。这日来到潼关,在悦来客店见到镇远镖局的镖旗,想起大弟子孟健雄曾说,累她爱子死于非命的是镇远镖局的镖头童兆和,夜里便跳进店去查看。听得众镖师言谈,那童兆和正在其内,她怒气难忍,冲进动手,镖局中人多,终于被擒。她料想自己孤身一人,决无幸免,哪知女儿竟会忽然到来。周绮说起这番报仇救人全是徐天宏出的计谋,周大奶奶心中好生感激。
次日上路,周大奶奶问起徐天宏的家世。徐天宏道:“我是浙江绍兴人,十二岁上全家就给官府陷害死光了,只逃出了我一个。”周大奶奶道:“官府干吗害你呀?”徐天宏道:“绍兴府知府看中我姊姊,要讨她做小,我姊姊早就许了人家,我爹当然不答允。知府就说我爹勾结土匪,将我爹爹、妈妈、哥哥都下在监里,叫人传话给我姊姊,说只要她答允,就放我爹出来。我那未过门的姊夫去行刺知府,反给捕快打死了。我姊姊得到讯息,投河自尽。这一来,我爹爹、妈妈、哥哥还有活路么?”周绮听得怒不可遏,说道:“你报了仇没有?”徐天宏道:“等到我长大,学了武艺,回去找那知府,他已升了官,调到别的地方去了。这几年来到处找寻,始终没得到消息。”周绮道:“这狗官叫什么名字?我决不放过他。”徐天宏道:“只知道他姓方,好像叫什么方有德。得,得,得他妈的屁!他左脸上有一大块黑记,一见面就知道。”周绮“嗯”了一声。
周大奶奶又问他结了亲没有,在江湖上这多年,难道没看中哪家的姑娘?周绮笑道:“他这人太刁滑,没哪个姑娘喜欢他。”周大奶奶骂道:“大姑娘家,风言风语的,像什么样子!”周绮笑道:“你要给他做媒是不是?哪家姑娘呀?是不是许家妹子?”
当晚宿店,周大奶奶埋怨女儿:“你一个黄花闺女,和人家青年男子同路走,同房宿,难道还能嫁给别人吗?”周绮道:“他受了伤,我救他救错了吗?他虽然诡计多端,可是对我一向规规矩矩的。”周大奶奶道:“这个你知道,他知道。我相信,你爹爹相信。但别人能相信么?除非你一辈子不嫁人。否则给丈夫疑心起来,可别想好好做人。这是咱们做女人的难处。”周绮道:“那我就一辈子不嫁人。”两人越说越大声,又要争吵起来。周大奶奶道:“那位徐爷就住在隔房,别叫人家听见了不好意思。”周绮道:“怕什么?我又没做亏心事,干吗要瞒他?”
次日母女俩起来,店小二拿了一封信进来,说道:“隔房那位徐爷叫我拿给奶奶的。”周绮忙问:“他人呢?”店小二道:“他说有事先走一步,今儿一早骑马走了。”周绮抓住他领口,喝道:“你干吗不来叫我们?”店小二道:“徐爷说不必了,他的话都写在信上。”周绮放下店小二,抢信来看,见信上写道:“周大奶奶、周姑娘赐鉴:天宏受伤,亏得周姑娘救命,感激之心,一言难尽。现下两位母女团圆,此去开封,路程已近,天宏先走一步,请勿见怪。周姑娘相救之事,天宏当然终身不忘,大恩难报。但决不对人提起片言只字,请两位放心可也。徐天宏上。”
周绮看了,呆了半晌,把信一丢,回房躺在炕上重又睡倒。周大奶奶叫她吃饭动身,她不言不语,不理不睬。周大奶奶急道:“我的大小姐,咱们不是在铁胆庄哪,怎么还发大小姐脾气?”周绮仍是不理。周大奶奶道:“你怪他一个儿不声不响地走了,是不是?”周绮气道:“他是为我好,我怎能怪他?”周大奶奶道:“那么你在怪我了?”周绮翻身向里,把被蒙住了头。周大奶奶道:“你怪我什么呀?”周绮霍地坐起,说道:“你昨晚的话,一定都让他听见啦。他怕人家说闲话,害我嫁不了人,这才独个儿先走。他信上不是说‘决不对人提起片言只字’吗?我嫁不嫁,你操什么心?我偏不嫁人,偏不嫁人!”
周大奶奶见她一边说一边流下泪来,知她对徐天宏已生真情,虽然自己还未必明白,但不知不觉间已把心情流露了出来。于是低声安慰:“妈只有你一个女儿,难道还不疼你?咱们到开封府见了你爹,要他做主,将你许配给这位徐爷。你放心,一切包在妈的身上。”周绮急道:“谁说要嫁他了?我有什么不放心?下次人家就是死在我的面前,我也不去救他一救。别说一救,半救也不救。”
徐天宏那晚在客店宿下,取出从镖师身上搜来的几封书信,在灯下细看,有一封是镇远镖局总镖头王维扬写给韩文冲的,催他即日赴京,护送一批重宝前赴江南云云,其余的都无关紧要。徐天宏看了也不在意,忽听得隔房周氏母女吵嚷起来,好几次提到自己名字,一听之后,甚是不安,自忖周绮如因相救自己而声名受累,那如何对得住她?于是留下一封信,一早就先行走了。
到得河南省境,只见沿河百姓都因黄水大涨而人心惶惶。徐天宏见灾象已成,暗暗叹息,心想:“黄河虽属天灾,但只要当道者以民为心,全力施为,未始没有舒缓之道。但做官的都当河工是肥缺,一上任就大刮特刮,几时有一刻把灾害放在心上?”
依着记号寻到开封,在汴梁豪杰梅良鸣家中遇见了群雄。众人见他无恙归来,欢欣莫名。梅良鸣张宴接风。这时章进、卫春华、心砚各人的伤都已将息好了。石双英赴回疆送信未回,常氏双侠还在探听文泰来下落,蒋四根则到黄河边上查察水势去了。
徐天宏对周仲英不提周大奶奶与周绮之事,心想反正一天内她们就会赶到,怕他细问起来,难以措辞。只对群雄说起途中曾听到余鱼同的消息,知他受了重伤,与一个女扮男装的少女在一起,却不知是谁。众人议论了一会儿,猜想不出,都甚挂念,但知余鱼同向来机警能干,必能设法养伤避敌。
次日清晨,周绮独自来到梅家,与父亲及众人见了,众人又各大喜。厮见后,周绮悄悄对徐天宏道:“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徐天宏心怀鬼胎,料想这位姑娘一定怪他不告而别,要大大责骂一顿了,打定了主意:“任她怎么骂,我决不顶撞一句就是。”慢慢走到她跟前。周绮悄声道:“我妈不肯来见我爹,你给我想个法儿。”徐天宏放下了心,说道:“那么请你爹去见她。”周绮道:“妈也不肯见他,口口声声,说我爹没良心。”徐天宏沉吟半晌,说道:“好,我有法子。”轻轻嘱咐了几句。周绮道:“这成么?”徐天宏道:“一定成,你先去吧。”
徐天宏待周绮出门,和众兄弟闲谈了一会儿,向梅良鸣请问本地名胜。看看时候已到,悄对周仲英道:“周老爷子,听说这里铁塔寺旁的修竹园酒家,好酒是河南全省都出名的,实是不可不尝。”一听到好酒,周仲英兴致极高,笑道:“好,我来做东,请众兄弟同去畅饮一番。”徐天宏道:“这里省城之地,捕快耳目众多,咱们人多去了不好。就由总舵主和小侄两人陪老爷子去,怎样?”周仲英道:“好,究竟是老弟顾虑周详。”于是约了陈家洛,三人径投铁塔寺来。
那修竹园果是个好去处,杯盘精洁,窗明几净,徐天宏四下一望,找了个雅座。三人饮酒吃黄河鲤鱼,谈论当年信陵公子在大梁大会宾朋、亲迎侯嬴的故事。陈家洛叹道:“大梁今犹如是,而夷门鼓刀侠烈之士安在哉?信陵公子一世之雄,竟以醇酒妇人而终。今日汴梁,仅剩夷山一丘了。”酒酣耳热,击壶而歌,高吟起来:“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周徐二人也不懂他唱的是什么歌。
三人喝到酒意五分,徐天宏举杯对周仲英道:“周老爷子今日父女团圆,小侄敬你一杯。”周仲英喝了,叹了一口气。徐天宏道:“周老爷子心头不快,是可惜铁胆庄被烧了么?”周仲英道:“家财是身外之物,区区一个铁胆庄,又有什么可惜的?”徐天宏道:“那么定是思念过世的几位公子了?”
周仲英不语,又叹了一口气。陈家洛连使眼色,要他别再说这些话触动他心境,徐天宏只作不见,又道:“当时小公子年幼无知,说出了四哥藏身之所,周老爷子一怒将他处死。在周老爷子是顾全江湖道义,我们却是万分不安。”陈家洛道:“七哥,咱们走吧,我酒已差不多了。”徐天宏仍问周仲英道:“周大奶奶不知因何离家出走?”
周仲英道:“她怪我不该杀死孩子。唉,她一个孤身女子,不知投奔何方。这孩子她爱若性命,我确是对她不起。其实我只是盛怒之下失手,也非有心杀了孩子。待咱们把四爷救出后,我就是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把老妻找回来。我这么一把年纪,世上亲人,就只老妻和女儿两人了。”说到此处,忽然门帘掀开,周大奶奶和周绮走了进来。
周大奶奶道:“你的话我在隔壁都听见啦,你肯认错就好。我就在这里,不用找我啦。”周仲英一见妻子,又惊又喜,一时说不出话来。
周绮对陈家洛道:“陈大哥,这是我妈。”对母亲道:“妈,这位是红花会的陈总舵主。”二人施礼相见。周绮命酒保把隔座杯盏移过,对周仲英道:“爹,这真巧极啦。我听说这里的酒好,一定要来喝,妈不肯来,给我死拖活拉地缠了来,哪知就坐在你们隔座。”五人欢呼畅饮,谈起别来之情。
周绮见父母团聚,言归于好,不由得心花怒放,口没遮拦,兴高采烈地说到杀童兆和、报了害弟烧庄之仇。徐天宏连使眼色,要她住口,她只是不觉,说道:“他的计策真好!那些镖行的小子们都昏倒后,我跳进窗去,救起了妈。他抓起那姓童的,提在我面前,让我亲手杀了这恶贼。”
周仲英和陈家洛给徐天宏敬酒。周仲英道:“老弟救了老妻,又替我报了大仇,老夫实在感激得很。”徐天宏道:“老爷子说哪里话来,这都是周姑娘的功劳。”陈家洛问道:“你们两位怎么在途中遇到的?”徐天宏支吾了几句。周绮暗暗叫苦:“糟啦!糟啦!我说杀童兆和时和他在一起,那么以前的事怎么瞒人呢?”脸上一阵飞红,低下头来。神智一乱,无意中挥手,将筷子和酒杯都带在地下,呛啷一声,酒杯跌得粉碎,更是狼狈。
陈家洛鉴貌辨色,知道二人之间的事决不止这些,又听周绮提到徐天宏时,总是“他”怎样“他”那样,不叫名字,已料到了六七成。回到梅府后把徐天宏叫在一边,道:“七哥,你瞧周姑娘这人怎么样?”
徐天宏忙道:“总舵主,刚才周姑娘在酒楼上的言语,请你别向人提起。她心地纯真,光明磊落,可是别人听见了,要是加一点污言秽语,咱们可对不起周老英雄。”陈家洛道:“我也瞧周姑娘的人品好极啦,我给你做个媒如何?”
徐天宏跳了起来,说道:“这个万万不可,我如何配得上她?”陈家洛道:“七哥不必太谦,你武诸葛智勇双全,名闻江湖,周老英雄说到你时也是十分佩服的。”徐天宏呆了半晌不语。陈家洛连问:“怎样?”徐天宏道:“总舵主你不知道,周姑娘不喜欢我。”陈家洛道:“你怎知道?”徐天宏道:“她亲口说的,她说恨透了我这种刁钻古怪的脾气,以前咱们一路之上,老是拌嘴闹别扭。”陈家洛哈哈大笑,道:“那么你是肯的了?”徐天宏道:“总舵主你别白操心,咱们不能自讨没趣。”
忽然梅家的小厮走进房来,道:“陈少爷,周老爷在外面,请你说话。”陈家洛向徐天宏一笑,走出房来。只见周仲英背着双手在廊下踱步,忙迎上去道:“周老爷子有事吩咐,命人叫我便是,何必亲来?”周仲英道:“不敢。”拉着他手,到花厅中坐下,说道:“我有一件心事,想请陈当家的做主。”陈家洛道:“老爷子但请直言,小侄自当效劳。”
周仲英道:“小女今年一十九岁了,虽然生来顽劣,但天性倒还淳厚。错就错在老夫教了她一点武艺,寻常人家的孩子她就瞧不顺眼,这才蹉跎到今,还没对亲……”说到这里,似乎踌躇,隔了一会才道:“贵会七当家徐爷,江湖上大家仰慕他的英名。他有智有勇,人品又好。老夫想请陈当家的做一个媒,将小女许配于他,就是怕小女脾气不好,高攀不上。”陈家洛一听大喜,连连拍胸,说道:“此事包在小侄身上。周老爷子是武林的泰山北斗,既肯垂爱,咱们红花会众兄弟都与有荣焉,小侄马上去说。”
一口气奔到徐天宏房中,一说经过,把徐天宏喜得心中突突乱跳。陈家洛道:“七哥,我瞧周老英雄脸色,他心中还有一句话,却是不便出口。我猜是这样,不知你肯不肯?”徐天宏道:“那有什么不肯的?”陈家洛笑道:“我也想没什么不肯的。周老英雄三个儿子都死了,小儿子还是因咱们红花会而死。眼见周家香烟已断。我意思是委屈七哥一些,不但做他女婿,还做他儿子。”徐天宏道:“你要我入赘周家?”陈家洛道:“不错,将来生下儿子,长子姓周,次子姓徐。自古道无后为大,咱们这样办,也算稍报周老英雄的一番恩义。”徐天宏深感周绮救命之德,慨然允了。
两人回到周仲英房中,请周大奶奶过来。周绮不知原因,跟着进房。周仲英一见陈徐二人脸色,便知事成,笑道:“绮儿,你到外面去。”周绮气道:“又有什么事要瞒着我了。不成,我非听不可!”话是这么说,还是转身出去。
陈家洛将入赘之意说了。周大奶奶笑得合不拢嘴来,周仲英也是喜容满面,连说:“这哪里敢当,这哪里敢当?”徐天宏跪下磕头。周仲英连忙扶起,笑道:“我们身在外边,没带什么赘见之仪,待会儿我把那手打铁胆的法儿传你,七爷你瞧怎样?”周大奶奶笑道:“你老糊涂啦,怎么还叫他七爷?”周仲英呵呵大笑。徐天宏知道铁胆功夫是他仗以成名的武林绝艺,今日喜事重重,既得娇妻,又遇名师,忙再跪下叩谢。两人遂以父子相称。
这件事一传出去,大家纷来贺喜。当晚梅良鸣大张筵席庆贺。周绮躲了起来,骆冰死拉也拉不出来。
饮酒之间忽然石双英进来,对陈家洛道:“总舵主,你的信已经送到,这是木卓伦老英雄的回信。”陈家洛接了,说道:“十二哥奔波万里,回来得这样快,真辛苦你啦,快来喝一杯……”话未说完,突然蒋四根飞跑进来,高叫:“黄河决口啦!”
众人一听,俱都停杯起立,询问灾情。蒋四根道:“孟津到铜瓦厢之间,已决了七八处口子,好多地方路上已没法子走啦。”大家听了都感忧闷,既恤民困,而常氏双侠迄今仍未回报,不知文泰来情状若何。陈家洛道:“众位哥哥,咱们在这里已等了几天,五哥六哥始终没消息,多半前途有变,只怕洪水阻路,误了大事。请大家想想该怎么办?”章进叫道:“咱们不能再等,大伙儿赶上北京去。四哥就是下在天牢,咱们好歹也劫他出来。”卫春华、杨成协、蒋四根等都齐声附和。
陈家洛和周仲英、无尘、赵半山低声商量了几句,说道:“事不宜迟,咱们就马上动身。”于是向梅良鸣谢了吵扰,启程东行。
陈家洛在路上拆阅木卓伦的书信,信上对红花会报讯之德再三称谢,并说已召集族人,秣马厉兵,决与强敌周旋到底。只以寇众我寡,势难取胜,但全族老小宁可人人战死,也决不屈服。信中词气悲壮,陈家洛不禁动容,问石双英道:“木卓伦老英雄还有什么话说?”石双英道:“他问起四哥救出来没有?听说还没成功,很是挂念。”陈家洛“嗯”了一声。
石双英又道:“他们族里的人对咱们情谊很深,听说我是总舵主派去的使者,大家对我好得不得了。”陈家洛问道:“你见了木卓伦老英雄的家人么?”石双英道:“他夫人、儿子和两个女儿都见了。他大女儿是和总舵主会过面的,她问候总舵主安康。”陈家洛隔了一会,缓缓地道:“她此外没说什么了?”石双英想了一想,说道:“我临走时,霍青桐姑娘似乎有些话要对我说,但始终没说,只是细问咱们救四哥的详情。”
陈家洛沉吟不语,探手入怀,摸住霍青桐所赠短剑。这短剑刃长八寸,精光耀眼,剑柄金丝缠绕,磨损甚多,看来是数百年前的古物。霍青桐那日曾说,故老相传,剑中藏着一个极大秘密,可是这些日来反复细看,始终瞧不出有何特异之处。回首西望,天上众星明亮,遥想平沙大漠之上,这星光是否正照到了那青青翠羽、淡淡黄衫?
众人走了一夜,天明时已近黄河决口之处,只见河水浊浪滔天,奔流滚滚,再走几个时辰,大片平原已成泽国。低处人家田舍早已俺没。灾民都露宿在山野高处,有些被困在屋顶树巅,遍地汪洋,野无炊烟,到处都是哀鸣求救之声,时见成群浮尸,夹着箱笼木料,随浪飘浮。群雄沿途救了几名灾民,绕道从高地上东行,当晚在山地上露宿了一宵,次日兜了个大圈子才到杜良寨,真是哀鸿遍野,惨不忍睹。
周绮一直和骆冰在一起,这时再也忍不住了,纵马追上徐天宏,说道:“你鬼心眼儿最多,想法子救救这些老百姓啊。”徐天宏自与她订婚后,未婚夫妇为避嫌疑,两日来没说一句话,哪知她开口第一句话,就出个天大难题,不由得好生为难,说道:“话是不错,可是灾民这么多,有什么法子呢?”周绮道:“要是我有法子,干吗要来问你?”徐天宏道:“赶明儿我对大伙说,不许再叫我‘武诸葛’这外号,免得你老是跟我为难。”周绮急道:“我几时跟你为难啊?我话说错了,好不好?我不说话就是。”说罢嘟起了嘴,一声不响。
徐天宏道:“妹子,咱们现下是一家人啦,可不能再吵嘴。”周绮不理。徐天宏道:“是我错了,饶了我这次。你笑一笑吧。”周绮把头转开,一张俏脸仍然板着。徐天宏道:“啊,你不肯笑,原来是见了新姑爷怕羞。”周绮忍耐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举起马鞭笑道:“你再胡说八道,瞧我打不打你?”
骆冰在二人之后,她怕白马远赴回疆,来回万里,奔得脱了力,这两日一直缓缓而行。眼见周绮天真烂漫地和徐天宏说笑,想起丈夫,更增愁思。
未牌时分大伙到了招讨营,这是黄河边的大镇,郊外灾民都逃到镇上来。骆冰将身上所带黄金在银铺中换了银子,买了粮食散发。灾民蜂拥而来,不一会儿全数发完,受到救济的人连一成都不到。众人出得镇去,许多灾民恋恋不舍地跟在后面,只盼能得到一点点粮食果腹。群雄心中不忍,可是哪里救济得这许多,只得硬起心肠,上马驰走。
沿路灾民络绎不绝,拖儿带女,哭哭啼啼。群雄正行之间,忽然迎面一骑马急奔而来。山路狭窄,那骑马却横冲直撞,一下子将一个怀抱小孩的灾民妇人撞下路旁水中,马上乘者竟毫不理会,自管策马疾驰而来。群雄俱各大怒。卫春华首先蹿出,抢过去拉住骑者左脚一扯,将他拉下马来,劈面一拳,结结实实打在他面门之上。那人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水、三只门牙。
那人是个军官,站起身来,破口大骂:“你们这批土匪流氓,老子有紧急公事在身,回来再跟你们算账。”上马欲行。章进在他右边一扯,又将他拉下马来,喝道:“什么紧急公事,偏叫你多等一会儿。”陈家洛道:“十哥,搜搜他身上,有什么东西。”章进在他身上一抄,搜出一封公文,交了过去。
陈家洛见是封插上鸡毛、烧焦了角的文书,知是急报公文,是命驿站连日连夜赶递的。封皮上写着“六百里加急呈定边大将军兆”的字样,随手撕破火漆印,抽出公文。
那军官见撕开公文,大惊失色,高叫起来:“这是军中密件,你不怕杀头吗?”心砚笑道:“要杀头也只杀你的。”
陈家洛见公文上署名的是运粮总兵官孙克通,禀告兆惠,大军粮饷已运到兰封,因黄河泛滥,恐要稽延数日,方能到达云云。陈家洛把公文交给徐天宏,道:“不相干,跟四哥没什么关系。”徐天宏一看,喜容满面,说道:“总舵主,这真是送上门来的大宝贝。咱们相助木老英雄,救济黄河灾民,都着落在这件公文上。”跳下马来,走到那军官面前,将那公文撕得粉碎,笑道:“你去兆惠那里,还是回兰封?失落了军文书,要杀头的吧?要命的自己逃吧。”那军官又惊又怒,说不出话来,想想此言确是实情,无可奈何,脱下身上军装往水里一抛,混在灾民群中走了。
陈家洛已明白徐天宏之意,说道:“劫粮救灾,确是一举两得,只是大军粮饷必有重兵护送,咱们人少,如何干这大事,愿闻七哥妙计。”徐天宏在他耳旁轻轻说了几句,陈家洛大喜,道:“好,就这么办。”当下分拨人手。各人接了号令,自去乔装改扮,散布谣言。
次日上午,兰封城内突然涌进数万灾民,混乱不堪。县令王道见情势有异,叫捕快抓了几名灾民来问话,都说今日发放赈济钱粮,因此赶来领取。王道忙下令关闭城门。此时十传百,百传千,四乡灾民大集,城内城外黑压压一片,万头耸动。王道差人传谕并无此事,灾民哪里肯信。
王道见灾民愈聚愈多,心中着慌,亲到东城石佛寺去拜见驻扎在寺中的总兵孙克通,请他调兵在城内弹压。孙克通道:“小将奉兆将军将令,克日运送粮饷前赴回疆,只要稍有失闪,就是杀头的罪名。不是小将不肯帮忙,实在军务重大,请王大人原谅。”王道再三恳求,孙克通只是不允。王道无奈,只得辞出,到得街上,只见灾民已在到处鼓噪。
天将入夜,忽然县衙、监狱和街上几家大商号同时起火。王道忙督率衙役捕快救火,正乱间,一名公差气急败坏地奔来报道:“大……大老爷不好了,西门给灾民打开,成千成万灾民涌进城来了。”王道只是叫苦,手足无措,忙叫:“备马。”带了衙役往西城察看,走不了半条街,道路已被灾民塞住,无法通行。只听得灾民中有人叫道:“在东城石佛寺发粮发银子,大家到石佛寺去啊!”众灾民迎面蜂拥而来。王道大怒,喝道:“奸民散布谣言,给我抓来审问。”两名衙役应了,呛啷啷抖出铁链,往一名身材瘦小、正在大嚷大叫的领头灾民头上套去。那人一把夺过铁链,反手挥出,登时打折一名衙役的脊骨,大叫:“咱们要吃饭啊,又犯了什么王法哪?”
王道见不是路,回马就走,绕到南门,迎面又是一群灾民涌来。王道心想只有到孙总兵那里去躲避。正行之间,只见在城中巡逻的兵丁纷纷逃窜,一个道人手执长剑,一个胖子挥动铁鞭,一个驼子舞起狼牙棒,一名大汉挺着铁桨,随后赶杀过来。
王道混在兵丁群中,催马逃向石佛寺。寺门早已紧闭,守门士兵认得是知县大人,开门放他进去。那时寺外灾民重重叠叠,已围了数层。灾民中有人叫:“朝廷发下救济钱粮,都给狗官吞没了。发钱粮哪,发钱粮哪!”众灾民齐声高呼,声震屋瓦。王道不住发抖,连说:“造反了,造反了!”
孙克通究是武官,颇有胆量,叫士兵将梯子架在墙头,爬上梯去,高声叫道:“是安分良民,快快退出城去,莫信谣言。再不退去,可要放箭了。”这时两名游击已带领弓箭手布在墙头。灾民纷纷鼓噪。孙克通叫道:“放箭。”一排箭射了出去,十多名灾民中箭倒地。众灾民大骇,转身就逃,互相践踏,呼娘唤儿,乱成一片。
孙克通在墙头哈哈大笑,笑声未毕,灾民中有人捡起两块石子,投了上来。孙克通侧身避开了一块,另一块却从腮边擦过,只感到一阵痛楚,伸手一摸,满手是血。不由得大怒,大叫:“放箭,放箭!”弓箭手一排箭射出去,又有十多名灾民中箭。
灾民惊叫声中,忽听两声呼啸,两个又高又瘦的汉子纵上墙去,手掌挥处,将几名弓箭手掷下地来。灾民愤恨弓箭手接连伤人,拥上去按住狠打,有些妇女更是乱撕乱咬。
红花会群雄早已混在灾民群中。徐天宏本意让官兵多作一些威福,使灾民愤怒不可遏止,然后一鼓作气,攻进寺中。忽见常氏双侠跳上墙头,群雄都是惊喜交集。
骆冰舞开双刀,跳上墙头,挨到常赫志身旁,问道:“五哥,见到四哥了么?他怎样?”常赫志见了骆冰,很是惊奇,道:“咦,四嫂你也来了?四哥见到了,你放心。”骆冰一听,精神大振,突然间喜欢过度,反而没力气厮杀了,跳在墙外坐倒,扶住了头。章进和心砚忙奔了过来,连问:“怎样?受伤了么?”骆冰笑道:“没事,五哥见到四哥了。”
看墙头时,只见卫春华、杨成协、周绮、孟健雄都已攻上,正与官兵恶斗。不一会儿寺门打开,蒋四根和孟健雄从寺中奔出,向灾民连连招手,大叫:“大家进来拿粮!”众灾民一拥而人。寺中官兵先还挥动兵刃乱砍乱杀,后来见灾民愈来愈多,又有一批武功高强之人混在其间,统兵军官接连被杀了数名,不由得乱了手脚。但官兵人数甚多,又有兵器,灾民却不敢逼近。
孙克通舞动大刀,带着几名亲兵在墙头拼斗,边打边退。忽觉耳旁风生,后心一阵酸麻,一松手,大刀当啷啷跌落墙下,双手不知怎的已被人反背擒住,又觉得颈项中一阵冰凉,一个声音在脑后喝道:“你龟儿子,命令官兵抛下兵器,退出庙去。”孙克通稍一迟疑,项颈中一阵剧痛,竟是一把刀架在颈上,那人轻轻把刀拖动,在他颈项中划破了一层皮。到了这地步,孙克通哪敢不依,只得高声传令。官兵见总兵被一个鬼怪模样的人擒住,主将既然有令,何必再拼性命,各自抛下兵器,退出庙去。众灾民齐声欢呼。
陈家洛走进大殿,只见五开间的殿上堆满了一袋袋的粮食、一车车的银鞘。
石双英将知县王道揪来听他发落。陈家洛笑道:“你是县太爷吗?”王道颤声道:“是……是……大王。”陈家洛笑道:“你瞧我像大王吗?”王道道:“我该死,说错了,不知公子尊姓大名?”陈家洛微微一笑,不答他的问话,问道:“你是两榜出身吗?”王道道:“不敢,不敢。”陈家洛道:“不敢什么?你既是进士,胸中必有才学,我出个对子给你对对。”他折扇一挥,笑道:“你对出了,饶你性命,对不出呢,嘿嘿,那就不客气了。”
众灾民听红花会群雄告谕,说不久就可分发钱粮,俱都安静了下来。这时又听说知县被擒,红花会总舵主正在考较他的才学,都觉好奇,围成一圈,千百双眼睛集在王道脸上。
陈家洛道:“你听着,这上联是:‘俟河之清,人寿几何!却问河清易?官清易?’”王道满头大汗,惶急之际,本来便有三分才学,也随黄河之水流入汪洋大海了。想了半天,说道:“公子,你这上联太难了,小人才疏学浅,我……我对不出。”陈家洛答道:“也好,不对也罢。我问你,是黄河清容易呢,还是官吏清容易?”王道忽然福至心灵,说道:“我瞧天下的官都清了,黄河的水也就清啦。”陈家洛呵呵大笑,说道:“说得好!饶你一命。你快召集吏役,将钱粮散发给灾民。喂,总兵官,你也帮着点。”
孙克通和王道好生为难。军粮散失已是杀头的罪名,怎么还能由自己手里分发出去?但若不听命令,眼见当场便要丧命,火烧眉毛,只顾眼下,万般无奈,只得督率兵卒吏役,把军粮军饷发给灾民。灾民欢声雷动,纷纷向红花会群雄称谢,领钱粮时不住对孙克通和王道揶揄取笑,两人只当不闻不见。
陈家洛叫道:“各位父老兄弟姊妹听着,日后衙门里要是派人查问,便说是总兵官和知县太爷亲手发给你们的。”众灾民哗然叫好,连说:“正是如此。”
群雄在一旁监视,直到深夜,眼见粮饷散发已尽。徐天宏叫道:“各位父老,你们把这些军器都拿去藏在家里。狗官知道好歹,那就罢了,要是我们走后,再来逼你们交还钱粮,大伙就跟他们拼了。”众灾民这时对红花会群雄的话,说一句听一句,当下便有精壮男子过来,拾起众兵丁抛在地下的刀枪。官兵见灾民势大,总兵又落入敌人手中,哪敢抗拒?
陈家洛道:“大事已了,各位哥哥,跟我走吧!”站起身来,群雄拥着孙克通,在众灾民轰谢声中离了石佛寺,上马出城。驰出十余里,陈家洛将孙克通往马下一推,说道:“总兵大人,多谢你的粮食银子,咱们后会有期。你下次再押粮饷,千万送个信来。”双手一拱,哈哈大笑,在群雄拱卫中绝尘而去。
奔出里许,陈家洛问常氏双侠道:“两位得到了四哥的消息?”常赫志道:“见到十四弟留的记号,说四哥已给送去杭州。”陈家洛大为诧异,问道:“送去杭州干吗?怎么不去北京?不是皇帝老儿要亲审么?”常伯志道:“咱们也觉得奇怪。不过十四弟做事素来精细,定是探到了确讯。”
陈家洛要众人下马,围坐商议。徐天宏道:“四哥既去杭州,咱们就奔江南设法搭救。杭州是咱们的地盘,朝廷的势力也没北京大,相救起来较为容易。不过还得请一位哥哥到北京去打探消息,以防万一。”众人俱各称是。陈家洛望着石双英,说道:“再请十二哥辛苦一趟。”石双英道:“好。”商议已毕,石双英一人北上,群雄连骑南下。
陈家洛再问起余鱼同伤势情况。常氏双侠说并不知情,他哥儿俩一见到记号,马上赶回报信,经过兰封时见灾民大集,就随着灾民到石佛寺看看热闹,碰上官兵放箭,两人按捺不住,跳上墙去动起手来,不意群雄都已到达。
众人得悉了文余二人的消息,文泰来虽未脱险,但已知二人安然无恙,均感欣慰,谈起适才劫粮救灾之事,痛快不已。周绮道:“西征大军没了粮饷,霍青桐姊姊定可打个胜仗。”无尘笑道:“那女娃子剑法不错,人缘又好,大伙儿都帮着她。盼她打个大胜仗,好让大家都欢喜欢喜。”
陈家洛道:“多亏七哥神机妙算,此事一举两得。”周绮听得总舵主称赞徐天宏,暗暗欢喜,俏目向他望去,满眼都是笑意。徐天宏向她伸了伸舌头,眨了眨眼。
第六回 寻仇豪杰误交兵
周仲英掌毙周英杰后,周大奶见爱子惨死,伤痛异常,竟和丈夫反目,随身带了一点金银,一个出庄去了。周大奶奶今年四十多岁,是一位拳师之女,武功也有相当造诣,她娘家早已无人,不知她投奔何方。周仲英妻离子死,烦恼不已,在家中闷闷不乐的耽了两日。这日天色已晚,忽然庄丁来报有两人求见。周仲英命孟健雄去接见,孟健雄一看,竟是罪魁祸首的童兆和,又惊又疑,不知他此番重来又有何事。童兆和替孟健雄引见了同伴,原来是郑王府的武术总教头万庆澜,此人在北方武术界也是大大有名。这两人一定要见周仲英,孟健雄道:“老庄主身体不适,两位有什么事,由我代为转达,也是一样。”童兆和吓吓冷笑,说道:“我们这次来是一番好意,周庄主见不见由他。铁胆庄眼下就是灭门大祸,还搭什么架子?”
孟健雄自文泰来被捕,心中已怀着鬼胎,惟恐铁胆庄被牵连在内,听童兆和这么一说,只好进去禀告。周仲英手里弄着铁胆,怒气勃勃的出来,说道:“铁胆庄怎么有灭门之祸啊?老夫倒要请教请教。”万庆澜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来,铺在桌上,说道:“周老英雄请看。”他两手按住那张纸的天地头,似乎怕被周仲英夺去。周仲英凑近看时,原来是陆菲青写给他的一封信,托他照应文泰来等人的。这封信文泰来放在身边,一直没能交给周仲英,被捕后给搜了出来。瑞大林等俱是久历江湖之人,当然知道陆菲青的名头,心想这是久捕不得的要犯,竟和铁胆庄有来往。大家一商量,觉得如去报告上官,未必能捉到陆菲青,反在自己肩上加了一副担子,不如去重重敲周仲英一笔,大家拿来分了,落得实惠。而且铁胆庄窝藏钦犯,落不了干系,还怕不乖乖拿银子出来?张召重和陆菲青是同门,知道他的厉害,不敢造次,又听说瑞大林等商量着要去敲诈周仲英,觉得未免行为低下,但谈到了钱,也不便阻人财路,只得让他们胡来,成璜、瑞大林等都是有功名的人,不便出面,于是派了万庆澜和童兆和两人同来讲数。
周仲英见了这信,心下也有点吃惊,问道:“两位有何见教?”万庆澜道:“我们久慕周老英雄的英名,只是没缘法拜见,常觉得是一件憾事。这封信要是给官府知道了,周老英雄你当然知道有什么干系,我们众兄弟拿到这信,都说大家拚着脑袋不要,也要交结周老英雄这个朋友,所以决定把这信毁了,大家以后一字不提,周老英雄把文泰来这钦犯藏在庄内的事,我们也可以不向上禀报。”周仲英道:“那是多多承情。”万庆澜不着边际的说了一些闲话,终于万分委屈的道:“只是众兄弟这趟出京,路上花用开销,负了一身债,想请周老英雄念在武林一派,伸手帮一下大家的忙,我们感激不尽。”周仲英眉头一皱,“哼”了一声。
万庆澜道:“这些债务数目也不大,加起来不过六七万两银子。周老英雄在这里广置产业,这点点小数目,也未必在您心上。”
周仲英听这两人居然开口勒索,恼怒异常,说道:“在下莫说没有银子,就是有,也要用来结交讲义气,有骨头的小男子。”他不但拒绝,反而把万庆澜一干人骂了。童兆和笑道:“我们是小人,那不错。小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一点周老英雄也总明白吧。要我们起一座这样大的铁胆庄,那我们是不成,不过要把它毁掉末……”他话未说完,门外闯进一个人来,厉声喝道:“姑娘倒要看你怎样把铁胆庄毁了。”那人正是俏李逵周绮。
周仲英向女儿使了一个眼色,先行走到厅外,周绮跟了出来。周仲英在她耳边低声道:“你跟健雄、健刚说,这两个鹰爪孙万万不能让他们走出铁胆庄”周绮喜道:“那好极了,我在外边越听越有气。”周仲英回到厅上。万庆澜道:“周老英雄既然不肯赏脸,我们就此告辞。”说着把陆菲青那信随手撕了。周仲英一楞,这一着倒出乎他意料之外。那知万庆澜道:“这是那封信的一个副本,把它撕了,免徒给人瞧见不便。信的真本带在张大人身边。”他这句话是向周仲英表示:你证据已在我们手中,就是把我们两人杀了也没用。
正在僵持不下之际,骆冰从门外一飞刀向童兆和掷了过去。周仲英没看清来人是谁,心中虽然痛恨童兆和,可是也不能让他命丧当地。不及细想,救人要紧,把手中铁胆一抛,向飞刀砍去,飞刀来得势劲力疾,铁胆只砍到了它的刀柄,虽把它准头碰歪,但飞刀仍旧直插入童兆和左肩。骆冰见周仲英出手救了她的仇人,骂道:“好哇,你这老贼害我丈夫,连我也一起杀了吧。”一拐一拐的走进厅来,举起鸳鸯双刀向周仲英砍去。周仲英手中没有兵刃,举起椅子一架,说道:“我们把话说清楚,且慢动手。”骆冰存心拚命,哪里容他分辩,施展神刀骆元通家传绝技,双刀全是进手招数。周仲英知道红花会怪他出卖文泰来,只好设法化解,决不愿再出手伤人,把误会愈结愈深,所以一味招架倒退,并不还手。骆冰长刀短刀,刀刀向对方要害攻去,眼见他已退到墙边,无可再退,忽听背后金刃劈风之声,知道有人偷袭,忙一伏身,飒的一柄单刀掠过脑后,挟着一股疾风直劈过去。骆冰左手长刀横截敌人中路,待对方退出一步,才转身一看,那人原来是周仲英的女儿周绮。
周绮怒道:“你这女人好生不识好歹!我好心救你转来,你干么砍我爹爹?”骆冰道:“你铁胆庄假仁假义,害我丈夫。你走开些,我不来难为你。”回身向周仲英又是一刀。周仲英举椅子一挡,骆冰把刀收回,以防砍在椅上,随手“抽撤连环”,三招急下。周仲英左躲右闪,连叫:“住手,住手!”周绮大怒,挡在周仲英面前,挺刀和骆冰狠斗起来。
论到武艺经验,骆冰均在周绮之上,只因她肩头和腿上都过伤,兼之内心气恼忧急,这是武家之大忌,所以两人对拆七八招后,骆冰渐处下风。周仲英连叫:“住手!”哪里劝止得住?这时万庆澜已替童兆把飞刀拔下,裹好了伤,两人袖手观斗。
周仲英见女儿不听话,心中大怒,举起椅子正要把忘命厮拚的两人隔开,忽听见背后一声哇哇怪叫,一团黑影直扑进来。那人矮着身躯,手挥双斧,直上直下向周绮砍去,势如疯虎,猛不可当。周绮吓了一跳,单刀“神龙抖甲”,反砍来人肩背。那人不闪不避,左手板斧硬接硬架,“铛”的一声,火光交迸,周绮被他一震,手背发麻,单刀险险脱手,连连纵出两步,在烛光下看那人竟是一个身材丑怪的驼子。这驼子并不追击,反身看视骆冰。骆冰乍见亲人,心中说不出的又是高兴又是难受,只叫得一声:“十哥!”忍不住两行热泪流下来。章进问道:“四哥呢?”骆冰指着周仲英、万庆澜、童兆和三人叫道:“四哥教他们害了,十哥你给我报仇。”
章进一听文泰来被害了,也不知是如何害法,他义气深重,性如烈火,手挥双斧,着地向周仲分下盘卷去。周仲英手中没有兵器,一纵身跳上桌子,喝道:“且慢动手!”章进才听骆冰这么一说,愤怒填膺,不由分说,一斧向周仲英腿上砍来。周仲英双臂一振,窜起数尺,斜身落地上。章进一斧砍入檀木桌边,急切拔不出来。这时孟健雄和安健刚早已得讯,赶进厅来。安健刚把周仲英那金背大刀递给了老师。周绮也是一个性情粗莽之人,见骆冰和这驼子到铁胆庄来无理取闹,哪里还按捺得住?叫道:“孟大哥、安三哥,协力上啊!那里跑出来这些不要命的匪徒,到铁胆庄来撒野。”三个人三柄刀齐向章进攻来。章进凛然不惧,挥斧抵住,嘴里大叫:“七哥你快来招呼四嫂,你再不来,我可骂你祖宗啦!”
原来驼子章进和武诸葛徐天宏听到文泰来夫妇遭危,首先赴难,连日连夜赶到了铁胆庄,到达时天已全黑。依徐天宏说,要备了名帖,以晚辈之礼向周仲英拜见,章进话也不说,一纵身跳进庄去。徐天宏怕他闯祸,只好随后跟进去,他慢了一步,章进已和周仲英、周绮、孟健雄、安健刚四人全交上了手。徐天宏一见大惊,听见章进呼喝,忙奔进厅去,走到骆冰身边。这时骆冰喘过了气,手抡双刀又要向周仲英杀去,忽见徐天宏进来,心中一喜,知道他足智多谋,此人一到,自己这面决不能吃亏,指着童兆和与万庆澜两人道:“他们害了四哥……”徐天宏虽然一向谨慎持重,但一听情同手足的四哥被害,也自方寸大乱,手持钢刀单拐,纵到童兆和跟前。
童兆和与万庆澜两人本来想隔山观虎斗,让红花会和铁胆庄的人厮拚,看来红花会只有三人,势必落败,那时再伸手捉拿几人回去,倒是一件功劳。童兆和虽然吃了骆冰一刀,心中倒并不气恼,一双色迷迷的眼睛不住瞪着她,忽见徐天宏突然飞纵过来,一刀砍到,忙举刀架住。万庆澜心道:“”镇远镖局名气真大,我倒瞧瞧你们镖局子的镖头们武艺怎样。徐天宏身材又矮又小,外形和童兆和是一对,但武艺精熟,只三五个照面,已把对方打得连连倒退,只见他左手铁拐往外一挂,“盘肘刺扎”,右手刀往童兆和扎来。童兆和忙向左避开,留心了上面没防到下面,被徐天宏一个扫堂腿,扑地倒了。徐天宏铁拐往下便砍,堪堪砍到,骤觉背后劲风扑到,不及转身,左足在童兆和胸前一点,窜出两步,翻身和万庆澜一对镔铁点钢穿打在一起。
万庆澜凭手中真实功夫,在京连败十名武术名家,才做到王府的总教习。他在这对点钢穿上下过二十年苦功。郑亲王为了提拔他,教他跟张召重出来立一点功,就可保举他作官。他和徐天宏两人一个力大,一个招熟,对拆十余招分不出胜负。万庆澜心中焦躁,想这样貌不惊人的一个会家尚且打不赢,岂不让童兆和笑话,举镔铁穿猛力向徐天宏胸前扎来。徐天宏铁拐一封,右手刀迎面劈出。万庆澜立刻撤回镔铁穿,“孔雀开屏”,向徐天宏急扎。徐天宏单拐往外一砍,挡开铁穿。万庆澜右手铁穿却已“霸王卸甲”直劈下来。徐天宏一缩头,铁穿在左脸边擦过,差不盈寸,十分凶险。徐天宏见对方武功了得,起了敌忾之心,仗者自己身材矮小,专攻敌人下盘,单刀铁拐左右合抱,砍碰万庆澜双腿。万庆澜把双穿在两腿外一立,哪知徐天宏这一招是虚招,单刀照旧砍去,铁拐却中途变招,直点到敌人门面。万庆澜无法挽救,急用“铁板桥”向后一仰,虽然躲开了这一拐,却已急出一身冷汗,再拆数招,渐感不敌,不由得着急。
那边章进以一敌三,越斗越猛。孟健雄叫道:“健刚,你快去守住庄门,防备外面再有人攻进来。”章进双斧势如疾风,安健刚一时缓不出手脚。周绮叫道:“安三哥你快去,这驼子我来对付。”章进听见周绮叫他“驼子”,那是他生平最忌之事,怒气更炽,大吼大叫。周绮和孟健雄两人合力抵住,安健刚奔出厅去。周仲英高叫:“大家快住手,听老夫一句话。”孟健雄和周绮都退后数步。徐天宏也退了一步,叫道:“章十弟住手,听他说”。章进置之不理,赶上再去打。徐天宏正要上去阻止,哪知万庆澜背后一穿打来,徐天宏毫没防备,身体急缩,已被打中肩头,又痛又怒,一个踉跄,叫道:“好哇,你们铁胆庄真是鬼计多端。””他可不知万庆澜不是铁胆庄中的人。
他为人本来冷静持重,但突受万庆澜暗算,不由得大怒,左肩受伤,铁拐已不能使,挺单刀又和万庆澜狠斗。他施展“五虎断门刀”刀法,仍是着着进攻,只是少了铁拐借势,单刀稍稍嫌轻,使来不大顺手,已不能再占上风。
那边章进翻身又斗。童兆和站得远远的,指着骆冰,口中不清不楚的胡说。骆冰身边只有一柄飞刀,不肯贸然用掉,挺刀追去。童兆和仗着腿脚灵便,在大厅中绕着桌子椅子跟她捉迷藏,说道:“你别凶,你丈夫早死拉,不如乖乖的改嫁你童大爷。”骆冰关心则乱,听童兆和这一句话,以为文泰来真的已死,眼前一黑,昏了过去。童兆和见她跌倒,奔了过来。周仲英一见,气往上冲,举起金背大刀,也朝骆冰奔去。他本意是要阻止童兆和对她无礼,哪知误会之上又加上误会,正在这时,门外一人大喝:“你敢伤我四嫂,我和你拚命了!”一人手执双钩,上下二路,一奔咽喉,一奔前阴,夹着一股劲风,直向周仲英扑来。周仲英见此人面目英俊,身手矫捷,心中先存好感,举刀轻轻一挡,退后一步,说道:“尊驾是谁,先通姓名。”那人不答,俯身看视骆冰,见她脸如白纸,用手在她鼻上一探,尚有鼻息,忙将她扶起坐在椅上,捡起抛在地上的鸳鸯刀,放在她身边。
周仲英见众人越打越紧,无法劝解,很是不快,这时听见外面一人喊声如雷,又听见铁器相撞,乓乓乒乒打得热闹,不一会,安健刚败了进来,一人紧接着追进。周仲英那人又肥又高,手执钢鞭,约摸总有三十多斤,安健刚一柄单刀不敢和他的钢鞭碰撞。徐天宏叫道:“八弟九弟,今天不杀光铁胆庄的人,咱们不能算完。”那胖子是红花会排名第八的“铁塔”杨成协。面目英俊的是排第九的“九命锦豹子”卫春华,凡遇江湖上凶殴争斗、对抗官兵之时,卫春华总是不顾性命的勇往直前,一生所遇凶险最多,但居然连重伤也未受过一次,所以说他有九条性命。
他们两人是红花会赴援的第二拨,到得铁胆庄时已近午夜,只见庄门口火把明亮,众庄丁手执兵器,如临大敌。卫春华上前叫道:“红花会姓杨的、姓卫的来拜见铁胆庄周老英雄,请弟兄辛苦通报。”安健刚一听是红花会人马,里面正打得热闹,那里肯让他们进来,喝道:“放箭!”二十几名庄丁,火光中弯弓搭箭,一排箭射了过去。卫春华和杨成协大怒,挥动兵刃把箭纷纷拨落。卫春华不顾面前是刀山箭林,老脾气发作,一阵风的冲了过来。庄丁们见这人凶悍无比,都软了手脚,来不及关闭庄门,已被卫春华直闯进去。杨成协跟着进来,安健刚挥刀拦住。
杨成协身材高大,气度威猛,一鞭打去,虎虎生风。安健刚不敢硬架,使开刀法,一味腾挪闪避,找到一个空档,倏地一刀砍将下来。杨成协虽肥,动作却极灵便,钢鞭“横扫千军”,用力一格,“铛”的一声,刀鞭相交,安健刚虎口震裂,一阵奇痛,一柄刀脱手飞出去。杨成协不想伤他性命,待他一退,飞身跳进围墙,进了铁胆庄,因为不识路径,黑暗中正在听声寻路。安健刚另外找了一把刀,翻身又来拦截,这次尤其小心,但对拆数招,又被杨成协钢鞭打在刀背上,一柄刀弯成了曲尺。安健刚边退边打直退到大厅之中。杨成协一鞭迎头击去,安健刚一缩身,随手掀起桌子一挡,桌子一角登时落地,木屑四溅。周仲英在旁看了暗暗咋舌,心想:“怪不得红花会近来声势越来越大,会里人物果然武功惊人。”他见安健刚满头大汗,再拆数招,眼见就要命丧鞭下,纵声高叫:“红花会的英雄们,听老夫说句话。”
这时卫春华已把徐天宏替了下来,和万庆澜猛斗,他和杨成协听周仲英一喊,手势一缓。徐天宏大叫:“留神,别上当。”话声未毕,万庆澜果然一穿向卫春华扎来。他是惟恐铁胆庄和红花会的人联成一气,所以不容他们有说和机会。卫春华已有防备,眼见敌刃攻到,但居然不退,反手一钩,以攻对攻。万庆澜见他不顾性命的狠打,忙把钢穿收回招架。
这时徐天宏已把骆冰救醒,戟指大骂:“江湖上说你铁胆庄是大仁大义的好朋友,原来这样阴险毒辣。你暗施诡计,算得是什么英雄?”周仲英明知他误会,但也不由得恼怒,叫道:“你红花会也算欺人太甚。”把长袍一捋,喝道:“健刚退下,让我来斗斗这些成名的英雄豪杰。”安健刚退后数步,周仲英挺刀上前,说道:“尊姓是谁?”杨成协见对方白须飘动,不敢轻慢,一抱拳道:“在下是铁塔杨成协。”这时骆冰叫道:“八哥你还客气什么?这老匹夫把四哥害死了。”这话一出,杨成协和卫春华全都大惊。卫春华撇下万庆澜,反身扑到周仲英面前,双钩如风,直扑到他怀里。周仲英大刀一立,运用内力,把双钩反弹出来。卫春华一怔,知道对方武功厉害,但他是出名的不怕死,毫不退缩,又攻了过去。
那边章进双战孟健雄和周绮。打得难解难分。安健刚呼呼嗤气,举手用袖子一拭额头的汗,挺刀又来助战。杨成协挥钢鞭敌住万庆澜。
徐天宏察看大厅内恶斗形势,章进以一敌三,并未见败,那边卫春华却招架不住了。周仲英好几次刀下留情,但对方毫不退缩,心想你这年轻人真是不识好歹,找倒要教训教训你,刷刷几刀,把卫春华左手钩震得直荡开去。徐天宏见周仲英刀法精奇,功力深湛,数招之后,卫春华已非其敌,忙挺单刀过去助战,以两敌一,堪堪打个平手。周仲英年纪虽老,金背大刀使来一团白光,把全身罩住,招数一刀紧似一刀,力量一刀大似一刀,愈战愈勇。徐天宏眼见不能取胜,大叫:“五哥六哥,你们来了,好,快放火把铁胆庄烧了再说。”他这是虚张声势,红花会中排行第五第六的常赫志、常伯志兄弟其实并没有到铁胆庄来,他们奉总舵主之命,到三道沟去查看京里来的公差行踪去了。徐天宏这一叫,铁胆庄的人果然全都吃了一惊。周仲英一分神,险险吃了卫春华一钩,长眉一竖,大刀“三羊开泰”,连环三招,把徐、卫两人迫退了数步,纵身跑到厅口,想出去拦截纵火敌人。哪知卫春华如影随形,紧跟在身后,人未到,钩先到,直向周仲英刺过来。周仲英大刀圈转,“铛”的一声,把双钩隔开,进手横砍,右足贴地勾扫,同时左手一个捺掌。卫春华急急纵身跃起,向旁跳开。周仲英左手五指掇拢,变为雕手,借势一拨,一掌打在卫春华肩上。周仲英这一捺、一拨、一勾,名为“三合”,是少林拳中“二郎担衫”绝技。卫春华专心对付他的刀法,哪知他突然施展少林拳,刀拳足三者并用,避开了两招,最后一招终于躲不掉,右肩重重吃了一掌,幸而周仲英掌下留情,只使了四成力,否则必受重伤。卫春华愈败愈狠,被周仲英一掌打得倒退三步,尚未站定,又扑上四步,双钩“彩凤旋窝”,向周仲英卷去。周仲英大怒,叫道:“你这位小哥,我和你又没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为何苦苦相逼?我已掌下留情,你也知得好歹!”卫春华道:“你杀我文四哥……我打你不过,但我是打不杀的九命锦豹子,你知道么?”口中说话,手上丝毫不缓。周仲英见他狠打痴缠,一味不要命死拚,心中有气、可是见他如此勇猛,也不由得爱惜,说道:“老夫活了六十多岁,还没见过你这种不要命狂徒!”卫春华道:“今儿叫你见见。”刷的一钩直刺,徐天宏单刀横砍。周仲英忽地跳起,大刀猛劈三刀,卫春华奋力抵住。刀光剑影中,周仲英弯刀向内,肘角向外一撞,正撞在卫春华腰胁之上,这一记是少林拳中的“肋下肘”,如使足了力,把敌人胁骨撞折。卫春华受他一撞,饶是对方未用全力,可也痛入骨髓,哼了一声,蹲了下来。徐天宏道:“九弟你退下。”卫春华不答,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斜眼向周仲英凝视,又挺双钩上前。周仲英骂道:“我瞧你是不可救药!”徐天宏大叫:“快放火啦,十二郎,你截住后门,别让一个人逃出庄去。”周绮给她喊得心乱意烦,一时又战章进不下,心想:“我杀了这罪魁祸首再说。”举刀奔向骆冰。
骆冰自听到文泰来被害的消息后,直昏昏迷迷的坐在椅上,大厅中大家打得凶猛异常,她只觉得一团团人影在面前窜来窜去,脑子中空空洞洞的,对眼前之事茫然不解。周绮纵到她面前,一刀砍来。骆冰向她凄然微笑了一下,眼神要哭不哭的样子。周绮钢刀砍到她面前,见她脸上一副又可怜又伤心的温柔神色,反而砍不下去了,凝了一下神,把椅上的鸳鸯双刀拿起来,递到骆冰手中,道:“打呀!”骆冰随手接了。周绮再是一刀轻轻迎头砍下,瞧她是否招架。骆冰又笑了一笑,随随便便的右手短刀一架,长刀反击。周绮叹了一口气,道:“这才对了,你站起来打。”骆冰听话站起,但腿上伤痛,拐了一下重复坐下。于是一个坐一个站,一个呆一个慵,双刀单刀打了起来。拆了数招,周绮急道:“谁跟你闹着玩?”她觉得对手似傻不傻的各她争斗毫无趣味,这时又听见徐天宏大叫“放火”,心中一惊,抛下骆冰奔出厅去。
刚跑到厅口,只听见门外一人阴沉沉的说道:“想逃吗?”周绮一惊,反身一跃,退开两步,在烛光摇晃下只见两个人挡在门口。说话的人面上如布着一层寒霜,两道目光摄人心魄般直射过来。周绮想再看他身旁那人,怎么一副样子,但说也奇怪,被他目光瞪住,自己的眼睛竟不敢移向旁边,轻轻骂了声:“见鬼!”那人冷冷的道:“不错,我是鬼见愁。”话声中没丝毫暖意。周绮向来天不怕地不怕,见这人阴气森森,不由得微微打了一个冷战,喝道:“难道姑娘怕你?”她这句话是给自己壮胆,其实姑娘确是有点怕的,喝声未毕,一刀迎头向那人砍去。那人“左挂金铃”,用刀向外一挂,左手掌抚刀柄,双目仍旧瞪住周绮。周绮感到他这一挂中含劲未吐,轻灵松静,竟是内家功夫,惊惧更甚,心想:“反正我妈走了,弟弟死了,我跟爹爹都让你们杀了吧。”勇气一长,挥刀没头没脑向那人砍去,那人正是红花会执掌刑堂的鬼见愁十二郎石双英。他本来是八卦掌门中的徒弟,加入红花会后常向三当家赵半山请教武艺。赵半山把太极门中的玄门刀法倾囊相授,所以他们两人名是结义兄弟,实是师徒。石双英以静制动,以柔克刚,不数招已把周绮一柄刀裹住。
那边孟健雄、安健刚双战章进,已自抵挡不住。万庆澜左手镔铁点钢穿也被杨成协一鞭打折,不敢再战,只绕着桌子兜圈子,欺侮杨成协身体胖跑不快,追他不上。童兆和不知哪里去了。只有周仲英对敌徐天宏和卫春华却占着上风,他想只有先将他两人打倒,再来把事情说清楚,否则混战下去,殊非了局,刀法一紧,将徐卫两人逼得连连倒退,正在得手之际,忽地一人纵上前来,叫道:“我来斗斗你这老儿!”一柄铁桨当头猛打下来。
兵器是铁桨,用的却是“鲁智深疯魔杖”的招术,他是把铁桨当作禅杖使,这一记“秦王镖石”,铁桨从自己背后甩过右肩,猛向周仲英碰来,呼的一声,猛恶异常。周仲英见他力大,向左一闪,反手就是一刀。那一一桨不中,铁桨打横,双手握定,桨尾向右横挡,随手桨头向左横击,这是“疯魔杖”中的“金铰剪月”,快如闪电。最是厉害不过。周仲英是少林正宗,识得此招,侧身让过,眉头一皱,主意打定,边打边退,不断移动脚步,眼见万庆澜逃避杨成协的追逐,奔近自己身边,大刀一挥,反手向万庆澜头上砍去。
原来周仲英知道红花会的误会非三言两语所能说明,几次呼喝大家住手,都被万庆澜从中破坏。他们来铁胆庄敲诈勒索,周仲英心中本极气恼,可是一和官府作对,那就是造反。自己在这里数十年安居,有家有业,自古道“灭门的县官”,得罪了官府,可真是无穷之祸。周仲英虽然是一方豪杰,但近二十年来广置地产,家财渐富,究竟是丢不掉放不下,所以一直不肯对万庆澜翻脸。再者自己为红花会的朋友把儿子也杀了,他们居然不问情由,闯进庄来狠砍猛杀,还说烧铁胆庄,也不免有气,心想自己年纪这么一大把,对方就是不敬贤也得敬老。他本来凭武艺当场把众人全都慑服,然后再来说明原委,哪知红花会群雄越来越多,越打越凶,时候一长,总有人不死也伤,这一来误会变成真仇,那就不可收拾,权衡轻重,甩出去铁胆庄不要,决定向万庆澜动手,以求打开僵局。
万庆澜见周仲英金刀砍来,不由得大骇,疾退一步,见后面杨成协又追了上来,忙双足一顿,跳上桌子。他已知道周仲英用意,大叫:“我们捉到了文泰来,朝廷悬赏的二万两银子,你想害死了我独吞吗?”这人狡滑狠毒,存心诬陷,要挑拨铁胆庄和红花会斗个两败俱伤。
红花会群雄见周仲英刀砍万庆澜,俱都一怔,各自停手,听万庆澜这么一叫,激斗之间,哪里还能细辨是非曲直?章进哇哇大叫,双斧向周仲英卷来。周仲英又急又怒,有口难辩,只好挥刀挡住。徐天宏究竟足智多谋,看周仲英刚才拼斗时数次刀下留情,知道其中必有隐情,喊道:“十弟不可造次!”章进杀得性起,根本没有听见。使铁桨的是红花会中排行第十三的钢头鳄鱼蒋四根,一桨拦腰向周仲英打去。周仲英侧身一避,不想背后杨成协钢鞭斜肩打来。周仲英听得耳后风生,挥刀一挡,两人手臂都是一阵酸麻。杨成协、章进和蒋四根是红花会的“三大力士”,均有惊人膂力。周仲英独战三人,显见不支,大喝声中大刀和章进双斧相交,火花迸发,手臂又是一阵发麻。蒋四根铁桨“翻身上卷袖”,一桨打在大刀之上,这时周仲英再也握不住,大刀脱手飞去,直插在大厅正中梁上,竟没掉下来。
孟健雄和安健刚两人见师父兵器脱手,一惊非同小可,双双抢过来相救,只跨出两步,已被卫春华挥动双钩,和身扑过来拦住。周仲英虽败不乱,大刀脱手,并不惊慌,双足一纵,直跃到杨成协怀里,一个“弓箭冲拳”,左手已抢住钢鞭鞭梢,右手向杨成协当胸一拳。杨成协万想不到对方功夫如此之硬,在危急之中,竟会施展“空手夺白刃”招术来强抢他的钢鞭,被对方迫近身来,招架已自不及,把胸一挺,“哼”的一声,硬接了周仲英这一拳,钢鞭竟不撒手。原来杨成协一身铁布衫的横练功夫,虽不能说刀枪不入,但寻常利器却也伤他不得,他绰号叫做“铁塔”,意思是说他像一座铁塔那样,既雄伟,又坚牢。周仲英拳力奇大,真可说有碎石毙牛之劲,见杨成协居然若无其事的受了下来,不禁暗暗吃惊。其实杨成协也是有苦说不出,吃这一拳只打得他痛彻心肺,猛吸一口气一忍,再用力一扯,想把周仲英拉住钢鞭的手挣脱。周仲英也正在这时一拉。两人势均力敌,谁也没能把对方拉脱手。
这边抢夺钢鞭,势成肉搏,章进和蒋四根的兵器早已向周仲英身上砍碰过来。周仲英一拉没把钢鞭夺到,一放手右手随手把桌子一掀,推向章进各蒋四根两人。这时孟建雄跳在一旁,拿出弹弓,叭叭叭叭,连珠弹向章蒋两人身上乱打,替师父抵挡了一阵。但己方形势危急异常,他见周仲英推倒桌子,桌上烛台掉在地下,蜡烛顿时熄灭,心中灵机一动,一阵连珠弹把厅中几枝蜡烛全都打灭,大厅中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这一着众人全都出于意料之外,各人不约而同的都向后退了几步,恶斗顿时全部停止。大家屏声息气,谁都不敢移动脚步,连大气也不敢出,因为黑暗之中,谁一发出一点声音,被敌人一辨明地位,兵刃暗器马上就招呼过来,既看不见敌人动作,如何趋避躲闪?而且这是群殴合斗,不是单打独杀,黑暗中乱砍乱杀,说不定就伤到了自己人。所以大厅中一时之间突然静寂,这其中杀机四伏,众人觉得比刚才呼叫砍杀,似乎更加令人惊心动魄。
就在这静寂之中,忽然厅外一阵脚步声走近,厅门打开,一人手持火把走了进来。那人书生打扮,另一手拿着一支笛子。他走进门,向旁一站,火把高举,火光照耀中又走进三个人来。一个是道人,背负宝剑,左手道袍袖子束在腰里,只有一只右臂。另一个轻袍缓带,面如冠玉,服饰俨然是一个贵介公子,他身后跟着一个十多岁的少年,手中捧着一个包裹。这四人正是金笛秀才余鱼同、追魂夺命剑无尘道人、以及新任红花会总舵主的陈家洛,那少年是陈家洛的书僮心砚。
红花会群豪见总舵主和二当家到来,俱都大喜,纷纷走近相见。徐天宏向杨成协和卫春华低声道:“你们留心瞧着铁胆庄这批家伙,别让他们走了。”两人点点头,绕到周仲英身后。安健刚知道他们用意,心头有气,走上一步,正想开口质问,周仲英一把拉住,低声道:“沉住气,瞧他们怎么说。”
这时余鱼同拿了两张名帖,走到周仲英面前,打了一躬,高声说道:“红花会总舵主陈家洛、二当家无尘道人,拜见铁胆庄周老英雄。”孟健雄上去接过来,递给了周仲英。周仲英见名帖上写得很客气,陈家洛与无尘都自称晚辈,上前去拱手道:“贵客降临敝庄,不曾远迎,请坐请坐。”这时大厅中已打得桌倒椅翻,一塌胡涂,周仲英叫:“来人哪!”宋善朋率领了几名庄丁进来,排好桌椅,重行点上蜡烛,分宾主坐下。东首宾位陈家洛居先,依次是无尘、徐天宏、杨成协、卫春华、章进、骆冰、石双英、蒋四根、余鱼同。心砚站在陈家洛背后。余鱼同偷眼暗瞧骆冰见她玉脸惨淡,自己心中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又不知她有没有把他的胡作非为告知石双英,偷眼看那鬼见愁十二郎,见他脸上阴沉沉的不动声色,一点看不出来。原来余鱼同自骆冰走后,书空咄咄,自怨自艾,莫知适从。此后两天总是在这几十里方圆之地内绕来绕去,他想骆冰腿上受伤,再遇到公人一个人无法抵御,所以想在她后面暗中保护,但始终没见她的踪迹,他那里想得到她会再走到铁胆庄。到第三天晚上,骆冰没找到却遇上了陈家洛与无尘。两人一听文泰来被铁胆庄所卖,又急又怒。无尘马上想去搭救文泰来。陈家洛道:“众兄弟都赶往铁胆庄,他们不知道周仲英如此不顾江湖道义,说不定会中这老儿的暗算。咱们不如先到铁胆庄,会齐众兄弟后再去救四哥。”无尘一听有理,要余鱼同领路,到了铁胆庄来。这时庄内好手都在大厅中狠打猛拼,几名庄丁那里拦得住他们。陈家洛到达时,正是孟健雄弹子打灭蜡烛、大厅中一团漆黑之时。
西首主位周仲英坐第一位,依次是孟健雄、安健刚、周绮。那万庆澜见双方叙礼,知道事情要糟,乘人不备,慢慢挨到门边,正想溜出,徐天宏一纵身,落在门口,把路拦住,说道:“请留步,大家把话说说清楚。”万庆澜见对方人多势众,不敢动手,只好回来坐下。
周仲英和陈家洛替双方引见了,报了各人姓名。周仲英一听,对方全是武林中的成名英雄,怪不得手下如此了得,看那总舵主陈家洛却像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官宦子弟,这人竟统领着这批江湖豪杰,众人对他又十分恭谨,实在透着古怪,心中暗暗纳罕。
陈家洛见周仲英脸现诧异之色,不住的打量他,于是强抑满怀怒气,冷然说道:“敝会四当家奔雷手文泰来遇到鹰爪子围攻,身受重伤,避难宝庄,承周老前辈念在武林一脉,仗义援手,敝会众兄弟全都感激不尽,兄弟这里当面谢过。”说罢站起来就是一揖。周仲英连忙还礼,心中万分尴尬,暗道:“瞧不出这公子哥般的一个人果然有一手,他用场面话来挤我。”陈家洛这番话一出,无尘、余鱼同暗暗佩服。无尘心中更是欣慰,庆幸红花会此后领导有人,事业更可发扬光大,那边却没章进懂陈家洛的用意,大叫起来:“总舵主你不知道,这老匹夫已把咱们四哥害了。”卫春华坐在他身边,忙拉了他一把,叫他别嚷。陈家洛好像没听见他的话,仍旧客客气气的对周仲英道:“我们众兄弟夤夜造访宝庄,礼貌上是很不周,请周老前辈海涵,不见怪才好。只因为我们听朏文四哥有难,大家如箭攻心,未免鲁莽。不知文四哥现在伤势如何,周老前辈大概已延医给他诊治,就请引我们见见。”说着站起身来,红花会群豪都跟着站起来。
周仲英口讷,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骆冰哽咽咽的叫道:“四哥叫他们害死了!总舵主,咱们要老匹夫给四哥抵命!”章进、杨成协、卫春华等一干人跟着起轰,各各手执兵刃,逼上前来。孟健雄挺起身出来说道:“文爷到敝庄来,事情是有的……”徐天宏插嘴道:“那么请孟爷引我们去相见。”孟健雄道:“文爷、文奶奶和这位余爷来到敝庄的时候,我们老庄主不在家,是兄弟特地派人到赵家堡去请医生,这是文奶奶和余爷亲眼见的。后来六扇门的人来,我们惭愧得很,没有能好好保护,以致文爷被捕去了。陈当家的,你要是怪我们招呼不周,我们认了。你要杀要剐,姓孟的皱一下眉头,不算好汉。但你们众位当家硬指我们老庄主出卖朋友,那算什么话?”
骆冰走上一步,戟指骂道:“姓孟的,你还充好汉哪!我问你,你叫我们躲在地窖里这样隐秘的地方,不是你们铁胆庄得了鹰爪孙的好处,说出来,他们怎会知道?”孟健雄被她一问,顿觉语塞,因为周英杰受贿卖友,铁胆庄的人全都认为奇耻大辱,决不肯告知外人。无尘对周仲英道:“出事的时候,老庄主或许真不在家。但龙有头,人有主,铁胆庄的事,我们只能冲着周老庄主说,请你说一句话。”这时缩在一旁的万庆澜突然叫道:“是他儿子说出来的,他怎么把儿子交给你们?”陈家洛走上一步,说道:“周老前辈,这话可真?”周仲英为人正直,岂肯当面说谎,把头点了一点。红花会的群豪大哗,更围拢来。大家望着陈家洛,看他怎么说。
陈家洛侧目望着万庆澜,冷然说道:“这位是谁,还没请教阁下万儿。”骆冰抢着说道:“他是鹰爪孙,来捉四哥的人中,有他在内。”陈家洛一言不发,缓步走到万庆澜面前,突然伸手,夺去他手中的钢穿,往地下一掷,把他双手反背并拢,左手一把握住。万庆澜“啊唷”一声,可是已经挣扎不脱。陈家洛这一下动作快得出奇,众人都没有看清楚他用的是什么手法。万庆澜的武功不是平庸之辈,刚才大家已经见过,但被他拿住了竟自动弹不得。这一来,不但铁胆庄众人耸然动容,连红花会群雄也各暗暗称奇,因为他们只知道陈家洛是天池怪侠的唯一传人,但到底功夫如何,谁也不知底细。
陈家洛喝道:“你们把文四爷捉到哪里去了?”万庆澜闭口不答,脸上一副傲气。陈家洛骈指在他肋骨下“中府穴”一点,喝道:“你说不说?”万庆澜哇哇大叫:“你作践人不是好汉……有胆就把我杀了……”话未喊完,头上黄豆大的汗珠直冒出来。陈家洛又在他“软麻穴”上一点。万庆澜这一下可忍不住了,低声道:“我说……我说。”陈家洛在他“气俞穴”上一推。万庆澜缓过一口气,说道:“要解他到北京去。”骆冰忙问:“他……他没死?”万庆澜道:“当然没有死,这是要犯,谁敢弄死他?”骆冰道:“你……你这话……这话可真?”万庆澜道:“我干么骗你?”骆冰一听,心头一喜,又自晕了过去,向后便倒。余鱼同伸手要扶,忽然起了疑惧之心,伸出了手又了缩了回来。骆冰一头倒在地下,章进赶忙把她扶起,叫道:“四嫂,你怎么了?”他向余鱼同白了一眼,觉得他刚才的行为很有点古怪。
陈家洛松开了手,对书僮心砚道:“把他绑起来。”心砚从包裹中取出一条绳索,把万庆澜双手反背缚住。万庆澜所点穴道虽已解开,但一时手脚酸麻,无法反抗。陈家洛高声说道:“各位哥哥,我们救四哥要紧,这里的帐将来再算。”红花会群雄齐声答应。这时骆冰已经醒过来,坐在椅上喜极而泣,听陈家洛这么一说,站了起来,章进扶住了她。众人走到厅门口,孟健雄送出来。陈家洛将出厅门,回身举手向周仲英说道:“多多吵扰,大恩大德,没齿不忘,我们后会有期。”周仲英听他语气,知道红花会救了文泰来之后,必定要再来寻仇,心道:“我周仲英问心无愧,你们不谅,我难道就惧怕你们?”“哼”了一声,一言不发。章进叫道:“救了文四哥之后,我章驼子第一个来斗斗你们铁胆庄的英雄好汉。”杨成协道:“狗熊都不如,称什么英雄?”周绮一听大怒,喝道:“你骂谁?”杨成协怒道:“我骂不讲义气,没有家教的老匹夫。”
原来铁塔杨成协胸口吃了周仲英一拳,虽然他有铁布衫功夫,并未受伤,但也吃亏不小,再听说文泰来为周仲英之子所卖,更加气愤,所以临走时不禁破口大骂。周绮抢上一步,骂道:“你是什么东西,胆敢骂我爹爹?”杨成协道:“呸,你这丫头!”他不愿与人家姑娘争闹,回头就走。“俏李逵”性如烈火,更恨别人当她女流之辈而瞧她不起,平素常道:“男女都是人,为什么男人做得,女人就做不得?”一听杨成协骂她“丫头”,而且满脸鄙夷之色,哪里还忍耐得住?赶上几步,喝道:“丫头便怎样?”杨成协道:“去叫你哥哥出来,就说我铁塔杨成协要见见。”周绮道:“我哥哥?”心中很有点奇怪。卫春华道:“有种卖朋友,就要有种见朋友。你哥哥出卖我们四哥,现在躲到哪里去了?”周绮愕然不解,心道:“我哪里来的哥哥?”
孟健雄见周绮受挤,知道红花会的人误会了万庆澜刚才那句话,事情已闹得如此之僵,此时如把周仲英击毙亲子的事告诉对方,未免示弱,只好自己出去替师妹挡一挡,于是高声说道:各位还有什么吩咐,现在就请示下,省得下次再劳动各位了。“”章进道:“我们就是要见见这位姑娘的哥哥。”周绮道:“你这驼子胡说八道,我有什么哥哥?”章进又被她骂一声“驼子”,虎吼一声,也不拔出双斧,双手鹰爪般向她门面抓来。周绮挺刀一挡,章进施展擒拿功,空手和她拚斗起来。
卫春华双钩一摆,叫道:“孟爷,你我比划比划。”孟健雄只好应道:“请卫爷指教。”这边蒋四根和安健刚也叫上了阵,各挺兵刃就要动手。杨成协大喊:“卖朋友的兔崽子,再不给我滚出来,我们放火烧屋了。”双方兵器纷纷出手,势成群殴。
周仲英气得须眉俱张,对陈家洛道:“好哇,红花会就会出口伤人,以多取胜。”
陈家洛一声胡哨,拍了两下掌,群豪突然都退到他的身后,一声不发。陈家洛道:“周老英雄,你责我们以多取胜,在下就单身请周老英雄不吝赐教几招。”周仲英道:“那再好没有。陈当家的刚才露了这手,我们全都佩服得了不得,真是英雄出在年少,有志不在年高,老夫很想瞻仰瞻仰,陈当家的要比兵刃还是拳脚?”石双英阴森森的道:“大刀飞到梁上去了,还比什么兵刃?”此言一出,周仲英面红过耳,各人都不自禁的抬头望那柄嵌在梁上的金背大刀。忽见一个人影轻飘飘的跃起,右手勾住了屋梁,左手把大刀拔了出来,一翻身,毫无声息的落在地上,走到周仲英面前,一腿半跪,举刀过顶,说道:“周老太爷,您老人家的刀。”众人瞧这人时竟是陈家洛的书僮心砚,瞧不出他年纪轻轻,轻功造诣已如此不凡。
心砚露了这一手,周仲英脸上更下不去,他“哼”了一声,将心砚不理不睬,向陈家洛说道:“陈当家的亮兵刃吧,老夫就空手接几招。”这时孟健雄把心砚举着的金背大刀接了过来,低声说道:“师父犯不着生气,和他刀上见输赢!”他是怕师父中了对方激将之计,真用空手去和人家的兵器过招,那是未打先吃三分亏。心砚大刀离手,一纵身回来解开包裹,将陈家洛独门之秘的兵器亮出,双手托着,拿到陈家洛面前。
徐天宏低声道:“总舵主,他要比拳,你就在拳脚上胜他。”原来徐天宏冷眼看周仲英神情,对红花会始终是情谊多而敌意少,双方一动兵刃,总有一方不死即伤,不如比拳可多留余地。再者他已领教过周仲英大刀的功夫,实在是功力深厚,他和卫春华以两敌一,兀自抵挡不住。陈家洛兵器上功夫如何,他毫不知情,但刚才见他出手迫万庆澜招供,手法又奇又快,显然有独得之秘。他要陈家洛比拳,那是“避敌之长,而用己之长”的意思。
陈家洛道:“好。”对周仲英一拱手,道:“在下想请教周老英雄几路拳法,请老前辈手下留情。”周仲英道:“好说好说,陈当家的不必过谦。”周绮走过来替父亲脱去长袍,低声说:“这小子会点穴,爹爹你留点神。”说着眼圈儿一红,她脾气发作时火爆霹雳,可是对方人数众多,个个武功精强,今日形势险恶异常,她并不是不知道。周仲英低声道:“要是我有什么好歹,你上兰州府找你叔叔去,以后可千万不许闹事。”周绮一阵心酸,点了点头。这时宋善朋已督率庄丁,把大厅中间桌椅搬开,露出很大片空地来,四周添上巨烛,红光耀眼。周仲英走到厅心,抱拳说道:“请上吧。”
陈家洛并不宽衣,长袍飘然,缓步走到厅上,手中白折扇轻轻摇了几摇,说道:“在下要是输了,一定遍请西北武林前辈,来向老前辈陪话谢罪,我们红花会众兄弟永远不带兵刃踏进甘肃省一步。”周仲英道:“陈当家的言重了。”陈家洛秀眉一扬,说道:“要是老前辈一个失手,承让在下一招,那怎么说?”周仲英傲然仰头,打个“哈哈”,一抚长须,说道:“那时铁胆庄数十口老小性命,还不全操于红花会之手?”陈家洛道:“我们红花会虽是小小帮会,可是恩怨分明,几时害过无辜性命?倘若在下侥幸胜得一拳一脚,斗胆请老前辈把泄露文四哥行藏的令郎交我们带去。要是此后文四哥能平安脱险,那么在下保证决不损伤令郎一毫一发,一定马上派人护送回到宝庄。可是文四哥要有三长两短……那就要令郎给他抵命。”周仲英给这番话引动心事,虎目含泪,把手一挥,说道:“不必多言,赐招吧!”
陈家洛将折扇插入衣领之中,在下首站定,微一拱手,说道:“请赐招。”众人见他气度闲雅,雍容自若,竟如是揖让序礼,哪里是龙争虎斗厮拼,都不禁暗暗佩服。周仲英按着少林派的礼数,左手作掌,右手抱拳,一个“请手”,他知道对方年轻,自居晚辈,决不肯抢先发招,也不再客气,一个“左穿花手”,右拳护腰,左掌呼的一声,向陈家洛当面劈来。这一掌势劲力疾,掌未到,风先到,先声夺人。陈家洛一个“寒鸡步”,右手向上一捎,将周仲英一掌架开,同时左手画一大圆弧,弯击对方腰肋,这一记竟是少林拳中的“丹凤朝阳”。陈家洛一亮招,红花会和铁胆庄中会武功的人全都吃了一惊。大家万想不到他也会用少林拳来对付周仲英浸淫数十年的少林拳。周仲英“咦”了一声,似乎也有点诧异,但手法丝毫不缓,“黄莺落架”、“怀中抱月”,连环进击,一招紧似一招。陈家洛进退趋避,少林拳的手法竟十分纯熟。两人拳式完全相同,不像争斗,简直就是同门练武。
两人翻翻滚滚拆了十余招。周仲英在少林拳上数十年功力已到了神化境界,推拳劲响,发腿有风。少林拳讲究的是心快、眼快、手快、身快、步快,周仲英愈打愈快,一攻一守,一吞一吐,旋转自如,得心应手,第一路“闯少林”三十七势未使得一半,陈家洛已处下风。周仲英突然猛喝一声,身体左转,一个“翻身劈击”,疾如流星。陈家洛忙向后一仰,险险未及避开。红花会群雄俱各大惊。
陈家洛纵出数步,猱身又上,这次用的已不是少林拳,而是少林派中的“五行连环拳”,施开崩、钻、劈、炮、横五趟拳术,右拳“乌龙采爪”奔胸前打来,周仲英喝道:“来得好!”仍用少林拳还击。不数招,陈家洛忽然改用“八卦游身掌”,身随掌走,满厅游走,长袍飘然,烛影下似见数十个人影来去。周仲英以静养动,沉着应击,陈家洛丝毫未占便宜。再拆数招,周仲英一拳打去,忽被对方突用内力粘至外门,这一招竟是太极拳中的“如封似闭”。
陈家洛拳势顿缓,神气内敛,以太极拳中以柔克刚之法,见招破招,见式破式。这时众人愈观愈奇,自来少林太极门户各别,极少有人兼通,陈家洛年纪轻轻,居然内外双修,可说得是武林奇闻。周仲英打起精神,小心应付。这一来双方攻守均慢,但行家看来,比之刚才猛打狠斗,尤为惊心动魄。两人对拆二十余招,意到即收,丝毫没露出破绽。陈家洛忽地一个“倒辇猴”,拳法又变,一时之间,连用武当长拳、三十六路大擒拿法、分筋错骨手、岳家散手四种拳法击敌。
众人见陈家洛拳法层出不穷,俱各纳罕,也知他以后还会使出什么拳术来。周仲英以不变应万变,六路少林拳前后变化,丝毫不现败象,他在江湖上纵横数十年,各门各派的对手全都遇到过,像陈家洛这样兼通各家拳术的人虽然前所未见,但也不过有如他以少林拳依次遍敌各门好手,拳法上并不吃亏。酣斗中周仲英突然左足跨上一步,一脚踏住陈家洛袍角,一个“躺挡切掌”,左掌向对手下盘切去。陈家洛一抽身竟未抽动,急切中一个“鲤鱼打挺”,“嗤”的一声,长袍前襟齐齐撕去。周仲英说声“承让”,陈家洛脸上一红,骈指向周仲英“软麻穴”点来,两人又打在一起。
三招一拆,旁观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陈家洛这次用的是什么拳法,只见他擒拿手中夹着点穴,左手查拳,右手绵掌,攻出去是八卦掌,收回来时已是太极拳,诸家杂陈,乱七八糟,把旁观者看得眼花缭乱。原来这是天池怪侠袁士霄所创的独门拳术“百花错拳”。袁士霄从小潜心武学,遍访海内名师,把各家拳术武艺竟学了一个全,他中年后隐居新疆的天池,融会贯通各家之长,创出了“百花错拳”来。这拳术不但无所不包,而其妙处尤在于一个“错”字,每一记招术都和武林中故旧相传的身法相似而实非,一出手对方以为一定是某招,举手迎敌之际才知打来的方位手法完全不同。要学这“百花错拳”必须先精通内外各家重要拳术,擒拿功、点穴法、轻功俱都有相当根底,才能练这上乘拳术,其精微要旨在于“似是而非,出其不意”。不知者以为拳脚全打错了,那知就是因为全部打错,所以对方才防不胜防。袁士霄创这拳术后从未用过,他弟子也只有陈家洛一人。
陈家洛“百花错拳”一出手,各人俱都一楞,周仲英双拳使开,护住门面,连连倒退,一时摸不清对方拳路,见他拳法古怪,而且掌劈指戳之中夹杂着刀剑的路数,真是见所未见。周绮见父亲落败,心中情急,大叫:“你打的是什么拳?这简直不成话!说是比拳,你怎么撒赖胡打?”
她喊声未毕,厅外窜进两个人来,连叫:“住手!”原来陆菲青和赵半山到了。红花会群雄正要和他们说话,忽然听厅外有人大呼:“走水啦,快救火啊,走水啦!”喧嚷声中,火光已映进厅来。
周仲英正被陈家洛攻得紧急,听人大叫“救火”,身家性命所在,不免关心,一疏神,突觉左腿一麻,立足不稳,自己“浮稀穴”竟被对方点中,一个踉跄,险险倒地。周绮忙抢上来扶住,急叫“爹爹!”单刀一横,护住父亲,防敌人赶尽杀绝。陈家洛并不追赶,反而倒退一步,说道:“周老英雄怎么说?”周仲英怒道:“好,我认栽了。我把儿子交给你,你跟我来!”扶着周绮往厅外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