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夕照荒庄侠士心
这一来,几个行家全知道那书生身怀绝技,是故意来和这几个公人为难了。李沅芷本来在为书生担忧,怕他受公差欺侮,现在见他竟会点穴,还在装腔作势,觉得好不有趣。只听见那使软鞭的惊叫道:“师叔,点子怕是红花会姓陈的小匪首。”那使剑和使鬼头刀的听了都心中一惊,连连退出数步。这时那使怀杖的公差已软倒在地,动弹不得,被使软鞭的将他拉在一边。使剑的公差向书生喝道:“尊驾可是姓陈?可是红花会的少舵主?”
那书生哈哈一笑,说道:“你们做公差的耳目倒灵通,知道红花会少舵主姓陈。常言道:光棍眼,赛夹剪。可是这回你们却走了眼了。在下行不改姓,坐不改名,姓余名鱼同。余者,人未之余也。鱼者,混水摸鱼也。同者,君子和而不同之同,非中发白,七筒八筒之筒也。在下是红花会中的一个小脚色,坐的是第十四把交椅。”他把笛子扬了一扬,道:“你们不识我这家伙么?”那使剑的道:“啊,你是金笛秀才!”那书生道:“不敢,不敢,正是区区在下。在下本领低微,你们把我认作红花会的少舵主,可不折了我的福么?阁下是北京大名鼎鼎的捕头吴国栋吴二爷吧?。”那使剑的道:“不错,你是红花会的,这官司跟我打了吧!”说话未了,剑走轻灵,一剑刺来。吴国楝名不虚传,这一剑,刚中带柔,劲道十足。
吴国栋是北京名捕头,在他手上破过的大案和丧命的黑道中人已不知其数。他自知积下冤家太多,前几年已退休不干。他师侄冯辉奉命协同大内侍卫来捉拿红花会的要犯,知道自己本领不够,千恳万求的再把他拉出来帮忙。那个使软鞭的就是冯辉。使鬼头刀的名叫蒋天寿,使怀杖的名叫韩春霖,都是兰州的捕快。北京和兰州的捕快虽然办的是同一件案子,但暗中较下了劲,都想争功,结果蒋天薵中了鸳鸯刀骆冰的一把飞刀,韩春霖被余鱼同点了穴,人还没捕到,却双双受伤。冯辉心中虽暗自得意,但看敌人如此厉害,也不免心惊。
当下余鱼同施展一枝金笛,和吴国栋、冯辉、蒋天寿三人打在一起。他的金笛有时当铁鞭使,有时当点穴之用,有时招数中更夹杂着剑法,吴国栋等三人一时竟闹了个手忙足乱,讨不到便宜。陆菲青和李沅芷看了几招之后,不由得面面相觑。李沅芷道:“他使的是柔云剑术。”陆菲青点点头,心中暗想:“柔云剑是本门的独得之秘,他既是红花会中人,那么一定是大师兄马真的徒弟。”他这一猜对了。余鱼同确是马真的得意爱徒,他系出名门,是江南望族的子弟,中过秀才。他父亲因和一家豪门争一块坟地,打官司打得倾家荡产,又被豪门借故陷害,死在狱中。余鱼同一气出走,拜马真为师,学得一身武功,回来把那士豪刺死,从此亡命江湖,后来加入了红花会。他为人机警灵巧,各地乡谈一学就会,所以在会中担任联络和刺探消息之职。这次他奉少舵主之命赶赴洛阳去办一件要事,他还不知道奔雷手文泰来和鸳鸯刀骆冰途中遇敌,在这店里养伤。那知在此地遇到公门中人,只听吴国栋等口口声要捉拿红花会人,因之挺身而出,骆冰一听他吹笛却知他道他到了。
余鱼同以一敌三,打得难解难分。这时镖行中人也出来看热闹了。童兆和看了一会,插嘴道:“要是我啊,留下两个招呼他,另一个就用弹子打。”他看见冯辉背上负着弹弓,所以提醒一句。冯辉一听不错,退出战团,跳上桌子,拉起弹弓,叭叭叭,一阵弹子向余鱼同打去。余鱼同连连闪身相避,又要招架刀剑,顿处在下风,一刹时间吴国栋长一剑与蒋天寿一刀同时攻到,余鱼同挥金笛把刀挡开,吴国栋一剑竟把长衫刺破。余鱼同呆了一呆,不留神而面颊上中了一颗子弹,一痛之后,手脚更慢。吴国栋与蒋天寿攻得越紧。余鱼同一枝金笛只有招架,已递不出招去。童兆和在一旁得意:“听童大爷的话包你没错。喂,你这小子别打啦,扔下笛子,认命吧!”
余鱼同技艺得自名门真传,虽危不乱,猛斗之中,骈两指向吴国栋乳下部位点来。吴国栋暗抽一口凉气,心想瞧不出这点子年纪轻轻,手下如此之硬,疾退了一步。余鱼同两指变掌,在蒋天寿脸前虚晃一下,待对方举刀一挡,左掌故意迟迟缩回。蒋天寿看出有便宜可占,鬼头刀从守势变为攻势,直削过去。余鱼同左掌把敌人的刀诱了过来,随手一笛,打在敌人腰上。蒋天寿哼的一声,痛得蹲了下去。余鱼同待要赶打,吴国栋迎剑架住。冯辉一阵弹子,又把他挡住了。
吴国栋虽少一个帮手,但对方一时也未能占得便宜,蒋天寿咬紧牙关,悄悄站起来溜到余鱼同背后,乘他既要照顾宝剑又要躲避弹子之际,用尽平生之力,鬼头刀“独劈华山”,向他后脑砍去,这一出手出其不意,实难躲避。那知鬼头刀堪堪砍到余鱼同顶心,手腕上突然一阵奇痛,鬼头刀啷呛一声跌落在地,刚刚呆得一呆,胸口又中一柄飞刀,当场气绝。
余鱼同一回头,只见鸳鸯刀骆冰左手扶着桌子,站在身后,右手还拿着一柄飞刀,他见到了帮手,精神大振。骆冰到,她丈夫一定在附近。奔雷手文泰来武功卓绝,收拾这几个鹰爪绰绰有余,他却不知文泰来负重伤,已经动弹不得了。余渔同大叫:“四嫂,快把那打弹弓的鹰爪先废了。”骆冰微微一笑,飞刀出手。冯辉见明晃晃的一把刀对准他飞来,忙举弹弓一架,拍的一声,弹弓顿时折断,飞刀余势未衰,又把他手背削破。冯辉大骇,狂叫:“师叔,风紧扯呼!”转身就走,吴国栋刷刷两剑,把余鱼同逼退两步,将软倒在地的韩春霖负起,冯辉软鞭断后,两人冲出门去。
余鱼同见公差逃走,也不追赶,把笛子举到嘴边。李沅芷心想这人真是好整以暇,这当口还有心情吹笛呢。谁知他这次并非横吹,而是像吹洞箫般直吹,只见他一鼓气,一枝小箭从金笛中直飞出来。冯辉头一低,小箭钉中韩春霖臀部,痛得他哇哇大叫。
余鱼同回头问道:“四嫂,四哥呢?”骆冰道:“你跟我来。”她腿上受伤,行走不便,撑了一根门闩当拐杖,把余渔同引进房去。余鱼同从地上拾起一把飞刀交还骆冰,一面忙问:“四嫂怎么受了伤,不碍事么?”
那边吴国栋背了韩春霖窜出去,也不知余渔同是否追来,使足了劲往店门奔去,刚出门口,和外面进来的一个人撞了一个满怀。吴国栋数十年武功,下盘功夫扎得坚固异常,那知被外面进来这人轻轻一碰,竟收不住脚,连连退出几步,把韩春霖脱手抛在地上,自己才没跌倒。这一下韩春霖可惨了,一枝小箭在地上一撞,连箭羽都没入肉里。
吴国栋一抬头,见进来的是御林军统带张召重,心中大喜,忙请了一个安,道:“张大人,小的不中用,一个兄弟让点子废了,这个又被点了穴道。”张召重气派很大,“唔”了一声,左手一把将韩春霖拈起,右手在他腰里一捏,腿上一拍,就把他闭住的血脉解开了,张召重问:“点子跑了吗?”吴国栋道:“还在店里呢。”张召重“哼”了一声道:“胆子倒不小,杀官拒捕,还大模大样的住店。”他一边说话一边走进院子,走到蒋天寿身边,见他气绝多时,把他胸口那飞刀拔下来,在死人身上拭去血迹,放入囊中,冯辉道:“张大人,点子住在里面。”他手持软鞭,当先开路。
张召重等一行人正要闯进店房,忽见左边厢房中窜出一个少年来,手持一个红布包袱,向张召重一扬,笑道:“喂,又给我抢来啦!”说话之间已奔到门边。张召重一震,心想:“这批镖行小子真够脓包的,我给他们夺了回来,又被人家抢了去。别理他,自己正事要紧!”他并不追赶,转身又要进店去。那少年见他不追,站了脚步,叫道:“不知是那里学来的几手三脚猫,还冒充是人家的师叔,羞也不羞?”这少年正是女扮男装的李沅芷。
张召重名震江湖,不论黑白两道的人见了他全都客客气气,近年来那里受过别人这样奚落,当时气往上冲,一个箭步,举手向李沅芷抓来。他是想把她抓到,好好教训一顿,再交给师兄马真发落。他认定她是马真的徒弟了。
李沅芷见他追来,拔脚就逃。张召重道:“好小子,你逃到那里去?”他追了几步追不到,想回来办理正事。那知李沅芷狡猾异常,待他不追时,又停步讥讽几句,这样追追停停,奔出了五六里地。这时大雨未停,两个人身上全湿了。
强召重一发狠劲,心说:“浑小子,抓到你再说。”施展轻功,全力追来。他既决心要追,李沅芷可就难以逃走,她见两人距离越来越近,知道对方武功卓绝,心中也有点发慌,斜刺里往山坡上跑去,张召重一声不响,随后跟来,脚步加快,已到李沅芷背后,伸手抓住她背心衣服。李沅芷一惊,用力一挣,“嗤”的一声,背上一块衣衫被扯了下来,不由得心中突突乱跳。随手把红布包袱往山涧里一抛,说道:“给你吧。”
张召重见包裹被抛下山涧,知道里面是一部关系重大的可兰经,雨下得正大,如被涧水一冲,就算找得回来也必浸湿,当下顾不得再追,走下去拾那包袱。。李沅芷哈哈一笑,回身走了。
张石重拾起包裹,见已湿了一大块,忙打开包裹来看看经书是否浸湿,一解开,不由得破口大骂,里面那里有什么可兰经,竟是客店柜台上的两本帐簿,翻开一看,簿上写的是收某号客人房饭钱几钱几串,店伙某某支薪工几两几钱等等。张召重大骂晦气,自己在江湖上什么大阵大仗全见过,那知竟上了这伙小子两次大当,随手把帐簿连包裹抛入山涧里,因为如带回店里,被人一问,自己面子上可下不去。他一肚子烦躁,赶回客店,一进门就遇见镖行的阎世章,只见他背上好好的背着那红布包裹,心中暗叫惭愧,忙问:“这包袱有人动过没有?”阎世章道:“没有啊。”他为人细心,知道张召重如此相问必有缘故,邀他同进店房,把包裹打开一看,那部经书好端端在里面。张召重道:“吴国栋他们哥儿那里去了?”阎世章道:“刚才还见他们在这里啊。”张召重把店伙叫来一问,也说不见他们,也没听说他们再和红花会的人打斗。
张召重气道:“皇上养了这种人有屁用!我走开一下,就躲得远远地。阎老弟,你跟我来,你瞧我一个人把这几个点子抓来。”说着就向文泰来所住的那间店房走去。阎世章心中很是为难,他震于红花会的威名,知道这个帮会人多势众,好手如云,自己可惹他们不起,当下抱定宗旨袖手旁观瞧热闹,跟在后面,好在知道张召重武功绝伦,对方三人中倒有两个受伤,还不手到擒来。
张召重走到门外,大喝一声:“红花会的匪徒,给我滚出来!”隔了半晌,里面毫无声息。他大声骂道:“他妈的,没种!”一腿把门踢开,那知门没闩,是虚掩的,出人意料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张召重吃了一惊,叫道:“点子跑啦!”冲进房去,只见房里空空如也,炕上棉被隆起,似乎还有人睡着,张召重拔剑把棉被一挑,果然有两个人面对面的睡在那里。他用剑在脸朝里的人背上轻轻刺了一下,那人动也不动,似乎是一个死人,扳过来一看,见那人面上毫无血色,两眼突出,竟是兰州府的捕快韩春霖,脸朝外的人则是北京捕头冯辉,张召重过去一探鼻息,两人早已气绝多时。这两个人身上没有血迹,也没有刀剑的伤口,再仔细一查,两人后脑都碎了,张召重知道是被内家高手用掌力击毙,心中对奔雷手文泰来暗暗佩服,他知道文泰来已身受重伤,居然还能运用如此厉害的内力,“奔雷手”三字果然名不虚传。但是吴国栋走向何处?文泰来夫妇又逃往何处?把店伙叫来细问,丝毫没得头绪。张召重一猜其实并没猜对,韩春霖与冯辉并不是文泰来打死的。
原来当时陆菲青与李沅芷隔窗观战,见余鱼同遇险,陆菲青暗放芙蓉金针,打中蒋天寿手腕,鬼头刀落地,骆冰又赶来送上一把飞刀把他打死。吴国栋背起韩春霖逃走。陆菲青放下了心,以为他师侄与故友后人的难关已经渡过,那知张召重闯了进来。李沅芷叫道:“师父,那天晚上抢我包袱的就是他,你认识他吗?”陆菲青“唔”一声,心中计算已定,对李沅芷道:“你快把他引开去,引得越远越好。回来你如不见我,明天你们自管上路,我随后自会赶来。”李沅芷还待要问,陆菲青道:“快去,迟了怕来不及。”李沅芷心想怎么把张召重引开呢,灵机一动,从包裹中抽出一块红布来,随手把客店里两本帐簿包在里面,把张召重骗了出去。陆菲青知道李沅芷诡计多端,自己这个师弟虽然武艺高强,但论聪明机变,却远远不及他这个徒弟,料想他不会吃亏。而且李沅芷的父亲是现任二品将军,万一她被张召重捉到,也不敢难为她。他还知张召重心高气傲,平生不屑和妇女动手,以为胜之不武,在紧要关头李沅芷如露出女人面目来,张召重必会一笑而走。结果张召重果然上了李沅芷的当,当时张召重如施展暗器,或杀手,李沅芷也早已受伤,只因误会她是大师兄马真的徒弟,所以手下留情,这原因倒是陆菲青始料不及。
陆菲青见张召重追出店门,当即走到文泰来店房门外,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里面一个女人声音问道:“谁呀?”陆菲青道:“我是骆元通骆五爷的好朋友,有要事奉告。”里面没有回答,也不开门,大概在商量什么。这时吴国栋三人却慢慢走了过来,站得远远的监视文泰来的住房,他们见陆菲青站在门外,很有点诧异。房门忽地打开,余鱼同站在门口,斯斯文文的道:“是那一位前辈?”陆菲青低声道:“我是你师叔绵里针陆菲青。”余鱼同脸上很显然迟疑,他知道有这一位师叔,可是从来没有见过面,这时文泰来身受重伤,如让一陌生人进房安知他不是存着歹意。陆菲青低声道:“你别做声,我教你相信,你快躲开。”余鱼同反而疑心更甚,并不让开,陆菲青突然伸左手,向他肩上拍去。余鱼同一让,陆菲青右掌一翻,搁到了腋下,一个“懒扎衣”,轻轻把他推在一边。“懒扎衣”是武当长拳中起手第一式,左手撩起自己长衫,右手单鞭攻敌,出手锋辣而潇洒自如,原意是不必脱去长袍而随手击敌,凡是本门中人,那是一定学过的入门第一课。余鱼同当时只觉得一股极大力量将他一推,不由得退出数步,看对方所用拳势,心中一惊,心想:“当真是师叔到了。”
余鱼同一退,骆冰拿起双刀待要上前。余鱼同向她做了一个手势,说道:“四嫂,且慢!”陆菲青双手向他们挥了几挥,示意退开,随即奔出房去,向吴国栋等叫道:“喂,喂,这屋里的人都逃光啦,你们快来看呀!”
吴国栋大吃一惊,冲进房去,韩春霖和冯辉紧跟在后面。陆菲青最后进房,把三人出路堵住,随手把门关上。吴国栋见余鱼同等好端端都在房里,这一惊比刚才更甚,忙叫:“快退!”韩春霖和冯辉待要转身,陆菲青双掌使足了十成力,在两人后脑上猛力一击。两人脑骨破裂,顿时气绝。吴国栋机警异常,虽然变起仓卒之间,并不惊慌失惜,眼见房门已被陆菲青堵住,一顿足飞身上炕,双手护住脑门,直向窗格撞了上去。文泰来睡在炕上,见他在头顶窜过,坐起身来,拍的一掌结结实实的打在他右臂之上。奔雷手掌力非同小可,吴国栋右臂顿时折断。他身形晃了一晃,左足在墙上一撑,身体还是穿破窗格,逃了出去。骆冰飞刀出手,吴国栋跳出来时早已防到敌人会用暗器追袭,双脚只在地上一点,随即跃向左边,饶是如此,飞刀还是刺破他的右肩,当下顾不得疼痛,拚命逃出了客店。
这一来,骆冰和余鱼同再没什么怀疑,齐向陆菲青拜了下去。文泰来在炕上说道:“老前辈,恕我不能下来见礼。”陆菲青道:“好说,好说。这位和骆元通骆五爷是怎样称呼?”说时眼睛望着骆冰。骆冰道:“那是先父。”陆菲青道:“元通老弟是我至交好友,想不到他竟先我谢世。”言下不禁凄然。骆冰眼眶一红,忍住了眼泪。陆菲青问余鱼同道:“你是马师兄的徒弟了?马师兄近来可好?”余鱼同道:“托师叔的福,师父福体很健。他老人家常常惦记师叔,说有十多年不见,不知师叔在那里贵干,总是放心不下。”陆菲青怃然道:“你师父是忠厚人。我也想他得很呢。你可知道你另一位师叔也找你来了。”余鱼同矍然一惊:“张召重张师叔?”陆菲青点点头。文泰来听得张召重的名字,心中一震,“呀”了一声。骆冰忙过去扶着他,脸上爱怜横溢,余鱼同看得出神,心想:“要是我有这样一个妻子,虽然身受重伤,那又算得什么?”
他正在胡思乱想之际,陆菲青又道:“我这个师弟自甘下流,真是我师门之耻,但是他武功精纯,而且他从北京千里迢迢来到塞外,一定还有后援。现在文老弟身受重伤,我看目前只有避他一避,然后我们再约好手,跟他一决雌雄。老夫如不能为师门清除败类,这几根老骨头也就不打算再留下来了。”说话之间义愤见于颜色。骆冰道:“我们一切都听陆老伯吩咐。”说罢看了一下丈夫的脸色,文泰来点点头。
陆菲青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交给骆冰。骆冰一看之后,封皮上写着:“敬烦面陈铁胆庄周仲英老英雄。”骆冰喜道:“陆老伯,你与老英雄有什么交情呢?”陆菲青还没有回答,文泰来先问:“那一位老英雄?”骆冰道:“周仲英!”文泰来又道:“铁胆庄周老英雄在这里?”陆菲青道:“周老英雄我从来没见过面,但我们神交已久,互相慕名,我素知他是一位肝胆照人,铁铮铮的好男子。他世居铁胆庄,离此不过二十多里路。我意思是请文老弟到他庄上去避一避,我们分一个人去给贵会的朋友们报信,再来接文老弟到自己地方养伤。”他见文泰来脸色有点迟疑,就问:“文老弟你的意思怎样?”文泰来道:“前辈这个安排,本来再好不过,不过不瞒前辈说,小侄身上担着血海的关系。乾隆老儿不亲眼看见小侄丧命,他是食不甘味,睡不安枕。铁胆庄周老英雄我们久仰大名,他是西北武林中的领袖人物,交朋友是再热心不过,那真是响铛铛的脚色。他与我们虽然非亲非故,但小侄去投奔他,他碍于老前辈的面子,那是非收留不可,然而这一收留,只怕后患无穷。他在此安家立业,万一给官面上知道,叫他受累,小侄心中可万分不安。”
陆菲青道:“文老弟你别这么说,我们们江湖上讲的是“义气”两字,为朋友两胁插刀,卖命尚且不惜,何况区区身家产业?周老英雄将来如知道我们在这里遇到为难的事不去找他,反而要说我们瞧他不起。”文泰来道:“小侄这条命是甩出去了。鹰爪子再找来,我拚得一个是一个。前辈你还不知道,小侄犯的事实在太大,愈是好朋友,我愈是不能连累他。”陆菲青道:“我说一个人,你一定知道,太极门的赵半山跟你昃怎样称呼?”文泰来道:“那是我们会里的三当家。”陆菲青道:“照呀!你们红花会干的是什么,我全不知情。但赵半山赵贤弟是我生死之交。当年我们在屠龙帮时出生入死,真比亲兄弟还亲。他既是贵会中人,那么你们的事一定光明正大,我是信得过的。你犯的事有什么说不得的?最大不过杀官造反。嘿嘿?今天我就杀了两个官哪!”说着在冯辉的尸体上踢了一脚。
文泰来道:“小侄的事说来话长,过后只要小侄留得一口气在,一定说给老前辈听。这次乾隆老儿派了八个武功高强的大内侍卫兜捕我们夫妻俩。在酒泉一战,小侄身负重伤,亏得你侄女两把飞刀废了他们两个鹰爪,才好容易逃到这里,那知御林军统带张召重又跟来啦。小侄终是一死,但乾隆老儿那见不得人的事,总要给他兜出来,才死得甘心。”陆菲青琢磨他的话,似乎文泰来知道了皇帝的重大阴私,所以乾隆接二连三派出高手来要杀他灭口。身上所负的干系实在非同小可。他虽在危难之中,但不愿去连累别人,真正是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的英雄本色,心想如不激他一激,他一定不肯投铁胆庄去,当下说道:“文老弟,你不愿连累别人,那正是光明磊落的好汉子行径,只不过我想想有点可惜。”文泰来忙问:“可惜什么?”陆菲青道:“你不愿去,我们三人能不能离开你?待会鹰爪子再来,我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只要有我师弟在内,我们有谁是他的敌手?这里一位是你夫人,一个是你兄弟,老朽虽然不才,也还知道朋友义气比自己性命要紧。我们一落败,谁能弃你而逃?老朽活了六十年,这条命算是捡来的,陪你老弟和他们拚了,并没有什么可惜,可惜的是我这个师侄正当有为之年,我这个侄女青春年少,只因为你要逞英雄好汉,唉,累得全都丧命于此。”
文泰来听到这里,不由得满头大汗,陆菲青的话虽然有点偏激,可全入情入理。骆冰叫了一声“大哥”,拿出手帕来把他额上汗珠拭去,握住他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文泰来号称“奔雷手”,十五岁起浪荡江湖,这对掌下不知击毙过多少贪官污史、土豪劣绅,但这双杀人无算的巨掌被骆冰又温又软的手轻轻一握,正所谓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再也不能坚执己见了,于是对陆菲青道:“前辈教训的是,刚才小侄是想岔了,一切请前辈吩咐吧。”
陆菲青将写给周仲英的信抽出来给文泰来看,上面写了一些仰慕的话,再说有几位红花会的朋友遇到危难,请他照拂,信上没写文泰来等人的姓名。文泰来看后谢了陆菲青,叹了一口气道:“我们这一到铁胆庄,红花会又多了一位恩人了。”原来红花会有一条重要会规,是有恩必酬,有仇必报。任何人对他们有恩,总要千方百计答谢了才罢,有人得罪了他们,也必大仇重报,小仇轻报,决不放过。镇远镖局的人一听红花会的名头心存畏惧,就因为知道他们,恩怨分明,得罪不得。
陆菲青再问余鱼同,该到何处去报信求援,红花会的后援何时可到。余鱼同道:“我们在红花会堂内三堂外三堂的正副十二位香主,除了这里的文四当家和骆十一当家之外,现在都已会集在安西。大家恭请少舵主总领会务,少舵主一定不肯,说自己年轻识浅,资望能力不够,非要二当家无尘道长当总舵主不可。无尘道长又哪里肯?现在僵在那里,只等四当家与十一当家一到,就正式开香堂推举总舵主。那知道他们两位在这里被困。大家正眼巴巴等他们两位呢。”
此时余鱼同转向文泰来道:“少舵主派我去洛阳见韩家的掌门人,说明一件误会,现在没人赶回安西报信,四哥你瞧怎么办?”他在红花会中地位比文泰来低得多,遇到疑难时按规矩要听上面的人嘱咐。文泰来沉吟未答。陆菲青道:“我瞧这样,你们三人马上动身去铁胆庄,安顿好之后,余贤侄就赶赴洛阳。到安西报信的事就交给我去办。现在事情很急,我们马上得动身。”文泰来不再多说,彼此是成名英雄,这种事情不必言谢,也决非一声道谢所能报答,他从怀里拿出一朵红绒扎成的花来,交给陆菲青道:“老前辈你到了安西,把这朵花往身上一戴,我们会中自然有人前来接引。”骆冰将文泰来扶起。余鱼同把地下两具尸体提到炕上,用棉被蒙住。陆菲青打开门,大模大样的踱出来,骑上马向西疾驰而去。店伙拦住想问,已经不及。
过了片刻,余鱼同手执金笛开路,骆冰一手撑了一根门闩,一手扶著文泰来走出房来。掌柜的和店伙知道这三人不是江洋大盗,就是造反的叛逆,连日见他们恶战杀人,胆都寒了,躲得远远的哪里还敢走近。余鱼同把一锭五两银子抛在柜上,说道:“这是房饭钱!我们房里有贵重东西存着,谁敢进房去,少了东西回来跟你算帐。”掌柜的连声答应,大气也不敢出。店伙把三人的马牵来,双手不住发抖。文泰来两足都不能踏镫,左手在马鞍上一按,一借力,轻轻飞身上马。余鱼同赞道:“四哥好俊功夫!”骆冰嫣然一笑,上马提缰,三骑连辔往东。
那三人走后不久,一个少年奔到客店门口,那正是戏弄了张召重的李沅芷。她将进店门,只见一人从店门出来骑上了马,那人形容猥琐,看是镇远镖局的镖头童兆和。李沅芷也不在意,回进房去改换女装,她想,目下暂时穿女装,和妈妈在骡车里一起坐几天,那个张大人本领再大,他也奈何我不得。
余鱼同等三人问清了到铁胆庄的途径,放开马向东南奔去,一口气走出十五里地,一问行人,知过去不远就是铁胆庄。骆冰心中暗暗欣慰,她知道只要一到铁胆庄,丈夫的性命就算是救下来了。铁胆庄周仲英威名远震,在西北黑白两道无人不敬,天大的事也担当得起,只要缓得一口气,红花会大援一到,那么六扇门的鹰爪子就是来千军万马,也总有法子对付了。
骆冰正想得意,忽听马蹄声急,迎面奔过来三乘马。马上两个是精壮汉子,另一个白须如银,脸色红润,玱玱啷啷的弄着两个大铁胆。他们交错而过时,向文泰来等看了一眼,好像有点诧异,六骑马都跑得很快,霎时已离开数十丈。余鱼同忽道:“四哥四嫂,那位恐怕就是铁胆周仲英。”骆冰问道:“你怎么知道他是周老英雄?”余鱼同道:“你不见他手中拿着两个铁胆吗?”文泰来道:“多半是他。但我们和他从来没有见过面,他又走得这样快,怕有什么急事,半路上拦住他问姓名,总显得不妥。咱们到了铁胆庄再说吧。”
三骑马片刻就到了铁胆庄,只见庄外有一条小河环绕,小河两岸遍植杨柳,庄外设有碉堡,还有望楼吊桥,气派甚大。庄丁把三人请进庄去,在大厅上坐下献茶。一位管家模样的中年汉子出来接待,自称姓宋,名叫善朋,随即请教文泰来等三人姓名。三人据实说了。宋善朋听说他们是红花会中人物,微微一惊,说道:“听说贵会一向在江南开山立柜,很少到塞外来呀。不知三位找我们老庄主有什么教?真是不巧得很,我们老庄主刚出去。”他一面细细打量来人,红花会这帮会是久仰大名,只是他知道红花会与老庄主素无来往,这次突然来访,不知是善意还是恶意,很是捉摸不定,言辞之间,不免显得迟疑冷淡。
文泰来一听周仲英果然不在家,陆菲青那封信也就拿不出来了,他鉴貌辨色,见宋善朋虽然礼貌恭谨,但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心中微微有气,当下说道:“既然周老英雄不在家,我们就此告退。我们来拜访也没有什么要紧事,只是久慕周老英雄威名远震,无非来顺道瞻仰的意思。”说罢扶着椅子站了起来。宋善朋道:“不忙不忙,请用了饭再走吧。”一面向一个庄丁轻轻说了几句话,那庄丁点头而去。
文泰来坚说要走。宋善朋道:“那么请稍待片刻,否则周老庄主回来,要怪我怠慢了贵客。”说话之间,一个庄丁捧出一只盘子来,盘里放着两只元宝,三十两一只,一共是六十两银子。宋善朋接过来,对文泰来道:“文爷,这点不成敬意。三位远道来到敝庄,我们没有好好招待,这点点盘费请赏脸收下。”
文泰来一听,心中大怒,他想我危急来投,你把我当成江湖上打抽丰的来啦。他生平行侠仗义,只要有人求他,从未求过人,这次到铁胆庄来真是万分委曲,那知遇上这件事。骆冰一见丈夫脸上变色,知道她性烈如火,紧紧在他手上一捏,叫他别发脾气。文泰来按捺住怒气,伸手把两只元宝拿了,说道:“我们来到宝庄,可不是为打抽丰,宋朋友把我们看小啦。”宋善朋连说“不敢”,心里说:“你不是打抽丰,怎么银子又要拿?”他知道红花会声名大,所以送的盘费特别从岂。
文泰来“嘿嘿”一声冷笑,把银子放回盘中,说道:“我们就此告辞”。宋善朋一看银子,大吃一惊。两只好端端的元宝,已被文泰来潜用掌力,捏成一个扁扁的银饼。宋善朋见文泰来露了这一只手,心中又恚怒又急,知道自己走了眼,今天可看错了人。他想:“这人本领不小,怕是来寻仇找晦气的。”忙向庄丁轻轻嘱咐了几句,叫他快到后堂去报知大奶奶,自己直送出庄去,连声道歉。文泰来不再理他。三个庄丁把客人的马匹牵来,文泰来与余鱼同向宋善朋一抱拳,说声“叨扰”,随即上马。骆冰从怀里摸出一锭约摸十两重的金子来,递给牵着她那头马的庄丁,说道:“辛苦你啦,这小意思你们三位喝杯酒吧。”说着向另外两个庄丁一摆手。这十两金子的价值,超出宋善朋所送的那两只银元宝岂止数倍,那庄丁一世辛苦也未必积得起,他手中几时拿到这样沉甸甸的一块金子,还不敢信是真事,欢喜得“谢”字也忘了说。骆冰一笑上马。
原来骆冰出生不久,母亲即行谢世。神刀骆元通是个独行大盗,一人一骑,专门打劫豪门巨室,曾在一夜之间,连盗金陵八家巨室,端的名震江湖。他行劫之前,必先打听对方确是声名狼藉,多行不义,方才下手,所以他每出手一次,越是得手得多,越是人心大快。骆元通对这唯一的掌珠可说爱到了心坎窝儿里,但他生性粗豪,女孩儿忸忸怩怩的事一窍不通,要他以严父兼做慈母,也真难为他熬了下来。骆元通的钱得来容易,用完了就伸手到别人家里去取,所以从小把骆冰养成了一副出手豪爽的脾气,说到使用钱财,皇亲国戚的千金小姐也未必比得上这个大盗之女的阔气。
骆冰从小爱笑,一点点小事就招得她咭咭咯咯笑上半天,任谁见了这个笑靥迎人的小姑娘没有不喜欢的,嫁了文泰来之后,这脾气仍旧不改。文泰来比她大上十多岁,除了红花会的老舵主于万亭之外,生平就只服他这位娇妻。
宋善朋见骆冰赏赐下人一出手就是十两银子,自己刚才捧出银子来越发显得寒酸,脸上一阵热,直红到耳朵根子里。文泰来等三人正要纵马前行,只听得前面一阵鸾铃响,一骑马飞奔而来,跑到跟前,一个人翻身下马,向文泰来等一拱手,说道:“三位果然是到敝庄来的,请进庄内坐。”文泰来道:“已打扰过了,改日再来拜访。”那人道:“我们在途中遇见三位,老庄主说是到我们庄上来的,老庄主本来当时就要折回,只因他实在有要紧的事,所以命小弟赶回来迎接贵宾。老庄主最爱交接朋友,他一见三位,知道一定是大英雄大豪杰,他说他今晚无论如何一定赶回庄来,务请三位留在庄上等一等。不恭之处,老庄主回来亲自道歉。”文泰来看那人依稀正是刚才途中遇的,听他说话诚恳,气就消了一大半。
那人自称姓孟,名健雄,是铁胆周仲英的大弟子,当下殷勤的把文泰来等三人又迎进庄去,宋善朋在旁透着很不得劲儿。宾主坐下,重新献茶,一名庄丁出来在孟健雄耳边说了几句话。孟健雄站起身来,道:“我家师娘请这位女英雄到内堂休息。”骆冰跟着庄丁入内,走到穿堂,另有一个婢女引她进去。老远就听见一个女人大声大气的说:“啊哟,贵客降临,真是失迎!”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大迎了出来,拉着骆冰的手,很显得亲热,说道:“刚才他们来说,有红花会的几位英雄光降,说只坐了一会儿就走。我正懊丧,那知现在又赏脸回来啦,快别走,在我们这小地方多盘桓几天。你们瞧,”她回头对几个婢女说:“这位奶奶长得多俊。把我们小姐都比下去啦!”骆冰心想这位太太真是口没遮拦,说道:“这位不知是怎样称呼?小姑娘家姓骆,咱当家的姓文。”那女人道:“你瞧,多糊涂,我见了你这样标致的一位妹妹,可喜欢疯啦!”她还是没说自己是谁。一个婢女道:“这是我们大奶奶。”
原来这个女人是周仲英的续弦。周仲英前妻生的两个儿子,都因在江湖上与人争斗,先后丧命。现在这位奶奶生了一个女儿周绮,今年十八岁,继承了老子一副好打不平的脾气,常常在外面闹事。周仲英刚才匆匆忙忙的赶出去,就为了他这位大小姐在外面打伤了人,赶着去给人家陪不是。这位奶奶生了女儿之后一直没再有喜,周仲英想想自己年纪这么一大把,大概是命中注定无子的了,那知在五十四岁这年上居然又生了一个儿子。老夫妇晚年得子,可不知道有多喜欢。坐定之后,周大奶奶道:“快把少爷叫来,给文奶奶见见。”不一会,一个孩子从内房出来,长得眉清目秀,手脚灵便。骆冰心想这孩子大概已学过几年武艺。这孩子向骆冰磕头,叫了一声“婶婶”。骆冰握住他手,问了几岁,叫什么名字。那孩子道:“今年十岁,叫周英杰。”骆冰把手腕上一串珠子褪下来,交给周英杰道:“远道来没有什么好东西,这几颗珠子给你镶帽儿戴吧。”周大奶奶见这串珠子颗颗又大又圆,价真不小,叫儿子磕头道谢。
正说话间,一个婢女慌慌张张的跑进来道:“文奶奶,文爷晕过去啦。请你快去瞧瞧。”周大奶奶忙叫人请医生。骆冰跟着婢女去看丈夫。原来文泰来受伤很重,刚才心中一生气,手捏银饼又用了力,一股劲支持着倒还没有什么,现在一松下来可支撑不住了。骆冰见丈夫脸上毫无血色,神智昏迷,心中又疼又急,连叫“大哥”,过了半晌,文泰来方悠悠醒来。孟健雄急遣庄丁赶骑快马到镇上请医生,顺便报知老庄主,客人已经留下来了。他一路嘱咐,跟着庄丁直说到庄子门口,眼看着庄丁上马,顺着大路奔回赵家堡,方才放心,他正要转身入内,忽见庄外一株柳树后面有一个人影一闪,似乎见到他而躲了起来。他不动声色,慢慢进庄,进门后飞奔跑上望楼,从眼孔中向外张望。只见柳树后面一人探头出来望了一下,轻轻溜了出来,在庄前绕来绕去,老是不走。孟健雄见那人身裁瘦削,躲躲闪闪,显是不是善类,眉头一皱,走下望楼,把周英杰叫来,嘱咐了几句。周英杰说“有趣”,跟在后面。
孟健雄跑出庄门,大笑大嚷:“好兄弟,我怕了你,成不成?”向前飞胞。周英杰在后面紧追,大叫:“看你逃到那里去?输了想赖,快给我磕头。”孟健雄向周英杰打躬作揖,周英杰不理,伸出两只小手要抓他。孟健雄直向那人躲的处所逃过去,那人出其不意,吓了一跳,站起身来,假装走失了道的一副神情。叫道:“喂,借光,上三道沟走哪条路呀?”孟健雄不理,嘻嘻哈哈的笑着,直向那人冲过去。那人给他用足了劲一撞,迎面直惯出了三四步,顿时大怒,骂道:“喂,你不长眼睛吗?”原来那人正是镇远镖局的童兆和。他记挂着骆冰那副笑语如春的神情,虽然吃过文泰来的苦头,总是念兹在兹,整天向着骆冰的卧房想望。他看见骆冰和文泰来、余鱼同三人走出客店,知道他们要逃走,就骑马偷偷跟在后面。他不敢紧跟,老远的盯着,眼见他们进了铁胆庄,出来了一下,不知怎么又进去了,这次可老不出来。他想探一个着实,回去报信,倒也是功劳一件,别让人说净会吃饭,不会办事。正在那里探头探脑,不想孟健雄猛向他冲了过来。他本事没有什么,为人却十分机警,知道行藏已被人看破,这一撞是试他功夫来啦,当下全身力量放松,装作丝毫不会武功模样,摔了一交,边骂边哼,好像爬不起来。
孟健雄连声道歉,道:“我和这小兄弟闹着玩,不留神撞到了尊驾,没跌痛么?”童兆和叫道:“我这条胳臂痛得厉害,啊唷!”孟健雄一手把他拉起,道:“那么请进去给我瞧瞧,我们有上好的伤膏药。”童兆和无法推辞,只好心中怀着鬼胎,一步一哼的跟他进庄。
孟健雄把童兆和让进东边厢房,问道:“尊驾上三道沟去吗?怎么走到我们这儿来啦?”童兆和道:“是啊,我正说呢,刚才一个放羊的娃子冤枉我啦,指点我这条路,回头找他算帐去。”孟健雄冷冷的道:“也不定是谁跟谁算帐呢。劳您驾把衣裳解开吧,我给你看一下伤。”童兆和到这地步,不由得不依。孟健雄明说看伤,其实是把他里里外外搜了一个遍。他一把匕首藏在靴筒子里,居然没给搜出来。孟健雄在他身上摸来摸去,会武功的人,敌人手指伸点到自己要穴上,必然要躲闪封闭,否则非死必伤。童兆和想道:“童大爷这条性命今儿交给你小子了。”孟健雄在他耳后“风池穴”一按,肋骨下“中府穴”一拍,童兆和不在乎,道:“这里没有什么。”孟健雄又在他腋旁“肩贞穴”一捏,童兆和噗哧一笑,说道:“啊哟,别格支人,我怕痒。”这些都是致命的要穴,他居然并不理会,孟健雄心想这小子敢情真不是会家,可是见他路道不正,总是满腹怀疑,虽然如此,但也不敢不敢造次擅自扣人,只好把童兆和送出去。
童兆和在庄里东张西望,也不知骆冰他们躲在那里。孟健雄疑心他是给贼人探道的,当下发话道:“朋友,招子放亮点,你知道我们这里是什么地方吗?”童兆和假作痴呆道:“这么大的地方,说是东岳庙嘛,可又没菩萨。”孟健雄送过吊桥,冷笑道:“朋友,有空再来啊!”童兆和再也忍不住了,说道:“不成,我得给我大舅子道喜去。他新当上大夫啦,整天给人脱衣服验伤。”孟健雄听他说话不伦不类,不由得一怔,想来原来他是绕了弯子骂人,伸手在他肩上重重一拍,嘿嘿一笑,扬长进庄。童兆和被他这一拍,痛入骨髓,“孙子王八蛋”的骂个不休,找到了自己的马,奔回三道沟安通客栈。
回到客店,只见张召重、吴国栋和镖行的人围坐在一间大房里商议,还有七八个不认识的人,大家在猜测文泰来逃到那里,打死韩春霖和冯辉的那个老头是谁。童兆和满脸得意,把文泰来的踪迹说了出来,自己受人家摆布的事当然全隐瞒不说。张召重一听大喜,说道:“咱们就去,童老弟请你带路。”他本来叫他“老童”,一高兴,居然叫起“老弟”来。童兆和连连答应,吴国栋一臂折断,已请跌打医生接上了骨,给童兆和向新来的几个人引见,童兆和一听,吃了一惊,原来都是武林中一等的高手:那是大内赏穿黄马挂的四品侍卫瑞大林,郑亲王武术总教习万庆澜,九门将军署记名总兵成璜,湖南辰州言家拳的掌门人言伯干,以及天津与保定的几个名捕头。为了捉拿文泰来,北方满汉武术名家竟云集在三道沟这小小市镇。当下一行人磨拳擦掌,向铁胆庄进发。人摩拳擦掌,向铁胆庄进发。
第四回 置酒弄丸招薄怒 还书贻剑种深情
陈家洛、陆菲青、及红花会群雄跟着周仲英穿过了两个院子。此时火势更大,热气逼人,黑夜中但见红光冲天,烟雾瀰漫。孟健雄、安健刚和宋善朋早已出去督率庄丁,协力救火。徐天宏大叫:“咱们先合力把火救熄了再说。”周绮骂道:“你叫人放火,还假惺惺装好人。”她刚才听徐天宏一再大喊放火,认定是他指使了人来烧铁胆庄的,满腔悲愤,哪里还顾到对方人多势众,举刀便向徐天宏砍下。徐天宏忙窜开避过,周绮还待要追,已被赵半山劝住。饶是周绮单刀在手,猛冲猛跳,但被赵半山伸手轻轻搭上刀背,一柄刀便如有千斤之重,几乎拿也拿不住,哪里还进得半步。
周仲英对这一切犹如不见不闻,大踏步直到后厅。众人进厅,只见设着一座灵堂,灵位前点着两对白烛,素幡冥镪,阴沉沉的一派凄凉景象。周仲英掀开白幕,露出一具黑色小棺材来,棺材尚未上盖。原来周仲英击毙爱子后,因女儿外出未归,是以未将周英杰成殓,以待周绮回来再见弟弟一面。
周仲英喝道:“我儿子泄露了文爷的行藏,那不错,你们要我儿子,好……你们拿去吧!”他心神激荡,语音大变。众人在黯淡的烛光之下,见一个小孩尸身躺在棺材之中,都摸不着头脑。周绮叫道:“我弟弟还只十岁,他不懂事,把姓文的藏身地方说了出来。爹爹回到家来,大怒之下,失手把弟弟打死了,把我妈妈也气走了,这总对得起你们了吧?你们还不够,把我们父女都杀了吧!”
红花会众人一听,不由得惭愧无已,都觉刚才错怪了周仲英,实是万分不该。章进最是直性人,抢上两步,向周仲英磕了个响头,叫道:“老爷子,我得罪你啦,章驼子给你赔罪。”站起身来,又向周绮一揖,道:“姑娘,你再叫我驼子,我也不恼。”周绮听了想笑,却笑不出来。
这时陈家洛以及骂过周仲英的骆冰、徐天宏、杨成协、卫春华等都纷纷过来谢罪。陈家洛乘着躬身行礼,伸手轻拂,将周仲英膝间所封穴道解开,旁人都没瞧见。周仲英忙着还礼,心中难过之极,说不出话来。陈家洛叫道:“周老英雄对红花会的好处,咱们至死不忘。各位兄弟,现下救火要紧。大家快动手。”众人齐声答应,纷纷奔出。
但见火光烛天,屋瓦堕地,梁柱倒坍之声混着众庄丁的吆喝叫喊,乱成一片。安西是中国出名的“风库”,一年三百六十日几乎没一天没风,风势又是最大不过。此时风助火威,眼见大火已无法扑灭,偌大一座铁胆庄转眼便要烧成白地。
厅中奇热,布幡纸钱已然着火。众人见周仲英痴痴扶着棺材,神不守舍。不多时火焰卷入厅来,卫春华、石双英、蒋四根都已扑出去救火。周绮连叫:“爹,咱们出去吧!”周仲英不理不睬,尽望着棺材中的儿子。
大家知他不忍让儿子尸体葬身火窟,舍不得离开。章进弯下腰来,说道:“八哥,把棺材放在我背上。”杨成协抓住棺材两边,一使劲,将棺材提了起来,放上章进的驼背。章进也不长身,就这么弯着腰直冲出去。周绮扶着父亲,众人前后拥卫,奔到庄外空地。走出不久,后厅屋顶就坍了下来,各人都暗说:“好险!”
心砚忽地叫了起来:“啊哟,那魔爪孙还在里面!”石双英道:“这种人作恶多端,烧死了也不冤。”骆冰道:“可惜便宜了镖行那小子。”陈家洛问道:“是谁?”骆冰将童兆和的事说了。
孟健雄也说了他如何三入铁胆庄,探庄报讯,引人捉拿文泰来,最后还来勒索。徐天宏叫道:“对,定是他放火!”众人心下琢磨,均觉定然是他无疑。徐无宏偷眼向周绮望去,见她对己正自侧目斜睨,两人目光一对,都即转头避开。周绮大声自言自语:“矮子肚里疙瘩多,放火的鬼主意也只矮子才想得出。人无三刀高,肚里一把刀。”陈家洛道:“咱们得抓这小子回来。徐七哥、杨八哥、卫九哥、章十哥,你们四位分东南西北路去搜,不管是否追到,一个时辰内回报。”四人接令去了。
这边陆菲青和周仲英等人厮见,互道仰慕。陈家洛又向周仲英一再道歉,说道:“周老前辈为了红花会闹到这步田地,大仁大义,真是永世难报。我们定去访请周老太太回来,和老前辈团圆。铁胆庄已毁,红花会负责重建,各位庄丁弟兄所有损失,红花会全部赔偿。他们辛苦,在下另有一番意思。”
周仲英眼见铁胆庄烧成灰烬,多年心血经营毁于一旦,自也不免可惜,但听陈家洛这么一说,忙道:“陈当家的说哪里话来,钱财是身外之物,你再说这等话,那是不把兄弟当朋友了。”他素来最爱朋友,现下误会冰释,见红花会众人救火救人,奋不顾身,对他又是极为敬重感激,一时之间结交到这许多英雄人物,心中十分痛快,对铁胆庄被焚之事登时释然,但一瞥眼间见到那具小小棺材,心中却又一阵惨伤。
忙乱了一阵,卫春华和章进先回来了,向陈家洛禀报,都说追出了六七里地,不见童兆和踪迹。又过片刻,徐天宏和杨成协也先后回来,说东南两路数里内并无人影,这家伙想是乘着大火,混乱中逃得远了。
陈家洛道:“好在知道这小子是镇远镖局的,不怕他逃到天边去,日后总抓得到。”问周仲英道:“周老前辈,宝庄这些庄丁男妇,暂时叫他们去哪里安身?”周仲英道:“我想等天明之后,大家先到赤金卫。”徐天宏道:“小侄有一点意思,请老前辈瞧着是不是合适。”陈家洛道:“我们这位七哥外号叫武诸葛,最是足智多谋。”周绮向徐天宏白了一眼,哼了一声,对孟健雄道:“孟大哥,你听,人家比诸葛亮还厉害呢,他还会武!”孟健雄微微一笑。周仲英忙道:“徐爷请说。”
徐天宏道:“那姓童的小子逃了回去,势不免加油添酱,胡说一通。那姓万的又没回转,鹰爪孙定要报官,将许多罪名加在前辈头上。小侄以为铁胆庄的人最好往西,暂时避一下风头,等摸清了路数再定行止。现在往东去赤金卫,恐怕不大稳便。”
周仲英阅历甚深,一经徐天宏点破,连声称是,说道:“对,对,老弟真不愧武诸葛,明儿该当先奔安西州。安西我有朋友,借住十天半月的,决不能有甚么为难。”周绮见父亲反而称赞徐天宏,心下老大不愿意。她虽然已不怀疑烧铁胆庄是徐天宏主使,但先前对他存了憎厌之心,不由得越瞧越不顺眼。
周仲英对宋善朋道:“你领大伙到安西州后,可投吴大官人处耽搁,一切使费,到咱们号子里支用。待我事情料理完后,再来叫你。”周绮道:“爹爹,咱们不去安西?”周仲英道:“当然不去啦,文四爷在咱们庄上失陷,救人之事,咱们岂能袖手旁观?”周绮、孟健雄、安健刚三人听他说要出手助救文泰来,俱各大喜。
陈家洛道:“周老前辈的美意,我们万分感激。不过救文四哥乃是杀官造反之事,各位都是安份良民,和我们浪荡江湖之人不同,亲自出手,恐有不便。我们请周老前辈出个主意,指点方略,至于杀魔爪、救四哥,还是让我们去办。”
周仲英长须一捋,说道:“陈当家的,你不用怕连累我们。
你不许我替朋友卖命,那就是不把周仲英当好朋友。”陆菲青插嘴道:“周老英雄义重如山,江湖上没有人不佩服的,否则我和他素不相识,文四爷身上又负着重案,我怎敢贸然荐到铁胆庄来?”
陈家洛略一沉吟,说道:“周老英雄如此重义,红花会上下永感大德。”骆冰走上前来,盈盈拜倒,说道:“老爷子拔刀相助,我先替我们当家的谢谢。”周仲英连忙扶起,道:“文四奶奶你且宽心,不把文四爷救回来,咱们誓不为人。”转头对陈家洛道:“事不宜迟,就请陈当家的发布号令。”陈家洛道:“这个哪里敢当?请周陆两位前辈商量着办。”陆菲青道:“陈当家的不必太谦。红花会是主,咱们是宾,这决不能喧宾夺主。”
陈家洛又再谦让,见周陆二人执意不肯,便道:“那么在下有僭了!”转身发令,分拨人马。
这时铁胆庄余烬未熄,焦木之气充塞空际,风吹火炬,猎猎作响。众人肃静听令。
第一拨:当先哨路金笛秀才余鱼同,和西川双侠常赫志、常伯志兄弟取得联络,探明文泰来行踪,赶回禀报。第二拨:千臂如来赵半山,率领石敢当章进、鬼见愁石双英。第三拨:追魂夺命剑无尘道人,率领铁塔杨成协、铜头鳄鱼蒋四根。第四拨:红花会总舵主陈家洛,率领九命锦豹子卫春华、书僮心砚。第五拨:绵里针陆菲青,率领神弹子孟健雄、独角虎安健刚。第六拨:铁胆周仲英,率领俏李逵周绮、武诸葛徐天宏、鸳鸯刀骆冰。
陈家洛分拨已定,说道:“十四弟,请你立即动身。其余各位就地休息安眠,天明起程,分拨进嘉峪关后会集。关上魔爪孙谅必盘查严紧,不可大意。”众人齐声答应。
余鱼同向众人一抱拳,上马动身,驰出数步,回头偷眼向骆冰一望,见她正自低头沉思,对他离去浑没在意。他叹了口气,策马狂奔而去。
众人各自找了干净地方睡下。陈家洛悄悄对徐天宏道:“七哥,周老英雄已被咱们累得家破人亡,这次又仗义去救四哥。你多费点心,别让官面上的人认出他来。四嫂身上有伤,她惦念四哥,厮杀起来一定奋不顾身,你留心别让她拚命。你们这一路不必赶快,能够不动手,那就最好。”徐天宏答应了。
睡不到两个时刻,天已黎明。千臂如来赵半山率领章进、石双英首先出发。骆冰一晚没合眼,叫过章进,说道:“十哥,路上可别闹事。”章进道:“四嫂你放心,救四哥是大事,我就再胡涂也理会得。”
孟健雄、宋善朋等将周英杰尸身入殓,葬在庄畔。周绮伏地痛哭,周仲英亦是老泪纵横。陈家洛等俱在坟前行礼。
不久,无尘、陈家洛、陆菲青三拨人马先后启程,最后是周仲英及宋善朋等大队人伙动身。到赵家堡后,当地百姓已知铁胆庄失火,纷来慰问。周仲英谢过了,去相熟银铺取了一千两银子,打了尖,即与宋善朋等分手,纵马向东疾驰。
一路之上,周绮老是跟徐天宏作对,总觉他的一言一动越瞧越不对劲,不管周仲英板脸斥责也好,骆冰笑着劝解也好,徐天宏下气忍让也好,周绮总是放他不过,冷嘲热讽,不给他半分面子。后来徐天宏也气了,心道:“我不过瞧着你爹爹面子,让你三分,难道当真怕你?我武诸葛纵横江湖,成名的英雄豪杰哪一个不敬重于我,今日却来受你这丫头的闲气!”他一骑马索性落在后面,一言不发,落店吃饭就睡,天明就赶路,一路马不停蹄,第三天上过了嘉峪关。
周仲英见女儿如此不听话,背地里好几次叫了她来谕导呵责。周绮当时答应,可是一见徐天宏,忍不住又和他抬起杠来。周仲英心想若是老妻在此,或能管教管教这一向宠惯了的女儿,现下她负气出走,不知流落何方,言念及此,甚是难过,见徐天宏闷闷不乐,又觉过意不去。
当晚到了肃州,四人在东门一家客店住了。徐天宏出去了一会,回来说道:“十四弟还没追上四哥,也没遇上西川双侠。”
周绮忍不住插嘴:“你又怎么知道?瞎吹!”徐天宏白了她一眼,一声不响。
周仲英怕女儿再言语无礼,说道:“这里是古时的酒泉郡,酒最好。七爷,我和你到东大街杏花楼去喝一杯。”徐天宏道:“好。”周绮道:“爹,我也去。”徐天宏噗哧一笑。周绮怒道:“你笑甚么?我就去不得?”徐天宏把头别过,只当没听见。骆冰笑道:“绮妹妹,咱们一起去。为甚么女人就不能上酒楼喝酒?”周仲英是豪爽之人,也不阻止。
四人来到杏花楼,点了酒菜。肃州泉水清洌,所酿之酒,香醇无比,西北诸省算得第一。店小二又送上一盘肃州出名的烘饼。那饼弱似春绵,白如秋练,又软又脆,周绮吃得赞不绝口。
酒楼之上耳目众多,不便商量救文泰来之事,四人随口谈论路上景色。
周仲英忽向徐天宏道:“贵会陈当家的年纪轻轻,一副公子哥儿的样子,居然精通各家各派拳术,真是从所未见。他和我比拳之时,最后所使的那套拳法怪异之极,不知是甚么名称。七爷可知道么?”周绮心中也一直存着这个疑团,听父亲问起,忙留神倾听。
徐天宏道:“我和陈当家的这次也是初会。他十五岁上,就由我们于老当家送到了天山,拜天池怪侠为师,一直没回江南来。只有无尘道长、赵三哥几位年长的香主在他小时候见过。
这套拳法,我瞧多半是天池怪侠的独创。”周仲英道:“红花会名闻大江南北,总舵主却竟像是位富贵公子,我初见之时,很是纳罕,只觉透着极不相称。后来跟他说了话、交了手,才知他不但武功了得,而且见识不凡,确是位了不起的人物,这真叫做人不可以貌相。”徐天宏和骆冰听他极口称扬他们首领,甚是高兴。只是骆冰想到丈夫安危难知,又担心他受公差虐待,自是愁眉不能尽展。
周仲英道:“这几年来,武林中出了不少人物,也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十年人事几番新。就像你老弟这般智勇双全,江湖上就十分难得。总要别辜负了这副身手,好好做一番事业出来。”徐天宏连声称是。他是答应周仲英“好好做一番事业”的勉励之言,周绮却哼了一声,心道:“我爹赞你好,你还说是呢,也不怕丑!”
周仲英喝了口酒道:“一直听人说,贵会于老当家是少林派高手,和我门户很近。我久想见他一面,向他讨教,但一个在江南,一个在西北,这心愿始终没了,他竟撒手西归。我常在打听他的师承渊源,可是人言言殊,始终没听到甚么确讯。”徐天宏道:“于老当家从来不提他的师承,直到临终时才说起,他以前是在福建少林寺学的武艺。”周仲英道:“我是河南少室山少林寺本寺学的。北少林南少林本是一家,我跟于老当家虽非同寺学艺,却也可算得是同门。”又道:“我曾听人说,红花会总舵主的武功跟少林家数很近,我心下很是仰慕,打听他在少林派中的排行辈份,却无人得知,心下常觉奇怪。以他如此响当当的人物,若是少林门人,岂有无人得知之理?我曾写了几封信给他。他的复信甚是谦虚,说了许多客气话,却一字不提少林同门。”
徐天宏道:“于老当家不提自己武功门派,定有难言之隐。
他一向是最爱结交朋友的,以老前辈如此热肠厚道,若和于当家相遇,两位定是一见如故。”周绮冷冷的道:“红花会的人哪,很爱瞧不起人。冰姊姊,我可不是说你。”徐天宏不去理她。
周仲英又问:“于老当家是生了甚么病去世的?他年纪似乎比我也大不了几岁吧?”徐天宏道:“于老当家故世时六十五岁。他得病的情由,说来话长。此间人杂,咱们今晚索性多赶几十里路,找个荒僻之地,好好谈一谈。”周仲英道:“好极了!”
忙叫柜上算账。徐天宏道:“请等一等,我下去一下。”周仲英道:“老弟,是我作东,你可别抢着会钞。”徐天宏道:“好。”快步下楼去了。
周绮撇嘴道:“老爱鬼鬼祟祟的!”周仲英骂道:“女孩儿家别没规没矩的瞎说。”骆冰笑道:“绮妹妹,我们这位七哥,千奇百怪的花样儿最多。你招恼了他,小心他作弄你。”周绮哼了一声,道:“一个男子汉,站起来还没我高,我怕他?”周仲英正要斥责,听得楼梯上脚步声,就避口不说了。徐天宏走了上来,道:“咱们走吧。”周仲英会了钞,到客店取了衣物,连骑出城。
幸喜天色未夜,城门未闭。
四骑马一气奔出三十里地,见左首一排十来株大树,树后乱石如屏,是个隐蔽所在,周仲英道:“就在这里吧?”徐天宏道:“好。”四人将马缚在树上,倚树而坐。其时月朗星疏,夜凉似水,风吹草长,声若低啸。
徐天宏正要说话,忽听得远处隐隐似有马匹奔驰之声,忙伏地贴耳,听了一会,站起来道:“三匹马,奔这儿来。”周仲英打个手势,四人解了马匹,牵着同去隐于大石之后。不一会,蹄声渐近,三骑马顺大路向东。月光下只见马上三人白布缠头。
身穿直条纹长袍,都是回人装束,鞍上挂着马刀。待三骑去远,四人重回原处坐地。连日赶路,一直无暇详谈,这时周仲英才问起清廷缉捕文泰来的原因。
骆冰道:“官府一直把红花会当眼中钉,那是不用说的了,不过这次派遣这许多武林高手,不把我们四哥抓去不能甘休,那是另有原因的。上月中,于老当家从太湖总舵前去北京,叫我们夫妻跟着同去。到了北京,于老当家悄悄对我们说,要夜闯皇宫,见一见乾隆皇帝。我们吓了一跳,问老当家见皇帝老儿干么。他不肯说。四哥劝他说,皇帝老儿最是阴狠毒辣不过,最好调无尘道长、赵三哥、西川双侠等好手来京,一起闯宫。再请七哥盘算一条万全之计,较为稳妥。”周绮望了徐天宏一眼,心想:“你这矮子本领这样大,别人都要来请教你。我才不信呢!”
周仲英道:“四爷这主意儿不错呀。”骆冰道:“于老当家说,他去见皇帝老儿的事干系极大,进宫的人决不能多,否则反而有变。四哥听他这么说,自是遵奉号令。当夜他二人越墙进宫,我在宫墙外把风,这一次心里可真是怕了。直过了一个多时辰,他们才翻墙出来。第二天一早,我们三人就离京回江南。我悄悄问四哥,皇帝老儿有没见到,到底是怎么回事?四哥说皇帝是见到了,不过这件事关连到赶走鞑子、光复汉家天下的大业。他说自然不是信不过我,但多一个人知道,不免多一分泄漏的危险,所以不对我说。我也就不再多问。”周仲英赞道:“于老当家抱负真是不小。闯宫见帝,天下有几人能具这般胆识?”
骆冰续道:“于老当家到江南后,就和我们分手。我们回太湖总舵,他到杭州府海宁州去。他从海宁回来后,神情大变,好像忽然之间老了十多岁,整天不见笑容,过不了几天就一病不起。四哥悄悄对我说,老当家因为生平至爱之人逝世,所以伤心死的……”说到这里,骆冰和徐天宏都垂下泪来,周仲英也不禁唏嘘。
骆冰拭了眼泪续道:“老当家临终之时,召集内三堂外三堂正副香主,遗命要少舵主接任总舵主。他说这并不是他有私心,只因此事是汉家光复的关键所在,要紧之至。其中原由,此时不能明言,众人日后自知。老当家的话,向来人人信服,何况就算他没这句遗言,众兄弟感念他的恩德,也必一致推拥少舵主接充大任。”
周仲英问道:“少舵主与你们老当家怎样称呼?”骆冰道:“他是老当家的义子。少舵主原是海宁陈阁老的公子,十五岁就中了举人。中举后不久,老当家就把他带了出来,送到天山北路天池怪侠袁老英雄那里学武。至于相国府的公子,怎么会拜一位武林豪杰做义父,我们就不知道了。”
周仲英道:“其中原因,文四爷想来是知道的。”骆冰道:“他好像也不大清楚。老当家死时,有一桩大心事未了,极想见少舵主一面。本来他一从北京回来,便遣急使赶去回疆,吩咐少舵主到安西玉虚道观候命。天池怪侠袁老前辈不放心,陪了少舵主一块儿东来。哪知道老当家竟去世得这么快。安西到太湖总舵相隔万里,少舵主自是无法得讯赶回了。老当家知道挨不到见着义子,遗命要六堂正副香主赶赴西北,会见少舵主后共图大事,一切机密,待四哥亲见少舵主后面陈。哪知四哥竟遇上了这番劫难……”说到这里,声音又哽咽起来:“要是四哥有甚么三长两短……老当家的遗志,就没人知道了。”
周绮劝道:“冰姊姊你别难过,咱们定能把四爷救出来。”
骆冰拉着她手,微微点头,凄然一笑。
周仲英又问:“文四爷是怎样受的伤?”骆冰道:“众兄弟分批来迎接少舵主,我们夫妇是最后一批,到得肃州,忽有八名大内侍卫来到客店相见,说是奉有钦命,要我们前往北京。四哥说要见过少舵主后,才能应命,那八名侍卫面子上很客气,但要四哥非立刻赴京不可。四哥犯了疑,双方越说越僵,动起手来。那八名侍卫竟都是特选的高手,我们以二敌八,渐落下风。四哥发了很,说我奔雷手豁出性命不要,也不能让你们逮去。一场恶战,他单刀砍翻了两个,掌力打死了三个,还有两个中了我飞刀,余下一个见势头不对就溜走了。但四哥也受了六七处伤。厮拚之时,他始终挡在我身前,因此我一点也没受伤。”
骆冰讲到丈夫刀砍掌击,怎样把八名大内侍卫打得落花流水,说得有声有色。周绮听得发了呆,想像奔雷手雄姿英风,侠骨柔肠,不禁神往,隔了半晌,长长叹了口气,忽然转头,向徐天宏瞪了一眼,满脸不屑之色。徐天宏如何不明白她这一瞪之意,心道:“四哥英雄豪杰,当世有几人比得上?你说我徐天宏不及四哥,谁都知道,又何用你说?”
骆冰道:“我们知道在肃州决不能停留,挨着出了嘉峪关,但四哥伤重,实在不能再走了,就在客店养伤,只盼少舵主和众兄弟快些转来,哪知北京和兰州的鹰爪又跟着寻来。以后的事,你们都知道了。”
徐天宏道:“皇帝老儿越是怕四哥恨四哥,四哥眼前越无性命之忧。官府和鹰爪既知他是钦犯,决不敢随便对他怎样。”
周仲英道:“老弟料得不错。”
周绮忽向徐天宏道:“你们早些去接文四爷就好了,将那些鹰爪孙料理个干净,文四爷既没事,你们也不用到铁胆庄来发狠……”周仲英连忙喝止:“这丫头,你说甚么?”徐天宏道:“因为少舵主谦虚,说甚么也不肯接任总舵主,一劝一辞,就耽搁了日子。再说,四哥四嫂一身好武艺,谁料得到会有人敢向他们太岁头上动土呢。”周绮道:“你是诸葛亮,怎会料不到?”
徐天宏给她这么蛮不讲理的一问,饶是心思灵巧,竟也答下上来,只好不作声。周仲英道:“要是七爷料到了,我们就不会识得红花会这批好朋友了。单是像陈当家的这样俊雅的人品,我们在西北边塞之地,轻易哪能见到?”转头向骆冰道:“他夫人是谁?不知是名门闺秀呢,还是江湖上的侠女?”骆冰道:“陈当家的还没结亲呢。”周仲英就不言语了。
骆冰笑道:“咱们几时喝绮妹妹的喜酒啊?”周仲英笑道:“这丫头疯疯癫癫的,谁要她啊?让她一辈子陪我老头子算啦!”骆冰笑道:“等咱们把四哥救出了,我和他给绮妹妹做个媒,包你老人家称心如意。”周绮急道:“你们再说到我身上,我一个儿要先走了。”三人微笑不语。
隔了一会,徐天宏忽地噗哧一笑。周绮怒道:“你又笑甚么了?”徐天宏笑道:“我笑我的,跟你有甚么相干?”周绮心中最藏不下话,哼了一声,说道:“你笑甚么,当我不知道么?你们想把我嫁给那个陈家洛。人家是宰相公子,我们配得上么?你们大家把他当宝贝儿,我才不希罕哩。他和我爹打的时候,面子上客客气气,心里的鬼主意可多着呢。我宁可一辈子嫁不掉,也不嫁笑里藏刀、诡计多端的家伙。”周仲英又好气又好笑,不住喝止。可是周绮不理,连珠炮般,一口气说了出来。
骆冰笑道:“好了,好了!绮妹妹将来嫁个心直口快的豪爽英雄。这可称心如意了吧?”周仲英笑道:“傻丫头口没遮拦、也不怕七爷和文奶奶笑话。好啦,大家睡一忽儿吧,天亮了好赶路。”四人从马背取下毡被,盖在身上,在大树下卧倒。
周绮轻声向父亲道:“爹,你可带着甚么吃的?我饿得慌。”
周仲英道:“没带呀。咱们明儿早些动身,到双井打尖吧。”不一会,鼾声微闻,已睡着了。周绮肚子饿,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看身旁的骆冰似已入了睡乡,忽见徐天宏轻轻起来,走到马旁。
周绮好奇心起,偷眼凝视,黑暗中见他似是从包袱中取了甚么物事,回来坐下,将毡被拥在身上,竟吃起东西来。周绮翻了个身,不去看他。哪知这小子十分可恶,不但吃得啧啧有声,而且频频“唔唔”的表示赞赏。周绮忍不住斜眼瞧去,不看倒也罢了,这一看不由得馋涎欲滴,饥火难忍,只见他手中拿着白白的一块,大口咬嚼,身旁还放着高高的一叠,分明是肃州的名产烘饼。原来他在杏花搂时去楼下一转,就是买这东西。周绮一路上和他抬杠为难,这时哪能开口问他讨吃,心想:“快些睡着,别尽想着吃。”岂知越想睡越睡不着,忽然间酒香扑鼻,这家伙无法无天,竟仰起了头,在一个小葫芦中喝酒。
周绮再也沉不住气了,喝道:“三更半夜的喝甚么酒?要喝也别在这里。”徐天宏道:“成!”放下酒葫芦就睡倒了。这人可真会作怪,酒葫芦上的塞子却不塞住,将葫芦放在头边,让酒香顺着一阵阵风送向周绮。原来他在肃州杏花楼上冷眼旁观,见周绮酒到杯干,是个好酒的姑娘,是以这般作弄她一下。
这一来可把周绮气得柳眉倒竖,俏眼圆睁,要发作实在说不出甚么道理,不发作哪里忍得下去,翻了一个身,将眼睛、鼻子、嘴巴都埋在毡被之中,但片刻间便闷得难受,再翻过身来,月光下忽见父亲枕边两枚大铁胆闪闪生光,一想有了,悄悄伸手过去取了一个铁胆,对准酒葫芦掷去,噗的一声,将葫芦打成数片,酒水都流上徐天宏的毡被。
他这时似已入睡,全没理会。周绮见父亲睡得正香,骆冰也毫无声息,偷偷爬起身来,想去取回铁胆,哪知刚一伸手,徐天宏忽地翻了个身,将铁胆压在身下,跟着便鼾声大作。
周绮吓了一跳,缩手不迭,她虽然性格豪爽,究竟是个年轻姑娘,怎敢伸手到男子身底下去?可是不拿吧,明朝这矮子铁胆在手,证据确实,告诉了父亲,保管又有一顿好骂,无可奈何,只得回来睡倒。正在这时,忽听得骆冰嗤的一笑,周绮羞得脸上直热到脖子里,刚才走到徐天宏身边,敢情都给她瞧见啦,心中七上八下,一夜没好睡。
第二日她一早就醒,一声不响,缩在被里,只盼天永远不亮,可是不久周仲英和骆冰便都起来,过了一会,徐天宏也醒了,只听得他“啊哟”一声,道:“硬硬的一个甚么东西?”周绮忙缩头入被,又听他说道:“啊,老爷子,你的铁胆滚到我这里来啊!啊哟,不好,酒葫芦打碎啦!对了,定是山里的小猴儿闻到酒香,要想喝酒,又见到你的铁胆好玩,拿来玩耍,一不小心,将葫芦打了个粉碎。这小猴儿真顽皮!”周仲英哈哈大笑,道:“老弟爱说笑话,这种地方哪有猴子?”骆冰笑道:“若不是猴子,那定是天上的仙女了。”
两人说了阵笑话,周绮听他们没提昨晚之事,总算放了心,可是徐天宏绕着弯儿骂她猴子,心下更是着恼。徐天宏将烘饼拿出来让大家吃,周绮赌气不吃。
到了双井,四人买些面条煮来吃了。出得镇来,徐天宏与骆冰忽然俯身,在一座屋子墙脚边细看。周绮凑近去看,见墙脚上用木炭画着些乱七八糟的符号,就似顽童的乱涂一般,周绮心想这又有甚么好看了,忽听骆冰喜道:“西川双侠已发现四哥行踪,跟下去了。”周绮问道:“你怎知道?这些画的是甚么东西?”骆冰道:“这是我们会里互通消息的记号,是西川双侠画的。”说着用脚擦去墙脚上的记号,道:“快走吧!”
四人得知文泰来已有踪迹,登时精神大振,骆冰更是笑逐颜开,倍增妩媚。四人一口气奔出四五十里路,打尖息马之后,又再赶路。次日中午,在七道沟见到余鱼同留下的记号,说已赶上西川双侠。骆冰经过数日休养,腿伤已经大好,虽然行路还有些不便,但已不必扶杖而行,想到不久就可会见丈夫,哪里还忍耐得住,一马当先,疾驰向东。
傍晚时分赶到了柳泉子,依骆冰说还要赶路,但徐天宏记得陈家洛的嘱咐,劝道:“咱们不怕累,马不成啊!”
骆冰无奈,只得投店歇夜,在炕上翻来覆去的哪里睡得着?半夜里窗外淅淅沥沥的竟下起雨来。蓦地想起当年与丈夫新婚后第三日,奉了老当家之命,到嘉兴府搭救一个被土豪陷害的寡妇,功成之后,两人夜半在南湖烟雨楼上饮酒赏雨。
文泰来手携新妇,刀击土豪首级,打着节拍,纵声高歌,此情此景,寒窗雨声中都兜上心来。
骆冰心想:“七哥顾念周氏父女是客,不肯贪赶路程,我何不先走?”此念一起,再也无法克制,当下悄悄起身,带了双刀行囊,用木炭在桌上留了记号,要徐天宏向周氏父女代为致歉,见周绮在炕上睡得正熟,怕开门惊醒了她,轻轻开窗跳出,去厩里牵了马,披了油布雨衣,纵马向东。雨点打在火热的面颊上,只觉阵阵清凉。
黎明时赶到一个镇甸打尖,看坐骑实在跑不动了,只得休息了半个时辰,又赶了三四十里路,忽然那匹马前蹄打了个蹶。骆冰吃了一惊,忙一提缰绳,那马总算没跌倒,知道再赶下去非把马累死不可,不敢再催,只得缓缓而行。
走不多时,忽听得身后蹄声急促,一乘马飞奔而来。刚闻蹄声,马已近身,骆冰忙拉马向左一让,眼前如风卷雪团,一匹白马飞掠而过。这马迅捷无伦,马上乘者是何模样全没看清。
骆冰一惊,“怎地有如此好马?”见那马奔跑时犹如足不践土,一形十影,当真是追风逐电,超光越禽,顷刻间白马与乘者已缩成一团灰影,转眼已无影无踪。
骆冰赞叹良久,见马力渐复,又小跑一阵,到了一个小村,只见一户人家屋檐下站着一匹马,遍身雪白,霜鬣扬风,身高腿长,神骏非凡,突然间一声长嘶,清越入云,将骆冰的坐骑吓得倒退了几步。骆冰一看,正是刚才那匹白马,旁边一个汉子正在刷马,她心中一动,暗道:“我骑上了这匹骏马,还怕赶不上大哥?”这样的好马,马主必不肯卖,说不得,只好硬借。只是马主多半不是寻常之辈,说不定武功高强,倒要小心在意。”
她自幼随着父亲神刀骆元通闯荡江湖,诸般巧取豪夺的门道无一不会,无一不精,当下计算已定,从行囊中取出火绒,用火刀火石打了火,将绒点燃,一提缰,拍马向白马冲去,飞刀脱手,噗的一声,钉上屋柱,已割断系着白马的缰绳。这时所乘坐骑也已奔近,骆冰左手将火绒塞入自己坐骑耳中,随手提起行囊,右手一按马鞍,一个“潜龙升天”,飞身跳上白马马背。白马一惊,纵声长嘶,如箭离弦,向前直冲了出去。
掷刀换马。取囊阻敌,这几下手势一气呵成,干净利落,直如迅雷陡作,不及掩耳。马主出其不意,呆了一呆,骆冰的坐骑耳中猛受火灸,痛得发狂般乱踢乱咬,阻住马主当路。那马主果是一副好身手,纵身跃过鹰马,直赶出去。这时骆冰早已去得远了,见有人赶出,勒马转身,囊里拈出一锭金子,挥手掷出,笑道:“咱们掉一匹马骑骑,你的马好,补你一锭金子吧!”
那人不接金子,大叫大骂,撒腿追来。
骆冰嫣然一笑,双腿微一用力,白马一冲便是十余丈,只觉耳旁风生,身边树木一排排向后倒退,小村镇甸,晃眼即过。
奔驰了大半个时辰,那马始终四足飞腾,丝毫不见疲态,不一会道旁良田渐多,白杨处处,到了一座大镇。骆冰下马到饭店打尖,一问地名叫做沙井,相距夺马之地已有四十多里了。
她对着那马越看越爱,亲自喂饲草料,伸手抚摸马毛,见马鞍旁挂着一个布囊,适才急于赶路,并未发见,伸手一提,只觉重甸甸的,打开一看,见囊里装着一只铁琵琶。
骆冰暗道:“原来这马是洛阳铁琵琶韩家门的,这事日后只怕还有麻烦。”再伸手入囊,摸出二三十两碎银子和一封信,封皮上写着:“韩文冲大爷亲启,王缄”几个字,那信已经拆开了,抽出信纸,先看信纸末后署名,见是“维扬顿首”四字,微微一惊,一琢磨,反而高兴起来,心想:“原来这人与王维扬老儿有瓜葛,我们正要找镇远镖局晦气,先夺他一匹马,也算小小出了一口气。早知如此,那锭金子也不必给了。”再看信中文字,原来是催韩文冲快回,说叫人送上名马一匹,暂借乘坐,请他赶回与阎氏兄弟会合,一同保护要物回京,另有一笔大生意,要他护送去江南,至于焦文期是否为红花会所害,不妨暂且搁下,将来再行查察云云。
骆冰心想:“焦文期是洛阳铁琵琶韩家门弟子,江湖上传言,说他为红花会所杀,其实哪里有此事?总舵主本派十四弟前赴洛阳,去解明这个过节,以免代人受过。镇远镖局又不知要护送甚么要紧东西去江南?等大哥出来,咱夫妻伸手将这枝镖拾下来。有仇不报非君子,那鬼镖头引人来捉大哥,岂能就此罢休?”想得高兴,吃过了面,上马赶路,一路雨点时大时小,始终未停。
那马奔行如风,不知有多少坐骑车辆给它追过了头。骆冰心想:“马跑得这样快,前面几拨人要是在那里休息打尖,一晃眼恐怕就会错过。”正想放慢,忽然道旁窜出一人,拦在当路,举手一扬。那马竟然并不立起,在急奔之际斗然住足,倒退数步。骆冰正要发话,那人已迎面行礼,说道:“文四奶奶,少爷在这里呢。”原来是陈家洛的书童心砚。骆冰大喜,忙下马来。
心砚过来接过马缰,赞道:“文四奶奶,你哪里买来这样一匹好马?我老远瞧见是你,哪知眼睛一眨,就奔到了面前,差点没能将你拦住。”骆冰一笑,没答他的话,问道:“文四爷有甚么消息没有?”心砚道:“常五爷常六爷说已见过文四爷一面,大伙儿都在里面呢。”他边说边把骆冰引到道旁的一座破庙里去。
骆冰抢过了心砚的头,回头说:“你给我招呼牲口。”直奔进庙,见大殿上陈家洛、无尘、赵半山、常氏兄弟等几拨人都聚在那里。众人见她进来,都站起来欢然迎接。
骆冰向陈家洛行礼,说明自己心急等不得,先赶了上来,请总舵主恕罪。陈家洛道:“四嫂牵记四哥,那也是情有可原,不遵号令之罪,待救出四哥后再行论处。十二哥,请你记下了。”石双英答应了。骆冰笑靥如花,心道:“只要把大哥救回来,你怎么处罚我都成。”忙问常氏双侠:“五哥六哥,你们见到四哥了?他怎么样?有没受苦?”
常赫志道:“昨晚我们兄弟在双井追上了押着四哥的鹰爪孙,龟儿子人多,格老子,只怕打草惊蛇,没有动手。夜里我在窗外张了张,见四哥睡在炕上养神,他没见到我。屋里龟儿子守得很紧,我就退出来了。”常伯志道:“镇远镖局那批龟儿子和鹰爪孙混在一起,格老子,我数了一下,你先人板板,武功好的,总有十个人的样子。”常氏兄弟是四川人,骂人爱骂“龟儿子”。
说话之间,余鱼同从庙外进来,见到骆冰,不禁一怔,叫了声“四嫂”,向陈家洛禀告道:“那群回人在前边溪旁搭了篷帐,守望的人手执刀枪,看得很严。白天不便走近,等天黑了再去探。”
忽然间庙外车声辚辚,骡马嘶鸣,有一队人马经过。心砚进来禀告:“过去了一大队骡马大车,一名军官领着二十名官兵押队。”说罢又出庙守望。
陈家洛和众人计议:“此去向东,人烟稀少,正好行事。只是这队官兵和那群回人不知是何路数,咱们搭救四哥之时,他们说不定会伸手干扰,倒是不可不防。”众人说是。
无尘道人道:“陆菲青陆老前辈说他师弟张召重武功了得,咱们在江湖上也久闻火手判官的大名,这次捉拿四弟是他领头,那再好不过,便让老道斗他一斗。”陈家洛道:“道长七十二路追魂夺命剑天下无双,今日不能放过了这罪魁祸首。”赵半山道:“陆大哥虽已和他师弟绝交,但他为人最重情义,幸亏他还未赶到,否则咱们当着他面杀他师弟,总有些碍手碍脚。”
常赫志道:“那么咱们不如赶早动身,预计明天卯牌时分,就可赶上四哥。”
陈家洛道:“好。五哥六哥,这批鹰爪孙和镖头的模样如何,请两位对各位哥哥细说一遍,明儿动起手来好先有打算。”
常氏兄弟一路跟踪,已将官差和镖行的底细摸了个差不离,当下详细说了,又说:“四哥晚上与鹰爪孙同睡一屋,白天坐在大车里,手脚都上了铐镣。大车布帘遮得很紧,车旁两个龟儿子骑了马不离左右。”
无尘问道:“那张召重是何模样?”常伯志道:“龟儿四十来岁年纪,身材魁梧,留一丛短胡子。先人板板,模样倒硬是要得。”常赫志道:“道长,咱们话说在先,我哥儿俩要是先遇上这龟儿,就先动手,你可别怪我们不跟你客气。”无尘笑道:“好久没遇上对手了,手痒是不是?三弟,你的太极手想不想发市呀?”赵半山道:“这张召重让给你们,我不争就是。”
各人磨拳擦掌,只待厮杀,草草吃了点干粮,便请总舵主发令。陈家洛盘算已定,说道:“那队回人未必和公差有甚幻结,咱们赶在头里,一救出四哥,就不必理会他们。十四弟,你也不用再去查了,你与十三哥明儿专管截拦那军官和二十名官兵,只不许他们过来干扰便是,不须多伤人命。”蒋四根和余鱼同同应了。陈家洛又道:“九哥、十二哥,你们两位马上出发,赶过魔爪孙的头,明儿一早守住峡口,不能让魔爪孙逃过峡口。”卫石两人应了,出庙上马而去。
陈家洛又道:“道长、五哥、六哥三位对付官差;三哥、八哥两位对付镖行的小子。四姨连同心砚抢四哥的大车,我在中间策应,哪一路不顺手就帮哪一路。十哥就在这里留守,如有官兵公差向东去,设法阻挡。”各人都答应了。
分派已定,众人出庙上马,和章进扬手道别。大家见了骆冰的白马,无不啧啧赞赏。骆冰心想:“这马本来该当送给总舵主才是,但咱们大哥吃了这么多苦,等救了他出来,这匹马给他,也好让他欢喜。”
陈家洛向余鱼同道:“那群回人的帐篷搭在哪里?咱们弯过去瞧瞧。”余鱼同领路,向溪边走去,远远望去,只见旷旷廓廓一片空地,哪里还有甚么帐篷人影?只剩下满地驼马粪便。
大家都觉得这群回人行踪诡秘,摸不准是何来路。
陈家洛道:“咱们走吧!”众人纵马疾驰,黑夜之中,只闻马蹄答答之声。骆冰马快,跑一程等一程,才没将众人抛离。天色黎明,到了一条小溪边上,陈家洛道:“各位兄弟,咱们在这里让牲口喝点水,养养力,再过一个时辰,大概就可追上四哥了。”
骆冰血脉贲张,心跳加剧,双颊晕红。余鱼同偷眼形相,心中说不出是甚么滋味,慢慢走到她身旁,轻轻叫了声:“四嫂!”
骆冰应道:“嗯!”余鱼同道:“我就是性命不要,也要将四哥救出来给你。”骆冰微微一笑,轻声叹道:“这才是好兄弟呢!”余鱼同心中一酸,几乎掉下泪来,忙转过了头。
陈家洛道:“四嫂,你的马借给心砚骑一下,让他赶上前去,探明鹰爪孙的行踪,转来报信。”心砚听得能骑骆冰的马,心中大喜,道:“文奶奶,你肯么?”骆冰笑道:“孩子话,我为甚么不肯?”心砚骑上白马,如飞而去。
众人等马饮足了水,纷纷上马,放开脚力急赶。不一会,天已大明,只见心砚骑了白马迎面奔来,大叫:“鹰爪孙就在前面,大家快追!”
众人一听,精神百倍,拚力追赶。心砚和骆冰换过马,骆冰问道:“见到了四爷的大车吗?”心砚连连点头,道:“见到了!我想看得仔细点,骑近车旁,守车的贼子立刻凶霸霸的举刀吓我,骂我小杂种小混蛋。”骆冰笑道:“待会他要叫你小祖宗小太爷了。”
群驹疾驰,蹄声如雷,追出五六里地,望见前面一大队人马,稍稍驰近,见是一批官兵押着一队车队。心砚对陈家洛道:“再上去六七里就是文四爷的车子。”众人催马越过车队。陈家洛一使眼色,蒋四根和余鱼同圈转坐骑,拦在当路,其余各人继续向前急追。
余鱼周待官兵行到跟前,双手一拱,斯斯文文的道:“各位辛苦了!这里风景绝妙,难得天高气爽,不冷不热,大家坐下来谈谈如何?”当头一名清兵喝道:“快闪开!这是李军门的家眷。”余鱼同道:“是家眷么?那更应该歇歇,前面有一对黑无常白无常,莫吓坏了姑娘太太们。”另一名清兵扬起马鞭,劈面打来,喝道:“你这穷酸,快别在这儿发疯。”余鱼同笑嘻嘻的一避,说道:“君子动口不动手,阁下横施马鞭,未免不是君子矣!”
押队的将官纵马上来喝问。余鱼同拱手笑问:“官长尊姓大名,仙乡何处?”那将官见余、蒋二人路道不正,迟疑不答。余鱼同取出金笛,道:“在下粗识声律,常叹知音难遇。官长相貌堂堂,必非俗人,就请下马,待在下吹奏一曲,以解旅途寂寥,有何不可?”
那将官正是护送李可秀家眷的曾图南,见到金笛,登时一惊。那日客店中余鱼同和公差争斗,他虽没亲见,事后却听兵丁和店伙说起,得知杀差拒捕的大盗是个手持金笛的秀才相公,此时狭路相逢,不知是何来意,但见对方只有两人,也自不惧,喝道:“咱们河水不犯井水,各走各的道。快让路吧!”
余鱼同道:“在下有十套大曲,一曰龙吟,二曰凤鸣,三曰紫云,四曰红霞,五曰摇波,六曰裂石,七曰金谷,八曰玉关,九曰静日,十曰良宵,或慷慨激越,或宛转缠绵,各具佳韵。只是未逢嘉客,久未吹奏,今日邂逅高贤,不觉技痒,只好从头献丑一番。要让路不难,待我十套曲子吹完,自然恭送官长上道。”
说罢将金笛举到口边,妙音随指,果然是清响入云,声被四野。
曾图南眼见今日之事不能善罢,举枪卷起碗大枪花,“乌龙出洞”,向余鱼同当心刺去。余鱼同凝神吹笛,待枪尖堪堪刺到,突伸左手抓住枪柄,右手金笛在枪杆上猛力一击,喀喇一响,枪杆立断。曾图南大惊,勒马倒退数步,从兵士手中抢了一把刀,又杀将上来。战得七八回合,余鱼同找到破绽,金笛戳中他右臂,曾图南单刀脱手。
余鱼同道:“我这十套曲子,你今日听定了。在下生平最恨阻挠清兴之人,不听我笛子,便是瞧我不起。古诗有云:‘快马不须鞭,拗折杨柳枝。下马吹横笛,愁杀路旁儿。’古人真有先见之明。”横笛当唇,又吹将起来。
曾图南手一挥,叫道:“一齐上,拿下这小子。”众兵呐喊涌上。
蒋四根纵身下马,手挥铁桨,一招“拨草寻蛇”,在当先那名清兵脚上轻轻一挑。那清兵“啊哟”一声,仰天倒在铁桨之上。蒋四根铁桨“翻身上卷袖”向上一挥,那清兵有如断线纸鸢,飞上半空,只听得他“啊啊”乱叫,直向人堆里跌去。蒋四根抢上两步,如法炮制,像铲土般将清兵一铲一个,接二连三的抛掷出去,后面清兵齐声惊呼,转身便逃。曾图南挥马鞭乱打,却哪里约束得住?
蒋四根正抛得高兴,忽然对面大车车帷开处,一团火云扑到面前,明晃晃的剑尖当胸疾刺。蒋四根铁桨“倒拔垂杨”,桨尾猛向剑身砸去,对方不等桨到,剑已变招,向他腿上削去。蒋四根铁桨横扫,那人见他桨重力大,不敢硬接,纵出数步。蒋四根定神看时,见那人竟是个红衣少女。他是粤东人氏,乡音难改,来到北土,言语少有人懂,因此向来不爱多话,一声不响,挥铁桨和她斗在一起,拆了数招,见她剑术精妙,不禁暗暗称奇。
蒋四根心下纳罕,余鱼同在一旁看得更是出神。这时他已忘了吹笛,尽注视那少女的剑法,见她一柄剑施展开来,有如飞絮游丝,长河流水,轻灵连绵,竟是本门正传的“柔云剑术”,和蒋四根一个招熟,一个力大,一时打了个难解难分。
余鱼同纵身而前,金笛在两般兵刃间一隔,叫道:“住手!”
那少女和蒋四根各退一步。这时曾图南拿了一杆枪,又跃马过来助战,众清兵站得远远的呐喊助威。那少女挥手叫曾图南退下。余鱼同道:“请问姑娘高姓大名,尊师是哪一位?”那少女笑道:“你问我呀,我不爱说。我却知你是金笛秀才余鱼同。余者,人未之余。鱼者,混水摸鱼之鱼也。同者,君子和而不同之同,非破铜烂铁之铜也。你在红花会中,坐的是第十四把交椅。”余鱼同和蒋四根吃了一惊,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曾图南见她忽然对那江洋大盗笑语盈盈,更是错愕异常。
三个惊奇的男人望着一个笑嘻嘻的女郎,正不知说甚么话好,忽听得蹄声急促,清兵纷纷让道,六骑马从西赶来。当先一人神色清癯,满头白发,正是武当名宿陆菲青。余鱼同和那少女不约而同的迎了上去,一个叫“师叔”,一个叫“师父”,都跳下马来行礼。那少女正是陆菲青的女弟子李沅芷。
在陆菲青之后的是周仲英、周绮、徐天宏、孟健雄、安健刚五人。那天骆冰半夜出走,周绮翌晨起来,大不高兴,对徐天宏道:“你们红花会很爱瞧不起人。你又干么不跟你四嫂一起走?”徐天宏竭力向周氏父女解释。周仲英道:“他们少年夫妻恩爱情深,恨不得早日见面,赶先一步,也是情理之常。”骂周绮道:“又要你发甚么脾气了?”徐天宏道:“四嫂一人孤身上路,她跟鹰爪孙朝过相,别再出甚么岔子。”周仲英道:“这话不错,咱们最好赶上她。陈当家的叫我领这拨人,要是她再有甚么失闪,我这老脸往哪里搁去?”三人快马奔驰,当日下午赶上了陆菲青和孟、安二人。六人关心骆冰,全力赶路,途中毫没耽搁,是以陈家洛等一行过去不久,他们就遇上了留守的章进,听说文泰来便在前面,六骑马一阵风般追了上来。
陆菲青道:“沅芷,你怎么和余师兄、蒋大哥在一起?”李沅芷笑道:“余师哥非要人家听他吹笛不可,说有十套大曲,又是龙吟,又是凤鸣甚么的。我不爱听嘛,他就拦着不许走。师父你倒评评这个理看。”
余鱼同听李沅芷向陆菲青如此告状,不由得脸上一阵发烧,心道:“我拦住人听笛子是有的,可哪里是拦住你这大姑娘啊?”周绮听了李沅芷这番话,狠狠白了徐天宏一眼,心道:“你们红花会里有几个好人?”陆菲青对李沅芷道:“前面事情凶险,你们留在这里别走,莫惊吓了太太。我事情了结之后,自会前来找你。”李沅芷听说前面有热闹可瞧,可是师父偏不许她去,撅起了嘴不答应。陆菲青也不理她,招呼众人上马,向东追去。
陈家洛率领群雄,疾追官差,奔出四五里地,隐隐已望见平野漠漠,人马排成一线而行。无尘一马当先,拔剑大叫:“追啊!”再奔得一里多路,前面人形越来越大。斜刺里骆冰骑白马直冲上去,一晃眼便追上了敌人。她双刀在手,预备赶过敌人的头,再回过身来拦住。忽然前面喊声大起,数十匹驼马自东向西奔来。
此事出其不意,骆冰勒马停步,要看这马队是甚么路道。
这时官差队伍也已停住不走,有人在高声喝问。对面来的马队越奔越快,骑士长刀闪闪生光,直冲入官差队里,双方混战起来。骆冰大奇,想不出这是哪里来的援军。不久陈家洛等人也都赶到,驱马上前观战。
忽见一骑马迎面奔来,绕过混战双方,直向红花会群雄而来,渐渐驰近,认出马上是卫春华。他驰到陈家洛跟前,大声说道:“总舵主,我和十二郎守着峡口,给这批回人冲了过来,拦挡不住,我赶回来报告,哪知他们却和鹰爪孙打了起来,这真奇了。”陈家洛道:“无尘道长、赵三哥、常氏双侠,你们四位过去先抢了四哥坐的大车。其余的且慢动手,看明白再说。”
无尘等四人一声答应,纵马直冲而前。两名捕快大声喝问:“哪一路的?”赵半山更不打话,两枝钢镖脱手,一中咽喉,一中小腹,两名捕快登时了帐,撞下马来。赵半山外号千臂如来,只因他笑口常开,面慈心软,一副好好先生的脾气,然而周身暗器,种类繁多,打起来又快又准,旁人休想看得清他单凭一双手怎能在顷刻之间施放如许暗器。此番红花会大举救人,没想到出马第一功,倒是这位一向谦退随和的千臂如来所建。
四人冲近大车,迎面一个头缠白布的回人挺枪刺到,无尘侧身避过,并不还手,笔直向大车冲去。一名镖师举刀砍来,无尘举剑一挡,剑锋快如电闪,顺着刀刃直削下去,将那镖师四指一齐削断,“顺水推舟”,刺入他的心窝。但听得脑后金刃劈风,知道来了敌人,也不回头,左手剑自下上撩,剑身从敌人左腋入右肩出,将在身后暗算他的一名捕头连肩带头,斜斜砍为两截,鲜血直喷。赵半山和常氏双侠在后看得清楚,大声喝彩。
镖行众人见无尘剑法惊人,己方两人都是一记招术尚未施全,即已被杀,吓得心胆俱裂,大叫:“风紧,扯呼!”
常氏双侠奔近大车,斜刺里冲出七八名回人,手舞长刀,上来拦阻。常氏双侠展开飞抓,和他们交上了手。
一个身材瘦小的镖师将大车前的骡子拉转头,挥鞭急抽,骡车疾驰,他骑马紧跟大车之后,这人正是童兆和。赵半山与无尘纵马急追。赵半山摸出飞蝗石,噗的一声打中童兆和后脑,鲜血迸流,只痛得他哇哇急叫。他当即从靴筒子中掏出匕首,一刀插在骡子臀上,骡子受痛,更是发足狂奔。赵半山飞身纵上童兆和马背,尚未坐实,右手已扣住他右腕,随手举起,在空中甩了个圈子,向大车前的骡子丢去,童兆和跌在骡子头上,大叫大嚷,没命的抱住。骡子受惊,眼睛又被遮住,乱跳乱踢,反而倒过头来。
无尘和赵半山双马齐到,将骡子挽住。赵半山抓住童兆和后心,摔在道旁。无尘叫道:“三弟,拿人当暗器打,真有你的!”
他二人不认得童兆和,心中挂着文泰来,哪去理他?童兆和几个打滚,滚入草丛之中,心惊胆战,在长草间越爬越远。
赵半山揭开车帐,向里一看,黑沉沉的瞧不清楚,只见一人斜坐车内,身上裹着棉被,喜叫:“四弟,是你么?我们救你来啦!”那人“啊”了一声。无尘道:“你送四弟回去,我去找张召重算帐。”说罢纵马冲入人堆。
镖师公差本在向东奔逃,忽见无尘回马杀来,发一声喊,转头向西。
无尘大叫:“张召重,张召重,你这小子快给我滚出来。”喊了几声,无人答应,又向敌人群里冲去。镖师公差见他赶到,吓得魂飞天外,四散乱窜。
红花会群雄见赵半山押着大车回来,尽皆大喜,纷纷奔过来迎接。骆冰一马当先,驰到大车之前,翻身下马,揭开车帐,颤声叫道:“大哥!”车中人却无声息,骆冰一惊,扑入车里,将被揭开。这时红花会群雄也都赶到,下马围近察看。
常氏双侠见大车已抢到手,哪有心情和这批不明来历的回人恋战,兄弟俩一声呼哨,展开飞抓将众回人直逼开去,掉转马头便走。那群回人似乎旨在阻止旁人走近,见二人退走,也不追赶,返身奔向中央一团正在恶战的人群。
无尘道人仍在人群中纵横来去。一名趟子手逃得略慢,被他一剑砍在肩头,跌倒在地。无尘不欲伤他性命,提马跳过他身子,大呼:“火手判官,给我滚出来!”
忽有一骑冲到跟前,马上回人身材高大,虬髯满腮,喝问:“哪里来的野道人在此乱闯?”无尘迎面一剑。那回人举马刀一架。无尘左右连环两剑,迅捷无比。那回人右臂上举,马刀尚在头顶,剑气森森,已及肌肤,百忙中向外一摔,镫里藏身,右足勾住马镫,翻在马腹之下,才算逃过两剑,吓得一身冷汗,仗着骑术精绝,躲在马腹下催马逃开。无尘笑道:“躲得开我三剑,也算一条好汉,饶了你的性命。”又冲入人群。
常氏双侠从东返回,西边又奔来八骑,正是周仲英和陆菲青一干人。两拨人还未驰近大车,骆冰已从车内揪出一个人来,摔在地下,喝问:“文大爷……在哪里?”话未问毕,两行泪珠流了下来。
众人见这人苍老黄瘦,公差打扮,右手吊在颈下。骆冰认得他是北京捕头吴国栋,在客店中曾被文泰来打断了右臂的,踢了他一脚,又待要问,一口气憋住了说不出话。
卫春华单钩指住他右眼,喝道:“文爷在哪里?你不说,先废了这只招子?”吴国栋恨恨的道:“张召重这小子早押着文……文爷走得远啦。这小子叫我坐在车里。我还道他好心让我养伤,哪知他是使金蝉脱壳之计,要我认命,给他顶缸,他自己却到北京请功去了。他妈的,瞧这狼心狗肺的东西有没好死。”他越说越恨,破口大骂张召重。
这时东西师拨人都已赶到。陈家洛叫道:“把魔爪孙和镖行的小子们全都拿下来,别让走了一个!分两路包抄。”
当下陈家洛与赵半山、常氏双侠、杨成协、卫春华、蒋四根、心砚从南围上,周仲英、陆菲青、徐天宏、骆冰、余鱼同、周绮、孟健雄、安健刚从北路围上,有如一把铁钳,将官差、镖行和众回人全都围在垓心。众回人和公差镖师正斗得火炽。赵半山双手微扬,打出三件暗器,两名捕快、一名镖师翻车落马。
众回人分清了敌我,欢呼大叫。那虬髯回人纵马上前,高声说道:“不知哪一路好汉拔刀相助,在下先行谢过。”说罢举刀致敬。陈家洛拱手还礼,喊道:“各位兄弟,一齐动手吧。”众英雄齐声答应,刀剑并施。
这时公差与镖行中的好手早已死伤殆尽,余下几名平庸之辈哪里还敢反抗,俱都跪地求饶,“爷爷、祖宗”的乱喊。心砚十分高兴,向骆冰道:“文四奶奶,果真不出你所料,他们在叫我爷爷了。”骆冰心乱如麻,心砚的话全没听进耳去。
忽见无尘道人奔出人丛,叫道:“喂!大家来瞧,这女娃娃的剑法很有几下子!”众人知道无尘的追魂夺命剑海内独步,江湖上能挡得住他三招两式的人并不多见,他竟会称许别人剑法,而且是个女子,俱都好奇之心大起,逼近观看。那虬髯回人高声说了几句回语,众回人让出道来,与群雄围成一个圈子。无尘对陈家洛道:“总舵主,你瞧这使五行轮的小子,身手倒也不弱。”
陈家洛向人圈中看去,但见剑气纵横,轮影飞舞,一个黄衫女郎与一个矫健汉子斗得正紧。陆菲青走到陈家洛身旁,说道:“这穿黄衫的姑娘名叫霍青桐,是天山双鹰的弟子。那使五行轮的是关东六魔中的阎世章。”
陈家洛心中一动,他知道天山双鹰秃鹫陈正德、雪雕关明梅是回疆武林前辈,和他师父天池怪侠素有嫌隙,虽不成仇,但尽量避不见面,久闻天山派“三分剑术”自成一家,倒要留心一观。凝神望去,见那黄衫女郎剑光霍霍,攻势凌厉,然而阎世章双轮展开,也尽自抵敌得住。众回人呐喊助威,有数人渐渐逼近,要想加入战团。
阎世章双轮“指天划地”一挡一攻,待霍青桐长剑收转,退出一步,叫道:“且慢,我有话说。”众回人逼上前去,兵刃耀眼,眼见就要将他乱刀分尸。阎世章倏地双轮交于左手,右手一扯,将背上的红布包袱拿在手中,双轮高举,叫道:“你们要倚多取胜,我先将这包裹砍烂了。”那五行轮轮口白光闪烁,锋利之极,双轮这一斫下去,包袱不免立时斫成三截。众回人俱都大惊,退了几步。
阎世章眼见身入重围,只有凭一身艺业以图侥幸,叫道:“你们人多,要我性命易如反掌。但我阎六死得不服,除非单打独斗,哪一位赢了我手中双轮,我敬重英雄好汉,自会将包裹奉上,否则我宁可与这包裹同归于尽。你们想得,哼哼,那是妄想。”
周绮第一个就忍不住,跳出圈子,喝道:“好,咱们来比划比划。”雁翎刀一摆,便要上前。周仲英一把将她拉了回来,说道:“眼前有这许多英雄了得的伯伯叔叔,要你这丫头来现世?”霍青桐左手向周绮一扬,说道:“这位姊姊的盛情好意,我先谢谢。”周绮道:“那没甚么。”霍青桐道:“我先打头阵,要是不成,请姊姊伸手相助。”周绮道:“你放心,我看你这人很好,一定帮你。”
周仲英低声道:“傻丫头,人家武功比你强,你没看见吗?”
周绮道:“难道她冤我?”陆菲青插口道:“这红布包袱之中,包着他们回族的要物,她必须亲手夺回。”周绮点点头道:“那就是了。”周仲英摇头好笑。他武艺精强,固是武林中的第一流人物,只是性格粗豪,不耐烦循循善诱,教出来的徒弟女儿,功夫跟他便差着一大截,偏生这位宝贝姑娘又心肠最热,一遇上事情,不管跟自己是否相干,总是勇往直前。
阎世章负上包袱,说道:“哪一个上来,商量好了没有?”霍青桐道:“还是我接你五行轮的高招。”阎世章道:“决了胜负之后怎么说?”霍青桐道:“不论胜负,都得把经书留下。你胜了让你走,你败了,连人留下。”说罢剑走偏锋,斜刺左肩。阎世章的双轮按五行八卦,八八六十四招,专夺敌人兵刃,遮锁封拦,招数甚是严密。两人转瞬拆了七八招。
陈家洛向余鱼同一招手,余鱼同走了过去。陈家洛道:“十四弟,你赶紧动身去探查四哥下落,咱们随后赶来。”余鱼同答应了,退出人圈,回头向骆冰望去,见她低着头正自痴痴出神,想过去安慰她几句,转念一想,拍马走了。
霍青桐再度出手,剑招又快了几分,剑未递到,已经变招。
阎世章双轮想锁她宝剑,却哪里锁得着。
无尘、陆菲青、赵半山几个都是使剑的好手,在一旁指指点点的评论。无尘道:“这一记刺他右胁,快是够快了,还不够狠。”赵半山笑道:“她怎能跟你几十年的功力相比?你在她这年纪时,有没有这般俊的身手?”无尘笑道:“这女娃娃讨人欢喜,大家都帮她。”陈家洛见霍青桐剑法精妙,心中也暗暗赞赏。
再拆二十余招,霍青桐双颊微红,额上渗出细细汗珠,但神定气足,脚步身法丝毫不乱,蓦地里剑法一变,天山派绝技“海市蜃楼”自剑尖涌出,剑招虚虚实实,似真实幻,似幻实真。
群雄屏声凝气,都看出了神。轮光剑影中白刃闪动,阎世章右腕中剑,一声惊叫,右轮飞上半空,众人不约而同,齐声喝彩。
阎世章纵身飞出丈余,说道:“我认输了,经书给你!”反手去解背上红布包袱。霍青桐欢容满脸,抢上几步,还剑入鞘,双手去接这部他们族人奉为圣物的《可兰经》。阎世章脸色一沉,喝道:“拿去!”右手一扬,突然三把飞锥向她当胸疾飞而来。这一下变起仓卒,霍青桐难以避让,仰面一个“铁板桥”,全身笔直向后弯倒,三把飞锥堪堪在她脸上掠过。阎世章一不做,二不休,三把飞锥刚脱手,紧接着又是三把连珠掷出,这时霍青桐双眼向天,不见大难已然临身。旁视众人尽皆惊怒,齐齐抢出。
霍青桐刚挺腰立起,只听得叮、叮、叮三声,三柄飞锥被暗器打落地下,跌在脚边,若非有人相救,三把飞锥已尽数打中自己要害,她吓出一身冷汗,忙拔剑在手。阎世章和身扑上,势若疯虎,五行轮当头砸下。霍青桐不及变招,只得举剑硬架,利轮下压,宝剑上举,一时之间僵持不决。阎世章力大,五行轮渐渐压向她头上,轮周利刃已碰及她帽上翠羽。群雄正要上前援手,忽然间青光一闪,霍青桐左手已从腰间拔出一柄短剑,扑的一声,插入阎世章胸腹之间。阎世章大叫一声,向后便倒。众人又是轰天价喝一声彩。
霍青桐解下阎世章背后的红布包袱。那虬髯回人走到跟前,连赞:“好孩子!”霍青桐双手奉上包袱,微微一笑,叫了声:“爹。”那回人正是她父亲木卓伦。他也是双手接过,众回人都拥了上来,欢声雷动。
霍青桐拔出短剑,看阎世章早已断气,忽见一个十五六岁少年纵下马来,在地下捡起三枚圆圆的白色东西,走到一个青年跟前,托在手中送上去,那青年伸手接了,放入囊中。霍青桐心想:“刚才打落这奸贼暗器,救了我性命的原来是他。”不免仔细看了他两眼,见这人丰姿如玉,目朗似星,轻袍缓带,手中摇着一柄折扇,神采飞扬,气度闲雅。两人目光相接,那人向她微微一笑,霍青桐脸一红,低下头跑到父亲跟前,在他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木卓伦点点头,走到那青年马前,躬身行礼。那青年忙下马还礼。木卓伦道:“承公子相救小女性命,兄弟感激万分,请问公子尊姓大名?”
那青年正是陈家洛,当下连声逊谢,说道:“小弟姓陈名家洛,我们有一位结义兄弟,被这批鹰爪和镖行的小子逮去,大家赶来相救,却扑了个空。贵族圣物已经夺回,可喜可贺。”木卓伦把儿子霍阿伊和女儿叫过来,同向陈家洛拜谢。
陈家洛见霍阿伊方面大耳,满脸浓须,霍青桐却体态婀娜,娇如春花,丽若朝霞,先前专心观看她剑法,此时临近当面,不意人间竟有如此好女子,一时不由得心跳加剧。霍青桐低声道:“若非公子仗义相救,小女子已遭暗算。大恩大德,永不敢忘。”陈家洛道:“久闻天山双鹰两位前辈三分剑术冠绝当时,今日得见姑娘神技,真乃名下无虚。适才在下献丑,不蒙见怪,已是万幸,何劳言谢?”
周绮听这两人客客气气的说话,不耐烦起来,插嘴对霍青桐道:“你的剑法是比我好,不过有一件事我要教你。”霍青桐道:“请姊姊指教。”周绮道:“和你打的这个家伙奸猾得很,你太过信他啦,险些中了他的毒手。有很多男人都是诡计多端的,以后可要千万小心。”霍青桐道:“姊姊说得是,如不是陈公子仗义施救,那真是不堪设想了。”周绮道:“甚么陈公子?啊,你是说他,他是红花会的总舵主。喂,陈……陈大哥,你刚才打飞锥的是甚么暗器,给我瞧瞧,成不成?”陈家洛从囊中拿出三颗棋子,道:“这是几颗围棋子,打得不好,周姑娘别见笑。”周绮道:“谁来笑你?你打得不错,一路上爹爹老是赞你,他有些话倒也说得对。”
霍青桐听周绮说这位公子是甚么帮会的总舵主,微觉诧异,低声和父亲商量。木卓伦连连点头,说:“好,好,该当如此。”他转身走近几步,对陈家洛道:“承众位英雄援手,我们大事已了。听公子说有一位英雄尚未救出,我想命小儿小女带同几名伴当供公子差遣,相救这位英雄。他们武艺低微,难有大用,但或可稍效奔走之劳,不知公子准许么?”陈家洛大喜,说道:“那是感激不尽。”当下替群雄引见了。
木卓伦对无尘道:“道长剑法迅捷无伦,我生平从所未见,幸亏道长剑下留情,否则……哈哈……”无尘笑道:“多有得罪,幸勿见怪。”众回人向来崇敬英雄,刚才见无尘、赵半山、陈家洛、常氏双侠诸人大显身手,心中都十分钦佩,纷纷过来行礼致敬。
正叙话间,忽然西边蹄声急促,只见一人纵马奔近,翻身下马,竟是个美貌少年,那人向陆菲青叫了一声“师父”。此人正是李沅芷,这时又改了男装。她四下一望,没见余鱼同,却见了霍青桐,跑过去亲亲热热的拉住了她手,说道:“那晚你到哪里去了?我可想死你啦!经书夺回来没有?”霍青桐欢然道:“刚夺回来,你瞧。”向霍阿伊背上的红包袱一指。李沅芷微一沉吟,道:“打开看过没有?经书在不在里面?”霍青桐道:“我们要先祷告阿拉,感谢神的大能,再来开启圣经。”李沅芷道:“最好打开来瞧瞧。”木卓伦一听,心中惊疑,忙解开包袱,里面竟是一叠废纸,哪里是他们的圣经?
众回人一见,无不气得大骂。霍阿伊将蹲在地上的一个镖行趟子手抓起,顺手一记耳光,喝道:“经书哪里去了?”趟子手哭丧着脸,一手按住被打肿的腮帮子,说道:“他们镖头……干的事,小的不知道。”一面说,一面指着双手抱头而坐的钱正伦。他在混战中受了几处轻伤,戴永明等一死,就投降了。霍阿伊将他一把拖过,说道:“朋友,你要死还是要活?”钱正伦闭目不答,霍阿伊怒火上升,伸手又要打人。霍青桐轻轻一拉他衣角,他举起的一只手慢慢垂了下来,原来霍阿伊虽然生性粗暴,对两个妹子却甚是信服疼爱。大妹子就是霍青桐。她不但武功较哥哥好,更兼足智多谋,料事多中,这次东来夺经,诸事都由她筹划。小妹子喀丝丽年纪幼小,不会武功,这次没有随来。
霍青桐问李沅芷道:“你怎知包里没有经书?”李沅芷笑道:“我叫他们上过一次当,我想人家也会学乖啦。”木卓伦又向钱正伦喝问,他说经书已被另外镖师带走。木卓伦将信将疑,命部下在骡驮子各处仔细搜索,毫无影踪,他担心圣物被毁,双眉紧锁,十分烦恼。众人这时才明白适才阎世章如何败后仍要拚命,侥幸求逞,却不肯缴出包袱,原来包中并无经书,他怕众人立即发见,自己仍是难保性命。
这边李沅芷正向陆菲青询问别来情况。陆菲青道:“这些事将来再说,你快回去,你妈又要担心啦。这里的事别向人提起。”李沅芷道:“我当然不说,你当我还是不懂事的小孩吗?这些人是谁?师父,你给我引见引见。”陆菲青微一沉吟,说道:“我瞧不必了,你快走吧。”他想李沅芷是提督之女,与这般草莽群豪道路不同,不必让他们相识。
李沅芷小嘴一撅,说道:“我知道你不疼自己徒弟,宁可去喜欢甚么金笛秀才的师侄。师父,我走啦!”说罢拜了一拜,上马就走,驰到霍青桐身边,俯身搂着她的肩膀,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霍青桐“嗤”的一声笑。李沅芷马上一鞭,向西奔去。
这一切陈家洛都看在眼里,见霍青桐和这美貌少年如此亲热,心中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不由得呆呆的出了神。
徐天宏走近身来,道:“总舵主,咱们商量一下怎么救四哥。”陈家洛一怔,定了定神,道:“正是。心砚,你骑文奶奶的马,去请章十爷来。”心砚接令去了。陈家洛又道:“九哥,你到峡口会齐十二郎,四下哨探鹰爪行踪,今晚回报。”卫春华也接令去了。陈家洛向众人道:“咱们今晚就在这里露宿一宵,等探得消息,明儿一早继续追赶。”
众人半日奔驰,半日战斗,俱都又饥又累。木卓伦指挥回人在路旁搭起帐篷,分出几个帐篷给红花会群雄,又煮了牛羊肉送来。
众人食罢,陈家洛提吴国栋来仔细询问。吴国栋一味痛骂张召重,说文泰来一向坐在这大车之中,后来定是张召重发现敌踪,知道有人要抢车,便叫他坐在车里顶缸。陈家洛再盘问钱正伦等人,也是毫无结果。徐天宏待俘虏带出帐外,对陈家洛道:“总舵主,这姓钱的目光闪烁,神情狡猾,咱们试他一试。”陈家洛道:“好!”两人低声商量定当。
到得天黑,卫春华与石双英均未回来报信,众人挂念不已。徐天宏道:“他们多半发现了四哥的踪迹,跟下去了,这倒是好消息。”群雄点头称是,谈了一会,便在帐篷中睡了。镖行人众和官差都被绳索缚了手脚、放在帐外,上半夜由蒋四根看守,下半夜徐天宏看守。
月到中天,徐天宏从帐中出来,叫蒋四根进帐去睡,四周走了一圈,坐了下来,用毯子裹住身子。钱正伦正睡在他身旁,被他坐下来时在腿上重重踏了一脚,一痛醒了,正要再睡,忽听徐天宏发出微微鼾声,敢情已经睡熟,心中大喜,双手一挣,腕上绳子竟未缚紧,挣扎几下就挣脱了。他屏气不动,等了一会,听徐天宏鼾声更重,睡得极熟,便轻轻解开脚上绳索,待血脉流通,慢慢站起身来,悄悄蹑足走出。他走到帐篷后面,解下缚在木桩上的一匹马,一步一停,走到路旁,凝神一听,四下全无声息,心中暗喜,越走离帐篷越远,脚步渐快,来到那辆吴国栋坐过的大车之旁。车上骡子已然解下,大车翻倒在地。
西边帐篷中忽然窜出一个人影,却是周绮。她和霍青桐、骆冰同睡一帐,那两人均有重重心事,翻来覆去老睡不着。周绮却是着枕便入梦乡,睡梦中忽然跌进了一个陷坑,极力挣扎,难以上来,见陷坑口有人向下大笑,一看竟是徐天宏,大怒之下,正要叫骂,忽然徐天宏跳入坑中将她紧紧抱住,张口咬她面颊,痛不可当,一惊就醒了,只觉身上出了一身冷汗。忽听帐篷外有声,略一凝神,掀起帐角一看,远远望见有人鬼鬼祟祟的走向大路,忙提起单刀,追出帐来。追了几步,张口想叫,忽然背后一人悄没声的扑了上来,按住她嘴。
周绮一惊,反手一刀,那人手脚敏捷,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将刀翻了开去,低声道:“别嚷,周姑娘,是我。”周绮一听是徐天宏,刀是不砍了,左手一拳打出,结结实实,正中他右胸。徐天宏一半真痛,一半假装,哼了一声,向后便倒。周绮吓了一跳,俯身下去,低声说道:“你怎么咬……不,不,谁叫你按住我嘴,有人要逃,你瞧见么?”徐天宏低声道:“别作声,咱们盯着他。”
两人伏在地上,慢慢爬过去,见钱正伦掀起大车的垫子,格格两声,似是撬开了一块木板,拿出一只木盒,塞在怀里,正要上马,徐天宏在周绮背后急推一把,叫道:“拦住他。”周绮纵身直窜出去。
钱正伦听得人声,一足刚踏上马镫,不及上马,右足先在马臀上猛踢一脚,那马受痛,奔出数丈。周绮提气急追。钱正伦翻身上马,右手一扬,喝道:“照镖!”周绮急忙停步,闪身避镖,哪知这一下是唬人的虚招,他身边兵刃暗器在受缚时早给搜去了。周绮这一呆,那马向前一窜,相距更远。周绮心中大急,眼见已追赶不上。钱正伦哈哈大笑,笑声未毕,忽然一个倒栽葱跌下马来。
周绮又惊又喜,奔上前去,在他背上一脚踏住,刀尖对准他后心。徐天宏赶上前来,说道:“你看他怀里的盒子是甚么东西。”周绮一把将木盒掏了出来,打开一看,盒里厚厚一叠羊皮,装订成一本书的模样,月光下翻开看去,那是古怪的文字,一个也不识,说道:“又是你们红花会的怪字,我不识得。”随手向徐天宏一丢。
徐天宏接来一看,喜道:“周姑娘,你这功劳不小,这多半是他们回人的经书,咱们快找总舵主去。”周绮道:“当真?”只见陈家洛已迎了上来。周绮奇道:“咦!陈大哥,你怎么也出来了?你瞧这是甚么东西。”徐天宏递过木盒。陈家洛接来一看,说道:“这九成便是那部经书。幸亏你拦住了这家伙,咱们几十个男人都不及你。”
周绮听他俩都称赞自己,十分高兴,想谦虚几句,可是不知说甚么话好,隔了半晌,问徐天宏道:“刚才打痛了你么?”徐天宏一笑,说道:“周姑娘好大力气。”周绮道:“是你自己不好。”转身对钱正伦道:“站起来,回去。”松开了脚,将刀放开,钱正伦却并不起身。周绮骂道:“我又没伤你,装甚么死?”轻轻踢了他一脚,钱正伦仍是不动。
陈家洛在他胁下一捏一按,喝道:“站起来!”钱正伦哼了两声,慢慢爬起,周绮一楞,恍然大悟,四下一看,拾起一颗白色棋子,交给陈家洛道:“你的围棋子!你们串通了来哄我,哼,我早知你们不是好人。”
陈家洛微笑道:“怎么是串通了哄你?是你自己听见这家伙的声音才追出来的。再说,要不是你这么一拦,他心不慌,自然躲开了我的棋子。他骑了马,咱们怎追得上?”周绮听他说得理由十足,又高兴起来,说道:“那么咱们三人都有功劳。”徐天宏道:“你功劳最大。”周绮低声道:“你别告诉爹爹,说我打你一拳。”徐天宏笑道:“说了也不打紧啊!”周绮怒道:“你若说了我永远不理你。”徐天宏一笑不答。
他先前和陈家洛定计,已通知群雄,晚上听到响动,不必出来,否则以无尘、赵半山等人之能,岂有闻蹄声而不惊觉之理?
三人押着钱正伦,拿了经书,走到木卓伦帐前。守夜的回人一传报,木卓伦忙披衣出来,迎进帐去。陈家洛说了经过,交过经书。木卓伦喜出望外,双手接过,果是合族奉为圣物的那部手抄《可兰经》。帐中回人报出喜讯,不一会,霍阿伊、霍青桐和众回人全都拥进帐来,纷对徐陈周三人叉手抚胸,俯首致敬。木卓伦打开经书,高声诵读:“奉至仁慈的阿拉之名,一切赞颂,全归阿拉,全世界的主,至仁至慈的主,报应日的君主。我们只崇拜你,只求你佑助,求你引导我们上正路,你所佑助者的路,不是受谴责者的路,也不是迷误者的路。”
众回人伏地虔诚祈祷,感谢真神阿拉。祷告已毕,木卓伦对陈家洛道:“陈当家的,你将敝族圣物从奸人手中夺回,我们也不敢言谢。以后陈当家的但有所使,只要传一信来,虽是千山万水,亦必赶到,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陈家洛拱手逊谢。木卓伦又道:“明日兄弟奉圣经回去,小儿小女就请陈当家的指挥教导,等救回文爷之后再让他们回来。那时陈当家的与众位英雄,如能抽空到敝地盘桓小住,让敝族族人得以瞻仰丰采,更是幸事。”陈家洛微一沉吟,说道:“圣经物归原主,乃贵族真神庇佑,老英雄洪福,不过周姑娘和我们侥幸遇上,岂敢居功言德?令郎和令爱还是请老英雄带同回乡。老英雄这番美意,我们感激不尽,但惊动令郎令爱大驾,实不敢当。”
陈家洛此言一出,木卓伦父子三人俱都出于意料之外,心想本来说得好好的,怎么忽然变了卦。木卓伦又说了几遍,陈家洛只是辞谢。霍青桐叫了声:“爹!”微微摇头,示意不必再说了。这时红花会群雄也都进帐,向木卓伦道喜。帐中人多挤不下,众回人退了出去。
徐天宏见周仲英进来:说道:“这次夺回圣经,周姑娘的功劳最大。”周仲英心下得意,望了女儿几眼,意示奖许。徐天宏忽然按住右胸,叫声:“啊唷!”众人目光都注视到他身上。周绮大急,心道:“我打他一拳,他在这许多人面前说了出来,可怎么办?”周仲英问道:“怎么?”徐天宏沉吟不答,过了一会,才笑笑道:“没甚么。”可已将周绮吓出了一身汗,心道:“好,你这小子,总是想法子来作弄我。”
众人告辞出去,各自安息。次日清晨,木卓伦率领众回人与群雄道别。双方相聚虽只半日,但敌忾同仇,肝胆相照,别时互相殷殷致意。周绮牵着霍青桐的手,对陈家洛道:“这位姊姊人又好,武功又强,人家要帮咱们救文四爷,你干么不答应啊?”陈家洛一时语塞。霍青桐道:“陈公子不肯让我们冒险,那是他的美意。我离家已久,真想念妈妈和妹子,很想早点儿回去。周姊姊,咱们再见了!”说罢一举手,拨转马头就走。周绮对陈家洛道:“你不要她跟咱们在一起,你看她连眼泪都要流下来啦!你瞧人家不起,得罪人,我可不管。”陈家洛望着霍青桐的背影,一声不响。
霍青桐奔了一段路,忽然勒马回身,见陈家洛正自呆呆相望,一咬嘴唇,举手向他招了两下。陈家洛见她招手,不由得一阵迷乱,走了过去。霍青桐跳下马来。两人面对面的呆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霍青桐一定神,说道:“我性命承公子相救,族中圣物,又蒙公子夺回。不论公子如何待我,都决不怨你。”说到这里,伸手解下腰间短剑,说道:“这短剑是我爹爹所赐,据说剑里藏着一个极大秘密,几百年来辗转相传,始终无人参详得出。今日一别,后会无期,此剑请公子收下。公子慧人,或能解得剑中奥妙。”说罢把短剑双手奉上。陈家洛也伸双手接过,说道:“此剑既是珍物,本不敢受。但既是姑娘所赠,却之不恭,只好靦颜收下。”
霍青桐见他神情落寞,心中很不好受,微一踌躇,说道:“你不要我跟你去救文四爷,为了甚么,我心中明白。你昨日见了那少年对待我的模样,便瞧我不起。这人是陆菲青陆老前辈的徒弟,是怎么样的人,你可以去问陆老前辈,瞧我是不是不知自重的女子!”说罢纵身上马,绝尘而去。
第四回 夕照荒庄侠士心
这一来,几个行家全知道那书生身怀绝技,是故意来和这几个公人为难了。李沅芷本来在为书生担忧,怕他受公差欺侮,现在见他竟会点穴,还在装腔作势,觉得好不有趣。只听见那使软鞭的惊叫道:“师叔,点子怕是红花会姓陈的小匪首。”那使剑和使鬼头刀的听了都心中一惊,连连退出数步。这时那使怀杖的公差已软倒在地,动弹不得,被使软鞭的将他拉在一边。使剑的公差向书生喝道:“尊驾可是姓陈?可是红花会的少舵主?”
那书生哈哈一笑,说道:“你们做公差的耳目倒灵通,知道红花会少舵主姓陈。常言道:光棍眼,赛夹剪。可是这回你们却走了眼了。在下行不改姓,坐不改名,姓余名鱼同。余者,人未之余也。鱼者,混水摸鱼也。同者,君子和而不同之同,非中发白,七筒八筒之筒也。在下是红花会中的一个小脚色,坐的是第十四把交椅。”他把笛子扬了一扬,道:“你们不识我这家伙么?”那使剑的道:“啊,你是金笛秀才!”那书生道:“不敢,不敢,正是区区在下。在下本领低微,你们把我认作红花会的少舵主,可不折了我的福么?阁下是北京大名鼎鼎的捕头吴国栋吴二爷吧?。”那使剑的道:“不错,你是红花会的,这官司跟我打了吧!”说话未了,剑走轻灵,一剑刺来。吴国楝名不虚传,这一剑,刚中带柔,劲道十足。
吴国栋是北京名捕头,在他手上破过的大案和丧命的黑道中人已不知其数。他自知积下冤家太多,前几年已退休不干。他师侄冯辉奉命协同大内侍卫来捉拿红花会的要犯,知道自己本领不够,千恳万求的再把他拉出来帮忙。那个使软鞭的就是冯辉。使鬼头刀的名叫蒋天寿,使怀杖的名叫韩春霖,都是兰州的捕快。北京和兰州的捕快虽然办的是同一件案子,但暗中较下了劲,都想争功,结果蒋天薵中了鸳鸯刀骆冰的一把飞刀,韩春霖被余鱼同点了穴,人还没捕到,却双双受伤。冯辉心中虽暗自得意,但看敌人如此厉害,也不免心惊。
当下余鱼同施展一枝金笛,和吴国栋、冯辉、蒋天寿三人打在一起。他的金笛有时当铁鞭使,有时当点穴之用,有时招数中更夹杂着剑法,吴国栋等三人一时竟闹了个手忙足乱,讨不到便宜。陆菲青和李沅芷看了几招之后,不由得面面相觑。李沅芷道:“他使的是柔云剑术。”陆菲青点点头,心中暗想:“柔云剑是本门的独得之秘,他既是红花会中人,那么一定是大师兄马真的徒弟。”他这一猜对了。余鱼同确是马真的得意爱徒,他系出名门,是江南望族的子弟,中过秀才。他父亲因和一家豪门争一块坟地,打官司打得倾家荡产,又被豪门借故陷害,死在狱中。余鱼同一气出走,拜马真为师,学得一身武功,回来把那士豪刺死,从此亡命江湖,后来加入了红花会。他为人机警灵巧,各地乡谈一学就会,所以在会中担任联络和刺探消息之职。这次他奉少舵主之命赶赴洛阳去办一件要事,他还不知道奔雷手文泰来和鸳鸯刀骆冰途中遇敌,在这店里养伤。那知在此地遇到公门中人,只听吴国栋等口口声要捉拿红花会人,因之挺身而出,骆冰一听他吹笛却知他道他到了。
余鱼同以一敌三,打得难解难分。这时镖行中人也出来看热闹了。童兆和看了一会,插嘴道:“要是我啊,留下两个招呼他,另一个就用弹子打。”他看见冯辉背上负着弹弓,所以提醒一句。冯辉一听不错,退出战团,跳上桌子,拉起弹弓,叭叭叭,一阵弹子向余鱼同打去。余鱼同连连闪身相避,又要招架刀剑,顿处在下风,一刹时间吴国栋长一剑与蒋天寿一刀同时攻到,余鱼同挥金笛把刀挡开,吴国栋一剑竟把长衫刺破。余鱼同呆了一呆,不留神而面颊上中了一颗子弹,一痛之后,手脚更慢。吴国栋与蒋天寿攻得越紧。余鱼同一枝金笛只有招架,已递不出招去。童兆和在一旁得意:“听童大爷的话包你没错。喂,你这小子别打啦,扔下笛子,认命吧!”
余鱼同技艺得自名门真传,虽危不乱,猛斗之中,骈两指向吴国栋乳下部位点来。吴国栋暗抽一口凉气,心想瞧不出这点子年纪轻轻,手下如此之硬,疾退了一步。余鱼同两指变掌,在蒋天寿脸前虚晃一下,待对方举刀一挡,左掌故意迟迟缩回。蒋天寿看出有便宜可占,鬼头刀从守势变为攻势,直削过去。余鱼同左掌把敌人的刀诱了过来,随手一笛,打在敌人腰上。蒋天寿哼的一声,痛得蹲了下去。余鱼同待要赶打,吴国栋迎剑架住。冯辉一阵弹子,又把他挡住了。
吴国栋虽少一个帮手,但对方一时也未能占得便宜,蒋天寿咬紧牙关,悄悄站起来溜到余鱼同背后,乘他既要照顾宝剑又要躲避弹子之际,用尽平生之力,鬼头刀“独劈华山”,向他后脑砍去,这一出手出其不意,实难躲避。那知鬼头刀堪堪砍到余鱼同顶心,手腕上突然一阵奇痛,鬼头刀啷呛一声跌落在地,刚刚呆得一呆,胸口又中一柄飞刀,当场气绝。
余鱼同一回头,只见鸳鸯刀骆冰左手扶着桌子,站在身后,右手还拿着一柄飞刀,他见到了帮手,精神大振。骆冰到,她丈夫一定在附近。奔雷手文泰来武功卓绝,收拾这几个鹰爪绰绰有余,他却不知文泰来负重伤,已经动弹不得了。余渔同大叫:“四嫂,快把那打弹弓的鹰爪先废了。”骆冰微微一笑,飞刀出手。冯辉见明晃晃的一把刀对准他飞来,忙举弹弓一架,拍的一声,弹弓顿时折断,飞刀余势未衰,又把他手背削破。冯辉大骇,狂叫:“师叔,风紧扯呼!”转身就走,吴国栋刷刷两剑,把余鱼同逼退两步,将软倒在地的韩春霖负起,冯辉软鞭断后,两人冲出门去。
余鱼同见公差逃走,也不追赶,把笛子举到嘴边。李沅芷心想这人真是好整以暇,这当口还有心情吹笛呢。谁知他这次并非横吹,而是像吹洞箫般直吹,只见他一鼓气,一枝小箭从金笛中直飞出来。冯辉头一低,小箭钉中韩春霖臀部,痛得他哇哇大叫。
余鱼同回头问道:“四嫂,四哥呢?”骆冰道:“你跟我来。”她腿上受伤,行走不便,撑了一根门闩当拐杖,把余渔同引进房去。余鱼同从地上拾起一把飞刀交还骆冰,一面忙问:“四嫂怎么受了伤,不碍事么?”
那边吴国栋背了韩春霖窜出去,也不知余渔同是否追来,使足了劲往店门奔去,刚出门口,和外面进来的一个人撞了一个满怀。吴国栋数十年武功,下盘功夫扎得坚固异常,那知被外面进来这人轻轻一碰,竟收不住脚,连连退出几步,把韩春霖脱手抛在地上,自己才没跌倒。这一下韩春霖可惨了,一枝小箭在地上一撞,连箭羽都没入肉里。
吴国栋一抬头,见进来的是御林军统带张召重,心中大喜,忙请了一个安,道:“张大人,小的不中用,一个兄弟让点子废了,这个又被点了穴道。”张召重气派很大,“唔”了一声,左手一把将韩春霖拈起,右手在他腰里一捏,腿上一拍,就把他闭住的血脉解开了,张召重问:“点子跑了吗?”吴国栋道:“还在店里呢。”张召重“哼”了一声道:“胆子倒不小,杀官拒捕,还大模大样的住店。”他一边说话一边走进院子,走到蒋天寿身边,见他气绝多时,把他胸口那飞刀拔下来,在死人身上拭去血迹,放入囊中,冯辉道:“张大人,点子住在里面。”他手持软鞭,当先开路。
张召重等一行人正要闯进店房,忽见左边厢房中窜出一个少年来,手持一个红布包袱,向张召重一扬,笑道:“喂,又给我抢来啦!”说话之间已奔到门边。张召重一震,心想:“这批镖行小子真够脓包的,我给他们夺了回来,又被人家抢了去。别理他,自己正事要紧!”他并不追赶,转身又要进店去。那少年见他不追,站了脚步,叫道:“不知是那里学来的几手三脚猫,还冒充是人家的师叔,羞也不羞?”这少年正是女扮男装的李沅芷。
张召重名震江湖,不论黑白两道的人见了他全都客客气气,近年来那里受过别人这样奚落,当时气往上冲,一个箭步,举手向李沅芷抓来。他是想把她抓到,好好教训一顿,再交给师兄马真发落。他认定她是马真的徒弟了。
李沅芷见他追来,拔脚就逃。张召重道:“好小子,你逃到那里去?”他追了几步追不到,想回来办理正事。那知李沅芷狡猾异常,待他不追时,又停步讥讽几句,这样追追停停,奔出了五六里地。这时大雨未停,两个人身上全湿了。
强召重一发狠劲,心说:“浑小子,抓到你再说。”施展轻功,全力追来。他既决心要追,李沅芷可就难以逃走,她见两人距离越来越近,知道对方武功卓绝,心中也有点发慌,斜刺里往山坡上跑去,张召重一声不响,随后跟来,脚步加快,已到李沅芷背后,伸手抓住她背心衣服。李沅芷一惊,用力一挣,“嗤”的一声,背上一块衣衫被扯了下来,不由得心中突突乱跳。随手把红布包袱往山涧里一抛,说道:“给你吧。”
张召重见包裹被抛下山涧,知道里面是一部关系重大的可兰经,雨下得正大,如被涧水一冲,就算找得回来也必浸湿,当下顾不得再追,走下去拾那包袱。。李沅芷哈哈一笑,回身走了。
张石重拾起包裹,见已湿了一大块,忙打开包裹来看看经书是否浸湿,一解开,不由得破口大骂,里面那里有什么可兰经,竟是客店柜台上的两本帐簿,翻开一看,簿上写的是收某号客人房饭钱几钱几串,店伙某某支薪工几两几钱等等。张召重大骂晦气,自己在江湖上什么大阵大仗全见过,那知竟上了这伙小子两次大当,随手把帐簿连包裹抛入山涧里,因为如带回店里,被人一问,自己面子上可下不去。他一肚子烦躁,赶回客店,一进门就遇见镖行的阎世章,只见他背上好好的背着那红布包裹,心中暗叫惭愧,忙问:“这包袱有人动过没有?”阎世章道:“没有啊。”他为人细心,知道张召重如此相问必有缘故,邀他同进店房,把包裹打开一看,那部经书好端端在里面。张召重道:“吴国栋他们哥儿那里去了?”阎世章道:“刚才还见他们在这里啊。”张召重把店伙叫来一问,也说不见他们,也没听说他们再和红花会的人打斗。
张召重气道:“皇上养了这种人有屁用!我走开一下,就躲得远远地。阎老弟,你跟我来,你瞧我一个人把这几个点子抓来。”说着就向文泰来所住的那间店房走去。阎世章心中很是为难,他震于红花会的威名,知道这个帮会人多势众,好手如云,自己可惹他们不起,当下抱定宗旨袖手旁观瞧热闹,跟在后面,好在知道张召重武功绝伦,对方三人中倒有两个受伤,还不手到擒来。
张召重走到门外,大喝一声:“红花会的匪徒,给我滚出来!”隔了半晌,里面毫无声息。他大声骂道:“他妈的,没种!”一腿把门踢开,那知门没闩,是虚掩的,出人意料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张召重吃了一惊,叫道:“点子跑啦!”冲进房去,只见房里空空如也,炕上棉被隆起,似乎还有人睡着,张召重拔剑把棉被一挑,果然有两个人面对面的睡在那里。他用剑在脸朝里的人背上轻轻刺了一下,那人动也不动,似乎是一个死人,扳过来一看,见那人面上毫无血色,两眼突出,竟是兰州府的捕快韩春霖,脸朝外的人则是北京捕头冯辉,张召重过去一探鼻息,两人早已气绝多时。这两个人身上没有血迹,也没有刀剑的伤口,再仔细一查,两人后脑都碎了,张召重知道是被内家高手用掌力击毙,心中对奔雷手文泰来暗暗佩服,他知道文泰来已身受重伤,居然还能运用如此厉害的内力,“奔雷手”三字果然名不虚传。但是吴国栋走向何处?文泰来夫妇又逃往何处?把店伙叫来细问,丝毫没得头绪。张召重一猜其实并没猜对,韩春霖与冯辉并不是文泰来打死的。
原来当时陆菲青与李沅芷隔窗观战,见余鱼同遇险,陆菲青暗放芙蓉金针,打中蒋天寿手腕,鬼头刀落地,骆冰又赶来送上一把飞刀把他打死。吴国栋背起韩春霖逃走。陆菲青放下了心,以为他师侄与故友后人的难关已经渡过,那知张召重闯了进来。李沅芷叫道:“师父,那天晚上抢我包袱的就是他,你认识他吗?”陆菲青“唔”一声,心中计算已定,对李沅芷道:“你快把他引开去,引得越远越好。回来你如不见我,明天你们自管上路,我随后自会赶来。”李沅芷还待要问,陆菲青道:“快去,迟了怕来不及。”李沅芷心想怎么把张召重引开呢,灵机一动,从包裹中抽出一块红布来,随手把客店里两本帐簿包在里面,把张召重骗了出去。陆菲青知道李沅芷诡计多端,自己这个师弟虽然武艺高强,但论聪明机变,却远远不及他这个徒弟,料想他不会吃亏。而且李沅芷的父亲是现任二品将军,万一她被张召重捉到,也不敢难为她。他还知张召重心高气傲,平生不屑和妇女动手,以为胜之不武,在紧要关头李沅芷如露出女人面目来,张召重必会一笑而走。结果张召重果然上了李沅芷的当,当时张召重如施展暗器,或杀手,李沅芷也早已受伤,只因误会她是大师兄马真的徒弟,所以手下留情,这原因倒是陆菲青始料不及。
陆菲青见张召重追出店门,当即走到文泰来店房门外,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里面一个女人声音问道:“谁呀?”陆菲青道:“我是骆元通骆五爷的好朋友,有要事奉告。”里面没有回答,也不开门,大概在商量什么。这时吴国栋三人却慢慢走了过来,站得远远的监视文泰来的住房,他们见陆菲青站在门外,很有点诧异。房门忽地打开,余鱼同站在门口,斯斯文文的道:“是那一位前辈?”陆菲青低声道:“我是你师叔绵里针陆菲青。”余鱼同脸上很显然迟疑,他知道有这一位师叔,可是从来没有见过面,这时文泰来身受重伤,如让一陌生人进房安知他不是存着歹意。陆菲青低声道:“你别做声,我教你相信,你快躲开。”余鱼同反而疑心更甚,并不让开,陆菲青突然伸左手,向他肩上拍去。余鱼同一让,陆菲青右掌一翻,搁到了腋下,一个“懒扎衣”,轻轻把他推在一边。“懒扎衣”是武当长拳中起手第一式,左手撩起自己长衫,右手单鞭攻敌,出手锋辣而潇洒自如,原意是不必脱去长袍而随手击敌,凡是本门中人,那是一定学过的入门第一课。余鱼同当时只觉得一股极大力量将他一推,不由得退出数步,看对方所用拳势,心中一惊,心想:“当真是师叔到了。”
余鱼同一退,骆冰拿起双刀待要上前。余鱼同向她做了一个手势,说道:“四嫂,且慢!”陆菲青双手向他们挥了几挥,示意退开,随即奔出房去,向吴国栋等叫道:“喂,喂,这屋里的人都逃光啦,你们快来看呀!”
吴国栋大吃一惊,冲进房去,韩春霖和冯辉紧跟在后面。陆菲青最后进房,把三人出路堵住,随手把门关上。吴国栋见余鱼同等好端端都在房里,这一惊比刚才更甚,忙叫:“快退!”韩春霖和冯辉待要转身,陆菲青双掌使足了十成力,在两人后脑上猛力一击。两人脑骨破裂,顿时气绝。吴国栋机警异常,虽然变起仓卒之间,并不惊慌失惜,眼见房门已被陆菲青堵住,一顿足飞身上炕,双手护住脑门,直向窗格撞了上去。文泰来睡在炕上,见他在头顶窜过,坐起身来,拍的一掌结结实实的打在他右臂之上。奔雷手掌力非同小可,吴国栋右臂顿时折断。他身形晃了一晃,左足在墙上一撑,身体还是穿破窗格,逃了出去。骆冰飞刀出手,吴国栋跳出来时早已防到敌人会用暗器追袭,双脚只在地上一点,随即跃向左边,饶是如此,飞刀还是刺破他的右肩,当下顾不得疼痛,拚命逃出了客店。
这一来,骆冰和余鱼同再没什么怀疑,齐向陆菲青拜了下去。文泰来在炕上说道:“老前辈,恕我不能下来见礼。”陆菲青道:“好说,好说。这位和骆元通骆五爷是怎样称呼?”说时眼睛望着骆冰。骆冰道:“那是先父。”陆菲青道:“元通老弟是我至交好友,想不到他竟先我谢世。”言下不禁凄然。骆冰眼眶一红,忍住了眼泪。陆菲青问余鱼同道:“你是马师兄的徒弟了?马师兄近来可好?”余鱼同道:“托师叔的福,师父福体很健。他老人家常常惦记师叔,说有十多年不见,不知师叔在那里贵干,总是放心不下。”陆菲青怃然道:“你师父是忠厚人。我也想他得很呢。你可知道你另一位师叔也找你来了。”余鱼同矍然一惊:“张召重张师叔?”陆菲青点点头。文泰来听得张召重的名字,心中一震,“呀”了一声。骆冰忙过去扶着他,脸上爱怜横溢,余鱼同看得出神,心想:“要是我有这样一个妻子,虽然身受重伤,那又算得什么?”
他正在胡思乱想之际,陆菲青又道:“我这个师弟自甘下流,真是我师门之耻,但是他武功精纯,而且他从北京千里迢迢来到塞外,一定还有后援。现在文老弟身受重伤,我看目前只有避他一避,然后我们再约好手,跟他一决雌雄。老夫如不能为师门清除败类,这几根老骨头也就不打算再留下来了。”说话之间义愤见于颜色。骆冰道:“我们一切都听陆老伯吩咐。”说罢看了一下丈夫的脸色,文泰来点点头。
陆菲青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交给骆冰。骆冰一看之后,封皮上写着:“敬烦面陈铁胆庄周仲英老英雄。”骆冰喜道:“陆老伯,你与老英雄有什么交情呢?”陆菲青还没有回答,文泰来先问:“那一位老英雄?”骆冰道:“周仲英!”文泰来又道:“铁胆庄周老英雄在这里?”陆菲青道:“周老英雄我从来没见过面,但我们神交已久,互相慕名,我素知他是一位肝胆照人,铁铮铮的好男子。他世居铁胆庄,离此不过二十多里路。我意思是请文老弟到他庄上去避一避,我们分一个人去给贵会的朋友们报信,再来接文老弟到自己地方养伤。”他见文泰来脸色有点迟疑,就问:“文老弟你的意思怎样?”文泰来道:“前辈这个安排,本来再好不过,不过不瞒前辈说,小侄身上担着血海的关系。乾隆老儿不亲眼看见小侄丧命,他是食不甘味,睡不安枕。铁胆庄周老英雄我们久仰大名,他是西北武林中的领袖人物,交朋友是再热心不过,那真是响铛铛的脚色。他与我们虽然非亲非故,但小侄去投奔他,他碍于老前辈的面子,那是非收留不可,然而这一收留,只怕后患无穷。他在此安家立业,万一给官面上知道,叫他受累,小侄心中可万分不安。”
陆菲青道:“文老弟你别这么说,我们们江湖上讲的是“义气”两字,为朋友两胁插刀,卖命尚且不惜,何况区区身家产业?周老英雄将来如知道我们在这里遇到为难的事不去找他,反而要说我们瞧他不起。”文泰来道:“小侄这条命是甩出去了。鹰爪子再找来,我拚得一个是一个。前辈你还不知道,小侄犯的事实在太大,愈是好朋友,我愈是不能连累他。”陆菲青道:“我说一个人,你一定知道,太极门的赵半山跟你昃怎样称呼?”文泰来道:“那是我们会里的三当家。”陆菲青道:“照呀!你们红花会干的是什么,我全不知情。但赵半山赵贤弟是我生死之交。当年我们在屠龙帮时出生入死,真比亲兄弟还亲。他既是贵会中人,那么你们的事一定光明正大,我是信得过的。你犯的事有什么说不得的?最大不过杀官造反。嘿嘿?今天我就杀了两个官哪!”说着在冯辉的尸体上踢了一脚。
文泰来道:“小侄的事说来话长,过后只要小侄留得一口气在,一定说给老前辈听。这次乾隆老儿派了八个武功高强的大内侍卫兜捕我们夫妻俩。在酒泉一战,小侄身负重伤,亏得你侄女两把飞刀废了他们两个鹰爪,才好容易逃到这里,那知御林军统带张召重又跟来啦。小侄终是一死,但乾隆老儿那见不得人的事,总要给他兜出来,才死得甘心。”陆菲青琢磨他的话,似乎文泰来知道了皇帝的重大阴私,所以乾隆接二连三派出高手来要杀他灭口。身上所负的干系实在非同小可。他虽在危难之中,但不愿去连累别人,真正是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的英雄本色,心想如不激他一激,他一定不肯投铁胆庄去,当下说道:“文老弟,你不愿连累别人,那正是光明磊落的好汉子行径,只不过我想想有点可惜。”文泰来忙问:“可惜什么?”陆菲青道:“你不愿去,我们三人能不能离开你?待会鹰爪子再来,我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只要有我师弟在内,我们有谁是他的敌手?这里一位是你夫人,一个是你兄弟,老朽虽然不才,也还知道朋友义气比自己性命要紧。我们一落败,谁能弃你而逃?老朽活了六十年,这条命算是捡来的,陪你老弟和他们拚了,并没有什么可惜,可惜的是我这个师侄正当有为之年,我这个侄女青春年少,只因为你要逞英雄好汉,唉,累得全都丧命于此。”
文泰来听到这里,不由得满头大汗,陆菲青的话虽然有点偏激,可全入情入理。骆冰叫了一声“大哥”,拿出手帕来把他额上汗珠拭去,握住他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文泰来号称“奔雷手”,十五岁起浪荡江湖,这对掌下不知击毙过多少贪官污史、土豪劣绅,但这双杀人无算的巨掌被骆冰又温又软的手轻轻一握,正所谓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再也不能坚执己见了,于是对陆菲青道:“前辈教训的是,刚才小侄是想岔了,一切请前辈吩咐吧。”
陆菲青将写给周仲英的信抽出来给文泰来看,上面写了一些仰慕的话,再说有几位红花会的朋友遇到危难,请他照拂,信上没写文泰来等人的姓名。文泰来看后谢了陆菲青,叹了一口气道:“我们这一到铁胆庄,红花会又多了一位恩人了。”原来红花会有一条重要会规,是有恩必酬,有仇必报。任何人对他们有恩,总要千方百计答谢了才罢,有人得罪了他们,也必大仇重报,小仇轻报,决不放过。镇远镖局的人一听红花会的名头心存畏惧,就因为知道他们,恩怨分明,得罪不得。
陆菲青再问余鱼同,该到何处去报信求援,红花会的后援何时可到。余鱼同道:“我们在红花会堂内三堂外三堂的正副十二位香主,除了这里的文四当家和骆十一当家之外,现在都已会集在安西。大家恭请少舵主总领会务,少舵主一定不肯,说自己年轻识浅,资望能力不够,非要二当家无尘道长当总舵主不可。无尘道长又哪里肯?现在僵在那里,只等四当家与十一当家一到,就正式开香堂推举总舵主。那知道他们两位在这里被困。大家正眼巴巴等他们两位呢。”
此时余鱼同转向文泰来道:“少舵主派我去洛阳见韩家的掌门人,说明一件误会,现在没人赶回安西报信,四哥你瞧怎么办?”他在红花会中地位比文泰来低得多,遇到疑难时按规矩要听上面的人嘱咐。文泰来沉吟未答。陆菲青道:“我瞧这样,你们三人马上动身去铁胆庄,安顿好之后,余贤侄就赶赴洛阳。到安西报信的事就交给我去办。现在事情很急,我们马上得动身。”文泰来不再多说,彼此是成名英雄,这种事情不必言谢,也决非一声道谢所能报答,他从怀里拿出一朵红绒扎成的花来,交给陆菲青道:“老前辈你到了安西,把这朵花往身上一戴,我们会中自然有人前来接引。”骆冰将文泰来扶起。余鱼同把地下两具尸体提到炕上,用棉被蒙住。陆菲青打开门,大模大样的踱出来,骑上马向西疾驰而去。店伙拦住想问,已经不及。
过了片刻,余鱼同手执金笛开路,骆冰一手撑了一根门闩,一手扶著文泰来走出房来。掌柜的和店伙知道这三人不是江洋大盗,就是造反的叛逆,连日见他们恶战杀人,胆都寒了,躲得远远的哪里还敢走近。余鱼同把一锭五两银子抛在柜上,说道:“这是房饭钱!我们房里有贵重东西存着,谁敢进房去,少了东西回来跟你算帐。”掌柜的连声答应,大气也不敢出。店伙把三人的马牵来,双手不住发抖。文泰来两足都不能踏镫,左手在马鞍上一按,一借力,轻轻飞身上马。余鱼同赞道:“四哥好俊功夫!”骆冰嫣然一笑,上马提缰,三骑连辔往东。
那三人走后不久,一个少年奔到客店门口,那正是戏弄了张召重的李沅芷。她将进店门,只见一人从店门出来骑上了马,那人形容猥琐,看是镇远镖局的镖头童兆和。李沅芷也不在意,回进房去改换女装,她想,目下暂时穿女装,和妈妈在骡车里一起坐几天,那个张大人本领再大,他也奈何我不得。
余鱼同等三人问清了到铁胆庄的途径,放开马向东南奔去,一口气走出十五里地,一问行人,知过去不远就是铁胆庄。骆冰心中暗暗欣慰,她知道只要一到铁胆庄,丈夫的性命就算是救下来了。铁胆庄周仲英威名远震,在西北黑白两道无人不敬,天大的事也担当得起,只要缓得一口气,红花会大援一到,那么六扇门的鹰爪子就是来千军万马,也总有法子对付了。
骆冰正想得意,忽听马蹄声急,迎面奔过来三乘马。马上两个是精壮汉子,另一个白须如银,脸色红润,玱玱啷啷的弄着两个大铁胆。他们交错而过时,向文泰来等看了一眼,好像有点诧异,六骑马都跑得很快,霎时已离开数十丈。余鱼同忽道:“四哥四嫂,那位恐怕就是铁胆周仲英。”骆冰问道:“你怎么知道他是周老英雄?”余鱼同道:“你不见他手中拿着两个铁胆吗?”文泰来道:“多半是他。但我们和他从来没有见过面,他又走得这样快,怕有什么急事,半路上拦住他问姓名,总显得不妥。咱们到了铁胆庄再说吧。”
三骑马片刻就到了铁胆庄,只见庄外有一条小河环绕,小河两岸遍植杨柳,庄外设有碉堡,还有望楼吊桥,气派甚大。庄丁把三人请进庄去,在大厅上坐下献茶。一位管家模样的中年汉子出来接待,自称姓宋,名叫善朋,随即请教文泰来等三人姓名。三人据实说了。宋善朋听说他们是红花会中人物,微微一惊,说道:“听说贵会一向在江南开山立柜,很少到塞外来呀。不知三位找我们老庄主有什么教?真是不巧得很,我们老庄主刚出去。”他一面细细打量来人,红花会这帮会是久仰大名,只是他知道红花会与老庄主素无来往,这次突然来访,不知是善意还是恶意,很是捉摸不定,言辞之间,不免显得迟疑冷淡。
文泰来一听周仲英果然不在家,陆菲青那封信也就拿不出来了,他鉴貌辨色,见宋善朋虽然礼貌恭谨,但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心中微微有气,当下说道:“既然周老英雄不在家,我们就此告退。我们来拜访也没有什么要紧事,只是久慕周老英雄威名远震,无非来顺道瞻仰的意思。”说罢扶着椅子站了起来。宋善朋道:“不忙不忙,请用了饭再走吧。”一面向一个庄丁轻轻说了几句话,那庄丁点头而去。
文泰来坚说要走。宋善朋道:“那么请稍待片刻,否则周老庄主回来,要怪我怠慢了贵客。”说话之间,一个庄丁捧出一只盘子来,盘里放着两只元宝,三十两一只,一共是六十两银子。宋善朋接过来,对文泰来道:“文爷,这点不成敬意。三位远道来到敝庄,我们没有好好招待,这点点盘费请赏脸收下。”
文泰来一听,心中大怒,他想我危急来投,你把我当成江湖上打抽丰的来啦。他生平行侠仗义,只要有人求他,从未求过人,这次到铁胆庄来真是万分委曲,那知遇上这件事。骆冰一见丈夫脸上变色,知道她性烈如火,紧紧在他手上一捏,叫他别发脾气。文泰来按捺住怒气,伸手把两只元宝拿了,说道:“我们来到宝庄,可不是为打抽丰,宋朋友把我们看小啦。”宋善朋连说“不敢”,心里说:“你不是打抽丰,怎么银子又要拿?”他知道红花会声名大,所以送的盘费特别从岂。
文泰来“嘿嘿”一声冷笑,把银子放回盘中,说道:“我们就此告辞”。宋善朋一看银子,大吃一惊。两只好端端的元宝,已被文泰来潜用掌力,捏成一个扁扁的银饼。宋善朋见文泰来露了这一只手,心中又恚怒又急,知道自己走了眼,今天可看错了人。他想:“这人本领不小,怕是来寻仇找晦气的。”忙向庄丁轻轻嘱咐了几句,叫他快到后堂去报知大奶奶,自己直送出庄去,连声道歉。文泰来不再理他。三个庄丁把客人的马匹牵来,文泰来与余鱼同向宋善朋一抱拳,说声“叨扰”,随即上马。骆冰从怀里摸出一锭约摸十两重的金子来,递给牵着她那头马的庄丁,说道:“辛苦你啦,这小意思你们三位喝杯酒吧。”说着向另外两个庄丁一摆手。这十两金子的价值,超出宋善朋所送的那两只银元宝岂止数倍,那庄丁一世辛苦也未必积得起,他手中几时拿到这样沉甸甸的一块金子,还不敢信是真事,欢喜得“谢”字也忘了说。骆冰一笑上马。
原来骆冰出生不久,母亲即行谢世。神刀骆元通是个独行大盗,一人一骑,专门打劫豪门巨室,曾在一夜之间,连盗金陵八家巨室,端的名震江湖。他行劫之前,必先打听对方确是声名狼藉,多行不义,方才下手,所以他每出手一次,越是得手得多,越是人心大快。骆元通对这唯一的掌珠可说爱到了心坎窝儿里,但他生性粗豪,女孩儿忸忸怩怩的事一窍不通,要他以严父兼做慈母,也真难为他熬了下来。骆元通的钱得来容易,用完了就伸手到别人家里去取,所以从小把骆冰养成了一副出手豪爽的脾气,说到使用钱财,皇亲国戚的千金小姐也未必比得上这个大盗之女的阔气。
骆冰从小爱笑,一点点小事就招得她咭咭咯咯笑上半天,任谁见了这个笑靥迎人的小姑娘没有不喜欢的,嫁了文泰来之后,这脾气仍旧不改。文泰来比她大上十多岁,除了红花会的老舵主于万亭之外,生平就只服他这位娇妻。
宋善朋见骆冰赏赐下人一出手就是十两银子,自己刚才捧出银子来越发显得寒酸,脸上一阵热,直红到耳朵根子里。文泰来等三人正要纵马前行,只听得前面一阵鸾铃响,一骑马飞奔而来,跑到跟前,一个人翻身下马,向文泰来等一拱手,说道:“三位果然是到敝庄来的,请进庄内坐。”文泰来道:“已打扰过了,改日再来拜访。”那人道:“我们在途中遇见三位,老庄主说是到我们庄上来的,老庄主本来当时就要折回,只因他实在有要紧的事,所以命小弟赶回来迎接贵宾。老庄主最爱交接朋友,他一见三位,知道一定是大英雄大豪杰,他说他今晚无论如何一定赶回庄来,务请三位留在庄上等一等。不恭之处,老庄主回来亲自道歉。”文泰来看那人依稀正是刚才途中遇的,听他说话诚恳,气就消了一大半。
那人自称姓孟,名健雄,是铁胆周仲英的大弟子,当下殷勤的把文泰来等三人又迎进庄去,宋善朋在旁透着很不得劲儿。宾主坐下,重新献茶,一名庄丁出来在孟健雄耳边说了几句话。孟健雄站起身来,道:“我家师娘请这位女英雄到内堂休息。”骆冰跟着庄丁入内,走到穿堂,另有一个婢女引她进去。老远就听见一个女人大声大气的说:“啊哟,贵客降临,真是失迎!”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大迎了出来,拉着骆冰的手,很显得亲热,说道:“刚才他们来说,有红花会的几位英雄光降,说只坐了一会儿就走。我正懊丧,那知现在又赏脸回来啦,快别走,在我们这小地方多盘桓几天。你们瞧,”她回头对几个婢女说:“这位奶奶长得多俊。把我们小姐都比下去啦!”骆冰心想这位太太真是口没遮拦,说道:“这位不知是怎样称呼?小姑娘家姓骆,咱当家的姓文。”那女人道:“你瞧,多糊涂,我见了你这样标致的一位妹妹,可喜欢疯啦!”她还是没说自己是谁。一个婢女道:“这是我们大奶奶。”
原来这个女人是周仲英的续弦。周仲英前妻生的两个儿子,都因在江湖上与人争斗,先后丧命。现在这位奶奶生了一个女儿周绮,今年十八岁,继承了老子一副好打不平的脾气,常常在外面闹事。周仲英刚才匆匆忙忙的赶出去,就为了他这位大小姐在外面打伤了人,赶着去给人家陪不是。这位奶奶生了女儿之后一直没再有喜,周仲英想想自己年纪这么一大把,大概是命中注定无子的了,那知在五十四岁这年上居然又生了一个儿子。老夫妇晚年得子,可不知道有多喜欢。坐定之后,周大奶奶道:“快把少爷叫来,给文奶奶见见。”不一会,一个孩子从内房出来,长得眉清目秀,手脚灵便。骆冰心想这孩子大概已学过几年武艺。这孩子向骆冰磕头,叫了一声“婶婶”。骆冰握住他手,问了几岁,叫什么名字。那孩子道:“今年十岁,叫周英杰。”骆冰把手腕上一串珠子褪下来,交给周英杰道:“远道来没有什么好东西,这几颗珠子给你镶帽儿戴吧。”周大奶奶见这串珠子颗颗又大又圆,价真不小,叫儿子磕头道谢。
正说话间,一个婢女慌慌张张的跑进来道:“文奶奶,文爷晕过去啦。请你快去瞧瞧。”周大奶奶忙叫人请医生。骆冰跟着婢女去看丈夫。原来文泰来受伤很重,刚才心中一生气,手捏银饼又用了力,一股劲支持着倒还没有什么,现在一松下来可支撑不住了。骆冰见丈夫脸上毫无血色,神智昏迷,心中又疼又急,连叫“大哥”,过了半晌,文泰来方悠悠醒来。孟健雄急遣庄丁赶骑快马到镇上请医生,顺便报知老庄主,客人已经留下来了。他一路嘱咐,跟着庄丁直说到庄子门口,眼看着庄丁上马,顺着大路奔回赵家堡,方才放心,他正要转身入内,忽见庄外一株柳树后面有一个人影一闪,似乎见到他而躲了起来。他不动声色,慢慢进庄,进门后飞奔跑上望楼,从眼孔中向外张望。只见柳树后面一人探头出来望了一下,轻轻溜了出来,在庄前绕来绕去,老是不走。孟健雄见那人身裁瘦削,躲躲闪闪,显是不是善类,眉头一皱,走下望楼,把周英杰叫来,嘱咐了几句。周英杰说“有趣”,跟在后面。
孟健雄跑出庄门,大笑大嚷:“好兄弟,我怕了你,成不成?”向前飞胞。周英杰在后面紧追,大叫:“看你逃到那里去?输了想赖,快给我磕头。”孟健雄向周英杰打躬作揖,周英杰不理,伸出两只小手要抓他。孟健雄直向那人躲的处所逃过去,那人出其不意,吓了一跳,站起身来,假装走失了道的一副神情。叫道:“喂,借光,上三道沟走哪条路呀?”孟健雄不理,嘻嘻哈哈的笑着,直向那人冲过去。那人给他用足了劲一撞,迎面直惯出了三四步,顿时大怒,骂道:“喂,你不长眼睛吗?”原来那人正是镇远镖局的童兆和。他记挂着骆冰那副笑语如春的神情,虽然吃过文泰来的苦头,总是念兹在兹,整天向着骆冰的卧房想望。他看见骆冰和文泰来、余鱼同三人走出客店,知道他们要逃走,就骑马偷偷跟在后面。他不敢紧跟,老远的盯着,眼见他们进了铁胆庄,出来了一下,不知怎么又进去了,这次可老不出来。他想探一个着实,回去报信,倒也是功劳一件,别让人说净会吃饭,不会办事。正在那里探头探脑,不想孟健雄猛向他冲了过来。他本事没有什么,为人却十分机警,知道行藏已被人看破,这一撞是试他功夫来啦,当下全身力量放松,装作丝毫不会武功模样,摔了一交,边骂边哼,好像爬不起来。
孟健雄连声道歉,道:“我和这小兄弟闹着玩,不留神撞到了尊驾,没跌痛么?”童兆和叫道:“我这条胳臂痛得厉害,啊唷!”孟健雄一手把他拉起,道:“那么请进去给我瞧瞧,我们有上好的伤膏药。”童兆和无法推辞,只好心中怀着鬼胎,一步一哼的跟他进庄。
孟健雄把童兆和让进东边厢房,问道:“尊驾上三道沟去吗?怎么走到我们这儿来啦?”童兆和道:“是啊,我正说呢,刚才一个放羊的娃子冤枉我啦,指点我这条路,回头找他算帐去。”孟健雄冷冷的道:“也不定是谁跟谁算帐呢。劳您驾把衣裳解开吧,我给你看一下伤。”童兆和到这地步,不由得不依。孟健雄明说看伤,其实是把他里里外外搜了一个遍。他一把匕首藏在靴筒子里,居然没给搜出来。孟健雄在他身上摸来摸去,会武功的人,敌人手指伸点到自己要穴上,必然要躲闪封闭,否则非死必伤。童兆和想道:“童大爷这条性命今儿交给你小子了。”孟健雄在他耳后“风池穴”一按,肋骨下“中府穴”一拍,童兆和不在乎,道:“这里没有什么。”孟健雄又在他腋旁“肩贞穴”一捏,童兆和噗哧一笑,说道:“啊哟,别格支人,我怕痒。”这些都是致命的要穴,他居然并不理会,孟健雄心想这小子敢情真不是会家,可是见他路道不正,总是满腹怀疑,虽然如此,但也不敢不敢造次擅自扣人,只好把童兆和送出去。
童兆和在庄里东张西望,也不知骆冰他们躲在那里。孟健雄疑心他是给贼人探道的,当下发话道:“朋友,招子放亮点,你知道我们这里是什么地方吗?”童兆和假作痴呆道:“这么大的地方,说是东岳庙嘛,可又没菩萨。”孟健雄送过吊桥,冷笑道:“朋友,有空再来啊!”童兆和再也忍不住了,说道:“不成,我得给我大舅子道喜去。他新当上大夫啦,整天给人脱衣服验伤。”孟健雄听他说话不伦不类,不由得一怔,想来原来他是绕了弯子骂人,伸手在他肩上重重一拍,嘿嘿一笑,扬长进庄。童兆和被他这一拍,痛入骨髓,“孙子王八蛋”的骂个不休,找到了自己的马,奔回三道沟安通客栈。
回到客店,只见张召重、吴国栋和镖行的人围坐在一间大房里商议,还有七八个不认识的人,大家在猜测文泰来逃到那里,打死韩春霖和冯辉的那个老头是谁。童兆和满脸得意,把文泰来的踪迹说了出来,自己受人家摆布的事当然全隐瞒不说。张召重一听大喜,说道:“咱们就去,童老弟请你带路。”他本来叫他“老童”,一高兴,居然叫起“老弟”来。童兆和连连答应,吴国栋一臂折断,已请跌打医生接上了骨,给童兆和向新来的几个人引见,童兆和一听,吃了一惊,原来都是武林中一等的高手:那是大内赏穿黄马挂的四品侍卫瑞大林,郑亲王武术总教习万庆澜,九门将军署记名总兵成璜,湖南辰州言家拳的掌门人言伯干,以及天津与保定的几个名捕头。为了捉拿文泰来,北方满汉武术名家竟云集在三道沟这小小市镇。当下一行人磨拳擦掌,向铁胆庄进发。人摩拳擦掌,向铁胆庄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