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烈焰奔腾走大侠
王维扬也从背上拔出紫金八卦刀,这时两人站得临近,看得清楚,只见对方口鼻俱肿,右眼圈上一大块乌青,不禁暗自纳罕,心想张召重一身武功,难道还有胜过他的人物,竟将他打成这个样子。他不知道昨天晚上张召重中了陈家洛的拳击,脸上受伤,今日他掌法上输了一招,也未始不是受这伤势影响。
张召重存心在兵刃上挽回面子,凝碧剑出手,连绵不断,俱是进手招数,攻势凌厉已极。王维扬见他剑光如一泓秋水;知道这是一口宝剑,如被它削上,自己兵刃怕要吃亏,不敢招架,展开八卦刀法,硬砍硬削。这一番拼斗比刚才更加惊心动魄,只要稍一疏神,就得血染芳草。两人酣斗良久,张召重精神愈战愈长,但见王维扬门户封闭严密,急切间攻不进去,骤见对方“铁牛耕地”横砍过来,一时招术用得稍老,张召重“天绅倒悬”,宝剑刃口已搭上八卦刀的刀头。王维扬缩刀不及,左手骈食中两指向张召重门面戳来。张召重头一偏,只听得“呛啷”一声,八卦刀刀头已被削断。王维扬赞道:“好剑!”跳开一步,说道:“咱们各胜一场。张大人还要比下去吗?”他是想借此收篷,各人都不失面子,那知坏就坏在喝了一声“好剑”。张召重心想我这场得胜原来是靠了剑利,胜之不武,手一摆道:“不见输赢,今日之事不能算完!”剑走偏锋刺了过来。
翻翻滚滚又斗了七八十招,王维扬头上见汗,知道久斗下去,不是办法,暗摸金镖在手,刀交左手,喝道:“看镖!”刀法一变,变成左手刀术,三枝金镖随着刀势发了出去。原来这套“刀中夹镖”也是王维扬的绝技。他左手刀法与普通刀法相反,敌人招架已经为难,再加上金镖顺着刀势发出,敌人避开了镖,避不开刀,避开了刀,避不开镖,端的十分厉害。只见他一刀斜砍向右,一镖随着向敌人右侧掷去,张召重向右一避,伸手接住来镖,王维扬金刀跟着砍来,张召重刚缩头避过,对方一镖又向下盘掷来,忙将手中之镖对准掷去。双镖相迎,都落在地上,插入土中。王维扬一刀快似一刀,一镖急似一镖,眼看二十四枝镖要发完,兀自奈何他不得。
这时他手中只剩下了三枝镖,左脚向右踏上一步,身子一挫,左手刀向下斜劈,同时右手一扬。张召重见过了二十一枝金镖,知道这一刀砍下来,必定有一镖相随,只是他的镖越发越快,自己已有点手忙脚乱,更不必说掏出芙蓉针来还敬了,忙转过身来,凝神看着他的右手。那知王维扬这招是虚招,张召重一动,却接了个空。王维扬已踏进震位,“力劈华山”,迎面一刀。张召重见他刀沉势重,不敢硬架,滑出一步,凝碧剑“横云断峰”斜扫敌人腰间。王维扬抽刀一封,只听“当郎”一声,八卦刀已被截成两段。王维扬大吼一声,半截刀向他抛去。张召重一低头,王维扬三镖齐发,只听张召重“啊哟”一声,凝碧剑落地,向后便倒。
原来王维扬故意引他转身,使他阳光耀眼,视线不明,同时让他削断大刀,等他得意忘形之际,三镖齐发,必然难以逃避,张召重果然中镖,倒地不起。王维扬叫道:“你那里中了镖?我这里有金创药。”隔了半晌,见他一声不响,心中不由得惊吓起来,不要镖伤要害,竟把他打死,他是朝廷命官,自己有家有业,可不是好耍的事,走上前去俯身看视,刚弯下腰,只听张召重大喝一声,一阵金光闪动,暗叫不好,一个“铁板桥”向后便跌,那知迟了一步,左胸左肩阵阵剧痛,知道已中了对方暗器。王维扬见他如此歹毒,虎吼一声,纵起来要和他拼个同归于尽,但一用力,胸口和肩头就奇痛彻骨,“哼”了一声,又跌在地上。张召重哈哈大笑,把右腕上被打中的那枝镖拔出,撕下衣襟,缚住伤口,站了起来。
王维扬骂道:“张召重,你用这种卑鄙手段胜我,算得什么英雄豪杰?看你有何面目见江湖上的好汉。”张召重道:“这里就是你我两人,有谁知道?你活到这一把年纪,也应该可以归天了。明年今日,就是你的周年忌。”王维扬听他此言,知他要杀人灭口,更是破口大骂。张召重纵过来在他胁下伸指一戳,点了他的哑穴。王维扬登时骂不出声来,只见他双目冒火,脸上筋肉抽动,想是心中有说不出的愤怒。
张召重捡起半截八卦刀,在地上挖了一个大坑,左手把王维扬提起往坑里一掷,骂道:“你威震河朔,震你个奶奶!”右脚把土踢到土坑中,登时要把王维扬活埋。
刚踢了一脚土,忽听见身后冷冷一声长笑,张召重大吃一惊,回过身来,只见一个人手执一件奇形兵器,站在烈日之下,强光下看得明白,那人正是铁琵琶手韩文冲。张召重怒喝:“好哇,说好单打独斗,你镇远镖局原来暗中另有埋伏。你们要不要脸哪?”韩文冲道:“要脸的也不用这种卑鄙手段伤人啦。”张召重道:“好,今日领教领教你的铁琵琶手。”施展轻身功夫,“八卦赶蟾”,只三个起落,已跃到韩文冲面前,一剑直刺。韩文冲并不招架,退后一步,只见他身后一刀飞出,向张召重腿部横扫而来。张召重宝剑一立,那人这刀发得快也收得快,不等刀剑相碰,早已收了回去。张召重见他是内家玄玄刀的刀法,抬头一看,此人正是适闲言语上冲撞过他的石双英。
张召重怒道:“你们两人齐上,我火手判官也不放在心上。”他正待追击石双英,忽觉背后声音响动,武功高强之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一觉有异,立即跃出,回头一望,只见山下高高矮矮,肥肥瘦瘦,陆续上来了八九个人,当先一人,正是红花会总舵主陈家洛。张召重记起被击之辱,怒火上冲,但见对方人多,知道来者都是好手,又不免胆寒,心中又惊又怒,但他艺高胆大,心想:今日最多落败,他们以多胜少,也未必有什么面子。他四下一望,看好了退路。
陈家洛穿着天蓝长袍,手中折扇轻摇,对韩文冲道:“韩大哥,你先去把王总镖头救回来。”韩文冲奔到坑边,把王维扬抱过来。张召重也不阻拦。陈家洛在王维扬的穴道上一拍一捏,解开了他的哑穴。王维扬年近古稀,遭此巨创,委顿之余,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张召重叫道:“王维扬这老儿要和我比武,现在胜负已决。陈当家的,咱们后日再在此地相会。”把手一拱,转身就要下山。陈家洛道:“刚才我在山边见你们两位比拳比武比暗器,果然艺业惊人,非同小可,但是张大人,你胜得未免不光明啊!”张召重道:“常言道兵不厌诈,咱们斗力斗智,出奇制胜,有什么不可以?”陈家洛微微一笑,道:“张大人识见果然高明。我本来今日就想领教领教,但张大人右腕已伤,敝人虽然不肖,也不肯乘人之危。你这伤非一朝一夕所能痊愈,咱们后日之约,延迟三月如何?”张召重心想,你故示大方,我乐得不吃这个亏,说道:“好吧,那么三个月后的今日,咱们再在此相会。”陈家洛慢慢走近,说道:“我们要救奔雷手文四当家,你是知道的了?”张召重道:“怎么?”陈家洛道:“他身上的铐镣都是精钢铸成,锉凿对之,无可奈何,所以要借你这把宝剑一用。”
张召重“哼”了一声道:“只怕没这么方便!”他知道红花会倚仗人多,势必和他为难,今日已不能轻易脱身,朗言说道:“要借我的剑,只要你有本事来取。”左手捏了个剑诀,挺剑而立。陈家洛道:“你手腕已伤,既然今日之事不能善了,那么我空手接你几招。”骆冰站在他身后,忙道:“总舵主,何必跟他客气,你的钩剑盾和珠索在这里。”解开包袱,递了过来。张召重见陈家洛转头向骆冰说话,知道时机稍纵即逝,喝道:“你张老爷今日少陪了。”语声未毕,已倒窜出数丈,转身往山下奔去。
刚要提气下山,忽然迎面飞来两把飞抓,一取左胸,一取右腿,势劲力疾。张召重伸剑在胸前挽了个平花,挡开上面的一把飞抓,同时向上一跃,左足一挫,又向山下窜去。常氏双侠那里容他过去,常赫志飞抓盘打,张召重身子一矮,向右一让,常伯志已撇下飞抓,欺近身来,呼的一声,铁沙掌“浪搏江礁”,迎面劈到。张召重和常氏双侠在乌鞘岭上拼斗过,知道他两兄弟厉害,突然飞身后退,向南奔去。常氏兄弟守住北路,并不追赶。
此时太阳南移,张召重迎着日光,绕开陈家洛等一行人,向南疾跑,刚走到下山路,索索然两声,两枚飞燕银梭打了过来。张召重吃过苦头,猛往地上一卧,两个翻身滚了开去,只听见铮铮之声,银梭中包藏的子梭射了出来。张召重凝碧剑在头顶一掠,把银梭削为两段,顺势纵了出去,他不再向南,一个“凤凰展翅”,宝剑一圈,向东猛扑,只听见后面暗器声响,他脚下丝毫不停,一缩头,拍拍拍,把一枝袖箭、两枚菩提子用剑打在地下。红花会群雄见他向西击打暗器,身子却继续向东奔跑,脚步迅速已极,都不由得佩服。陈家洛叹道:“如此武功,偏不向好,真是可惜。”
张召重心知东边必定也有埋伏,脚下虽然极快,但眼观四方,不敢稍懈,奔不数步,果然,斜刺里一人跃出,手执大刀,拦在当路。那人白发飘动,威风凛凛,不怒自威,正是老英雄铁胆周仲英。张召重心上一寒,转身返西。
他连闯三路都未闯过,心想这些人一合围,今日性命休矣,西路上不论何人把守,非杀伤数人,不能脱围,他左手暗暗握了一把芙蓉金针,挥动凝碧剑向西冲来。西首一人独臂单剑,不是追魂夺命剑无尘道人是谁?张召重和他交过手,知道红花会中武功以他最高,自己尚逊他一筹,不由得暗暗叫苦,心中想好计谋,迎面奔去,“白虹贯日”、“银河横空”,两记攻势招数,仗着自己剑利,无尘避而不架,当下已抢到西首。
无尘剑法快捷无比,身子刚一侧过让开来剑,右手之剑“无常抖索”、“路撞煞神”,两记厉害招数已递了出去。张召重虽然转到了山下路径一面,但竟无法脱身,他解开两招,猛喝一声,左手扬了两扬,两把芙蓉金针分打无尘左右。他想无尘武功精纯,金针多半伤他不到,但他不是用剑击挡,就得后跃躲避,只要缓得一缓,自己就可逃开,除了此人,自己抵舍再受一两处伤,拚命下冲,别人再也阻挡不住。那知无尘已猜到他的用意,竟走险招,和身往下一扑,长剑直刺,点向张召重右脚,这一记是追魂夺命剑中罕用之招,称为“怨魂缠足”,专攻敌人下三路。张召重大吃一惊,宝剑“流星堕地”,直立向下挡架。无尘不等招势用老,突然剑尖着地,在地上一撑,只听见背后一阵沙沙之声,知道金针都已落地,全身纵起,跃至张召重头顶,同时长剑“庸医下药”,向下挥削。张召重右肩一侧,“彩虹经天”,宝剑上撩,无尘早已收剑落地,刷刷两声,“判官翻簿”、“吊客临门”,两招攻了过来。这一来,无尘又已站到西首,把张召重迫在内线。
无尘道人的七十二路追魂剑一半得自师授,一半是他潜心钻研,自行创制出来,每一招都是凶险无比。普通敌人,三招即已过门,能和他接上八九招的,武功已有高深造诣。无尘把他的剑法每一招都取上一个可怕名字,好在他是出家人,也不忌讳这一套。他没有左手,不能如一般武师那样左手捏剑诀来平衡身体,所以他的剑术专走偏锋,自对敌以来,七十二路剑法从未用尽过。这时张召重知道已不能逃出他一剑快似一剑的剑圈,横起了心,见招破招,俟机削断对方手中兵刃,转眼间两人又拆了三四十招。无尘见张召重受伤之余,仍能接他数十招,心头焦躁,剑光闪闪,连走险招,张召重有点应接不暇了,再拆数招,无尘大喝一声:“撤剑!”一招“阎王掷笔”,长笑声中,张召重右臂中剑,叮当一声,凝碧剑落地。他只呆得一呆,被无尘飞起一脚,踢在左胯,登时跌倒。
无尘纵过来正待接住,张召重居然十分了得,倏地跳起,劈面一拳,无尘举剑待削,忽想:“这一剑把他一只手削了下来,不知总舵主是否说好?”一剑已削了下去又突然停止。张召重情急拼命,乘无尘一个迟疑,左掌在他右肘一托,右拳一弯,已向他左眼腰中打到。无尘缺了左臂,左边防御不周,加之拳法上比较生疏,见拳打到,疾忙侧身一避,虽然拳力已消,但竟没避开,一拳打在腰上,不由得退出数步。张召重头也不回,拔足飞奔。
无尘大怒,随后赶来,眼见张召重已奔下山路上,无尘因剑法精绝,素来不用暗器,见张召重快要逃下山去,心想今日如被他逃脱,红花会威名扫地,再也顾不得他的死活,平剑一挺,就要使用“五鬼投叉”的绝招,长剑正要脱手之际,忽然山边滚出一个人来,其疾如风,抱住张召重双足。两人搂作一团,跌倒地上。无尘疾忙收剑,看清楚抱住张召重的是十弟章进。只见两人翻翻滚滚,举拳互殴。杨成协和蒋四根又奔了过来,三人合力把张召重擒牢。骆冰拿出绳索来,把他双手当胸缚住,想起他在铁胆庄率众擒拿丈夫之恨,举拳欲打,陈家洛叫道:“四嫂,且慢!”骆冰恨恨的把拳放了下去。
陈家洛走了过来。张召重骂道:“你们倚仗人多势众,张老爷今日落在你们匪帮手里,要杀就杀,皱一皱眉的不是好汉。”这时王维扬也走了过来,骂道:“我和你近日无冤,往日无仇,你为怕自己卑鄙手段被我宣扬出去,竟要把我老头子活埋,嘿嘿,火手判官,你也未免太毒了些。”石双英冷冷的道:“这里就是他自己掘的坑,咱们把他照样埋了。”群雄轰然叫好。张召重虽然一副傲态,但想到活埋之惨,不禁冷汗满头。陈家洛道:“你服了不服?要是你认输服错,发誓不与红花会作对,那么我瞧在陆师兄面上,饶你一条性命。”张召重怒道:“要杀便杀,何必多言?你们使用诡计,怎能叫人心服?”陈家洛道:“好,你倒是一条硬汉子,那么我给你一刀送终,免了你活埋之苦。”拔出霍青桐所赠的短剑,走到张召重面前,低声说道:“你当真不怕死?”张召重苦笑道:“给我一个爽快的!”闭目待死。陈家洛把短剑刺到他胸前,突然一笑,手腕一翻,把缚住他双手的绳索割断了。
这一下不但张召重出于意料之外,群雄也各愕然。陈家洛道:“这次擒住你,我们确是用了计谋。你虽然罪该万死,但今日杀你,你做鬼也不心服。好吧,你走吧,只要你痛改前非,日后还有相见之地。要是你怙恶不悛,我们红花会何惧你张召重一人。第二次再落在我们手里,教你死而无怨。”这时章进、骆冰、杨成协、常氏兄弟等都叫了起来:“总舵主,放他不得!”陈家洛把手一摆,道:“他师兄陆老前辈于咱们有恩,咱们无可报答。红花会恩仇分明,今日放他师弟,也算是对他一番心意。”群雄听总舵主这么说,也就不言语了,大家对张召重怒目而视。
张召重向陈家洛一拱手道:“陈当家的,咱们再见了。”说罢转身要走。俏李达周绮忽然越众而前,叫道:“姓张的,且慢走!”
张召重停住脚步,望着周绮。周绮道:“你就这样走了不成?”张召重顿然醒悟,向群雄作了一个团团揖,说:“陈当家的大仁大义,我张召重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本来咱们约定三个月后在此比武,但我不是各位对手,要回去再练武艺。这场比武算我认栽了。”他这番话软中带硬,点明你们胜我仗着人多,我将来决不就此罢休。群雄听出他话中之意,更是着恼。
周绮叫道:“红花会总舵主放你走,这是他大人大量。我倒要问问你,你到我们铁胆庄来,你有本事拿人,也就罢了,干么诱骗我一个无知无识的小弟弟?害了他的性命,使我周家断绝香烟?我不是红花会的人,我也没受过你师兄的什么好处。今日我要为兄弟报仇。”举起单刀,扑上来就要拚斗。张召重心下很是为难,周绮一人他当然并不畏惧,但眼前放着这许多高手,他们决不会坐视不理,如争斗再起,不知是如何了局,当下跳开一步,连避开了周绮两刀。周绮第三招用的是一记“达摩面壁”,当头直劈下来,刀风甚疾。张召重心中一惊,暗想:“看不出这丫头刀法也甚厉害。”,右掌“春风拂柳”,在她脸上一扬,待周绮头一偏,左手就来夺她的刀。周绮甚为勇猛,并不退缩,手臂反而向前一伸,一柄刀直劈下来,张召重不敢伤她,手臂一翻,伸食中双指从下向上在她手肘“曲池穴”上一戳,周绮手臂突然一震,一柄刀直飞出去。周仲英和徐天宏最为关心,当周绮奔上去时都站在她身后卫护,一见遇剑,徐天宏疾窜上去夹在两人中间,单拐“铁锁横江”在张召重面前一晃,单刀忙递给周绮。同时周仲英大刀一挥,已阻住张召重退路,安健刚也挺刀上前,四人已成夹击之势。
正混乱中,忽听见山腰中有人扬声大叫:“住手,住手!”众人回头一望,只见山路上两个人疾驰上来,一人穿灰,一人穿黑,都是上乘轻功,奔跑迅速。众人都感惊诧,这两人武功好得出奇,不知是何方高人,转眼之间,那两人已奔上山来,众人认出穿黑的是绵里针陆菲青,欢呼上前相迎。穿灰袍的是一个老道,背上负剑,面目慈祥,群雄都不认识他是谁。陆菲青正待引见,张召重忽然奔到老道跟前,作了一揖,叫道:“师兄,多年不见,你可安好!”群雄一听,才知这是武当派掌门人马真、他是金笛秀才余鱼同的师父,大家纷纷上前见礼。
陆菲青道:“马师兄刚和我赶到孤山,遇见马善均马大爷。他知道我们不是外人,把北高峰比武之约对我们说了。我们连忙赶来。”他向四下一望,见无人死伤,放了一大半心。
马真、陆菲青和王维扬以前都见过面,虽无深交,但互相佩服对方武功,至于红花会群雄则或为新知,或为旧交不免各人客气了说了几句,竟把张召重冷落在一旁。张召重站在这里既不是,就此走开也不是,不由得尴尬。马真早已闻知张召重的劣迹,一腔怒火,本想见了面执行本派门规,重重惩罚,但这时见张召重血迹斑斑、脸色焦黄,目青鼻肿,极为狼狈,他是厚道重情之人,不由得一阵心酸,掉下泪来哽咽着道:“张师弟,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张召重道:“我一个人,他们这许多人,自然就是这个样子。”群雄一听,无不大怒。周绮第一忍耐不住,叫道:“还是你不错?马师伯、陆师伯,你们倒评评这个理看!”手执单刀,又要冲上去动手。周仲英一把拖住,说道:“现在两位师伯到了。武当派素来门规谨严,你听两位师伯吩咐就是!”这两句话明明是在挤迫马真。
马真望望陆菲青,望望张召重,忽然双膝一曲,跪在周仲英和陈家洛面前。群雄大骇,连称:“马老前辈,有话好说,快请起来!”忙把他扶了起来。马真感情激动,哽哽咽咽的道:“各位师兄贤弟,我这个不成才的张师弟,所作所为,实在是天所不容。我愧为武当派掌门,不能及时清理门户,真是没有脸来见天下武林朋友。我……我……”咽喉塞住,说不出话来,过了半晌,对陆菲青道:“陆师弟,你把我的意思向各位说吧!”陆菲青道:“我师兄自从知道我们这位张大人的好德行之后,气得食不下咽、睡不安枕,但总是念在过世的师父份上,斗胆要向各位求一个情。”群雄知道他们是想求饶张召重的性命,大家望着陈家洛和周仲英,听他两人言语。陈家洛心想:“我不能自己慷慨,让周老英雄做恶人,且听他怎么说就怎么办。”当下一言不发,望着周仲英。
周仲英“拍”的一声,把大刀插入刀鞘,昂然说道:“论他烧庄害子之仇,我周仲英只要有一口气在,决不能善罢干休。”他顿了一顿,继续说道:“但马师兄陆师兄既然这么说,我交了你们两位朋友,前事一笔勾销!”周绮大不服气,叫道:“爹!”周仲英摸摸她头发,说道:“孩子,算了!”
陈家洛道:“周老英雄这么说,足见他义重如山,冲着马陆两位前辈,我们红花会也是既往不咎。”马真和陆菲青向着大家团团作揖,说道:“兄弟实在感激不尽。”无尘冷然道:“马道兄,我有一句话,不知该不该问?”马真忙道:“道兄请说。”无尘道:“这次是算了,但要是他再为非作歹,马道兄你怎么说?”马真毅然道:“我带他回去一定严加管束,要他痛改前非,如他再要作恶,除非他先把我杀了,否则我第一个容他不得!”
群雄听马真这么斩钉截铁的说,也就不言语了。马真道:“我带这个师弟回到湖北武当山去,要他闭门思过,好好悔改。陆师弟留在这里,帮同相救文四当家。贫道封剑已久,江湖上的事早已不再插手,这点要请各位原谅。等文四当家脱险,陆师弟你给我拿个信来,也好教我释念。我那徒儿鱼同怎么不在这里?”陈家洛道:“十四弟和我们在黄河失散,后来听说他受了伤,有一个女人相救,至今未见踪迹。一等救出四哥,我们马上就去寻他,请道长放心。”马真道:“我这个徒儿人是极聪明的,只是少年狂放,不够稳重,要请陈当家的多多照应指教。”陈家洛道:“我们兄弟患难相助,有过相规,都是和亲骨肉一般。十四弟精明能干,我们是极为倚重的。”马真道:“今日之事,贫道实在感激无已。陈当家的、周老英雄、无尘道兄和各位贤弟,将来路过湖北,务必要请到敝处道观来谈谈。”众人都答应了。马真这才举手道别,对张召重道:“走吧!”张召重见自己凝碧剑已被骆冰插在身上,虽然这是宝物,但想如去索讨,只有自取其辱,牙齿一咬,掉头就走。
这两人一下山,群雄问起陆菲青别来情形。原来他在黄河渡口和群雄失散后,寻找李沅芷不见,心想她是官家小姐,为人又机警万分,决不致有什么凶险,现在这事的关键是在张召重身上,这人实在是武当派门户之羞,于是南下湖北,去请了大师兄马真出来。赶到北京一问,知道张召重已到杭州,这才疾忙南来。这样几个转折,所以落在红花会群雄之后。
众人边谈边行,走下山来。陈家洛对王维扬和韩文冲道:“两位要到那里,尽管请便。”王维扬道:“陈当家的再生之德,永不敢忘。”陈家洛呵呵大笑,握住王维扬的手道:“有两件事我要请王老英雄原谅。”于是把假扮官差劫夺玉瓶,挑拨他与张召重比武之事,都原原本本说了出来。王维扬向来豁达豪迈,这次死里逃生,把世情更加看得淡了,对红花会这番使用诡计,丝毫不以为忤,笑道:“我一见你和那姓张的说话,就知道你是冒牌统领了。哈哈,真是英雄出在少年,老头儿临老还学了一乖。咱们是不打不成相识。虽然我和那姓张的比武是你们所挑起,但我性命总是你们救的。以后红花会的人都是我的朋友,陈当家的但有所命,小老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陈家洛道:“等我们正事了结之后,大家痛痛快快的喝几杯!”
谈笑间下得山来,到湖边坐船来到马家。陆菲青将王维扬身中所中金针用吸铁石吸出,敷上金创药。折腾了半日,日已偏西。马善均来报道:“地道已掘了一大半,再过三个时辰,就可掘通。”
陈家洛点头说:“好!马大哥你辛苦了,现在请蒋十三哥去监督吧。”蒋四根答应着去了。陈家洛转身对王维扬和韩文冲道:“贵局的镖头伙计们,我们都好好款待着,不敢怠慢。两位可以带他们到西湖玩玩?小弟过一两天,再专诚和各位接风赔罪。”王韩两人连称:“不敢。”王维扬老于世故,见红花会群雄来来去去,毫无闲暇的神色,知道他们必定是在安排搭救文泰来,心想自己如这时外出,他们图谋之事如果成功,倒也罢了,万一泄机,说不定要疑心自己向官府告密,于是说道:“兄弟今天很累了,想就在这里休息一天。”陈家洛道:那么恕小弟不陪了。”王韩两人由马大挺陪着进内,和镖头汪浩天等相会。王维扬约束镖行众人,一步都不许出马宅大门。
群雄饱餐之后,各自回房休息。到酉时正,小头目来报,地道已挖进将军署,前面大石挡路,已向下挖深,要绕过大石再挖进去。陈家洛和徐天宏分派人手,谁攻左面,谁攻右面,谁接应,谁断后,一一安排妥当。到酉时三刻,小头目又报,已挖到铁板,怕里面惊觉,已停止再挖。陈家洛道:“再等一个时辰,待夜深之后咱们才动手。”
这一个时辰大家等得心痒难搔。骆冰坐立不安,章进在厅上走来走去,喃喃咒骂。常氏兄弟拿了一副骨牌,和杨成协、卫春华四人赌牌九,杨卫两人心不在焉,给常氏兄弟大赢特赢。周绮拿了那柄凝碧剑左看右看,找了几柄纯旧的刀剑来试,一削下去,应手而断,果然锐利无匹。徐天宏在一旁微笑注视。马善均不住从袋里摸出一个肥大的金表来看时刻。赵半山与陆菲青坐在一角,细谈别来情形。无尘和周仲英下像棋,无尘沉不住气,棋力又低,输了一盘又一盘。陈家洛拿了一本陆放翁集在低低吟哦。石双英双眼望天,一动不动。好容易挨了一个时辰,马善均道:“时候到啦!”大家一跃而起,分批走出大门。各人身上暗藏兵刃,或水或旱,陆续到了将军署外一所民房里会齐。
这所民房的主人早已迁出,蒋四根见群雄到来,低声道:“这一带清兵巡逻得好紧,丢,要轻声至得!”他握住一柄铁桨,守在地道入口,群雄鱼贯入内,地道掘得深,杭州地势卑湿,地道中水深及膝,等到钻过大石时,泥水更一直浸到胸前,走了数十丈,已来到尽头。七八个小头目手执火把,拿了铁铲等在那里,见总舵主等来到说道:“前面就是铁板!”陈家洛道:“动手吧!”几名小头目在总舵主面前抖擞精神,不久就把铁板旁的石块撬开,再掘了片刻,把一块大铁板起了下来。卫春华双钩一探,当先冲入,群雄都跟了进去。
几个小头目手执火把,在旁照路,群雄冲进甬道,直奔内室,跑完甬道,只见铁闸下垂。卫春华忙按八卦图的机括,那知铁闸丝毫不见动静,机括似已失灵。徐天宏心念一动,忙道:“八弟、九弟快去守住地牢出口,防备鬼子另有鬼计。”杨成协和卫春华应声去了。几名小头目用铁铲把铁闸旁的石块撬开,众人合力把一座大铁闸拉了出来。铁闸上有铁炼和巨石相连,骆冰举起凝碧剑砍了几下,把铁炼削断,当先冲了进去。进得室内,只叫得一声苦,室内空空如也,文泰来影踪全无。
骆冰三番五次的失望,这时再也忍不住,坐在地上放声大哭。群雄见她如此,心中都很难受,大家知道骆冰武艺得自神刀骆真传,自小在江湖上行侠仗义,见多识广,胸襟爽朗,决非普通妇人可比,这时痛哭,实在是精神上创巨痛深所致。周绮想去劝慰,周仲英低声道:“让她哭一下也好。”陈家洛见室内别无出路,把凝碧剑从骆冰手中接了过去,去刺张召重上次从其中逃走的小门。徐天宏道:“李可秀怕咱们劫牢,多半已把四哥监禁在别处。”众人正要退出,忽听门外水声淙淙,大家呆得一呆,徐天宏叫道:“不好,快冲出去。”斗然之间,平地水深寻尺。群雄沿甬道向外奔去。陈家洛道:“咱们别退,攻进将军署去,今天无论如何得把四哥找着。”这时甬道已水深及胯。无尘骂道:“这李可秀鬼计多端,他要把咱们淹死。”众人冲到地牢口,只见杨威协手挥铁鞭,力拒清兵围攻。卫春华却不在这里,想是已冲上去和敌人交战了。无尘大叫一声,钻出牢洞,长剑一挥,两名正向地牢中用水管灌水的清兵登时了帐。群雄跟着钻出,只见六七名清军将官围着卫春华恶斗。陆菲青心想:“我和李可秀究竟有宾东之谊,不便公然露面。”于是撕下长袍下襟,蒙住了脸,只露出双眼。他刚收拾好,清兵已纷纷败退,卫春华等大呼追击。
徐天宏施展轻功,登上围墙瞭望,见将军署中到处有官兵守御。突然一阵梆子响,敲得紧密异常,想是清军将官已在调兵御敌。他细看各处兵将布置情形,只见南面孤零零的一座二层楼房,四周一层一层的守着五六百名官兵。这座楼房毫不特异,然而防守之人如此众多,文泰来多半是在其中。他一跃下墙,单刀铁拐一摆,叫道:“各位哥哥,随我来!”领头往南冲去。
果然越近那座楼房,接战的人越多。混战中马善均与赵半山已率领数十名红花会武功较高的小头目,越墙进来。清军官兵虽多,那里挡得住红花会人众个个武功精强?不一刻群雄已迫近楼房。
章进双斧“乌龙扫地”,矮着身躯,当先扑上,抢进屋去。门口一人使一杆大枪,横打直挑,章进一时倒欺不进身去。这时卫春华、骆冰、杨成协、石双英诸人都已找到对手,在火把照耀下打得十分激烈。守楼房的居然是一批好手。无尘对赵半山道:“三弟,咱们上去瞧瞧!”赵半山道:“好。”无尘接连两跃,已纵到门口,火光中有人一刀砍了过来,无尘不避不架,一招“马面挑心”,剑虽迟发而先到,使刀的人惨叫一声,一柄刀落在地下。赵半山手中扣住暗器,转眼间也打倒了两名清兵。两人冲进内堂。周仲英、骆冰等都跟了进去。陆菲青见章进的对手武功很强,章进以短攻长,丝毫占不到便宜,“哼”了一声,抢到他左面,长剑“天外来云”,突刺那人左颈。那使枪的倒转枪杆,用力往下一挺,他兵器长,力量猛,这一下准拟把陆菲青的剑给它飞了。陆菲青长剑一缩,左臂运气,猛力向上一挺,只听见蓬的一声,那枝枪飞起丈余,使枪的人虎口发麻,吓得魂飞天外,斜跳出去,没站住脚,跌了一交。章进不愿追杀手无兵刃之人,转过身来,把双斗卫春华的两个敌人接了一个过去。卫春华突然少了一个敌人,精神一振,双钩“玉带围腰”,分向敌人左右合抱。那人使一对双刀,顺理成章的“脱袍让位”,双刀倒竖,向左右分格。卫春华突走险招,双钩在胸前一并,和身扑上,这一招又快又狠,双钩护手的剑刃插入敌人前胸。那人狂叫一声,眼见不活了。
各人在楼下恶门,敌人越打越少,忽听无尘用红花会的切口高叫:“四弟在这里,咱们得手了!”群雄听了,都欢呼大叫起来。周绮正和一个使链子双锤的人恶斗,她不懂红花会切口,转头向徐天宏道:“喂,无尘道人说什么?”徐天宏道:“四哥在上面,救出来啦!”周绮喜道:“好极喇!”她一疏神,险险被链子锤打中了一下,徐天宏大吃一惊,忙道:“我来帮你!”周绮道:“不用,你把他的链子锤弄去一个。”那人大骂:“狗男女,贼强都。”徐天宏向他后心一扑,那人左锤晃到后面。徐天宏看得真切,左手铁拐往上一绕,把链子在铁拐上绕住。那人一急,右锤跟着打了过来,徐天宏人本矮小,一低头,锤子从头顶掠了过去,右手刀随即向他左臂砍来。那人右手用力一拉,没把徐天宏的铁拐扯脱手,只见刀已砍得临近,只得左手向后一缩,放脱了链子锤,周绮喜道:“行喇!”徐天宏向后退开一步,旁观周绮和他拼斗。那人少了一锤,威力大减,战不数合,已臂上中刀,败了下去。
周绮道:“怎样他们还不下来?咱们上去瞧文四爷去。”徐天宏道:“你上去吧,我守在这里。”周绮奔进屋里,里面守卫的官兵早已被无尘等扫荡殆尽。她急奔上楼,只见众人围着一只大铁笼,陈家洛正在用凝碧剑砍削那铁笼的栏干,周绮走近一看,不由得大怒,原来铁笼之内又有一只小铁笼,文泰来就坐在小笼之内,手脚上都是铐镣,就像关禁猛兽一般。这时陈家洛已把外面铁笼的栏干削断了两根,章进用力一扳,已把铁栏干扳了下来。骆冰身材苗条,恰恰钻得进去,接过宝剑,又去削小铁笼上的锁链。群雄这时都十分高兴,心想今日清兵就来千军万马,也要死守住楼这座来房,将文泰来先救出再说。
常氏兄弟和徐天宏率领着红花会的头目在楼下守御,忽听见一阵号角声响,清军官兵纷纷退出十余丈之外,然而退开时并不纷乱,各各站住,排成阵势。常伯志大叫:“鞑子要放箭,大家退进楼房。”众人依言退入,常氏兄弟断后卫护。那知清兵并不放箭,只听一个声音朗然喝道:“红花会陈当家的,听我说话。”
陈家洛在楼上听到了,走近窗口,见李可秀站在一块大石上,不住大叫:“我要和陈当家的说话。”陈家洛道:“我在这里,李将军有何见教?”李可秀道:“你们快退下楼来,否则全体都死。”陈家洛笑道:“要是怕死,我们也不来了,今天对不住,我们要带了文四爷一起走。”李可秀叫道:“你莫执迷不悟。放火!”他号令一下,曾图南和李沅芷督率兵丁,忽地从队伍后面推出大批柴草来,柴草上都浇了油,火把一点,楼房四周已烧成一个火圈,把群雄都围困在里面。陈家洛见形势险恶,也自心惊,但脸上不动声色,转头说道:“大家一齐动手,快削铁笼的栏干。”又转过头来对李可秀道:“我们虽不成器,但将军这个火攻阵倒也不放在心上!”
李可秀背后忽然转出一人,戟指大骂:“你死到临头,还不跪下求饶?你知道这楼下埋的是什么?”火光中看得清楚,原来说话的是御前侍卫范中思,他身旁还站着褚圆等几名侍卫,想来是皇帝已经闻警,派来协助的。陈家洛楞得一楞,只听见徐天宏用切口大叫:“不好,这里都是火药。”陈家洛记起冲进楼房来时,楼下像是一个货仓,一桶桶的堆满了货物,难道这些竟是火药?一瞥之间,只见楼上四周也都是木桶,他抢上数步,右掌一劈,一只木桶应手而碎,黑色粉末四散纷飞,硝磺之气塞满鼻端,这不是火药是什么?陈家洛心中一寒,暗道:“难道红花会今日全体要在这里粉身碎骨?”一转身,但见小铁笼铁锁已开,骆冰已把文泰来扶了出来。
陈家洛叫道:“四嫂、三哥,周陆两前辈,你们保护四哥,大家跟我冲。”他说声方毕,首先下楼。章进一弓身把文泰来负在背上,骆冰、赵半山、陆菲青、周仲英等前后保护。跟下楼来。刚到门口,只见外面箭如飞蝗,卫春华和常氏兄弟冲了几次又都退回。李可秀叫道:“你们脚底下埋了炸药,药线在我这里。”他举起火把一扬,道:“只要我一点药线,你们全体化为飞灰,快把文泰来放下。”陈家洛和徐天宏都见过屋中的火药,知道他所言不虚,只因文泰来是钦犯,他投鼠忌器,不敢点药线,否则早已把他们一网打尽了。徐天宏暗叫:“惭愧!”陈家洛当机立断,叫道:“把四哥放下,咱们快出去!”长剑一挥,和卫春华、常氏兄弟并肩冲了出去。章进低头奔跑,陈家洛的话并未听真。赵半山道:“快放下四弟,现在危险万分,咱们快走,莫把四弟反而害死。”他见章进把文泰来放在门口,骆冰还在迟疑,于是一手拉住她的右臂,舞剑冲出。李可秀在火光中见文泰来已经放下,把手一挥,止住放箭,只怕误伤了他。
群雄退离楼房,聚在墙角。陈家洛道:“常家哥哥、八哥、九哥、十哥,你们打头阵,把李可秀这批鬼子赶开,七哥,你想法弄断药线。道长、三哥,咱们等他们一得手,咱们冲去抢救四哥。”常氏兄弟与徐天宏等应声而去。李可秀正要命人去看守文泰来,忽然常氏兄弟等又杀了上来,忙分兵御敌。御前侍卫范中思、朱祖荫、褚圆、瑞大林等上来挡住。陆菲青看准了去路和退径,一弯腰,如一枝箭般突向李可秀冲来。亲兵们齐聚呐喊,纷举刀枪拦阻。陆菲青并不对敌,左一避,右一闪,疾似飞鸟,滑如游鱼,刹那间已绕过七八名亲兵,欺到李可秀之前。李沅芷穿了男装,站在父亲身旁,忽见一个蒙面怪客来袭,娇叱一声:“什么东西!”一剑“春云乍展”,平胸刺来。陆菲青更不打话,一矮身从剑底下钻了过去。李可秀武艺也相当高强,见怪客袭来,飞起一脚“魁星踢斗”,直踢怪客门面。陆菲青仍使用“沾衣十八跌”绝技,左腿一挫,已溜到李可秀身后,突然伸掌在他后心一托,一用掌力,把李可秀一个肥大的身躯直倒出去。李沅芷大惊,回剑来刺。陆菲青又是一闪,剑走空招。
李可秀跌在地上,这边曾图南赶来相救,杨成协赶来捉拿,两人都猛力向李可秀跑来。快将奔近,曾图南举起铁枪“毒龙出洞”,向杨成协刺去,想把他赶开,再行搭救上司。同时李可秀也已爬起来,那知陆菲青来得更快,一阵风般奔过他的身旁。
李沅芷见那蒙面客身法奇快,转瞬已奔到她父亲身旁,骨肉关心,那得不惊,拔起身子向前一纵,不等身体落地,长剑“白虹贯日”,直刺陆菲青后心。陆菲青听到背后金刃激刺之声,更不停步,拉住李可秀左臂,直奔入火圈之中。李可秀身不由主,脚不点地的被他拉了进去。清军官兵都惊叫起来,但火势极炽,大家不敢进去搭救。这时杨成协已把曾图南的铁枪一鞭打折,卫春华也已把李沅芷截住。
红花会群雄见陆菲青拉了李可秀进入危地,都明白他的意思,大家纷要抢入,章进第一个跳进了火圈,蒋四根也跟着跳进去。陈家洛道:“人够啦!别再进去了。”众人迫近火圈观看动静。
清军官兵见主帅履危,也忘了和红花会人众争门,都是提心吊胆的望着火圈里面五个人的行动。只见章进和蒋四根扶起倚在门边的文泰来,拔步西走。李可秀似已被那蒙面怪客点了穴道,软软的丝毫不见挣扎。曾图南已退了回来,和一名统军的总兵守在药线之旁,眼见要犯就要获救,可是主帅在内,不敢燃点药线,心中空自焦急,无法可施,正在低头沉吟之际,忽然身旁一人把他一推,抢过火把,就把药线点燃。曾图南大吃一惊,看那人时,原来是御前侍卫范中思。他日前在西湖中被红花会群雄打败,在皇帝面前出丑受辱,怀恨甚深,师叔方龙骏又被无尘挑断背筋,已成废人,这时见文泰来即将被救,他也管不得李可秀死活,当即把药线点燃。
第十九回 心伤殿隅星初落 魂断城头日已昏
这日来到福建境内,只见满山红花,蝴蝶飞舞。陈家洛心想:“要是喀丝丽在此,见了这许多鲜花,可不知有多欢喜。”
又行数天,将近德化城时,行经一座茂密的树林,章进忽然大叫一声,飞奔而前,只见那边树上一人双足凌空,是个投缳自尽的男子。章进抱住那人双足,将他举了起来,大叫:“快来,快来!””骆冰两把飞刀掷出,割断了挂在树枝上的布带。章进将那人横放地下,陆菲青给他胸口推宫过气,过了一阵,那人悠悠醒来,放声大哭。
这人约莫二十四五岁,打扮似是个做手艺的。章进焦躁,骂道:“老子救活了你,干么还哭?”福建话本甚特异,但那人似到外省去过,打着半咸半淡的官话道:“爷们还是让我死的好!”卫春华道:“你是短了钱银呢?还是遭了冤屈?我们可以帮你呀。”那人道:“不是为钱,也没人冤枉小人。”说罢又哭。
骆冰见他颈中挂着一个绣花荷包,色泽鲜艳,用麻绳牢牢系住,似怕死后给人拿走了,猜想此事或与女人有关,问道:“你的情妹子不肯嫁你么?”那人脸露惊奇之色,说道:“她是死路一条,我索性死了爽快。”骆冰道:“她为甚么死路一条?”那人道:“方大人今年告老回乡,见银凤生得好看,要娶她做第十一房姨太太……”说着又哭了起来。
章进听得茫然不解,喝道:“乱七八糟,老子一点不懂,甚么方大人、银凤的?”骆冰笑道:“银凤自然是他的情妹子了。他倒是个多情种子呢。”章进道:“那方大人在哪里?娶了你的银凤没有?”那人道:“德化城里最大的房子就是方大人的,去年他家里盖新房子,小的还去帮过工。他……他今天……今天要讨银凤……”章进道:“你这人没出息,干么不和这姓方的去拚命?”骆冰笑道:“他有你章十爷的一成本事就好啦!”问那人道:“你叫甚么名字?做甚么手艺?”那人道:“小人叫周阿三,是做木匠的。”
周绮听这人也姓周,先有了三分好感,又见他哭得可怜,说道:“你带我们去见那姓方的。”周阿三畏畏缩缩的不敢。徐天宏见妻子和章进都是一股莽劲,心里暗笑,说道:“你带我们到你家里去,包在我们身上,叫那姓方的不敢娶你的银凤便是。”周阿三将信将疑,领了众人来到德化城内自己家里。
那银凤家里姓包,是开豆腐店的,就在周阿三的隔壁,门外挂灯结彩,一副做喜事的模样。徐天宏命周阿三把银凤的父亲包老头请过来,只见他愁眉苦脸,神色凄惨,哪里有做新丈人的喜色。众人一问,才知那方大人今年已七十多岁,本在安徽做藩台,新近告老回乡,地方上没一个不怕他。包老头的女儿才十八岁,自幼和周阿三情投意合,早有嫁娶之约,嫁给这垂死之人做小自然是一百个不愿意,但惧他权势,不敢不依。依章进和周绮说,就要去杀了那姓方的,但陈家洛道:“咱们身有大事,别多生枝节。”叫心砚取出一百两银子来,送给包老头和周阿三,叫他们带了银凤赶紧逃走。包周两人千恩万谢,忙回去收拾。
周绮这时已有七八个月身孕,一路上徐天宏和骆冰管得她紧,不能多动,酒更是半滴不得沾唇,本已厌烦之极,见陈家洛不许跟那姓方的为难,更是气闷,乘徐天宏不防,溜了出来到街上乱走。德化城本来不大,不多一会就来到方宅门口,只见大门中仗役进进出出,把鱼肉鸡鸭及一坛坛酒抬了进去,不觉酒瘾大起,便跟了进去。
方府这天贺客盈门。众仆役见她大模大样的进来,虽然穿得朴素,但气派端严,不敢怠慢,忙让到内堂敬茶。周绮心想他们倒敬重于我,也就喝着武夷清茶,咬着瓜子,自得其乐。不一会开出席来,方府虽是娶妾,但方老太爷方有德在外作官数十年,老来衣锦还乡,存心要显显威风,是以这席午宴也十分丰盛。周绮与那些姑娘太太们语言不通,不去理会旁人,酒到杯干,饮得自由自在,倒也畅快。
喝了十多杯,方老太爷由两个儿子扶着,颤巍巍的到各席来敬酒。周绮见他须眉皆白,还要糟蹋人家女儿,心中暗骂。待他走到临近,见他左颊上有一大块黑记,黑记上稀稀疏疏的生着几根长毛,蓦地想起丈夫先前所说的话来。那日她母亲问他身世,他说他一家都被一个姓方的府台所害,那方府台左脸上有大块黑记,莫非是此人不成?徐天宏是浙江绍兴人,她冲口而出:“方老爷,你在绍兴做过府台么?”方老太爷听到她一口北方口音,微感奇怪,说道:“你这位太太很面生,老头子记性不好,在绍兴见过我么?”这话正是自认在绍兴做过官。周绮点点头,不言语了。方老太爷也不在意,另去敬酒。
周绮本想上前将他一拳打死,替丈夫报了血海深仇,但身子一动,就感胸口发闷,手足酸软,暗骂肚子里这小孽障害得我好苦,斟了三杯酒仰脖子喝下,大踏步往外走出。众女宾见这女人粗野无礼,交头接耳的窃窃讥笑。周绮回到周阿三家里,不久徐天宏与骆冰也从外面回来,两人到处寻她不见,正自焦急,见了她这才放心,见她脸上红扑扑的酒意盎然,正要开口埋怨,周绮抢先把遇到方老太爷的事说了。
徐天宏想起父母兄姊惨死的情形,眼中冒火,但怕杀错了人,道:“我去打听一下。”过了半个多时辰,他直冲进来,对陈家洛道:“总舵主,我仇人确是在此,你许不许我报仇?”
陈家洛沉吟道:“七哥这大仇是非报不可的,这老贼已七十多岁,稍有耽搁,莫要给他得个善终,可成了咱们毕生的恨事。
只是咱们另有大事,这誓举动可别让人疑心到红花会头上。”
说到这里,包老头带了女儿和周阿三过来叩谢,说再过两个时辰,方家就要来迎娶,现下收拾已毕,要赶紧逃走。
李沅芷灵机一动,道:“不如把事情推在他们身上,反正他们是要逃走的了。”余鱼同道:“怎么?”李沅芷笑道:“请你做新娘子哪!”骆冰笑道:“还是他扮新郎,你扮新娘吧。”
李沅芷红了脸道:“哼,人家明明出个好主意,你偏来开玩笑。”
骆冰道:“好妹子,那你说吧。”李沅芷笑道:“叫他穿了新娘子的衣服,等轿子来时,他就坐了去。咱们都扮作送亲的。”
骆冰拍手笑道:“好呀,拜过堂后,等到洞房花烛,大家一齐动手。别人只道是女家出的花样,谁也不会疑心到红花会身上。”徐天宏这时关心则乱,一时想不出主意来,听了李沅芷这个计策,也连声叫好。
陈家洛命卫春华与心砚先把包家父女及周阿三护送出城,让他们远走高飞。大家买了衣物,装扮起来。余鱼同扮女人虽然颇不愿意,但这是李沅芷出的主意,不便拂她之意,又是为七哥报仇雪恨,委屈一下也说不得了。新娘的红衣头罩都是现成的,就是他一双大脚有点碍事,但把裙子放低些,遮掩得一时,也就成了。
申牌时分,方府的轿子与迎亲的喜娘等等都来了。骆冰与李沅芷扶着头披红巾的余鱼同进了轿子。众人在长衣内各藏兵刃,一路跟到方家。男子娶妾,要妾侍向丈夫和正室磕头。余鱼同无奈,只得盈盈拜将下去。方有德喜得呵呵大笑,摸出两个金锞子来做见面礼。余鱼同老实不客气的收了。
喜筵过后,接着是要闹房,众人都拥到新房中来。徐天宏紧紧挤在方有德身边,右手摸着袋里的匕首,眼见时辰将到,正要动手,忽然一名家丁匆匆走进房来,说道:“成总兵和几位客人来向大人道喜。”方有德道:“他怎么到德化来啦?”
忙迎出去。徐天宏等寸步不离,只见厅上坐着一位武官,下首四人身穿内廷侍卫服色。
徐天宏脸色登变,认出其中一人是在黄河渡口交过手的清宫侍卫瑞大林,正要招呼各人,文泰来虎吼一声,已向那武官扑去,原来那人便是随同张召重去铁胆庄捉拿他的成璜。
这人因立了此功,从记名总兵升为实授,分发闽南。这天瑞大林等四名侍卫奉皇帝密旨前来找他。这五人从永安府来到德化,听说方藩台娶妾,便来扰一杯喜酒,赶场热闹,哪知竟与红花会群雄狭路相逢。
成璜出其不意,随手拿起椅子一挡,喀喇一声,梨花木的椅脚被文泰来一掌劈断了两根。成璜见来势凶恶,从桌底钻了过去,隔桌望见竟是文泰来,这一下吓得魂飞天外,往外直奔。群雄取出兵刃,与瑞大林等四名侍卫交起手来。侍卫们如何能敌?呼啸一声,从人丛中穿了出去,跨上马背飞奔。文泰来等推开吓得东倒西撞的贺客女宾往外追时,五人都已逃得远了。只听内堂惊叫哭喊,乱成一片。
余鱼同穿着大红女服,手挥金笛,旁边一个骆冰,一个李沅芷,从内堂杀将出来。群雄寻方有德时,却已不见。周绮大骂:“老不死老奸巨猾,溜得倒快。”卫春华、章进、心砚等前前后后找了一遍,影踪不见。徐天宏对陈家洛道:“总舵主,怎么清宫侍卫忽然在此出现?莫非另有奸谋?”陈家洛道:“正是,这须得探查明白。”徐天宏道:“私仇事小,咱们先查明侍卫的事再说。”陈家洛赞道:“七哥深明大义。”当下率领众人,追了出去,一问途人,知那些武官是往东逃去。群雄纷纷上马,出德化城东门疾追。
奔了三四十里,在一家饭铺中打尖,询问饭铺伙计,知道成璜等过去不久。文泰来道:“我这马脚力快,冲上去拦住五个狗贼。”骆冰道:“他们有五个,别落了单。谅他们也逃不了。”文泰来知道妻子自从他身遭危难,对他照顾特别周到,也不忍让她担心,于是与众人一齐追赶。
当晚群雄在仙游歇夜,次日赶到郊尾,听乡人说五个武官已转而向北。陈家洛笑道:“他们逃的路程真好,这里向北正往莆田少林寺,咱们虽然赶人,可没走冤枉路。”驰了数十里,天色将黑,离少林寺已近,群雄在望海镇上找一家客店歇了。陆菲青、文泰来、卫春华、徐天宏、心砚等五人出去分头打听众侍卫的下落。
文泰来查不到成璜等踪迹,心中焦躁。这时天已入夜,蝉声甫歇,暑气未消,他袒开胸口,拿着一柄大葵扇不住扇风,走了一阵,迎风一阵酒香,前面是家小酒店,望见店门兀自开着,寻思正好喝几碗冷酒解渴,走进店内,不觉一怔,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成璜、瑞大林及三名侍卫正在饮酒谈笑。
五人斗然见他闯进店来,大吃一惊,登时停杯住口。文泰来有如不见,叫道:“店家,拿酒来。”店小二答应了,拿了酒壶、酒杯、筷子放在他面前。文泰来喝道:“杯子有甚么用?拿大碗来。”当的一声,把一块银子掷在桌上。店小二见他势猛,不敢多说,拿了一只大碗出来,斟满了酒。文泰来举碗喝了一口,赞道:“好酒!”店小二道:“这是本地出名的三白酒。”文泰来道:“宰一口猪,该喝几碗?”店小二不懂他意思,但又不敢不答,随口道:“三碗吧!”文泰来道:“好,拿十五只大碗,筛满了酒!”抽出长刀,砍在桌上。店小二吓了一跳,依言拿出十五只大碗,摆满了一桌,都倒上了酒。成璜等面面相觑,惊疑不定,见文泰来拦在门口,都不敢出来。
成璜和瑞大林见不是路,站起来想从后门溜走。文泰来大喝一声,宛似半空打了个霹雳,叫道:“老子酒还没喝,性急甚么?”成瑞两人站着便不敢动。文泰来左足踏在长凳之上,两口就把一碗酒喝干,叫道:“好酒!”又喝第二碗。店小二识趣,切了两斤牛肉牛筋,放在盘里托上来。文泰来喝酒吃肉,不一刻,十五碗酒和两斤牛肉吃得干干净净。成璜和瑞大林心惊胆战,相顾骇然。其余三名侍卫互相使个眼色,各提兵刃,猛扑上来。
文泰来酒意涌上,全身淌汗,待三人扑到,右足猛一抬腿,把桌子踢得飞了起来,桌上酒碗盘子,乒乒乓乓的跌成一地。他不及拔刀,提起长凳便向三名侍卫横扫过去。那三名侍卫身手也甚了得,一个展动花枪,避开长凳,分心刺到,另两人一个使刀,一个双手握着蛾眉钢刺,直欺近身。文泰来举凳直上,力敌三人,混战中那使刀的一刀砍在凳上,急切间拔不出来,文泰来左掌一翻,劈面打在他鼻梁正中,只打得五官血肉模糊、头骨震碎而死。这时蛾眉双刺正刺到文泰来右胁,他顺手拔下砍在凳上的单刀,劈将下来。
那人双刺堪堪刺到,忽觉头顶风劲,知道不好,左脚急挫,打滚避开。那使枪的抖起个碗大枪花,“毒龙出洞”,向文泰来小腹刺去。文泰来左手撒去单刀,一把抓住枪杆。那人用力回夺,却怎敌得住文泰来的神力,这一拉之下,反踉踉跄跄的跌将过来。文泰来右手提起长凳,撞在他胸口,发力推出,那人直靠上土墙,再运劲一推,土墙登时倒了,将那人压在砖石泥土之中。
酒店中尘土飞扬,屋顶上泥块不住下堕,文泰来转身再打,见那使蛾眉刺的胖侍卫蜷成一团,一动也不动了,提将起来,见他脸如金纸,早已气绝,却是吓死了的。文泰来长啸一声,找成璜和瑞大林时,却已不见,想是乘乱逃走了。
出得店来,一阵凉风拂体,抬头晓星初现,已是初更时分。他回入酒店,提了单刀,四下找寻,飞身跃上一家高房屋顶,四下瞭望,只见两条黑影向北狂奔,心中一喜,跃下屋来,提刀急追。追出数里,眼前是一大片麻田,麻杆长得正高,两个黑影钻入麻田,就此隐没。他提刀也钻了进去,一路吆喝追逐。麻田走完,见是黑压压的一片树林。
在林中寻了一阵不见,心念一动,跃起身来,抓住一条横枝,攀到树巅,四下观看,见远处似有个小村落,但房屋都甚高大。见两个黑影已奔近房屋,若非身子晃动,黑夜中还真看不出来。文泰来暗叫惭愧,在树林中瞎摸了半天,险些儿给他们逃走了,当即跃下地来,径向那村落奔去。他足下一使劲,耳畔风生,片刻即到,正见那两人越过墙去。
文泰来叫道:“往哪里逃?”冲到墙边,星光稀微下见这些房屋都是碧瓦黄墙,却是一座大丛林,绕到庙前抬头一望,见山门正中金字写着“少林古刹”四个大字。他心中一震:“原来到了少林寺。福建少林寺虽是嵩山下院,素闻寺中僧人武功之强,不下嵩山本寺。这是故总舵主出身之所,我可不能鲁莽了。”但成璜、瑞大林二人昔日实在欺辱太甚,决不能就此罢休,见庙门紧闭,提刀跳上墙头。
墙下是空荡荡一个大院子,侧耳一听,声息全无,不知成璜和瑞大林逃向何处,于是伏下身子,游目察看。忽然大殿殿门呀的一声开了,一个胖大和尚走了出来,倒拖着一柄七尺多长的方便铲,喝道:“好大胆,乱闯佛门圣地!”文泰来拱手道:“弟子追赶两名官府鹰犬,惊动了大师,还请恕罪。”
那和尚道:“你既会武,应知少林寺是甚么地方,怎地带刀入庙,如此无礼?”文泰来心头火起,转念一想,黑夜之中,持刀乱闯山门,确有不该之处,又一拱手,说道:“在下这里谢过!”当即反跃跳出墙外,袒胸坐在树下,心想:“那两个臭贼总要出来,我在这里等着便了。”
刚坐定不久,那胖和尚跃上墙来,喝道:“你这汉子怎么还不走,赖在这里想偷东西么?”文泰来怒道:“我自坐在树下,干你甚事?”胖和尚道:“你吃了老虎心、豹子胆,到少林寺来撒野!快走快走!”文泰来再也按捺不住,喝道:“我偏不走,你待怎地?”那胖和尚一言不发,举起方便铲,呼的一声,从墙头纵下,只听铲上钢环铮铮乱响,铲随身落,方便铲长达一尺的月牙钢弯已推到他胸前。
文泰来正待挺刀放对,转念一想,总舵主千里迢迢前来,正有求于此,莫因我一时之忿而坏了大事,于是晃身避开铲头,倒提单刀,转身便走。奔不数步,眼前白光闪动,一个和尚使两把戒刀,直砍过来。文泰来不欲交锋,斜向窜出。两个和尚叫道:“掷下兵器,就放你走路。”文泰来更不理会,只待奔入林中,忽听头顶风声响动,忙往左一让,蓬的一声,一条禅杖直打入土中,泥尘四溅,势道猛恶,一个矮瘦和尚横杖挡路。
文泰来道:“在下此来并无恶意,请三位大师放行。明早再来赔罪。”那矮瘦和尚道:“你既敢夜闯少林,必有惊人艺业,露一手再走。”不等他回答,禅杖横扫而至。文泰来低头从杖下钻过。那使戒刀的叫道:“好身手!”双刀直劈过来,使方便铲的也过来夹攻。
文泰来连让三招,对方兵刃都是间不容发的从身旁擦过,知道这三人都是少林寺中的高手,如再相让,黑夜中稍不留神,非死即伤,三僧纵无杀己之意,一世英名不免付于流水,当下呼呼呼连劈三刀,从三件兵器的夹缝中反攻出去,身法迅捷之极。
三个和尚突然同时念了声“阿弥陀佛”,跳出圈子。使禅杖的和尚道:“我们是本寺达摩院上座三僧。”向使戒刀的和尚一指道:“他法名元悲。”指着使方便铲的道:“他法名元痛。
我叫元伤。居士高姓大名?”文泰来道:“在下姓文名泰来。”
元痛道:“啊,原来是奔雷手文四爷,怪不得如此好本事。文四爷夜入敝寺,可是奉了贵会于万亭老当家的遗命么?”文泰来道:“于老当家并无甚么言语,在下追逐鹰爪,误入贵寺,务乞恕罪。”
三个和尚低声商议了几句。元痛道:“文四爷威名天下知闻,今日有幸相会,小僧想请教高招。”文泰来道:“少林寺是武学圣地,在下怎敢放肆?就此告辞。”还刀入鞍,一拱手,转身便走。
三僧见他只是谦退,只道他心虚胆怯,必有隐情,心想红花会故总舵主于万亭是少林寺革逐的弟子,莫非他是来为首领报怨泄愤?互相一使眼色,元痛抖动方便铲,钢环乱响,直戳过来。文泰来是当世英雄,哪能在敌人兵刃下逃走,只得挥刀抵敌。
元痛一柄方便铲施展开来,月牙灿然生光,寒气迫人。文泰来这时酒意已过,精力愈长,刀法招招精奇。元痛渐渐抵敌不住,元伤挺起禅杖,上前双战。斗到酣处,元悲的戒刀也砍将入来。文泰来以一敌三,兀自攻多守少,猛见月光下数十条人影照在地下,对方众僧大集,不由得心惊。
就这么微一分神,元伤禅杖横扫,打中文泰来刀背,火花迸发,那刀飞将起来,直落入林中去了。文泰来身子一挫,奔雷手当真疾如迅雷,右手已抓住元痛斜砸而下的方便铲铲柄,用力一拧,元痛方便铲脱手。文泰来飞出一腿,踢在他膝盖之上,元痛一个肥大的身躯直跌出去。这时元伤的禅杖与元悲的戒刀已同时攻到,文泰来倒抡方便铲,当的一声大响,一铲正打在禅杖之上。两件精钢的长大兵刃相交,只震得山谷鸣响,回声不绝。元伤虎口震裂,满手鲜血,呛啷啷,禅杖落地。文泰来侧身避过戒刀,举铲直进,挺向元悲。元悲吓得忘了抵挡,门户大开,眼见铲头月牙已推到面门。文泰来不欲伤人,正想收铲,突觉头顶嗤嗤有暗器之声,正待闪避,当的一响,手中一震,方便铲被重物撞得荡开尺许,又听叮叮两声轻响,跟着树上掉下两个人来。
文泰来收铲跃开,一回头,见陈家洛等都到了,心中一喜,转过身来,却见对面人丛中一个身材高大、白须飘拂的老者踏步上前,哈哈笑道:“文四爷,好好,大家都来啦。”周绮大叫:“爹!”奔了上去。那人正是铁胆周仲英。
文泰来一低头,见铲头已被打陷了一块,月牙都打折了,心下佩服铁胆周名不虚传。再看地下两人,不觉大奇,一是成璜,另一个就是瑞大林。原来两人逃入寺中,被监寺逐出,偷偷躲在树上,见文泰来力战三僧得胜,瑞大林在树上暗放袖箭,却被大痴禅师以铁菩提打落,接着又将两人打了下来。
周仲英当下给红花会群雄与少林寺僧众引见。原来当日周仲英和孟健雄、安健刚、周大奶奶离天目山后,南下福建,来参少林寺谒见方丈天虹禅师。南北少林本是一家,武功家数也无多大分别。周仲英在武林中声名极响,南少林僧众素来仰慕。双方印证切磋武功,极是投机。天虹禅师恳切相留,周仲英一住不觉就是数月,这晚听得连连警报,说有一个高手夜闯山门,已与达摩院上座三僧交上了手,于是跟着出来,哪知竟是文泰来。
当下文泰来向监寺大苦大师告了骚扰之罪,要把成璜与瑞大林带走。大苦道:“这两位施主既来本寺避难,佛门广大,慈悲为本,文施主瞧在小僧脸上,放了他们走吧!”文泰来无奈,只得依了。大苦遣走成瑞二人,邀群雄入寺。天虹禅师已率领达摩院首座天镜禅师、戒持院首座大癫、藏经阁主座大痴等在大殿上迎接。互通姓名后,天虹向陆菲青道:“久仰武当绵里针陆师傅的大名,今日有幸得见,真是山刹之光。”
陆菲青逊谢。天虹邀群雄到静室献茶,问起来意。
陈家洛心中一酸,忽地在天虹面前跪倒,双目流泪。天虹大惊,忙伸手扶起,道:“陈总舵主有话请说,如何行此大礼?”陈家洛道:“在下有个不情之请,按照武林规矩,原是不该出口。但为了亿万生灵,斗胆向老禅师求告。”天虹道:“请说不妨。”陈家洛道:“于万亭于老爷子是我义父……”一听到于万亭之名,天虹倏然变色,白眉掀动。
陈家洛当下把自己与乾隆的关系原原本本说了,最后说到兴汉驱满的大计,求天虹告知他义父被革出派的原由,要知道此事是否与乾隆的真正身世有关,说到这里,声音已有些哽咽,道:“望老禅师念着天下百姓……”
天虹默然不语,长眉下垂,双目合拢,凝神思索,众人不敢打扰。过了一盏茶时分,天虹眼睁一线,但见两道精光直射出来。陆菲青、陈家洛、文泰来等心中都是一凛:“这位老方丈内功修为如此深湛。”只听他说道:“少林寺数百年向例,本寺弟子违犯清规戒律情由,不得向外人泄露。陈总舵主远道来寺,求问被逐弟子于万亭的俗世情缘。此事按照寺规,本不可行……”群雄听到这里,心中都是一喜,只听他又道:“但此事有关普天下苍生气运,本寺破例,请陈总舵主派人往戒持院自取案卷。”陈家洛躬身道谢。知客僧引群雄到客舍休息。
陈家洛正自欣喜,却见周仲英皱起眉头,面露忧色。徐天宏问道:“爹,内中另有难处么?”周仲英道:“方丈师兄请陈总舵主派人去取案卷,要知前赴戒持院须得经过五座殿堂,每一殿有一位武功极高的大师驻守,要冲过五殿,唉,甚难,甚难!”
众人一听,才知还得经过一场剧斗,文泰来道:“周老爷子是两不相助的了。咱们几个勉强试试吧!”周仲英摇头道:“难在须得一个人连闯五殿,若是有人相助,寺中也遣人相助,势成混战,那可大大不妥。这五殿的护法大师一位强似一位。
就算过得前面数殿,力斗之余,最后一两殿实难闯过。”
陈家洛沉吟道:“这是我家门之事,或者我佛慈悲,能放我过去也不一定。”当下脱去长衣,带了一袋围棋子,腰上插了短剑,由周仲英领到妙法殿来。
周仲英来到殿口,低声道:“陈当家的,如闯不过去,就请回转。咱们另想别法。千万不可勉强,免受损伤。”陈家洛点头答应。周仲英叫道:“诸事如意!”站在一旁。
陈家洛推门进内,只见殿上烛火明亮,一僧坐在蒲团之上,正是监寺大苦大师。他站起身来,笑道:“是陈总舵主亲自赐教,再好也没有了,我请教几路拳法。”陈家洛站在下首,拱手道:“请!”
大苦左手握拳,翻转挽一大圈,右掌上托。陈家洛识得此招是“只手擎天”,知他是以“醉拳”来和自己过招。他虽曾学过此拳,但想起当日和周仲英在铁胆庄比武,自己用少林拳来对他少林拳,险遭大败,此时再也不敢轻忽,当下双手一拍,倏地分开,一出手便是“百花错拳”的绝招。大苦出其不意,险些中掌,顺势一招“怪鸟搜云”,仰跌在地,手足齐发,随即跳起,只见他脚步欹斜,双手乱舞,声东击西,指前打后,跌跌撞撞,真如醉汉一般。陈家洛识得此拳,当下凝神拆解。两人拳法都是自成一家,不依常规。大苦的“醉拳”虽只一十六路,但下盘若虚而稳,拳招似懈实精,翻滚跌扑,顾盼生姿。
两人斗到酣处,大苦一个飞腾步,全身凌空,落下来足成绞花,一招“铁牛耕地”,右拳冲击对方下盘。陈家洛斜身后缩,知他一击不中,又将上跃成为“鹞子翻身”,看准部位,等他左足落地,突然右脚勾出,伸手在他背上轻轻一按。大苦翻不过来,俯伏跌了下去。陈家洛双手在他肩头一托,大苦借势跃起,才没跌倒,脸上胀得通红,向里一指,道:“请进吧!”陈家洛拱手道:“承让!”
进去又是一殿,戒持院首座大癫大师坐在正中,见他进来,便即站起,提起身旁一条粗大禅杖在地下一顿,只震得墙壁摇动,屋顶簌簌的落下许多灰尘。陈家洛暗惊:此人力气好大,只见他左手扶杖,右手向左右各发侧掌,左手提杖打横,右手以阳手接住,踏上两步,正是“疯魔杖”的起手式。陈家洛见他发掌时风声飒然,脚步沉凝,不敢轻敌,拔出短剑,脱去外鞘,一阵寒光激射而出。大癫见了剑光,不觉一震,左手斜击,拗杖横击,这“虎尾鞭势”又快又沉。陈家洛矮身从杖下穿过,还了一剑。两人兵器一个极长,一个极短,在殿上回旋激斗。
陈家洛见过蒋四根的桨法,知道这疯魔杖法猛如疯虎,骤若天魔,杖法脱胎于少林寺紧罗那王所传的一百单八路棍法,又摘取大小“夜叉棍”、“取经棍法”等精华,端的厉害。自来杖法多用长手,使者必具极大勇力,大癫尤其天生神武,只见他“翻身劈山”、“夜叉探海”、“雷针轰木”,招招狠极猛极,犹如发疯着魔,将一根数十斤镔铁禅杖狂舞乱打。
陈家洛心下暗赞,要如此使杖,才当得起“疯魔”两字,当下不敢抢入力攻,一味腾挪闪避,料想他如此勇悍,定然难以持久,只待他锐气稍挫,再行攻入。哪知大癫内功深湛,根基极固,恶斗良久,杖法中丝毫不见破绽,反而越舞越急,毫无衰象,竟把陈家洛直逼向墙角里去。大癫见他无处退避,双手抡杖,一招“回龙杖”向下猛击。
陈家洛心想以后还有三位高手,不可恋战耗力,见这狠招下来,决意险中求胜,竟不闪避。大癫虽然勇猛,平素从不杀生,哪肯无故伤人性命?禅杖砸到离他头顶二尺之处,陡然提起,改砸为扫,满拟将他扫倒,叫他知难而退,也就罢了。陈家洛本待禅杖将到头顶时突然扑入对方怀中,以短攻近,忽见他半路改势,劲力微滞,当即随机应变,左手抓住杖头,右手短剑划出,禅杖登时断为两截,两人各执了一段。
大癫大怒,扑上又斗,陈家洛跃开丈余,一躬到地,说道:“大师手下容情,在下感激不尽。”大癫不理,挺着半截禅杖直逼过来,但毕竟使不顺手,不数合又被短剑削断。
陈家洛心中歉然,只怕他要空手索战,径自奔入后殿。大癫只因一念之仁反遭挫败,甚是气忿,数步追不上,大叫一声,将半截禅杖猛力掷在地下,火花四溅。
陈家洛来到第三殿,眼前一片光亮,只见殿中两侧点满了香烛,何止百数十枝。藏经阁主座大痴大师笑容可掬,说道:“陈当家的,你我来比划一下暗器。”陈家洛躬身道:“请大师指教。”大痴笑道:“你我各守一边,每边均有九枝蜡烛,九九八十一炷香,谁先把对方的香烛全部打灭,谁就胜了。这比法不伤和气。”向殿心拱桌一指道:“袖箭、铁莲子、菩提子、飞镖,各种暗器桌上都有,用完了可以再拿。”
陈家洛在衣囊中摸了一把棋子,心想:“这位大师在暗器上必有独到的功夫。我若平时向赵三哥多讨教几下,这时也可多一点把握。”说道:“请吧!”大痴笑道:“客人先请。”陈家洛寻思:“我先显一手师父教的满天花雨,来个先声夺人。”
拿起五颗棋子,一把掷了出去,对面墙脚下五炷香应声而灭。
大痴赞道:“好俊功夫。”颈中除下一串念珠,扯断珠索,拿了五颗念珠在手,也是一掷打灭五香。
风声起处,陈家洛又打灭五炷线香。大痴连挥两下,九烛齐熄。烛火一灭,黑暗中香头火光看得越加清楚,那就易取准头。陈家洛心想:“正该如此,我怎么没想到?”九颗棋子分三次掷出,直奔烛头,只听叮叮叮一阵响,烛火毫无动静,九颗棋子都在半途被大痴打了下来,不觉一呆,大痴却乘机打灭了四炷线香。待他再发,陈家洛也掷棋子去迎击念珠,但因自己这边烛火已灭,香头微光,怎照得清楚细小的念珠?对方五颗念珠只击中了两颗,其余三颗却又打灭了三炷香。
对比之下,大痴已胜了九烛二香,他以念珠极力守住九枝烛火,一面乘隙灭香,再交锋数合,又多胜了十四炷香。陈家洛出尽全力,也只打灭了两枝蜡烛。他心里一急,大痴乘势直攻,一口气打灭了十九炷香。
陈家洛见对面烛火辉煌,自己这边只剩下寥寥二十多炷香,心想:“难道第三殿便闯不过去?”危急中忽然想起赵半山的飞燕银梭,当下看准方位,把三颗棋子猛力往墙边掷去。
大痴见他乱掷,暗笑毕竟是年轻人沉不住气,一输就大发脾气。哪知三颗棋子在墙上一碰,反弹转来,一颗落空,余下两颗把两枝烛火打灭。大痴吃了一惊,不由得喝采。
陈家洛如此接连发出棋子,撞墙反弹,大痴无法再守住烛火,好在他已占先了数十枝香,这时再不去理会对方灭烛,双手连挥,加紧灭香。突然间殿中一片黑暗,陈家洛已将蜡烛尽行打熄,但他这一边点燃的线香却也只剩下七枝,对面却点点星火,何逾三数十枝,正自气沮,忽听大痴叫道:“陈当家的,我暗器打完啦,大家暂停,到拱桌上拿了再打。”
陈家洛一摸衣囊,也只剩下五六粒棋子,只听大痴道:“你先拿吧。”陈家洛走到拱桌之前,灵机一动,心想:“这是大事所系,只好耍一下无赖了。”左手兜起长衫下襟,右手在拱桌桌面上一抹,把桌上全部暗器都入衣襟,跃回己方,笑道:“一、二、三,我要发暗器啦。”大痴扑到桌边伸手一摸,桌上空空如也。陈家洛铁莲子、菩提子一连串射将出去,片刻之间,把对面地下的香火灭得一星不留。
大痴手中没有暗器,眼睁睁的无法可施,哈哈大笑,道:“陈当家的,真有你的,这叫做斗智不斗力!你胜了,请吧!”
陈家洛道:“惭愧,惭愧。在下本已输了,只因事关重大,出于无奈,务请原谅。”大痴大师脾气甚好,不以为忤,笑道:“后面两殿是我两位师叔把守,我两位师叔武功深湛,还请小心。”陈家洛道:“多谢大师指点。”心下感激,再入内殿。
里面一殿也是烛火明亮,殿堂却较前面三殿小得多。殿中放了两个蒲团,达摩院首座天镜禅师盘膝坐在左侧蒲团上,见陈家洛进来,起立相迎,道:“请坐吧!”陈家洛不知他要如何比试,依言坐上右侧蒲团,心想大癫、大痴已如此功力,天镜是他师叔,又是达摩院首座,武功之精,不言可喻,自己多半不是敌手,只好随机应变了。
天镜禅师身材极高,坐在蒲团上比常人也矮不了多少,两颊深陷,全身似乎无肉,瞧上去不怒自威。天镜道:“你连过三殿,足见高明。虽然你义父已不属少林门下,但说来你总是晚辈,我也不能跟你平手过招。这样吧,你能和我拆十招不败,就让你过去。”陈家洛站起施礼,道:“请老禅师慈悲。”
天镜哼了一声,道:“请坐,接着!”
陈家洛刚坐上蒲团,只觉一股劲风当胸扑到,忙运双掌相抵,只和他手掌一碰,立觉猛不可当,如是硬接,势非跌下蒲团不可,忙使招“分手”,想把劲力引向一旁消解。哪知天镜的掌力刚猛无俦,“分手”竟然粘他不动,只得拚着全身之力,强接了这招。
陈家洛这一招虽然接住了,但已震得左膀隐隐作痛。天镜禅师叫道:“第二招来了。”陈家洛不敢再行硬架,待得掌到,身子一偏,反拳拦打他臂弯,这是“百花错拳”中的妙着,敌人势须收掌相避。不料天镜右臂“横扫千军”,肘弯倏地对准他拳面横推过来。这一下来势快极,陈家洛拳力未发,已被对方肘部抵住,忙脚上使劲,身子直拔起来,避开了这一推,落下来仍坐在蒲团之上。天镜见他变招快捷,能坐着急跃,点了点头,反掌回抓。
陈家洛见他一招招越来越是厉害,心想这十招只怕接不完,忽听钟声镗镗,原来天已微明,寺中撞动巨钟,心念一动,左掌轻飘飘的随着钟声拍了过去。天镜“咦”了一声,回掌拨开。陈家洛使出在玉峰中学到的掌法,回旋如意,随着钟声一掌一掌的拍去。天镜全神贯注,出掌相敌,拆到钟声止歇,陈家洛收掌道:“再拆下去,晚辈接不住了。”
天镜道:“好好,已拆了四十余招,果然掌法精妙,请吧。”
陈家洛站起身来,正要走动,突然一晃,立足不稳,忙扶壁站住,只觉眼前金星乱闪。天镜扶他坐下,说道:“你最初硬接我第一招时伤了气,静静的调匀一下呼吸,不碍事。”陈家洛闭目坐在蒲团上,依言运气,过了一会,这才内息顺畅,但双掌双臂都已微肿,隐隐胀痛,心想这位老禅师真个厉害。天镜道:“你这路掌法是哪里学来的?”陈家洛说了。天镜道:“西域有此精妙掌法,令我大开眼界。你如一上来就用这掌法,手臂也不会受伤了。”
陈家洛道:“弟子受了伤,最后一殿是一定闯不过去了,求老禅师指点明路。”天镜道:“过不去,就回头。”陈家洛心想:“释家叫人回头,我们豪侠之辈却讲究一往无前,死而不悔。”于是行了个礼,鼓勇踏入后殿。
一进门,吃了一惊,原来里面是小小一间静室,少林寺方丈天虹禅师端坐禅床,心想天镜已如此厉害,天虹是少林寺第一高手,自己如何能敌?这静室甚是窄隘,比试的一定不是拳脚暗器之类,多半是较量内功,那更无取巧余地了,正自惊疑不定,天虹禅师合什躬身,说道:“请坐。”陈家洛在禅床一边坐了。见两人之间有张小几,几上小香炉中檀香青烟袅袅上升,对面壁上挂着一幅白描的寒山拾得图,寥寥不多几笔,却画得两位高僧神采栩栩。
天虹禅师沉吟了一会,道:“从前有一人善于牧羊,以至豪富,可是这人生性悭吝,不肯用钱……”陈家洛听他忽然讲起故事来,不觉大为诧异,当下凝神倾听,听他继续讲道:“有一人很是狡诈,知他愚鲁,而且极想娶妻,就骗他道:‘我知道有一女子十分美貌,替你娶做妻子吧。’牧羊人很是喜欢,给了他许多财物。过了一年,那人又道:‘你妻子已给你生了一个儿子。’牧羊人从未见过妻子,但听说已生儿子,更加高兴,又给了他许多财物。后来那人又道:‘你儿子已经死啦!’牧羊人大哭不已,万分悲伤。”陈家洛颇务杂学,听他说到这里,已知是引述佛家宣讲大乘法的《百喻经》,听他又道:“其实世上的事无不如此,皇位、富贵,便如那牧羊人的妻子儿子一般,都是虚幻。又何必苦费心力以求,得了为之欢喜,失了为之悲伤呢?”
陈家洛道:“从前有一对夫妇,有三个饼。每人各吃了一个,剩下一个。两人约定,谁先说话,谁就没饼吃。”天虹听他也在引述《百喻经》,点了点头。陈家洛接着道:“两人僵住了不说话。不久有一个贼进来,把他们家里的财物都拿了。
夫妇俩因有约在先,眼睁睁的瞧着不说话。那贼见他们如此,大了胆子,就在丈夫面前侵犯他的妻子。丈夫仍然不理。妻子忍不住叫了起来。贼人拿了财物逃走了。那丈夫拍手笑道:‘好啊,你输啦,饼归我吃。’”天虹禅师本来就知这故事,但听到此处,也不禁微笑。陈家洛道:“为了一点小小的安闲享乐,反而忘却了大苦。为了口腹之欲,却不理会贼子抢己财物,侵犯自己亲人。佛家当普渡众生,不能忍心专顾一己。”
天虹叹道:“诸行无常,诸法无我。人之所滞,滞在未有。若托心本无,异想便息。”陈家洛道:“众生方大苦难。高僧支道林曾有言道:桀纣以残害为性,岂能由其适性逍遥?”天虹知他热心世务,决意为生民解除疾苦,也甚敬重,说道:“陈当家的满腔热血,可敬可佩。老衲再问一事,就请自便。”
陈家洛道:“请老禅师指点迷津。”
天虹道:“从前有个老婆婆,卧在树下休息,忽有大熊要来吃她。老婆婆绕树奔逃,大熊伸掌至树后抓拿,老婆婆乘机把大熊两只前掌捺在树干之上,熊就不能动了,但老婆婆也不敢放手。后来有一人经过,老婆婆请他帮忙,一同杀熊分肉。那人信了,按住熊掌。老婆婆脱身远逃,那人反而为熊所困,无法脱身。”陈家洛知他寓意,说道:“救人危难,奋不顾身,虽受牵累,终无所悔。”
天虹拂尘一举,道:“请进吧。”陈家洛跨下禅床,躬身行礼,说道:“弟子擅闯重地,方丈恕罪。”天虹点了点头。陈家洛转身入内,只听身后数声微微叹息之声。
转过长廊,来到一座殿堂,殿中点着两支巨烛,微微摇晃,四壁都是一座座的木柜,柜上贴着黄纸标签。他拿了烛台,一路找去,找到了“天”字辈的木柜,打开柜门,见有三个黄布包袱,左首一个包袱上朱笔写着“于万亭”三字,不觉手一晃动,数滴烛油溅了出来,当下镇慑心神,轻轻将包袱提出,心中默祝,解了开来。
包中是一件绣花的男人背心,还有一件撕烂了的白布女衣,上面点点斑斑,似乎都是血迹,年深日久,早已变黑,此外便是一个黄纸大折。陈家洛打开折子,登时心中酸痛,上面写的正是他义父的笔迹。
陈家洛从头读起:“福建莆田少林寺院门下第二十一代天字辈俗家弟子于万亭带罪敬白。弟子出身农家,自幼贫苦,从小与左邻徐家女儿潮生相识,两人年长后甚相亲爱……”陈家洛读到这里,心中突突乱跳,想道:“难道义父犯规之事和我姆妈有关?”再看下去:“……我二人后来私订终身,约定弟子非徐女不娶,徐女非弟子不嫁。先父过世后,连年天旱,田中没有收成,弟子出外谋生,蒙恩师慈悲,收在座下。缴上绣花背心,乃弟子离乡时徐女所赠。”
陈家洛越看越是惊疑,再看下去:“弟子未入本派武学堂奥,即便下山,只因挂念徐女恩情,尘缘不能割舍,待归故乡,惊悉徐女之父竟已将女嫁于当地豪族陈门。弟子伤痛之际,夜入陈府探视。仗师门所授武艺,为一己私情而擅闯民居,此所犯戒律一也。及后徐女随夫移居都门,弟子恋念不舍,三年后复去探望,是夜适逢徐女生育,得一男儿,纷纭之中,弟子仅在窗外张望数眼。四日后弟子重去,徐女神色仓皇,告以所生之子已为四皇子胤祯掉去,归还者竟为一女。
未及竟谈,楼外突来雍邸血滴子四人,皆为高手,显为胤祯派来视察者,想是陈府如有人泄露机密,即杀之灭口。弟子惊而逃逸,为其追及,激战中弟子额间中刀受伤,拚死尽杀血滴子,回楼晕倒。徐女以内衣为弟子裹伤。所呈血衣,即为该物。弟子预闻皇室机密,显露少林武功,为师门惹祸,此所犯戒律二也。”
陈家洛读到这里,拿着母亲的旧衣,不禁泪如泉涌,过了一会,再读下去:“……此后十余年间,弟子虽在北京,但潜心武学,不敢再与徐女会面。及至雍正暴毙,乾隆接位。弟子推算年月,知乾隆即为徐女之子,心恐雍正阴险狠毒,预遣刺客加害徐女灭口,故当夜又入陈府,藏于徐女室内。是夜果来刺客两人,皆为弟子所杀,并在其身上搜出雍正遗旨,现一并呈上。”
陈家洛翻到最后,果见黄折末端粘着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如朕大归之时,陈世倌及其妻徐氏未死,速杀之。”正是雍正亲笔,字后盖着小小朱印,是篆文“武威”两字。陈家洛曾听义父说起,雍正手下养着一批密探刺客,号称“血滴子”,专为皇帝干暗杀的勾当。雍正密令血滴子杀人,便以“武威”朱印为记。心想:“那时义父武功已经极高,两名血滴子自然不是他敌手,他为了救我姆妈,连我爸爸也无意中救了,想必雍正知他在世之时,我父母决计不敢吐露此事,是以一直忍到死后。”
再读折子:“乾隆大抵不知此事,是以再无刺客遣来。但弟子难以放心,乃化装为佣,在陈府操作贱役,劈柴挑水,共达五年,确知已无后患,方始离去。弟子以名门弟子,大胆妄为,若为人知,不免贻羞师门,败坏少林清誉,此弟子所犯戒律三也。”
陈家洛看到这里,眼前一片模糊,过去种种不解之事:母亲为甚么要自己随义父出走,母亲为甚么写了给自己的遗书又复烧毁,为甚么母亲去世之后义父即伤心而死,对母亲遗书上“威逼嫁之陈门”,“半生伤痛”等零碎字句,登时全都了然,只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不知是痛心,还是怜惜?心想义父为了保护姆妈,居然在我家甘操贱役五年之久,实是情深义重。其时我年稚幼,不知家中数十佣仆之中,竟然有此一位一代大侠。
出了一会神,拭泪再看:“弟子犯此三大戒律,深自惶恐,谨将经过始末,陈于恩师座前,跪求开恩发落。”于万亭的供词至此而止,下面是两行朱笔的批文,想是他师父所写的了,文曰:“于万亭犯三戒律,如幡然悔改,皈依三宝,则我佛十恶尚恕,岂不恕此乎?若恋尘缘,不能具大智慧力斩断情丝,则立即逐出我派。愿好自为之,善哉善哉!”折子到这里,以后就没有文字了。
陈家洛心想:“总是我义父心头放不下我姆妈,不能出家为僧,终于被革出少林派。他自知过失在己,因此我师父邀集江湖好汉来给他出头评理,他要一力推辞。”
这时心里疑团尽解,抬起头来,只见天边晓星初沉,东方已现曙色,于是吹灭烛火,将各物仍然包入黄布,提了布包,关上柜门,慢慢出院,只见迎面一尊弥勒佛笑容可掬,俯视着出院之人。心想:“当年我义父被逐出山门,从戒持院出来之时见到这尊佛像,不知心里是何滋味?”一路经过五殿,各殿阒无一人。
出得最后一殿时,周仲英、陆菲青,及红花会群雄一齐迎上。众人心神不定,等候了半夜,见他安然无恙,手中提着布包,俱各大喜,等走近时,却见他神态疲惫,双目红肿,又都感惊异。陈家洛把经过约略说了,只是于义父和母亲一段情谊,有关名节,却不明言,又道:“这里的事已经了结,咱们就去找那两名鹰爪,还要给七哥报仇。”众人称是。周仲英陪陈家洛入内向天虹、天镜两位禅师辞行,收拾起行。
刚出寺门,周绮忽然脸色苍白,险些晕倒。周仲英忙扶她入内休息,想是怀孕之身,旅途劳顿,前日又在方家大饮一场,动了胎气,少林寺精通医理的僧人给她一搭脉,说不能再行长途跋涉,须得就地静养,等待生产,周绮到此地步也只有苦笑点头了。
众人一商量,决定周仲英夫妇师徒及徐天宏五人留着相陪照料,待她产后将息康复,再来京师会齐。周仲英在寺西五里处租了几间民房居住。陆菲青、陈家洛等一行取道北行。
群雄在德化大闹之后,不敢再行入城。晚间文泰来、卫春华、余鱼同、心砚四人改装进城探访,不但瑞大林与成璜的消息打探不到,方家也已举家避祸,不知逃奔到哪里去了。
一路向北,这天到了山东泰安,在分舵中得报刑堂香主石双英从北京赶到。群雄一听大喜,忙迎出去。心砚奔上前去,叫道:“十二爷,那奸贼死啦!”石双英一楞。心砚又道:“张召重,张召重!”石双英喜道:“张召重死了?”心砚道:“正是,给饿狼吃得干干净净。”石双英不及细问,向陈家洛等众人行过了礼,进入内堂。陈家洛道:“十二哥,你伤势可全好了?”石双英道:“多谢总舵主挂怀,已全好了。陆老前辈、总舵主、各位哥哥一路辛苦。”陈家洛道:“京里可有甚么消息?”
石双英神色黯然,道:“京里倒没事。我是赶来禀报木卓伦老英雄全军覆没的讯息。”陈家洛大惊失色,站起身来,定了定神,问道:“甚么?”群雄无不震惊。骆冰道:“咱们离开回部之时,兆惠的残兵败将在黑水营被围得水泄不通,清兵怎又会得胜?”
石双英叹了一口气,道:“清军突然增兵,从南疆开来大批援军,与被围的兆惠残部内外夹击。据逃出来的回人说,那时霍青桐姑娘正在病中,不能指挥。木卓伦老英雄和他儿子力战而死,霍青桐姑娘下落不明。”陈家洛心中一痛,跌坐在椅。陆菲青道:“霍青桐姑娘一身武艺,清军兵将怎能伤害于她?”
陈家洛等都知这是他故意宽慰,乱军之中,一个患病的女子如何得能自保?骆冰问道:“霍青桐姑娘有个妹子,回人叫她为香香公主,你可听到她的消息么?”说着使眼色。石双英会意,但又不能凭空捏造,只得道:“这倒没听见。她既是著名人物,如有损伤,京都必有传闻。我在京里没听到甚么,想必没事。”
陈家洛岂不知众人是在设词相慰,说道:“兄弟入内休息一会。”众人都道:“总舵主请便。”陈家洛入内之后,骆冰对心砚道:“你快进去照料。”心砚急奔进去。众人想到木卓伦和霍阿伊竟尔战死,虽然保乡卫土,捐躯疆场,也自不枉了一世豪杰,但总不免为之伤感。霍青桐姊妹生死未卜,想来也是凶多吉少了。大家心情沮丧,默默无言。
过不多时,陈家洛掀帘而出,说道:“咱们快吃饭,早日赶到北京去吧。”群雄见他忽然开朗,都感诧异。陆菲青低声对文泰来道:“以前我见你们总舵主总有点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这番如此看得开,放得下,真乃是领袖群伦的豪杰,这个我真的服了。”文泰来大拇指一翘,加紧吃饭。
一路上群雄见陈家洛强作笑语,但神色日见憔悴,都感忧急,却也难以劝慰。不一日到了北京。石双英已在双柳子胡同买下一所大宅第。无尘、常氏双侠、赵半山、杨成协五人已先在宅中相候。众人约略谈过别来情由。
陈家洛道:“赵三哥,请你带同心砚去见白振。你把皇帝给我的“来凤’琴和四嫂盗来的玉瓶送了去,要白振转呈,皇帝就知咱们来了。”赵半山与心砚遵嘱而去,过了半日,回来复命。
心砚道:“我和赵三爷……”赵半山笑道:“怎么还是爷不爷的?”心砚道:“是了。我和赵三……赵三哥到白振家里找他。今儿他没当值,正在家里,见了三哥的名帖,忙迎出来,拉着我们到前门外喝了好一阵子酒,才放我们回来,着实亲热。”陈家洛点点头,心知白振是感念自己在钱塘江边救他一命,是以与前全然不同了。
次日一早,白振过来回拜,与赵半山寒暄了一阵,然后求见陈家洛,神态甚是恭谨,悄声道:“皇上命我领陈公子进宫。”陈家洛进:“好,请白老前辈稍待片刻。”入内与陆菲青等商议。众人都说该当严加戒备,以防不测。当下陆菲青、无尘、赵半山、常氏双侠、卫春华等六人随陈家洛进宫。文泰来率领余人在宫外接应。
七人有白振在前导引,各处宫门的侍卫都恭谨行礼。各人见皇宫气象宏伟,宫墙厚实,重重防卫,均感肃然。走了好一刻,两名太监急行而来,向白振道:“白大人,皇上在宝月楼,命你带陈公子朝见。”白振道:“是。”转头对陈家洛道:“此去已是禁宫,请公子命各位将兵刃留下。”众人虽觉此事甚险,也只得依言解下刀剑,放在桌上。
白振带领众人穿殿过院,来到一座楼前。那楼画梁雕栋,金碧辉煌,楼高五层,甚是精雅华美。两名太监从楼上下来,叫道:“传陈家洛。”陈家洛一整衣冠,跟着进楼,无尘等六人却被阻在楼外。
陈家洛随太监拾级而上,走到第五层,进入房去,只见乾隆笑吟吟的坐着。陈家洛跪下行君臣之礼,甚是恭敬。乾隆笑道:“你来啦,很好。坐吧。”一挥手,太监都走了出去。
陈家洛仍是垂手站立。乾隆道:“坐下好说话。”陈家洛才谢了坐下。
乾隆笑道:“你瞧我这层楼起得好不好?”陈家洛道:“若不是皇宫内院,别处哪有这般精致的高楼华厦?”乾隆笑道:“我是叫他们赶工鸠造的,前后还不到两个月呢。要是时候充裕,还可再造得考究些。不过就这样,也将就可以了。”陈家洛应道:“是。”心想起这座宝月楼,又不知花了多少民脂民膏,为了赶造,只怕还杀了不少不得力的工匠与监工呢。乾隆站起身来,道:“你刚去过回部,来瞧瞧,这像不像大漠风光。”陈家洛跟着他走到窗边,向外望去,不觉吃了一惊。
这本是个万紫千红、回廊曲折的御花园,先前从东面来时,只觉一片豪华景色,富贵气象,但登高西望,情景却全然不同,里许的地面上全铺了黄沙,还有些小小沙丘,仔细看来,尚看得出拆去亭阁、填平池塘、挖走花木的种种痕迹。
这当然没有大漠上一望无际的雄伟气势,但具体而微,也有一点儿沙漠的模样。
陈家洛道:“皇上喜欢沙漠上的景色?”乾隆笑而不答,反问:“怎样?”陈家洛道:“那也是极尽人力的了。”只见黄沙之上,还搭了十几座回人用的帐篷,帐篷边系着三头骆驼,想起霍青桐姊妹,不由得一阵心酸,再向前望,只见数百名工人还在拆屋,想是皇帝嫌这沙地不够大,还要再加扩充。陈家洛心中奇怪:“这一片干澄澄、黄巴巴的沙地有甚么好看?
在繁花似锦的御花园中搭了回人帐篷,像甚么样子?他的心思真是令人难以捉摸。”
乾隆从窗边走回,向几上的“来凤”古琴一指,道:“为我再抚一曲如何?”陈家洛见他始终不提正事,也不便先说,于是端坐调弦,弹了一曲《朝天子》。乾隆听得大悦。陈家洛弹奏之间,微一侧头,忽然见到一张几上放着那对回部送来求和的玉瓶,瓶上所绘的香香公主似在对自己含睇浅笑,铮的一声,琴弦登时断了。
乾隆笑道:“怎么?来到宫中,有些害怕么?”陈家洛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说道:“天威在迩,微臣失仪。”乾隆哈哈大笑,甚是得意,心想:“你终于怕了我了。”陈家洛低下头来,忽见乾隆左手裹着一块白布,似乎手上受伤。乾隆脸上微红,将手缩到背后,说道:“我要的东西,都拿来了么?”
陈家洛道:“是我的朋友拿着,就在楼下。”乾隆大喜,拿起桌上小槌在云板上轻敲两下,一名小太监走了进来。乾隆道:“叫跟随陈公子的人上来。”小太监答应了下楼。
陆菲青等在楼下等着,不知陈家洛和皇帝谈得如何,过了一会,听得楼头隐隐传下琴声,稍觉放心。小太监下楼传见,六人跟着他上楼。走到第二层楼梯,忽然身后脚步声急,两人快步走上楼来。无尘与卫春华走在最后,往两旁一让路,那两人从中间抢上,见常氏双侠并不让路,低叱一声:“让开!”
各伸手臂,插向常氏双侠腰部,向外猛推。
常氏双侠均想:“哪一个龟儿子如此无礼?”当下运劲反撞。那两人一推,见常氏双侠纹丝不动,却有一股极大劲力反撞出来,都吃了一惊。这时常氏双侠也已向两旁侧身,让出路来,见这两人太监打扮,一人空手,一人捧着一只盒子,刚才这一出手,显然武功精湛。内侍中居然有此好手,倒也出人意外。一瞥之间,两名太监已走到陆菲青与赵半山身后。
两人互望了一眼,各伸右掌向陆赵两人肩头抓去,喝道:“让开吧!”陆赵两人忽觉有人来袭,陆菲青使招“沾衣十八跌”,赵半山使了半招“单鞭”,当即把来势化解。
两名太监所抓不中,却受到内劲反击,当下抢上楼头,回头向陆赵二人怒目横视。一人对白振道:“白老二,皇上又选侍卫么?”白振笑道:“这几位是武学高人,哪能像咱们这般俗气。”两名太监哼了一声,上楼去了。
陆菲青等见这两名太监身怀绝艺,却是操此贱役,而对白振又是毫不客气,都是心中怀疑,不知两人是甚么来头。
转眼间上了第五层楼。白振在帘外禀道:“陈公子的六名从人在这里侍候。”一名小太监掀帘出来,道:“在这里等一下。”过了一会,那两名会武功的太监空着手出来,向六人打量了一会,下楼去了。那小太监道:“进去吧。”
六人随着白振进去,见乾隆居中而坐,陈家洛坐在一旁。
陈家洛一使眼色,站了起来。陆菲青等无奈,只得向乾隆跪倒磕头。无尘肚里暗暗咒骂:“臭皇帝!那日在六和塔上,吓得你魂不附体,今日却摆这臭架子。老道若不是瞧着总舵主的面子,一剑在你身上刺三个透明窟窿。”
陈家洛从赵半山手里接过一个密封的小木箱来,放在桌上,说道:“都在这里了。”乾隆道:“好,你先去吧!我看了之后再来传你。”陈家洛磕头辞出。乾隆道:“这琴你拿回去。”
陈家洛应道:“是。”抱起了琴,交给卫春华,说道:“皇上既已破了回部,臣求圣恩,下旨不要杀戮无辜。”乾隆不答,挥手命众人走出。
陈家洛无奈,只得率众随白振出房。到了楼下,那两名会武的太监迎了上来,叫道:“白老二,是甚么好朋友呀?给咱哥俩引见引见。”
白振对这两名太监似乎颇为忌惮,对陈家洛等道:“我给各位引见两位宫里的高手。这位是迟玄迟公公,这位是武铭夫武公公。”陈家洛欲图大事,对宫里每个人都不愿得罪,拱手微笑道:“幸会,幸会。”白振向迟武两人道:“这位陈公子,是皇上巡幸江南时相遇的,皇上着实宠幸,这回特地召见,不久准要大用了。”迟玄笑道:“这般漂亮的后生哥儿,做大学士怕还早着点吧?”陈家洛听他语气轻薄,隐忍不言。常氏兄弟怒目而视,就差“龟儿子”没骂出口。白振又替陆菲青、无尘等逐一引见。
原来迟武二人都是雍正手下血滴子的儿子。雍正差遣姓迟姓武两名血滴子暗杀了王公大臣后,怕泄露秘密,又将二人暗害,把他们儿子净了身收为太监。迟武两人自幼进宫,得父亲身前僚友指点,学了一身武艺,但江湖上的著名人物却全无所知,听了无尘等响当当的名头,毫不在意。
武铭夫笑道:“咱们亲近亲近。”两人各自伸手,来握陆菲青与赵半山的手。他们上楼时抓陆赵二人肩头不中,很不服气,这时要再试一试。迟玄学的是六合拳,武铭夫专精通臂拳。两人一握上手,使劲力捏,存心要陆赵叫痛。哪知迟玄用力一捏,赵半山手滑溜异常,就如一条鱼那样从掌中滑了出去。陆菲青绰号“绵里针”,武功外柔内狠。武铭夫一使劲,登时如握到一团棉花,心知不妙,疾忙撤手,掌心已受到反力,总算撒手得早,未曾受伤,强笑道:“陆老儿好精的内功。”
迟玄向常氏兄弟道:“这两位生有异相,武功必更惊人,咱亲近亲近。”
常氏兄弟让迟武两人握住了手,均想:“这两个没卵子的龟儿,手下倒还挺硬,给点颜色他们瞧瞧。”当下使出黑沙掌功夫,迟武二人脸上失色,额头登时一粒粒黄豆大的汗珠渗了出来。
迟武两人是皇太后的心腹近侍,仗着皇太后的宠幸,颇为骄横,平时和侍卫们颇有点面和心不和。这时白振见他们吃苦,故作不见,心中暗暗高兴。
常氏兄弟微微一笑,放开了手。迟武二人痛彻心肺,低头见到手上深深的黑色指印,向双侠恨恨的瞪了一眼,转头就走。卫春华心想:“以张召重如此武功,当日在乌鞘岭上被常五哥一握,尚且受创甚重,何况你这两个家伙?”
白振直送到宫门外。文泰来和杨成协、章进等人在外相迎。
乾隆等陈家洛走后,屏退太监,打开小木箱,见了雍正谕旨和生母亲笔所写的书信,心想自己左臀上确有殷红斑记,若非亲生之母,焉能得知?此事千真万确,更无丝毫怀疑,追怀父母生养之恩,不禁叹息良久,命小太监取进火盆,把信件证物一一投入火里,眼见烈焰上腾,心下甚是轻松愉快,一转念间,把小木箱也投入火盆,只烧得满室生温。
乾隆望着几上玉瓶出了一会神,对小太监道:“传那人上来。”小太监下楼半晌,回上来跪禀:“奴才该死,娘娘不肯上来。”乾隆一笑,接着又微微叹了口气,向几上的玉瓶一指,起身下楼。两名小太监抱了玉瓶跟来。
走到下面一层,站在门外的宫女挑起门帘,乾隆走进房去,满楼全是鲜花,进了内室,两名宫女从太监手里接过玉瓶,轻轻放在桌上。
室内一名白衣少女本来向外而坐,听得脚步声,倏地转身面壁。乾隆一挥手,众宫女退了出去,正要开口说话,门帘掀开,迟玄与武铭夫两名太监走了进来,垂手站在门边。乾隆怒道:“你们来干甚么?快出去。”迟玄道:“奴才奉太后懿旨,保护皇上。”乾隆道:“我好好的,保护甚么?”迟玄道:“皇太后知道她……娘娘性子不……性子刚强,怕再伤了皇上万金之体。”乾隆望了望自己受伤的左手,喝道:“不用!快出去!”迟武二人只是磕头,却不退出。乾隆知道他们既奉太后之命,无论如何是不肯出去的了,便不再理会,转头对那白衣少女道:“你回过头来,我有话说。”说的却是回语。
那少女不理不睬,右手紧紧握着一柄短剑的剑柄。乾隆叹了口气道:“你瞧桌上是甚么。”那少女本待不理,但终究好奇,过了一会,侧头斜眼一望,见到了那对羊脂白玉瓶。她这一回头,乾隆和迟武两人只觉光艳耀目,原来这少女就是香香公主。
木卓伦兵败之后,香香公主为兆惠部下所俘。兆惠记得张召重的话,知道皇帝要这女子,于是特遣清兵,香车宝舆,十分隆重的送到北京皇宫来。
当日乾隆见了玉瓶上香香公主的肖像,便即神魂颠倒。后来玉瓶为骆冰所盗,乾隆大怒,杀了两名看守玉瓶的侍卫,但思念瓶上美人愈加热切,于是派张召重去回部传令,务必要将此美人送京。他一遣出张召重,就日日盼望,忽想美人到来,言谈不通,岂非减了情趣,亏他倒也一片诚心,竟传了教师学起回语来。他人本聪明,学得又甚专心,数月间便已粗通,曾赋诗一首云:“万里驰来卓尔齐,恰逢嘉夜宴楼西。
面询牧盛人安否,那更传言借译鞮。”在诗下自注道:“蒙古回语皆熟习,弗借通事译语也。”于学会了说回语,颇为沾沾自喜。
但香香公主一缕情丝,早已牢牢缚在陈家洛身上,乾隆又是她杀父大仇,怎肯相从?她几次受逼不过,想图自尽,但每次总想到陈家洛曾答允过,要带她上长城城头玩耍。她自与陈家洛相识,见他采雪莲、逐清兵、救小鹿、出狼群、赴敌营、进玉峰,在危难中干过无数惊险之事,对他的说话已无丝毫怀疑,他既说过带她到长城上去,定然会去,是以不论乾隆如何软诱威逼,她始终充满信心,坚定抗拒,心想:“我就像当时给狼群困住一样,这头狼要吃我,但我那郎君总会来救我出去。”
乾隆眼见她一天天的憔悴,怕她郁闷而死,倒也不敢过分逼迫,又招集京师巧匠,建造了这座宝月楼给她居住。楼宇落成后他大为得意,自撰“宝月楼记”,写道:“名之宝月者,抑亦有肖乎广寒之庭也”,并有“叶屿花台云锦错,广寒乍拟是瑶池”的“宝月楼诗”,把香香公主大捧而特捧,比之为嫦娥,比之为仙子。
但香香公主毫不理会,宝月楼中一切珍饰宝物,她视而不见,只是望着四壁郎世宁所绘的工笔回部风光,呆呆出神,追忆与陈家洛相聚那段时日中的醉心乐事。
乾隆有时偷偷在旁形相,见她凝望想念,嘴角露着微笑,不觉神为之荡,这天实在忍不住了,伸手过去拉她手臂,突然寒光一闪,一剑直剑下来。总算香香公主不会武艺,而乾隆身手又颇敏捷,急跃避开,但左手已被短剑刺得鲜血淋漓。
他吓得脸青唇白,全身冷汗,从此再也不敢对她有丝毫冒渎。
这事给皇太后知道后,命太监去缴她短剑。香香公主拔剑当胸,只要有人走近,立即自杀。乾隆只得令众人退开,不得干扰。
香香公主又怕他们在饮食中下药迷醉,除了新鲜自剖的瓜果之外,一概不饮不食。乾隆在武英殿旁造了一座回人型式的浴池供她沐浴,她却把自己衣衫用线缝了起来。她生有异征,多日不沐,身上香气却愈加浓郁。一个本来不懂世事、天真烂漫的少女,只因身处忧患,独抗宫中无数邪恶之人的煎迫,数十日之内,竟变得精明坚强,洞悉世人的奸险了。
她这时乍见玉瓶,心头一震,怕乾隆又施诡计,回头面壁,紧紧握住剑柄。乾隆叹道:“我以前见了玉瓶上你的肖像,只道世上决无如此美人,不料见了真人,实是天下任何画工所不能图绘于万一。”香香公主不理。乾隆又道:“你整日烦恼,莫要闷出病来。你可想念家乡吗?到窗边来瞧瞧。”吩咐太监,取铁锤来起下钉住窗户的钉子,打开了窗。原来乾隆怕她伤心愤慨,跳楼自尽,是以她所住的这一层的窗户全部牢牢钉住。
香香公主见乾隆和两名太监站在窗边,哼了一声,嘴唇扁了一扁。乾隆会意,站起来走到东首,又挥手命迟武两人走开。香香公主见他们远离窗边,才慢慢走近,向外一望,只见一片平沙,搭了许多回人的帐幕,远处是一座伊斯兰教的礼拜堂,心里一酸,两颗泪珠从面颊上缓缓滚下,想起父亲哥哥及无数族人都惨被乾隆派去的兵将害死,一股怨愤,从心底直冲上来,一回头,抓起桌上一只玉瓶,猛向乾隆头上摔去。
武铭夫一个箭步抢在前面,伸出左手相接,岂知玉瓶光滑异常,虽然接住了,还是滑在地下,跌成了碎片。一瓶刚碎,第二瓶跟着掷到,迟玄双手合抱,玉瓶仍从他手底溜下,一声清脆之声过去,稀世之珍就此毁灭。
武铭夫怕她再出手伤害皇帝,纵上去伸手要抓。香香公主回过短剑,指在自己咽喉,乾隆急叫:“住手!”武铭夫顿足缩手。香香公主急退数步,丁冬一声,身上跌下一块东西。
武铭夫怕是暗器之属。忙俯身拾起,见是一块佩玉,转过身来交给皇帝。
乾隆一拿上手,不觉变色,只见正是自己在海宁海塘上送给陈家洛的那块温玉,上面用金丝嵌着“情深不寿,强极则辱,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四句铭文。他给陈家洛时曾说要他将来赠给意中人作为定情之物,难道这两人之间竟有情缘?忙问:“你识得他?”顿了一顿,又道:“这玉从哪里来的?”
香香公主伸出左手,道:“还我。”乾隆妒意顿起,问道:“你说是谁给你的,我就还你。”香香公主道:“是我丈夫给我的。”这一句回答又大出他意料之外,忙问:“你嫁过人了?”
香香公主傲然道:“我的身子虽然还没嫁他,我的心早嫁给他了。他是世上最仁慈最勇敢的人。你捉住我,他定会将我救出去。你虽是皇帝,他不怕你,我也不怕你。”
乾隆越听越不好受,恨恨的道:“我知道你说的人是谁!
他是红花会总舵主陈家洛,只是个江湖匪帮的头子,有甚么稀奇了?”香香公主听他提到陈家洛的名字,心中喜悦,登时容光焕发,道:“是么?你也知道他。你还是放了我的好。”
乾隆一抬头,猛见对面梳妆台上大镜中自己的容貌,想起陈家洛丰神俊朗,文武全才,自己哪一点能及得上他?不由得又妒又恨,猛力一挥,温玉掷出,将镜中自己的人影打得粉碎,玻璃片撒满了一地。香香公主抢上去拾起佩玉,用衣襟拂拭抚摸,甚是怜惜。乾隆更是恼怒,一顿足,下楼去了。
他回到平时读书作诗的静室,看到案头一首做了一半的“宝月楼诗”,那两句“楼名宝月有嫦娥,天子昔时梦见之”,平仄未叶,才调稍欠,本想慢慢推敲,倘若圣天子洪福齐天,百神呵护,忽然笔底下自行钻出几句妙句来,也未可知,但这时气恼之下,随手将诗笺扯得粉碎,坐了半天,满腔愤怒才惭惭平息,心想:“我贵为天子,奄有四方,这个异族女子却如此倔强,不肯顺从,原来是这陈家洛在中间作怪……他劝我驱逐满洲人出关,回复汉家天下,本是美事,只是画虎不成反类犬,别要大事不成,反而断送了自己的性命。这件事这几个月来反复思量,难以决断,到底如何是好?”
想到此事,心底一个已盘算了千百遍的念头又冒将上来:“现今我要怎样便怎样,何等逍遥自在,这件大事就算能成,亦不免处处受此人挟制,自己岂非成了傀儡?又何必舍实利而图虚名?”再想:“这回族女子一心一意都放在他身上,好,咱们两件事一并算帐。”当下心意已决,命太监召白振进来。
不一刻白振进来听旨。乾隆道:“在宝月楼每层楼上各派四名一等侍卫,楼外再派二十名侍卫,不许露出半点痕迹。”
白振答应了。乾隆又道:“宣陈家洛来此,我有要紧说话,命他别带从人。”白振接旨,先行分派侍卫,然后去召陈家洛。
陈家洛又闻宣召,入内与众人商议。陆菲青、文泰来等都很担忧,均说为甚么不许随带从人,只怕内有阴谋。陈家洛道:“从回部与少林寺拿来的证物,我都已呈给皇上。他刚见过我,立即又叫我去,定为商议此事。这是我汉家山河兴复大业,就是刀山油锅,也要去走一遭。”对无尘道:“道长,要是我不能回来,红花会就请道长统领,给兄弟报仇。”无尘慨然道:“总舵主放心。”陈家洛又道:“你们这次别去接应,他如存心害我,在宫外接应也来不及,反而多有损折。”群雄见情势如此,只得应了。
陈家洛与白振再进禁城,已是初更时分,两名太监提了灯笼前导。只见月上树梢,照得地下一片花影,陈家洛随着太监又上宝月楼来,这次是到第四层,太监一通报,乾隆立命入内。那是楼侧的一间小室,乾隆坐在榻上呆呆出神。陈家洛跪拜了。乾隆命坐,半晌不语。
陈家洛见对面壁上挂着一幅仇十洲绘的汉宫春晓图,工笔庭院,人物意态如生,旁边是乾隆所写的一副对联:“企圣效王虽励志,日孜月砭祇惭神”,隐然有自比汉皇之意。乾隆见他在看自己所写的字,笑问:“怎样?”陈家洛道:“皇上胸襟开阔,自是神武天子气象。将来大业告成,则汉驱暴秦,明逐元虏,都不及皇上德配天地、功垂万代。”
乾隆听他歌功颂德,不禁怡然自得,捻须微笑,陶醉了一阵,笑道:“你我分虽君臣,情为兄弟,以后要你好好辅佐我才是。”陈家洛听了这话,知他看了各件证物与书信之后,已承认二人的兄弟关系,同时话中显然并非背盟,正是要共图大事之意,不禁大喜,疑虑顿消,跪下磕头道:“皇上英明圣断,真是万民之福。”
乾隆待他站起,叹道:“我虽贵为天子,却不及你的福气。”
陈家洛愕然不解。乾隆道:“去年八月间,我在海宁塘边曾给你一块佩玉,这玉你可带在身边?”陈家洛一楞,道:“皇上命臣转送他人,臣已经转赠了。”乾隆道:“你眼界极高,既然能当你之意,那必是绝代佳人了。”陈家洛眼眶一红,道:“可惜她现今生死未卜,不知流落何方。待皇上大事告成,臣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她。”乾隆道:“这个姑娘是你十分心爱之人了?”陈家洛低声道:“是。”
乾隆道:“皇后是满洲人,你是知道的?”陈家洛又道:“是。”乾隆道:“皇后侍我甚久,为人也很贤德。要是我和你共图大事,她必以死力争,你想怎么办?”这句话陈家洛如何能答,只得道:“皇上圣见,微臣愚鲁,不敢妄测。”乾隆道:“家国不能两全,日来叫我大费踌躇。眼下我有一件心事,可惜无人能替我分忧。”陈家洛道:“皇上但有所命,臣万死不辞。”乾隆叹道:“本来君子不夺人之所好,但这是命中注定的冤孽。唉,情之所钟,奈何奈何?你到那边去瞧瞧吧!”说着向西侧室门一指,站起身来,上楼去了。
陈家洛听了这番古里古怪的言语,大惑不解,定了定神,掀开厚厚的门帷,慢慢走了进去,见是一间华贵的卧室,室角红烛融融,一个白衣少女正望着烛火出神。
他在深宫之中斗然见到香香公主,登时呆住,身子一晃,说不出话来。香香公主听得脚步声,先把手中的短剑紧紧一握,抬起头来,只见对面站着的竟是自己日思夜想的情郎,满脸怒色立时变为喜容,欢叫一声,忽奔过去,投身入怀,喊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救我的。我耐心等着,你终于来了。”
陈家洛紧紧抱着她温软的身体,问道:“喀丝丽,咱们是在做梦么?”香香公主仰脸摇了摇头,两滴珠泪流了下来。
陈家洛满怀感激,心想这皇帝哥哥真好,知道她是我的意中人,万里迢迢的把她从回部接来,让我和她在这里相会,使我出其不意,惊喜交集。他揽着香香公主的腰,低下头去,情不自禁的在她唇上亲吻。两人陶醉在这长吻的甜味之中,登时忘却了身外天地。
过了良久良久,陈家洛才慢慢放开了她,望着她晕红的脸颊,忽见她身后一面破碎的镜子,两人互相搂抱着的人影在每片碎片中映照出来,幻作无数化身,低声道:“你瞧,世界上就是有一千个我,这一千个我总还是抱着你。”
香香公主斜视碎镜,从袋里摸出那块佩玉,说道:“他把我这玉抢去打碎了的。幸好没砸坏了玉。”陈家洛惊问道:“谁?”香香公主道:“那坏蛋皇帝。”陈家洛一惊更甚,忙问:“为甚么?”香香公主道:“他逼迫我,我说我不怕,因为你一定会救我出去。他就很生气,想拉我,但我有这把剑。”
陈家洛脑中一阵晕眩,呆呆的重复了一句:“剑?”香香公主道:“嗯,我爹爹被他们害死时,我在他身边。他拿这柄剑给我,叫我被敌人侵犯时就举剑自杀。只有为了保护伊斯兰教女子的贞洁而自杀,真主阿拉才不会责罚,否则自杀之后,会堕入火窟。”
陈家洛低下头来,见到她衣衫用线密密缝住,心想这个柔弱天真的女孩子为了抵抗暴力,不知已有多少次临到生死交界的关头,心中又是爱怜,又是伤痛,把她揽在怀里,过了半晌,宁定心神,细想眼前的局面。
首先想到:“皇帝把喀丝丽接到宫来,原来是自己要她。
他在御花园中建造沙漠,搭回人篷帐,起回教礼拜堂,当然都是为了讨好她。可是喀丝丽誓死不从。他威逼诱骗,不知已使了多少手段,结果始终无效。他刚才叹说不及我有福气,就指这件事了。”抱着香香公主的身子,见她迷迷糊糊的合上了眼,自是这些日子来孤身抗暴,心力交瘁,此时乍见亲人,放宽了心怀,再也支持不住,不禁沉沉睡去。又想:“他让我见她,是甚么用意?他提到皇后的情分,说欲图大事只得不顾皇后,家国之间,必须有所取舍。是了,他的意思是……”想到这里,不禁冷汗直冒,身子一阵发颤。香香公主也微微动了一下,只听她安心的叹了口气,脸露微笑,如花盛放。
“我该为了喀丝丽而和皇帝决裂,还是为了图谋大事而劝她顺从?”这念头如闪电般在脑子里晃了两晃,这是个痛苦之极的决定,实在不愿去想,可是终于不得不想:“她对我如此深情,拚死为我保持清白之躯,深信我定能救她,难道我竟忍心离弃她、背叛她?但要是顾全了喀丝丽和我两人,一定得和哥哥决裂。这百世难遇的复国良机就此放过,我二人岂非成了千古罪人?”脑中一片混乱,直不知如何是好。
香香公主忽然睁开眼来,说道:“咱们走吧,我怕再见那坏蛋皇帝。”陈家洛道:“好,咱们就走。”接过她手中短剑,牙齿一咬,心想:“千古罪人就是千古罪人!我们冲不出去,两人就一齐死在这里。要是侥幸冲出,我和她在深山里隐居一世,也总比让她受这伧夫欺辱的好。”走到窗边,游目四望,要察看有无侍卫太监阻挡,只见近处寂静无声,远方却是一片灯火。凝神眺望,看清楚灯火都是工匠所点,他们为了要造一块假沙漠,正在拆平许多民房,定是乾隆旨意峻急,是以成千成万的人正在连夜动工。
一见之下,怒火直冒上来,心道:“这一来,不知有多少百姓要无家可归?”
随即想到:“这皇帝好大喜功,不恤民困,如任由他为胡虏之长,如此欺压汉人,天下千千万万百姓不知要吃多少苦头。要是上天当真注定非如此不可,这些苦楚就让我和喀丝丽两人来担当吧。”
想到此处,真是肠断百转,心伤千回,定了定神,对香香公主道:“你等一下,我出去一下就回来。”香香公主点点头,从他手里接过短剑,微笑着目送他出室上楼。
走到楼上,只见乾隆铁青着脸坐在榻上,一动不动。陈家洛道:“国事为重,私情为轻,我可劝她从你。”乾隆大喜,跳下榻来,叫道:“当真?”陈家洛道:“嗯,不过你得立个誓。”
说话两眼盯住了他。乾隆避开他眼光,问道:“立甚么誓?”陈家洛道:“倘若你不是诚心竭力把满洲鞑子赶出关外,那怎么样?”乾隆想了一想,道:“要是这样,就算我生前荣华无比,我死后陵墓给人发掘,尸骨为后人碎裂。”帝皇图的是万世不拔之基,陵寝不保,自是极重的誓言了。
陈家洛道:“好,我就去劝她,不过我得和她出宫去。”乾隆一惊,道:“出宫?”陈家洛道:“正是,她现下恨你入骨,在宫里她不能安心听我说话,我要带她到长城上去好好开导。”乾隆疑心大起,道:“干么走得这么远?”陈家洛道:“我曾答应带她到长城城头去玩耍,完了这心愿之后,我以后永远不再见她。”乾隆道:“你一定带她回来?”陈家洛道:“我们在江湖上混的人,信义两字看得比性命还重。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乾隆一时拿不定主意,心想他若是带了这美人高飞远走,却去哪里找他?沉吟半晌,又想:“除了他设法开导,决无别法令她相从。他决心要图大事,定不致为一女子而负我。”于是一拍桌子,叫道:“好,你们去吧!”等陈家洛辞别下楼,向着身后帷帐说道:“带领四十名侍卫,一路跟着他,千万别让走了。”白振在帷帐里面连声答应。
陈家洛回到第四层楼,携着香香公主的手,道:“咱们走吧。”香香公主大喜。两人并肩下楼,一路出宫。宫中侍卫早已接到旨意,也不阻拦。香香公主心中欢畅乏比,她素来深信情郎无所不能,见事情如此顺利,轻轻易易的就出了宫门,却也不以为奇。
两人出得宫来,天已微明。心砚牵了白马,正在那里探头探脑的张望,一见陈家洛,疾忙奔来,见香香公主站在他身旁,更是惊喜。陈家洛接过马缰,道:“我要出城一天,到天晚才能回来,叫大家放心好啦。”心砚望着两人同乘向北,正要回去,忽然身后马蹄声疾,数十名侍卫纵马追了下去,当先一人身形枯瘦,正是白振,心中一惊,忙奔回报信。
白马出得城来,越跑越快。香香公主靠在陈家洛怀里,但见路旁树木晃眼即过,数月来的悲愁一时尽去。那马脚力非凡,不到半天,已过清河、沙河、昌平等地,来到南口。
陈家洛道:“咱们去瞧瞧明朝皇帝的陵墓。”纵马直向天寿山驰去。过了牌坊和玉石桥后,只见一座大碑,写着“大明长陵神功圣德碑”九个大字,碑右刻着乾隆所书的几行题字:“明之亡非亡于流寇,而亡于神宗之荒唐,及天启时阉宦之专横,大臣志在禄位金钱,百官专务钻营阿谀。及思宗即位,逆阉虽诛,而天下之势,已如河决不可复塞,鱼烂不可复收矣。而又苛察太甚,人怀自免之心,小民疾苦而无告,故相聚为盗,闯贼乘之,而明社遂屋。呜呼!有天下者,可不知所戒惧哉?”
陈家洛瞧着这几行字,默默思索:“他知道小民疾苦而无告,故相聚为盗。倒也不是没有见识。”香香公主道:“你瞧的是甚么啊?”陈家洛道:“那是皇帝写的字。”香香公主恨道:“这人坏死啦,别瞧他。”拉着他手向内走去,只见两旁排着狮、象、骆驼、麒麟以及文武百官的石像。香香公主望着石骆驼,想起家乡,泪水涌到了眼里。
陈家洛心想:“和她相聚只剩下今朝一日,要好好让她欢喜才是。过了今天,我两人终生再没快乐的日子了。”于是打起精神,笑道:“你想骑骆驼是不是?”将她抱起,轻轻一跃,两人都骑上了驼背,口里吆喝,催石骆驼前进。香香公主笑弯了腰,过了一会,叹道:“要是这骆驼真能跑,把咱俩带到天山脚下,可有多好。”陈家洛道:“那你要做甚么?”香香公主眼望远处,悠然神往,道:“那时候我可忙啦。要摘花朵儿给你吃,要给羊儿剪毛,要给小鹿喂羊奶,要到爹爹、妈妈、哥哥的坟上去陪他们,要想法子找寻姊姊……”陈家洛心头一震,忙问:“你姊妹怎么了?”香香公主凄然道:“那天夜里,清兵突然从四面八方杀到,姊姊正在生病。乱军中都冲散了,后来我始终没再听到她的消息。”
陈家洛黯然半晌,两人上马又行。一路上山,不多时到了居庸关,只见两崖峻绝,层峦叠嶂,城墙绵亘无尽,如长蛇般蜿蜒于丛山之间。香香公主道:“花这许多功夫造这条大东西干甚么?”陈家洛道:“那是为了防北边的敌人打进来。在这长城南北,不知有多少人掷了头颅,流了鲜血。”香香公主道:“男人真是奇怪,大家不高高兴兴的一起跳舞唱歌,偏要打仗,害得多少人送命受苦,真不知道有甚么好处。”陈家洛道:“要是皇帝听你的话,你叫他别去打边疆上那些可怜的人,好么?”
香香公主见他说得郑重,道:“我永远不再见这坏皇帝。”
陈家洛道:“倘苦你能使他听你的话,那么你一定要劝他别做坏事,给百姓多做点好事。你答应我这句话。”香香公主笑道:“你说得真古怪。你要我做甚么事,难道我有不肯听的么?”陈家洛道:“喀丝丽,多谢你。”香香公主嫣然一笑。
两人携手在长城外走了一程。香香公主道:“我忽然想到一件事。”陈家洛道:“甚么?”香香公主道:“今天我玩得真开心,是因为这里风景好么?不是的。我知道是因为和你在一起。只要你在我身旁,就是在最难看的地方,我也会喜欢的。”陈家洛越是见她欢愉,心里越是难受,问道:“你有甚么事想叫我做的么?”香香公主一怔:道:“你待我真好,甚么都给我做好了。我要的东西,我不必说,你就去给我拿了来。”说着从怀里摸出那朵雪中莲来,莲花虽已枯萎,但仍是芳香馥郁,笑道:“只有一件事你不肯做,我要你唱歌,你却推说不会。”
陈家洛笑道:“我真的从来没唱过歌。”香香公主假装板起了脸,道:“好,以后我也不唱歌给你听。”陈家洛心想:“我俩今生今世,就只有今日一天相聚了。我唱个歌给她听,让她笑一下,也是好的。”说道:“小时候曾听我妈妈的使女唱过几首曲子,我还记得。我唱给你听,你可不许笑。”香香公主拍手笑道:“好好,快唱!”
陈家洛想了一下,唱道:“细细的雨儿蒙蒙淞淞的下,悠悠的风儿阵阵的刮。楼儿下有个人儿说些风风流流的话,我只当是情人,不由得口儿里低低声声的骂。细看他,却原来不是标标致致的他,吓得我不禁心中慌慌张张的怕。”
陈家洛唱毕,把曲中的意思用回语解释了一遍,香香公主听得直笑,说道:“原来这个大姑娘眼睛不大好。”正自欢笑,忽见陈家洛眼眶红了,两行泪水从脸上流了下来,惊道:“干么你伤心啊?啊,你定是想起了你妈妈,想起了从前唱这歌的人。咱们别唱了。”
两人在长城内外看了一遍,见城墙外建难堞,内筑石栏,中有甬道,每三十余丈有一墩台。陈家洛见了这放烽火的墩台,想起霍青桐在回部烧狼烟大破清兵,这时不知生死如何,更是愁上加愁,虽然强颜欢笑,但总不免流露伤痛之色。
香香公主道:“我知你在想甚么?”陈家洛道:“是么?”香香公主道:“嗯,你在想我姊姊。”陈家洛道:“你怎知道?”香香公主道:‘以前我们三个人一起在那古城里,虽然危险,可是我见你是多么快乐。唉,你放心好啦!”陈家洛拉住她手,问道:“喀丝丽,你说甚么?”
香香公主叹道:“以前我是个小孩子,甚么也不懂。可是我在皇宫里住了这些日子,我天天在回想跟你在一起的情景,从前许多不懂的事,现今都懂了。我姊姊一直在喜欢你,你也喜欢她。是么?”陈家洛道:“是的,我本来不该瞒你。”香香公主道:“不过我知道,你也是真心喜欢我的。我没有你,我就活不成。咱们快去找姊姊,找到之后,咱三人永远快快乐乐的在一起,你说那可有多好。”说到这里,眼中一阵明亮,脸上闪耀着光采,心中欢愉已极。陈家洛紧紧握着她手,柔声道:“喀丝丽,你想得真好,你和你姊姊,都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
香香公主站着向远眺望,忽见西首太阳照耀下有水光闪烁,侧耳细听,水声有如琴鸣,喜道:“你听,这声音多美。”
陈家洛道:“那是弹琴峡。”香香公主道:“去瞧瞧。”
两人从乱山丛中穿了过去,走到临近,只见一道清泉从山石间激射而出,水声淙淙,时高时低,真如音乐一般。
香香公主走到水边,笑道:“我在这里洗洗脚,可以么?”
陈家洛笑道:“你洗吧。”她除下鞋袜,踏入水里,只觉一阵清凉,碧绿的清水从她白如凝脂的脚背上流过。陈家洛猛见自己身影倒映在水里,原来日已偏西,从衣囊里拿出些干粮来两人吃了。香香公主靠在他的身上,一面吃饼,一面用手帕揩脚。
陈家洛一咬牙,说道:“喀丝丽,我要对你说一件事。”她转过身来,双手搂着他,把头藏在他的怀里,低声道:“我知道你爱我。你不说我也明白。不用说啦。”他心里一酸,一句冲到口边的话又缩了回去,过了一阵,道:“咱们在玉峰里看到那玛米儿的遗书,你还记得么?”香香公主道:“她现在和她的阿里一起住在天上,那很好。”陈家洛道:“你们伊斯兰教相信好人死了之后,会永远在乐园里享福,是不是?”香香公主道:“那当然是这样。”陈家洛道:“我回到北京之后,就去找你们伊斯兰教的阿訇,请他教导我,让我好好做一个伊斯兰教的教徒。”
香香公主大喜过望,想不到他竟会自愿皈依伊斯兰教,仰起头来,叫道:“大哥,大哥,你真的这样好么?”陈家洛道:“我一定这样做。”香香公主道:“你为了爱我,连这件事也肯了。我本来是不敢想的。”陈家洛缓缓的道:“因为今生我们不能在一起。我要在死了之后,天天陪着你。”
香香公主听了这话,犹如身受雷轰,呆了半晌,颤声道:“你……你说甚么?今生我们不能在一起?”陈家洛道:“是的,过了今天,咱们不能再相见了。”香香公主惊道:“为甚么?”
身子颤动,两颗泪珠滴到了他衣上。
陈家洛温柔款款的搂着她,轻声道:“喀丝丽,只要我能陪着你,就是没饭吃,没衣穿,天天受人打骂侮辱,我也是甘心情愿。可是你记得玛米儿吗?那个好玛米儿,为了使她族人不受暴君欺侮压迫,宁愿离开她心爱的阿里,宁愿去受那暴君欺侮……”香香公主的身子软软垂了下来,伏在他腿上,低声道:“你要我跟从皇帝?要我去刺死他么?”
陈家洛道:“不是的,他是我的亲哥哥。”于是将自己和乾隆的关系、红花会的图谋、六和塔上的盟誓、以及今日乾隆之所求,都原原本本的说了。她听到最后,知道自己日夜所盼、已经到了手的幸福,一下子又从手里溜了出去,心里一急,不觉晕了过去。
等到醒来,只觉陈家洛紧紧的抱着她,自己衣上湿了一块,自是他眼泪浸湿了的。她站起身来,柔声道:“你等我一下。”慢慢走到远处一块大石上,向西伏下,虔诚祷告,祈求真神阿拉指点她应当怎样做,淡淡的日光照射在她白衣之上,一个美丽无伦的背影中流露着无限的凄苦,无限的温柔。她慢慢转过身来,说道:“你要我做甚么,我总是依你。”
陈家洛纵身奔去,两人紧紧抱住,再也说不出话来。她低声道:“早知道只有今天一天,我也不到这里来了。我要你整天抱着我不放。”陈家洛不答,只是亲她。过了好一阵,她忽然说道:“离开家乡之后,我从来没有洗过澡,现在我要洗一洗。”取出短剑,割断了衣服上缝的线,脱了外衣。
陈家洛站起身来,道:“我在那边等你。”香香公主道:“不,不!我要你瞧着我。你第一次见我,我正在洗澡。今天是最后一次……我要你看了我之后,永远不忘记我。”陈家洛道:“喀丝丽,难道你以为我会忘记你吗?”她求道:“我说错啦,大哥,你别见怪。你别走啊。”陈家洛只得又坐下来。
但见她将全身衣服一件件的脱去,在水声淙淙的山峡中,金黄色的阳光照耀着一个绝世无伦的美丽身体。陈家洛只觉得一阵晕眩,不敢正视,但随即见到她天真无邪的容颜,忽然觉得她只不过是一个三四岁的光身婴儿,是这么美丽,可是又这么纯洁,忽想:“造出这样美丽的身体来,上天真是有一位全知全能的大神吧?”心中突然瞭漫着崇敬感谢的情绪。
香香公主慢慢抹去身上的水珠,缓缓穿上衣服,自怜自惜,又复自伤,心中在想:“这个身体,永远不能再给亲爱的人瞧见了。”抹干了头发,又去偎倚在陈家洛的怀里。
陈家洛道:“我跟你说过牛郎织女的故事,你还记得么?”
香香公主道:“记得,你还教我一个歌,说是:一年虽只相逢一次,却胜过了人间无数次的聚会。”陈家洛道:“是啊,咱俩不能永远在一起,但真神总是教咱俩会见了。在沙漠上,在这里,咱俩过得这么快活,虽然时候很短,但比许多一起过了几十年的夫妻,咱俩的快活还是多些吧。”
香香公主听着他柔声安慰,望着太阳慢慢向群山丛中落下去,她的心就如跟着太阳落下去一般,忽然跳了起来,高声哭道:“大哥,大哥,太阳下山了。”
陈家洛听了这话,真的心都碎了,拉着她的手道:“喀丝丽,我要你受这么多的苦!”
香香公主望着太阳落下去的地方,低声道:“太阳要是能再升起来,就是很短很短的一下子也好……”陈家洛道:“我是为了自己的同胞,受苦是应该的,可是那些人你从来没见过,你从来没爱过他们……”香香公主道:“我爱了你,他们不就是我自己的人吗?我们所有的回人兄弟,你不是也都爱他们么?”眼见天色越来越黑,太阳终于不再升上来,她心里一阵冰冷,说道:“咱们回去吧,我很快乐,这一生我已经够了!”
陈家洛黯然无语,两人上马往来路回去。香香公主不再说话,也不回头再望一眼刚才两人共享过的美景。
走不到半个时辰,忽听马蹄声大作,数十人从暮色苍茫中迎面而来,领头的正是金钩铁掌白振,他一见陈家洛与香香公主,登时脸现喜色,左手向后一挥,跳下马来,站在道旁,后面跟着的四十名侍卫也纷纷下马。白振奉旨监视两人,哪知他们骑的白马奔驰如飞,寻常马匹如何追得上,一路打听,调换坐骑,也不敢吃饭休息,直追到傍晚,正自忧急,忽与两人狭路相逢,真如天上掉下了活宝来那么欢喜。
陈家洛瞧也不瞧,径自催马向前。忽然南方马蹄声又起,卫春华一马当先奔来,大叫:“总舵主,我们都来啦。”跟着陆菲青、无尘、赵半山、文泰来、常氏双侠等先后赶到。
第十九回 心伤殿隅星初落 魂断城头日已昏
这时张召重和陈家洛翻翻滚滚,已拆了一百余招。初时陈家洛的百花错拳变招迭出,张召重又在强敌环伺之下,不免气馁,手中虽有兵刃,却也不敢莽进,既要解拆对方古怪繁复、不成章法的拳术,又要找寻空隙,想一举将他擒住,再见陆菲青、骆冰、霍青桐等人手中似都扣着暗器,于是更加严守门户,不敢露出丝毫空隙,以防旁人暗袭,这样一分神,双方打成了平手。再拆数招,张召重心想:“再耗下去,是何了局?就算胜了对手,他们和我车轮大战,打不死我,也把我拖得累死。”这时对百花错拳的格局已大致摸熟,即使对方突使怪招,也可应付得了,胆子既壮,剑法忽变。
他柔云快剑施展开来,记记都是进手招数,倏地一招“耿耿银河”,凝碧剑疾挥横削,千头万绪般乱点下来,真若天上繁星一般。陈家洛忽地跳出圈子,要避开他这番招招相连的攻势,再行回击。卫春华和章进齐向张召重扑去。
凝碧剑“耿耿银河”招术尚未使完,张召重更不停手,嗖嗖两剑,卫章两人均已带伤。文泰来猛喝一声,挺刀正要纵前,陈家洛已掠过他身边,只见张召重身手之中,处处皆是破绽瑕疵,轻轻两掌,打向张召重脸上空门。这两掌看来全不使力,但部位恰到好处,他不论低头躲避还是回剑招架,都已不及,只听声音清脆,啪啪两下耳光。张召重又惊又怒,提剑退出三步,瞋目怒视。卫章两人趁机退下,好在受伤均不甚重,骆冰和心砚分别给他们包扎。
众人四面合围,不让敌人脱身。陈家洛双掌一错,说道:“上来吧!”身子半转,右足虚踢。张召重见他后心露出空隙,遇上了这良机,手下毫不容情,长剑直刺。
众人惊呼声中,陈家洛忽地转身,左手已牵住张召重的辫尾,把辫子在凝碧剑上一拉,一条油光漆黑的大辫登时割断。陈家洛右手啪的一掌,张召重肩头又中。他连挨三掌,虽然掌力不重,并未受伤,然而凭自己武功,非但没能让过,而且竟没看出对方使的是何手法,辫子被截,更是奇耻,但他究是内家高手,虽败不乱,又再倒退数步,凝神待敌。
陈家洛缓步前攻,趋退转合,潇洒异常。霍青桐大喜,对香香公主道:“你瞧,这就是他在山洞里学的武功。”香香公主拍手笑道:“这模样真好看。”陈家洛仲手拍出,张召重举剑挡开,陈家洛反手一撩,两人又斗在一起。张召重凝剑严守,只要对方稍近,立即快如闪电般还击数下,击刺之后,随即收剑防御。
陈正德对袁士霄道:“袁大哥,我今日才当真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你徒儿已是如此,做兄弟的跟你可实在相差太远了。”袁士霄沉吟不语,心中大惑不解,陈家洛这套功夫非但不是他所授,而且武林中从所未见。他见多识广,可算得举国一人,却浑不知陈家洛所使拳法是何家数,看来与任何流派门户均不相近。他隔了一会,才道:“不是我教的,我也教不出来。”天山双鹰知他生平不打诳语,这并非自谦之辞,心下暗暗称奇。
陈家洛拳法初时还感生疏滞涩,久斗之下,所悟渐增,玉宫中伊斯兰古战士尸骸出招的部位在心中清晰流过,如何“以无厚入有间”,在眼前现得清清楚楚,张召重招数中的破绽,无不了如指掌,寻瑕抵隙,莫不中节,打到一百余招之后,张召重全身大汗淋漓,衣服湿透。忽然间张召重大声急叫,右腕已被敌指点中,宝剑脱手。陈家洛左右两掌,打在他背心之上,纵声长笑,垂手退开。这两掌可是含劲蓄力,厉害异常。张召重低下了头,脚步踉跄,就如喝醉酒一般。
章进门中咒骂,想奔上去给他一棒,被骆冰拉住。只见张召重又走了儿步,终于站立不稳,扑地倒了。群雄大喜,徐天宏和心砚上去按住缚了。张召重脸色惨白,毫不抵抗。
余鱼同转头肴李沅芷时,见她昏迷未醒,甚是着急。陈家洛道:“师父,陆老前辈,咱们拿这恶贼怎么办?”余鱼同咬牙切齿地说道:“拿去喂狼,他下毒手害死我师父,现今又……又……”袁士霄道:“好,拿去喂狼!咱们正要去瞧瞧那批饿狼怎样了。”众人觉得这奸贼作恶多端,如此处决,正是罪有应得。
陆菲青将李沅芷断臂上的骨骼对正了,用布条紧紧缚住。袁士霄又拿一颗雪参丸给她服下,搭了她脉搏,对余鱼同道:“放心,你老婆死不了。”骆冰低声笑道:“你抱着她,她就好得快些。”
众人向围住狼群的沙城进发,无不兴高采烈。途中袁士霄问起陈家洛的拳法来历,陈家洛洋细禀告了。袁士霄喜道:“这真是可遇不可求的奇缘。”
数闩后,众人来到沙城,上了城墙向内望去,只见群狼已将驼马吃完,正在争夺已死同类的尸体,猛扑狂咬,惨厉异常,饶是群雄心豪胆壮,也不觉吃惊。香香公主不忍多看,走下城墙去自和看守的回人说话。
余鱼同把张召重提到沙城墙头,暗暗祷祝:“恩师在天之灵,你的朋友们与弟子今日给你报仇雪恨。”从徐天宏手里接过单刀,割断缚住张召重手足的绳索,右腿横扫,猛力把他踢落。张如重双腿酸软,无力抗拒。群狼不等他身子着地,已跃向半空抢夺。
张召重被陈家洛打中两掌,受伤不轻,仗着内功深湛,经过数日来的休养,已好了不少,只是陈家洛如何忽然武功大进,却是想破了脑袋也没半点头绪。他被踢入狼城,原已不存生还之想,但临死也得竭力挣扎一番,双腿将要着地,四周七八头饿狼扑了上来,他红着双眼,两手伸出,分别抓住一头饿狼的项颈,横扫了一个圈子,登时把群狼逼退数步。他慢慢退到墙边,后心贴墙,负隅拼斗,抓住两头恶狼,依着武当双锤的路子使了开来,呼呼风响,群狼一时倒也难以逼近。
群雄知他必死,虽恨他奸恶,但陈家洛、骆冰等心肠较软,不忍卒睹,走下城墙。
陆菲青双目含泪,又是怜悯,又是痛恨,见张召重使到二十四招“破金锤”时,一头饿狼扑将上来,向他腿上咬去,张妇重一缩腿,狼牙撕下了他裤子上长长一条布片。陆菲青脑海中突然涌现了四十余年前旧事:那一日他和张召重两人瞒了师父,偷偷到山下买糖吃,师弟摔了一跤,裤子在山石上勾破了。张召重爱惜裤子,又怕师父责骂,大哭起来。他一路安慰,回山之后,立即取针线给师弟缝补破裤。又想到这套“破金锤”锤法也是自己亲自点拨的。当年张召重聪明颖悟,学艺勤奋,师兄弟间情如手足,不料他后来贪图富贵,竟然愈陷愈深。眼见到师弟如此惨状,不禁泪如附下,心想:“他虽罪孽深重,我还是要再给他一条自新之路,重做好人。”叫道:“师弟,我来救你!”踊身跃出,跳人了狼城。
众人大惊呼叫,只见他脚未着地,白龙剑已舞成一闭剑花,群狼纷纷倒退,他站到张召重身旁,说道:“师弟,别怕。”张召重命在顷刻,神志大乱,满心全是怨毒,人性尽失,已如凶狼一般,忽地将手中两狼猛力掷开,和身扑上,双手抱住了他,叫道:“大家一起死了,谁也别活!”陆菲青出其不意,白龙剑落地,双臂被他紧紧抱住,犹如一个钢圈箍住了一般,忙运力挣扎,但张召重兽性大发,决意和他同归于尽,拼死抱住,哪里挣扎得开?群狼见这两人在地下翻滚,猛扑上来撕咬。师兄弟各运内力,要把对方翻在上面,好让他先膏狼吻。
陈家洛等在城墙脚下忽听城墙顶上连声惊呼,忙飞步上墙。这时陆菲青想起自己好心反得惨报,气往上冲,手足忽软,被张召重用擒拿手法拿住脉门,动弹不得。
张召重左手拉扯,右手回举,已将陆菲青遮在自己身上,突然间认出了他,叫道:“师哥,是你啊!你一直待我很好,像我亲哥哥一般……”急速翻身,遮在陆菲青身上,挡住凶狼爪牙,两只狼猛咬他背心。众人惊呼声中,文泰来与余鱼同双双跃下。文泰来单刀连挥,劈死数狼。群狼退开数丈。余鱼同握着从徐天宏手里接来的钢刀,跳落时因城墙过高,立足不稳,翻了个筋斗方才站起,刀尖看准张召重肩头戳将下去。张召重长声惨叫,抱着陆菲青的双臂登时松了。这时群雄已将长绳挂下,先将陆菲青与余鱼同缒上,随即又缒上文泰来。看下面时,群狼已扑在张召重身上乱嚼乱咬。
众人心头评怦乱跳,一时都说不出话来,想到刚才的凶险,无不心有余悸。
隔了良久,骆冰道:“陆伯伯,你的白龙剑没能拿上来,真可惜。”袁士霄道:“再过一两个月,恶狼都死光了,就可拿回来。”陆菲青乘泪不语。
傍晚扎营后,陈家洛对师父说了与乾隆数次见面的经过。袁士宵听了原委曲折,甚感惊异,从怀里摸出一个黄布包来,递给他道:“今年春间,你义父差常氏兄弟前来,交这布包给我收着,说是两件要紧物事。他们没说是什么东丙,我也没打开来看过,只怕就是皇帝所要的什么证物了。”
陈家洛道:“一定是的。义父既有遗命,徒儿就打开来瞧了。”解开布包,见里面用油纸密密裹了三层,油纸里面有两个信封,因年深日久,纸色都已变黄,信封上并无字迹。
陈家洛抽出第一个信封中的纸笺,见笺上写了两行字:“世倌先生足下:请将你刚生的儿子交来人抱来,给我一看可也。”下面签的是“雍邸”两字,笔致圆润,字迹潦草,另盖着一颗朱红的阳文小章:“四时优游”。
袁士霄看了不解,问道:“这信是什么意思?那有什么用,你义父看得这么要紧?”陈家洛道:“这是雍正皇帝写的。”袁士霄道:“你怎知道?”陈家洛道:“徒儿家里清廷皇帝的赐书很多,康熙、雍正、乾隆的都有,因此认得他们的笔迹。”袁土霄笑道:“雍正的字还不错,怎地文句如此粗俗?”陈家洛道:“徒儿曾见他在先父奏章上写的批文,有的写:‘知道了,钦此’。提到他不喜欢的人时,常写:‘此人乃大花脸也,要小心防他,钦此’。”袁士霄呵呵大笑,道:“他自己就是大花脸,果然要小心防他。”又道:“这信是雍正所写,那又有什么了不起?”陈家洛道:“他写这信时还没做皇帝。”袁士霄道:“你怎知道?”陈家洛道:“他署了‘雍邸’两字,那是他做贝勒时的府第。而且要是他做了皇帝,就不会称先父为‘先生’了。图章上这四个字,表明无心帝位,但求优游岁月。‘四’是表示是四阿哥。”袁士霄点了点头。
陈家洛扳手指计算年月,沉吟道:“雍正还没做皇帝,那时候我当然还没生,二哥也没生。姊姊是这时候生的,可是信上写着‘你刚生的儿子’,嗯……”想到文泰来在地道中所说言语,以及乾隆的种种神情,叫道:“这正是绝好的证据。”袁士筲道:“怎么?”陈家洛道:“雍正将我大哥抱了去,抱回来的却是个女孩。这女孩就是我大姊,后来嫁给常熟蒋阁老的,其实是雍正所生的公主。我真正的大哥,现今做着皇帝。”袁士霄道:“乾隆?”
陈家洛点了点头,又抽出第二封来。他一见字迹,不由得一阵心酸,流下泪来。袁士霄问道:“怎么?”陈家洛哽咽道:“这是先母的亲笔。”拭去眼泪,展纸读道:“亭哥惠鉴:你我缘尽今生,命簿运乖,夫复何言。余所口夜耿耿者,吾哥以顶天立地之英雄,乃深受我累,不容于师门。我生三子,一居深宫,一驰大漠,日夕所伴之二儿,庸愚顽劣,令人神伤。三官聪颖,得托明师,余虽爱之念之,然不虑也。大官不知一己身世,俨然而为胡帝。亭哥,亭哥,汝能为我点化之乎?彼左臀有殷红朱记一块,以此为证,自当入信。余精力日衰,朝思夕梦,皆为少年时与哥共处之情景。上天垂怜,来生而后,当生生世世为眷属也。妹潮生手启。”
陈家洛看了这信,惊骇无已,颤声问道:“师父,这信……信上的‘亭哥’,难道就是我义父吗?”袁士霄黯然道:“可不是吗?他幼时与你母互有情意,后来天不从人愿,拆散鸳鸯,因此他终生没有娶妻。”陈家洛道:“我妈妈当年为什么要义父带我出来?为什么要我当义父是我亲生爸爸一般?”
袁士霄道:“我虽是你义父知交,却也只知他因坏了少林派门规,被逐出师门。这等耻辱之事,他自己不说,别人也不便相问。不过我信得过他是响当当的好汉子,光明磊落,决不做亏心之事。”一拍大腿,说道:“当年他被逐出少林,我料他定是遭了不白之冤,曾邀集武林同道,要上少林寺找他掌门人评理,险些酿成武林中的一件大风波。后来你义父尽力分说,说全是自己不好,罪有应得,这才作罢。何我直到现今,还是不信他会做什么对不起人的事,除非少林寺和尚们另有古怪规矩,那我就不知道了。”说到这里,犹有余愤。
陈家洛道:“师父,我义父的事你就只知道这些么?”袁士霄道:“他被逐出师门之后,隐居了数年,后来手创红花会,终于轰轰烈烈地做出一番大事来。”陈家洛问的是自己身世,袁士霄却翻来覆去,尽说当年如何为他义父于万亭抱不平之事。
陈家洛又问:“义父和我妈妈为什么要弟子离开家里,师父可知道么?”袁士霄气愤愤地道:“我邀集了人手要给你义父出头评理,到头来他忽然把过错全揽在自己身上。这般给大家当头浇一盆冷水,我的脸又往哪里搁去?因此他的事往后我全不管啦。他把你送来,我就尽心教养,教你武艺,总算对得起他啦。”
陈家洛知道再也问不出结果了,心想:“图谋汉家光复,关键在于大哥的身世,中间只要稍有错失,那就前功尽废。此事势须必成,迟早却是不妨。我须得先到福建少林寺走一遭,探问明白。雍正当时怎样掉换孩子?他本来早有儿子,我大哥明明是汉人,雍正为何让他继任皇位?在那儿总可问到一些端倪。”当下对师父说了。袁士霄道:“不错,去问个仔细也好,就怕老和尚古怪,不肯说。”陈家洛道:“那只有相机行事了。”
师徒俩谈论了一会儿,陈家洛详述在玉峰中学到的武功,主要在于好似庖丁解牛一般,看到对方武功中的空隙破绽,牛刀均割在无筋无骨之处,自然虽宰千牛而刀不损。两人印证比划,陈家洛更悟到不少精微之处。两人谈得兴起,走出帐来,边说边练,不觉天色已白,这才尽兴。
袁士霄道:“那两个回人姑娘人品都好,你到底要哪一个?”陈家洛道:“汉时霍去病言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弟子也是这个意思。”袁士筲点点头道:“很有志气,很有志气。我去对双鹰说,免得他们再怪我教坏了徒弟。”言下十分得意。陈家洛道:“陈老前辈夫妇说弟子什么不好?”袁士霄笑道:“他们怪你喜新弃旧,见了妹子,忘了姊姊,哈哈!其实一双三好,也无不可。”陈家洛回思双鹰那晚不告而别,在沙中所留的八个大字,原来含有这层意思,不觉暗暗心惊。
次日,陈家洛告知群雄,要去福建少林寺走一遭,当下与袁士霄、天山双鹰、霍青桐姊妹作别。香香公主依依不舍。陈家洛心中难受,这一别不知何日再能相见?如得上天佑护,大功告成,将来自有重逢之口,否则众兄弟埋骨中土,再也不能到回部来了。霍青桐远送出一程,自也柔肠百结,黯然神伤,但反催妹子回去,香香公主只是不肯。
陈家洛硬起心肠,道:“你跟姊姊去吧!”香香公主垂泪道:“你一定要回来!”陈家洛点点头。香香公主道:“你十年不来,我等你十年;一辈子不来,我等你一辈子。”陈家洛想送件东西给她,以为去日之思,伸手在袋里一摸,触手生温,摸到了乾隆在海塘上所赠的那块温玉,取出来放在香香公主手中,低声道:“你见这玉,就如见我一般。”香香公主含泪接了,说道:“我一定还要见你。就算要死,也是见了你再死。”陈家洛微笑道:“干吗这般伤心?等大事成功之后,咱们一起到北京城外的万里长城去玩。”香香公主出了一会儿神,脸匕微露笑意,道:“你说过的活,可不许不算。”陈家洛道:“我几时骗过你来?”香香公主这才勒马不跟。
陈家洛时时回头,但见两姊妹人影渐渐模糊,终于在大漠边缘消失。
群雄控马缓缓而行。这一役杀了张召重,余鱼同大仇得报,甚是欢慰,对李沅芷又是感激,又是怜惜,一路上不避嫌疑,细心呵护她伤势。
众人行了数日,又到了阿凡提家中,那位骑驴负锅的怪侠却又出外去了。周绮听说张召重已死,胞弟之仇已报,很是高兴。依陈家洛意思,要徐天宏陪她留在回部,等生下孩子,身子康复之后,再回中原。但周绮一来嫌气闷,二来听得大伙要去福建少林寺,此行可与她爹爹相会,吵着定要同去。众人拗不过,只得由她。徐天宏雇了一辆大车,让妻子及李沅芷在车里休息。
回入嘉峪关后,天时渐暧,已有春意。众人一路南下,渐行渐热,周绮愈来愈是慵困,李沅芷的伤势却已大好了。她弃车乘马,一路与骆冰叽叽呱呱地说话。旁人都奇怪这两人谈个没完没了,不知怎地有这许多事儿来说。
众人这日来到福建境内,只见满山红花,蝴蝶飞舞。陈家洛心想:“要是喀丝丽在此,见了这许多鲜花,可不知有多欢喜。”
又行数天,进了德化城,一行人要找酒楼去喝酒吃饭,行经大街县衙门外,只见三十来名男子头戴木枷,双手也都扣在枷里,脚上有镣,一排站在墙边,个个垂头丧气,神色憔悴,太阳正烈,晒得人苦恼不堪,有的更似奄奄一息,行将倒毙。十来名差役手执皮鞭,在旁吆喝斥骂:“快些缴了皇粮,这就放人!”周绮忍不住问道:“喂!他们犯了什么王法啦?这么多人枷在这里,大日头里晒着,可没阴功啊!”一名差役头儿模样的人说道:“你们外路人,快快走吧!别多管闲事!”周绮怒道:“天下事天下人管得,什么多管闲事了?”那差役头儿用皮鞭指着墙上贴着的一张榜文道:“你识字不识?省里的方藩台亲来德化催粮,皇上在回疆用兵,大军粮饷的事,岂是闹着玩的?外路人啰里啰唆,一起抓起来枷了示众!”
福建话不易听懂,周绮也不理会。陈家洛等向榜文瞧去,果是福建省里藩台衙门催缴钱粮的告示,说道大军西征,粮饷急如星火,刁民抗拒不缴,严惩不贷。一名戴枷的男子叫道:“行行好啊!我们又不是不缴粮,一时三刻要缴几十两银子,杀了我头也拿不出啊!”一名差役一鞭向他打去,喝道:“你再叫,当真便杀了你头!”他举鞭欲待再打,周绮抢过去抓住鞭子。
徐天宏叫道:“绮妹,且慢!”周绮放开皮鞭,问道:“怎么?”徐天宏指着榜文道:“这方藩台名叫方有德!”低声道:“不知是不是那个得他妈的屁。”
一行人上了一家饭店,酒保斟上酒来,徐天宏向陈家洛道:“总舵主,求你准许我报仇雪恨!”陈家洛道:“七哥请说!”徐天宏道:“这方有德或许就是我的大仇人,他先前在我们浙江绍兴府做知府,害死了我全家,我一直找他不到,报不了大仇,原来却在这里,不过是不是真的是他……先要查个清楚……”周绮气愤愤地道:“不用查了,这种狗官,杀了也不会杀错!”陈家洛缓缓摇头,说道:“如果真是此人,七哥的全家大仇,当然是要报的。这方有德有多大年纪了?”徐天宏道:“算来该有六十多了。”陈家洛道:“今日要是放过了他,别让他生一场病,一命呜呼……”周绮大声道:“那他的大仇永远报不了啦!”
陈家洛沉吟道:“咱们正有大事在身,七哥,咱们得定个计较,既要杀了这姓方的报仇,又别牵缠红花会在内。”徐天宏道:“正是!咱们还得劫了福建的钱粮,好让去打回部的大军开拔不了。”陆菲青道:“正该如此,不过天下同名同姓之人也是有的。徐贤侄,咱二人去县衙门查访明白,瞧这方有德是否正是你的仇人。”徐天宏道:“多承指点,小侄就跟陆师伯去查。”
各人匆匆用过酒饭,陈家洛率领众人去住了客店,徐天宏跟随陆菲青出外探查。周绮挂念徐天宏报仇之事,坐立不安,不断踱到客店门口等候。傍晚时分,徐天宏先行快步回来,向周绮做个杀头的手势,说道:“就是这奸贼!”周绮跳起身来,叫道:“好极了!”徐天宏忙道:“别跳!小心你的肚子。”
他走进陈家洛的上房,低声道:“总舵主,我跟陆老前辈瞧得明白,这方藩台左脸上有老大一块黑记,正是害死我全家的奸贼,决计错不了。陆老前辈做事把细,还叫了十四弟去,他会说福州乡谈,到县衙门找了个头儿,送了二十两银子求他办件小事,还请他喝酒,打听明白,这方藩台本来在浙江做知府,有功升了盐道、粮道,几年前调到福建来做了藩台。”陈家洛道:“那就错不了,咱们今晚动手!七哥,请你去请陆老前辈来,大家合计合计。”
徐天宏大喜,出去请陆菲青。余鱼同跟着进房,说道:“总舵主,我还打听到一个稀奇消息,京里有五名武官、侍卫什么的,说有紧急特旨,从北京赶到福州来寻方藩台,得知他出差到了德化,又赶来德化。至于是什么特旨,县衙里当差的职司低微,就不知道了。”陆菲青也说看来北京来人似乎来头不小。陈家洛听说是北京来的特旨,登时就想:“说不定跟咱们图谋的大事有关。”一时沉吟不语。
余鱼問拍手笑道:“还有一件大运气!我到县衙门去偷偷张了一下,这五名武官中倒有两个是老相好,一个是叫做瑞大林的,还有一个总兵成璜,是到过铁胆庄去捉拿四哥的,我去跟四哥一说,他定要高兴得跳起来。咱们两件大仇一齐报,真正妙极,妙之极矣!”陈家洛道:“十四弟,你和九哥一起去县衙外望望风,别让这几名奸贼走了。倘若这几名武官传的特旨是调动兵马什么的,暂且别打草惊蛇。”徐天宏点头道:“私仇事小,咱们先当顾全大局。皇帝如真能信守盟约,多半须得在各省调兵遣将。”陈家洛点头道:“但愿如此,七哥深明大义。咱们要抓到这五名武官,问明真相,当于大局有利。”
当下陈家洛发令,众人来到德化县衙之外,余鱼同正要进去探问讯息,忽听得马蹄声响,十余骑从衙门中疾驰而出,领先数人顶戴中有红蓝领子,乃是高位武官,文泰来认得其中一人正是成璜,不由得目眦欲裂。眼见一行人往东而去,群雄纷纷上马,出德化城东门疾追。奔了三四十里,在一家饭铺中打尖,询问饭铺伙计,知道成璜等过去不久。文泰来道:“我这马脚力快,冲上去拦住五个狗贼。”骆冰道:“他们有五个,别落了单。谅他们也逃不了。”文泰来知道妻子自从他身遭危难,对他照顾特别周到,也不忍让她担心,于是与众人一齐追赶。
当晚群雄在仙游歇夜,次日赶到郊尾,听乡人说五个武官已转而向北。陈家洛笑道:“他们逃的路程真好,这里向北正往莆田少林寺,咱们虽然赶人,可没走冤枉路。”驰了数十里,天色将黑,离少林寺已近,群雄在望海镇上找一家客店歇了。陆菲青、文泰来、卫春华、徐天宏、心砚等五人出去分头打听众侍卫的下落。
文泰来查不到成璜等踪迹,心中焦躁。这时天已入夜,蝉声甫歇,暑气未消,他祖开胸口,拿着一柄大葵扇不住扇风,走了一阵,迎风一阵酒香,前面是家小酒店,望见店门兀自开着,寻思正好喝几碗冷酒解渴,走进店内,不觉一怔,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成璜、瑞大林及三名侍卫正在饮酒谈笑。
五人陡然见他闯进店来,大惊变色,登时停杯住口。文泰来有如不见,叫道:“店家,拿酒来。”店小二答应了,拿了酒壶、酒杯、筷子放在他面前。文泰来喝道:“杯子有什么用?拿大碗来。”当的一声,把一块银子掷在桌上。店小二见他势猛,不敢多说,拿了一只大碗出来,斟满了酒。文泰来举碗喝了一口,赞道:“好酒!”店小二道:“这是本地出名的三白酒。”文泰来道:“宰一口猪,该喝几碗?”店小二不懂他意思,但又不敢不答,随口道:“三碗吧!”文泰来道:“好,拿十五只大碗,倒满了酒!”抽出单刀,砍在桌旁凳上。店小二吓了一跳,依言拿出十五只大碗,摆满了一桌,都倒上了酒。成璜等面面相觑,惊疑不定,见文泰来拦在门口,都不敢出来。
成璜和瑞大林见不是路,站起来想从后门溜走。文泰来大喝一声,宛似半空打了个霹雳,叫道:“老子酒还没喝,性急什么?”成瑞两人站着便不敢动。文泰来左足踏在长凳之上,两门就把一碗酒喝干,叫道:“好酒!”又喝第二碗。店小二识趣,切了两斤牛肉牛筋,放在盘里托上来。文泰来喝酒吃肉,不一刻,十五碗酒和两斤牛肉吃得干干净净。成璜和瑞大林相顾骇然。其余三名侍卫互相使个眼色,各提兵刃,猛扑上来。
文泰来酒意涌上,全身淌汗,待三人扑到,右足猛一抬腿,把桌子踢得飞了起来,桌上洒碗盘子,乒乒乓运的跌了一地。他也不拔刀,提起长凳便向三名侍卫横扫过去。那三名侍卫身手也甚了得,一个展动花枪,避开长凳,分心刺到,另两人一个使刀,一个双手握着蛾眉钢刺,直欺近身。文泰来举凳直上,力敌三人,混战中那使刀的一刀砍在凳上,急切间拔不出来,文泰来左掌翻处,劈面打在他鼻梁正中,登时五官血肉模糊、头骨震碎。这时蛾眉双刺正刺到文泰来右胁,他顺手拔下凳上单刀,劈将下来。
那人双刺堪堪刺到,忽觉头顶风劲,左脚急挫,打滚避开。那使枪的抖起个碗大枪花,“毒龙出洞”,向文泰来小腹刺去。文泰来左手撒去单刀,一把抓住枪杆。那人出力回夺,却怎敌得住文泰来的神力,这一拉之下,反踉踉跄跄地跌将过来。文泰来右手提起长凳,撞在他胸口,发力推出,那人直靠上土墙,再运劲一推,土墙登时倒了,将那人压在砖石泥土之中。!
酒店中尘土飞扬,屋顶上泥块不住下堕,文泰来转身再打,见那使蛾眉刺的胖侍卫蜷成一团,一动也不动了,提将起来,见他脸如金纸,早已气绝,却是吓死了的。文泰来准拟留下一名活口,以便问讯,找成璜和瑞大林时,却已不见,想是乘乱逃走了。
出得店来,一阵凉风拂体,抬头晓星初现,已是初更时分。他回入酒店,提了单刀,四下找寻,飞身跃匕一家高房屋顶,四下瞭望,只见两条黑影向北狂奔,心中一喜,跃下屋来,提刀急追。追出数里,眼前是一大片甘蔗田,蔗杆民得正高,两个黑影钻入蔗田,就此隐没。他提刀也钻了迸去,一路吆喝追逐。蔗田走完,见是黑压压的一片树林。
在林中寻了一阵不见,心念一动,跃起身来,抓住一条横枝,攀到树巅,四下观看,见远处似有个小村落,但房屋都甚高大。见两个黑影已奔近房屋,若非身子晃动,黑夜中还真看不出来。文泰来暗叫惭愧,在树林中瞎摸了半天,险些儿给他们逃走了,当即跃下地来,径向那村落奔去。他足下使劲,耳畔风生,片刻即到,正见那两人越过墙去。
文泰来叫道:“往哪里逃?”冲到墙边,星光稀微下见这些房屋都是碧瓦黄墙,却是一座大丛林,绕到庙前抬头望时,见山门正中金字写着“少林古刹”四个大字。他心中一震:“原来到了少林寺。福建少林寺虽是嵩山下院,素闻寺中僧人武功之强,不下嵩山本寺。这是故总舵主出身之所,我可不能鲁莽了。”但成璜、瑞大林二人昔曰实在欺辱太甚,决不能就此罢休,见庙门紧闭,提刀跳上墙头。
墙下是空荡荡一个大院子,侧耳听去,声息全无,不知成璜和瑞大林逃向何处,于是伏下身子,游目察看。忽然大殿殿门呀的一声开了,一个胖大和尚走了出来,倒拖着一柄七尺多长的方便铲,喝道:“好大胆,乱闯佛门圣地!”文泰来拱手道:“弟子追赶两名官府鹰犬,惊动了大师,还请恕罪。”那和尚道:“你既会武,应知少林寺是什么地方,怎地带刀入庙,如此无礼?”文泰来心头火起,转念又想,黑夜之中,持刀乱闯山门,确有不该之处,又一拱手,说道:“在下这里谢过!”当即反跃跳出墙外,袒胸坐在树下,心想:“那两个臭贼总要出来,我在这里等着便了。”
刚坐定不久,那胖和尚跃上墙来,喝道:“你这汉子怎么还不走,赖在这里想偷东西么?”文泰来怒道:“我自坐在树下,干你什么事?”胖和尚道:“你吃了老虎心、豹子胆,到少林寺来撒野!快走,快走!”文泰来再也按捺不住,喝道:“我偏不走,你待怎地?”那胖和尚一言不发,举起方便铲,呼的一声,从墙头纵下,只听铲上钢环铮铮乱响,铲随身落,方便铲长达一尺的月牙钢弯已推到胸前。
文泰来正待挺刀放对,转念一想,总舵主千里迢迢前来,正有求于此,莫因我一时之忿而坏了大事,于是晃身避开铲头,倒提单刀,转身便走。奔不数步,眼前白光闪动,一个和尚使两把戒刀,直砍过来。文泰来不欲交锋,斜向蹿出。两个和尚叫道:“掷下兵器,就放你走路。”文泰来只待奔入林中,忽听头顶风声响动,忙往左闪让,砰的一声,一条禅杖直打入土中,泥尘四溅,势道猛恶,一个矮瘦和尚横杖挡路。
文泰来道:“在下此来并无恶意,请三位大师放行。明早再来赔罪。”那矮瘦和尚道:“你既敢夜闯少林,必有惊人艺业,露一手再走。”不等他回答,禅杖横扫而至。文泰来低头从杖下钻过。那使戒刀的叫道:“好身手!”双刀直劈过来,使方便铲的也过来夹攻。
文泰来连让三招,对方兵刃都是间不容发地从身旁擦过,知道这三人都是少林寺中的高手,如再相让,黑夜中稍不留神,非死即伤,三僧纵无杀己之意,一世英名不免付于流水,当下呼呼呼连劈三刀,从三件兵器的夹缝中反攻出去,身法迅捷之极。
三个和尚突然问时念了声“阿弥陀佛”,跳出圈子。使禅杖的和尚道:“我们是本寺达摩院上座三僧。”向使戒刀的和尚一指道:“他法名元悲。”指着使方便铲的道;“他法名元痛。我叫元伤。培士高姓大名?”文泰来道:“在下姓文名泰来。”元痛道:“啊,原来是奔雷手文四爷,怪不得这等好本事。文四爷夜入敝寺,可是奉了贵会于万亭老当家的遗命么?”文泰来道:“于老当家并无什么言语,在下追逐鹰爪,误入贵寺,还请原恕则个。”
三个和尚低声商议了几句。元痛道:“文四爷威名天下知闻,今日有幸相会,小僧想请教高招。”文泰来道:“少林寺是武学圣地,在下怎敢放肆?就此告辞。”还刀入鞘,抱拳拱手,转身便走。
三僧见他只是谦退,只道他心虚胆怯,必有隐情,心想红花会故总舵主于万亭是少林寺革逐的弟子,莫非他是来为首领报怨泄愤?互相一使眼色,元痛抖动方便铲,钢环乱响,直戳过来。文泰来是当世英雄,哪能在敌人兵刃下逃走,只得挥刀抵敌。
元痛一柄方便铲施展开来,铲头月牙灿然生光,寒气迫人。文泰来这时酒意已过,精力愈长,刀法招招精奇。元痛渐渐抵敌不住,元伤挺起禅杖,上前双战。斗到酣处,元悲的戒刀也砍将人来。文泰来以一敌三,兀自攻多守少,猛见月光下数十条人影照在地下,对方僧众大集,不由得心惊。
就这么微一分神,元伤禅杖横扫,打中文泰来刀背,火花迸发,那刀飞将起来,直落入林中去了。文泰来身子稍挫,奔雷手当真疾如迅雷,右手已抓住元痛斜砸而下的方便铲铲柄,用力扭拧,元痛方便铲脱手。文泰来飞出右腿,踢在他膝盖之上,元痛一个肥大的身躯直跌出去。这时元伤的禅杖与元悲的戒刀已同时攻到,文泰来倒抡方便铲,当的一声大响,钢铲正打在禅杖之上。两件精钢的长大兵刃相交,只震得山谷鸣响,回声不绝。元伤虎口震裂,满手鲜血,呛啷啷,禅杖落地。文泰来侧身避过戒刀,举铲直进,挺向元悲。元悲吓得忘了抵挡,门户大开,眼见铲头月牙已推到面门。文泰来不欲伤人,正想收铲,突觉头顶嗤嗤有暗器之声,正待闪避,当的一响,手中一震,方便铲被重物撞得荡开尺许,又听丁丁两声轻响,跟着树上掉下两个人来。
文泰来收铲跃开,回过头来,见陈家洛等都到了,心中一喜,转过身来,却见对面人丛中一个白须飘拂的老者踏步上前,说道:“文四爷,真对不起,我出手劝了架,向你谢过!”抱拳行礼。周绮大叫:“爹!”奔了上去。那人正是铁胆周仲英。
文泰来一低头,见铲头已被打陷了一块,月牙都打折了,心下佩服铁胆周名不虚传。再看地下两人,不觉大奇,一是成璜,另一个就是瑞大林。原来两人逃入寺中,被监寺大苦禅师逐出,偷偷躲在树上,见文泰来力战三僧得胜,瑞大林在树上暗放袖箭,却被藏经阁主座大痴禅师以铁菩提打落,接着又将两人打了下来。
周仲英当下给红花会群雄与少林寺僧众引见。原来当口周仲英和孟健雄、安健刚、周大奶奶离天目山后,南下福建,来到少林寺谒见方丈天虹禅师。南北少林本是一家,武功家数也无多大分别。周仲英在武林中声名极响,南少林僧众素来仰慕。双方印证切磋武功,极是投机。天虹禅师恳切相留,周仲英一住不觉就是数月,这晚听得警报连传,说有一个高手夜闯山门,已与达摩院上座三僧交上了手,于是跟着出来,不料竟是文泰来,危急中出手劝架,怕文泰来见怪,忙即赔礼。
文泰来自不介意,向监寺大苦大师告了骚扰之罪,要把成璜与瑞大林带走。大苦道:“这两位施主既来本寺避难,佛门广大,慈悲为本,文施主瞧在小僧脸上,放了他们走吧!”文泰来无奈,只得依了。陆菲青将成瑞二人带在一旁,点了二人穴道,询问从北京赶来福建,传何密旨。二人只说皇上特派金钩铁掌内振率领十余名侍卫来到福建,命福建总兵调集三千旗兵及汉军官兵,在德化城候命,到时皇上有加急密旨下给方藩台,会同白振及总兵,依旨用兵。至于这些兵马如何用途,只有到时开拆密旨,方能知晓。陆菲青心想用兵之道,原当如是,不该早泄机密,看来二人之话不假,皇帝既派到白振,所办的当非小事,二人也未必知晓。此时也不便当着少林僧众之面,向二人加刑逼供,当下解开二人穴道,遣其自去,悄悄将情由告知了陈家洛。
于是大苦邀群雄人寺。天虹禅师已率领达摩院首座天镜禅师、戒持院首座大癫等在山门口迎接。互通姓名后,天虹向陆菲青道:“久仰武当绵里针陆师傅的大名,今日有幸得见,真是山刹之光。”陆菲青逊谢。天虹邀群雄进寺到静室献茶,问起来意。
陈家洛见室中尽是少林寺有职司的高僧,并无闲杂人等,忽地在天虹面前跪倒,天虹忙伸手扶起,道:“陈总舵主有话请说,如何行此大礼?”陈家洛道:“在下有个不情之请,按照武林规矩,原是不该出门。但为了亿万生灵,斗胆向老禅师求告。”天虹道:“请说不妨。”陈家洛道:“于万亭于老爷子是我义父……”一听到于万亭之名,天虹倏然变色,白眉掀动。
陈家洛当下把自己与乾隆的关连简略说了,最后说到兴汉驱满的大计,求天虹告知他义父被革出派的原由,要知道此事是否与乾隆的真正身世有关,说道:“望老禅师念着天下百姓……”
天虹默然不语,长眉下垂,双目合拢,凝神思索,众人不敢打扰。过了一盏茶时分,天虹眼睁一线,说道:“陈总舵主远道来寺,求问被逐弟子于万亭的俗世情缘。此事按照寺规,本不可行……但此事有关普天下苍生气运,须当破例,请陈总舵主派人往戒持院自取案卷。”陈家洛躬身道谢。知客僧引群雄到客舍休息。
陈家洛正自欣喜,却见周仲英皱起眉头,面露忧色,说道:“方丈师兄请陈总舵主派人去取案卷,前赴戒持院须得经过五座殿堂,每一殿有一位武功甚高的大师驻守,要冲过五殿,唉,甚难,甚难!”
众人一听,才知还得经过一场剧斗,文泰来道:“周老爷子是两不相助的了。咱们几个勉强试试吧!”周仲英摇头道:“难在须得一个人连闯五殿,若是有人相助,寺中也遣人相助,势成混战,那可大大不妥。这五殿的护法大师一位强似一位。就算过得前面数殿,力斗之余,最后一两殿实难闯过。”
陈家洛沉吟道:“要连过五殿,只恐难能。只盼我佛慈悲,能放晚辈过去。”当下脱去长衣,带了一袋围棋子,腰上插了短剑,由周仲英领到妙法殿来。
周仲英来到殿口,低声道:“陈当家的,如闯不过去,就请回转。咱们另想别法。千万不可勉强,免受损伤。”陈家洛答应。周仲英叫道:“诸事如意!”站在一旁。
陈家洛推门进内,只见殿上烛火明亮,一僧坐在蒲团之上,正是监寺大苦大师。他站起身来,笑道:“是陈总舵主亲自赐教,再好也没有了,我请教几路拳法。”陈家洛站在下首,拱手道:“请!”
大苦左手握拳,翻转挽一大圈,右掌上托。陈家洛识得此招是“只手擎天”,知他是以醉拳来和自己过招。他虽曾学过此拳,但想起当日和周仲英在铁胆庄比武,自己用少林拳来对他少林拳,险遭大败,此时再也不敢轻忽,当下双手一拍,倏地分开,一出手便是百花错拳的绝招。大苦出其不意,险些中掌,顺势一招“怪鸟搜云”,仰跌在地,手足齐发,随即跳起,只见他脚步欹斜,双手乱舞,声东击西,指前打后,跌跌撞撞,真如醉汉一般。陈家洛识得此拳,当下凝神拆解。大苦的醉拳虽只一十六路,但下盘若虚而稳,拳招似懈实精,翻滚跌扑,顾盼生姿。
两人斗到酣处,大苦一个飞腾步,全身凌空,落下来足成绞花,一招“铁牛耕地”,右拳冲击对方下盘。陈家洛斜身后缩,知他一击不中,又将上跃成为“鹞子翻身”,看准部位,等他左足落地,突然右脚勾出,伸手在他背上轻轻按落。大苦翻不过来,俯伏跌了下去。陈家洛双手在他肩头轻托,大苦借势跃起,才没跌倒,脸上涨得通红,向里一指,道:“请进吧!”陈家洛拱手道:“承让!”
进去又是一殿,戒持院首座大癫大师坐在正中,见他进来,便即站起,提起身旁一条粗大禅杖在地下一顿,只震得墙壁摇动,屋顶簌簌地落下许多灰尘。陈家洛暗惊:此人力气好大,只见他左手扶杖,右手向左右各发侧掌,左手提杖打横,右手以阳手接住,踏上两步,正是“疯魔杖”的起手式。陈家洛见他发掌时风声飒然,脚步沉凝,不敢轻敌,拔出短剑,脱去外鞘,一阵寒光激射而出。大癫见了剑光,不觉一震,左手斜击,拗杖横击,这“虎尾鞭势”又快又沉。陈家洛矮身从杖下穿过,还了一剑。两人兵器一个极长,一个极短,在殿上回旋激斗。
陈家洛见过蒋四根的桨法,知道这疯魔杖法猛如疯虎,骤若天魔,杖法脱胎于天竺武宗紧罗那王所传的一百单八路棍法,又摘取大小“夜叉棍”、“取经棍法”等精华,端的厉害。自来杖法多用长手,使者必具极大勇力,大癫尤其天生神武,只见他“翻身劈山”、“夜叉探海”、“雷针轰木”,招招狠极猛极,犹如发疯着魔,将一根数十斤镔铁禅杖狂舞乱打。
陈家洛心下暗赞,要如此使杖,才当得起“疯魔”两字,当下不敢抢入力攻,一味腾挪闪避,料想他如此勇悍,定然难以持久,只待他锐气稍挫,再行攻入。哪知大癫内功深湛,根基极固,恶斗良久,杖法中丝毫不见破绽,反而越舞越急,毫无衰象,竟把陈家洛直逼向墙角里去。大癫见他无处退避,双手抡杖,一招“回龙杖”向下猛击。
陈家洛心想以后还有三位高手,不可恋战耗力,见这狠招下来,决意险中求胜,竟不闪避。大癫知陈家洛是友非敌,禅杖砸到离他头顶二尺之处,陡然提起,改砸为扫,满拟将他扫倒,叫他知难而退,也就罢了。陈家洛本待禅杖将到头顶时突然扑入对方怀中,以短攻近,忽见他半路改势,劲力微滞,当即随机应变,左手抓住杖头,右手短剑划出,禅杖登时断为两截,两人各执了一段。
大癫大怒,扑上。又斗,陈家洛跃开丈余,一躬到地,说道:“大师手下容情,在下感激不尽。”大癫不理,挺着半截禅杖直逼过来,但不数合又被短剑削断。
陈家洛心中歉然,只怕他要空手索战,径自奔入后殿。大癫只因一念之仁反遭挫败,甚是气忿,数步追不上,纵声大叫,将半截禅杖猛力掷在地下,火花四溅。
陈家洛来到第三殿,眼前一片光亮,只见殿中两侧点满了香烛,何止百数十枝。藏经阁主座大痴大师笑容可掬,说道:“陈当家的,你我来比划一下暗器。”陈家洛躬身道:“请大师指教。”大痴笑道:“你我各守一边,每边均有九枝蜡烛,九九八十一炷香,谁先把对方的香烛全部打灭,谁就胜了。这比法不伤和气。”向殿心供桌一指道:“袖箭、铁莲子、菩提子、飞镖,各种暗器桌上都有,用完了可以再拿。”
陈家洛在衣囊中摸了一把棋子,心想:“这位大师在暗器上必有独到的功夫。我若平时向赵三哥多讨教几下,这时也可多一点把握。”说道:“请吧!”大痴笑道:“客人先请。”陈家洛寻思:“我先显一手师父教的满天花雨,来个先声夺人。”拿起五颗棋子,一把掷了出去,对面墙脚下五炷香应声而灭。大痴赞道:“好俊功夫。”颈中除下一串念珠,扯断珠索,拿了五颗念珠在手,也是一掷打灭五炷香。
风声起处,陈家洛又打火五炷线香。大痴连挥两下,九烛齐熄。烛火一灭,黑暗中香头火光看得越加清楚,那就易取准头。陈家洛心想:“正该如此,我怎么没想到?”九颗棋子分三次掷出,直奔烛头,只听丁丁丁一阵响,烛火毫无动静,九颗棋子都在半途被大痴打了下来,不觉一呆,大痴却趁机打灭了四炷线香。待他再发,陈家洛也掷棋子去迎击念珠,但因自己这边烛火已灭,香头微光,怎照得清楚细小的念珠?对方五颗念珠只击中了两颗,其余三颗却又打灭了三炷香。
对比之下,大痴已胜了九烛二香,他以念珠极力守住九枝烛火,一面乘隙灭香,再交锋数合,又多胜了十四炷香。陈家洛出尽全力,也只打灭了两枝蜡烛。他心里一急,大痴乘势直攻,一口气打灭了十九炷香。
陈家洛见对面烛火辉煌,自己这边只剩下寥寥二十多炷香,心想:“难道第三殿便闯不过去?”危急中忽然想起赵半山的飞燕银梭,当下看准方位,把三颗棋子猛力往墙边掷去。大痴见他乱掷,暗笑毕竟是年轻人沉不住气,一输就大发脾气。哪知三颗棋子在墙上一碰,反弹转来,一颗落空,余下两颗把两枝烛火打灭。大痴吃了一惊,不由得喝彩。
陈家洛如此接连发出棋子,撞墙反弹,大痴无法再守住烛火,好在他已占先了数十枝香,这时再不去理会对方灭烛,双手连挥,加紧灭香。突然间殿中一片黑暗,陈家洛已将蜡烛尽行打熄,但他这一边点燃的线香却也只剩下七枝,对面却点点星火,何逾三数十枝,正自气沮,忽听大痴叫道:“陈当家的,我暗器打完啦,大家暂停,到供桌上拿了再打。”
陈家洛一摸衣囊,也只剩下五六粒棋子,只听大痴道:“你先拿吧。”陈家洛走到供桌之前,灵机一动,心想:“这是大事所系,只好耍一下无赖了。”左手兜起长衫下襟,右手在供桌桌面上一抹,把桌上全部暗器都扫入衣襟,跃回己方,笑道:“一、二、三,我要发暗器啦。”大痴扑到桌边伸手摸去,桌上空空如也。陈家洛铁莲子、菩提子一连串射将出去,片刻之间,把对面地下的香火灭得一星不留。
大痴手中没有暗器,眼睁睁地无法可施,哈哈大笑,道:“陈当家的,真有你的,这叫做斗智不斗力!你胜了,请吧!”陈家洛道:“惭愧,惭愧。在下本已输了,只因事关重大,出于无奈,务请原谅。”大痴大师脾气甚好,不以为忤,笑道:“后面两殿是我两位师叔把守,我两位师叔武功深湛,还请小心。”陈家洛道:“多谢大师指点。”心下感激,再入内殿。
里面一殿也是烛火明亮,殿堂却较前面三殿小得多。殿中放了两个蒲团,达摩院首座天镜禅师盘膝坐在左侧蒲团上,见陈家洛进来,起立相迎,道:“请坐吧!”陈家洛不知他要如何比试,依言坐上右侧蒲团,么、想大癫、大痴已如此功力,天镜是他师叔,又是达摩院首座,武功之精,不言可喻,自己多半不是敌手,只好随机应变了。
天镜禅师身材极高,坐在蒲团上比常人站立也矮不了多少,两颊深陷,全身似乎无肉,瞧上去不怒自威。天镜道:“你连过三殿,足见高明。虽然你义父已不属少林门下,但说来你总是晚辈,我也不能跟你平手过招。这样吧,你能和我拆十招不败,就让你过去。”陈家洛站起施礼,道:“请老禅师慈悲。”天镜“哼”了一声,道:“请坐,接着!”陈家洛刚坐上蒲团,只觉一股劲风当胸扑到,忙运双掌相抵,只和他手掌一碰,立觉猛不可当,如是硬接,势非跌下蒲团不可,忙使招“分手”,想把劲力引向一旁消解。哪知天镜的掌力刚猛无俦,“分手”竟然粘他不动,只得拼着全身之力,强接了这招。
陈家洛这一招虽然接住了,但已震得左膀隐隐作痛。天镜禅师叫道:“第二招来了。”陈家洛不敢再行硬架,待得掌到,身子微偏,反拳拦打他臂弯,这是百花错拳中的妙着,敌人势须收掌相避。不料天镜右臂“横扫千军”,肘弯倏地对准他拳面横推过来。这一下来势快极,陈家洛拳力未发,已被对方肘部抵住,忙脚上使劲,身子直拔起来,避开了这一推,落下来仍坐在蒲团之上。天镜见他变招快捷,能坐着急跃,点了点头,反掌回抓。
陈家洛见他一招招越来越是厉害,心想这十招只怕接不完,忽听钟声瞠瞠,原来天已微明,寺中撞动巨钟,心念一动,左掌轻飘飘地随着钟声拍了过去,劲力方位,全顺自然,没半点勉强。天镜“咦”了一声,回掌拨开。陈家洛使出在玉峰中学到的掌法,回旋如意,随着钟声一掌一掌地拍去。天镜全神贯注,出掌相敌,拆到钟声止歇,陈家洛收掌道:“再拆下去,晚辈接不住了。”
天镜道:“好好,已拆了四十余招,果然掌法精妙,请吧。”陈家洛站起身来,正要走动,突然一晃,立足不稳,忙扶壁站住,只觉眼前金星乱闪。天镜扶他坐下,说道:“你最初硬接我第一招时伤了气,静静地调匀一下呼吸,不碍事。”陈家洛闭目坐在蒲团上,依言运气,过了一会,这才内息顺畅,但双掌双臂都已微肿,隐隐胀痛,心想这位老禅师真个厉害。天镜道:“你这路掌法是哪里学来的?”陈家洛说了。天镜道:“西域有此精妙掌法,一本天然,令我大开眼界。你如一上来就用这掌法,手臂也不会受伤了。”
陈家洛道:“弟子受了伤,最后一殿是一定闯不过去了,求老禅师指点明路。”天镜道:“过不去,就回头。”陈家洛心想:“释家叫人回头,我们豪侠之辈却讲究一往无前,死而无悔。”于是行了个礼,鼓勇踏入后殿。
一进门,吃了一惊,原来里面是小小一间静室,少林寺方丈天虹禅师端坐禅床,心想大镜已如此厉害,天虹在少林寺位居第一,自己如何能敌?这静室甚是窄隘,比试的一定不是拳脚暗器之类,多半是较量内功,那更无取巧余地了,正自惊疑不定,天虹禅师合十躬身,说道:“请坐。”陈家洛在禅床一边坐了。见两人之间有张小几,几上小香炉中檀香青烟袅袅上升,对面壁上挂着一幅白描的寒山拾得图,寥寥不多几笔,却画得两位高僧神采栩栩。
天虹禅师沉吟了一会儿,道:“从前有一人善于牧羊,以至豪富,可是这人生性悭吝,不肯使钱……”陈家洛听他忽然讲起故事来,不觉大为诧异,当下凝神倾听,听他继续讲道:“有一人很是狡诈,知他愚鲁,而且极想娶妻,就骗他道:‘我知道有一女子十分美貌,替你娶做妻子吧。’牧羊人很是欢喜,给了他许多财物。过了一年,那人又道:‘你妻子已给你生了一个儿子。’牧羊人从未见过妻子,但听说已生儿子,更加高兴,又给了他许多财物。后来那人又道:‘你儿子已经死啦!’牧羊人大哭不已,万分悲伤。”陈家洛颇务杂学,听他说到这电,已知是引述佛家宣讲大乘法的《百喻经》,听他又道:“其实世上的事无不如此,皇位、富贵,便如那牧羊人的妻子儿子一般,都是虚幻。又何必苦费心力以求,得了为之欢喜,失了为之悲伤呢?”
陈家洛道:“从前有一对夫妇,有三个饼。每人各吃了一个,剩下一个。两人约定,谁先说话,谁就没饼吃。”天虹听他也在引述《百喻经》,点了点头。陈家洛接着道:“两人僵住了不说话。不久有一个贼进来,把他们家里的财物都拿了。夫妇俩因有约在先,眼睁睁地瞧着不说话。那贼见他们如此,大了胆子,就在丈夫面前侵犯他的妻子。丈夫仍然不理。妻子忍不住叫了起来。贼人拿了财物逃走了。那丈夫拍手笑道:‘好啊,你输啦,饼归我吃。’”天虹禅师本来就知这故事,但听到此处,也不禁微笑。陈家洛道:“为了一点小小的安闲享乐,反而忘却了大苦。为了口腹之欲,却不理会贼子抢己财物,侵犯自己亲人。佛家当普度众生,不能忍心专顾一己。”
天虹叹道:“诸行无常,诸法无我。人之所滞,在以无为有。若托心本无,异想便息。”陈家洛道:“众生方大苦难。高僧支道林曾有言道:桀纣以残害为性,岂能由其适性逍遥?”天虹知他热心世务,决意为生民解除疾苦,也甚敬重,说道:“陈当家的满腔热血,可敬可佩。老衲再问一事,就请自便。”陈家洛道:“请老禅师指点迷津。”
天虹道:“从前有个老婆婆,卧在树下,忽有大熊要来吃她。老婆婆绕树奔逃,大熊伸掌至树后抓拿,老婆婆把大熊两只前掌捺在树干之上,熊就不能动了,但老婆婆也不敢放手。后来有一人经过,老婆婆请他帮忙,一同杀熊分肉。那人信了,按住熊掌。老婆婆脱身远逃,那人反而无法脱身。”陈家洛知他寓意,说道:“救人危难,奋不顾身,吾佛前生曾经舍身,喂鹰饲虎。”说的是《本生经》中故事。他义父亍万亭是少林寺的俗家弟子,随身携带几本浅显佛经,陈家洛随他前赴回疆之时,当作故事书,曾经看过。天虹拂尘一举,道:“请进吧。”陈家洛跨下禅床,躬身行礼,说道:“弟子擅闯重地,方丈恕罪。”天虹点了点头。陈家洛转身入内,只听身后数声微微叹息。
转过长廊,来到一座殿堂,殿中点着两支巨烛,微微摇晃,四壁都是一座座的木柜,柜上贴着黄纸标签。他拿了烛台,一路找去,找到了“天”字辈的木柜,打开柜门,见有三个黄布包袱,左首一个包袱上朱笔写着“于万亭”三字,不觉手一晃动,数滴烛油溅了出来,当下镇慑心神,轻轻将包袱提出,心中默祝,解了开来。
包中是一件绣花的男人背心,还有一件撕烂了的白布女衣,上面点点斑斑,似乎都是血迹,年深日久,早已变黑,此外便是一个黄纸大折。陈家洛打开折子,登时心中酸痛,上面写的正是他义父的笔迹。
陈家洛从头读起:“福建莆田少林寺下院门下第二十一代天字辈俗家弟子于万亭带罪敬白。弟子出身农家,自幼贫苦,从小与左邻徐家女儿潮生相识,两人年长后甚相亲爱……”陈家洛读到这里,心中突突乱跳,想道:“难道义父犯规之事和我姆妈有关?”再看下去:“……我二人后来私订终身,约定弟子非徐女不娶,徐女非弟子不嫁。先父过世后,连年天旱,田中并无收成,弟子出外谋生,蒙恩师慈悲,收在座下。缴上绣花背心,乃弟子离乡时徐女所赠。”
陈家洛越看越是惊疑,再看下去:“弟子未入本派武学堂奥,即便下山,只因挂念徐女恩情,尘缘不能割舍,待归故乡,惊悉徐女之父竟已将女嫁于当地豪族陈门。弟子伤痛之际,夜入陈府探视。仗师门所授武艺,为一己私情而擅闯民居,此所犯戒律一也。及后徐女随夫移居都门,弟子恋念不舍,三年后复去探望,是夜适逢徐女生育,得一男儿,纷纭之中,弟子仅在窗外张望数眼。四口后弟子重去,徐女神色仓皇,告以所生之子已为四皇子胤禛掉去,归还者竟为一女,又云胤禛正谋夺嫡,其长子弘晖早死,另有一子弘时不为祖父所喜,是以急图有子。未及竟谈,楼外突来雍邸血滴子四人,皆为高手,显为胤禛派来视察者,想是陈府如有人泄露机密,即杀之灭口。弟子惊而逃逸,为其追及,激战中弟子额间中刀受伤,拼死尽杀血滴子,回楼晕倒。徐女以内衣为弟子裹伤。所呈血衣,即为该物。弟子预闻皇室机密,显露少林武功,为师门惹祸,此所犯戒律二也。”
陈家洛读到这里,拿着母亲的旧衣,不禁泪如泉涌,过了一会儿,再读下去:“……此后十余年间,弟子虽在北京,但严守师门规条,不敢再与徐女会面。及至雍正暴毙,乾隆接位。弟子推算年月,知乾隆即为徐女之子,心恐雍正阴险狠毒,预遣刺客加害徐女灭口,故当夜又入陈府,藏于徐女室内。是夜果来刺客两人,皆为弟子所杀,并在其身上搜出雍正遗旨,现一并呈上。”
陈家洛翻到最后,果见黄折末端粘着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如朕崩驾之时,陈世倌及其妻徐氏未死,将其全家老少尽数处决不贷。”正是雍正亲笔,字后盖着小小朱印,是篆文“武威”两字。陈家洛曾听义父说起,雍正手下养着一批密探刺客,号称“血滴子”,专为皇帝干暗杀的勾当。雍正密令血滴子杀人,便以“武威”朱印为记。心想:“那时义父武功已经极高,两名血滴子自然不是他敌手,他为了救我姆妈,连我爸爸以及我全家也都救了,想必雍正知他在世之时,我父母决计不敢吐露此事,是以一直忍到死后。”
再读折子:“乾隆大抵不知此事,是以再无刺客遣来。但弟子难以放心,乃化装为佣,在陈府操作贱役,劈柴挑水,共达五年,确知已无后患,方始离去。弟子以名门弟子,大胆妄为,若为人知,不免贻羞师门,败坏少林清誉,此弟子所犯戒律三也。”
陈家洛看到这里,眼前一片模糊,过去种种不解之事:母亲为什么要自己随义父出走,母亲为什么写了给自己的遗书又复烧毁,为什么母亲去世之后义父即伤心而死,对母亲遗书上“威逼嫁之陈门”,“半生伤痛”等零碎字句,登时全都了然,只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心想义父为了保护姆妈,居然在我家甘操贱役五年之久,实是情深义重。其时我年稚幼,不知家中数十佣仆之中,竟然有此一位一代大侠。
出了一会儿神,拭泪再看:“弟子犯此三大戒律,深自惶恐,谨将经过始末,陈于恩师座前,跪求开恩发落。”于万亭的供词至此而止,下面是两行朱笔的批文,想是他师父所写的了,文曰:“于万亭犯三戒律,幸无重大过恶。如幡然悔改,皈依三宝,则我佛十恶尚恕,岂不恕此乎?若恋尘缘,不能具大智慧力斩断情丝,则立即逐出我派。愿好自为之,谨持诸恶莫作,众善奉行之要旨!”折子到这里,以后就没有文字了。
陈家洛心想:“总是我义父心头放不下我姆妈,不能出家为僧,终于被革出少林派。他自知过失在己,因此我师父邀集江湖好汉来给他出头评理,他要一力推辞。”
这时心里疑团尽解,抬起头来,只见天边晓星初沉,东方已现曙色,于是吹灭烛火,将各物仍然包入黄布,提了布包,关上柜门,慢慢出院,只见迎面一尊弥勒佛笑容可掬,俯视着出院之人。心想:“当年我义父被逐出山门,从戒持院出来之时见到这尊佛像,不知心里存何念头?”一路经过五殿,各殿阒无一人。
出得最后一殿时,周仲英、陆菲青及红花会群雄一齐迎上。众人心神不定,等候了半夜,见他安然无恙,手中提着布包,俱各大喜,等走近时,却见他神态疲惫,双目红肿,又都感惊异。陈家洛约略说了经过,只义父和母亲一段情谊,有关名节,却不明言,又说了陆菲青所问到的皇帝派白振集兵及将有密旨之事,只恐此事与起义大举有关,劝文泰来及徐天宏将私仇暂且搁置,文徐二人应了。众人都赞二人能以大局为重。周仲英陪陈家洛入内向天虹、天镜两位禅师辞行,收拾起行。
刚出寺门,周绮忽然脸色苍白,险些晕倒。周仲英忙扶她入内休息,想是怀孕之身,旅途劳顿,动了胎气,少林寺精通医理的僧人给她一搭脉,说不能再行长途跋涉,须得就地静养,等待生产。周绮到此地步也只有点头了。众人一商量,决定周仲英夫妇师徒及徐天宏五人留着相陪照料,待她产后将息康复,再来京师会齐。周仲英在当地租了几间民房居住。陆菲青、陈家洛等一行取道北行。
一路向北,这天到了山东泰安,在分舵中得报刑堂香主石双英从北京赶到。群雄一听大喜,忙迎出去。石双英向陈家洛等众人行过了礼,进入内堂。陈家洛道:“十二哥,你伤势可全好了?”石双英道:“多谢总舵主挂怀,已全好了。陆老前辈、总舵主、各位哥哥一路辛苦。”陈家洛问道:“京里可有什么消息?”
石双英神色黯然,道:“京里倒没事。我是赶来禀报:木卓伦老英雄全军覆没。”陈家洛大惊失色,站起身来,定了定神,问道:“什么?”群雄无不震惊。骆冰道:“咱们离开回部之时,兆惠的残兵败将在黑水营被围得水泄不通,清兵又怎会得胜?”
石双英叹了一口气,道:“清军突然增兵,从南疆开来大批援军,与被围的兆惠残部内外夹击。据逃出来的回人说,那时霍青桐姑娘正在病中,不能指挥。木卓伦老英雄和他儿子力战而死,霍青桐姑娘下落不明。”陈家洛心中伤痛,跌坐在椅。陆菲青道:“霍青桐姑娘一身武艺,清军兵将怎能伤害于她?”
陈家洛等都知这是他故意宽慰,乱军之中,一个患病的女子如何得能自保?骆冰问道:“霍青桐姑娘有个妹子,回人叫她为香香公主,你可听到她的消息么?”说着使眼色。石双英会意,但又不能凭空捏造,只得道:“这倒没听见。她既是著名人物,如有损伤,京都必有传闻。我在京里没听到什么,想必没事。”
陈家洛岂不知众人是在设词相慰,说道:“兄弟入内休息一会儿。”众人都道:“总舵主请便。”陈家洛入内之后,骆冰对心砚道:“你快进去照料。”心砚急奔进去。众人想到木卓伦和霍阿伊竟尔战死,虽然保乡卫土,捐躯疆场,也自不枉了一世豪杰,但总不免为之伤感。霍青桐姊妹生死未卜,想来也是凶多吉少了。大家心情沮丧,默默……曰。
过不多时,陈家洛掀帘而出,说道:“咱们快吃饭,早日赶到北京去吧。”群雄见他忽然开朗,都感诧异。陆菲青低声对文泰来道:“以前我见你们总舵主总有点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这番如此看得开,放得下,真乃是领袖群伦的豪杰,这个我确然服了。”文泰来大拇指一翘,加紧吃饭。
一路上群雄见陈家洛强作笑语,但神色日见憔悴,都感忧急,却也难以劝慰。不一日到了北京。石双英已在双柳子胡同买下一所大宅第。无尘、常氏双侠、赵半山、杨成协五人已先在宅中相候。众人约略谈过别来情由。
陈家洛道:“赵三哥,请你带同心砚去见侍卫总管。你把皇帝给我的‘来凤’琴和四嫂盗来的玉瓶送了去,要总管转呈,皇帝就知咱们来了。”赵半山与心砚遵嘱而去,过了半日,回来复命。心砚道:“我和赵三爷……”赵半山笑道:“怎么还是爷不爷的?”心砚道:“是了。我和赵三……赵三哥去见皇帝的侍卫总管,这总管名叫王青,说他本是副总管,总管白振奉旨出京办事去了。他得白总管嘱咐,要对总舵主及红花会众兄弟善加结纳,拉着我们到前门外喝了好一阵子酒,才放我们回来,着实亲热。”陈家洛点点头,心知白振是感念自己在钱塘江边救他一命,是以嘱咐副手善待红花会众人。
次口一早,王青过来回拜,与赵半山寒暄了一阵,然后求见陈家洛,陈家洛见王青五十来岁年纪,显得精明能干,武功当亦不弱。王青神态甚是恭谨,悄声道:“皇上命我领陈公子进宫。”陈家洛道:“好,请王总管稍待片刻。”入内与陆菲青等商议。众人都说该当严加戒备,以防不测。当下陆菲青、无尘、赵半山、常氏双侠、卫春华等六人随陈家洛进宫。文泰来率领余人在宫外接应。
七人有王青在前导引,各处宫门的侍卫都恭谨行礼。各人见皇宫气象宏伟,宫墙厚实,重重防卫,均感肃然。走了好一刻,两名太监急行而来,向王青道:“王总管,皇上在宝月楼,命你带陈公子朝见。”王青道:“是。”转头对陈家洛道:“此去已是禁宫,请公子命各位将兵刃留下。”众人虽觉此事甚险,也只得依言解下刀剑,放在桌上。王青带领众人穿殿过院,来到一座楼前。那楼画梁雕栋,金碧辉煌,楼高五层,甚是精雅华美。两名太监从楼上下来,叫道:“传陈家洛。”陈家洛一整衣冠,跟着进楼,无尘等六人却被阻在楼外。
陈家洛随太监拾级而上,走到第五层,进入房去,只见乾隆笑吟吟地坐着。陈家洛跪下行君臣之礼,甚是恭敬。乾隆笑道:“你来啦,很好。坐吧。”一挥手,太监都走了出去。陈家洛仍是垂手站立。乾隆道:“坐下好说话。”陈家洛才谢了坐下。
乾隆笑道:“你瞧我这层楼起得好不好?”陈家洛道:“若不是皇宫内院,别处哪有这般精致的高楼华厦?”乾隆笑道:“我是叫他们赶工鸠造的,前后还不到两个月呢。要是时候充裕,还可再造得考究些。不过就这样,也将就可以了。”陈家洛应道:“是。”心想起这座宝月楼,又不知花了多少民脂民膏,为了赶造,只怕还杀了不少不得力的工匠与监工呢。乾隆站起身来,道:“你刚去过回部,来瞧瞧,这像不像大漠风光。”陈家洛跟着他走到窗边,向外望去,不觉吃了一惊。
料想这本该是个万紫千红的御花园,先前从东面来时,但见一片豪华景色,富贵气象,但登高西望,情景却全然不同,里许的地面上全铺了黄沙,还有些小小沙丘,仔细看来,尚看得出拆去亭阁、填平池塘、挖走花木的种种痕迹。这当然没有人漠上一望无际的雄伟气势,但具体而微,也有一点儿沙漠的模样。
陈家洛道:“皇上喜欢沙漠上的景色?”乾隆笑而不答,反问:“怎样?”陈家洛道:“那也是极尽人力的了。”只见黄沙之上,还搭了十几座回人用的帐篷,帐篷边系着三头骆驼,想起霍青桐姊妹,不由得一阵心酸,再向前望,只见数百名工人还在拆屋,想是皇帝嫌这沙地不够大,还要再加扩充。陈家洛心中奇怪:“这一片干澄澄、黄巴巴的沙地有什么好看?在繁花似锦的御花园巾搭了回人帐篷,像什么样子?他的心思真是令人难以捉摸。”
乾隆从窗边走回,向兀上的“来凤”古琴一指,道:“为我再抚一曲如何?”陈家洛见他始终不提正事,也不便先说,于是端坐调弦,奏了一曲《朝天子》。乾隆听得大悦。陈家洛弹奏之间,微一侧头,忽然见到一张几上放着那对回部送来求和的玉瓶,瓶上所绘的古代回族美女玛米儿,似在对自己含睇浅笑,长辫小帽,双眉含颦,宛有香香公主当日分别时的韵味,铮的一声,琴弦登时断了。
乾隆笑道:“怎么?来到宫中,有些害怕么?”陈家洛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说道:“天威在迩,微臣失仪。”乾隆哈哈大笑,甚是得意,心想:“你终于怕了我了。”陈家洛低下头来,忽见乾隆左手裹着一块白布,似乎手上受伤。乾隆脸上微红,将手缩到背后,说道:“我要的东西,都拿来了么?”陈家洛道:“是我的朋友拿着,就在楼下。”乾隆大喜,拿起桌上小槌在云板上轻敲两下,一名小太监走了进来。乾隆道:“叫跟随陈公子的人上来。”小太监答应了下楼。
陆菲青等在楼下等着,不知陈家洛和皇帝谈得如何,过了一会,听得楼头隐隐传下琴声,稍觉放心。小太监下楼传见,六人跟着他上楼。走到第二层楼梯,忽然身后脚步声急,两人快步走上楼来。无尘与卫春华走在最后,往两旁一让路,那两人从中间抢上,见常氏双侠并不让路,低叱一声:“让开!”各伸手臂,插向常氏双侠腰部,向外猛推。
常氏双侠均想:“哪一个龟儿子如此无礼?”当下运劲反撞。那两人一推,见常氏双侠纹丝不动,却有一股极大劲力反撞出来,都吃了一惊。这时常氏双侠也已向两旁侧身,让出路来,见这两人太监打扮,一人空手,一人捧着一只盒子,刚才这一出手,显然武功精湛。内侍中居然有此好手,倒也出人意外。一瞥之间,两名太监已走到陆菲青与赵半山身后。两人互望了一眼,各伸右掌向陆赵两人肩头抓去,喝道:“让开吧!”陆赵两人忽觉有人来袭,陆菲青使招“沾衣十八跌”,赵半山使了半招“单鞭”,当即把来势化解了。两名太监所抓不中,却受到内劲反击,当下抢上楼头,回头向陆赵二人怒目横视。一人对王青道:“王老三,皇上又选侍卫么?”王青笑道:“这几位是武学高人,哪能像咱们这般俗气。”两名太监“哼”了一声,七楼去了。
陆菲青等见这两名太监身怀绝艺,却是操此贱役,而对王青又是毫不客气,都是心中怀疑,不知两人是什么来头。
转眼间上了第五层楼。王青在帘外察道:“陈公子的六名从人在这里侍候。”一名小太监掀帘出来,道:“在这里等一下。”过了一会,那两名会武功的太监空着手出来,向六人打量了一会,下楼去了。那小太监道:“进去吧。”
六人随着王青进去,见乾隆居中而坐,陈家洛坐在一旁。陈家洛一使眼色,站了起来。陆菲青等无奈,只得向乾隆跪倒磕头。无尘肚里暗暗咒骂:“臭皇帝!那日在六和塔上,吓得你魂不附体,今日却摆这臭架子。老道若不是瞧着总舵主的面子,一剑在你身上刺三个透明窟窿。”
陈家洛从赵半山手里接过一个密封的小木箱来,放在桌上,说道:“都在这里了。”乾隆道:“好,你先去吧!我看了之后再来传你。”陈家洛磕头辞出。乾隆道:“这琴你拿回去。”陈家洛应道:“是。”抱起了琴,交给卫春华,说道:“皇上既已破了回部,臣求圣恩,下旨不要杀戮无辜。”乾隆点点头,挥手命众人走出。
陈家洛无奈,只得率众随王青出房。到了楼下,那两名会武的太监迎了上来,叫道:“王老三,是什么好朋友呀?给咱哥俩引见引见。”
王青对这两名太监似乎颇为忌惮,对陈家洛等道:“我给各位引见两位宫里的高手。这位是迟玄迟公公,这位是武铭夫武公公。”陈家洛欲图大事,对宫里每个人都不愿得罪,拱手微笑道:“幸会,幸会。”王青向迟武两人道:“这位陈公子,是皇上巡幸江南时相遇的。皇上着实宠幸,这回特地召见,不久准要大用了。”迟玄笑道:“这般漂亮的后生哥儿,做大学士怕还早着点儿吧?”陈家洛听他语气轻簿,隐忍不言。常氏兄弟怒目而视,就差“龟儿子”没骂出门。王青又替陆菲青、无尘等逐一引见。
迟武二人都是雍正手下血滴子的儿子。雍正差遣姓迟姓武两名血滴子暗杀了王公大臣后,怕泄露秘密,又将二人暗害,把他们儿子净了身收为太监。迟武两人自幼进宫,得父亲身前僚友指点,学了一身武艺,但于江湖上的著名人物却全无所知,听了无尘等响当当的名头,毫不在意。
武铭夫笑道:“咱们亲近亲近。”两人各自伸手,来捤陆菲青与赵半山的手。他们上楼时抓陆赵二人肩头不中,很不服气,这时要再试一试。迟玄学的是六合拳,武铭夫专精通臂拳。两人一握上手,使劲力捏,存心要陆赵叫痛。哪知迟玄用力一捏,赵半山手滑溜异常,就如一条鱼那样从掌中滑了出去。陆菲青绰号“绵里针”,武功外柔内狠。武铭夫一使劲,登时如握到一团棉花,心知不妙,急忙撤手,掌心已受到反力,总算撤手得早,未曾受伤,强笑道:“陆老儿好精的内功。”
迟玄向常氏兄弟道:“这两位生有异相,武功必更惊人,咱亲近亲近。”常氏兄弟让迟武两人握住了手,均想:“这两个没卵子的龟儿子,手下倒还挺硬,给点颜色他们瞧瞧。”当下使出黑沙掌功夫,迟武二人脸上失色,额头登时一粒粒黄豆大的汗珠渗了出来。
迟武两人是皇太后的心腹近侍,仗着皇太后的宠幸,颇为骄横,平时和侍卫们颇有点面和心不和。这时王青见他们吃亏,故作不见,心中暗暗高兴。
常氏兄弟微微一笑,放开了手。迟武二人痛彻心肺,低头见到手上深深的黑色指印,向双侠恨恨地瞪了一眼,转头就走。卫春华心想:“以张召重如此武功,当日在乌鞘岭上被常五哥一握,尚且受创甚重,何况你这两个家伙?”
王青直送到宫门外。文泰来和杨成协、章进等人在外相迎。
乾隆等陈家洛走后,屏退太监,打开小木箱,见了雍正谕旨和生母亲笔所写的书信,心想自己左臀上确有殷红斑记,若非亲生之母,焉能得知?此事千真万确,更无丝毫怀疑,追怀父母生养之恩,不禁叹息良久,命小太监取进火盆,把信件证物一一投入火里,眼见烈焰上腾,满心顿觉轻松愉快,一转念间,把小木箱也投入火盆,只烧得满室生温。
乾隆望着儿上玉瓶出了一会儿神,对小太监道:“传那人上来。”小太监下楼半晌,回上来跪禀:“奴才该死,娘娘不肯上来。”乾隆一笑,接着又微微叹了口气,向几上的玉瓶一指,起身下楼。两名小太监抱了玉瓶跟来。’走到下面一层,站在门外的宫女挑起门帘,乾隆走进房去,满楼全是鲜花,进了内室,两名宫女从太监手里接过玉瓶,轻轻放在匕。
室内一名白衣少女本来向外而坐,听得脚步声,倏地转身面壁。乾隆一挥手,众宫女退了出去,正要开口说话,门帘掀开,迟玄与武铭夫两名太监走了进来,垂手站在门边。乾隆怒道:“你们来干什么?快出去。”迟玄道:“奴才奉太后懿旨,保护皇上。”乾隆道:“我好好的,保护什么?”迟玄道:“皇太后知道她……娘娘性子不……性子刚强,怕再伤了皇上万金之体。”乾隆望了望自己受伤的左手,喝道:“不用!快出去!”迟武二人只是磕头,却不退出。乾隆知道他们既奉太后之命,无论如何是不肯出去的了,便不再理会,转头对那白衣少女道:“你回过头来,我有话说。”说的却是回语。
那少女不理不睬,右手紧紧握着一柄短剑的剑柄。乾隆叹了口气道:“你瞧桌上是什么。”那少女本待不理,但终究好奇,过了一会,侧头斜眼一望,见到了那对羊脂白玉瓶。她这一回头,乾隆和迟武两人只觉光艳耀目,原来这少女就是香香公主。
木卓伦兵败之后,香香公主为兆惠部下所俘。兆惠记得张召重的话,知道皇帝要这女子,于是特遣亲兵,香车宝马,隆而重之地送到北京皇宫来。
当口乾隆见了玉瓶上回族美女的画像,以为仅为古代両工意像,其后听回人使者说起,才知当世确有更胜于此的美人,不禁神魂颠倒,于是派张召重去回部传令,务必要找些回人绝色美女送京。他一遣出张召重,就日日盼望,忽想美人到来,言谈不通,岂非减了情趣,亏他倒也一片诚心,竟传了教师学起回语来。他人本聪明,学得又甚专心,数月间便已粗通,曾赋诗一首云:“万里驰来卓尔齐,恰逢嘉夜宴楼丙。面询牧盛人安否,那更传言藉译鞮。”在诗下自注道:“蒙古回语皆熟习,弗藉通事译语也。”于学会了说回语,颇为沾沾自喜。
但香香公主一缕情丝,早已牢牢缚在陈家洛身上,乾隆又是她杀父大仇,怎肯相从?她几次受逼不过,便图自尽,但每次总想到陈家洛曾答允过,要带她上长城城头玩耍。她自与陈家洛相识,见他采雪莲、逐清兵、救小鹿、出狼群、赴敌营、进玉峰,在危难中干过无数惊险之事,对他的说话已无丝毫怀疑,他既说过带她到长城上去,定然会去,是以不论乾隆如何软诱威逼,她始终充满信心,坚定抗拒,心想:“我就像当时给狼一困住一样,这头恶狼想要害我,我那郎君总会来救我出去。”乾隆眼见她一大天的憔悴,怕她郁闷而死,倒也不敢过分逼迫,又招集京师巧匠,建造了这座宝月楼给她居住。楼宇落成后他大为得意,自撰“宝月楼记”,写道:“名之宝月者,抑亦有肖乎广寒之庭也”,并有“叶屿花台云锦错,广寒乍拟是瑶池”的“宝月楼诗”,把香香公主大捧而特捧,比之为嫦娥,比之为仙子。
但香香公主毫不理会,宝月楼中一切珍饰宝物,她视而不见,只是望着四壁郎世宁所绘的工笔回部风光,呆呆出神,追忆与陈家洛相聚那段时日中的醉心乐事。
乾隆有时偷偷在旁形相,见她凝望想念,嘴角露着微笑,不觉神为之荡,这天实在忍不住了,伸手过去拉她手臂,突然寒光一闪,一剑直刺下来。总算香香公主不会武艺,而乾隆身手又颇敏捷,急跃避开,但左手已被短剑刺得鲜血淋漓。他吓得脸青唇白,全身冷汗,从此再也不敢对她有丝毫冒渎。这事给皇太后知道后,命太监去缴她短剑。香香公主拔剑当胸,只要有人走近,立即自杀。乾隆只得令众人退开,不得干扰。
香香公主又怕他们在饮食中下药迷醉,除了新鲜自剖的瓜果之外,一概不饮不食。乾隆在武英殿旁造了一座回人型式的浴池供她沐浴,她却把自己衣衫用线缝了起来。她生有异征,多日不沐,身上香气却愈加浓郁。一个本来不懂世事、天真烂漫的少女,只因身处忧患,独抗邪恶,数十日之内,竟变得精明坚强,洞悉世人的奸险了。
她这时乍见玉瓶,心头一震,怕乾隆又施诡计,回头面壁,紧紧握住剑柄。乾隆叹道:“我以前见了玉瓶上你的画像,只道出于古代画工的想像,世上决无真正如此美人,不料见了你,汴知天下任何画工所不能图绘于万一。”香香公主不理。乾隆又道:“你整日烦恼,莫要闷出病来。你可想念家乡吗?到窗边来瞧瞧。”吩咐太监,取铁锤来起下钉住窗户的钉子,打开了窗。原来乾隆怕她伤心愤慨,跳楼內尽,是以她所住的这一层的窗户全部牢牢钉住。
香香公主见乾隆和两名太监站在窗边,“哼”了一声,嘴唇扁了一扁。乾隆会意,站起来走到东首,又挥手命迟武两人走开。香香公主见他们远离窗边,才慢慢走近,向外望去,只见一片平沙,搭了许多回人的帐幕,远处是一座伊斯兰教的礼拜堂,心里酸痛,两颗泪珠从面颊上缓缓滚下,想起父亲哥哥及无数族人都惨被乾隆派去的兵将害死,一股怨愤,从心底直冲上来,猛回头,抓起桌上一只玉瓶,猛向乾隆头上摔去。
武铭夫一个箭步抢在前面,伸出左手相接,岂知玉瓶光滑异常,虽然接住了,还是滑在地下,跌成了碎片。一瓶刚碎,第二瓶跟着掷到,迟玄双手合抱,玉瓶仍从他手底溜下,一声清脆之声过去,稀世之珍就此毁灭。
武铭夫怕她再出手伤害皇帝,纵上去伸手要抓。香香公主回过短剑,指在自己咽喉,乾隆急叫:“住手!”武铭夫顿足缩手。香香公主急退数步,丁冬一声,身上跌下了一块东西。武铭夫怕是暗器之属,忙俯身拾起,见是一块佩玉,转过身来交给皇帝。
乾隆一拿上手,不觉变色,只见正是自己在海宁海塘上送给陈家洛的那块温玉,上面用金丝嵌着“情深不寿,强极则辱,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四句铭文。他给陈家洛时曾说要他将来赠给意中人作为定情之物,难道这两人之间竟有情缘?忙问:“你识得他?”顿了一顿,又道:“这玉从哪里来的?”
香香公主伸出左手,道:“还我。”乾隆妒意顿起,问道:“你说是谁给你的,我就还你。”香香公主道:“是我丈夫给我的。”这一句回答又大出他意料之外,忙问:“你嫁过人了?”香香公主傲然道:“我的身子虽然还没嫁他,我的心早嫁给他了。他是世上最仁慈最勇敢的人。你捉住我,他定会将我救出去。你虽是皇帝,他不怕你,我也不怕你。”乾隆越听越不好受,恨恨地道:“我知道那人是谁!他是红花会总舵主陈家洛,只是个江湖匪帮的头子,有什么稀奇了?”香香公主听他提到陈家洛的名字,心中喜悦,登时容光焕发,道:“是么?你也知道他。你还是放了我的好。”
乾隆一抬头,猛见对面梳妆台上大镜中自己的容貌,想起陈家洛丰神俊朗,文武全才,年纪又轻,自己哪一点能及得上他?不由得又妒又恨,猛力一挥,温玉掷出,将镜中自己的人影打得粉碎,玻璃片撒满了一地。香香公主抢上去拾起佩玉,用衣襟拂拭抚摸,其是怜惜。乾隆更是恼怒,一顿足,下楼去了。
他回到平时读书作诗的静室,看到案头一首做了一半的“宝月楼诗”,那两句“楼名宝月有嫦娥,天子昔时梦见之”,平仄未叶,才调稍欠,本想慢慢推敲,但愿得圣天子洪福齐天,百神呵护,忽然笔底下自行钻出几句妙句来,也未可知,这时气恼之下,随手将诗笺扯得粉碎,坐了半天,满腔愤怒才惭惭平息,寻思:我贵为天子,奄有四方,这个异族女子却如此倔强,不肯顺从,原来是这陈家洛在中间作怪……他劝我驱逐满洲人出关,回复汉家天“哼,哼,想得倒挺美!”
想到此事,心底一个已盘算了千百遍的念头又冒将上来:“现今我要怎样便怎样,何等快乐逍遥,这件大事就算能成,亦不免处处受此人挟制,自己岂非成了傀儡?又何必舍实利而图虚名?”又想:“图此大事得成,同然是青史名彪,功烈远迈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从此不受太后挟制,做一个真正的自在天子。但危难重重,稍一失算,不免身败名裂,到底此事有几成把握?”寻思:“倘若我将红花会从根铲除,不免杀了我的亲弟弟,哼,哼!当年李世民为图大事,还不是杀了建成、元吉?”再想:“这回族女子一心一意都放在他身上,好,咱们两件事一并算账。”妒念一起,什么兄弟手足之情,全都抛向了九霄云外。当下心意已决,命太监召王青进来。
不一刻王青进来听旨,奏报大内总管白振已从福建回京缴旨,说道皇上吩咐的事已办妥了。乾隆大喜,吩咐道:“在宝月楼每层楼上各派四名一等侍卫,楼外再派二十名侍卫,不许露出半点痕迹。”王青答应了。乾隆又道:“宣陈家洛来此,我有要紧说话,命他别带从人。”王青接旨,先行分派侍卫,然后去召陈家洛。
陈家洛又闻宣召,入内与众人商议。陆菲青、文泰来等都很担忧,均说为什么不许随带从人,何况天时已晚,只怕内有阴谋。陈家洛道:“从回部与少林寺拿来的证物,我都已呈给皇上。他刚见过我,立即又叫我去,定为商议此事。这是我汉家山河兴复大业,就是刀山油锅,也要去走一遭。”对无尘道:“道长,要是我不能回来,红花会就请道长统领,给兄弟报仇。”无尘慨然道:“总舵主放心。报仇是必定的,红花会不论谁来统领都成。”陈家洛又道:“你们这次别去接应,他如存心害我,在宫外接应也来不及,反而多有损折。”群雄见情势如此,只得答应。!
陈家洛与王青再进禁城,已是初更时分,两名太监提了灯笼前导。只见月上树梢,照得地下一片花影,陈家洛随着太监又上宝月楼来。这次是到第四层,太监一通报,乾隆立命入内。那是楼侧的一间小室,乾隆坐在榻上呆呆出神。陈家洛跪拜了。乾隆命坐,半响不语。陈家洛见对面壁上挂着一幅仇十洲绘的《汉宫春晓图》,工笔庭院,人物意态如生,旁边是乾隆所写的一副对联:“企圣效王虽励志,日孜月砭祗惭神。”隐然有內比汉皇之意。乾降见他在看自己所写的字,笑问:“怎样?”陈家洛道:“皇上胸襟开阔,自是神武天子气象。将来大业告成,则汉驱暴秦,明逐元虏,都不及皇上德配天地、功垂万代。”
乾隆听他歌功颂德,不禁怡然自得,捻须微笑,陶醉了一阵,笑道:“你我份虽君臣,情为兄弟,以后你要好好辅佐我才是。”陈家洛听了这话,知他看了各件证物与书信之后,已承认二人的兄弟关系,同时话中显然并非背盟,正是要共图大事之意,不禁大喜,疑虑顿消,跪下磕头道:“皇上英明圣断,真是万民之福。”
乾隆待他站起,叹道:“我虽贵为天子,却不及你的福气。”陈家洛愕然不解。乾隆道:“去年八月间,我在海宁塘边曾给你一块佩玉,这玉你可带在身边?”陈家洛一愣,道:“皇上命臣转送他人,臣已经转赠了。”乾隆道:“你眼界极高,既然能当你之意,那必是绝代佳人了。”陈家洛眼眶一红,低声道:“可惜她现今生死未卜,不知流落何方。待皇上大事告成,臣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她。”乾隆道:“这个姑娘是你十分心爱之人了?”陈家洛点头道:“是。”
乾隆道:“皇后是满洲人,你是知道的?”陈家洛又道:“是。”乾隆道:“皇后侍我甚久,为人也很贤德。要是我和你共图大事,她必以死力争,你想怎么办?”这句话陈家洛如何能答,只得道:“皇上圣见,微臣愚鲁,不敢妄测。”乾隆道:“家国不能两全,欲成大事,皇后决计不可保全。眼下我有一件心事,可惜无人能替我分忧。”陈家洛道:“皇上但有所命,臣万死不辞。”乾隆叹道:“本来君子不夺人之所好,但这是命中注定的冤孽。唉,情之所钟,奈何、奈何?你到那边去瞧瞧吧!”说着向西侧室门一指,站起身来,上楼去了。
陈家洛听了这番古里古怪的言语,大惑不解,掀开厚厚的门帷,慢慢走了进去,见是一间华贵的卧室,重帷遮窗,室角红烛融融,一个白衣少女正望着烛火出神。
他在深宫之中陡然见到香香公主,登时呆住,身子一晃,说不出话来。香香公主听得脚步声,先把手中的短剑紧紧一握,抬起头来,只见对面站着的竟是自己。思夜想的情郎,满脸怒色立时变为喜容,欢叫一声,急奔过去,投身入怀,喊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救我的。我耐心等着,你终于来了。”陈家洛紧紧抱着她温软的身体,问道:“喀丝丽,咱们是在做梦么?”香香公主仰脸摇了摇头,两滴珠泪流了下来。
陈家洛满怀感激,心想这皇帝哥哥真好,知道她是我的意中人,万里迢迢地把她从回部接来,让我和她在这里相会,使我出其不意,惊喜交集。他揽着香香公主的腰,低下头去,情不自禁地在她唇上亲吻。两人陶醉在这长吻的甜味之中,登时忘却了身外天地。
过了良久良久,陈家洛才慢慢放开了她,望着她晕红的脸颊,忽见她身后一面破碎的镜子,两人互相搂抱着的人影在每片碎片中映照出来,幻作无数化身,低声道:“你瞧,世界上就是有一千个我,这一千个我总还是抱着你。”
香香公主斜视碎镜,从袋里摸出那块佩玉,说道:“他把我这玉抢去打碎了的。幸好没砸坏了玉。”陈家洛惊问道:“谁?”香香公主道:“那坏蛋皇帝。”陈家洛一惊更甚,忙问:“为什么?”香香公主道:“他逼迫我,我说我不怕,因为你一定会救我出去。他就很生气,想拉我,但我有这把剑。”
陈家洛脑中一阵晕眩,呆呆地重复了一句:“剑?”香香公主道:“嗯,我爹爹被他们害死时,我在他身边。他拿这柄剑给我,叫我被敌人侵犯时就举剑抵抗,让敌人杀死。《可兰经》教导我们,谁如自杀,真主安拉必会责罚,自杀之后,会堕人火窟。”
陈家洛低下头来,见到她衣衫用线密密缝住,心想这个柔弱天真的女孩子为了抵抗暴力,不知已有多少次临到生死交界的关头,心中又是爱怜,又是伤痛,把她揽在怀里,过了半晌,宁定心神,细想眼前的局面。
首先想到:“皇帝把喀丝丽接到宫来,原来是。己要她。他在御花园中建造沙漠,搭回人篷帐,起回教礼拜堂,当然都是为了讨好她。可是喀丝丽誓死不从。他威逼诱骗,不知已使了多少手段,结果始终无效。他刚才叹说不及我有福气,就指这件事了。”抱着香香公主的身子,见她迷迷糊糊地合上了眼,自是这些日子来孤身抗暴,心力交瘁,此时乍见亲人,放宽了心怀,再也支持不住,不禁沉沉睡去。又想:“他让我见她,是什么用意?他提到皇后的情分,说欲图大事只得不顾皇后,家国之间,必须有所取舍。是了,他的意思是……”想到这里,不禁冷汗直冒,身子一阵发颤,只觉怀里的香香公主也微微动了一下,只听她安心地叹了口气,脸露微笑,如花盛放。
“我该为了喀丝丽而和皇帝决裂,还是为了图谋大事而劝她顺从?”这念头如闪电般在脑子里晃了两晃,这是个痛苦之极的决定,实在不愿去想,可是终于不得不想:“她对我如此深情,拼死为我保持清白之躯,深信我定能救她,难道我竟忍心离弃她、背叛她?但要是顾全了喀丝丽和我两人,一定得和哥哥决裂。这百世难遇的复国良机就此放过,我二人岂非成了千古罪人?”脑中一片混乱,直不知如何是好。
香香公主忽然睁开眼来,说道:“咱们走吧,我怕再见那坏蛋皇帝。”陈家洛道:“好,咱们就走。”接过她手中短剑,牙齿一咬,心想:“千古罪人就千古罪人!我们冲不出去,两人就一齐死在这里。要是侥幸冲出,我和她在深山里隐居一世,也总比让她受这伧夫欺辱的好。”走到窗边,游目四望,要察看有无侍卫太监阻挡,只见近处寂静无声,远方却是一片灯火。凝神眺望,看清楚灯火都是工匠所点,他们为了要造一块假沙漠,正在拆平许多民房,定是乾隆旨意峻急,是以成千成万的人要连夜动工。
一见之下,怒火直冒上来,心道:“这一来,不知有多少百姓要无家可归?”
随即想到:“这皇帝好大喜功,不恤民困,如任由他为胡虏之长,如此欺压汉人,天下千千万万百姓不知要吃多少苦头。要是上天当真注定非如此不可,这些苦楚就让我和喀丝丽两人来担当吧。我该担当,那是不错。却为什么要喀丝丽也来担当?”
想到此处,真是肠断百转,心伤千回,定了定神,对香香公主道:“你等一下,我出去一下就回来。”香香公主点点头,从他手里接过短剑,微笑着目送他出室上楼。
走到楼上,只见乾隆铁青着脸坐在榻上。陈家洛道:“国事为重,私情为轻,我可劝她从你。”乾隆大喜,跳下榻来,叫道:“当真?”陈家洛道:“嗯,不过你得立个誓。”说话时两眼盯住了他。乾隆避开他眼光,问道:“立什么誓?”陈家洛道:“倘若你不是诚心竭力把满洲鞑子赶出关外,那怎么样?”乾隆想了一想,道:“要是这样,就算我生前荣华无比,我死后陵墓给人发掘,尸骨为后人碎裂。”帝王图的是万世不拔之基,陵寝不保,便是皇朝倾覆,那自是极重的誓言了。
陈家洛道:“好,我就去劝她,不过我得和她出宫去。”乾隆一惊,道:“出宫?”陈家洛道:“正是,她现下恨你人骨,在宫里她不能安心听我说话,我要带她到长城上去好好开导。”乾隆疑心大起,问道:“深夜出宫,干吗走得这么远?”陈家洛道:“我曾答应带她到长城城头去玩耍,完了这心愿之后,我以后永远不再见她。”乾隆道:“你一定带她回来?”陈家洛道:“我们江湖中人,信义两字看得比性命还重。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何况驱满兴汉乃头等大事,我岂能为一小小女子而作千古罪人。”
乾隆心想他若是带了这美人高飞远走,却去哪里找他?沉吟半晌,又想:“除了他设法开导,决无别法令她相从。他决心要图大事,定不致为一女子而负我。”于是一拍桌子,叫道:“好,你们去吧!我要布置一下,你们等天亮了再走。”陈家洛点头下楼。
乾隆自陈家洛出楼,心念起伏不定,只恐陈家洛神通广大,带了这女子高飞远走,再也追捕不着,副总管王青的本事远不及白振,于是命传白振进见。
白振进来磕头,说道:“皇上吩咐的事,臣与福建藩台方有德合力,已办得妥妥当当。”乾隆点头,道:“传方有德。”白振去传了方有德进来。方有德磕头禀告:“臣奉了圣旨,与白总管去少林寺办事。当时得知有红花会首脑来寺,臣怕打草惊蛇,笫三天上待红花会首脑远去后再于半夜中动手。寺后埋伏的官兵先行放火,将后面戒持院和藏经阁烧成白地,此后前殿各处也均起火,寺里任何物事,均已毁得干干净净。寺里恶僧抗拒皇命,白总管指挥大内高手以及数千官兵,杀伤不少,方丈也予格杀,余僧逃散。寺旁有红花会余党潜伏,强悍抗命,相助少林僧,白总管将其杀散,还夺得红花会大头目徐某的一个初生婴儿,现带来京城。內总管言道,日后皇上剿灭红花会,这婴儿大有用处,可用来挟制匪党。”乾隆不住点头,最后说道:“这事办得很好,朕另有升赏。那婴儿交由白振看管,你们二人暂在宫里侯命。”方有德与白振磕头谢恩。
乾隆道:“那陈家洛奉旨带了那回族女子,说要去长城上头开导。白振,你多带得力人手,跟随监视,护送他二人回宫,尤其那回族女子,千万不能让她走了。”白振接旨下偻。乾隆心想少林寺烧成白地,便再有什么证据也都灭了,白振精明能干,京中兵马众多,陈家洛当逃不出手掌心去。
陈家洛回到第四层楼,携着香香公主的手,道:“咱们等天亮了便走吧。”香香公主大喜。等到天色微明,两人并肩下楼,一路出宫。宫中侍卫早已接到旨意,也不阻拦。香香公主心中欢畅无比,她素来深信情郎无所不能,见事情如此顺利,轻轻易易地就出了宫门,却也不以为奇。
两人出得宫来,天已渐明。心砚牵了白马,正在那里探头探脑地张望,一见陈家洛,急忙奔来,见香香公主站在他身旁,更是惊喜。陈家洛接过马缰,道:“我要出城一天,到天晚才能回来,叫大家放心好啦。”心砚望着两人同乘向北,正要回去,忽然身后马蹄声疾,数十名侍卫纵马追了下去,当先一人身形枯瘦,正是白振,心中一惊,忙奔回报信。
白马出得城来,越跑越快。香香公主靠在陈家洛怀里,但见路旁树木晃眼即过,数月来的悲愁一时尽去。那马脚力非凡,不到半天,已过清河、沙河、昌平等地,来到南口。
陈家洛道:“咱们去瞧瞧明朝皇帝的陵墓。”纵马直向天寿山驰去。过了牌坊和玉石桥后,只见一座大碑,写着“大明长陵神功圣德碑”九个大字,碑右刻着乾隆所书的几行题字:“明之亡非亡于流寇,而亡于神宗之荒唐,及天启时阉宦之专横,大臣志在禄位金钱,百官专务钻营阿谀。及思宗即位,逆阉虽诛,而天下之势,已如河决不可复塞,鱼烂不可复收矣。而又苛察太甚,入怀自免之心,小民疾苦而无告,故相聚为盗,闯贼乘之,而明社遂屋。呜呼!有天下者,可不知所戒惧哉?”
陈家洛瞧着这几行字,默默思索:“他知道小民疾苦而无告,故相聚为盗。倒也不是没有见识。”香香公主道:“你瞧的是什么啊?”陈家洛道:“那是皇帝写的字。”香香公主恨道:“这人坏死啦,别瞧他。”拉着他手向内走去,只见两旁排着狮、象、骆驼、麒麟以及文武百官的石像。香香公主望着石骆驼,想起家乡,泪水涌到了眼里。
陈家洛心想:“和她相聚只剩下今朝一日,要好好让她欢喜才是。过了今天,我两人终生再没快乐的日子了。”于是打起精神,笑道:“你想骑骆驼是不是?”将她抱起,轻轻一跃,两人都骑上了驼背,口里吆喝,催石骆驼前进。香香公主笑弯了腰,过了一会儿,叹道:“要是这骆驼真能跑,把咱俩带到天山脚下,可有多好。”陈家洛道:“那你要做什么?”香香公主眼望远处,悠然神往,道:“那时候我可忙啦。要摘花朵儿给你吃,要给羊儿剪毛,要给小鹿喂羊奶,要到爹爹、妈妈、哥哥的坟上去陪他们,要想法子找寻姊姊……”陈家洛心头一震,忙问:“你姊姊怎么了?”香香公主凄然道:“那天夜里,清兵突然从四面八方杀到,姊姊正在生病。乱军中都冲散了,后来我始终没再听到她的消息。我们去找寻姊姊,就是走遍千里万里,也一定要找到姊姊,好不好?”陈家洛黯然点头。
陈家洛心中伤痛,半晌不语,两人上马又行。一路上山,不多时到了居庸关,只见两崖峻绝,层峦叠嶂,城墙绵亘无尽,如长蛇般蜿蜒于丛山之间。香香公主道:“花这许多工夫造这条大东西干什么?”陈家洛道:“那是为了防北边的敌人打进来。在这长城南北,不知有多少人送了性命。”香香公主道:“男人真是奇怪,大家不是高高兴兴地一起跳舞唱歌,偏要打仗,害得多少人送命受苦,真不知道有什么好处。”陈家洛道:“要是皇帝肯听你话,你叫他别去打边疆上那些可怜人,好么?”
香香公主见他说得郑重,道:“我永远不再见这坏皇帝。”陈家洛道:“倘若你能让他听你的话,那么你一定要劝他别做坏事,给百姓多做点好事。你答应我这句话。”香香公主笑道:“你说得真古怪。你要我做什么事,难道我有不依从的么?”陈家洛道:“喀丝丽,多谢你。”香香公主嫣然一笑。
两人携手在长城外走了一程。香香公主道:“我忽然想到一件事。”陈家洛道:“什么?”香香公主道:“今天我玩得真开心,是因为这里风景好么?不是的。我知道是因为和你在一起。只要你在我身旁,就是在最难看的地方,我也会喜欢的。”陈家洛越是见她欢愉,心里越是难受,问道:“你有什么事想叫我做的么?”香香公主一怔,道:“你待我真好,什么都给我做好了。我要的东西,我不必说,你就去给我拿了来。”说着从怀里摸出那朵雪中莲来,莲花虽已枯萎,但仍是芳香馥郁,笑道:“只有一件事你不肯做,我要你唱歌,你却推说不会。”
陈家洛笑道:“我真的从来没唱过歌。”香香公主假装板起了脸,道:“好,以后我也不唱歌给你听。”陈家洛心想:“我俩今生今世,就只有今日一天相聚了。我唱个歌给她听,让她笑一下,也是好的。”说道:“小时候曾听我妈妈的使女唱过几首曲子,我还记得。我唱给你听,你可不许笑。”香香公主拍手笑道:“好好,快唱!”
陈家洛想了一下,唱道:“细细的雨儿濛濛淞淞地下,悠悠的风儿阵阵地刮。楼儿下有个人儿说些风风流流的话,我只当是情人,不由得口儿里低低声声地骂。细看他,却原来不是标标致致的他,吓得我不禁心中慌慌张张地怕。”
陈家洛唱毕,用回语解释了一遍,香香公主听得直笑,说道:“原来这个大姑娘眼睛不大好。”正自欢笑,忽见陈家洛眼眶红了,泪水从脸上流了下来,惊道:“干吗你伤心啊?啊,你定是想起了你妈妈,想起了从前唱这歌的人。咱们别唱了。”
两人在长城内外看了一遍,见城墙外建雉堞,内筑石栏,中有甬道,每三十余丈有一墩台。陈家洛见了这放烽火的墩台,想起霍青桐在回部烧狼烟大破清兵,这时不知生死如何,更是愁上加愁,虽然强颜欢笑,但总不免流露伤痛之色。
香香公主道:“我知你在想什么。”陈家洛道:“是么?”香香公主道:“嗯,你在想我姊姊。”陈家洛道:“你怎知道?”香香公主道:“以前我们三个人一起在那古城里,虽然危险,可是我见你是多么快乐。唉,你放心好啦!”陈家洛拉住她手,问道:“喀丝丽,你说什么?”
香香公主叹道:“以前我是个小孩子,什么也不懂。可是我在皇宫里住了这些日子,我天天在回想跟你在一起的情景,从前许多不懂的事,现今都懂了。我姊姊一直在喜欢你,你也喜欢她。是么?”陈家洛道:“是的,我本来不该瞒你。”香香公主道:“不过我知道,你也是真心喜欢我的。我没有你,我就活不成。咱们快去找姊姊,就是走到天边,也要找着她。找到之后,咱三人永远快快乐乐地在一起,你说那可有多好。”说到这里,眼中一阵明亮,脸上闪耀着光彩,心中欢愉已极。陈家洛紧紧握着她手,柔声道:“喀丝丽,你想得真好,你和你姊姊,都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
香香公主站着向远处眺望,忽见西首太阳照耀下有水光闪烁,侧耳细听,水声有如琴鸣,喜道:“你听,这声音多美。”陈家洛道:“那是弹琴峡。”香香公主道:“去瞧瞧。”两人从乱山丛中穿了过去,走到临近,只见一道清泉从山石间激射而出,水声淙淙,时高时低,真如音乐一般。
香香公主走到水边,笑道:“我在这里洗洗脚,可以么?”陈家洛笑道:“你洗吧。”她除下鞋袜,踏人水里,只觉一阵清凉,碧绿的清水从她白如凝脂的脚背上流过。陈家洛猛见自己身影倒映在水里,原来日已偏西,从衣囊里拿出些干粮来两人吃了。香香公主靠在他的身上,一面吃饼,一面用手帕揩脚。
陈家洛一咬牙,说道:“喀丝丽,我要对你说一件事。”她转过身来,双手搂着他,把头藏在他的怀里,低声道:“我知道你爱我。你不说我也明白。不用说啦。”他心里一酸,一句冲到口边的话又缩了回去,过了一阵,道:“咱们在玉峰里看到那玛米儿的遗书,你还记得么?”香香公主道:“她现在和她的阿里一起住在天上,那很好。”陈家洛道:“你们伊斯兰教相信好人死了之后,会永远在乐园里享福,是不是?”香香公主道:“那当然是这样。”陈家洛道:“这些日子来,我天天在读《可兰经》,不过有许多地方不明白。我回到北京之后,就去找你们伊斯兰教的阿訇,请他教导我,让我好好做一个伊斯兰教的教徒。”
香香公主大喜过望,想不到他竟会自愿皈依伊斯兰教,仰起头来,叫道:“大哥,大哥,你真的这样好么?”陈家洛道:“我一定这样做。”香香公主道:“你为了爱我,连这件事也肯了。我本来是不敢想的。”陈家洛缓缓地道:“因为今生我们不能在一起。我要在死了之后,天天陪着你。”
香香公主听了这话,犹如身受雷轰,呆了半晌,颤声道:“你……你说什么?今生我们不能在一起?”陈家洛道:“是的,过了今天,咱们不能再相见了。”香香公主惊道:“为什么?”身子颤动,两颗泪珠滴到了他衣上。
陈家洛温柔款款地搂着她,轻声道:“喀丝丽,只要我能陪着你,就是没饭吃,没衣穿,天天受人打骂侮辱,我也甘心情愿。可是你记得玛米儿吗?那个好玛米儿,为了使她族人不受暴君欺侮压迫,宁愿离开她心爱的阿里,宁愿去受那暴君欺侮……”香香公主软软垂了下来,伏在他腿上,低声道:“你要我跟从皇帝?要我去刺死他么?”
陈家洛道:“不是的,他是我的亲哥哥。”于是将自己和乾隆的关系、红花会的图谋、六和塔七的盟誓,以及今闩乾隆之所求,原原本本地说了。她听到最后,知道自己日夜所盼、已经到了手的幸福,一下子又从手里溜了出去,心头大震,不禁晕了过去。
等到醒来,只觉陈家洛紧紧地抱着她,自己衣上湿了一块,自是他眼泪浸湿了的。她站起身来,柔声道:“你等我一下。”慢慢走到远处一块大石上,向西伏下,虔诚祷告,祈求真神安拉指点她应当怎样做,淡淡的日光照射在她白衣之上,一个美丽无伦的背影中流露着无限的凄苦,无限的温柔。她慢慢转过身来,说道:“你要我做什么,我总是依你。”
陈家洛纵身奔去,两人紧紧抱住,再也说不出话来。她低声道:“早知道只有今天一天,我也不到这里来了。我要你整天抱着我不放。”陈家洛不答,只是亲她。过了好一阵,她忽然说道:“离开家乡之后,我从来没洗过澡,现下我要洗一洗。”取出短剑,割断了衣服上缝的线,脱了外衣。
陈家洛站起身来,道:“我在那边等你。”香香公主道:“不,不!我要你瞧着我。你第一次见我,我正在洗澡。今日是最后一次……我要你看了我之后,永远不忘记我。”陈家洛道:“喀丝丽,难道你以为我会忘记你吗?”她求道:“我说错啦,大哥,你别见怪。你别走啊。”陈家洛只得又坐下来。
但见她将全身衣服一件件地脱去,在水声淙淙的山峡中,金黄色的阳光照耀着一个绝世无伦的美丽身体。陈家洛只觉得一阵晕眩,不敢正视,但随即见到她天真无邪的容颜,忽然觉得她只不过是一个三四岁的光身婴儿,是这么美丽,可是又这么纯洁,忽想:“造出这样美丽的身体来,上天真是一位全知全能的大神吧?”心中突然弥漫着崇敬感谢的情绪,不自禁地跪下地来,面向西方,以手加额,磕下头去。他自少年时便在回部,见惯了回人向真神崇拜的仪节。
香香公主瞧着他拜完后坐倒,慢慢抹去身上的水珠,缓缓穿上衣服,內怜自惜,又复自伤,心中在想:“这个身体,永远不能再给亲爱的人瞧见了。”抹干了头发,又去偎倚在陈家洛的怀里。
陈家洛道:“我跟你说过牛郎织女的故事,你还记得么?”香香公主道:“记得,你还教我一个歌,说是:一年虽只相逢一次,却胜过了人间无数次的聚会。”陈家洛道:“是啊,咱俩不能永远在一起,但真神总是叫咱俩会见了。在沙漠上,在这里,咱俩过得这么快活,虽然时刻很短,但比许多一起过了几十年的夫妻,咱俩的快活还是多些吧。”
香香公主听着他柔声安慰,望着太阳慢慢向群山丛中落下去,她的心就如跟着太阳落下去一般,忽然跳了起来,高声哭道:“大哥,大哥,太阳下山了。”
陈家洛听了这话,真的心都碎了,拉着她的手道:“喀丝丽,我要你受这么多的苦!”
香香公主望着太阳落下去的地方,低声道:“太阳要是能再升起来,就是很短很短的一下子也好……”陈家洛道:“我是为了自己的同胞,受苦是应该的,可是那些人你从来没见过,你从来没爱过他们……”香香公主道:“我爱了你,他们不就是我自己的人吗?我所有的回人兄弟,你不是也都爱他们么?”眼见天色越来越黑,太阳终于不再升上来,她心里一阵冰冷,说道:“咱们回去吧,我很快乐,这一生我已经够了!”
陈家洛黯然无语,两人上马往来路回去。香香公主不再说话,也不回头再望一眼刚才两人共享过的美景。
走不到半个时辰,忽听马蹄声大作,数十人从暮色苍茫中迎面而来,领头的正是金钩铁掌白振,他一见陈家洛与香香公主,登时脸现喜色,左手向后一挥,跳下马来,站在道旁,后面跟着的四十名侍卫也纷纷下马。白振奉旨监视两人,哪知他们骑的白马奔驰如飞,寻常马匹如何追得上,一路打听,调换坐骑,也不敢吃饭休息,直追到傍晚,正自忧急,忽与两人狭路相逢,真如天上掉下了活宝来那么欢喜。
陈家洛浑不理会,径自催马向前。忽然南方马蹄声又起,卫春华一马当先奔来,大叫:“总舵主,我们都来啦。”跟着陆菲青、无尘、赵半山、文泰来、常氏双侠等先后赶到。
第十九回 烈焰奔腾走大侠
王维扬也从背上拔出紫金八卦刀,这时两人站得临近,看得清楚,只见对方口鼻俱肿,右眼圈上一大块乌青,不禁暗自纳罕,心想张召重一身武功,难道还有胜过他的人物,竟将他打成这个样子。他不知道昨天晚上张召重中了陈家洛的拳击,脸上受伤,今日他掌法上输了一招,也未始不是受这伤势影响。
张召重存心在兵刃上挽回面子,凝碧剑出手,连绵不断,俱是进手招数,攻势凌厉已极。王维扬见他剑光如一泓秋水;知道这是一口宝剑,如被它削上,自己兵刃怕要吃亏,不敢招架,展开八卦刀法,硬砍硬削。这一番拼斗比刚才更加惊心动魄,只要稍一疏神,就得血染芳草。两人酣斗良久,张召重精神愈战愈长,但见王维扬门户封闭严密,急切间攻不进去,骤见对方“铁牛耕地”横砍过来,一时招术用得稍老,张召重“天绅倒悬”,宝剑刃口已搭上八卦刀的刀头。王维扬缩刀不及,左手骈食中两指向张召重门面戳来。张召重头一偏,只听得“呛啷”一声,八卦刀刀头已被削断。王维扬赞道:“好剑!”跳开一步,说道:“咱们各胜一场。张大人还要比下去吗?”他是想借此收篷,各人都不失面子,那知坏就坏在喝了一声“好剑”。张召重心想我这场得胜原来是靠了剑利,胜之不武,手一摆道:“不见输赢,今日之事不能算完!”剑走偏锋刺了过来。
翻翻滚滚又斗了七八十招,王维扬头上见汗,知道久斗下去,不是办法,暗摸金镖在手,刀交左手,喝道:“看镖!”刀法一变,变成左手刀术,三枝金镖随着刀势发了出去。原来这套“刀中夹镖”也是王维扬的绝技。他左手刀法与普通刀法相反,敌人招架已经为难,再加上金镖顺着刀势发出,敌人避开了镖,避不开刀,避开了刀,避不开镖,端的十分厉害。只见他一刀斜砍向右,一镖随着向敌人右侧掷去,张召重向右一避,伸手接住来镖,王维扬金刀跟着砍来,张召重刚缩头避过,对方一镖又向下盘掷来,忙将手中之镖对准掷去。双镖相迎,都落在地上,插入土中。王维扬一刀快似一刀,一镖急似一镖,眼看二十四枝镖要发完,兀自奈何他不得。
这时他手中只剩下了三枝镖,左脚向右踏上一步,身子一挫,左手刀向下斜劈,同时右手一扬。张召重见过了二十一枝金镖,知道这一刀砍下来,必定有一镖相随,只是他的镖越发越快,自己已有点手忙脚乱,更不必说掏出芙蓉针来还敬了,忙转过身来,凝神看着他的右手。那知王维扬这招是虚招,张召重一动,却接了个空。王维扬已踏进震位,“力劈华山”,迎面一刀。张召重见他刀沉势重,不敢硬架,滑出一步,凝碧剑“横云断峰”斜扫敌人腰间。王维扬抽刀一封,只听“当郎”一声,八卦刀已被截成两段。王维扬大吼一声,半截刀向他抛去。张召重一低头,王维扬三镖齐发,只听张召重“啊哟”一声,凝碧剑落地,向后便倒。
原来王维扬故意引他转身,使他阳光耀眼,视线不明,同时让他削断大刀,等他得意忘形之际,三镖齐发,必然难以逃避,张召重果然中镖,倒地不起。王维扬叫道:“你那里中了镖?我这里有金创药。”隔了半晌,见他一声不响,心中不由得惊吓起来,不要镖伤要害,竟把他打死,他是朝廷命官,自己有家有业,可不是好耍的事,走上前去俯身看视,刚弯下腰,只听张召重大喝一声,一阵金光闪动,暗叫不好,一个“铁板桥”向后便跌,那知迟了一步,左胸左肩阵阵剧痛,知道已中了对方暗器。王维扬见他如此歹毒,虎吼一声,纵起来要和他拼个同归于尽,但一用力,胸口和肩头就奇痛彻骨,“哼”了一声,又跌在地上。张召重哈哈大笑,把右腕上被打中的那枝镖拔出,撕下衣襟,缚住伤口,站了起来。
王维扬骂道:“张召重,你用这种卑鄙手段胜我,算得什么英雄豪杰?看你有何面目见江湖上的好汉。”张召重道:“这里就是你我两人,有谁知道?你活到这一把年纪,也应该可以归天了。明年今日,就是你的周年忌。”王维扬听他此言,知他要杀人灭口,更是破口大骂。张召重纵过来在他胁下伸指一戳,点了他的哑穴。王维扬登时骂不出声来,只见他双目冒火,脸上筋肉抽动,想是心中有说不出的愤怒。
张召重捡起半截八卦刀,在地上挖了一个大坑,左手把王维扬提起往坑里一掷,骂道:“你威震河朔,震你个奶奶!”右脚把土踢到土坑中,登时要把王维扬活埋。
刚踢了一脚土,忽听见身后冷冷一声长笑,张召重大吃一惊,回过身来,只见一个人手执一件奇形兵器,站在烈日之下,强光下看得明白,那人正是铁琵琶手韩文冲。张召重怒喝:“好哇,说好单打独斗,你镇远镖局原来暗中另有埋伏。你们要不要脸哪?”韩文冲道:“要脸的也不用这种卑鄙手段伤人啦。”张召重道:“好,今日领教领教你的铁琵琶手。”施展轻身功夫,“八卦赶蟾”,只三个起落,已跃到韩文冲面前,一剑直刺。韩文冲并不招架,退后一步,只见他身后一刀飞出,向张召重腿部横扫而来。张召重宝剑一立,那人这刀发得快也收得快,不等刀剑相碰,早已收了回去。张召重见他是内家玄玄刀的刀法,抬头一看,此人正是适闲言语上冲撞过他的石双英。
张召重怒道:“你们两人齐上,我火手判官也不放在心上。”他正待追击石双英,忽觉背后声音响动,武功高强之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一觉有异,立即跃出,回头一望,只见山下高高矮矮,肥肥瘦瘦,陆续上来了八九个人,当先一人,正是红花会总舵主陈家洛。张召重记起被击之辱,怒火上冲,但见对方人多,知道来者都是好手,又不免胆寒,心中又惊又怒,但他艺高胆大,心想:今日最多落败,他们以多胜少,也未必有什么面子。他四下一望,看好了退路。
陈家洛穿着天蓝长袍,手中折扇轻摇,对韩文冲道:“韩大哥,你先去把王总镖头救回来。”韩文冲奔到坑边,把王维扬抱过来。张召重也不阻拦。陈家洛在王维扬的穴道上一拍一捏,解开了他的哑穴。王维扬年近古稀,遭此巨创,委顿之余,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张召重叫道:“王维扬这老儿要和我比武,现在胜负已决。陈当家的,咱们后日再在此地相会。”把手一拱,转身就要下山。陈家洛道:“刚才我在山边见你们两位比拳比武比暗器,果然艺业惊人,非同小可,但是张大人,你胜得未免不光明啊!”张召重道:“常言道兵不厌诈,咱们斗力斗智,出奇制胜,有什么不可以?”陈家洛微微一笑,道:“张大人识见果然高明。我本来今日就想领教领教,但张大人右腕已伤,敝人虽然不肖,也不肯乘人之危。你这伤非一朝一夕所能痊愈,咱们后日之约,延迟三月如何?”张召重心想,你故示大方,我乐得不吃这个亏,说道:“好吧,那么三个月后的今日,咱们再在此相会。”陈家洛慢慢走近,说道:“我们要救奔雷手文四当家,你是知道的了?”张召重道:“怎么?”陈家洛道:“他身上的铐镣都是精钢铸成,锉凿对之,无可奈何,所以要借你这把宝剑一用。”
张召重“哼”了一声道:“只怕没这么方便!”他知道红花会倚仗人多,势必和他为难,今日已不能轻易脱身,朗言说道:“要借我的剑,只要你有本事来取。”左手捏了个剑诀,挺剑而立。陈家洛道:“你手腕已伤,既然今日之事不能善了,那么我空手接你几招。”骆冰站在他身后,忙道:“总舵主,何必跟他客气,你的钩剑盾和珠索在这里。”解开包袱,递了过来。张召重见陈家洛转头向骆冰说话,知道时机稍纵即逝,喝道:“你张老爷今日少陪了。”语声未毕,已倒窜出数丈,转身往山下奔去。
刚要提气下山,忽然迎面飞来两把飞抓,一取左胸,一取右腿,势劲力疾。张召重伸剑在胸前挽了个平花,挡开上面的一把飞抓,同时向上一跃,左足一挫,又向山下窜去。常氏双侠那里容他过去,常赫志飞抓盘打,张召重身子一矮,向右一让,常伯志已撇下飞抓,欺近身来,呼的一声,铁沙掌“浪搏江礁”,迎面劈到。张召重和常氏双侠在乌鞘岭上拼斗过,知道他两兄弟厉害,突然飞身后退,向南奔去。常氏兄弟守住北路,并不追赶。
此时太阳南移,张召重迎着日光,绕开陈家洛等一行人,向南疾跑,刚走到下山路,索索然两声,两枚飞燕银梭打了过来。张召重吃过苦头,猛往地上一卧,两个翻身滚了开去,只听见铮铮之声,银梭中包藏的子梭射了出来。张召重凝碧剑在头顶一掠,把银梭削为两段,顺势纵了出去,他不再向南,一个“凤凰展翅”,宝剑一圈,向东猛扑,只听见后面暗器声响,他脚下丝毫不停,一缩头,拍拍拍,把一枝袖箭、两枚菩提子用剑打在地下。红花会群雄见他向西击打暗器,身子却继续向东奔跑,脚步迅速已极,都不由得佩服。陈家洛叹道:“如此武功,偏不向好,真是可惜。”
张召重心知东边必定也有埋伏,脚下虽然极快,但眼观四方,不敢稍懈,奔不数步,果然,斜刺里一人跃出,手执大刀,拦在当路。那人白发飘动,威风凛凛,不怒自威,正是老英雄铁胆周仲英。张召重心上一寒,转身返西。
他连闯三路都未闯过,心想这些人一合围,今日性命休矣,西路上不论何人把守,非杀伤数人,不能脱围,他左手暗暗握了一把芙蓉金针,挥动凝碧剑向西冲来。西首一人独臂单剑,不是追魂夺命剑无尘道人是谁?张召重和他交过手,知道红花会中武功以他最高,自己尚逊他一筹,不由得暗暗叫苦,心中想好计谋,迎面奔去,“白虹贯日”、“银河横空”,两记攻势招数,仗着自己剑利,无尘避而不架,当下已抢到西首。
无尘剑法快捷无比,身子刚一侧过让开来剑,右手之剑“无常抖索”、“路撞煞神”,两记厉害招数已递了出去。张召重虽然转到了山下路径一面,但竟无法脱身,他解开两招,猛喝一声,左手扬了两扬,两把芙蓉金针分打无尘左右。他想无尘武功精纯,金针多半伤他不到,但他不是用剑击挡,就得后跃躲避,只要缓得一缓,自己就可逃开,除了此人,自己抵舍再受一两处伤,拚命下冲,别人再也阻挡不住。那知无尘已猜到他的用意,竟走险招,和身往下一扑,长剑直刺,点向张召重右脚,这一记是追魂夺命剑中罕用之招,称为“怨魂缠足”,专攻敌人下三路。张召重大吃一惊,宝剑“流星堕地”,直立向下挡架。无尘不等招势用老,突然剑尖着地,在地上一撑,只听见背后一阵沙沙之声,知道金针都已落地,全身纵起,跃至张召重头顶,同时长剑“庸医下药”,向下挥削。张召重右肩一侧,“彩虹经天”,宝剑上撩,无尘早已收剑落地,刷刷两声,“判官翻簿”、“吊客临门”,两招攻了过来。这一来,无尘又已站到西首,把张召重迫在内线。
无尘道人的七十二路追魂剑一半得自师授,一半是他潜心钻研,自行创制出来,每一招都是凶险无比。普通敌人,三招即已过门,能和他接上八九招的,武功已有高深造诣。无尘把他的剑法每一招都取上一个可怕名字,好在他是出家人,也不忌讳这一套。他没有左手,不能如一般武师那样左手捏剑诀来平衡身体,所以他的剑术专走偏锋,自对敌以来,七十二路剑法从未用尽过。这时张召重知道已不能逃出他一剑快似一剑的剑圈,横起了心,见招破招,俟机削断对方手中兵刃,转眼间两人又拆了三四十招。无尘见张召重受伤之余,仍能接他数十招,心头焦躁,剑光闪闪,连走险招,张召重有点应接不暇了,再拆数招,无尘大喝一声:“撤剑!”一招“阎王掷笔”,长笑声中,张召重右臂中剑,叮当一声,凝碧剑落地。他只呆得一呆,被无尘飞起一脚,踢在左胯,登时跌倒。
无尘纵过来正待接住,张召重居然十分了得,倏地跳起,劈面一拳,无尘举剑待削,忽想:“这一剑把他一只手削了下来,不知总舵主是否说好?”一剑已削了下去又突然停止。张召重情急拼命,乘无尘一个迟疑,左掌在他右肘一托,右拳一弯,已向他左眼腰中打到。无尘缺了左臂,左边防御不周,加之拳法上比较生疏,见拳打到,疾忙侧身一避,虽然拳力已消,但竟没避开,一拳打在腰上,不由得退出数步。张召重头也不回,拔足飞奔。
无尘大怒,随后赶来,眼见张召重已奔下山路上,无尘因剑法精绝,素来不用暗器,见张召重快要逃下山去,心想今日如被他逃脱,红花会威名扫地,再也顾不得他的死活,平剑一挺,就要使用“五鬼投叉”的绝招,长剑正要脱手之际,忽然山边滚出一个人来,其疾如风,抱住张召重双足。两人搂作一团,跌倒地上。无尘疾忙收剑,看清楚抱住张召重的是十弟章进。只见两人翻翻滚滚,举拳互殴。杨成协和蒋四根又奔了过来,三人合力把张召重擒牢。骆冰拿出绳索来,把他双手当胸缚住,想起他在铁胆庄率众擒拿丈夫之恨,举拳欲打,陈家洛叫道:“四嫂,且慢!”骆冰恨恨的把拳放了下去。
陈家洛走了过来。张召重骂道:“你们倚仗人多势众,张老爷今日落在你们匪帮手里,要杀就杀,皱一皱眉的不是好汉。”这时王维扬也走了过来,骂道:“我和你近日无冤,往日无仇,你为怕自己卑鄙手段被我宣扬出去,竟要把我老头子活埋,嘿嘿,火手判官,你也未免太毒了些。”石双英冷冷的道:“这里就是他自己掘的坑,咱们把他照样埋了。”群雄轰然叫好。张召重虽然一副傲态,但想到活埋之惨,不禁冷汗满头。陈家洛道:“你服了不服?要是你认输服错,发誓不与红花会作对,那么我瞧在陆师兄面上,饶你一条性命。”张召重怒道:“要杀便杀,何必多言?你们使用诡计,怎能叫人心服?”陈家洛道:“好,你倒是一条硬汉子,那么我给你一刀送终,免了你活埋之苦。”拔出霍青桐所赠的短剑,走到张召重面前,低声说道:“你当真不怕死?”张召重苦笑道:“给我一个爽快的!”闭目待死。陈家洛把短剑刺到他胸前,突然一笑,手腕一翻,把缚住他双手的绳索割断了。
这一下不但张召重出于意料之外,群雄也各愕然。陈家洛道:“这次擒住你,我们确是用了计谋。你虽然罪该万死,但今日杀你,你做鬼也不心服。好吧,你走吧,只要你痛改前非,日后还有相见之地。要是你怙恶不悛,我们红花会何惧你张召重一人。第二次再落在我们手里,教你死而无怨。”这时章进、骆冰、杨成协、常氏兄弟等都叫了起来:“总舵主,放他不得!”陈家洛把手一摆,道:“他师兄陆老前辈于咱们有恩,咱们无可报答。红花会恩仇分明,今日放他师弟,也算是对他一番心意。”群雄听总舵主这么说,也就不言语了,大家对张召重怒目而视。
张召重向陈家洛一拱手道:“陈当家的,咱们再见了。”说罢转身要走。俏李达周绮忽然越众而前,叫道:“姓张的,且慢走!”
张召重停住脚步,望着周绮。周绮道:“你就这样走了不成?”张召重顿然醒悟,向群雄作了一个团团揖,说:“陈当家的大仁大义,我张召重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本来咱们约定三个月后在此比武,但我不是各位对手,要回去再练武艺。这场比武算我认栽了。”他这番话软中带硬,点明你们胜我仗着人多,我将来决不就此罢休。群雄听出他话中之意,更是着恼。
周绮叫道:“红花会总舵主放你走,这是他大人大量。我倒要问问你,你到我们铁胆庄来,你有本事拿人,也就罢了,干么诱骗我一个无知无识的小弟弟?害了他的性命,使我周家断绝香烟?我不是红花会的人,我也没受过你师兄的什么好处。今日我要为兄弟报仇。”举起单刀,扑上来就要拚斗。张召重心下很是为难,周绮一人他当然并不畏惧,但眼前放着这许多高手,他们决不会坐视不理,如争斗再起,不知是如何了局,当下跳开一步,连避开了周绮两刀。周绮第三招用的是一记“达摩面壁”,当头直劈下来,刀风甚疾。张召重心中一惊,暗想:“看不出这丫头刀法也甚厉害。”,右掌“春风拂柳”,在她脸上一扬,待周绮头一偏,左手就来夺她的刀。周绮甚为勇猛,并不退缩,手臂反而向前一伸,一柄刀直劈下来,张召重不敢伤她,手臂一翻,伸食中双指从下向上在她手肘“曲池穴”上一戳,周绮手臂突然一震,一柄刀直飞出去。周仲英和徐天宏最为关心,当周绮奔上去时都站在她身后卫护,一见遇剑,徐天宏疾窜上去夹在两人中间,单拐“铁锁横江”在张召重面前一晃,单刀忙递给周绮。同时周仲英大刀一挥,已阻住张召重退路,安健刚也挺刀上前,四人已成夹击之势。
正混乱中,忽听见山腰中有人扬声大叫:“住手,住手!”众人回头一望,只见山路上两个人疾驰上来,一人穿灰,一人穿黑,都是上乘轻功,奔跑迅速。众人都感惊诧,这两人武功好得出奇,不知是何方高人,转眼之间,那两人已奔上山来,众人认出穿黑的是绵里针陆菲青,欢呼上前相迎。穿灰袍的是一个老道,背上负剑,面目慈祥,群雄都不认识他是谁。陆菲青正待引见,张召重忽然奔到老道跟前,作了一揖,叫道:“师兄,多年不见,你可安好!”群雄一听,才知这是武当派掌门人马真、他是金笛秀才余鱼同的师父,大家纷纷上前见礼。
陆菲青道:“马师兄刚和我赶到孤山,遇见马善均马大爷。他知道我们不是外人,把北高峰比武之约对我们说了。我们连忙赶来。”他向四下一望,见无人死伤,放了一大半心。
马真、陆菲青和王维扬以前都见过面,虽无深交,但互相佩服对方武功,至于红花会群雄则或为新知,或为旧交不免各人客气了说了几句,竟把张召重冷落在一旁。张召重站在这里既不是,就此走开也不是,不由得尴尬。马真早已闻知张召重的劣迹,一腔怒火,本想见了面执行本派门规,重重惩罚,但这时见张召重血迹斑斑、脸色焦黄,目青鼻肿,极为狼狈,他是厚道重情之人,不由得一阵心酸,掉下泪来哽咽着道:“张师弟,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张召重道:“我一个人,他们这许多人,自然就是这个样子。”群雄一听,无不大怒。周绮第一忍耐不住,叫道:“还是你不错?马师伯、陆师伯,你们倒评评这个理看!”手执单刀,又要冲上去动手。周仲英一把拖住,说道:“现在两位师伯到了。武当派素来门规谨严,你听两位师伯吩咐就是!”这两句话明明是在挤迫马真。
马真望望陆菲青,望望张召重,忽然双膝一曲,跪在周仲英和陈家洛面前。群雄大骇,连称:“马老前辈,有话好说,快请起来!”忙把他扶了起来。马真感情激动,哽哽咽咽的道:“各位师兄贤弟,我这个不成才的张师弟,所作所为,实在是天所不容。我愧为武当派掌门,不能及时清理门户,真是没有脸来见天下武林朋友。我……我……”咽喉塞住,说不出话来,过了半晌,对陆菲青道:“陆师弟,你把我的意思向各位说吧!”陆菲青道:“我师兄自从知道我们这位张大人的好德行之后,气得食不下咽、睡不安枕,但总是念在过世的师父份上,斗胆要向各位求一个情。”群雄知道他们是想求饶张召重的性命,大家望着陈家洛和周仲英,听他两人言语。陈家洛心想:“我不能自己慷慨,让周老英雄做恶人,且听他怎么说就怎么办。”当下一言不发,望着周仲英。
周仲英“拍”的一声,把大刀插入刀鞘,昂然说道:“论他烧庄害子之仇,我周仲英只要有一口气在,决不能善罢干休。”他顿了一顿,继续说道:“但马师兄陆师兄既然这么说,我交了你们两位朋友,前事一笔勾销!”周绮大不服气,叫道:“爹!”周仲英摸摸她头发,说道:“孩子,算了!”
陈家洛道:“周老英雄这么说,足见他义重如山,冲着马陆两位前辈,我们红花会也是既往不咎。”马真和陆菲青向着大家团团作揖,说道:“兄弟实在感激不尽。”无尘冷然道:“马道兄,我有一句话,不知该不该问?”马真忙道:“道兄请说。”无尘道:“这次是算了,但要是他再为非作歹,马道兄你怎么说?”马真毅然道:“我带他回去一定严加管束,要他痛改前非,如他再要作恶,除非他先把我杀了,否则我第一个容他不得!”
群雄听马真这么斩钉截铁的说,也就不言语了。马真道:“我带这个师弟回到湖北武当山去,要他闭门思过,好好悔改。陆师弟留在这里,帮同相救文四当家。贫道封剑已久,江湖上的事早已不再插手,这点要请各位原谅。等文四当家脱险,陆师弟你给我拿个信来,也好教我释念。我那徒儿鱼同怎么不在这里?”陈家洛道:“十四弟和我们在黄河失散,后来听说他受了伤,有一个女人相救,至今未见踪迹。一等救出四哥,我们马上就去寻他,请道长放心。”马真道:“我这个徒儿人是极聪明的,只是少年狂放,不够稳重,要请陈当家的多多照应指教。”陈家洛道:“我们兄弟患难相助,有过相规,都是和亲骨肉一般。十四弟精明能干,我们是极为倚重的。”马真道:“今日之事,贫道实在感激无已。陈当家的、周老英雄、无尘道兄和各位贤弟,将来路过湖北,务必要请到敝处道观来谈谈。”众人都答应了。马真这才举手道别,对张召重道:“走吧!”张召重见自己凝碧剑已被骆冰插在身上,虽然这是宝物,但想如去索讨,只有自取其辱,牙齿一咬,掉头就走。
这两人一下山,群雄问起陆菲青别来情形。原来他在黄河渡口和群雄失散后,寻找李沅芷不见,心想她是官家小姐,为人又机警万分,决不致有什么凶险,现在这事的关键是在张召重身上,这人实在是武当派门户之羞,于是南下湖北,去请了大师兄马真出来。赶到北京一问,知道张召重已到杭州,这才疾忙南来。这样几个转折,所以落在红花会群雄之后。
众人边谈边行,走下山来。陈家洛对王维扬和韩文冲道:“两位要到那里,尽管请便。”王维扬道:“陈当家的再生之德,永不敢忘。”陈家洛呵呵大笑,握住王维扬的手道:“有两件事我要请王老英雄原谅。”于是把假扮官差劫夺玉瓶,挑拨他与张召重比武之事,都原原本本说了出来。王维扬向来豁达豪迈,这次死里逃生,把世情更加看得淡了,对红花会这番使用诡计,丝毫不以为忤,笑道:“我一见你和那姓张的说话,就知道你是冒牌统领了。哈哈,真是英雄出在少年,老头儿临老还学了一乖。咱们是不打不成相识。虽然我和那姓张的比武是你们所挑起,但我性命总是你们救的。以后红花会的人都是我的朋友,陈当家的但有所命,小老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陈家洛道:“等我们正事了结之后,大家痛痛快快的喝几杯!”
谈笑间下得山来,到湖边坐船来到马家。陆菲青将王维扬身中所中金针用吸铁石吸出,敷上金创药。折腾了半日,日已偏西。马善均来报道:“地道已掘了一大半,再过三个时辰,就可掘通。”
陈家洛点头说:“好!马大哥你辛苦了,现在请蒋十三哥去监督吧。”蒋四根答应着去了。陈家洛转身对王维扬和韩文冲道:“贵局的镖头伙计们,我们都好好款待着,不敢怠慢。两位可以带他们到西湖玩玩?小弟过一两天,再专诚和各位接风赔罪。”王韩两人连称:“不敢。”王维扬老于世故,见红花会群雄来来去去,毫无闲暇的神色,知道他们必定是在安排搭救文泰来,心想自己如这时外出,他们图谋之事如果成功,倒也罢了,万一泄机,说不定要疑心自己向官府告密,于是说道:“兄弟今天很累了,想就在这里休息一天。”陈家洛道:那么恕小弟不陪了。”王韩两人由马大挺陪着进内,和镖头汪浩天等相会。王维扬约束镖行众人,一步都不许出马宅大门。
群雄饱餐之后,各自回房休息。到酉时正,小头目来报,地道已挖进将军署,前面大石挡路,已向下挖深,要绕过大石再挖进去。陈家洛和徐天宏分派人手,谁攻左面,谁攻右面,谁接应,谁断后,一一安排妥当。到酉时三刻,小头目又报,已挖到铁板,怕里面惊觉,已停止再挖。陈家洛道:“再等一个时辰,待夜深之后咱们才动手。”
这一个时辰大家等得心痒难搔。骆冰坐立不安,章进在厅上走来走去,喃喃咒骂。常氏兄弟拿了一副骨牌,和杨成协、卫春华四人赌牌九,杨卫两人心不在焉,给常氏兄弟大赢特赢。周绮拿了那柄凝碧剑左看右看,找了几柄纯旧的刀剑来试,一削下去,应手而断,果然锐利无匹。徐天宏在一旁微笑注视。马善均不住从袋里摸出一个肥大的金表来看时刻。赵半山与陆菲青坐在一角,细谈别来情形。无尘和周仲英下像棋,无尘沉不住气,棋力又低,输了一盘又一盘。陈家洛拿了一本陆放翁集在低低吟哦。石双英双眼望天,一动不动。好容易挨了一个时辰,马善均道:“时候到啦!”大家一跃而起,分批走出大门。各人身上暗藏兵刃,或水或旱,陆续到了将军署外一所民房里会齐。
这所民房的主人早已迁出,蒋四根见群雄到来,低声道:“这一带清兵巡逻得好紧,丢,要轻声至得!”他握住一柄铁桨,守在地道入口,群雄鱼贯入内,地道掘得深,杭州地势卑湿,地道中水深及膝,等到钻过大石时,泥水更一直浸到胸前,走了数十丈,已来到尽头。七八个小头目手执火把,拿了铁铲等在那里,见总舵主等来到说道:“前面就是铁板!”陈家洛道:“动手吧!”几名小头目在总舵主面前抖擞精神,不久就把铁板旁的石块撬开,再掘了片刻,把一块大铁板起了下来。卫春华双钩一探,当先冲入,群雄都跟了进去。
几个小头目手执火把,在旁照路,群雄冲进甬道,直奔内室,跑完甬道,只见铁闸下垂。卫春华忙按八卦图的机括,那知铁闸丝毫不见动静,机括似已失灵。徐天宏心念一动,忙道:“八弟、九弟快去守住地牢出口,防备鬼子另有鬼计。”杨成协和卫春华应声去了。几名小头目用铁铲把铁闸旁的石块撬开,众人合力把一座大铁闸拉了出来。铁闸上有铁炼和巨石相连,骆冰举起凝碧剑砍了几下,把铁炼削断,当先冲了进去。进得室内,只叫得一声苦,室内空空如也,文泰来影踪全无。
骆冰三番五次的失望,这时再也忍不住,坐在地上放声大哭。群雄见她如此,心中都很难受,大家知道骆冰武艺得自神刀骆真传,自小在江湖上行侠仗义,见多识广,胸襟爽朗,决非普通妇人可比,这时痛哭,实在是精神上创巨痛深所致。周绮想去劝慰,周仲英低声道:“让她哭一下也好。”陈家洛见室内别无出路,把凝碧剑从骆冰手中接了过去,去刺张召重上次从其中逃走的小门。徐天宏道:“李可秀怕咱们劫牢,多半已把四哥监禁在别处。”众人正要退出,忽听门外水声淙淙,大家呆得一呆,徐天宏叫道:“不好,快冲出去。”斗然之间,平地水深寻尺。群雄沿甬道向外奔去。陈家洛道:“咱们别退,攻进将军署去,今天无论如何得把四哥找着。”这时甬道已水深及胯。无尘骂道:“这李可秀鬼计多端,他要把咱们淹死。”众人冲到地牢口,只见杨威协手挥铁鞭,力拒清兵围攻。卫春华却不在这里,想是已冲上去和敌人交战了。无尘大叫一声,钻出牢洞,长剑一挥,两名正向地牢中用水管灌水的清兵登时了帐。群雄跟着钻出,只见六七名清军将官围着卫春华恶斗。陆菲青心想:“我和李可秀究竟有宾东之谊,不便公然露面。”于是撕下长袍下襟,蒙住了脸,只露出双眼。他刚收拾好,清兵已纷纷败退,卫春华等大呼追击。
徐天宏施展轻功,登上围墙瞭望,见将军署中到处有官兵守御。突然一阵梆子响,敲得紧密异常,想是清军将官已在调兵御敌。他细看各处兵将布置情形,只见南面孤零零的一座二层楼房,四周一层一层的守着五六百名官兵。这座楼房毫不特异,然而防守之人如此众多,文泰来多半是在其中。他一跃下墙,单刀铁拐一摆,叫道:“各位哥哥,随我来!”领头往南冲去。
果然越近那座楼房,接战的人越多。混战中马善均与赵半山已率领数十名红花会武功较高的小头目,越墙进来。清军官兵虽多,那里挡得住红花会人众个个武功精强?不一刻群雄已迫近楼房。
章进双斧“乌龙扫地”,矮着身躯,当先扑上,抢进屋去。门口一人使一杆大枪,横打直挑,章进一时倒欺不进身去。这时卫春华、骆冰、杨成协、石双英诸人都已找到对手,在火把照耀下打得十分激烈。守楼房的居然是一批好手。无尘对赵半山道:“三弟,咱们上去瞧瞧!”赵半山道:“好。”无尘接连两跃,已纵到门口,火光中有人一刀砍了过来,无尘不避不架,一招“马面挑心”,剑虽迟发而先到,使刀的人惨叫一声,一柄刀落在地下。赵半山手中扣住暗器,转眼间也打倒了两名清兵。两人冲进内堂。周仲英、骆冰等都跟了进去。陆菲青见章进的对手武功很强,章进以短攻长,丝毫占不到便宜,“哼”了一声,抢到他左面,长剑“天外来云”,突刺那人左颈。那使枪的倒转枪杆,用力往下一挺,他兵器长,力量猛,这一下准拟把陆菲青的剑给它飞了。陆菲青长剑一缩,左臂运气,猛力向上一挺,只听见蓬的一声,那枝枪飞起丈余,使枪的人虎口发麻,吓得魂飞天外,斜跳出去,没站住脚,跌了一交。章进不愿追杀手无兵刃之人,转过身来,把双斗卫春华的两个敌人接了一个过去。卫春华突然少了一个敌人,精神一振,双钩“玉带围腰”,分向敌人左右合抱。那人使一对双刀,顺理成章的“脱袍让位”,双刀倒竖,向左右分格。卫春华突走险招,双钩在胸前一并,和身扑上,这一招又快又狠,双钩护手的剑刃插入敌人前胸。那人狂叫一声,眼见不活了。
各人在楼下恶门,敌人越打越少,忽听无尘用红花会的切口高叫:“四弟在这里,咱们得手了!”群雄听了,都欢呼大叫起来。周绮正和一个使链子双锤的人恶斗,她不懂红花会切口,转头向徐天宏道:“喂,无尘道人说什么?”徐天宏道:“四哥在上面,救出来啦!”周绮喜道:“好极喇!”她一疏神,险险被链子锤打中了一下,徐天宏大吃一惊,忙道:“我来帮你!”周绮道:“不用,你把他的链子锤弄去一个。”那人大骂:“狗男女,贼强都。”徐天宏向他后心一扑,那人左锤晃到后面。徐天宏看得真切,左手铁拐往上一绕,把链子在铁拐上绕住。那人一急,右锤跟着打了过来,徐天宏人本矮小,一低头,锤子从头顶掠了过去,右手刀随即向他左臂砍来。那人右手用力一拉,没把徐天宏的铁拐扯脱手,只见刀已砍得临近,只得左手向后一缩,放脱了链子锤,周绮喜道:“行喇!”徐天宏向后退开一步,旁观周绮和他拼斗。那人少了一锤,威力大减,战不数合,已臂上中刀,败了下去。
周绮道:“怎样他们还不下来?咱们上去瞧文四爷去。”徐天宏道:“你上去吧,我守在这里。”周绮奔进屋里,里面守卫的官兵早已被无尘等扫荡殆尽。她急奔上楼,只见众人围着一只大铁笼,陈家洛正在用凝碧剑砍削那铁笼的栏干,周绮走近一看,不由得大怒,原来铁笼之内又有一只小铁笼,文泰来就坐在小笼之内,手脚上都是铐镣,就像关禁猛兽一般。这时陈家洛已把外面铁笼的栏干削断了两根,章进用力一扳,已把铁栏干扳了下来。骆冰身材苗条,恰恰钻得进去,接过宝剑,又去削小铁笼上的锁链。群雄这时都十分高兴,心想今日清兵就来千军万马,也要死守住楼这座来房,将文泰来先救出再说。
常氏兄弟和徐天宏率领着红花会的头目在楼下守御,忽听见一阵号角声响,清军官兵纷纷退出十余丈之外,然而退开时并不纷乱,各各站住,排成阵势。常伯志大叫:“鞑子要放箭,大家退进楼房。”众人依言退入,常氏兄弟断后卫护。那知清兵并不放箭,只听一个声音朗然喝道:“红花会陈当家的,听我说话。”
陈家洛在楼上听到了,走近窗口,见李可秀站在一块大石上,不住大叫:“我要和陈当家的说话。”陈家洛道:“我在这里,李将军有何见教?”李可秀道:“你们快退下楼来,否则全体都死。”陈家洛笑道:“要是怕死,我们也不来了,今天对不住,我们要带了文四爷一起走。”李可秀叫道:“你莫执迷不悟。放火!”他号令一下,曾图南和李沅芷督率兵丁,忽地从队伍后面推出大批柴草来,柴草上都浇了油,火把一点,楼房四周已烧成一个火圈,把群雄都围困在里面。陈家洛见形势险恶,也自心惊,但脸上不动声色,转头说道:“大家一齐动手,快削铁笼的栏干。”又转过头来对李可秀道:“我们虽不成器,但将军这个火攻阵倒也不放在心上!”
李可秀背后忽然转出一人,戟指大骂:“你死到临头,还不跪下求饶?你知道这楼下埋的是什么?”火光中看得清楚,原来说话的是御前侍卫范中思,他身旁还站着褚圆等几名侍卫,想来是皇帝已经闻警,派来协助的。陈家洛楞得一楞,只听见徐天宏用切口大叫:“不好,这里都是火药。”陈家洛记起冲进楼房来时,楼下像是一个货仓,一桶桶的堆满了货物,难道这些竟是火药?一瞥之间,只见楼上四周也都是木桶,他抢上数步,右掌一劈,一只木桶应手而碎,黑色粉末四散纷飞,硝磺之气塞满鼻端,这不是火药是什么?陈家洛心中一寒,暗道:“难道红花会今日全体要在这里粉身碎骨?”一转身,但见小铁笼铁锁已开,骆冰已把文泰来扶了出来。
陈家洛叫道:“四嫂、三哥,周陆两前辈,你们保护四哥,大家跟我冲。”他说声方毕,首先下楼。章进一弓身把文泰来负在背上,骆冰、赵半山、陆菲青、周仲英等前后保护。跟下楼来。刚到门口,只见外面箭如飞蝗,卫春华和常氏兄弟冲了几次又都退回。李可秀叫道:“你们脚底下埋了炸药,药线在我这里。”他举起火把一扬,道:“只要我一点药线,你们全体化为飞灰,快把文泰来放下。”陈家洛和徐天宏都见过屋中的火药,知道他所言不虚,只因文泰来是钦犯,他投鼠忌器,不敢点药线,否则早已把他们一网打尽了。徐天宏暗叫:“惭愧!”陈家洛当机立断,叫道:“把四哥放下,咱们快出去!”长剑一挥,和卫春华、常氏兄弟并肩冲了出去。章进低头奔跑,陈家洛的话并未听真。赵半山道:“快放下四弟,现在危险万分,咱们快走,莫把四弟反而害死。”他见章进把文泰来放在门口,骆冰还在迟疑,于是一手拉住她的右臂,舞剑冲出。李可秀在火光中见文泰来已经放下,把手一挥,止住放箭,只怕误伤了他。
群雄退离楼房,聚在墙角。陈家洛道:“常家哥哥、八哥、九哥、十哥,你们打头阵,把李可秀这批鬼子赶开,七哥,你想法弄断药线。道长、三哥,咱们等他们一得手,咱们冲去抢救四哥。”常氏兄弟与徐天宏等应声而去。李可秀正要命人去看守文泰来,忽然常氏兄弟等又杀了上来,忙分兵御敌。御前侍卫范中思、朱祖荫、褚圆、瑞大林等上来挡住。陆菲青看准了去路和退径,一弯腰,如一枝箭般突向李可秀冲来。亲兵们齐聚呐喊,纷举刀枪拦阻。陆菲青并不对敌,左一避,右一闪,疾似飞鸟,滑如游鱼,刹那间已绕过七八名亲兵,欺到李可秀之前。李沅芷穿了男装,站在父亲身旁,忽见一个蒙面怪客来袭,娇叱一声:“什么东西!”一剑“春云乍展”,平胸刺来。陆菲青更不打话,一矮身从剑底下钻了过去。李可秀武艺也相当高强,见怪客袭来,飞起一脚“魁星踢斗”,直踢怪客门面。陆菲青仍使用“沾衣十八跌”绝技,左腿一挫,已溜到李可秀身后,突然伸掌在他后心一托,一用掌力,把李可秀一个肥大的身躯直倒出去。李沅芷大惊,回剑来刺。陆菲青又是一闪,剑走空招。
李可秀跌在地上,这边曾图南赶来相救,杨成协赶来捉拿,两人都猛力向李可秀跑来。快将奔近,曾图南举起铁枪“毒龙出洞”,向杨成协刺去,想把他赶开,再行搭救上司。同时李可秀也已爬起来,那知陆菲青来得更快,一阵风般奔过他的身旁。
李沅芷见那蒙面客身法奇快,转瞬已奔到她父亲身旁,骨肉关心,那得不惊,拔起身子向前一纵,不等身体落地,长剑“白虹贯日”,直刺陆菲青后心。陆菲青听到背后金刃激刺之声,更不停步,拉住李可秀左臂,直奔入火圈之中。李可秀身不由主,脚不点地的被他拉了进去。清军官兵都惊叫起来,但火势极炽,大家不敢进去搭救。这时杨成协已把曾图南的铁枪一鞭打折,卫春华也已把李沅芷截住。
红花会群雄见陆菲青拉了李可秀进入危地,都明白他的意思,大家纷要抢入,章进第一个跳进了火圈,蒋四根也跟着跳进去。陈家洛道:“人够啦!别再进去了。”众人迫近火圈观看动静。
清军官兵见主帅履危,也忘了和红花会人众争门,都是提心吊胆的望着火圈里面五个人的行动。只见章进和蒋四根扶起倚在门边的文泰来,拔步西走。李可秀似已被那蒙面怪客点了穴道,软软的丝毫不见挣扎。曾图南已退了回来,和一名统军的总兵守在药线之旁,眼见要犯就要获救,可是主帅在内,不敢燃点药线,心中空自焦急,无法可施,正在低头沉吟之际,忽然身旁一人把他一推,抢过火把,就把药线点燃。曾图南大吃一惊,看那人时,原来是御前侍卫范中思。他日前在西湖中被红花会群雄打败,在皇帝面前出丑受辱,怀恨甚深,师叔方龙骏又被无尘挑断背筋,已成废人,这时见文泰来即将被救,他也管不得李可秀死活,当即把药线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