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挥拳打穴开铁铐
跪在地下的张老爷、矮子等一干人众,也都站了起来,大笑不已。那青年公子向矮子道:“七哥,你真不枉了“武诸葛”这三字!”
原来扮变戏法的是徐天宏,跟在他身后的是周绮和安健刚,扮张老爷的是马善均,扮福康安的是陈家洛,扮闹事军官的是常赫志和孟健雄等一干人,扮张老爷家人的是杨成协等一干人。在路上哨探镖行的是卫春华,他回去一报,徐天宏定下了一条计策,但想到镖师中韩文冲识得红花会人众,所以由赵半山扮作乡下佬,骑了骆冰的白马,把他引到松林中,常伯志出来一帮手,两人当时把他拿住。
徐天宏变戏法全是串通好了的假把戏,那毡帽是有夹层的,张老爷和家人身上所藏的鼻烟壶和般指都各有一对,徐天宏拿去一只,他们从自己袋里又拿出一只来,别人那里知道?至于皮盒之中自然没有文书变进去,只是这样一闹,陈家洛进来时,镖头和侍卫们已搅得头昏眼花,不会再有丝毫疑心。徐天宏预定计策,只教陈家洛扮一个大官,那知阴差阳错,他相貌竟和福康安一模一样,几个侍卫们上来请安行礼,这个计策更加行得天衣无缝。
陈家洛撕去封皮,打开皮盒,一阵耀眼,只见盒中一对一尺二寸高的羊脂白玉瓶,晶莹柔和,光洁无比,伸手一摸,只觉一阵温暖,瓶上绘着一个美人。这美人长辫小帽,作维人少女装束,画得美艳无匹,光彩逼人。陈家洛看得呆了,真不信世间有此等人。
众人围观玉瓶,也都啧啧赞赏。骆冰道:“我见到霍青桐妹妹,以为她这人材已是天下无双,那知瓶上画的这人更美。”周绮道:“那是画出来的,你道真的有这种美女?”骆冰道:“画师如不见真人,我瞧他也想不出这样好看的容貌。”徐天宏道:“我们把那位维人使者请来一问便知。”
维人使者以为陈家洛一定是贵宧重臣,恭恭敬敬的行了礼。陈家洛道:“贵使远来辛苦。请问尊姓大名。”那使者道:“下使名叫凯别兴。不知官人是何称呼?”陈家洛微笑不答。徐天宏忽然在旁插嘴道:“这位是杭州将军李可秀李大人。”陈家洛和群雄一楞,不知他是什么用意。陈家洛道:“木卓伦木老英雄可好?”凯别兴一楞,道:“李大人识得咱们族长?”陈家洛道:“我是慕名而已。请问贵使,瓶上所绘的美人是何等样人。是真有其人呢?还是出于画师意象?”凯别兴道:“那是敝族最出名的画师黑英所绘。这玉瓶本属木老英雄的三小姐喀丝丽所有,所以这就是她的肖像。”周绮不禁插嘴:“那么她是霍青桐姊姊的妹妹?”
凯别兴又是一惊,问道:“这位姑娘识得翠羽黄衫?”周绮道:“咱们有过一面之缘。”陈家洛想问问他霍青桐的近况,脸上一红,正要开口,忽然马善均从外面匆匆进来,低声说道:“那杭州将军李可秀领了三千清兵向这边过来,恐怕是对付咱们来的。”陈家洛点点头,对凯别兴道:“贵使请下去休息,咱们再谈。”凯别兴打了一躬,说道:“这对玉瓶?”陈家洛道:“我自有安置办法。”孟健雄把凯别兴领了下去。陈家洛道:“各位哥哥,咱们只好先退出杭州。现在四哥未救出,和清兵接硬仗没有好处。”骆冰恨恨不已,叫道:“李可秀关住大哥,咱们先杀了他小老婆。总舵主,你许不许?”陈家洛不解,道:“小老婆?”骆冰道:“是啊,咱们在将军署拿住的那个妖娆女人,就是李可秀的小老婆,叫什么艳红。她本来又哭又闹,现在给我几个耳括子打得服服贴贴了。”群雄知她想念丈夫,无处出气,不禁微笑。
徐天宏道:“总舵主,你马上写一封信给李可秀,瞧他怎么办?”陈家洛会意,道:“好极!”提起笔来,写了一封信道:
“李大将军勋鉴:今晨出猎,邂逅今正,知为将军所爱,故特邀驾。谨此奉闻。
红花会会主 陈家洛拜上”
陈家洛道:“卫九哥,请你马上送去给李将军,看他有什么答覆。杨八哥,请你跟在九哥后面接应。”杨卫两人接令去了。陈家洛道:“李可秀宠爱他这小妾,或许不致轻举妄动,但要是他奉了皇命,那么他即使心有所忌,也不得不遵旨而行。七哥你瞧怎么办?”徐天宏道:“咱们本来想劫这玉瓶后,跟皇帝老儿讲讲买卖,那想这玉瓶如此珍贵美丽,我想皇帝见了一定爱不释手,这样,他答应回部的和议也大有可能。那么咱们劫玉瓶,岂不是误了木老英雄的大事?为了四哥一人而使天下兵连祸结,生灵涂炭,似乎也非善策。”陈家洛皱眉道:“话是不错,但难道咱们把辛辛苦苦得来的玉瓶,就此送还他不成?”徐天宏道:“我盘算得一条计策,总舵主你瞧成不成?”当下把计谋说了出来。
周绮呆呆的听徐天宏说完,首先叫道:“太不光明正大,我不喜欢。”周仲英骂道:“听总舵主吩咐,女孩子家莫多嘴。”周绮不响了,低声唠叨:“这不缺德么?”
陈家洛沉思了一下道:“又要不误回部的和议,又要救回四哥,咱们只好这么办。七哥你去跟那使者说吧。”
徐天宏去见回部使者凯别兴,说道:“我引你去见皇上。”孟健雄捧了皮盒,盒中玉瓶已取出了一个,贴上封条,凯别兴并不知情。三人来到巡抚府前,孟健雄把皮盒交给使者,向巡抚府一指,说道:“你自己去吧。”两人奔回孤山,途中遇见杨成协和卫春华,说李可秀接到信后,又惊又怒,收兵回去了。
群雄忙了半日,这时稍稍空闲,但都担心徐天宏的计策不知是否能够收效,大家聚在厢房中,或闭目养神,或闲谈计议。到申牌时分,门房递一张帖子来,说是有一位武官来拜会陈家洛,帖子上写的是“后学曾图南顿首”的字样。马善均笑道:“七当家,你的妙计多半成了,这姓曾的是李可秀的亲信。”陈家洛道:“卫九哥,请你去见他吧。”
卫春华来到客厅,只见一位身材魁梧的武官坐在宾位上,满脸被滚油烫起的伤泡,两人一揖,家人献上茶来。卫春华道:“曾大人要见敝当家,不知有何见教?”曾图南道:“我是奉上司李将军差遣,想与贵会陈总舵主商量一件要事。”卫春华道:“敝当家现在没空,曾大人对我说也是一样。”曾图南心想我是朝廷命宧,来见你们这种江湖道已是屈尊,居然他还搭架子不见,心头十分冒火,但既然是有所求而来,只得强抑怒气,说道:“李将军刚才收到陈总舵主的一封信,知道他的如夫人在贵会这里,盼望陈总舵主放她回去,李将军自然另有一番心意。”卫春华道:“这个好办,我想咱们陈当家无有不允。”曾图南道:“还有第二件事,那是关于回部的玉瓶。”卫春华“哼”了一声,并不答腔。曾图南道:“回部派人送了一对玉瓶来求和,皇上打开皮盒,发见少了一个,天颜很是震怒,一问使者,说曾有一位青年贵宧问过他话,那人自称是杭州将军李可秀。皇上把李将军叫去一问,李将军自然是莫名其妙。幸亏皇上圣明,知道李将军决不会做这等事,其中必有别情,所以倒也没有十分怪罪。”卫春华轻描淡写地道:“那很好呀。”曾图南道:“然而皇上说,这事要着落在李将军身上,限他三天之内,把失去的玉瓶找到交还,否则……”卫春华道:“找不到怕要革职查办吧?其实呢,不做官也很清闲呀。”
曾图南只好不理他的嘲讽,说道:“咱们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今天是特地来求贵会把玉瓶交还的。”卫春华仍旧不动声色,淡淡地说道:“玉瓶什么的,我们倒没听说过。不过李将军既然遇到了这种难题,曾大人又亲自光降,咱们帮忙找找,那是可以的。”曾图南见他推得一干二净,然而口风中半软半硬,知道对手是十分厉害的脚色。他是李可秀部下第一得力的人材,武艺虽不甚高,但精明干练,很会办事,一听卫春华的口气,知道和这种江湖上的汉子打交道,越爽快越有结果,于是说道:“李将军说,他对贵会陈总舵主虽然慕名已久,可是一向没机会结交亲近,今日贸然来求这样两件大事,无功不受禄,他心中也是过意不去。所以陈总舵主有什么意思,请不客气的吩咐下来。”卫春华道:“曾大人十分爽快,那再好没有。咱们陈总当家意思,第一件,咱们红花会今天早晨得罪了李将军的地方,要请他大肚包容,既往不咎。”曾图南道:“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兄弟可以拍胸膛担保,李将军以后决不致为这件事而来与贵会为难。第二件呢?”卫春华道:“咱们四当家文泰来关在将军署,曾大人是知道的了?”曾图南“哼”了一声。卫春华道:“他是钦犯,李将军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将他释放,这是咱们知道的,可是陈当家想念他得紧,今晚要见他一见。”曾图南心头沉吟,隔了一会道:“这件事情很是重大,兄弟不敢作主,我去问过李将军再来回话。陈总舵主可还有第三件意思么?”卫春华道:“没有了。”
曾图南告辞回去,过了一个时辰,又来求见,仍是卫春华接见。曾图南道:“李将军说:文四当家所犯的案子重大之极,本来是决不能让人探监的。”卫春华道:“本来嘛!”曾图南道:“不过陈总舵主既然答应交还玉瓶,李将军也只得拼着脑袋不要,让陈总舵主一见。但是有两件小事,要请陈总舵主俯允才好。”卫春华道:“请曾大人说出来听听。”曾图南道:“第一,这是李将军先为了交朋友才舍命答应的事,要是给人知道了,可是天大的祸事……”卫春华道:“李将军要陈当家答应,此事决不可泄露一字半句,是不是?”曾图南道:“正是。”卫春华道:“这件事我代咱们当家答应了。”曾图南道:“第二件是,要探监只能陈总舵主一个人去。”卫春华笑道:“陈当家也想到李将军此顾虑,他当然怕咱们乘机劫牢。好吧,这件事我也答应了。探监是陈当家一个人去,我可没答应不劫牢。”曾图南道:“卫大哥是英雄好汉,千金一诺。我就去回报。今晚请陈总舵主到将军署来便了。”卫春华道:“陈当家与文四当家见面,不免要谈咱们会中要事,不能让别人偷听。这个张召重可不能让他在旁边碍手碍脚。”曾图南微一沉吟,说道:“好,由李将军借故请他便是。”卫春华道:“咱们在江湖上混饭吃,道义为先,只要李将军遵守咱们今日所约之事,他的如夫人和玉瓶着落在我们身上送还。”曾图南一揖,道“兄弟先此谢谢!”
群雄待曾图南走了之后,聚在大厅中等候陈家洛调兵遣将,相救文泰来。陈家洛道:“七哥,仍旧请你分派吧。”徐天宏只是沉吟不语,过了半晌,说道:“现在把张召重那扎手的家伙调开了,总舵主又可到里面相机行事,劫牢当然是容易得多。只是李可秀不是傻子,他一定也防到咱们这一着。咱们要先计算他怎样应付,然后给他个出其不意。”陈家洛道:“正是。”赵半山道:“我想他多半是调集重兵,包围地牢的出口,说不定再请大内的高手侍卫来协助,只放总舵主一人进去,也只放总舵主一人出来。”常赫志道:“咱们一定得在将军署外接应,以防他们对总舵主不利。”徐天宏道:“接应当然是要的,只是我想他不敢对总舵主怎样,因为他的小老婆和玉瓶还在咱们这里。”
大家谈了一会,都觉得现在形势已比今日上午有利,一则已知道地牢的地形和机关,再则陈家洛可在里面里应外合,只是李可秀的防备却也比上午充份,单凭硬攻,未必一定成功。无尘叫道:“咱们今晚就他们决一个生死存亡,这口气再也吞不住啦。”陈家洛忽道:“有了。七哥,我去见四哥时穿上宽大的披风,头戴风帽面罩,只装作不愿给人发现面目……”徐天宏已知陈家洛的意思,道:“这样得一人,失一人,决非善策。”无尘道:“总舵主,你把话说完。”陈家洛道:“我进了地牢之后,和四哥换过装束,让他出来,看守的人只道是我。你们在外接应,一举把四哥救出去。”无尘道:“那么你呢?”陈家洛道:“皇帝老儿和我特别有缘,等到他们发现已经调包,自然会放我出来。”
卫春华道:“总舵主这办法确是一条妙计,只是你是一会之主,决不能轻易涉险,这件事让我去做。”一时之间,群雄纷纷上前,都欲自荐。陈家洛道:“各位哥哥,不是我自逞刚勇,实在只是我最适合。要是你们随便那一位去,把四哥救出,然而自己失陷在里面,咱们是一样的手足兄弟之情,不见得四哥就比那一位哥哥更为亲近。”杨成协道:“总舵主去做这事,那总不妥。”陈家洛道:“各位有所不知,皇帝老儿曾和我击掌为誓,咱们两人决不互相加害。”于是他把昨晚在海塘边两人起誓的经过情形说了一遍。徐天宏道:“皇帝老儿阴险狠毒。他说的话未必算数。”陈家洛执意要这么办。徐天宏道:“既然如此,咱们来个两全之计。”
骆冰见群雄都欲以身代文泰来出来,心里又是感激,又是难受,怔怔的说不出话来。周仲英站在一旁,见红花会众人个个义气深重,不禁暗暗佩服,心想:“近年来红花会名闻江湖,会中人物确是非同小可。”见骆冰神色有异,走近她身边,说道:“文四奶奶,你宽心。咱们且听天宏说说看。”
徐天宏道:“总舵主这条金蝉脱壳之计,本来十分高明,只是稍微冒险了一点。我想,咱们还是照做,不过等四哥一救出,咱们立即进攻地牢,接应总舵主出来。”群雄都觉首领涉险,心中不安,但实在也别无他法,只得都答应了。骆冰走到陈家洛面前,施下礼去,说道:“总舵主你这番情意,咱们夫妻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说到这里,眼圈儿又红了。陈家洛还了一揖,道:“四嫂快别这样,咱们兄弟情逾骨肉,那里谈得上“报答”两字?”
当下布置已毕,陈家洛披上黑色大氅,领子翻起,一顶风帽低低垂下,只露出了两只眼睛,与卫春华两人迳投将军署来。此时已近黄昏,天边明星初现。到得将军署外,只见一人迎了过来,低声问道:“来的可是陈总舵主吗?”卫春华点点头。那人道:“请跟我来,这位请留步。”卫春华站定了,望着陈家洛跟随家人进了将军署。暮色苍霭,群鸦归巢,卫春华心中起伏不定,不知陈家洛此去是吉是凶。不一会,红花会众兄弟都化了装疏疏落落的来了,散在将军署四周,待机而动。
陈家洛进入署门,只见满署都是兵将,手执兵刃,严阵以待。经过了三个院子,那人把他引到一间厢房之中,说道:“请稍宽坐。”自己走了出去。不一会,杭州将军李可秀走了进来,拱手说道:“幸会幸会。”陈家洛把大氅揭开,露出脸来,笑道:“前日湖上一会,不意今日再逢。”李可秀道:“现在就请去见那犯人,请随我来。”两人刚走到门口,忽然一名亲随气极败坏的奔了过来,说道:“皇上驾到,将军快出去接驾。”李可秀吃了一惊,对陈家洛道:“只好请你在此稍待了。”陈家洛看他神色不似作伪,点点头,回身坐下。
李可秀急奔出去,只见满衙门都是御前侍卫,乾隆已走了进来。李可秀忙跪下参见行礼。乾隆道:“你准备一间密室,我要亲审文泰来。”李可秀把乾隆迎到自己书房。御前侍卫在书房前后左右各间房中布得密密层层,屋顶上也都有侍卫守望。乾隆对白振道:“我有机密大事要问这犯人,不许有一人听见。”白振道:“是,是!”退了出去。不一会,文泰来戴着脚镣手铐,由四名亲兵放在胡床上抬进房来。亲兵叩头出去,书房中只剩下乾隆与文泰来两人,一时间静寂无声。
文泰来此时伤势已大体恢复,只见手脚都被铐住,坐在胡床上动弹不得。他抬头一望,吃了一惊,原来他随老当家于万亭进宫时,曾和乾隆见过一面,此时忽然又在杭州相遇,自然是大出意外。乾隆道:“你身上的伤全好了吗?”文泰来冷然道:“多谢你关心,差不多全好啦。”乾隆道:“那很好,我要他们请你来北京,有点事情和你商量,那知双方起了误会,我已经责罚过他们了,你不必再介意。”文泰来听他话说得漂亮,怒气上升,“哼”了一声。
乾隆道:“上次你与你们姓于的首领来见我,咱们本拟商量大事,那知他回去竟一病不起,可惜可惜。”文泰来道:“要是于老当家不死,他今日也是被锁在这里了。”乾隆哈哈大笑,道:“你们江湖上的汉子总是生性耿直,肚里有什么话就说什么。我想问你一句话,你老实答了,我马上放你回去。”文泰来道:“你放我?哈哈,你当我是三岁小孩?我知道你不杀我,你是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你到今日还不下手,就是想问问我。”乾隆笑道:“那你也未免太多疑了。”他说到这里,听到门外有一点轻微声息,似乎是一个人在强忍咳嗽之声,一个箭步窜到门边把门一推,门外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乾隆左右一望,把门带上,问道:“你们那姓于的首领后来和我说的话,都告诉了你么?”文泰来道:“你指的是什么话?”乾隆凝住目光望他,文泰来双目回视,毫不退避。过了半晌,乾隆转开了头,低声道:“关于我身世的事。”
文泰来心中盘算,自己既落入他的手中,总是有死无生,不过红花会大伙已到了杭州,如能拖延一些时日,他们可以设法劫牢救人,于是说道:“他没有说。你是皇帝,是前朝皇帝和皇太后的儿子。你的身世谁人不知,有什么好说的?”乾隆道:“那么那天你们深夜来见我,你知道是为了什么事么?”文泰来道:“于老当家说以前曾帮过你一个大忙,最近咱们红花会经费短缺,所以他要问你要一百万两银子。那知你非但不给,反而把我捉拿在此。有朝一日我脱离灾难,总要把你这忘恩负义的事全部兜出去。”乾隆哈哈大笑,心中一宽,偷眼看文泰来脸色,见他气愤异常,似乎不是作伪,心中半信半疑,说道:“既然如此,我只好把你杀了,否则你出去要败坏我的声名。”文泰来道:“谁教你不早杀呀?你杀了我,饭也吃得下,觉也睡得着,见到皇太后时也不用心里怀着鬼胎啦。”乾隆倏然变色,问道:“皇太后怎么啦?”
文泰来道:“你自己明白。”乾隆阴森森的道:“那么你全知道了?”文泰来道:“全知道,那也不见得。于老当家说,皇太后晓得他帮过你的忙,曾要你报答他,至于帮过什么忙,你心里有数,我可不清楚。”乾隆心里又是一宽,嘿嘿的笑了几声,摸出手帕来擦去头上汗珠。
乾隆在室中来回走了几次,笑道:“你在皇帝面前丝毫不惧,居然不怕死在眼前,倒真是一条硬汉子。你有什么放不下的事,不妨说给我听。等你死了后,我差人去办。”文泰来道:“我怕什么?谅你也不敢马上杀我。”乾隆道:“不敢?”文泰来道:“你要杀我,就是怕你的秘密泄露。可是你一杀我,哈哈,你的秘密就保不住了。”乾隆道:“难道死人会说话?”文泰来不理他,好像在自言自语:“我一死,就有人打开那封信,就会拿证物公布于天下,那时候皇帝就要大糟而特糟。”
乾隆急问:“什么信?”文泰来道:“于老当家把你的事情,详详细细的写在一封信里,连带还有两件极重要的证物,放在一位朋友家里,然后咱们两人才进宫来见你。”乾隆道:“你们怕有什么不测?”文泰来道:“当然啦,咱们怎么信得过你?于老当家对他朋友说,要是咱们两人忽然死了,就请他打开那封信,现在于老当家已经去世,只怕你不敢杀我吧。”乾隆不禁连连搓手,焦急之情,见于颜色。文泰来道:“这信和那两件证据,你用一百万两银子去收买,大概还值得吧?”乾隆道:“银子?我本来是要给的,我还要放你出去。那么你写一封信给你朋友,要他拿那封信和那两件东西来,我马上放人支银子。”文泰来道:“哈哈,我把这位朋友的名字告诉你,好让你又派侍卫去杀他捉他。老实说,在这里我很舒服,这生这世我是不想出去啦,咱们俩是同归于尽的命,要是我先死,你也活不长久。”
乾隆咬着嘴唇皮,一声不响,凝思应付之策,过了一会,说道:“你不肯写信,那也好。我给你两天期限,后天晚上我再来问你,要是仍旧这样倔强,我只好杀你。我杀你不会让人知道,你朋友只道你仍旧活着。退一步说,就算我不杀你,难道不会挖去你的眼睛,割掉你的舌头……”他话未说完,突然纵到门边,把门一推,只见白振站在门外,乾隆怒喝:“你在这里干么?”白振道:“奴才听见书房里有响动,怕犯人惊了圣驾,所以在这里保护。”乾隆“哼”了一声,回头对文泰来道:“你在这两天中好好想一想。”说完大踏步向外走去。众侍卫在后面跟随保护,李可秀跪着直送至署外。
乾隆一走,文泰来又被亲兵抬到地牢之中,沿路来去,都由张召重仗剑护送。刚回地牢,一名亲兵来对张召重道:“李将军有要事相商,请张大人过去。”张召重出地牢去了。
文泰来躺在床上,想念娇妻良友,此时必在穷智竭力营救,然清朝廷势大,殊不可侮,不要朋友们因救自己而有损折,那么即使获救,也是此心终生难安了。正思潮起伏之际,忽听闸门响动,不一会,进来了一人,文泰来只道他是张召重,一眼都不去望他。那人走到床前,轻声道:“四哥,我瞧你来啦。”文泰来一惊,睁眼一看,竟是自己会里的总舵主陈家洛。忙一挺腰坐起身来,叫道:“总舵主!”陈家洛微笑点头,从怀中掏出两把钢锉,就来锉文泰来手上的手铐,他用力锉了几锉,手铐上只起了几条纹路,自己手中的钢锉却磨损了。原来这手铐是用西洋的红毛钢铸成,普通钢锉奈何它不得。这一着大出陈家洛意料之外,心中一急,手上用力加大,再锉得几锉,“拍”的一声,钢锉竟自折断,陈家洛忙换过一把钢锉再锉。锉了半天,两人满头大汗,手铐却仍旧纹丝不动。陈家洛又从怀里掏出钻子、起子、锥子各种工具来,但不论如何对付,手铐总是解脱不开。文泰来道:“总舵主,这副脚镣手铐只有宝刀宝剑才削得断。”陈家洛忽然想起在黄河渡口夜斗张召重之事,他一把凝碧剑把自己的钩剑盾与无尘的剑全都削断,忙问:“张召重是不是整天都守着你?”文泰来道:“他和我寸步不离,刚才不知有什么要紧事才出去。”陈家洛道:“好,那么咱们等他回来,夺他的宝剑。”
陈家洛把钢锉等物丢在床底。文泰来道:“我能否出去,很难逆料,皇帝要杀我灭口,怕我泄漏他的秘密。总舵主,我把秘密告诉你,那么不论我是死是活,都不会耽搁了咱们的大事。”陈家洛道:“好,四哥你说。”
文泰来道:“那天晚上我随于老当家进宫,见了皇帝,乾隆当然大感惊诧。于老当家说:“海宁有一位姓陈的老太太叫我来的。”他拿一封信给皇帝看,皇帝脸色马上大变,叫我在殿外等候。他们两人又密谈了大约一个时辰,于老当家才出来。他在路上告诉我,皇帝是汉人,是你的哥哥。”陈家洛大吃一惊,说不出话来,隔了半晌才道:“那决不能够,我哥哥还在在海宁。”文泰来道:“这事中间曲折很多……”他话未说完,忽然甬道中传来了脚步之声,陈家洛忙在床角一隐,进来的是一名亲兵,他不见陈家洛,很是诧异,问道:“红花会的陈当家呢?”陈家洛从隐身处出来,道:“什么事?”那亲兵道:“张召重大人要回来了,李将军留他不住,请你快出去。”
陈家洛并不转身,退后一步,左手反手一指,点中了那亲兵的“期门穴”那亲兵一声不出,倒在地上。文泰来低声叫道:“总舵主,好俊手法。”陈家洛微微一笑,把亲兵拖到床底藏好。文泰来道:“那张召重就要来到,详情已来不及细说。于老当家知道皇帝是汉人后,就去劝他反满复汉,恢复汉家山河,把满人尽都赶出关去,他仍旧做他的皇帝,皇帝似乎颇有点动心,不过他说这事是真是假,还不能完全确定,要于老当家把那两件重要证物拿给他看看,再定大计。那知于老当家回去就一病不起,他遗命要你做总舵主,他亲口对我说,这是咱们汉家光复的良机,皇帝是你哥哥,要是他不肯反满复汉,大家就拥你为主。”
这一番话把陈家洛听得怔怔的说不出话来,回想在湖上初遇乾隆,后来又见他在自己父母墓前哭拜,再想到他对自己的情谊,其中确有不少特异而耐人寻味之处,难道皇帝真是自己父母所生?文泰来又道:“他既是汉人,怎么又会做满清皇帝,其中经过情形,据说你令堂大人详详细细写在一封信里,此外还有几种重要的证物,于老当家为了安全起见,都交给令师天池怪侠袁老前辈保管。”陈家洛道:“啊,今年夏天常氏双侠来看我师父,那就是奉义父之命,送这些东西来的?”文泰来道:“不错,这是最机密的大事,所以连你也不让知道。袁老前辈也只知是紧要非常的物件,到底是什么他并不清楚。于老当家临终时遗命,等你就任总舵主后,开启信件,共图大举。那知我失手被擒,险险耽误了要事。总舵主,今日如果救我不出,你赶快到回部去见你师父,千万不可因我一人的生死安危,而误了光复大业。”文泰来说完这番话,欣慰之情,溢于言表。
他正想续说下去,忽听见甬道中又有脚步声,忙做了个手势。陈家洛躲到了床底。文泰来上身倚出床外,半个身体跌在地上,一动不动。
张召重走进室来,地牢内一灯如豆,朦朦中见文泰来上半身跌在地上,似乎已经死了一般,大吃一惊,纵上前来,在他背上推了一下。文泰来动也不动,张召重更惊,一把将他拉起,伸手要探他鼻息,文泰来忽然“哼”的一声,和身纵起,压向张召重身上,同时双手连铐横扫过来。张召重出其不意,正待倒退,忽然小腹“上丹田”气一麻,知道床底伏有敌人,已中了他的暗算,怒吼一声,窜出两步,双掌一错,准备迎敌,同时竭力凝定呼吸,闭住穴道。陈家洛见他被点中穴道,居然不倒,也自骇然,疾从床底跃出,施展少林神拳,霎时之间已向张召重面门连打了七八拳。
张召重不敢还手,惟恐一动手松了劲,穴道登时阻塞,他脸上连中了陈家洛七八拳,脚下不住倒退。陈家洛飞起一脚,向他右腰踢去。张召重向左一避,只觉“神庭穴”一阵酸痛,又被对方点中了穴道,这时他再也支持不住,全身瘫软,跌倒在地。陈家洛在他身上一摸,那知竟没有凝碧剑,十分失望,回头向文泰来望了一眼,再搜张召重身边,从他袋里摸出一张纸来,在灯下展视,见是李可秀写给他的一个便条,请他携凝碧剑出去,有一位贵官要借来一观。陈家洛知道这是李可秀故意把他调开的借口,那知他放心不下,走出去一会,又回来监视,想是观剑未毕,所以他没带来。
陈家洛再搜张召重身上,触手之间,高兴得跳了起来,文泰来见他喜容满面,忙问:“怎么?”陈家洛手一扬,抛起一串钥匙,拿去在文泰来铐镣上一试,应手而开。文泰来顿失羁绊,双手双脚活动了一会,陈家洛已把身上大氅和风帽除了下来,对文泰来道:“你快穿上出去!”文泰来道:“你呢?”陈家洛道:“我在这里耽搁一下,你快出去。”文泰来明白了他的意思,说道:“总舵主,你的好意我万分感激,但决不能这样。”陈家洛道:“四哥你有所不知,我留在这里并无危险。”于是把他和乾隆击掌为誓的经过约略说了一遍。文泰来道:“这事万万不可。”陈家洛眉头一皱,道:“我是总舵主,红花会大小人众都得听我命令,是不是?”文泰来道:“那当然。”陈家洛道:“好吧,这是我的号令,你快穿上这个出去,外面有兄弟们接应。”文泰来道:“这次我只好违抗你的号令,宁可将来再受十二郎惩处。”陈家洛道:“四嫂对你日夜想念,各位哥哥盼你早日脱险,现在有这大好良机,你怎么如此无情无义?”但任凭他说之再三,文泰来只是不允。
僵持了一会,陈家洛知道他决不能答应,灵机一动,道:“那么咱们两人冒险出去,你穿他的衣服。”说着向张召重一指。文泰来喜道:“妙极,你怎不早说?”两人把张召重的衣服剥了下来,和文泰来换过,又把脚镣手铐套在张召重身上锁住。陈家洛把锁匙放在袋里,笑道:“你有通天本领,这次再不能跟咱们为难了吧?”
两人轻轻走了出来,过了闸门,穿过甬道,从石级上来,突见眼前大亮,只见满园中都是火把,数十名兵士手执长矛,亮晃晃的矛头对准地牢出口。远处又有数百名兵士弯弓搭箭,向着地牢门口瞄准。李可秀右手高举,双目凝视,只要他右手向下一挥,矛箭齐发,陈家洛与文泰来武艺再高,也无法逃得性命。
陈家洛退后一步,低声问文泰来道:“你伤势怎样?能冲出去吗?”文泰来苦笑一下道:“不成,我腿上不灵便。总舵主你一人走吧,莫管我。”陈家洛道:“那么你冒充一下张召重试试看。”文泰来把帽子拉低,压在眉檐,大模大样的走了出去。李可秀见张召重和陈家洛一齐出来,心中暗暗叫苦,以为张召重已把陈家洛擒住,转头对李沅芷道:“你去把剑还给张召重,和他东拉西扯说几句话,让红花会的总舵主逃走。”
李沅芷双手托着凝碧剑,走到地牢出口,这时陈家洛和文泰来两人都已上来。李沅芷把剑托到文泰来跟前,故意把身子夹在两人中间,说道:“张师叔,你的宝剑。”同时手肘轻轻在陈家洛身上一撞。文泰来“哼”了一声,伸手接剑。李沅芷在火光下临近看得清楚,惊叫一声:“文泰来,你想逃!”双手一缩,右手握住剑柄,“顺水推舟”一剑向文泰来当胸刺来,文泰来一侧身,左掌一翻,伸食中两指挟住剑身,右手快如闪电,向李沅芷“太阳穴”猛击过来。李沅芷一惊,脚下退后一步,那知一柄剑被他双指夹住,竟自动弹不得,更是吃惊,只得放开剑柄,直窜出去,就这样夺剑放剑慢得一慢,左肩上已被文泰来五指一拂,只感到一阵奇痛。
这边交手夺剑只是一瞬间之事,陈家洛刚向外奔得两步,回头一看,文泰来已被众亲兵团团围住,只见凝碧剑白光飞舞,矛头纷纷落地。李可秀大叫:“你再不住手,要放箭了。”文泰来一用力,腿上旧伤忽又迸裂,流血如注,看此形势,知道无法冲出重围,喊道:“总舵主,接住剑,你快出去。”把凝碧剑向陈家洛掷去,忽然肩头一痛,手一软,一柄剑只抛出数尺,就落在地上,原来肩头已中了清兵之箭。
陈家洛见文泰来再次受伤,窜出数步,向李可秀喝道:“快别放箭!”李可秀手一挥,众亲兵不再射箭,十余把长矛分别指住了陈家洛和文泰来。陈家洛道:“快请医生给文四当家医伤。我去了!”昂然向外走出,众亲兵事先受了李可秀之命,假意呐喊追逐,其实并不是真的阻拦。陈家洛跃上墙头,只见内外又是三层弓箭手和长矛手,心中暗暗发愁,对方如此戒备,相救文泰来今后只恐更加不易。
陈家洛刚出将军署,卫春华和骆冰已迎了上来,陈家洛苦笑着摇摇头。此时东方已现微明,群雄心怀郁愤,齐回孤山马宅休息。
睡了两个时辰,各人因都怀有心事,那里再睡得着,又集在厅上商议。陈家洛向卫春华道:“九哥,你把玉瓶和李可秀的小老婆给他送去,咱们不可失信于人。”卫春华答应了出去,忽然马大挺进来道:“总舵主,张召重有一封信给你。”
陈家洛道:“那张召重写信给我?这倒奇了,不知他说些什么?”徐天宏道:“我猜他要和你比武。”陈家洛把信拆开,只见满纸都是激愤之言,责备陈家洛使用诡计,点中他的穴道,还把他锁在铐镣之中,实非英雄好汉行径,所以约他单打独斗,分个胜负,时间地点由陈家洛决定。陈家洛道:“七哥所料不错,果然是那家伙想报昨天之仇,哼,单打独斗,难道我惧了你不成?”提起笔来,覆了一信,说谨如所约,就是明日午时在北高峰顶相见,如约多一人助拳,不是英雄。他正要差人送去,徐天宏道:“咱们一定得在两天之内救出四哥。张召重之约,延迟数日如何?不要因此而耽误了正事。”陈家洛道:“也好。今日是二十,那么约定廿二中午。”他另行写了一信,命人送至将军署去。
赵半山道:“那张召重的宝剑甚是厉害,总舵主别和他比兵刃,在拳脚上决不致输于他。”无尘道:“就怕他要比剑,这贼子……”他说着想起黄河渡口削剑之仇,恨恨不已。周仲英道:“总舵主,我有一句话要说。”陈家洛道:“周老前辈尽管指教,怎么跟小侄客气起来啦?”周仲英道:“总舵主的武功我是领教过的,那确是高明之极,不过那张召重功力深厚,咱们都斗过他。不是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总舵主虽不致输给他,但要胜他恐也不易,咱们必须筹个必胜之策。”陈家洛道:“周老前辈说得不错,要胜他我确是没有把握。不过他既约我决斗,如不赴约,岂不为人耻笑?所以只好竭力一拼,胜负在所不计了。”常伯志道:“这龟儿子,咱们先去把他的剑盗来,杀杀他的威风。”章进叫道:“咱们一个一个先去斗斗他,即使算胜他不了,也教他这两天中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方面总舵主好好休息两天,精神力气就胜过他了。”群雄哗然大笑,觉得他这傻主意倒也颇有道理。
正议论间,马家的一个庄丁过来对马善均道:“老爷,那王维扬王老头儿仍旧不肯吃饭,只是大骂。”马善均道:“他骂什么?”那庄丁道:“他骂御林军做事没道理。他说他在江湖上行走几十年,人人都敬重他。那知这次给皇家保镖,反而给不明不白的扣在这里。”无尘笑道:“他威震河朔,到咱们江南来,嘿,就得吃些苦头!”徐天宏心念一动,说道:“我这里有个“卞庄刺虎”之计,各位哥哥瞧着是否使得?”他把计策一说出来,众人无不拍掌大笑。赵半山连说:“妙计,妙计!”周绮笑着不住摇头,对徐天宏扁扁嘴。
陈家洛笑道:“这未免有点不够光明磊落。不过对付小人,也不必尽用君子之道。孟大哥,你去和那威震河朔说去吧。”
王维扬在齐鲁燕赵之地纵横四十年未遇丝毫挫折,那知一到江南,就如此不顺遂之事,他在斗室里不肯吃东西,大叫大嚷,一定要见御林军的统领评理。正在吵闹之际,室门开处,进来一个中年汉子,身上穿着御林军的军官服色,这人是孟健雄乔装假扮的,他为人精明干练不让卫春华,所以陈家洛派他来办这件事。
孟健雄走进室来,漫不为礼,大剌剌地往椅上一坐,说道:“你就是威震河朔吗?”王维扬心中有气,说道:“不错,这外号是江湖上朋友送的,可不是我自己高兴起的,要是福统领瞧着不顺眼,赶明儿我遍告江湖上朋友,把这外号撤了就是。”孟健雄冷冷的道:“福统领是宗室贵族,才不来理你们江湖上这一套呢。”王维扬道:“那么我好好替皇上保镖,护送宝物到杭州来,路上没出一点儿乱子,干么把我老头子不明不白的扣在这里?”孟健雄道:“你真的要知道?”王维扬道:“当然哪!”孟健雄道:“只怕你年纪老了,受不起这个惊吓。”王维扬最恨别人说他年纪大不中用,潜用内力,在桌子角上猛击一记,木屑纷飞,桌角竟被他打了下来,怒道:“我王维扬年纪虽老,雄心犹在,上刀山下油锅,皱一皱眉头不算好汉。怕什么惊吓?”
孟健雄道:“王老英雄倒真还有两下子。嘿嘿,江湖上有两句话,说什么“宁碰阎王,莫碰老王;宁挨三枪,莫遇一张。”是么?”王维扬道:“那是黑道上朋友给我老头子脸上贴金说的话。”孟健雄道:“干么“老王”要放在“一张”上面?难道老王的武功本领,要盖过那姓张的不成?”
王维扬霍地立起,跨上一步,说道:“啊,是火手判官要念念老夫的斤两!我老胡涂啦,竟没想到这一着。”孟健雄道:“张大人是我上司,你总知道吧?”王维扬道:“我知道张大人是在御林军。”孟健雄道:“你认识他老人家吧?”王维扬道:“咱们虽然同在北京,武林一脉,但他是官,我是民,我久仰他英名,可惜没福气相识。”孟健雄道:“照啊,咱们张大人也是久仰的了。现在他也在杭州。他说,在北京的时候,天子脚下,为了一点虚名而伤和气,闹出来不好看,既然现下都在外乡,张大人有三件事要和王老英雄相商。只要你金言一诺,马上可以出去。”王维扬怒道:“好哇,我是被你们御林军扣着,有什么事,还不凭你们说,何必要我答应?”孟健雄道:“这些事很容易办哪,老镖头何必动怒?”王维扬道:“火手判官要我怎样?”孟健雄道:“第一件,请老镖头把“威震河朔”的外号撤了。”王维扬道:“哼,第二件呢?”孟健雄道:“要请你把镇远镖局收了。”
第十七回 为民除害方称侠 抗暴蒙污不愧贞
张召重与关东三魔见狼群一窝蜂般疾追陈家洛等三人而去,虽觉两个如花美女膏于狼吻未免可惜,但自身得脱大难,却也不胜庆幸。四人坐下休息,烤食火圈中的死狼。顾金标见树枝又将烧尽,懒得去采,把狼粪拨在火里,添火烧烤狼肉。过不多时,一柱黑烟冲天而起,虽经风吹,仍是袅袅不散。
正在饱餐狼肉之际,忽然东边又是尘头大起。四人见狼群又来,忙去牵马。这时只剩下了两匹马,都是关东三魔带来的。张召重伸手挽住一匹马的缰绳,哈合台纵身扑到,抢住缰绳,喝问:“你想干么?”张召重挥掌正待打出,见滕一雷和顾金标都挺兵刃逼上前来。他长剑已被陈家洛削断,手中没了兵刃,急中使诈,叫道:“忙甚么?那又不是狼!”关东三魔回头一望,张召重已翻身上了马背。他一瞥之下,见烟尘滚滚中竟是大群驼羊,并无饿狼踪迹,随口撒谎,不料说个正着。他本拟上马向西奔逃,这时下不了台,兜转马头,反向烟尘之处迎去,叫道:“我上去瞧瞧。”奔出不及一里,只见迎面一骑马急驰而来,冲到跟前,乘者缰绳一勒,那马斗然停住,再也不动。张召重心中暗赞:“好骑术!”乘者是个灰衣老者,见他是清军军官装束,用汉语问道:“狼群呢?”张召重向西一指。这时大群驼羊已蜂拥而至,后面一个秃头红脸老者、一个白发矮小老妇骑着马押队,只听羊呼马嘶之声,乱成一片。
张召重正要询问,关东三魔已牵了马过来,见了那灰衣老者立即恭敬施礼,说道:“又见着你老人家啦。你老人家好?”
那老者哼了一声,道:“也没甚么不好。”原来就是天池怪侠袁士霄。天山双鹰那天清晨舍下陈家洛与香香公主后,想起霍青桐病体未痊,急着赶回看望,走了两天,只见袁士霄赶着大群驼羊而来。陈正德为了讨好爱妻,过去着实亲热。袁士霄见他忽然改性,关明梅则在一旁微笑,很感奇怪。
陈正德道:“袁大哥,赶这一大群驼羊去哪里啊?”袁士霄白眼一翻,道:“我给你弄得倾家荡产了呀。”陈正德奇道:“怎么啊?”袁士霄道:“上次我买了许多骆驼牛羊,满想把狼群引入陷阱,哪知……”陈正德笑道:“哪知给我这糟老头子瞎捣乱,坏了大事。”袁士霄道:“可不是么?我有甚么法子?
只好再弄钱去买驼羊啊!”陈正德笑道:“袁大哥花了多少钱?
小弟赔还你的。”自那晚起妻子对他温柔体贴,他往常暴躁妒忌的性格竟尔大变,一心要讨妻子欢喜,居然对袁士霄低声下气,加意迁就,实是前所未有。袁士霄道:“谁要你赔?”陈正德笑道:“那么我们给你效一点小劳!听你差遣,同去找狼如何?”袁士霄向关明梅一望,见她微笑点头,就道:“好吧!”
于是三人赶了驼羊,循着狼粪踪迹,一路寻来。这天望见远处狼烟,地下狼粪又越来越多,只怕狼群就在左近,有人被困求救,忙朝着烟柱奔来,遇见了张召重与关东三魔。
张召重不知这老者是何等样人,但见三魔执礼甚恭,心知必非寻常人物。袁士霄四下察看了一回,对四人道:“咱们去捉狼,你们都跟我来。”四人吃了一惊,怔住了说不出话来,心想这老儿莫非疯了,见了狼群逃避犹恐不及,居然说去捉狼。关东三魔曾蒙他救命,又知他有一身惊人武功,不敢怎样。张召重却鼻子中哼了一声,说道:“我还想再吃几年饭,恕不奉陪。”说了转身要走。
陈正德大怒,一把向他腰里抓去,喝道:“你不听袁大侠吩咐,莫非想死?”张召重运力右掌,一招“烘云托月”,手腕翻过,下肘转了个小圈,向陈正德爪上打去,刚要打到,日光下见他五指犹如鹰爪,心里一惊,立即收转手掌,变招握拳,向他手腕猛击。陈正德一抓不中,也是变拳打落。两人双臂相格,功力悉敌,不分上下,各自震开三步,心中都暗暗称奇:怎么在大漠之中竟会遇上如此高手?
张召重喝道:“朋友,请留下万儿来。”陈正德骂道:“凭你也配做我朋友?你到底听不听袁大侠吩咐?”张召重交手一招,已知这老儿武功与自己相若,可是他口口声声称那灰衣老者为“袁大侠”,十分尊敬,看来那人武功更高。到底袁大侠是谁?一时却想不起来,心想武林中尽有浪得虚名之辈,莫给他骗了,但若倔强不从,他们六人联上了手,自己孤身决不能敌,当下不亢不卑的说道:“在下想请教袁大侠的高姓大名,倘若确是前辈高人,自当遵命。”
袁士霄道:“哈哈,你考较起老儿来啦!老儿生平只考较别人,从不受人考较。我问你,刚才你使‘烘云托月’,后变‘雪拥蓝关’,要是我左面给你一招‘下山斩虎’,右面点你‘神庭穴’,右脚同时踢你膝弯之下三寸,你怎生应付?”张召重一呆,答道:“我下盘‘盘弓射雕’,双手以擒拿法反扣你脉门。”袁士霄道:“守中带攻,那也是武当门下的高手了。”
张召重一惊,暗想:“我只跟那秃头老儿拆了一招,再答了他一句话,他竟然便知我武功门派。”只听袁士霄道:“当年我在湖北,曾和马真道长印证过武功。”
张召重胸头一震,脸如死灰。袁士霄又道:“我右手以绵掌‘阴手’化解你的擒拿,左肘直进,撞你前胸……”张召重抢着道:“那是大洪拳的‘肘锤’。”袁士霄道:“不错,但是这‘肘锤’只是虚招,待你含胸拔背,我左掌突发,反击你面门。当年马真道长就躲不开这一招,后来是我说了给他听。且看你会不会拆。”
张召重潜心思索,过了一会,道:“要是你变招快,我自然来不及躲,我发‘鸳鸯腿’攻你左胁,使你不得不闪避收招。”袁士霄哈哈一笑,道:“这招不错,当今武当门中,多半武功以你为第一。”张召重道:“我随即点你胸口‘玄机穴’!”袁士霄喝道:“好!攻势绵若江湖,的是高手。我踏西北‘归妹’,攻你下盘。”张召重道:“我退‘讼’位,进‘无妄’,点‘天泉’。”
顾金标和哈合台听他二人满口古怪词句,大惑不解。哈合台一扯滕一雷的衣襟,悄声问道:“他们说的是甚么黑话?”
滕一雷说道:“不是黑话,是伏羲六十四封方位和人身穴道。”
顾哈二人这才明白,原来这两人是在嘴头比武,从来只听说有“纸上谈兵”,如此口上搏斗却是闻所未闻。
只听袁士霄道:“右进‘明夷’,拿‘期门’。“张召重道:“退‘中孚’,以凤眼手化开。”袁士霄道:“进‘既济’,点‘环跳’,又以左掌印‘曲垣’。”张召重神色紧迫,顿了片刻,道:“退‘震’位,又退‘复’位,再退‘未济’。”
哈合台低声道:“怎么他老是退?“滕一雷向他摇摇手。只听两人越说越快,袁士霄笑吟吟的神色自若,张召重额头不断渗汗,有时一招想了好一阵才勉强化开。关东三魔均想:“倘若真是对敌,哪容你有思索余地,只要慢得一慢,早就给人打倒了。”
两人口上又拆了数招,张召重道:“旁进‘小畜’,虚守中盘。”袁士霄摇手道:“这招不好,你输啦!”张召重道:“请教。”袁士霄道:“我窜进‘贲’位,足踢‘阴市’,又点‘神封’,你解救不了。”张召重道:“话是不错,但你既在‘贲’位,只怕手肘撞不到我的‘神封穴’。”袁士霄道:“不用手肘!你不信,就试试!小心了。”右腿飞起,向他膝上三寸处“阴市穴”踢到,张召重反身跃开,叫道:“你如何伤我……”语声未毕,袁士霄右手一伸,已点中他胸口“神封穴”。张召重胸口一痛,立时咳嗽不止,忙伸手在左胸推宫过血,咳嗽方停。袁士霄笑道:“如何?”
众人见他身子微动,手指一颤之间便已点中对方穴道,武功当真深不可测,尽皆骇然。
张召重神色沮丧,不敢再行倔强,道:“在下听袁大侠吩咐就是。”陈正德道:“你这武功,在武林中也算顶儿尖儿的了。请教阁下万儿。”张召重道:“在下姓张名召重。不敢请教三位。”陈正德道:“啊,原来是火手判官。袁大哥,他是马真道长的师弟。”袁士霄点头道:“嗯,他师兄不及他。咱们走吧。”一马当先,向前驰去。
驼羊群中杂着不少马匹,张召重和哈合台挑两匹骑了,六人押着畜队跟着袁士霄而去。驰了一会,张召重问陈正德道:“老爷子,狼很多呀,怎么个捉法?”关东三魔也在惴惴不安,很是关切。陈正德道:“你们瞧袁大侠的手势行事便是,几头小狼,有甚么可怕的,真没出息。”张召重就不再问,心想他既如此十拿九稳,难道我就示弱于他?其实陈正德也不知袁士霄如何捉狼,只是老气横秋的信口胡吹,想起狼群的凶恶,心中实在也是大为栗栗。关明梅知他虚张声势,不禁暗暗好笑。
跑了一阵,袁士霄兜转马头,对众人道:“这里的狼粪很新鲜,狼群过去不久,看来向西二十多里,就可和这群恶鬼遇上。再走十里,大家换一匹坐骑。”众人点头答应。袁士霄又道:“等追到狼群,我当先领路。你们六位三人在左,三人在右,将驼马赶在中间,别让逃乱了,以免狼群分散。”滕一雷待要询问详情,袁士霄已转头向前。
各人驰了十八九里,狼粪越来越湿。关明梅道:“狼群就在前面了。怎么听到了这许多驼马叫声,竟不追来?”陈正德道:“这也真奇了。”再走数里,地势陡变,见群山围绕,中间一座白玉高峰参天而起。天山双鹰久在大漠,早听说过这玉峰的诸般神奇传说,不意今日得能亲见,只见阳光斜照玉峰,隐隐泛彩,奇丽无伦。
袁士霄叫道:“狼群走进迷宫里去了,大家鞭打驼马!”各人举起马鞭,往驼马身上抽去,一时驼鸣马嘶之声大作。过不多时,一头大灰狼从丛山中奔了出来。
袁士霄长鞭一挥,在空中辟拍抽击,高声大叫,纵马向南疾奔。天山双鹰、张召重、关东三魔六人押着大队驼马跟随其后。奔出数里,后面狼嗥之声大作。陈正德回头一望,只见灰扑扑的一片,不知有几千几万头饿狼张牙舞爪的追来。他纵马追上张召重与关东三魔,见四人虽然强自镇定,但都脸如土色。哈合台眼中如要滴血,狂叫吆喝,催赶驼马,他是牧人出身,熟悉驼马性子,好几匹驼马要离队奔逃,都被他或用口叫,或以鞭打,尽数驱赶归队,竟没走散一头。关明梅赞道:“哈大哥,好本事!”
狼群虽然凶狠顽强,但奔跑的长力不够,十多里后,已给抛得不见踪影。再驰出十多里,袁士霄叫道:“休息一会吧!”
众人下马喝水吃肉。哈合台把驼马赶在一块。袁士霄见他约束牲口的本领极精,笑道:“多亏了你。”待得狼群追近,驼马队已休息了好一会。
这般追追停停,向南直跑了七八十余里。前面尘头起处,两名回人驰到,叫道:“袁老爷子,成功了么?”袁士霄道:“来啦,来啦!你叫大伙儿预备。”两名回人掉头先行。众人见前面有了接应,放下了一大半心。
奔不多时,只见大漠上出现了一座极大的圆形沙城。奔近时,见城墙高逾四丈,墙上有一狭小门口,袁士霄一马当先,进了城门,天山双鹰和哈合台驱赶大队驼马都跟了进去。
驼马队将尽,群狼也已奄至。张召重驰到门口,稍一迟疑,一拉马缰,从墙边绕了开去。滕一雷和顾金标见状,也勒马绕开。
成千成万头饿狼蜂拥冲进沙城,向驼马扑咬。等到狼群尽数入城,突然胡笳大鸣,两旁沙沟里猛然抢出数百名回人来。每人背上都负了沙袋,涌向城门,纷纷抛下沙袋,片刻之间,已将门口堵死。
张召重见他们拍手欢呼,心想不知那老头儿怎样了,见数十名回人站在沙城墙顶,于是跃下马来,沿踏级奔上墙顶,只见众回人手持长索,正在把袁士霄等四人吊上来。他向下一望,吓了一跳,那沙城径长百余丈,内面城墙陡削,系以沙砖砌成,外面用细泥垩光,光溜溜的绝无落脚之处,数百匹驼马和千万头饿狼挤在城中,撕咬嗥叫,血流遍地。
袁士霄和天山双鹰站在墙顶,哈哈大笑,得意已极。陈正德道:“狼群为害天山南北,杀人无算,数百年来始终难以驱除。袁大哥一举将之灭绝,这番大功造福百世。为民除害,才是真正的大侠。”袁士霄道:“咱们在这里吃了回族老哥们几十年饭,今日总算小小有一点报答。”又道:“若非众人齐心合力,我一人又怎办得到?单这座沙城,三千多人就整整造了半年时光。今日你们几位也帮了大忙。”关明梅道:“要饿死这些恶狼,只怕还得很长一段时候呢。”袁士霄道:“可不是么?还有这许多驼马,先让这群畜生饱餐了一顿。”
众回人欢声大作,高歌相庆。几名首领更向袁士霄等极口称谢,拿出羊肉和马乳酒来招待。为首的回人道:“翠羽黄衫在黑水围困清兵,我们在这里围困狼群。狼已入伏,大伙儿这就帮她去了……”话未说完,突然望见张召重站在远处,身上却是清官装束,很是疑惑,但想他既与袁士霄同来灭狼,也不便多问。
陈正德道:“袁大哥,我有一件事非说不可,你可别见怪。”
袁士霄笑道:“哈,你临到老了,居然学会了客气。”陈正德道:“你的徒弟人品太坏,可得好好管教管教。”袁士霄一楞,道:“甚么?家洛?”陈正德道:“不错!”把他拉在一旁,将陈家洛先骗了霍青桐的心、后来又移爱他妹子的事说了。袁士霄怒道:“家洛很讲信义,决无此事。”关明梅道:“那是我们亲眼见到的。”说了如何遇到陈家洛与香香公主。
袁士霄呆了半晌,不由得不信,怒火大炽,叫道:“我受他义父重托,把他从小抚养长大,哪知他人品如此卑劣,我日后有何面目见于大哥于地下?”关明梅见他愤激气苦,眼中泪珠莹然,自是内心难受失望已极,正想出言相劝,袁士霄叫道:“咱们去找这三人来当面对质,我决不容他欺心负义。”
关明梅低声道:“大家当面把话说个明白,那最好不过,别把话憋在心里,一憋就是几十年,害了人家,也害了自己。”
袁士霄闻弦歌而知雅意,这数十年来,他日夜深悔少年时意气用事,以致好好一对爱侣不能成为眷属,眼前的关明梅虽然白发满头,在他心中所见,却仍是她十八九岁时那个明眸皓齿、任性爱娇的大姑娘。他眼望远处,叹道:“咱们今日还能见面,我也已心满意足,这一辈子总算是不枉的了。”
关明梅望着渐渐在大漠边缘沉下去的太阳,缓缓说道:“甚么都讲个缘法。从前,我常常很是难受,但近来我忽然高兴了。”伸手把陈正德大褂上一个松了的扣子扣上了,又道:“一个人天天在享福,却不知道这就是福气,总是想着天边拿不着的东西,哪知道最珍贵的宝贝就在自己身边。现今我是懂了。”陈正德红光满面,神彩焕发,望着妻子。
关明梅走到袁士霄身边,柔声道:“一个人折磨自己,折磨了几十年,甚么罪过也该赎清了,何况本来也没甚么罪过。
我很快活,你也别再折磨自己了吧!”袁士霄不敢回头,突然飞身上马,说道:“去找他们吧!”天山双鹰乘马随后跟去。
张召重见强敌离去,登时精神大振。皇帝派他来寻访陈家洛和香香公主,这两人不知有否膏于狼吻,必须去访查确实,以便回奏。他想:“姓陈的小子和这两个女人要是都给狼吃了,那没话说。要是还活着,那小子武功只比我稍逊一筹,霍青桐一出手相助,我马上要败,还是窜掇这三魔同去为妙。”
于是一扯顾金标的袖子,两人走开几步。张召重低声道:“顾二哥,你想不想你那美人儿?”顾金标只道他存心讥嘲,怒道:“你待怎样?”张召重道:“我和那姓陈的小子有仇,要去杀他,你如同去,那美人就是你的了。”顾金标迟疑道:“只怕这三人都已给狼吃了……老大又不知肯不肯去?”张召重道:“要是给狼吃了,那是你没福消受。你老大吗,我去跟他说。”顾金标点点头,心想:“老大不好女色,不见得肯同去。”
张召重走到滕一雷跟前,说道:“滕大哥,我要去找那姓陈的小子算帐。要是你肯相助一臂之力,他那柄短剑就是你的。”如此宝物,学武的人哪个不爱?滕一雷想:就算陈家洛已葬身狼腹,那短剑也决吃不下去,当下就答应了。张召重大喜,只听滕一雷叫道:“老四,咱们走吧。”哈合台正在沙城墙顶,与众回人兴高采烈的谈论狼群,听老大相呼,转头叫道:“哪里去?”滕一雷道:“去找红花会陈当家他们。要是他们尸骨没给吃完,就给他们葬了,也算是大家相识一场。”
哈合台自与余鱼同及陈家洛相识之后,对红花会人物很是钦佩,听滕一雷说要去给陈家洛安葬,自表赞同。当下四人向回人讨了干粮食水,上马向北,循原路回去。
走到半夜,滕一雷想就地宿歇,张召重与顾金标却极力主张连夜赶路,又行了一阵,皓月在天,照得如同白昼一般,忽见路旁一个人影一闪,钻进了一座石砌的大坟之中。四人起了疑心,纵马来到坟前。张召重喝问:“甚么人?”
过了半晌,一个头戴花帽的回人脑袋从坟墓的洞孔中探了出来,嘻嘻一笑,说道:“我是这坟里的死人!”他说的是汉语,四人都不禁吓了一跳。顾金标喝道:“是死人,这夜晚干么出来?”那人道:“出来散散心。”顾金标怒道:“死人还散心?”那人连连点头,说道:“是,是,诸位说的对。算我错啦,对不住,对不住!”说着把头缩了进去。哈合台哈哈大笑。顾金标大怒,下马伸手入坟,想揪他出来,哪知摸来摸去掏他不着。
张召重道:“顾二哥,别理他,咱们走吧!”四人兜转马头,正要再走,忽见一头瘦瘦小小的毛驴在坟边嚼草。顾金标喜道:“干粮吃得腻死啦,烤驴肉倒还真不坏!常言道:天上龙肉,地下驴肉。”纵马上去,伸手牵住了缰绳,见驴子屁股光秃秃的没有尾巴,笑道:“不知谁把驴尾巴先割去吃了……”
话声未毕,只听得飕的一声,驴背上多了一人,月光下看得明白,正是刚才钻进坟里去的那人。他身手好快,一晃之间,已从坟里出来,飞身上了驴背。四人不敢轻忽,忙勒马退开。这人哈哈大笑,从怀里拿出一条驴子尾巴,晃了两晃,说道:“驴子尾巴上今天沾了许多污泥,不大好看,因此我把它割下来了。”
张召重见这人满腮胡子,疯疯癫癫,不知是甚么路道,于是一提马缰,坐骑倏地从毛驴旁掠过,右手挥掌向他肩头打去。那人一避,张召重左手已把驴尾夺过,见驴尾上果然沾有污泥,忽然间头上一凉,伸手一摸,帽子却不见了,只见那人捧着自己的帽子,笑道:“你是清兵军官,来打我们回人。这顶帽儿倒好看,又有鸟毛,又有玻璃球儿。”
张召重又惊又怒,随手把驴尾掷了过去,那人伸手接住。
张召重双掌一错,跳下马来,叫道:“你是甚么人?来来来,咱们比划比划!”
那人把张召重的官帽往驴头上一戴,拍手大笑,叫道:“笨驴戴官帽,笨驴戴官帽!”双腿一挟,毛驴向前奔出。张召重拔步赶去,突听呼的一声响,风声劲急,有暗器掷来,当即伸手接住,冷冰冰,光溜溜,竟是自己官帽上那枚蓝宝石顶子,更是怒不可遏,便这么一阻,驴子已经远去,当即拾起一块石子,对准他后心掷去。
那人却不闪避,张召重大喜,心想这下子可有得你受的,只听当的一声,石子打在一件铁器之上,嗡嗡之声不绝,便似是打中了铁钹铜锣之类的乐器一般。那人大叫大嚷:“啊哟,打死我的铁锅啦,不得了,铁锅一定没命啦。”四人愕然相对,那人却去得远了。
隔了良久,张召重才骂道:“这家伙不知是人是鬼?”三魔摇头不语。张召重道:“走吧,这鬼地方真是邪门,甚么怪物都有。”
四人驱马急驰,中途睡了两个时辰,翌日一早赶到了迷城之外,虽见歧路岔道多得出奇,但狼粪一路撒布,正是绝好的指引,循着狼粪兽迹,到了白玉峰前,抬头便见到陈家洛挖的洞穴。
陈家洛睡到半夜,精力已复,一线月光从山缝中照射进来,只见霍青桐和香香公主斜倚在白玉椅上沉沉入睡,静夜之中,微闻两人鼻息之声,石室中瀰漫着淡淡清香,花香无此馥郁,麝香无此清幽,自是香香公主身上的奇香了。
他思潮起伏:不知峰外群狼现下是何模样,自己三人能否脱险?脱险之后,那皇帝哥哥又不知能否确守盟言,将满洲胡虏逐出关外?
忽听得香香公主轻轻叹了口气,叹声中满是欣愉喜悦之情,寻思:“她身处险地,却如此安心,那是甚么原因?自然因她信我必能带她脱离险境,终身对她呵护爱惜了。”
“我心中真正爱的到底是谁?”这念头这些天来没一刻不在心头萦绕,忽想:“那么到底谁是真正的爱我呢?倘若我死了,喀丝丽一定不会活,霍青桐却能活下去。不过,这并不是说喀丝丽爱我更加多些……我与忽伦四兄弟比武之时,霍青桐忧急担心,极力劝阻,对我十分爱惜。她妹妹却并不在乎,只因她深信我一定能胜。那天遇上张召重,她笑吟吟的说等我打倒了这人一起走,她以为我是天下本事最大的人……要是我和霍青桐好了,喀丝丽会伤心死的。她这么心地纯良,难道我能不爱惜她?”
想到这里,不禁心酸,又想:“我们相互已说得清清楚楚,她爱我,我也爱她。对霍青桐呢,我可从来没说过。霍青桐是这般能干,我敬重她,甚至有点怕她……她不论要我做甚么事,我都会去做的。喀丝丽呢?喀丝丽呢?……她就是要我死,我也肯高高兴兴的为她死……那么我不爱霍青桐么?
唉,实在我自己也不明白,她是这样的温柔聪明,对我又如此情深爱重。她吐血生病,险些失身丧命,不都是为我么?”
一个是可敬可感,一个是可亲可爱,实在难分轻重。
这时月光渐渐照射到了霍青桐脸上,陈家洛见她玉容憔悴,在月光下更显得苍白,心想:“虽然我们相互从未倾吐过情愫,虽然我刚对她倾心,立即因那女扮男装的李沅芷一番打扰,使我心情有变,但我万里奔波,赶来报讯,不是为了爱她么?她赠短剑给我,难道只为了报答我还经之德?尽管我们没说过一个字,可是这与倾诉了千言万语又有甚么分别?”又想:“日后光复汉业,不知有多少剧繁艰巨之事,她谋略尤胜七哥,如能得她臂助,获益良多……唉,难道我心底深处,是不喜欢她太能干么?”想到这里,矍然心惊,轻轻说道:“陈家洛,陈家洛,你胸襟竟是这般小么?”又过了半个多时辰,月光缓缓移到香香公主的身上,他心中在说:“和喀丝丽在一起,我只有欢喜,欢喜,欢喜……”
他睁大眼睛望着头顶的一线天光,良久,良久,眼见月光隐去,眼见日光斜射,室中慢慢的亮了。香香公主打了个呵欠醒来,睁开一半眼睛向着他望了望,微微一笑,脸色就像一朵初放的小花。
她缓缓坐起身来,忽然惊道:“你听!”只听得外面甬道上隐隐传来几个人的脚步之声。在这千百年的古宫之中,怎会有人行走?难道真的有鬼?只听脚步声愈来愈近,虽然相距甚远,但在寂静之中,一步一步的听得清清楚楚。两人寒毛直竖,都惊呆了。陈家洛一拉霍青桐的手臂,她从梦中惊醒过来。三人疾奔出去。
奔到大殿,陈家洛捡起三柄玉剑,每人手中拿了一把,低声道:“玉器可以辟邪。”这时脚步声已到殿外。三人躲在暗处,不敢稍动。只见火光闪晃,走进四个人来。当先两人手执火把,却是张召重与顾金标。
忽然当啷、当啷数声响处,张召重等四人兵刃脱手飞出,落在地下。滕一雷的独足铜人虽仍在手,镖囊中的十二只钢镖却激射出去。
陈家洛知道机不可失,乘他们目瞪口呆、惊惶失措之际,大喝一声,手持玉剑,从暗处跳将出来,拍拍两剑,已把张顾两人手中火把打落,殿中登时漆黑一团。张召重双掌护身,返身奔出。关东三魔随后跟出,只听砰的一声,又是一声“啊唷”,不知谁在石壁上重重撞了一头。
四人脚步声渐渐远去,霍青桐忽然惊呼:“啊唷,糟糕,快追,快追!”陈家洛立时醒悟,摸索着疾追出去,甬道还未走完,只听得叽叽之声,接着蓬的一声大响,石门已给关上。
陈家洛飞身扑到,终于迟了一步,石门后光溜溜的无着手之处,哪里还拉得开来?
霍青桐和香香公主先后奔到。陈家洛回过身来,捡了一块木材点燃,但见石门上刀劈斧砍之痕累累,尽是那些骸骨生前拚命挣扎的遗迹。霍青桐惨然道:“完啦!”香香公主拉着她手道:“姊姊,别怕!”陈家洛强自笑道:“我们三人毕命于此,也真奇怪得紧。”不知何故,心中忽然感到一阵轻松,竟有如释重负之意,拾起地下的一个骷髅头骨,说道:“老兄,老兄,你多了三个新朋友啦。”香香公主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霍青桐向两人白了一眼,隔了半晌,说道:“咱们回去玉室,静下心来好好想一下。”
三人回归玉室。霍青桐伏身祈祷,然后拿出地图来反复审视,苦苦思索。陈家洛知道处此绝境,若能脱身,不是来了外援,就是张召重等改变心思,进来捉拿自己。但这地方如此隐秘,外援如何能到?而张召重等适才受了这般大惊吓,十九不敢再进来冒险。
香香公主忽道:“我想唱歌。”陈家洛道:“你唱吧!”她斜坐在白玉椅上,柔声唱了起来。霍青桐似乎全没听到她的歌声。双手捧住了头,皱着眉头出神。香香公主唱了一会,住口不唱了,道:“姊姊,你息一忽儿吧!”站起身来,走到白玉床边,对躺在床上的那具骸骨道:“对不住啦,请你挪一挪,让点地方出来,给我姊姊休息!”轻轻把骸骨置在一堆,推在床角,忽然“咦”了一声,捡起一卷东西,道:“这是甚么?”
陈家洛和霍青桐凑近去看,见是一本羊皮册子,年深日久,几已变成了黑色,在阳光下一照,见册中写满了字迹,都是古回文。羊皮虽黑,但文字更黑,仍历历可辨。霍青桐翻几页看了,一指床上的骸骨,说道:“是这女子临死前用血写的,她叫玛米儿。”陈家洛道:“玛米儿?”香香公主道:“那是‘很美’的意思。想来她活着的时候生得很美。”
霍青桐放下羊皮卷,又去细看地图。陈家洛道:“难道地图上画着另有出路?”霍青桐道:“似乎甚么地方有个秘密通道,不过我就是想不通。”陈家洛叹了一口气,对香香公主道:“你把这玛米儿姑娘的绝命书译给我听,好么?”香香公主点点头,轻轻念了起来:“城里成千成万的人都死了,神峰里暴君的众卫士和伊斯兰的勇士们都死了。我的阿里已到了真主那里,他的玛米儿也要去了。我把我们的事写在这里,让真主的儿子们将来知道,不管是胜或败,我们伊斯兰的勇士们战斗到底,永不屈服!”
陈家洛道:“原来这位姑娘不但美丽,而且勇敢。”香香公主继续念道:“暴君隆阿欺压了我们四十年。这四十年中,他征了千万百姓来给他造了这座迷城,在神峰中开凿了宫殿。这些百姓都给他杀了。他死了之后,他的儿子桑拉巴比他更凶狠。伊斯兰教徒养十头羊,每年要给他四头,养五头骆驼,每年要给他两头。我们一年比一年穷了。哪一家有美丽的姑娘,就给他拉进迷城中去。进了迷城之后,没一个能活着出来。
“我们是伊斯兰教的英雄儿女,能受这些异教徒的欺压吗?当然不能!二十年之中,我们的战士曾五次攻打迷城,总是因为不识路径,走不出来。有两次曾攻进了神峰,暴君桑拉巴却不知使甚么妖法,把我们战士的刀剑都收去了,终于给他的卫士杀得一个不剩。”
陈家洛道:“那就是大殿下这座磁山作怪了。”香香公主点点头,接着念下去:“这一年,我刚十八岁,我爸爸妈妈都给桑拉巴手下的人杀了,我哥哥做了伊斯兰教徒的族长。春天,我遇见了阿里。
他是我族里的英雄。他杀死过三头老虎,群狼见了他就四散奔逃,天山顶上的兀鹰吓得不敢下来。他抵得过十个好汉,不,抵得过一百个。他的眼睛像麋鹿那样温柔,他的身体像鲜花那样美丽,可是他的威武却像沙漠中刮的大风……”
陈家洛笑道:“这位姑娘喜欢夸大,把她意中人说得这么了不起。”香香公主神色端严,道:“为甚么说她夸大?难道世界上没这样的人么?”又念下去:“阿里来到我们帐里,和我哥哥商量攻打迷城。他得到了一部汉人写的书,他说他想了一年,懂得了武功的道理,就算空手没有刀剑,也能把桑拉巴的武士们打死。于是他招了五百个勇士,把他想到的道理教给他们,他们又练了一年。这时我已经是阿里的人了。我第一眼见到他,就是他的了。他是我的心,是我的鲜血,是我的容貌。他对我说,他一见了我,就知道这次一定能够打胜。他们练好了武功,可是不知道迷城的路径,更加不知道神峰里的秘密。阿里和我哥哥商量了十天十夜,没有法子。因为外面的人一走进迷城,就给他们杀了。没一个人能活着出来。大伙儿一起又商量了十天十夜,仍然没有法子。本事再大,再勇敢,进不了迷城,总是一场空。
“我说:‘哥哥啊,让我去吧!’他们知道我说的是甚么意思。阿里是大勇士,但他忽然流下泪来。于是我带了一百头山羊,在迷城外面放牧。第四天上,桑拉巴手下的人就把我捉去献给了他。我哭了三天三夜才顺从他。他很喜欢我,我要甚么就给我甚么。”
陈家洛听到这里,对这位古代姑娘不禁肃然起敬。心想她以一个十八岁的姑娘,竟能牺牲自己,真是了不起,而能牺牲宝贵的爱情,那是更加的了不起。只听香香公主又念道:“起初,桑拉巴不许我走出房门一步,但是他越来越喜欢我了。我每天想念我们的人,想念在大草原中放羊唱歌,那真是快活。我最想念的,是我的阿里。桑拉巴见我一天一天的憔悴瘦弱,问我要甚么。我说要到各处去逛逛。他忽然大怒,打了我一掌,于是我有七个白天不跟他说话,有七个黑夜不向他笑。第八天上,他带我出去了,以后每隔三天,他带我出去一次,先在迷城各处玩,后来甚至到了迷城的口子上。我把每一条道路都记得清清楚楚,最后,就算我瞎了眼睛,也能在迷城各处来去,不会迷路了。
“这花了大半年时光,我想哥哥和阿里一定已等得很不耐烦,可是我还没知道神峰的秘密,后来,我肚子里有了孩子,那是桑拉巴的孽种。他很喜欢,我却恨得每天哭泣。他问我要甚么,我说:‘我给你怀了孩子,但是你一点也不爱我。’他说:‘我不爱你?你要甚么东西,难道我不肯给你么?你要大海底下的红珊瑚呢,还是南方的蓝宝石?’我说:‘人家说,你有一座翡翠池,美丽的人在池里洗了澡更加美,丑的人洗了就更加丑。’“他的脸苍白了,声音颤抖了,问我是谁说的。我骗他说我做了个梦,是神仙说的。其实,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翡翠池,不过宫里的女人都这样偷偷的说,桑拉巴从来不准谁看到,连说也不许说。他说:‘去洗澡是可以的,不过谁见到这池子之后,就得舌头割掉,以免把秘密说了出去,这是祖宗定下的规矩。’他求我别去,我一定要去。我说:‘你心里一定以为我很丑,我在翡翠池洗了澡,你怕我更加丑了。’终于他带我去了。
“到这翡翠池,要从神峰的宫殿里经过。我身上带了一把小刀,想在翡翠池中刺死他,因为宫里到处都有凶恶的卫士守卫,翡翠池四周却一个人也没有,可是小刀给大殿底下的磁山收去了。这样,我知道了磁山的秘密。我洗了澡后,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更加美丽些,不过他是更爱我了。但他还是割去了我的舌头,怕我把秘密说出去。我知道了一切,但没法去告诉哥哥和阿里。
“我日日夜夜向真主祈祷,真主终于听见了他可怜女儿的声音。真主赐给了我聪明智慧。桑拉巴有一把短剑,佩在身上从不离开。这柄短剑有两层鞘子,里面一层鞘子就像是一把剑一般。我向他讨了来。我画了一张迷城的地图,把进出的通道仔仔细细的画在上面,我把地图封在一颗蜡丸里,藏在第二层剑鞘里面。在我生了孩子的第三个月,他带我出去打猎。我乘没人见到,就把短剑丢在迷城外面的腾博湖里。我回来之后,放了许多鹰出去,在鹰脚上都写上了‘腾博湖’的名字。”
霍青桐撇下地图,凝神听妹子译读古册:“有几头鹰被桑拉巴手下人射了下来,他们见到‘腾博湖’的名字,心想腾博湖很出名,大漠上几岁的孩儿也都知道,所以也不起疑心。我知道这许多鹰中,一定会有一两头给我们族里的人捉到,哥哥和阿里就会到腾博湖中去仔细找寻,就会知道迷城的路径。
“唉,哪知道他们虽然找到了短剑,却查不出剑中的秘密,不知道剑鞘中另有剑鞘。哥哥和阿里说,我送这把剑出来,定是叫他们进攻,去杀暴君桑拉巴。他们就攻了进来。大部分勇士都迷了路,转来转去永远没能出来。我的哥哥,我那力气比两头骆驼还要大的哥哥,就这样迷失了。阿里和其余勇士捉到了一个桑拉巴的手下,迫着他带路,攻进了神峰。在大殿上,他们的刀剑都被磁山收了去,桑拉巴的武士拿玉刀玉剑来杀他们。然而阿里和他的勇士学会了本事,虽然空手,仍是一个个的和他们一起战死。桑拉巴见他手下的武士都死了,阿里又紧紧迫着他,就逃进玉室来,想带我从翡翠池旁逃出去……”
霍青桐跳了起来,叫道:“啊,他们从翡翠池旁逃出去。”
香香公主念道:“阿里追了上来,我一见到他,忍不住就扑上去。我们抱在一起,他用许多好听的名字来叫我,我没了舌头,不能还叫他,可是他懂得我心里的声音。那卑鄙的桑拉巴,可恶的桑拉巴,比一千个魔鬼还要坏一万倍的桑拉巴,突然从后面一斧……”
香香公主念到这里,情不自禁的尖叫一声,把羊皮古册丢在床上,满脸惊惧之色。
霍青桐轻轻拍她肩头,捡起古册,继续译念下去:“……从后面一斧,将我的阿里的头砍成了两半,他的血溅在我身上。桑拉巴从床上抱起孩子,放在我手里,叫道:‘咱们快走!’我举起那个孽种,用力往地下一摔,他就死在阿里的鲜血堆里。桑拉巴见我摔死了自己的儿子,惊得呆了,举起了黄金的斧头,我伸长了头颈让他砍,他忽然叹了口气,从来路冲了出去。
“阿里到了真主身旁,我也要跟他去。我们的勇士很多,桑拉巴的武士都被我们杀光了,他一定也活不成。他永远不能再来欺压我们伊斯兰教徒。他儿子给我摔死了,他的后代也不能来欺压我们,因为他没后代了。以后我们的人就能在沙漠上草原上平安过活,年轻姑娘可以躺在他心爱的人怀里唱歌。我哥哥、阿里和我都死了,可是我们已打败了暴君。暴君的堡垒造得再坚固,我们还是能够攻破。愿真神安拉佑护我们的人民。”
霍青桐念到最后一个字,缓缓把古册掩上,三人深为玛米儿的勇敢和贞烈所感动,很久说不出话来。香香公主眼中都是泪水,叹道:“为了使大家不受暴君的欺侮,她竟肯离开自己像心肝一样的人,她愿意舌头给割掉,还亲手摔死自己的儿子……”
陈家洛斗然一惊,身上冷汗直冒,心想:“比起这位古代的姑娘来,我实是可耻极矣。我身系汉家光复大业的成败,心中所想的却只是一己的情欲爱恋。我不去筹划如何驱逐胡虏,还我河山,却在为爱姊姊还是爱妹妹而纠缠不清……我曾逞血气之勇,亲送喀丝丽到清兵营中,全不想万一失手,岂非误了光复大事?现今又陷身这山腹之中。我死不足惜,可是怎对得起红花会数万弟兄,怎对得起天下在鞑子铁蹄下受苦受难的父老姊妹?”越想越是难受,额头汗水涔涔而下。
香香公主见他神色有异,掏出手帕来给他抹去汗水。陈家洛手一格,推开了手帕。香香公主见他忽现厌恶之色,不禁错愕,陈家洛一定神,登时心软,接过她手帕抹汗,打定了主意:“光复大业成功之前,我决不再理会自己的情爱尘缘,她两姊妹从今而后都是我的好朋友,都是我的妹子。”拔出短剑,一剑插入圆桌的桌面,立觉神清气爽,连日来烦恼一扫而空。香香公主见他脸有喜色,这才放心。
这一切霍青桐却如不闻不见,她又再细看地图,揣摸古册中所写的语句,沉吟道:“这遗书中说,桑拉巴来到这玉室,要和她一起逃到翡翠池边去,然而这玉室已是尽头,再无通路……后来桑拉巴并没逃出去,仍然从原路杀回。想来他有异常勇力,伊斯兰勇士们挡他不住,被他冲出大门,把伊斯兰战士都关在里面,一直到死……不过地图上明明画着,另有通道通到池边……”
陈家洛心中不再受爱欲羁绊,头脑立时清明,叫道:“如有通道,必在这玉室之中。”想起在杭州提督府地道中救文泰来时,张召重曾从墙上密门逸脱,于是点起火把,在玉室壁上细看有无缝隙,上下四周都照遍了,并无发见。霍青桐查察玉床,也不见有何异状。陈家洛又想起文泰来所述在铁胆庄中被捕之事,叫道:“难道桌子底下另有地道?”伸手在圆桌桌面下用力一抬,石桌纹丝不动,喜道:“定是桌子有古怪。”
依他力气,就算石桌有千斤之重,这一抬之下也必稍动,但看那石桌又无特异之处,不论横推直拉,桌脚始终便如钉牢在地下一般。霍青桐拿火把到桌脚下一照,心中登时凉了,原来圆桌是整块从玉石中雕刻出来的,连在地上,自然抬不动了。
三人劳顿半天,毫无结果,肚子却饿了。香香公主拿出腌羊肉和干粮,大家吃一些,靠在椅上养神。
过了大半个时辰,日光渐正,射到了圆桌桌面。香香公主忽道:“啊,桌上还刻着花纹。”走近细看,见刻的是一群背上生翅的飞骆驼,花纹极细,日光不正射时全然瞧不出来,刻工甚是精致,然而骆驼的头和身子却并不连在一起,各自离开了一尺多位置。她忍不住拿住圆桌边缘,自右至左一扳,圆桌的边缘与桌心原来分为两截,可以移动,但扳得寸许便不动了。陈家洛和霍青桐一齐使力,慢慢把边缘扳将过去,使得刻在桌缘一圈的骆驼头与刻在桌心的骆驼身子连成一体,刚刚凑合,只听轧轧连声,玉床上出现了一个大洞,下面是一道梯级。三人又惊又喜,齐声大叫。
陈家洛举起火把,当先进入,两人跟在后面。转了四五个弯,再走十多丈路,前面豁然开朗,竟是一大片平地。四周群山围绕,就如一只大盆一般,盆子中心碧水莹然,绿若翡翠,是个圆形的池子,隔了这千百年,竟然并不干枯,想来池底另有活水源头。
三人见了这奇丽的景色,惊喜无已。霍青桐笑道:“喀丝丽,遗书上说,美丽的人下池洗澡,可以更加美丽,你去洗一下吧。”香香公主红了脸,笑道:“姊姊年纪大先洗。”霍青桐笑道:“啊哟,我可越洗越丑啦。”香香公主转头对陈家洛道:“你评评这个理。姊姊欺侮人,说她自己不美。”陈家洛微笑不语。霍青桐道:“喀丝丽,你到底洗不洗?”香香公主摇摇头。霍青桐走近池边,伸下手去,只觉清凉入骨,双手捧起水来,但见澄净清澈,更无纤毫苔泥,原来圆池四周都是翡翠,池水才映成绿色。就口而饮,甘美沁入心脾。三人喝了个饱,只见洁白的玉峰映在碧绿的池中,白中泛绿,绿中泛白,明艳洁净,幽绝清绝。香香公主伸手玩水,不肯离开。
霍青桐道:“现下要想法子怎生避开外面那四个恶鬼。”陈家洛道:“咱们先把玛米儿的遗骨拿出来葬在池边,好吗?”香香公主拍手叫好,又道:“最好把她的阿里和她葬在一起。”陈家洛道:“好,想来玉室角落里的就是阿里的遗骨。”
三人重回到玉室,捡起骸骨,只见阿里的骸骨旁有一捆竹简。陈家洛提了起来,穿竹简的皮带已经烂断,竹简一提就散成片片,见简上涂了黑漆,简身仍属完整,简上用朱漆写着密密的汉字。
陈家洛心头一喜,却见头一句是“北冥有鱼,其名为鲲”,翻简看下去,见一篇篇都是《庄子》。他初时还道是甚么奇书,这《庄子》却是从小就背熟了的,不禁颇感失望。
香香公主问道:“那是甚么呀?”陈家洛道:“是我们汉人的古书,这些竹简虽是古董,可是没甚么用,只有考古家才喜欢。”随手掷在地上,竹简落下散开,只见中间有一片有些不同,每个字旁加了密密圈点,还写着几个古回文。陈家洛捡了起来,见是《庄子》第三篇《养生主》中“庖丁解牛”那一段,指着回文问香香公主道:“这是些甚么字?”香香公主道:“破敌秘诀,都在这里。”陈家洛一怔,道:“那是甚么意思?”霍青桐道:“玛米儿的遗书中说,阿里得到一部汉人的书,懂得了空手杀敌之法,难道就是这些竹简?”陈家洛道:“庄子教人达观顺天,跟武功全不相干。”丢下竹简,捧起遗骨走了出来。三人把两副遗骨同穴葬在翡翠池畔,祝告施礼。
陈家洛道:“咱们出去吧。那匹白马不知有没逃脱狼口。”
香香公主道:“全靠它救了我们性命。它很聪明,又跑得快……”陈家洛想起狼群之凶狠,白马之神骏,不禁恻然。
霍青桐忽问:“那篇《庄子》说些甚么?”陈家洛道:“说一个屠夫杀牛的本事很好,他肩和手的伸缩,脚与膝的进退,刀割的声音,无不因便施巧,合于音乐节拍,举动就如跳舞一般。”香香公主拍手笑道:“那一定很好看。”霍青桐道:“临敌杀人也能这样就好啦。”
陈家洛一听,顿时呆了。《庄子》这部书他烂熟于胸,想到时已丝毫不觉新鲜,这时忽被一个从未读过此书的人一提,真所谓茅塞顿开。“庖丁解牛”那一段中的章句,一字字在心中流过:“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却,导大窍,因其固然……”再想到:“行为迟,动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心想:“要是真能如此,我眼睛瞧也不瞧,刀子微微一动,就把张召重那奸贼杀了……”霍青桐姊妹见他突然出神,互相对望了几眼,不知他在想甚么。
陈家洛忽道:“你们等我一下!”飞奔入内,隔了良久,仍不出来。两人不放心了,一同进去,只见他喜容满脸,在大殿上的骸骨旁手舞足蹈。香香公主大急,以为他神智胡涂了,叫道:“你干么呀?”陈家洛全然不觉,舞动了一会,又呆呆瞪视另一堆骸骨。香香公主叫道:“你别吓人呀,来吧!”只见他依照着一具骸骨的姿势,手足又动了起来。
霍青桐听他在举手投足之中势挟劲风,恍然大悟,原来他是在钻研武功,拉着妹子的手道:“别怕,他没事,咱们在外面等他吧!”
两人回到翡翠池畔,香香公主道:“姊姊,他在里面干甚么呀?”霍青桐道:“想是他看了那些竹简之后,悟到了武功上的奇妙招数,在照着骸骨的姿势研探,咱们别去打扰他。”
香香公主点点头,隔了一会,又问:“姊姊,你怎么不也去练?”
霍青桐道:“竹简上的汉字很古怪,我不明白,再说,他练的武功很高深,我还不能练。”香香公主叹了一口气,道:“现下我知道了。”霍青桐道:“甚么?”香香公主道:“大殿上那许多骸骨,原来生前都会高深武功,他们兵器被磁山吸去之后,就空手和桑拉巴手下的武士对打。”霍青桐道:“对啦。不过这些人也未必武功极好,料来他们学会了几招最厉害的杀手,在紧急关头就和敌人同归于尽。”香香公主道:“唉,这许多人都很勇敢……啊哟,他学来干甚么呢?难道也要和敌人同归于尽吗?”霍青桐道:“不,武功好的人,不会和敌人同归于尽的。他总是在钻研这些招数的奇妙之处。”
香香公主微微一笑,道:“那我就放心啦!”望着碧绿的湖水,忽道:“姊姊,咱们一起下去洗澡好么?”霍青桐笑道:“真胡闹。他出来了怎么办?”香香公主笑道:“我真想下去洗澡。”望着清凉的湖水呆呆出神,轻轻的道:“要是我们三个能永远住在这里,那可有多好!”霍青桐怦然心动,满脸晕红,忙仰头瞧着白玉山峰。
等了良久,陈家洛仍不出来。香香公主脱下皮靴,把脚放在水里,将头枕在姊姊腿上,望着天上悠悠白云,慢慢睡着了。
第十七回 挥拳打穴开铁铐
跪在地下的张老爷、矮子等一干人众,也都站了起来,大笑不已。那青年公子向矮子道:“七哥,你真不枉了“武诸葛”这三字!”
原来扮变戏法的是徐天宏,跟在他身后的是周绮和安健刚,扮张老爷的是马善均,扮福康安的是陈家洛,扮闹事军官的是常赫志和孟健雄等一干人,扮张老爷家人的是杨成协等一干人。在路上哨探镖行的是卫春华,他回去一报,徐天宏定下了一条计策,但想到镖师中韩文冲识得红花会人众,所以由赵半山扮作乡下佬,骑了骆冰的白马,把他引到松林中,常伯志出来一帮手,两人当时把他拿住。
徐天宏变戏法全是串通好了的假把戏,那毡帽是有夹层的,张老爷和家人身上所藏的鼻烟壶和般指都各有一对,徐天宏拿去一只,他们从自己袋里又拿出一只来,别人那里知道?至于皮盒之中自然没有文书变进去,只是这样一闹,陈家洛进来时,镖头和侍卫们已搅得头昏眼花,不会再有丝毫疑心。徐天宏预定计策,只教陈家洛扮一个大官,那知阴差阳错,他相貌竟和福康安一模一样,几个侍卫们上来请安行礼,这个计策更加行得天衣无缝。
陈家洛撕去封皮,打开皮盒,一阵耀眼,只见盒中一对一尺二寸高的羊脂白玉瓶,晶莹柔和,光洁无比,伸手一摸,只觉一阵温暖,瓶上绘着一个美人。这美人长辫小帽,作维人少女装束,画得美艳无匹,光彩逼人。陈家洛看得呆了,真不信世间有此等人。
众人围观玉瓶,也都啧啧赞赏。骆冰道:“我见到霍青桐妹妹,以为她这人材已是天下无双,那知瓶上画的这人更美。”周绮道:“那是画出来的,你道真的有这种美女?”骆冰道:“画师如不见真人,我瞧他也想不出这样好看的容貌。”徐天宏道:“我们把那位维人使者请来一问便知。”
维人使者以为陈家洛一定是贵宧重臣,恭恭敬敬的行了礼。陈家洛道:“贵使远来辛苦。请问尊姓大名。”那使者道:“下使名叫凯别兴。不知官人是何称呼?”陈家洛微笑不答。徐天宏忽然在旁插嘴道:“这位是杭州将军李可秀李大人。”陈家洛和群雄一楞,不知他是什么用意。陈家洛道:“木卓伦木老英雄可好?”凯别兴一楞,道:“李大人识得咱们族长?”陈家洛道:“我是慕名而已。请问贵使,瓶上所绘的美人是何等样人。是真有其人呢?还是出于画师意象?”凯别兴道:“那是敝族最出名的画师黑英所绘。这玉瓶本属木老英雄的三小姐喀丝丽所有,所以这就是她的肖像。”周绮不禁插嘴:“那么她是霍青桐姊姊的妹妹?”
凯别兴又是一惊,问道:“这位姑娘识得翠羽黄衫?”周绮道:“咱们有过一面之缘。”陈家洛想问问他霍青桐的近况,脸上一红,正要开口,忽然马善均从外面匆匆进来,低声说道:“那杭州将军李可秀领了三千清兵向这边过来,恐怕是对付咱们来的。”陈家洛点点头,对凯别兴道:“贵使请下去休息,咱们再谈。”凯别兴打了一躬,说道:“这对玉瓶?”陈家洛道:“我自有安置办法。”孟健雄把凯别兴领了下去。陈家洛道:“各位哥哥,咱们只好先退出杭州。现在四哥未救出,和清兵接硬仗没有好处。”骆冰恨恨不已,叫道:“李可秀关住大哥,咱们先杀了他小老婆。总舵主,你许不许?”陈家洛不解,道:“小老婆?”骆冰道:“是啊,咱们在将军署拿住的那个妖娆女人,就是李可秀的小老婆,叫什么艳红。她本来又哭又闹,现在给我几个耳括子打得服服贴贴了。”群雄知她想念丈夫,无处出气,不禁微笑。
徐天宏道:“总舵主,你马上写一封信给李可秀,瞧他怎么办?”陈家洛会意,道:“好极!”提起笔来,写了一封信道:
“李大将军勋鉴:今晨出猎,邂逅今正,知为将军所爱,故特邀驾。谨此奉闻。
红花会会主 陈家洛拜上”
陈家洛道:“卫九哥,请你马上送去给李将军,看他有什么答覆。杨八哥,请你跟在九哥后面接应。”杨卫两人接令去了。陈家洛道:“李可秀宠爱他这小妾,或许不致轻举妄动,但要是他奉了皇命,那么他即使心有所忌,也不得不遵旨而行。七哥你瞧怎么办?”徐天宏道:“咱们本来想劫这玉瓶后,跟皇帝老儿讲讲买卖,那想这玉瓶如此珍贵美丽,我想皇帝见了一定爱不释手,这样,他答应回部的和议也大有可能。那么咱们劫玉瓶,岂不是误了木老英雄的大事?为了四哥一人而使天下兵连祸结,生灵涂炭,似乎也非善策。”陈家洛皱眉道:“话是不错,但难道咱们把辛辛苦苦得来的玉瓶,就此送还他不成?”徐天宏道:“我盘算得一条计策,总舵主你瞧成不成?”当下把计谋说了出来。
周绮呆呆的听徐天宏说完,首先叫道:“太不光明正大,我不喜欢。”周仲英骂道:“听总舵主吩咐,女孩子家莫多嘴。”周绮不响了,低声唠叨:“这不缺德么?”
陈家洛沉思了一下道:“又要不误回部的和议,又要救回四哥,咱们只好这么办。七哥你去跟那使者说吧。”
徐天宏去见回部使者凯别兴,说道:“我引你去见皇上。”孟健雄捧了皮盒,盒中玉瓶已取出了一个,贴上封条,凯别兴并不知情。三人来到巡抚府前,孟健雄把皮盒交给使者,向巡抚府一指,说道:“你自己去吧。”两人奔回孤山,途中遇见杨成协和卫春华,说李可秀接到信后,又惊又怒,收兵回去了。
群雄忙了半日,这时稍稍空闲,但都担心徐天宏的计策不知是否能够收效,大家聚在厢房中,或闭目养神,或闲谈计议。到申牌时分,门房递一张帖子来,说是有一位武官来拜会陈家洛,帖子上写的是“后学曾图南顿首”的字样。马善均笑道:“七当家,你的妙计多半成了,这姓曾的是李可秀的亲信。”陈家洛道:“卫九哥,请你去见他吧。”
卫春华来到客厅,只见一位身材魁梧的武官坐在宾位上,满脸被滚油烫起的伤泡,两人一揖,家人献上茶来。卫春华道:“曾大人要见敝当家,不知有何见教?”曾图南道:“我是奉上司李将军差遣,想与贵会陈总舵主商量一件要事。”卫春华道:“敝当家现在没空,曾大人对我说也是一样。”曾图南心想我是朝廷命宧,来见你们这种江湖道已是屈尊,居然他还搭架子不见,心头十分冒火,但既然是有所求而来,只得强抑怒气,说道:“李将军刚才收到陈总舵主的一封信,知道他的如夫人在贵会这里,盼望陈总舵主放她回去,李将军自然另有一番心意。”卫春华道:“这个好办,我想咱们陈当家无有不允。”曾图南道:“还有第二件事,那是关于回部的玉瓶。”卫春华“哼”了一声,并不答腔。曾图南道:“回部派人送了一对玉瓶来求和,皇上打开皮盒,发见少了一个,天颜很是震怒,一问使者,说曾有一位青年贵宧问过他话,那人自称是杭州将军李可秀。皇上把李将军叫去一问,李将军自然是莫名其妙。幸亏皇上圣明,知道李将军决不会做这等事,其中必有别情,所以倒也没有十分怪罪。”卫春华轻描淡写地道:“那很好呀。”曾图南道:“然而皇上说,这事要着落在李将军身上,限他三天之内,把失去的玉瓶找到交还,否则……”卫春华道:“找不到怕要革职查办吧?其实呢,不做官也很清闲呀。”
曾图南只好不理他的嘲讽,说道:“咱们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今天是特地来求贵会把玉瓶交还的。”卫春华仍旧不动声色,淡淡地说道:“玉瓶什么的,我们倒没听说过。不过李将军既然遇到了这种难题,曾大人又亲自光降,咱们帮忙找找,那是可以的。”曾图南见他推得一干二净,然而口风中半软半硬,知道对手是十分厉害的脚色。他是李可秀部下第一得力的人材,武艺虽不甚高,但精明干练,很会办事,一听卫春华的口气,知道和这种江湖上的汉子打交道,越爽快越有结果,于是说道:“李将军说,他对贵会陈总舵主虽然慕名已久,可是一向没机会结交亲近,今日贸然来求这样两件大事,无功不受禄,他心中也是过意不去。所以陈总舵主有什么意思,请不客气的吩咐下来。”卫春华道:“曾大人十分爽快,那再好没有。咱们陈总当家意思,第一件,咱们红花会今天早晨得罪了李将军的地方,要请他大肚包容,既往不咎。”曾图南道:“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兄弟可以拍胸膛担保,李将军以后决不致为这件事而来与贵会为难。第二件呢?”卫春华道:“咱们四当家文泰来关在将军署,曾大人是知道的了?”曾图南“哼”了一声。卫春华道:“他是钦犯,李将军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将他释放,这是咱们知道的,可是陈当家想念他得紧,今晚要见他一见。”曾图南心头沉吟,隔了一会道:“这件事情很是重大,兄弟不敢作主,我去问过李将军再来回话。陈总舵主可还有第三件意思么?”卫春华道:“没有了。”
曾图南告辞回去,过了一个时辰,又来求见,仍是卫春华接见。曾图南道:“李将军说:文四当家所犯的案子重大之极,本来是决不能让人探监的。”卫春华道:“本来嘛!”曾图南道:“不过陈总舵主既然答应交还玉瓶,李将军也只得拼着脑袋不要,让陈总舵主一见。但是有两件小事,要请陈总舵主俯允才好。”卫春华道:“请曾大人说出来听听。”曾图南道:“第一,这是李将军先为了交朋友才舍命答应的事,要是给人知道了,可是天大的祸事……”卫春华道:“李将军要陈当家答应,此事决不可泄露一字半句,是不是?”曾图南道:“正是。”卫春华道:“这件事我代咱们当家答应了。”曾图南道:“第二件是,要探监只能陈总舵主一个人去。”卫春华笑道:“陈当家也想到李将军此顾虑,他当然怕咱们乘机劫牢。好吧,这件事我也答应了。探监是陈当家一个人去,我可没答应不劫牢。”曾图南道:“卫大哥是英雄好汉,千金一诺。我就去回报。今晚请陈总舵主到将军署来便了。”卫春华道:“陈当家与文四当家见面,不免要谈咱们会中要事,不能让别人偷听。这个张召重可不能让他在旁边碍手碍脚。”曾图南微一沉吟,说道:“好,由李将军借故请他便是。”卫春华道:“咱们在江湖上混饭吃,道义为先,只要李将军遵守咱们今日所约之事,他的如夫人和玉瓶着落在我们身上送还。”曾图南一揖,道“兄弟先此谢谢!”
群雄待曾图南走了之后,聚在大厅中等候陈家洛调兵遣将,相救文泰来。陈家洛道:“七哥,仍旧请你分派吧。”徐天宏只是沉吟不语,过了半晌,说道:“现在把张召重那扎手的家伙调开了,总舵主又可到里面相机行事,劫牢当然是容易得多。只是李可秀不是傻子,他一定也防到咱们这一着。咱们要先计算他怎样应付,然后给他个出其不意。”陈家洛道:“正是。”赵半山道:“我想他多半是调集重兵,包围地牢的出口,说不定再请大内的高手侍卫来协助,只放总舵主一人进去,也只放总舵主一人出来。”常赫志道:“咱们一定得在将军署外接应,以防他们对总舵主不利。”徐天宏道:“接应当然是要的,只是我想他不敢对总舵主怎样,因为他的小老婆和玉瓶还在咱们这里。”
大家谈了一会,都觉得现在形势已比今日上午有利,一则已知道地牢的地形和机关,再则陈家洛可在里面里应外合,只是李可秀的防备却也比上午充份,单凭硬攻,未必一定成功。无尘叫道:“咱们今晚就他们决一个生死存亡,这口气再也吞不住啦。”陈家洛忽道:“有了。七哥,我去见四哥时穿上宽大的披风,头戴风帽面罩,只装作不愿给人发现面目……”徐天宏已知陈家洛的意思,道:“这样得一人,失一人,决非善策。”无尘道:“总舵主,你把话说完。”陈家洛道:“我进了地牢之后,和四哥换过装束,让他出来,看守的人只道是我。你们在外接应,一举把四哥救出去。”无尘道:“那么你呢?”陈家洛道:“皇帝老儿和我特别有缘,等到他们发现已经调包,自然会放我出来。”
卫春华道:“总舵主这办法确是一条妙计,只是你是一会之主,决不能轻易涉险,这件事让我去做。”一时之间,群雄纷纷上前,都欲自荐。陈家洛道:“各位哥哥,不是我自逞刚勇,实在只是我最适合。要是你们随便那一位去,把四哥救出,然而自己失陷在里面,咱们是一样的手足兄弟之情,不见得四哥就比那一位哥哥更为亲近。”杨成协道:“总舵主去做这事,那总不妥。”陈家洛道:“各位有所不知,皇帝老儿曾和我击掌为誓,咱们两人决不互相加害。”于是他把昨晚在海塘边两人起誓的经过情形说了一遍。徐天宏道:“皇帝老儿阴险狠毒。他说的话未必算数。”陈家洛执意要这么办。徐天宏道:“既然如此,咱们来个两全之计。”
骆冰见群雄都欲以身代文泰来出来,心里又是感激,又是难受,怔怔的说不出话来。周仲英站在一旁,见红花会众人个个义气深重,不禁暗暗佩服,心想:“近年来红花会名闻江湖,会中人物确是非同小可。”见骆冰神色有异,走近她身边,说道:“文四奶奶,你宽心。咱们且听天宏说说看。”
徐天宏道:“总舵主这条金蝉脱壳之计,本来十分高明,只是稍微冒险了一点。我想,咱们还是照做,不过等四哥一救出,咱们立即进攻地牢,接应总舵主出来。”群雄都觉首领涉险,心中不安,但实在也别无他法,只得都答应了。骆冰走到陈家洛面前,施下礼去,说道:“总舵主你这番情意,咱们夫妻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说到这里,眼圈儿又红了。陈家洛还了一揖,道:“四嫂快别这样,咱们兄弟情逾骨肉,那里谈得上“报答”两字?”
当下布置已毕,陈家洛披上黑色大氅,领子翻起,一顶风帽低低垂下,只露出了两只眼睛,与卫春华两人迳投将军署来。此时已近黄昏,天边明星初现。到得将军署外,只见一人迎了过来,低声问道:“来的可是陈总舵主吗?”卫春华点点头。那人道:“请跟我来,这位请留步。”卫春华站定了,望着陈家洛跟随家人进了将军署。暮色苍霭,群鸦归巢,卫春华心中起伏不定,不知陈家洛此去是吉是凶。不一会,红花会众兄弟都化了装疏疏落落的来了,散在将军署四周,待机而动。
陈家洛进入署门,只见满署都是兵将,手执兵刃,严阵以待。经过了三个院子,那人把他引到一间厢房之中,说道:“请稍宽坐。”自己走了出去。不一会,杭州将军李可秀走了进来,拱手说道:“幸会幸会。”陈家洛把大氅揭开,露出脸来,笑道:“前日湖上一会,不意今日再逢。”李可秀道:“现在就请去见那犯人,请随我来。”两人刚走到门口,忽然一名亲随气极败坏的奔了过来,说道:“皇上驾到,将军快出去接驾。”李可秀吃了一惊,对陈家洛道:“只好请你在此稍待了。”陈家洛看他神色不似作伪,点点头,回身坐下。
李可秀急奔出去,只见满衙门都是御前侍卫,乾隆已走了进来。李可秀忙跪下参见行礼。乾隆道:“你准备一间密室,我要亲审文泰来。”李可秀把乾隆迎到自己书房。御前侍卫在书房前后左右各间房中布得密密层层,屋顶上也都有侍卫守望。乾隆对白振道:“我有机密大事要问这犯人,不许有一人听见。”白振道:“是,是!”退了出去。不一会,文泰来戴着脚镣手铐,由四名亲兵放在胡床上抬进房来。亲兵叩头出去,书房中只剩下乾隆与文泰来两人,一时间静寂无声。
文泰来此时伤势已大体恢复,只见手脚都被铐住,坐在胡床上动弹不得。他抬头一望,吃了一惊,原来他随老当家于万亭进宫时,曾和乾隆见过一面,此时忽然又在杭州相遇,自然是大出意外。乾隆道:“你身上的伤全好了吗?”文泰来冷然道:“多谢你关心,差不多全好啦。”乾隆道:“那很好,我要他们请你来北京,有点事情和你商量,那知双方起了误会,我已经责罚过他们了,你不必再介意。”文泰来听他话说得漂亮,怒气上升,“哼”了一声。
乾隆道:“上次你与你们姓于的首领来见我,咱们本拟商量大事,那知他回去竟一病不起,可惜可惜。”文泰来道:“要是于老当家不死,他今日也是被锁在这里了。”乾隆哈哈大笑,道:“你们江湖上的汉子总是生性耿直,肚里有什么话就说什么。我想问你一句话,你老实答了,我马上放你回去。”文泰来道:“你放我?哈哈,你当我是三岁小孩?我知道你不杀我,你是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你到今日还不下手,就是想问问我。”乾隆笑道:“那你也未免太多疑了。”他说到这里,听到门外有一点轻微声息,似乎是一个人在强忍咳嗽之声,一个箭步窜到门边把门一推,门外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乾隆左右一望,把门带上,问道:“你们那姓于的首领后来和我说的话,都告诉了你么?”文泰来道:“你指的是什么话?”乾隆凝住目光望他,文泰来双目回视,毫不退避。过了半晌,乾隆转开了头,低声道:“关于我身世的事。”
文泰来心中盘算,自己既落入他的手中,总是有死无生,不过红花会大伙已到了杭州,如能拖延一些时日,他们可以设法劫牢救人,于是说道:“他没有说。你是皇帝,是前朝皇帝和皇太后的儿子。你的身世谁人不知,有什么好说的?”乾隆道:“那么那天你们深夜来见我,你知道是为了什么事么?”文泰来道:“于老当家说以前曾帮过你一个大忙,最近咱们红花会经费短缺,所以他要问你要一百万两银子。那知你非但不给,反而把我捉拿在此。有朝一日我脱离灾难,总要把你这忘恩负义的事全部兜出去。”乾隆哈哈大笑,心中一宽,偷眼看文泰来脸色,见他气愤异常,似乎不是作伪,心中半信半疑,说道:“既然如此,我只好把你杀了,否则你出去要败坏我的声名。”文泰来道:“谁教你不早杀呀?你杀了我,饭也吃得下,觉也睡得着,见到皇太后时也不用心里怀着鬼胎啦。”乾隆倏然变色,问道:“皇太后怎么啦?”
文泰来道:“你自己明白。”乾隆阴森森的道:“那么你全知道了?”文泰来道:“全知道,那也不见得。于老当家说,皇太后晓得他帮过你的忙,曾要你报答他,至于帮过什么忙,你心里有数,我可不清楚。”乾隆心里又是一宽,嘿嘿的笑了几声,摸出手帕来擦去头上汗珠。
乾隆在室中来回走了几次,笑道:“你在皇帝面前丝毫不惧,居然不怕死在眼前,倒真是一条硬汉子。你有什么放不下的事,不妨说给我听。等你死了后,我差人去办。”文泰来道:“我怕什么?谅你也不敢马上杀我。”乾隆道:“不敢?”文泰来道:“你要杀我,就是怕你的秘密泄露。可是你一杀我,哈哈,你的秘密就保不住了。”乾隆道:“难道死人会说话?”文泰来不理他,好像在自言自语:“我一死,就有人打开那封信,就会拿证物公布于天下,那时候皇帝就要大糟而特糟。”
乾隆急问:“什么信?”文泰来道:“于老当家把你的事情,详详细细的写在一封信里,连带还有两件极重要的证物,放在一位朋友家里,然后咱们两人才进宫来见你。”乾隆道:“你们怕有什么不测?”文泰来道:“当然啦,咱们怎么信得过你?于老当家对他朋友说,要是咱们两人忽然死了,就请他打开那封信,现在于老当家已经去世,只怕你不敢杀我吧。”乾隆不禁连连搓手,焦急之情,见于颜色。文泰来道:“这信和那两件证据,你用一百万两银子去收买,大概还值得吧?”乾隆道:“银子?我本来是要给的,我还要放你出去。那么你写一封信给你朋友,要他拿那封信和那两件东西来,我马上放人支银子。”文泰来道:“哈哈,我把这位朋友的名字告诉你,好让你又派侍卫去杀他捉他。老实说,在这里我很舒服,这生这世我是不想出去啦,咱们俩是同归于尽的命,要是我先死,你也活不长久。”
乾隆咬着嘴唇皮,一声不响,凝思应付之策,过了一会,说道:“你不肯写信,那也好。我给你两天期限,后天晚上我再来问你,要是仍旧这样倔强,我只好杀你。我杀你不会让人知道,你朋友只道你仍旧活着。退一步说,就算我不杀你,难道不会挖去你的眼睛,割掉你的舌头……”他话未说完,突然纵到门边,把门一推,只见白振站在门外,乾隆怒喝:“你在这里干么?”白振道:“奴才听见书房里有响动,怕犯人惊了圣驾,所以在这里保护。”乾隆“哼”了一声,回头对文泰来道:“你在这两天中好好想一想。”说完大踏步向外走去。众侍卫在后面跟随保护,李可秀跪着直送至署外。
乾隆一走,文泰来又被亲兵抬到地牢之中,沿路来去,都由张召重仗剑护送。刚回地牢,一名亲兵来对张召重道:“李将军有要事相商,请张大人过去。”张召重出地牢去了。
文泰来躺在床上,想念娇妻良友,此时必在穷智竭力营救,然清朝廷势大,殊不可侮,不要朋友们因救自己而有损折,那么即使获救,也是此心终生难安了。正思潮起伏之际,忽听闸门响动,不一会,进来了一人,文泰来只道他是张召重,一眼都不去望他。那人走到床前,轻声道:“四哥,我瞧你来啦。”文泰来一惊,睁眼一看,竟是自己会里的总舵主陈家洛。忙一挺腰坐起身来,叫道:“总舵主!”陈家洛微笑点头,从怀中掏出两把钢锉,就来锉文泰来手上的手铐,他用力锉了几锉,手铐上只起了几条纹路,自己手中的钢锉却磨损了。原来这手铐是用西洋的红毛钢铸成,普通钢锉奈何它不得。这一着大出陈家洛意料之外,心中一急,手上用力加大,再锉得几锉,“拍”的一声,钢锉竟自折断,陈家洛忙换过一把钢锉再锉。锉了半天,两人满头大汗,手铐却仍旧纹丝不动。陈家洛又从怀里掏出钻子、起子、锥子各种工具来,但不论如何对付,手铐总是解脱不开。文泰来道:“总舵主,这副脚镣手铐只有宝刀宝剑才削得断。”陈家洛忽然想起在黄河渡口夜斗张召重之事,他一把凝碧剑把自己的钩剑盾与无尘的剑全都削断,忙问:“张召重是不是整天都守着你?”文泰来道:“他和我寸步不离,刚才不知有什么要紧事才出去。”陈家洛道:“好,那么咱们等他回来,夺他的宝剑。”
陈家洛把钢锉等物丢在床底。文泰来道:“我能否出去,很难逆料,皇帝要杀我灭口,怕我泄漏他的秘密。总舵主,我把秘密告诉你,那么不论我是死是活,都不会耽搁了咱们的大事。”陈家洛道:“好,四哥你说。”
文泰来道:“那天晚上我随于老当家进宫,见了皇帝,乾隆当然大感惊诧。于老当家说:“海宁有一位姓陈的老太太叫我来的。”他拿一封信给皇帝看,皇帝脸色马上大变,叫我在殿外等候。他们两人又密谈了大约一个时辰,于老当家才出来。他在路上告诉我,皇帝是汉人,是你的哥哥。”陈家洛大吃一惊,说不出话来,隔了半晌才道:“那决不能够,我哥哥还在在海宁。”文泰来道:“这事中间曲折很多……”他话未说完,忽然甬道中传来了脚步之声,陈家洛忙在床角一隐,进来的是一名亲兵,他不见陈家洛,很是诧异,问道:“红花会的陈当家呢?”陈家洛从隐身处出来,道:“什么事?”那亲兵道:“张召重大人要回来了,李将军留他不住,请你快出去。”
陈家洛并不转身,退后一步,左手反手一指,点中了那亲兵的“期门穴”那亲兵一声不出,倒在地上。文泰来低声叫道:“总舵主,好俊手法。”陈家洛微微一笑,把亲兵拖到床底藏好。文泰来道:“那张召重就要来到,详情已来不及细说。于老当家知道皇帝是汉人后,就去劝他反满复汉,恢复汉家山河,把满人尽都赶出关去,他仍旧做他的皇帝,皇帝似乎颇有点动心,不过他说这事是真是假,还不能完全确定,要于老当家把那两件重要证物拿给他看看,再定大计。那知于老当家回去就一病不起,他遗命要你做总舵主,他亲口对我说,这是咱们汉家光复的良机,皇帝是你哥哥,要是他不肯反满复汉,大家就拥你为主。”
这一番话把陈家洛听得怔怔的说不出话来,回想在湖上初遇乾隆,后来又见他在自己父母墓前哭拜,再想到他对自己的情谊,其中确有不少特异而耐人寻味之处,难道皇帝真是自己父母所生?文泰来又道:“他既是汉人,怎么又会做满清皇帝,其中经过情形,据说你令堂大人详详细细写在一封信里,此外还有几种重要的证物,于老当家为了安全起见,都交给令师天池怪侠袁老前辈保管。”陈家洛道:“啊,今年夏天常氏双侠来看我师父,那就是奉义父之命,送这些东西来的?”文泰来道:“不错,这是最机密的大事,所以连你也不让知道。袁老前辈也只知是紧要非常的物件,到底是什么他并不清楚。于老当家临终时遗命,等你就任总舵主后,开启信件,共图大举。那知我失手被擒,险险耽误了要事。总舵主,今日如果救我不出,你赶快到回部去见你师父,千万不可因我一人的生死安危,而误了光复大业。”文泰来说完这番话,欣慰之情,溢于言表。
他正想续说下去,忽听见甬道中又有脚步声,忙做了个手势。陈家洛躲到了床底。文泰来上身倚出床外,半个身体跌在地上,一动不动。
张召重走进室来,地牢内一灯如豆,朦朦中见文泰来上半身跌在地上,似乎已经死了一般,大吃一惊,纵上前来,在他背上推了一下。文泰来动也不动,张召重更惊,一把将他拉起,伸手要探他鼻息,文泰来忽然“哼”的一声,和身纵起,压向张召重身上,同时双手连铐横扫过来。张召重出其不意,正待倒退,忽然小腹“上丹田”气一麻,知道床底伏有敌人,已中了他的暗算,怒吼一声,窜出两步,双掌一错,准备迎敌,同时竭力凝定呼吸,闭住穴道。陈家洛见他被点中穴道,居然不倒,也自骇然,疾从床底跃出,施展少林神拳,霎时之间已向张召重面门连打了七八拳。
张召重不敢还手,惟恐一动手松了劲,穴道登时阻塞,他脸上连中了陈家洛七八拳,脚下不住倒退。陈家洛飞起一脚,向他右腰踢去。张召重向左一避,只觉“神庭穴”一阵酸痛,又被对方点中了穴道,这时他再也支持不住,全身瘫软,跌倒在地。陈家洛在他身上一摸,那知竟没有凝碧剑,十分失望,回头向文泰来望了一眼,再搜张召重身边,从他袋里摸出一张纸来,在灯下展视,见是李可秀写给他的一个便条,请他携凝碧剑出去,有一位贵官要借来一观。陈家洛知道这是李可秀故意把他调开的借口,那知他放心不下,走出去一会,又回来监视,想是观剑未毕,所以他没带来。
陈家洛再搜张召重身上,触手之间,高兴得跳了起来,文泰来见他喜容满面,忙问:“怎么?”陈家洛手一扬,抛起一串钥匙,拿去在文泰来铐镣上一试,应手而开。文泰来顿失羁绊,双手双脚活动了一会,陈家洛已把身上大氅和风帽除了下来,对文泰来道:“你快穿上出去!”文泰来道:“你呢?”陈家洛道:“我在这里耽搁一下,你快出去。”文泰来明白了他的意思,说道:“总舵主,你的好意我万分感激,但决不能这样。”陈家洛道:“四哥你有所不知,我留在这里并无危险。”于是把他和乾隆击掌为誓的经过约略说了一遍。文泰来道:“这事万万不可。”陈家洛眉头一皱,道:“我是总舵主,红花会大小人众都得听我命令,是不是?”文泰来道:“那当然。”陈家洛道:“好吧,这是我的号令,你快穿上这个出去,外面有兄弟们接应。”文泰来道:“这次我只好违抗你的号令,宁可将来再受十二郎惩处。”陈家洛道:“四嫂对你日夜想念,各位哥哥盼你早日脱险,现在有这大好良机,你怎么如此无情无义?”但任凭他说之再三,文泰来只是不允。
僵持了一会,陈家洛知道他决不能答应,灵机一动,道:“那么咱们两人冒险出去,你穿他的衣服。”说着向张召重一指。文泰来喜道:“妙极,你怎不早说?”两人把张召重的衣服剥了下来,和文泰来换过,又把脚镣手铐套在张召重身上锁住。陈家洛把锁匙放在袋里,笑道:“你有通天本领,这次再不能跟咱们为难了吧?”
两人轻轻走了出来,过了闸门,穿过甬道,从石级上来,突见眼前大亮,只见满园中都是火把,数十名兵士手执长矛,亮晃晃的矛头对准地牢出口。远处又有数百名兵士弯弓搭箭,向着地牢门口瞄准。李可秀右手高举,双目凝视,只要他右手向下一挥,矛箭齐发,陈家洛与文泰来武艺再高,也无法逃得性命。
陈家洛退后一步,低声问文泰来道:“你伤势怎样?能冲出去吗?”文泰来苦笑一下道:“不成,我腿上不灵便。总舵主你一人走吧,莫管我。”陈家洛道:“那么你冒充一下张召重试试看。”文泰来把帽子拉低,压在眉檐,大模大样的走了出去。李可秀见张召重和陈家洛一齐出来,心中暗暗叫苦,以为张召重已把陈家洛擒住,转头对李沅芷道:“你去把剑还给张召重,和他东拉西扯说几句话,让红花会的总舵主逃走。”
李沅芷双手托着凝碧剑,走到地牢出口,这时陈家洛和文泰来两人都已上来。李沅芷把剑托到文泰来跟前,故意把身子夹在两人中间,说道:“张师叔,你的宝剑。”同时手肘轻轻在陈家洛身上一撞。文泰来“哼”了一声,伸手接剑。李沅芷在火光下临近看得清楚,惊叫一声:“文泰来,你想逃!”双手一缩,右手握住剑柄,“顺水推舟”一剑向文泰来当胸刺来,文泰来一侧身,左掌一翻,伸食中两指挟住剑身,右手快如闪电,向李沅芷“太阳穴”猛击过来。李沅芷一惊,脚下退后一步,那知一柄剑被他双指夹住,竟自动弹不得,更是吃惊,只得放开剑柄,直窜出去,就这样夺剑放剑慢得一慢,左肩上已被文泰来五指一拂,只感到一阵奇痛。
这边交手夺剑只是一瞬间之事,陈家洛刚向外奔得两步,回头一看,文泰来已被众亲兵团团围住,只见凝碧剑白光飞舞,矛头纷纷落地。李可秀大叫:“你再不住手,要放箭了。”文泰来一用力,腿上旧伤忽又迸裂,流血如注,看此形势,知道无法冲出重围,喊道:“总舵主,接住剑,你快出去。”把凝碧剑向陈家洛掷去,忽然肩头一痛,手一软,一柄剑只抛出数尺,就落在地上,原来肩头已中了清兵之箭。
陈家洛见文泰来再次受伤,窜出数步,向李可秀喝道:“快别放箭!”李可秀手一挥,众亲兵不再射箭,十余把长矛分别指住了陈家洛和文泰来。陈家洛道:“快请医生给文四当家医伤。我去了!”昂然向外走出,众亲兵事先受了李可秀之命,假意呐喊追逐,其实并不是真的阻拦。陈家洛跃上墙头,只见内外又是三层弓箭手和长矛手,心中暗暗发愁,对方如此戒备,相救文泰来今后只恐更加不易。
陈家洛刚出将军署,卫春华和骆冰已迎了上来,陈家洛苦笑着摇摇头。此时东方已现微明,群雄心怀郁愤,齐回孤山马宅休息。
睡了两个时辰,各人因都怀有心事,那里再睡得着,又集在厅上商议。陈家洛向卫春华道:“九哥,你把玉瓶和李可秀的小老婆给他送去,咱们不可失信于人。”卫春华答应了出去,忽然马大挺进来道:“总舵主,张召重有一封信给你。”
陈家洛道:“那张召重写信给我?这倒奇了,不知他说些什么?”徐天宏道:“我猜他要和你比武。”陈家洛把信拆开,只见满纸都是激愤之言,责备陈家洛使用诡计,点中他的穴道,还把他锁在铐镣之中,实非英雄好汉行径,所以约他单打独斗,分个胜负,时间地点由陈家洛决定。陈家洛道:“七哥所料不错,果然是那家伙想报昨天之仇,哼,单打独斗,难道我惧了你不成?”提起笔来,覆了一信,说谨如所约,就是明日午时在北高峰顶相见,如约多一人助拳,不是英雄。他正要差人送去,徐天宏道:“咱们一定得在两天之内救出四哥。张召重之约,延迟数日如何?不要因此而耽误了正事。”陈家洛道:“也好。今日是二十,那么约定廿二中午。”他另行写了一信,命人送至将军署去。
赵半山道:“那张召重的宝剑甚是厉害,总舵主别和他比兵刃,在拳脚上决不致输于他。”无尘道:“就怕他要比剑,这贼子……”他说着想起黄河渡口削剑之仇,恨恨不已。周仲英道:“总舵主,我有一句话要说。”陈家洛道:“周老前辈尽管指教,怎么跟小侄客气起来啦?”周仲英道:“总舵主的武功我是领教过的,那确是高明之极,不过那张召重功力深厚,咱们都斗过他。不是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总舵主虽不致输给他,但要胜他恐也不易,咱们必须筹个必胜之策。”陈家洛道:“周老前辈说得不错,要胜他我确是没有把握。不过他既约我决斗,如不赴约,岂不为人耻笑?所以只好竭力一拼,胜负在所不计了。”常伯志道:“这龟儿子,咱们先去把他的剑盗来,杀杀他的威风。”章进叫道:“咱们一个一个先去斗斗他,即使算胜他不了,也教他这两天中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方面总舵主好好休息两天,精神力气就胜过他了。”群雄哗然大笑,觉得他这傻主意倒也颇有道理。
正议论间,马家的一个庄丁过来对马善均道:“老爷,那王维扬王老头儿仍旧不肯吃饭,只是大骂。”马善均道:“他骂什么?”那庄丁道:“他骂御林军做事没道理。他说他在江湖上行走几十年,人人都敬重他。那知这次给皇家保镖,反而给不明不白的扣在这里。”无尘笑道:“他威震河朔,到咱们江南来,嘿,就得吃些苦头!”徐天宏心念一动,说道:“我这里有个“卞庄刺虎”之计,各位哥哥瞧着是否使得?”他把计策一说出来,众人无不拍掌大笑。赵半山连说:“妙计,妙计!”周绮笑着不住摇头,对徐天宏扁扁嘴。
陈家洛笑道:“这未免有点不够光明磊落。不过对付小人,也不必尽用君子之道。孟大哥,你去和那威震河朔说去吧。”
王维扬在齐鲁燕赵之地纵横四十年未遇丝毫挫折,那知一到江南,就如此不顺遂之事,他在斗室里不肯吃东西,大叫大嚷,一定要见御林军的统领评理。正在吵闹之际,室门开处,进来一个中年汉子,身上穿着御林军的军官服色,这人是孟健雄乔装假扮的,他为人精明干练不让卫春华,所以陈家洛派他来办这件事。
孟健雄走进室来,漫不为礼,大剌剌地往椅上一坐,说道:“你就是威震河朔吗?”王维扬心中有气,说道:“不错,这外号是江湖上朋友送的,可不是我自己高兴起的,要是福统领瞧着不顺眼,赶明儿我遍告江湖上朋友,把这外号撤了就是。”孟健雄冷冷的道:“福统领是宗室贵族,才不来理你们江湖上这一套呢。”王维扬道:“那么我好好替皇上保镖,护送宝物到杭州来,路上没出一点儿乱子,干么把我老头子不明不白的扣在这里?”孟健雄道:“你真的要知道?”王维扬道:“当然哪!”孟健雄道:“只怕你年纪老了,受不起这个惊吓。”王维扬最恨别人说他年纪大不中用,潜用内力,在桌子角上猛击一记,木屑纷飞,桌角竟被他打了下来,怒道:“我王维扬年纪虽老,雄心犹在,上刀山下油锅,皱一皱眉头不算好汉。怕什么惊吓?”
孟健雄道:“王老英雄倒真还有两下子。嘿嘿,江湖上有两句话,说什么“宁碰阎王,莫碰老王;宁挨三枪,莫遇一张。”是么?”王维扬道:“那是黑道上朋友给我老头子脸上贴金说的话。”孟健雄道:“干么“老王”要放在“一张”上面?难道老王的武功本领,要盖过那姓张的不成?”
王维扬霍地立起,跨上一步,说道:“啊,是火手判官要念念老夫的斤两!我老胡涂啦,竟没想到这一着。”孟健雄道:“张大人是我上司,你总知道吧?”王维扬道:“我知道张大人是在御林军。”孟健雄道:“你认识他老人家吧?”王维扬道:“咱们虽然同在北京,武林一脉,但他是官,我是民,我久仰他英名,可惜没福气相识。”孟健雄道:“照啊,咱们张大人也是久仰的了。现在他也在杭州。他说,在北京的时候,天子脚下,为了一点虚名而伤和气,闹出来不好看,既然现下都在外乡,张大人有三件事要和王老英雄相商。只要你金言一诺,马上可以出去。”王维扬怒道:“好哇,我是被你们御林军扣着,有什么事,还不凭你们说,何必要我答应?”孟健雄道:“这些事很容易办哪,老镖头何必动怒?”王维扬道:“火手判官要我怎样?”孟健雄道:“第一件,请老镖头把“威震河朔”的外号撤了。”王维扬道:“哼,第二件呢?”孟健雄道:“要请你把镇远镖局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