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奇计环生夺奇珍
陈家洛收拾起柔情哀思,一路奔驰回杭,进入马善均家里,只见大伙在厢房里围着鬼见愁石双英谈论。石双英见他回来,忙过来行礼,说道:“我在京里探知皇帝已来江南,所以连日连夜赶来,那知众位哥哥已和皇帝见过面,动过手。”陈家洛道:“十二哥这次辛苦了,快好好休息一上。你还打听着什么消息么?”石双英道:“我一听见皇帝老儿南来,觉得事情重大,再也没能顾到别的。”陈家洛“哼”了一声道:“快好好去睡一觉,咱们再谈。”他见石双英双目深陷,知道他这许多日子中一定连夜赶路,疲劳万分。石双英答应了出去,回头对骆冰道:“四嫂,你那匹白马真快。你放心,一路我招呼它得很好。”骆冰笑道:“多谢你啦。”石双英停步道:“啊,我在道上见到了这马的旧主韩文冲。”骆冰道:“怎么?他想夺我这马吗?”石双英道:“他没见到我。我可在客店里见到了他。他和镇远镖局的几名镖头在一起,我听到他们在房里骂咱们红花会,就去偷听。他们骂咱们下作,使用蒙汗药,杀死了姓童的那小子。”徐天宏与周绮听到这里,相对一笑。周绮忍不住插嘴道:“那天我饶了他们不杀,他们还要骂人,真是不识好歹。”
徐天宏问道:“这次镇远镖局在干什么了?”石双英道:“我细细听了半天,琢磨出来,他们是从北京护送一批御赐的珍物到海宁陈相国府。”他说到这里,转头对陈家洛道:“那是总舵主府上的东西。所以我通知了济南和江宁的总头目,叫他们暗中帮同保护。”陈家洛笑道:“多谢你,想不到这次咱们竟和镇远镖局联起手来啦。”石双英又道:“他们王总镖头这次亲自出马,可见对这枝镖看重得紧。”
陈家洛、无尘、赵半仙、周仲英等一听威震河朔王维扬也来了,不约而同的“啊”了一声。周仲英道:“王老镖头十多年前早就不亲自走镖了,这一下倒是出人意料之外。总舵主,你府上的面子可真是不小。”石双英道:“我也觉得奇怪,所以接连偷听了两晚,才知道他们护送的除了总舵主府上的珍物之外,还有一对玉瓶。”陈家洛道:“玉瓶?”石双英道:“是啊,说那是回部的珍物。这次兆惠西征,回部不愿兵连祸结,虽然打了一个大胜仗,还是送了这对玉瓶来求和。”大家一听回部打了胜仗,都十分兴奋,忙问端详。
石双英道:“听说兆惠的大军因为军粮给咱们劫了,连着几天没吃饱饭,兆惠只好退兵,在路上中了维人的伏兵,折了二三千人。”群雄鼓掌叫好。周绮悄悄对徐天宏道:“要是霍青桐姊姊知道这是你的计策,她一定感激你得很。”徐天宏笑着低声说:“这是你叫我想的法儿啊!”
石双英又道:“兆惠虽然暂时退了兵,但军粮一到,又会再攻,所以回部送这个两个玉瓶来求和。皇太后与朝里大臣不能作主,叫人送到江南来请皇帝自己看了之后决定。王维扬这老儿自己出马,我想就是为了这对玉瓶。”陈家洛道:“莫说一对玉瓶,就算再多奇珍异宝,皇帝也不会肯答应讲和的。”石双英道:“我听镖局子的人说,要是答应回人求和,当然是把玉瓶收下了,否则就得把玉瓶交还给回人的使者,所以玉瓶可不能有半点损伤。”马善均道:“王维扬这老儿见倚老卖老,到了浙江境内也不同咱们会里送个帖子,咱们是因为总舵主的关系了才一路照应他,他怕还不知道呢。”章进怒道:“镇远镖局目中无人,咱们就把这对玉瓶扣下来,瞧他们怎样?”骆冰道:“那不成,那岂不是阻挠了霍青桐妹妹他们的大计。”
群雄聚在一起议论纷纷,陈家洛向徐天宏使了一个眼色,两人走到陈家洛的卧房里。陈家洛道:“七哥,昨晚我见到了皇帝。他说三天之后就回北京,回京之前一定要把文四哥杀了。”徐天宏听了,吃了一惊,道:“我本来也觉情势十分危急,事不直迟,咱们马上动手。”陈家洛道:“文四哥是监在杭州将军李可秀的内衙里,请你盘算个万全之策。皇帝现在或许还未回到杭州,大内侍卫的高手都跟着他,咱们救起来比较为容易。”徐天宏道:“皇帝不在杭州?”陈家洛把昨天的情形大略的对他说了。
徐天宏把桌上的笔砚纸张搬来搬去,东放一件,西摆一件,沉思不语。陈家洛知道他是在筹划救人的方略,静静的坐在一方,不去打乱他的思路。过了半晌,徐天宏道:“总舵主,咱们力强,对方力弱,可以强攻。”陈家洛点头称是。两人商量回到厅上召集群雄发令。
陈家洛双掌一击,依着红花会的规矩拜过祖师,念过规条,朗声说道:“咱们马上动手去救文四当家。”群雄俱各大喜。陈家洛道:“蒋十三哥,你率领三百名会水的兄弟,准备船只,咱们一得手,大伙坐船退向太湖。”蒋四根接令去了。陈家洛道:“马大挺马兄弟,你收拾细软,将兄弟们的老幼家眷先送到船上。”马大挺也接令去了。陈家洛道:“石十二郎,你精神未复,也上船去休息。其余众位哥哥随我去攻打将军署,相救文四哥。”
一听陈家洛此言,群雄精神陡振,陈家洛把马善均叫在一旁,命他派人到海宁去办迁葬雨诗及替晴画赎身的事,又叫他派人招呼受伤宋愈的心砚,马善均一一答应。陈家洛道:“现在请七哥布置进攻,大家都听他分派。”徐天宏道:“咱们在杭州多年经营,已有不小的基业,连旗营里也有很多兄弟,假使咱们来个明攻,那么这里的身家势必全部抛弃,未免可惜。”众人点头称是,静听他有什么妙计。徐天宏又道:“所以咱们去救文四当家,虽然是硬抢明夺,也要做得隐秘些,不要和杭州里一万多清兵正面开仗,一方面是免得多伤人众,再者也是保存咱们这里的基业。”无尘道:“七弟说得是,你就下令吧。”
徐天宏道:“四嫂,你在巳时正到将军署东首的兴隆炮仗店放火,放火之后赶到将军署西门,会齐大伙进攻。”骆冰接令去了。徐天宏道:“马大哥,你派人把兴隆炮仗店的老板伙计全部去请来,不必对他说什么原因,等事完之后,加倍补还他店里损失。再招齐全城各街坊的水龙队,召集四百名得力的兄弟,另外三召旗营中的弟兄,辰时正在此听令。”马善均接令,立即派人去召集红花会会众。
徐天宏道:“杨八弟,你率二百名兄弟,一百名用手车装满稻草,一百名各挑硬柴木炭,扮作卖柴的农夫。卫九弟,你率领水龙队,假扮是救火的街坊。绮妹妹,你率一百名兄弟,扮作难民,每人挑一百斤油,背一口大镬。”周绮笑道:“又有镬子又有油,炒菜么?”徐天宏道:“我自有用处。章十弟,你率领一百名兄弟扮作泥水木匠,各推一辆手车,车中装满石灰。”群雄听徐天宏分派,都觉好笑,但各应令。徐天宏又道:“马大哥,你扮作清兵军官,率领三百名旗营兄弟在外面巡逻,不许闲杂人等走近,不许将军署的人出外报讯。义父与孟大哥、安大哥从南墙攻进去。总舵主、道长与我从西墙攻入,三哥、五哥、六哥从北墙攻入。”他分派已定,把预定的计谋与大家详细一说,群雄俱赞妙计。马善均立刻分头派人采办用品,招集人马。红花会在杭州势力极大,一时三刻之间准备好了。群雄赶着吃饭,磨拳擦掌,准备大举。
饱餐已毕,各人忙着化装改扮,身上暗藏兵刃,分批陆续向将军署进发。陈家洛对徐天宏道:“孙子兵法说:以火佐攻者明,以水佐攻者强。你既用火攻又用水攻,还有泥攻,难道这李可秀能抵挡吗?”两人谈笑未毕,只听见辟拍轰隆之声大作,红光冲天而起,炮仗店起火了。
骆冰在炮仗店一放火,硫磺硝石一齐爆炸,附近居民纷纷逃窜,登时大乱,看将军署时却毫无动静。她站在墙边等候,不一会,只见将军署高墙边伸出数百个兵士的头来,弯弓搭箭,戒备十分森严,另有数十名兵丁拿了水桶在墙头守候,竟自不出来救火。骆冰心想那李可秀倒也颇有谋略,他怕中了对方调虎离山之计,所以外面尽管骚乱,他却以逸待劳。纷乱中只见数百名卖柴农民拥了过来,一见火起,似乎心里惊慌,把挑着的稻草一担担的乱丢在地上。将军署出来一名军官,大骂:“混蛋,柴草丢在这里岂不危险,快挑走!”举起马鞭乱打,那些乡民四散奔逃。
忙乱中锣声大作,数十辆水龙陆续赶到,这时将军署外稻草已经烧着,慢慢延烧过来。叫喊声中周绮所率领的一百名假难民也都到了,就在地上支起大镬,把油倒在镬里,用硬柴生火,煮了起来。李可秀站在墙头观看火势,见外面人众来得古怪,派参把曾图南出去查看。曾图南走到难民身旁,喝问:“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周绮笑道:“我们炒菜吃,你不见么?”曾图南骂道:“混帐忘八羔子,快滚快滚!”
正争吵间,马善均已率领旗营兵丁赶到,把将军署团团围住,驱散闲杂人众。曾图南叫道:“带兵的是那一位大人,快请过来把这些奸民轰走……”他话未说完,周绮已用木勺掏起一杓滚油,向他脸上浇了过去。曾图南只感到一阵奇痛,倒在地上乱滚乱爬,随从的几名兵丁大惊,忙把他扶起向署内逃去。墙头清兵看得明白,乱箭射了下来。
红花会众兄弟早有准备,各自躲在柴草手车后面,弩箭一枝也射他们不到。这时油已煮滚,卫春华督率水龙队,把热油从水龙中向墙头冲去。清兵出其不意,无不烫得头面手臂全是水泡,一阵大乱,纷纷从墙上跌下去。李可秀知道是红花会聚众来夺文泰来,一面派人出外求救,一面率兵卒在墙头抵御。那知派出去的人都被马善均带领的旗营弟兄截住,而火头却越烧越近。徐天宏所以只烧稻草,旨在虚张声势,他怕真的烧了将军署,那时如果文泰来不及救出,岂不糟极?但李可秀那里知道,十分焦急,只怕大火真的延烧过来,这时滚油已经浇完,改浇冷水。章进督率红花会人众,把生石灰一包包一块块的抛进署内,水龙冷水一淋,石灰烧得沸腾翻滚,清兵逃避不迭,陈家洛大呼:“冲啊!”红花会众兄弟一鼓作气,东南西北四面涌了进去。
清兵各挺刀枪迎战。章进两柄板斧着地卷去,两旁杨成协与卫春华各率红花会会众猛冲过来。清兵且战且退,成千官兵挤在演武场上,被红花会会众分成一堆堆的围攻。
徐天宏见清兵人多,一时之间不易将之全部压服,正寻思间,忽见骆冰挺着双刀在各厅房中奔进奔出找寻文泰来,忙道:“四嫂,你到外面把水龙队调进来,叫绮妹妹赶紧在镬中烧水!”骆冰接令去了。这时陈家洛、无尘、赵半山、周仲英、常氏双侠诸人在将军署内纵横来去,四下找寻文泰来的踪迹,抓到几个兵丁喝问,都是瞪目不知,丝毫没有下落,无尘大怒,仗剑直杀入清兵大队之中,转眼之间刺倒了七八名官兵。徐天宏用红花会切口高声传令,群雄率领会众把清兵逼在一处,团团围住。
李可秀久历戎行,身经百战,督领部属誓拼斗,虽然死伤甚众,仍旧阵势不乱,正酣战间,忽听对方一个人高声叫了几句古怪说话,红花会会众突然四下散开。李可秀怕对方使用诡计,忙呼口令:“各占原位,别追,放箭!”语声未毕对方人丛中钻出了数十架水龙来,沸滚的开水大股射来。清兵烫得无处奔逃,滚地哭喊,朝人丛中乱挤。
徐天宏叫道:“水龙暂停!”向清兵喝道:“要性命的快抛下兵器伏在地上。”不让他们稍有犹豫余地,随即叫道:“放水!”数十股沸水又向清兵队里冲去。清兵一阵大乱,都抛下兵器,伏下地来。李可秀无法可施,正惶急间,忽见一个少年从外面挺剑奔了进来,拉住他手,叫道:“爹爹快走!”李可秀见是穿了男装的女儿,也不知她如何力气奇大,竟被她一把拉了就走。章进双斧砍来,叫道:“往那里走!”李沅芷剑尖向他肩上刺去,章进举斧一格那知她这一剑是虚招,回剑一挥,父女两人已乘隙窜了出去。章进正待追赶,赵半山识得她是陆菲青的徒弟,心想:“不知他与这个将军有什么渊源,如此舍命相救,瞧着陆大哥脸上,放他走吧!”于是叫道:“十弟,别追啦!咱们救四弟要紧。”章进止步不追。
这时清兵都已抛下兵器,杨成协率领会众把清兵押在一旁。陈家洛、无尘等人已在将军署内内外外找寻了一遍。骆冰不见丈夫影踪,随手抓住一名清兵,用刀背在他肩上乱打喝问,那清兵只是求饶,看样子真的不知文泰来监禁之所。徐天宏道:“大家快去把那将军截回来,他一定知道四哥的所在。”群雄向外追出,奔不数步,忽然一个蒙面人从斜刺里跃出,一剑向骆冰刺来。骆冰右手短刀一格,左手长刀还了他一刀。那人举剑一挡,哑着嗓子道:“要见你丈夫,就跟我来!”骆冰呆了一呆,那人回头就走。骆冰叫道:“你说什么?”跟着追去。章进、周绮怕骆冰有失,也随后赶去。
那蒙面人转弯抹角,直向后院奔去。骆冰、周绮、章进跟在后面。骆冰不住喝叫:“你是谁?”蒙面人不应,穿过几扇月洞门,已奔到了花园,沿路尽是死尸,想是无尘等来找时所杀。那蒙面人跑到一座花坛旁,绕着花坛转了一圈,连拍四下手掌,正待开口说话,忽见李可秀与李沅芷两人奔进园来,后面常氏双侠一路紧追。那蒙面人跃到常氏双侠面前,举剑一挡,李氏父女乘机跃上墙头。常伯志右手一飞抓,左手一掌,蒙面人宝剑“回风拂柳”,拆开了飞抓,身子向后一退,避开他那一掌。那知常氏兄弟接战时素来互相呼应,兄弟两人四掌四腿,就如一人一般。常伯志一掌出手,常赫志早料到敌人退路,那蒙面人向后一退,刚被常赫志左掌反手一扫,打在肩上,登时跌出数步,骆冰大叫:“五哥、六哥,且莫伤他。”
常氏双侠一怔,那蒙面人已从花园门中穿了出去。骆冰把那蒙面人的奇怪举动简略的向常氏双侠一说。他两兄弟在江湖上纵横多年,见闻广博,这时仔细看那花坛,见并无特异之处,正在思索,章进早已不耐,大叫大嚷:“四哥,四哥,你在那里,咱们救你来啦!”挥动双斧,把花坛上的花盆乒乒乓乓乱砍一阵。
常赫志眼睛一晃之间,见一只碎花盆底下有些古怪,跳过去一看,却是一个铁环,用力一拉,只听见轧轧一阵响动,整个花坛慢慢移开,露出一块大石板来。周绮知道下面必有机关,忙奔出去把徐天宏、陈家洛等人都叫了进来。常氏双侠、章进、骆冰四人合力抬那块石板,但竟如生铁铸成一般,丝毫不动。骆冰大叫:“大哥,大哥,你在下面么?”她伏耳在石板上静听,下面一点声息都没有。徐天宏看那石板并无异状,他退后数步,想再看那花坛,日光微斜,忽见那石板右上角隐隐约约绘着一个八卦太极图,忙跳上石板用单拐的拐头在太极图中心一按,并无动静,又用力一按,忽觉脚下晃动,忙用力一纵,跳在旁边。
石板突然陷落,骆冰喜极,大叫一声,正待跳下去,常伯志叫道:“且慢!”一把拉住她的手,就在此时,下面忽然的射出三箭来。骆冰暗暗吃惊。石板落完,露出一道石级,陈家洛道:“五哥、六哥,你们守在洞口。咱们下去!”这时无尘、赵半山、周仲英、杨成协、孟健雄等都已闻知赶到,大家救文泰来心切,一齐涌了进去,章进挥动双斧,当先开路。
石级走完是一条长长的甬道,群雄顾不得危险,顺着甬道直奔进去,甬道尽头现出一扇铁门。
这时徐天宏已有经验,取出火绒火石,打亮了往铁门上一照,果然又找到一个八卦太极图,他用单拐在太极图中连按两按,叫道:“大家让在边上。”群雄缩在甬道两侧,提防铁门中又有暗器射出来,这次暗器倒没有,但铁门上升极慢,等铁门离地数尺时,群雄已看得明白,这铁门厚达两尺,即便没有千斤之重,也总有七八百斤。骆冰不等铁门之势停住,矮身从铁门下钻了进去。徐天宏叫道:“四嫂且慢!”叫声刚出口,她已钻了进去。章进、周绮接着进去。群雄正要跟进,卫春华从外面奔了进来,对陈家洛道:“总舵主,那将军已被他溜了出去,兄弟们没截住。咱们快动手,怕他就会调救兵来。”陈家洛道:“你去帮助马大哥,多准备弓箭,别让救兵进来。”卫春华接令去了。陈家洛与无尘道人等也都从铁门下进去,只见里面又是一条甬道,众人这时相救文泰来之心愈急,顾不到什么机关暗器,一股劲儿往内冲去。
走了数丈之地,甬道似又到了尽头。章进骂道:“王八羔子,这么多机关!”待赶到尽头,原来甬道忽然转了个弯。群雄转过弯来,突然眼前一亮,当前是一间小室,室中明晃晃的点着数枝巨烛,中间椅上一人按剑独坐。仇人相见,份外眼明,正是火手判官张召重。
张召重身后是一张床,骆冰看得明白,床上睡着的就是她日思夜想的丈夫。文泰来听得脚步响,回头一看,见爱妻奔了进来,宛如梦中。他手脚上都是铐镣,移动不得,只“啊”了一声。骆冰三把飞刀朝张召重飞去,也不去理他如何迎战躲避,直向床前扑来。张召重左手自右向左一横,把三把飞刀都抄在手中,右手在坐椅的机括上一按,一张铁网突然从空降下,把文泰来一张床恰恰罩在里面,夫妻两人眼睁睁的无法亲近。
陈家洛叫道:“咱们齐上,先结果这奸贼。”语声未毕,腕底匕首一翻,猱身直上,当胸向张召重刺来。无尘、赵半山、周仲英都知道张召重厉害,这时事在紧急,也谈不上单打独斗的好汉行径,三人各出兵器,把张召重围在垓心。这四人全是武林中一等的好手,张召重纵有通天本领,此时也已不能脱身。
火手判官凝神接战,和四人拆了数招,百忙中凝碧剑还递出招去。陈家洛把匕首往怀里一揣,双手施开擒拿法,直扑张召重胸前。他想敌人攻势自有无尘等人代他接住,双掌有攻无守,连环进击。烛光剑影中左掌向张召重抓去。张召重猛斗中见他掌到,不及退避,一吐气,胸部向内一吸,避开了这一抓,同时无尘与赵半山的两柄剑也已刺到,周仲英的金背大刀横斩过来。
张召重疾退两步,让开周仲英横砍而来、势急力沉的大刀,挥动凝碧剑,往无尘与赵半山双剑削去。两人怕他剑利,不敢相碰,疾忙变招,一刺下腹,一刺右胸,此时陈家洛与周仲英又迫了过来,张召重武艺再高,那里抵得住这四人合力进攻,又退了两步,斗室本小,此时他已退到墙边,无尘大喜,剑走中宫,当胸直刺,同时周仲英、陈家洛与赵半山也同时攻到。张召重左手按墙,右手挺剑拒敌。无尘一剑快似一剑,奋起神威,一眼就要把他钉在墙上,那知“扑”的一声,墙上突然出现一扇小门,张召重快如闪电般钻了进去,小门又倏然关上。无尘与赵半山的剑险被门夹住。四人吃了一惊,无尘顿足大骂。陈家洛纵到文泰来面前,这时章进、周绮、骆冰正在各举兵刃猛砍罩著文泰来的铁丝网。
突然头顶声音响动,一块铁板落了下来,刚把文泰来隔在里面。陈家洛疾把骆冰和周绮向后一拉,两人才没有被铁板碰着。章进举斧往铁板上猛砍。徐天宏细察墙上有无开启铁板的机关,寻了一个八卦太极图形,用力按动,但显然张召重已在内里做了手脚,连掀了十几下都无动静。
杨成协站在最后,守在甬道转角,以防外敌,忽听见外面轧轧连声,铁索绞动,叫声:“不好!”猛然窜出。徐天宏等人仍不死心,在斗室中找寻开启铁板的机关。骆冰抚着铁板哀叫:“大哥,大哥!”
忽然杨成协在甬道中连声猛吼,声甚惶急,赵半山与周仲英忙奔出。不一会只听得赵半山大叫:“大家快出来,快出来。”众人疾忙奔出,只有骆冰仍旧恋恋不舍的扶着铁板不肯走,周绮刚走到转角处,见骆冰不走,回头把她拉着出来。
只见杨成协双手托住那重达千斤的铁闸,已是满头大汗。周仲英抛去大刀,挤过身去,蹲下用力向上托住。陈家洛见情势危急,叫道:“咱们先出去,再想办法。”群雄从闸下钻出去。杨周两人虽然使尽全力,那铁闸仍旧缓缓下落。章进弓身奔到闸下,说道:“周老英雄,八哥,我来顶住!”他用驼背驼住千斤闸,杨成协与周仲英向外窜出。杨成协拾起他丢在地上的钢鞭,竖在闸下,叫道:“十弟快出来!”章进往地下一伏,铁闸往下一落,仗着钢鞭一支,杨成协已揪住章进的肩膀,一把提了出来。只听见“喀喇”一声,钢鞭已被铁闸压断,又是重重的“篷”的一声,铁闸打在地上,尘灰扬起,势极猛恶。杨成协与章进两人都是力已用尽,坐倒地上。
甬道中脚步急速,常赫志奔了进来,说道:“总舵主,外面御林军到了,咱们要不要接仗?”徐天宏道:“打硬仗形势不利,咱们退吧。”陈家洛道:“好,大家退出去。”赵半山与周仲英在铁闸机关上又掀又拉,弄了半天,始终纹丝不动,听陈家洛下令,只得向外奔出。在花园中忽见一个艳装少妇,神色仓皇,陈家洛道:“拿下!”周绮一把拖住拉了出去。
到得将军署外时,只见人头耸动,乱成一团,官兵与会众挤在一起。陈家洛用红花会切口叫道:“马上退却,大伙到北门外聚集。”众人齐声应令,各路人马向北退去。官兵一时摸不着头脑,也不追赶。
群雄功败垂成,在路上纷纷议论。出得城来,陈家洛叫道:“到城北十里山里煮饭吃了,再商善策。”好在周绮率领会众带有大批镬子,另有数十名会众采办米粮菜肴,在树林中煮起饭来。赵半山安慰骆冰道:“四弟妹你尽管放心,不把四弟平平安安的救出来,咱们誓不为人。”众人大骂张召重十恶不赦,两次相救都被他坏事。大家又猜那蒙面人不知是谁,他指点监禁文泰来的所在,明明是朋友,怎么又不肯露面,反去帮助李可秀逃走,实在费解。
正谈论间,忽听林外传来“我武──维扬──”“我武──维扬──”的趟子声。赵半山道:“镇远镖局的镖到了。”骆冰骂道:“镇远镖局罪大恶极,那姓童的虽给七哥杀了,还是不能消我心头之恨。这次算他运气,保了总舵主家里的东西,否则不去夺来才怪呢。”
徐天宏把陈家洛拉在一旁,悄声道:“皇帝三天内要杀四哥,这话可不能让四嫂知道,否则她情急拼命,怕要坏事。”陈家洛点头称是,徐天宏又道:“咱们今天这一闹,说不定皇帝心慌,提早害了四哥。”陈家洛皱眉道:“这一着决不可不防。”徐天宏道:“目前别无他法,只能抢他的玉瓶。”陈家洛不解,说道:“玉瓶?”徐天宏道:“不错,刚才十二郎说,回部送了一对玉瓶来求和,就由镇远镖局护送。皇帝既派大军西征,媾和是一定不肯的,不媾和就得还他们的玉瓶,否则失信于天下?这个皇帝老儿最爱戴高帽,爱面子,对这种情形是很有顾忌的。”陈家洛道:“咱们拿到玉瓶,就去对他说,你要是动了四哥一根毫毛,咱们把玉瓶打碎。”徐天宏道:“照啊。将来就算不能用玉瓶换四哥,至少可以多拖他几日,这对回部木老英雄也有好处。”陈家洛喜道:“好,咱们就斗斗这威震河朔王维扬。”两人商量已定,陈家洛回到群雄身边说道:“卫九哥,你去探探镇远镖局这枝镖的情形,马上回来报讯。”卫春华接令而去。
威震河朔王维扬今年六十九岁,自三十岁起出来闯道走镖,以一把八卦刀、一对八卦掌打遍江北绿林无敌手。当年保定府一战,他独力打死了七名著名的巨盗,黑道中人闻名丧胆,“威镇河朔”这名号就是这样得来的。他手创的“镇远镖局”在北方红了三十年,经过不少大风大浪,始终屹立不倒。绿林中人说:“宁碰阎王,莫碰老王。”见到他的镖旗,谁都不敢动手,他本想到明年七十大庆时正式封刀收山,得一个福寿全归,那知今年奉兆惠将军之命护送回部的圣物可兰经却出了乱子,不但圣物被劫,还死伤了许多得力的镖头。这次奉皇命差遣护送玉瓶南来,指定要他亲自出马,同时又接到海宁陈相国府委托的一笔生意。王维扬年纪虽老,功夫可没搁下,知道这次差使事关重大,不敢轻忽,从各处镖局中调来了六名好手,官家还派了四名大内侍卫,领了三十名御林军护送,一路上戒备森严,居然一点风险也没遇到。这天快到午牌时分,离杭州城已不过十里路,此去人烟稠密,已保得定没有乱子,众人兴高采烈,都在谈论到了杭州之后,如何好好的玩乐一下。
镇远镖局奉天份局的镖头汪浩天道:“王总镖头,这次咱们仰仗你老人家的威名,把这枝镖平平安安的送到了杭州,皇上一喜欢,说不定还要赏你一个功名啦!”王维扬捋须大笑,说道:“我自己这把年纪,功名功名什么也看得淡了,要是我两个小孙儿蒙皇上恩典赏赐一点什么,那么我这一生也就心满意足了。”御前侍卫马敬侠道:“王总镖头,我去跟白振白大哥说说,要你两位令孙跟咱们一起当差,多半可以成功。”王维扬道:“马老弟,这事要是成了,那做哥哥的真是感激不尽。”
几个人正谈得得意,忽然听得马蹄声响,后面上来一骑马,从大队右侧掠过,抢前而去。众人见马上那人骑术甚精,身手矫健,都不禁砰然心动,但想离杭州已近,决不会再有人在这里动手。又走了两里路,前面马蹄声响,刚才过去那人竟又迎面奔来,这一下王维扬等都留了神,只见那人用一顶大草帽遮住了半边脸,转眼之间又掠过大队。这种行径极像江湖上探道捧盘子的,汪浩天笑道:“难道有毛贼敢在太岁头上动土?”马敬侠道:“咱们正闷得慌杀几个毛贼倒也不坏。”
不一刻,到了一座大镇,王维扬为人精明谨慎,说道:“此去杭州虽然已不过十里路,但我们看刚才那人路道不正,咱们不必贪赶路,就在这里吃饭,要是真有什么风吹草动,吃饱了好有力气料理毛贼。”大伙走进一家大饭铺,点了菜,王维扬道:“咱们到了杭州,交卸了物品再开酒戒。”
马敬侠等御前侍卫见杭州城已经在望,还要特别谨慎,都觉得未免迂腐,但王维扬年纪长,名望大,他的话不便不听。众人捧起了碗正要吃饭,忽然间门外骏马一声长嘶,声音清越异常。韩文冲听得特别刺耳,忙回头抢出门外看时,果然自己那匹爱马从门外缓缓走过,马身上却堆满了硬柴,良驹竟被屈作负柴劣马,韩文冲又疼又气,跳出去想去拉马缰,那知马后跟定一个乡下人,见韩文冲跳出,先在马臀上打了一鞭,随即跳上马背,坐在柴上。韩文冲一下没拉住,那马已跃出十多丈远,马背那人见韩文冲追赶不上,叫了声“啊哟!”似乎坐得不稳,摇摇欲坠。韩文冲不舍,又追上去,那马转了个弯,奔入林中去了。韩文冲心想对于这种乡下土老儿,也不用守着什么“遇林莫入”的戒条,直追入林去。
众镖头见韩文冲追赶一个农民,也不在意。汪浩天笑道:“韩大哥想那匹白马想疯了,路上一见毛色稍微白净的马匹就要追上去瞧个明白。明儿回家见到韩大嫂一身白肉,怕也会疑心是他的马。”众人乐得哈哈大笑。正取笑间,店小二连声招呼:“张老爷,你这边请坐,今儿怎么有空出玩玩?”只见一个身穿蓝长衫纱马褂、富商模样的人走了进来,后面跟着四个家人,有的捧水烟袋,有的拿着食盒,气派很是豪阔。那张老爷拣了一个干净位子坐定,店小二连忙泡茶,说道:“张老爷,这是虎跑的泉水,昨儿有人挑来的,你尝尝这明前的龙井。”张老爷哼了一声,一口杭州官话,道:“你给来几块牛儿肉,三斤陈绍。”店小二应了下去,一会儿酒香扑鼻的端了出来。
王维扬道:“韩老弟怎么去了这久还不回来?”趟子手孙老三正要回答,忽然门外踢跶踢跶拖着皮鞋响,走进一个精瘦矮小的汉子来,后面跟着一个大姑娘,一个壮年汉子,三人都是走江湖的打扮。那矮子作了一个四方揖,说道:“常言道,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在下流落江湖,有一点小玩艺儿供各位酒后一笑。玩得好,请各位随意赏赐。玩得不好,多多包涵。”接着又交代了几句江湖的场面话,取下头上的破毡帽,拿起桌上一个茶杯,把毡帽往上一盖,喝了声:“变!”毡帽揭起,茶杯竟然不见,众人明知戏法都是假,可是竟看不出他的手法门道。
那张老爷似乎看得有兴趣,站起来走了过去。那矮子笑道:“这位老爷这个鼻烟壶可否借来一用?”张老爷笑嘻嘻的把手中鼻烟壶递给了他。矮子把鼻烟壶在毡帽下一放,揭开时又已不见。张老爷的一个家人笑道:“这鼻烟壶贵重得很,可别砸坏哪。”那矮子笑道:“请管家摸摸你的口袋。”那家人伸手一摸,众人都呆了,原来鼻烟壶竟从他的袋里掏了出来。
这一来,不但那张老爷与他的家人大感惊讶,众镖师与御前侍卫也觉得出奇,纷纷聚拢来看他变戏法。张老爷脱下左手食指上的一个翡翠般指来,递给那矮子,笑道:“你倒再变变看。”矮子接了过来,放在桌上,毡帽一盖,吹一口气,喝道:“东变西变,乱七八糟,阎王不怕,性命难逃!”手一指,揭开毡帽,那般指果然不见了,众人哗然叫好。矮子道:“老爷,你摸摸你袋里。”张老爷一伸手,竟从自己袋里摸了出来。
这时店门外陆陆续续走进几十个人来,有的是行旅商人,有的是公差打扮,有的是统兵军官,见一大群人围着看变戏法,也走近来。一个军官骂道:“他妈的,江湖上的人骗钱,有狗屁希奇,老子这东西你敢变掉?”随手在桌上一拍,众人见是一角文书,封皮上写著“急呈北京兵部王大人”的字样,下面印的是“杭州将军李”的官衔。那矮子陪笑道:“总爷莫见怪,小人胡乱混口饭吃,官厅的紧要文书,小人有天大的本领也不敢动。”张老爷似乎看不过那军官的气焰,说道:“变戏法玩玩有什么大不了,你就变他一变。”转头对家人道:“拿十两银子出来。”家人从行囊里取出一锭银子,张老爷接过放在桌上,对矮子道:“你变得好,这银子就是你的。”矮子见了银子,转身与那大姑娘咬了几句耳朵,对那军官道:“小人大了胆子,变个戏法,诸总爷多多包涵。”举毡帽往文书上一盖,喝道:“快变,快变,玉皇大帝到,太白金星哇哇叫!”王维扬听他胡言乱语,只觉好笑,只见矮子手指东指西指,突然指着盛放玉瓶的那只皮盒,喝道:“进去进去,孙悟空一根毫毛,钻进盒去不见了!”揭开毡帽那文书果然不见。那军官骂道:“龟儿子,倒真有一下子。”矮子向张老爷请了个安,笑道:“多谢老爷赏赐。”取了那锭银子,交给站在他身后的大姑娘。众人不住喝彩叫好。
那军官道:“好啦,把文书拿来。”矮子笑道:“在这皮盒之中,请总爷打开一看。”此言一出,镖行人众都吓了一跳,原来那只皮盒上面贴着皇宫内府的封条,谁敢揭开。那军官走近了,便要伸手摸那皮盒。镖头汪浩天道:“喂,总爷,这是皇宫的宝物哪,可不能动。”那军官道:“开什么玩笑?”仍旧伸手过去。御前侍卫马敬侠道:“谁跟你开玩笑?快走开些!”那军官见他穿着侍卫服色,官阶比他大得多,不敢挺撞,道:“那么请大人把文书还给我。”马敬侠向矮子喝道:“你别玩鬼花样啦,快把文书还他。”矮子道:“文书真的在是这盒子里哪,大人要是不信,请打开来一瞧便知。”
那军官恼了,一拳打在矮子肩头,喝道:“别罗唆,快拿出来。”那大姑娘怒道:“有话好说,你干么打人?”军官骂道:“混帐王八蛋,老子的公文你也敢拿来开玩笑!”张老爷看不过了,说道:“别动粗。”对矮子道:“你快把文书变还给这位总爷。”矮子愁眉苦脸的道:“我不敢骗您老爷,那文书真的是在这皮盒子里,小人变不回来啦!”张老爷走过两步,对马敬侠道:“这位大人贵姓?”马敬侠道:“姓马。”张老爷道:“这种市井小人做事没有分寸,马大人高抬贵手,把文书还了他吧!”马敬侠道:“这是皇家的御封,不是皇上有旨,谁敢打开?”张老爷皱起眉头,很感为难。那军官道:“你不把文书还我,耽误了紧要公事,咱就是杀头的罪名。喂,弟兄们,你们倒给我评评这个道理看?”
饭店中散散落落坐着十多个军官兵丁,服色和那送文书的军官相同,大概都是和他同一营里的,这时都围拢来,七张八嘴的帮那军官,声势汹汹,一定要马敬侠还文书。王维扬是数十年的老江湖了,看见今天的事透着古怪,他想这事情的关键是那矮子,一伸手,向矮子左膀抓来。矮子上身一缩,躲了开去,大叫:“达官爷,饶了我吧!”王维扬见他身手便捷,更是犯疑,正要追过去,数十名军官士兵已和众镖头及御前侍卫等吵成一团。汪浩天把皮盒抱在怀里,两名镖头站在他身旁卫护。马敬侠拔出腰刀,在桌上一砍,喝道:“谁敢罗唆?快退开。”那军官也拔出刀来,叫道:“你不还我,反正我也没命,今儿给你拚啦!兄弟们,大伙儿上呀!”扑了上去,与马敬侠交起手来。王维扬连声喝止,那里喝得住?其余的军官兵士也都抄起兵刃,涌了过来,势成群殴。马敬侠是御前侍卫中的一等脚色,与这个小军官拆了数招,丝毫未占便宜,只见对方刀法精奇,武功深湛,不禁又惊又怒,再打数招,肩头险险吃了一刀。
正纷乱间,门外又涌进一批人来,有人大叫:“什么人在这里捣乱,都给我拿下!”那些官兵给他话声中威势所慑,都停了手。马敬侠喘了一口气,见数十名官兵拥着一个青年公子走了进来,他认得那是皇上第一宠爱的福康安,现任北京九门提督兼御林军统领,忙上去请安,其余几名御前侍卫也都过来行礼。那青年公子道:“你们在这里乱什么?”马敬侠道:“回统领大人,是他们在这里无理取闹。”于是把经过情形说了一遍。那青年公子道:“变戏法的人呢?”那矮子本来躲得远远的,这时过来叩头。那青年公子道:“这件事倒也古怪,你们都跟我到杭州去,我要好好查一查。”马敬侠道:“是,是,任凭统领大人英断。”青年公子回头道:“走吧!”出门上了马。他手下的官兵把镖行人众与闹事军官都一拥而出。
王维扬本来见当日的事颇有点怀疑,宝刀出鞘,要先以武力压服闹事的军官,再和他说理,忽见御林军统领福康安到来,心中大喜。马敬侠对那青年公子道:“福大人,这是镇远镖局的王总镖头王维扬。”王维扬过去请了一个安。那青年公子从头至脚打量了他一番,“哼”了一声,道:“走吧!”
一行人到得杭州城内,王维扬等一语不发,跟着御林军官兵走到里西湖孤山旁一座大公馆里。王维扬心中暗忖:“这大概是福统领所住的地方了。他是皇上第一得宠的红人,怪不得有这样大的势派。”众人走进内厅。那青年公子对马敬侠道:“各位稍坐一会。”马敬侠道:“大人请便。”那青年公子迳自进内去了。
过了半晌,一个御林军的军官出来,把闹事的军官、变戏法的人、张老爷和他的家人都传了进去。汪浩天道:“刚才闹事的时候,我倒真有点担心,怕这些兵弄坏了玉瓶,我瞧他们路道不正。”马敬侠道:“嗯,这几个人武功好得出奇,不像是普通军官。幸亏咱们遇见福大人,否则说不定还得出点乱子。”王维扬道:“这福大人内功深湛,一个贵族公子有这样的功力,倒真不容易。”马敬侠道:“怎么?福大人武功好?你怎知道的?”王维扬道:“从他眼神看来,他武功一定不是泛泛之辈。不过皇室宗族的爷们武功好的人很多,也不算稀奇。”正谈话间,一个军官出来说道:“传镇远镖局王维扬。”王维扬站起身来,跟着他进去。
穿过了两个院子,来到后厅,只见那青年公子坐在中间,面前放了一张公案,两旁许多御林军人员侍候着,变戏法的矮子、张老爷等跪在左边。王维扬一进去,两旁公差军官一齐呼喝:“跪下!”到此地步,王维扬不得不跪。那青年公子喝道:“你是王维扬么?”王维扬道:“小人是王维扬。”那年公子道:“听说你有个外号叫威震河朔。”王维扬道:“那是江湖上朋友们胡乱说的。”那青年公子道:“皇上和我都在北京,那么你的威把皇上和我都震倒了?”王维扬斗然一惊,连说:“小人不敢,小人马上把这外号废了。”那青年公子喝道:“好大的胆子,拿下。”两旁官兵拥上来,把他带了下去。王维扬空有一身武艺,不敢反抗。
接着马敬侠、汪浩天等侍卫,镖头一个个被传进来,一个个的拿下,分别上了手镣监禁起来。最后连趟子手等也都拿下了,一个军官把皮盒双手捧着,走到青年公子案前,一膝半跪,双手举盒,笑道:“福大人,玉瓶带到。”那青年公子哈哈大笑,走下座来。
第十六回 我见犹怜二老意 谁能遣此双姝情
关明梅抱着霍青桐下树,叫她先吞服一颗雪参丸。霍青桐吞了下去,只觉一股热气从丹田中直冒上来,登时全身舒泰。关明梅道:“你真造化,得了这灵丹妙药,就好得快了。”陈正德冷冷地道:“就是不吃这药,也死不了。”关明梅道:“难道说你宁愿青儿多受苦楚?”陈正德道:“要是我啊,宁可死了,也不吃他的药丸。你呢?就算身上没病,也想吃他给的药。”关明梅怒火上冲,正要反唇相讥,见霍青桐珠泪莹然,楚楚可怜,就忍住不说了,把她负在背上向北而去。陈正德跟在后面,一路唠唠叨叨地说个不休。
三人回到玉旺昆双鹰的居所。霍青桐服药后再睡了一觉,精神便好得多了。关明梅坐在她床边询问,干吗一个人带病出来。霍青桐把计歼清兵、途遇三魔等事详细说了,可是始终没说出走的原因。关明梅性子急躁,不住追问。
霍青桐对师父最为敬爱,不再隐瞒,哭道:“他……他和我妹子好,我调兵的时候……爹爹和大伙儿都疑我有私心。”关明梅跳了起来,叫道:“就是你送短剑给他的那个什么陈总舵主?”霍青桐点点头。关明梅怒道:“这人喜新弃旧,你妹子又如此没姊妹之情。两人都该杀了。”霍青桐急道:“不,不……”关明梅道:“我去给你算这笔账!”说着冲出房去。陈正德听得妻子大叫大嚷,忙过来看,两人在门边险些一撞。关明梅道:“跟我来!去杀两个负心无义之人!”陈正德道:“好!”夫妻俩奔了出去。
霍青桐跳起身来,要追出去说明原委,身上却只穿着内衣,心头一急,晕了过去。待得醒转,师父和师公早去得远了。她知这两人性子急躁异常,武功又高,陈家洛一人决计敌不过,如真把他和妹子杀了,那如何是好?当下顾不得病中虚弱,上马赶去。
一路上关明梅说天下负心男子最是该杀,气愤愤地道:“青儿这把古剑是罕有的珍物,好心送了给他,对他何等看重?他却将青儿置于脑后,又看上了她的妹子,真该千刀万剐。”双鹰对霍青桐均极宠爱,陈正德也道:“青儿的妹子怎地也如此无耻,抢夺亲姊姊的人,把她气成这副样子。”
双鹰走到第三天上,见前面沙尘扬起,两骑马从南疾驰而来。关明梅“啊”的一声叫了出来。陈正德问道:“什么?”这时也已看清,迎面驰来的正是陈家洛,便即伸手拔剑。关明梅道:“慢着,你瞧他们坐骑多快,纵马一逃,可追不上了。咱们假装不知,慢慢下手不迟。”陈正德点点头,两人迎了上去。
陈家洛也见到了他们,忙催马过来,下马施礼,道:“有幸又见到两位前辈。两位可见到霍青桐姑娘么?”关明梅心中痛骂:“你还假惺惺地装作惦记她。”说道:“不见呀!有什么事情?”忽然眼前一亮,只见一个极美的少女纵马来到跟前。陈家洛道:“那是你姊姊的师父,快下来见礼。”香香公主下马施礼,笑道:“我常听姊姊说起两位。你们见到我姊姊吗?”陈正德心想:“怪不得这小了要变心,她果然比青儿美得多。”关明梅心想:“小小姑娘,居然也如此奸滑。”她不露声色,假问原委。陈家洛说了。关明梅道:“好,咱们一起找去。”四人并辔同行,向北进发。
关明梅见两人都是面有忧色,心想:“做了坏事,内心自然不安,但不知他们找寻青儿为了什么。两人一起来,多半是存心要把她气死。”越想越恨,落在后面,悄声对丈夫说道:“待会你杀那男的,我杀那女的。”陈正德点头答应。
到得傍晚,四人在一个沙丘旁宿营,吃过饭后围坐闲谈。香香公主从囊中取出枝牛油蜡烛点起。双鹰在火光下见两人,男的如玉树临风,女的如玫瑰笼烟,真是一对璧人,暗暗叹息:“这般的人才,心术却如此之坏。”
香香公主问陈家洛道:“你说姊姊当真没危险?”陈家洛实在也十分担忧,但为了安慰她,说道:“你姊姊武功很好,人又聪明,几万清兵都给她杀了,一定没事。”香香公主对他是全心全意地信任,听他说姊姊没事,就不再有丝毫怀疑,说道:“不过她有病,找到她后,还是劝她回去休息的好。”陈家洛点头道:“是。”
关明梅认定他们是一搭一档地演戏,气得脸都白了。此刻天时尚年,香香公主忽向陈正德道:“老爷子,咱们来玩个玩儿好吗?”陈正德向妻子瞧去。关明梅缓缓点头,示意别让对方起疑。陈正德说:“好!什么玩儿?”香香公主向关明梅和陈家洛一笑,道:“你们也来,好不好?”两人点头同意。
香香公主把马鞍子拿过来放在四人之间,在鞍上放了一堆沙,按得结实,再在沙堆上放一枝点燃的小蜡烛,说道:“咱们用这把小刀,将沙堆上的沙一块块地切下来,切到最后,谁把蜡烛弄掉下来,就罚他唱歌、讲故事或者跳舞。老爷子先来。”把小刀递给了陈正德。陈正德几十年没玩孩子们的玩意了,这时拿着小刀,脸上神情甚是尴尬。关明梅一推他手肘,道:“切吧!”陈正德唁嘻一笑,把沙堆切下了一块,将小刀交给妻子。关明梅也切了一块,轮不到三个圈,沙堆变成了一条沙柱,比蜡烛已粗不了多少,只要稍微一碰,蜡烛随时可以掉下。陈家洛拿小刀轻轻在沙柱上挖了一个凹洞。香香公主笑道:“你坏死啦!”接过小刀在另一边挖了个小孔。这时沙柱已有点摇晃,陈正德接过小刀时右手微微颤抖。关明梅笑骂:“没出息。”香香公主笑着代他出主意,道:“你轻轻挑去一粒沙子也算。”
陈正德依言去挑,手上劲力稍大,沙柱一晃坍了,蜡烛登时跌下熄了,陈正德大叫一声:“啊哟!”香香公主拍手大笑。关明梅与陈家洛也觉有趣。香香公主笑道:“老爷子,你唱歌呢还是跳舞?”陈正德老脸羞得通红,拼命推搪。关明梅与丈夫成亲以来,不是吵嘴就是一本正经地练武,又或是共同对付敌人,从未这般开开心心地玩耍过。眼见丈夫憨态可掬,心中直乐,笑道:“你老人家欺侮孩子,那可不成!”陈正德推辞不掉,只得说道:“好,我来唱一段昆腔,《贩马记》!”用小生喉咙唱了起来,唱到:“我和你,少年夫妻如儿戏,还在那里哭……”不住用眼瞟着妻子。
关明梅心情欢畅,记起与丈夫初婚时的甜蜜,如不是袁士霄突然归来,他们原可终身快乐。这些年来自己从来没好好待他,常对他无理发怒,可是他对自己一往情深,有时吃醋拌嘴,那也是因爱而起,这时忽觉委屈了丈夫数十年,心里很感歉疚,伸出手去轻轻握住了他手。陈正德受宠若惊,只觉眼前朦胧一片,原来泪水涌人了眼眶。关明梅见自己只露了这一点儿柔情,他便感激万分,可见以往实在对他过分冷淡,向他又是微微一笑。
这对老夫妻亲热的情形,陈家洛与香香公主都看在眼里,相视一笑。四人又玩起削沙游戏来。这次陈家洛输了,他讲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
天山双鹰对这故事当然熟悉,但这时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梁祝是有情人而不能成为眷属,自己夫妇却能白首偕老,虽然过去几十年中颇有隔阂龃龉,这时却开始融洽,临到老来两情转笃,确是感到十分甜美。香香公主第一次听到这故事,她起初不断好笑,说梁山伯不知祝英台是女扮男装,实在笨死啦。
陈家洛心想:“我不知李沅芷是女扮男装,何尝不笨?”“难道自己真的瞧不出李沅芷是女扮男装吗?”她虽装得甚像,但面目娇媚秀美,一望而知是个绝色美人。但一来其时初接总舵主大任,深惧不胜负荷,又逢文泰来被捕,不知如何搭救,戒慎恐惧之际,不敢再惹儿女之情。二来陈家洛一生之中,相处熟稔的女孩子只是晴画、雨诗那样的小丫头,温柔婉顺,他说什么就听什么。霍青桐这般英风飒飒,虽美而不可亲,一见就只想远观而不愿接近,似乎自己故意想找个借口来退缩在一边。其实他见李沅芷面目美秀,脂粉气甚重,只当她是个善于调情骗女人的浮浪子弟,但确比自己俊美得多。他一生事事皆占上风,忽然间给人比了下去,既感气恼,又生了醋意成见,不免故意对其贬低,不肯正视真相。其后天。山徐天宏洞房之夕李沅芷前来混闹,陈家洛也料到是陆菲青的女弟子,内心深处,却不愿由此消去对霍青桐的芥蒂。此后也正因此而得与香香公主相爱,却又未免辜负了霍青桐的一番心意,对她未免有愧于心,喜愧参半,不由得叹了口长气。
接着陈正德又输了一次,他却没有什么好唱的了。关明梅道:“我来代你,我也讲一个故事。”香香公主拍手叫好。关明梅讲的是王魁负桂英的故事。
夜已渐深,香香公主感到身上寒冷,慢慢靠到关明梅身边。关明梅见她娇怯畏寒,轻轻把她搂住,又把她被风吹乱了的秀发理了一理。关明梅讲这故事,本想在杀死二人之前教训一顿,让他们內知罪孽,死而无怨。讲到一半,只觉香气浓郁,似乎身处奇花丛中,住口低头看时,见香香公主已在自己怀中睡着了。天山双鹰并无子女,老夫妇在大漠之中有时实在寂寞异常。霍青桐平日对双鹰虽也依恋,但她性子刚强直率,与双膺谈论的多是武功战阵之事。关明梅忽想:“要是我们有这样一个玉雪可爱的女儿,可有多好!”这时烛火已被风吹熄,淡淡星光下见她脸露微笑,右臂抱住自己身体,就如小儿抱着母亲一般。
陈正德道:“大家休息吧!”关明梅低声道:“别吵醒她!”轻轻站起,把她抱入帐篷,取毡毯给她盖上,只听她在梦中迷迷糊糊地道:“姊姊,拿点羊奶给我小鹿儿,别饿坏了它。”关明梅一怔,道:“好,你睡吧!”轻轻退出,心想:“她明明是个天真无邪、心地善良的孩子,怎会做出这等事来?”见陈家洛另支帐篷,与香香公主的帐篷隔得远远的,微微点头。
陈正德走过来低声道:“他们不住一个帐篷。”关明梅点点头。陈正德又道:“他还不睡,翻来覆去地尽瞧着那柄剑。等他睡了再下手呢,还是过去指明他的罪,给他来个明白的?”关明梅很是踌躇,道:“你说呢?”陈正德心中充满了柔情蜜意,浑无杀人的心思,说道:“咱们且坐一会儿,等他睡着了再杀,让他不知不觉地死了吧。”
陈正德携了妻子的手,两人偎倚着坐在沙漠之中,默默无言。不久陈家洛进帐睡了。又过了半个时辰,陈正德道:“我去瞧瞧他睡着了没有。”关明梅点点头,可是陈正德并不站起,口里低低哼着不知什么曲调。关明梅道:“好动手了吧?”陈正德道:“应该干了。”但两人谁也没先动,显是都下不了决心。
天山双鹰生平杀人不眨眼,江湖上丧生于他们手下的不计其数,这时要杀两个睡熟的年轻人,竟然下不了手。渐渐斗转星移,寒气加甚,老夫妻俩互相搂抱。关明梅把脸藏在丈夫的怀里,陈正德轻轻抚摸她的背脊。过不多时,两人都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陈家洛与香香公主醒来,见二老已然离去,都感奇怪。香香公主忽道:“你瞧,那是什么?”陈家洛转头一看,见平沙上写着八个大字:“怙恶不悛,必取尔命”。每个字都有五尺见方,想是用剑尖划的。陈家洛皱起眉头,细思这八个字的含意。香香公主不识汉字,问道:“画的什么?”陈家洛不愿令她担心,道:“他们说有事要先走一步。”香香公主道:“姊姊这两位师父真好……”话未说完,突然跳起,惊道:“你听!”
陈家洛也已听得远处隐隐一阵阵惨厉的呼叫,忙道:“狼群来啦,快走!”两人匆忙收拾帐篷食水,上马狂奔。就这样一耽搁,狼群已然奔近,幸而两人所乘的坐骑都神骏异常,片刻之间即把狼群抛在后面。群狼饥饿已久,见了人畜,舍命赶来,虽然距离已远,早已望不见踪影,还是循着沙上足迹,一路追踪。
陈家洛和香香公主跑了半日,以为已经脱险,下马喝水,刚生了火要煮食,狼嗥声又近。两人急忙上马,到天黑时估计已把狼群抛后将近百里,才支起帐篷宿歇。睡到半夜,那白马纵声长嘶,乱跳乱嘶,把陈家洛吵醒,只听得狼群又已逼近。两人不及收拾帐篷,提了水嫫干粮,立即上马。这般逃逃停停,在大漠中兜了一个大弧形,始终摆脱不了狼群的追逐,却已累得人困马乏。那红马终于支持不住,倒毙于地,两人只得合骑白马逃生。白马载负一重,奔跑愈慢,到第三日上已不能把狼群远远抛离。
陈家洛心想:“若非这马如此神骏,早已累死,全亏得它接连支持了两日两夜,但只要再跑半日,也非倒毙不可。”又行了一个多时辰,见左首有些小树丛,纵马过去,下马说道:“且在这里守着,让马休息。”和香香公主合力堆起一堵矮矮的沙墙,采了些枯枝放在墙头,生起火来,霎时间成为一个火圈,将二人一马围在中间。
布置好不久,狼群便已奔到。群狼怕火,在火圈旁盘旋号叫,却不敢逼近。陈家洛逍:“等马气力养足了,再向外冲。”香香公主道:“你说能冲出去么?”陈家洛心中实在毫无把握,但为了安慰她,说道:“当然行。”
香香公主见那些饿狼都瘦得皮包骨头,不知有多少天没吃东西了,道:“这些狼也很可怜。”陈家洛笑了一笑,心道:“这孩子的慈悲心简直莫名其妙,我们快成为饿狼肚里的食物了,她却在可怜它们,还不如可怜自己吧。”望着她双颊红晕,肌肤白得真像透明一般,再见火圈外群狼张开大口,露出又尖又长的白牙,馋涎一滴滴地流在沙上,呜呜怒嗥,只待火圈稍有空隙,就会扑将上来,不觉一阵心酸。
香香公主见到他这等爱怜横溢的目光,知道两人活命的希望已极微小,走近身去,拉着他手,说道:“和你在一起,我什么也不怕。我俩死了之后,在大国里仍是快快活活地永不分离。”陈家洛伸手把她搂在怀里,心想:“我可不信有什么天国。那时她在天上,我却在地狱里。”又想:“她穿了闩衣,倚在天堂里白玉的栏杆上。她想着我的时候,眼泪一滴滴地掉下来。她眼泪一定也是香的,滴在花上,那花开得更加娇艳芬芳了……”
香香公主转过头来,见他嘴角边带着微笑,脸上却神色哀伤。叹了一口气,正要合眼,忽见火圈中有一处枯枝渐渐烧尽,火光慢慢低了下去。她叫了一声,跳起身去加柴,三头饿狼已蹿了进来。陈家洛一把将她拉在身后。白马左腿起处,已将一头狼踢了出去。陈家洛身子一偏,抓住一头巨狼的颈项,向另一头灰狼猛挥过去,那狼跳开避过,又再扑上。另外两头狼又从缺口中冲进。陈家洛用力一掷,将手中那狼抛将过去,三头狼滚作一团,互相乱咬狂叫,出了火圈。他拾起地下烧着的一条树枝,向大灰狼打去。那狼张开大口,人立起来咬他咽喉。他手一送,将一条烧红的树枝塞入狼口,两尺来长的树枝全部没人,那狼痛彻心肺,直向狼群中蹿去,滚倒在地。
陈家洛在缺口中加了柴,眼见枯枝愈烧愈少,心想只得冒险去捡。好在树木就在身后,相距不过十余丈,于是左手拿起钩剑盾,右手提了珠索,对香香公主道:“我去捡柴,你把火烧得旺些。”香香公主点头道:“你小心。”可是并不在火中加柴。她知道这一点儿枯枝培养着两人生命之火,火圈一熄,两人的生命之火也就熄了。
陈家洛剑盾护身,珠索开路,展开轻功向树丛跃去。群狼见火圈中有人跃出,猛扑上来,当先两头早被珠索打倒。他三个起落,已奔近树旁。这些灌木甚为矮小,不能攀上避狼,当下左手挥动钩剑盾,右手不住攀折树枝。数十头饿狼围在他身边,作势欲扑,每次冲近,都被盾上明晃晃的九枝钩剑吓退。他采了一大批柴,用脚踢拢,俯身拿珠索一缚。就在这时,一头恶狼乘隙扑!:,他剑盾一挥,那狼登时毙命,但剑上有钩,钩住了狼身落不下来,余狼连声咆哮。他急忙用力一扯,把狼尸扯下来掷出。群狼扑上去抢夺咬嚼。他趁机提起那捆树枝,回进火圈。
香香公主见他无恙归来,高兴得扑了上来,纵身入怀。陈家洛笑着揽住了她,把树枝往地下一掷,抬起头来,不由得大吃一惊。原来火圈中竟然另有一人。那人身材魁梧,身上衣服已被饿狼撕得七零八落,手中提剑,全身是血,脸色却颇为镇静,冷冷地望着他,正是死对头火手判官张召重。
两人相互瞪视,都不说话。香香公主道:“他从狼群中逃出来,想是瞧见这里的火光,奔了过来。你瞧他累成这样子。”从水囊中倒了一碗水递过。张召重接住,咕嘟咕嘟一门气喝下,伸袖子在脸上一抹,揩去汗血。香香公主“呀”的一声叫了出来,认出他是在兆惠大营中曾与陈家洛打斗的那个武官,后来在沙坑中又曾与文泰来等恶战过的。陈家洛剑盾挡胸,珠索一挥,叫道:“上吧!”
张召重目光呆滞,突然仰后便倒。原来他救了和尔大后,出来追踪陈家洛和香香公主,中途也遇上了狼群。和尔大为狼群咬死,他仗着武功精绝,连杀数十头恶狼,夺路逃命,在大漠中奔驰了一日一夜,坐骑倒毙,只得步行奔跑。无饮无食,又熬了一日,远远望见火光,拼命抢了进来。他全仗提着一口内息苦撑,一松劲后再也支持不住,晕了过去。香香公主要过去救护,陈家洛一把拉住,道:“这人阴险万分,别上他当。”过了半晌,见他毫无动静,这才走近察看。
香香公主拿些冷水浇在他额头上,又在他口里灌了些羊乳。张召重悠悠醒来,喝了半碗羊乳,重又睡去。陈家洛心想鬼使神差,叫这大奸贼送人我手,这时要杀他不费吹灰之力,但乘人之危,非大丈夫行径,而且喀丝丽心地仁善,见我杀这无力抗拒之人,必定不喜。但要是饶了他,等他养足力气,自己可不是他敌手。一时拿不定主意,转过头来,见香香公主望着张召重,眼中露出怜悯之意。陈家洛一见到她这副眼神,当即决定再饶这奸贼一次。这一生中不论如何艰险危难,决不能做什么事叫喀丝丽心中不喜。眼下三人共处绝境,这厮武功卓绝,待他力气复原,两人合力,或能把香香公主救出,单靠自己却万万不能。于是也喝了几口羊乳,闭目养神。
过了一会儿,张召重醒了过来。香香公主递了一块干羊肉给他,替他用布条缚好腿上几处狼牙所咬的伤痕。张召重见他两人以德报怨,不觉惭愧,垂头不语。陈家洛道:“张大哥,咱们现今同在危难之中,过去种种怨仇,只好暂且抛在一边,总要同舟共济才好。”张召重道:“不错,咱俩现在一斗,三人都成为饿狼腹内之物。”他休息了一个多时辰,精神力气稍复,暗暗盘算脱困之法,心想:“天幸这两人又撞在我手里。三人都被恶狼吃了,那没话说。如能脱却危难,须当先发制人,杀了这陈公子,再把这美娃娃掳去。今后数十年的功名富贵是十拿九稳的了。”
陈家洛心想如此僵持下去,如何了局。见到火圈外有许多狼粪,想起霍青桐烧狼烟传讯之法,于是用珠索把狼粪拨近,聚成一堆,点燃起来,一道浓烟笔直升向天际。张召重摇头道:“就算有人瞧见,也不敢来救。除非有数千大军,才能把这成千成万恶狼赶开。”陈家洛也知这法子无济于事,但想聊胜于无,不妨寄指望于万一。
天色渐晚,三人在火圈中加了一树枝,轮流睡觉。陈家洛对香香公主低声道:“这人很坏,我睡着时,你得加意留心着他。”香香公主点头答应。陈家洛把树枝堆在他与张召重之间,防他在自己睡着时突施暗算,香香公主可无力抵御。
睡到中夜,突然狼嗥之声大作,震耳欲聋,三人惊跳起来。只见数千头饿狼都坐在地下,仰头望着天上月亮,齐声狂嗥,声调凄厉,实是令人毛骨悚然。叫了一阵,数千头饿狼的声音又倏然时止。这是豺狼数万年世代相传的习性,直至后来驯服为狗,也常在深夜哭叫一阵。
次日黎明,三人见狼群仍在火圈旁打转,毫无走开之意。陈家洛道:“只盼有一队野骆驼经过,才能把这些恶鬼引开。”突然远处又有狼嗥,向这边奔来。张召重皱眉道:“恶鬼越来越多了。”
尘沙飞扬之中,忽见三骑马向这边急奔而来,马后跟着数百头狼。等到马上乘者瞧见这边饿狼更多,想从斜刺里避开,这边的饿狼已迎了上去,登时把三骑围在垓心。马上三人使开兵器,奋力抵挡。
香香公主叫道:“快去接他们进来呀!”陈家洛对张召重道:“咱们救人去。”两人手执兵器,向三骑马冲去,两下一夹攻,杀开一条血路,把三骑接引到火圈中来。只见一匹马上另有一人,双手反绑,伏在马鞍之上,身子软软的不知是死是活,看打扮是个回人姑娘。那三人跳下马来,一人把那回人姑娘抱下。
香香公主忽然惊叫:“姊姊,姊姊!”奔过去扑在那女子身上。陈家洛吃了一惊,香香公主已把那女子扶起,只见她玉容惨淡,双目紧闭,正是翠羽黄衫霍青桐。
原来霍青桐扶病追赶师父师公,不久就遇到关东三魔,她无力抵抗,拔剑要想自尽,被顾金标扑上夺去长剑,登时擒住。关东三魔擒得仇人,欢天喜地。依哈合台说,当场把她杀了,给三位盟兄弟报仇。顾金标却心存歹念,说要擒回辽东,在三位盟兄弟灵前活祭。顾金标是把兄,执意如此,哈合台拗他不过。当下一同回马启程东归。走了一天,被霍青桐故意误指途径,竟在大漠中迷失方向。这天远远看见一道黑烟,只道必有人家,径自奔来,哪知却是陈家洛烧来求救的狼烟。
顾金标见陈家洛纵上来要抢人,虎叉呛啷啷一抖,喝道:“别走近来,你要干吗?”
霍青桐病中虚弱,在狼群围攻中已晕了过去,这时悠悠醒转,陡然间见到陈家洛与妹子,心中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不知是伤心还是欢喜。
香香公主对陈家洛哭道:“你快叫他放开姊姊。”陈家洛道:“你放心!”转头对顾金标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擒住我的朋友?”滕一雷抢上两步,挡在顾金标身前,冷冷打量对面三人,说道:“两位出手相救,在下这里先行谢过。清教两位高姓大名。”陈家洛未及回答,张召重抢着道:“他是红花会陈总舵主。”三魔吃了一惊,滕一雷又问:“请教阁下的万儿。”张召重道:“在下姓张,草字召重。”滕一雷咦了一声,道:“原来是火手判官,怪不得两位如此了得。”当下说了自己三人姓名。
陈家洛暗暗发愁,心想群狼之围尚不知如何得脱,接连又遇上这四个硬对头,现下只有设法要他们先行放开霍青桐再说,说道:“咱们的恩仇暂且不谈,眼前饿狼环伺,各位有何脱险良方?”这句话把三魔问得面面相觑,答不出来。哈合台道:“要请陈当家的指教。”陈家洛道:“咱们合力御狼,或许尚有一线生机。要是自相残杀,转眼人人都填于饿狼之腹。”滕哈两人微微点头,顾金标怒目不语。陈家洛又道:“因此请顾老兄立即放了我这朋友。大伙共筹退狼之策。”顾金标道:“我不放,你待怎样?”陈家洛道:“那么咱们七人之中,轮到你第一个去喂狼。”顾金标虎叉一抖,喝道:“我却要先拿你去喂狼!”陈家洛道:“我这朋友你是非放不可!咱俩不动手,大家也未见得能活,只要一动手,不论谁胜谁败,总是闹个两败俱伤,那就死定了。请顾朋友三思吧。”
滕一雷低声道:“老二,先放了再说。”顾金标好容易把一个如花似玉的霍青桐擒到手,这时宁可不要性命也不肯放,不住摇头。滕一雷心下盘算:“我们三人对他三人,人数是一样。但听说火手判官剑术拳法,是武林中数一数二人物。瞧他二人适才杀狼身手,都着实了得。这美貌少女既与他们在一起,手下想必不弱。当真打起来,只怕不是对手。”他这一思量,不觉气馁,低声道:“老二,你放不放?闹起来我可无法帮你。”
顾金标自见霍青桐后,全神贯注,执迷不悟。他也知道张召重的名气,决定单独向形貌文弱的陈家洛挑战,恶狠狠地道:“你如赢得我手中虎叉,把这女子拿去便了。是英雄好汉,咱二人就单打独斗,一决胜败。”陈家洛实不愿这时在狼群之中自相残杀,微微沉吟,尚未答话,张召重已抢着道:“你放心,我谁也不帮就是。”这句话似是对陈家洛说,其实却是说给顾金标听,要他不必疑虑,尽管挑战。
顾金标大喜,叫道:“你要是不敢,那就别管旁人闲事。否则的活,拳脚兵刃,兄弟都可奉陪。我三个盟弟都死在红花会手里,此仇岂可不报?”最后这句话却是说给滕哈二人听的,意思说我是为了公愤,并非出于私欲,你们可不能袖手不理。
陈家洛向霍青桐姊妹望去,见霍青桐脸露怨愤,香香公主焦虑万状,把心一横,想道:“这姊妹两人都对我有情,我今日为她们死了,报答了她们的恩义,也免得我左右为难,伤了她们手足之情。”慨然道:“这位姑娘是我好朋友,我拼得性命不在,也要你放。”霍青桐眼圈一红,心想他对我倒也不是全无情义。顾金标道:“我也拼得性命不在,决不肯放。”张召重笑道:“好吧,那么你们拼个你死我活吧。”三魔听他语气,已辨出他对陈家洛颇有幸灾乐祸之心。
陈家洛道:“咱二人拼斗,不论是你杀了我,还是我杀了你,对别人都无好处。这样吧,咱二人一起出去杀狼。谁杀得多,就算淮胜。”他想这法子至少可稍减群狼的威胁,不致把御狼的力量互相抵消。哈合台首先赞成,鼓掌叫好。张召重道:“要是陈当家的得胜,顾二哥就把这位姑娘交给他。要是顾二哥杀的狼多,陈当家的不得再有异言。”
陈家洛和顾金标怒目相视,俱不答应。只因杀狼之事,谁都没必胜把握,可是又决不能让霍青桐落入对方手里。陈家洛心想:他使猎虎叉,一定擅于打猎,或许杀狼有高强手段。顾金标却想:他要比赛杀狼,料来有相当把握,我偏不上他的当,说道:“你要和我斗,那就是拼赌性命。轻描淡写的玩意,可没兴致陪你玩。”
张召重忽道:“在下与三位今日虽是初会,但一向是很仰慕的。至于陈当家的呢,我们过去颇有点过节,但此刻也不谈了。我双方谁也不帮。现今我有个主意,既可一决胜败,双方也不伤和气。各位瞧着成不成?”滕一雷听他说与陈家洛有梁子,心中一喜,忙道:“张大哥请说。火手判官威震武林,主意必定是极高明的。”张召重微微一笑,道:“不敢。咱们身处狼群包围之中,自相拼斗,总是不妙。陈当家的你说是不是?”陈家洛点点头。张召重又道:“比赛杀狼吧,这位顾二哥又觉得太过随便,不是好汉行径。我献一条计策:你们两位赤手空拳地一起走入狼群,谁胆小,先逃了回来,谁就输了。”……
众人听了,都是心中一寒,暗想此人好生阴毒,赤手空拳地走入狼群,谁还能活着性命回来?张召重又道:“要是哪一位不幸给狼害了,另一位再回进火圈,也算胜了。”陈家洛双眉一扬,说道:“要是咱两人都死了,那怎样?”哈合台道:“我敬重你是条好汉子,着落在我身上,放了这位姑娘就是。”陈家洛道:“哈兄的话我信了,这位姑娘你们可也不能欺侮她。”伸手向香香公主一指。哈合台道:“皇天在上,我答应了陈当家的。如有异心,叫恶狼第一个吃我。”陈家洛抱拳道:“好,多谢了。”心中盘算已定,别说狼群围伺,就算一条狼也没有,自己孤身遇上这四个强敌,也必有死无生。现下决意舍了自己性命,无论如何要比顾金标迟回火阁,由此救出霍青桐姊妹,那也心愿已足,汉家光复的大业,只好偏劳红花会众兄弟了。把剑盾珠索往地下一掷,向顾金标一摆手道:“顾朋友,走吧!”
顾金标拿着虎叉,踌躇不决。他虽是亡命之徒,素来剽悍,但要他空手走入狼群,可实在不敢。张召重只怕赌赛不成,激他道:“怎么?顾朋友有点害怕了吧?这本来是挺危险的。”顾金标仍是沉吟。
香香公主不懂他们说些什么,只是见到各人神色紧张。霍青桐却每句话都听在耳里,见陈家洛甘愿为她舍命,心中感动异常,叫道:“你别去!宁可我死了,也不能让你有丝毫损伤。”她平素真情深藏不露,这时临到生死关头,情不自禁地叫了出来。只听得当啷一声,一柄猎虎叉掷在地下。
顾金标见她对陈家洛如此多情,登时妒火中烧。他性子狂暴,脾气一发作,那就是天不怕地不怕了,叫道:“我就是给豺狼咬掉半个脑袋,也不会比你这小子先回来。走吧!”
陈家洛向霍青桐和香香公主一笑,并肩和顾金标向火圈外走去。霍青桐吓得又要晕去,叫道:“别……别去……”香香公主却睁着一双黑如点漆的眼珠,茫然不解。
两人正要走出火圈,滕一雷忽然叫道:“慢着。”两人停步转身。滕一雷道:“陈当家的,你身上还有把短剑。”陈家洛笑道:“对不起,我忘了。”解下短剑,走到霍青桐面前,道:“别伤心!你见了这剑,就如见到我一样。”将剑放在她身上。
霍青桐流下泪来,喉中哽住了说不出话。就在这时,一个念头在脑中忽如电光般一闪,低声道:“你低下头来。”陈家洛低头俯耳过去。霍青桐低声说道:“用火折子!”陈家洛一怔,随即恍然,转头对张召重道:“张大哥,刚才我忘了解下短剑,请你公证人再瞧一瞧。”张召重在陈顾两人衣外摸了一遍,说道:“顾二哥,请你把暗器也留下吧。”
顾金标气愤愤地把十多柄小叉从怀中摸出,用力掷在地下,把辫子在头顶一盘,神情大变,眼中如要喷出血来。突然奔到霍青桐跟前,一把抱住,正要低头去吻,忽然后心被人抓住,提起来往地下一掼。顾金标平日和盟兄弟练武,大家交手惯了的,知道这一下除了哈合台再无别人。果然听得哈合台喝道:“老二,你要不要脸?”顾金标一摔之后,头脑稍觉清醒,大吼一声,发足向狼群中冲去。
陈家洛双足一点,使开轻功,已抢在他之前。
群狼本来在火圈外咆哮盘旋,忽见有人奔出,纷纷扑上。顾金标心知这次遇上了生平从所未有的凶险,只好多挨一刻是一刻。见两头恶狼从左右同时扑到,身子一偏,左手疾探,已抓住左边那狼的项颈,右手抢住它的尾巴,提了起来。武学之中有一套功夫叫做“凳拐”,据说有一位武林前辈夏夜在瓜棚里袒腹乘凉,忽然敌人大举来袭,一时之间,四面八方都是手执兵刃的强敌。他身无武器,随手提起一条板凳,拦架击打,把敌人打得大败而逃。这套功夫流传下来,武林中学练的人着实不少,以备赤手遇敌时防身之用。因长凳所在都有,会了这套武术,便如处处备有兵器。顾金标抓住这狼,灵机一动,便将之当作板凳,展开“凳拐”中的招数,横扫直劈,舞了开来。狼身长短与板凳相近,也有四条腿,他舞得呼呼生风,群狼一时倒扑不近身。
陈家洛使的却是“八卦游身掌”身法,在狼群中东一晃,西一转,四下乱跑。这本是威震河朔王维扬的拿手功夫,在杭州狮子峰上,曾打得张召重一时难以招架。陈家洛当日在铁胆庄与周仲英比武,也曾使过。他的造诣比之王维扬自是远远不及,却也是脚步轻捷,身法变幻。初时群狼倒也追他不上,但饿狼纷纷涌来,四下挤得水泄不通,叫他再无发足奔跑的余地。他知这套武功已管不了事,当下从怀中取出火折,迎风一晃,火折点亮,挥了个圈子。火折上的火光十分微弱,群狼却立时大骇,纷纷倒退,虽然张牙舞爪,作势欲扑,终究不敢扑上,只在喉头发出呜咽咆哮之声。
香香公主猛见陈家洛冲入狼群,大惑不解,奔到霍青桐跟前,说道:“姊姊,他干什么呀?”霍青桐垂泪道:“他为了救咱们姊妹,宁可送掉自己性命。”香香公主先是一惊,随即淡淡一笑,说道:“他死了,我也不活。”霍青桐见她处之泰然,心想她说这句话出乎自然,便似是天经地义之事,既无心情激荡,也不用思索,可见对他的痴爱,已自然而然成为她心灵中的一部分了。
张召重见陈顾两人霎时都被群狼围住,心中暗喜。突见陈家洛取出火折,恶狼吓得后退,不觉一呆,但想火折不久就会烧完,也只不过稍延时刻而已。
滕、哈二人却只瞧着顾金标。先见他大展刚勇,提着一头巨狼舞得风雨不透,各自心喜,忽见他使一招“懒汉闩门”,举起巨狼向外猛碰,跟迎面扑上来的一头狼当头一撞。两头狼都急了,不顾三七二十一张口就咬,一头脸咬得见骨,另一头颈中鲜血淋漓。群狼见血,更加蜂拥而来,扑上来你一口我一口,将顾金标手中的巨狼撕得稀烂,最后只剩他左手一个狼头,右手连着尾巴的一个狼臀。这么一来,情势登时危急,他想再去抓狼,一头恶狼扭头便咬,若非缩手得快,左手已被咬断,同时右边又有两头饿狼扑了上来。
哈合台解下腰中所缠钢丝软鞭,叫道:“老大,我去救他。”滕一雷还未回答,霍青桐冷冷地道:“关东豪杰要不要脸?”哈合台登时愣住,再看狼群中两人情势,又已不同。
陈家洛见火折子快要点完,忙撕下长衣前襟点燃了,脚下不住移动,奔向灌木。就这么慢得一慢,两头恶狼迎面扑到。他从两狼之间穿过,折了一条树枝在手,运劲反击,将抢在前面的饿狼打得脑浆迸裂。群狼扑上去分尸而食,追逐他的势头登时缓了。他忙踢拢一堆枯叶生了火,又拾起一段枯枝点燃了,挥动驱狼,一有空隙,便攀折枯枝,增大火头,片刻之间,已在身周布置了一个小小火圈,将饿狼相隔在外。
霍青桐和香香公主见他脱险,大喜若狂。那边顾金标却已难于支持,他想仿效陈家洛的法子,身边却没带着火折,只得挥拳与饿狼的利爪锐齿相斗,手上脚上接连被咬。
哈合台大惊,对霍青桐道:“算陈当家的赢了就是!”拔出她身上短剑,割断她手脚上的绳索,又道:“现下我可去救他了!”软鞭挥动,疾冲出去,但奔不到几步,群狼密密层层地涌来,腿上登时被咬了两口,虽然打死了两头狼,却已无法前进。滕一雷大叫:“老四,回来。”哈合台倒跃回来,取了一条点燃的树枝,想再冲出,但相距太远,眼见顾金标就要被群狼扑倒。他提高声音,向陈家洛叫道:“陈当家的,你赢啦,我们已放了你朋友。请你大仁大义,救救顾老二。”
陈家洛远远望去,果见霍青桐已经脱缚,站在当地,心想:“为了对付恶狼,多一个帮手好一个。”拾起一根点燃的树枝,向顾金标掷去,叫道:“接着!”顾金标双臂双腿全是鲜血,眼见树枝投来,纵身跃起,在空中接住,挥了个圈子。豺狼怕火,那是数万年来相传的习性,见他手上有火,立即退开。顾金标挥动树枝,慢慢向陈家洛走来。陈家洛又掷过去一条着火的树枝。顾金标双手有火,走近树丛。
陈家洛道:“快捡柴。”当下两人各用枝条缚了一捆树枝,负在背上,手中拿了点燃的树枝,挥动着向火圈走去。群狼不住怒哮,让出一条路来。
两人越走越近,陈家洛走在前面,香香公主靠近火圈,张开了双臂,迎他回来。陈家洛脸露微笑,正要纵人,霍青桐叫道:“慢着,让他先进来。”陈家洛登时醒悟,放下柴束,住足回头,让顾金标先进火圈。他想双方曾有约言,谁先进火圈谁输,虽然自己救了他性命,但只怕这等无义小人临时又有反复。
顾金标满眼红丝,抛下背上枯柴,举起火枝往陈家洛面上一晃,乘他斜身闪避,左掌向他背后猛推,想将他推进火圈。陈家洛侧身闪避,这一掌从衣服上擦过。顾金标右手挥出,一根火枝对准了他脸上掷去。
陈家洛头一低,那火枝直飞进火圈之中。顾金标冲面一拳,他八十一路长拳讲究的是势劲锋锐,出手快捷,一拳方发,次拳跟上。陈家洛见他只一转眼间便以怨报德,心中大怒,右手伸出拿他脉门,左手一招“金针渡劫”,直刺他面门,那是百花错拳中一招以指当剑之法。顾金标从未见过这古怪拳法,一愣之下,急忙倒退,左脚踏在一头饿狼身上。那狼痛得大叫,张口便咬,陈家洛一招得势,不容他再有缓手之机,掌劈指戳,全是百花错拳中最厉害招数。滕一雷、哈合台站在火圈边观战,见了他这路拳法,都感心惊。
陈家洛左手双指疾向对方太阳穴点去,顾金标伸臂挡格,回敬一拳,料想他定然后退,哪知他竟然不理会,飞起左脚,顾金标跨上早着,一个踉跄,右拳已被抓住。陈家洛运劲回拖,乘着敌人向后挣脱之势,突然间改拖为送,顾金标又是一个出其不意,己力再加上敌劲,哪里还站立得定,登时仰跌。这一跤只要摔倒,四周环伺的群狼立时涌上,哪里还有完整尸骨?火圈中各人都惊叫起来。
顾金标危急中一个“鲤鱼打挺”,突然身子拔起,左掌挥落,把一头向上扑来的饿狼打落,借势在空中一个筋斗,头上脚下地顺落齐来。陈家洛左足一点,从他身侧斜飞而过,右手连挥,已分别点中他左腿膝弯和右腿股上穴道。顾金标双脚着地时哪里还站立得住,暗叫:“完蛋!”双手在地上急撑,又想翻起,群狼已从四面八方扑到。
陈家洛抢得更快,伸出右手抓住他后心,挥了一圈。顾金标凶悍已极,下半身虽然动弹不得,大喝一声,双拳齐发,猛力向陈家洛胸口打到,要和他拼个同归于尽。陈家洛骂了一声:“恶强盗!”左指其快如风,又在他中府、璇玑两穴上分点。顾金标双拳打到半途,手臂突然瘫痪,软软垂下。陈家洛把他身子又挥了一圈,逼开扑上来的饿狼,便欲向远处狼群中投去。
霍青桐叫道:“别杀他!”陈家洛登时醒悟:“即使杀了此人,还是彼众我寡,且与滕哈二人结了死仇。不如暂时饶他,卖一个好,那么自己与张召重争斗之时,他们或许可以两不相助。”手臂回缩,转了个方向,将他抛人火圈,这才纵身跃回。
哈合台接住顾金标,陈家洛再行着地。这次性命的赌赛,终于是陈家洛赢了。
他正要上前和霍青桐、香香公主叙话,霍青桐忽叫:“留神后面!”只觉脑后风生,急忙低头矮身,两头饿狼从头顶蹿过。原来两狼眼见到口的美食又进火圈,饥饿难当之下,鼓起勇气,跳了进来。一头饿狼径向香香公主扑去,陈家洛抢上抓住狼尾,出力疾扯。那狼负痛,回头狂嗥,同时另一头狼也扑了过来。陈家洛反掌斩去,那狼偏头避让,一掌斩在颈里,在地下打了个滚,扑上来又咬。霍青桐掉转短剑剑头,柄前尖后,向陈家洛掷去,叫道:“接着!”陈家洛伸手抄出,揽住剑柄,挺剑向左边巨狼刺去。这狼身躯巨大,竟然十分的灵便狡猾,闪避腾挪,陈家洛连刺两剑都被它躲了开去。
这时火圈外又有三头狼跟踪跃入,一头被哈合台用摔跤手法抓住头颈掼出圈外,另一头被张召重一剑斩为两段,第三头却在与滕一雷缠斗。哈合台把顾金标带回来的树枝加旺了火头,群狼才不继续进来。
这边陈家洛挺剑向左虚刺,恶狼哪知他是虚招,向右闪避,短剑早已收回,自右方猛刺而下。恶狼这时万万躲避不开,也是情急智生,突张巨口,咬住了剑锋。陈家洛用力向前疾送,那狼舌头虽被划破,但知这是生死关头,仍是忍痛咬紧。陈家洛向后回拔,那狼死不放松,身子被提了起来,两行利齿却在剑锋上犹如生了根一般。陈家洛心中焦躁,身子略侧,飞腿踢中了另一条扑上来的恶狼后臀,那狼汪汪大叫,飞出火圈。他奋力挣夺,随着左手出掌,打在巨狼双目之间。那狼向后仰头,他手中顿觉一松,短剑终于拔出。众人只觉寒光闪耀,短剑剑锋七紫光四射。
陈家洛这一掌已把巨狼打得头骨破碎而死,可是它口中还是咬着一段剑刃。众人都感奇怪,短剑明明在陈家洛手里,又未断折,狼口中的剑刃又从何而来?
陈家洛走上前去,左手三指平捏半段剑刃向后拉扯,岂知那狼虽死,牙齿仍如铁钳般牢牢咬住剑刃。他右手用短剑在狼颚上一划,狼脸筋骨应手而断,直如切豆腐一般。他心感诧异,举起短剑看时,脸上突觉寒气侵肤,不觉毛骨悚然。剑锋发出莹莹紫光,已非霍青桐所赠之剑,但剑柄仍然一模一样。他更是不解,俯身拿出狼口中那段剑刃,这才发觉剑刃中空,宛如剑鞘,把短剑插入剑鞘,全然密合。原来这短剑共有两个剑鞘,第二层剑鞘开有刃门,鞘尖又十分锋锐,见者自然以为便是剑刃,岂知剑内另有一柄砍金断玉、锋锐无匹的宝剑。霍青桐赠送短剑之时,曾说故老相传,剑中蕴藏着一个极大秘密,一向无人参透得出。今日只因机缘巧合,巨狼死命咬住,两下用力拉扯,才拔出了第二层剑鞘,否则有谁想得到这柄锋利的短剑之中,竟是剑内有剑?
这时滕一雷已将火圈中最后一头狼打死,先解开顾金标被点的穴道,拔出匕首,割下四条狼腿,在火上烧烤。霍青桐叫道:“快拿开,你们不要性命吗?”滕一雷愕然道:“什么?”霍青桐道:“这些饿狼闻到烤肉香气,哪里还忍耐得住?”滕一雷心想不错,忙把狼腿从火上拿开。顾金标坐着喘息了一会,裹缚了身上六七处给恶狼咬伤的大创口,至于较小的创口,一时也无暇理会,只觉饥饿难当,拿起狼腿,鲜血淋漓地吃了起来。
香香公主将短剑拿在手里把玩,赞叹第二层剑鞘固然设想聪明,而且手工精巧已极,丝毫不露破绽。她向剑鞘里张望,见里面有一粒白色的东西,摇了几摇,却倒不出来。她取过一根细树枝,在鞘里轻轻拨动,一颗白色的小丸滚了出来。陈家洛和霍青桐见了都感奇怪,聚首细看,见是一颗蜡丸。陈家洛问霍青桐道:“打开来瞧瞧,好不好?”霍青桐点点头。他手指微一用劲,蜡丸破裂,里面是个小纸团,摊开纸团,却是一张薄如蝉翼的纱纸,纸上写着许多字,都是古回文字。
张召重望见他们发现了这张纸,假装取柴添火,走来走去偷看了几眼,见纸上写的都是回文,一字不识,不禁大失所望。
陈家洛回文虽识得一些,苦不甚精,纸上写的又是古时文字,全然不明其义,于是把纸摊在霍青桐面前。霍青桐一面看一面想,看了半天,把纸一折,放在怀里。陈家洛道:“那些字说的什么?”霍青桐不答,低头凝思。香香公主知道姊姊的脾气,笑道:“姊姊在想一个难题,别打扰她。”
霍青桐用手指在沙上东画西画,画了一个图形,抹去了又画一个,后来坐下来抱膝苦苦思索。陈家洛道:“你身子还弱,别多用心思。纸上的事一时想不通,慢慢再想,倒是筹划脱身之策要紧。”霍青桐道:“我想的就是既要避开恶狼,又要避开这些人狼。”说着小嘴向张召重等一努。香香公主听姊姊叫他们做“人狼”,名称新鲜,拍手笑了起来。
霍青桐又想了一会儿,对陈家洛道:“请你站上马背,向西瞭望,看是否有座白色山峰。”陈家洛依言牵过白马,跃上马背,极目西望。远处虽有丛山壁立,却不见白色山峰,凝目再望一会,仍是不见,向霍青桐摇摇头。
霍青桐道:“照纸上所说,那古城离此不远,理应看到山峰。”陈家洛跳下马背,问道:“什么古城?”霍青桐道:“小时就听人说,这大沙漠里埋着一个古城。这城本来十分富庶繁荣,可是有一天突然刮大风沙,像小山一样的沙丘一座座给风卷起,压在古城之上。城里好几万人没一个能逃出来。”转头对香香公主道:“妹妹,这些故事你知道得最清楚,你说给他听。”
香香公主道:“关于那地方有许多故事,可是那古城谁也没亲眼看见过日不,有好多人去过的,但很少有人能活着回来。据说那里有无数金银珠宝。有人在沙漠中迷了路,无意中闯进城去,见到这许多金银珠宝,眼都花了,自然开心得不得了。将金银珠宝装在骆驼上想带走,但在古城四周转来转去,说什么也离不开那地方。”
陈家洛问道:“为什么?”香香公主道:“他们说,古城的人一天之中都变成了鬼,他们喜欢这个城市,死了之后仍都不肯离开。这些鬼不舍得财宝给人拿走,因此迷住了人,不让走。只要放下财宝,一件也不带,就很容易出来。”陈家洛道:“就只怕没一个肯放下。”霍青桐道:“是啊,见到这许多金银珠宝,谁肯不拿?他们说,要是不拿一点财宝,反而在古城的屋里放几两银子,那么水井中还会浦出清水来给他喝。银子放得多,清水也就越多。”陈家洛笑道:“这古城的鬼也未免太贪心了。”
香香公主道:“我们族里有些人欠了债没法子,就去寻那地方,但总是一去就永不回来。有一次,一个商队在沙漠里救了一个半死的人。他说曾进过古城,可是出来时走来走去尽在一个地方兜圈子,他见到沙漠上有一道足迹,以为有人走过,于是拼命地跟着足迹追赶。哪知这足迹其实就是他自己的,这么兜来兜去,终于精疲力尽,倒地不起。那商队要他领着大伙儿再去古城,他死不答应,说道:就是把古城里所有的财宝都给了他,也不愿再踏进这鬼城一步。”
陈家洛道:“在沙漠上追赶自己的足迹兜圈子,这件事想想也真可怕。”香香公主道:“还有更可怕的事呢。他独个儿在沙漠中走,忽然听到有人叫他名字。他随着声音赶去,声音却没有了,什么也没瞧见,就这样迷了路。”陈家洛道:“有人忽然发现这许多财宝,欢喜过度,神志一定有点失常,沙漠中路又难认,很容易走不回来。要是他下了决心不要财宝,头脑一清醒,就容易认清楚道路了。倒不一定真有鬼迷人。”
霍青桐静静地道:“剑鞘里藏着的字纸,就是说明去那座古城的路径方位。”陈家洛“啊”的一声。
香香公主笑道:“我们不想要金银财宝。就算拿到了,那些鬼也不放人走。知道了路径也没什么用,倒是这口剑好,这般锋利,遇到敌人的兵器时,只怕一碰就能削断。”拔下三根头发,放在短剑的刃锋之上,道:“听爹爹说,真正的宝剑吹毛能断,不知这剑成不成?”对着短剑刃锋吹一口气,三根头发立时折为六段。她喜得连连拍手。霍青桐拿出一块丝帕,往上丢去,丝帕缓缓飘下,举起短剑一撩,丝帕登时分为两截。
张召重和关东三魔齐声喝彩,学武之人眼见如此利器,都不禁眼红身热。
陈家洛叹道:“宝剑虽利,杀不尽这许多饿狼,也是枉然。”霍青桐道:“纸上说明,古城环绕着一座参天玉峰而建。照说,那山峰离此不远,应该可以望见,怎么会影踪全无,可叫人猜想不透了。”香香公主道:“姊姊你别用这些闲心思啦,就是找到了山峰,又有什么用处?”霍青桐道:“那么咱们就可逃进古城。城里有房屋,有堡垒,躲避狼群总比这里好得多。”陈家洛叫道:“不错!”跃身而起,又站上马背,向西凝望,但见天空白茫茫的一片,哪里有什么山峰的影子?
张召重等见他们说个不休,偏是一句话也不懂,陈家洛又两次站上马背瞭望,不知捣什么鬼。四人商量逃离狼群之法,说了半天,毫无结果。香香公主取出干粮,分给众人。
香香公主这时想起了她养着的那头小鹿,不知有没有吃饱,抬起了头,望着天边痴想,突然叫道:“姊姊,你看。”霍青桐顺着她手指望去,只见半空中有一个黑点,一动不动地停在那里,问道:“那是什么?”香香公主道:“是一头鹰,我瞧着它从这里飞过去,怎么忽然在半空中停住不动了。”霍青桐道:“你别眼花了吧?”香香公主道:“不会,我清清楚楚瞧着这鹰飞过去的。”陈家洛道:“倘若不是鹰,那么这黑点是什么?但如是鹰,怎么能在空中停着不动?这倒奇了。”三人望了一会儿,那黑点突然移动,渐近渐大,转眼间果然是一头黑鹰从头顶掠过。
香香公主缓缓举起手来,理一下被风吹乱了的头发。陈家洛望着她晶莹如玉的內手,在雪白的衣襟前横过,忽然省悟,对霍青桐道:“你看她的手!”霍青桐瞧了瞧妹子的手,道:“喀丝丽,你的手真是好看。”香香公主微微一笑。陈家洛笑道:“她的手当然好看,可是你留意到了吗?她的手因为很白,在白衣前面简直分不出什么是手,什么是衣服。”霍青桐道:“嗯?”香香公主听他们谈论自己的手,不禁有点害羞,眼睛低垂着静听。
陈家洛道:“那只鹰是停在一座白色山峰的顶上啊!”霍青桐叫了起来:“啊!不错,不错。那边的天白得像羊乳,这高峰一定也是这颜色,远远望去就见不到了。”陈家洛喜道:“正是。那鹰是黑色的,所以就看得清清楚楚。”香香公主这才明白,他们谈的原来是那古城,问道:“咱们怎么去呢?”霍青桐道:“得好好想一想。”取出字纸来又看了好一会儿,道:“等太阳再偏西,倘若那真是一座山峰,必有影子投在地上,就能算得出去古城的路程远近。”陈家洛道:“可别露出形迹,要叫这些坏蛋猜测不透。”霍青桐道:“不错,咱们假装是谈这条狼。”
陈家洛提过一条死狼,三人围坐着商量,手中不停,指一下死狼鼻子,又拔一根狼毛细细观察,拉开狼嘴来瞧它牙齿。日头渐渐偏西,大漠西端果然出现了一条黑影,这影子越来越长,像一个巨人躺在沙漠之上。三人见了,都是喜动颜色。霍青桐在地下画了图形计算,说道:“这里离那山峰,大约是二十里到二十二里。”一面说,一面将死狼翻了个身。陈家洛把一条狼腿拿在手里,拨弄利爪,道:“咱们如再有一闪马,加上那白马,三人当能一口气急冲二十儿里。”霍青桐道:“你想法让他们心甘情愿地放咱们出去。”
陈家洛道;“好,我来试试。”随手用短剑剖开死狼肚子。
张召重和关东三魔见他们翻来翻去地细看死狼,不住用回语交谈,很是纳闷。张召重道:“这死狼有什么古怪?陈当家的,你们商量怎生给它安葬吗?”陈家洛登时灵机一动,道:“我们是在商景如何脱险。你瞧,这狼肚子里什么东西也没有。”张召重道:“这狼肚子饿了,所以要吃咱们。”关东三魔听着都笑了起来。哈合台道:“我们上次遇到狼群,躲在树上,群狼在树下打了几个转,便即走了。这一次却耐心真好,围住了老是不走。”滕一雷道:“上次幸得有黄羊骆驼引开狼群。这当儿只怕周围数百里之内,什么野兽都给这些饿狼吃了个干净,只剩下我们这一伙。”陈家洛道:“这些狼肚里空成这个样子,只要有一点东西是可以吃的,哪里还肯放过?”张召重道:“你瞧这死狼瞧了半天,原来见到的是这么一片大道理。”陈家洛道:“要逃出险境,只怕就得靠这道理。”
关东三魔同时跳起身来,走近来听。张召重忙问:“陈当家的有什么好法子?”陈家洛道:“大家在这里困守,等到树枝烧完,又去采集,可是总有烧完的时候,那时七个人一齐送命,是不是?”张召重与关东三魔都点了点头。陈家洛道:“咱们武林中人,讲究行侠仗义,舍身救人。此刻大伙同遭危难,只要有一个人肯为朋友卖命,骑马冲出,狼群见这里有火,不敢进来,见有人马奔出,自然一窝蜂地追去。那人把狼群引得越远越好,其余六人就得救了。”张召重道:“这个人却又怎么办?”陈家洛道:“他要是侥幸能遇上清兵回兵大队人马,就逃得了性命。否则为救人而死,也胜于在这里大家同归于尽。”
滕一雷道:“法子是不错,不过谁肯去引开狼群?那可是有死无生之事。”陈家洛道:“滕大哥有何高见?”滕一雷默然。哈合台道:“那只好拈阐,拈到谁,谁就去。”张召重正在想除此之外,确无别法,听到哈合台说拈阄,心念一动,忙道:“好,大家就拈阄。”
陈家洛本想自告奋勇,与霍青桐姊妹三人冲出,却听他们说要拈阄,如再白行请缨,只怕引起疑心,说道:“那么咱五人拈吧,两位姑娘可以免了。”顾金标道:“大家都是人,干吗免了?”哈合台道:“男子汉大丈夫,不能保护两个姑娘,已是万分羞愧,怎么还能让姑娘们救咱们出险?我宁可死在饿狼口里,否则就是留下了性命,终身也叫江湖上朋友们瞧不起。”滕一雷却道:“虽然男女有别,但男的是一条命,女的也是一条命。除非不拈阄,要拈大家都拈。”他想多两个人来拈,自己拈到的机会就大为减少。顾金标对霍青桐又爱又恨,心想你这美人儿大爷不能到手,那么让狼吃了也好。
四人望着张召重,听他是何主意。张召重已想好计谋,知道决计不会轮到自己,心想:“这两个美人儿该当保全,一个是皇上要的,另一个我自己为什么不要?”当下昂然说道:“大丈夫宁叫名在身不在。张某是响当当的男子汉,岂能让娘儿们救我性命?”滕顾二人见他说得慷慨,不便再驳。顾金标道:“好,就便宜了这两个娘儿。”滕一雷道:“我来做阄!”俯身去摘树枝。
张召重道:“树枝易于作弊。用铜钱作阄为是。”从袋里摸出十几枚制钱,挑了五枚同样大小的,其余的放回袋里,说道:“这里是四枚雍正通宝,一枚顺治通宝,各位请看,全是一样大小。”滕一雷逐一检视,见无异状,说道:“谁摸中顺治通宝,谁就出去引狼。”张召重道:“正是如此。滕大哥,放在你袋里吧。”滕一雷把五枚铜钱放入袋内。
张召重道:“哪一位先摸?”他眼望顾金标,见他右手微抖,笑道:“顾二哥莫怕。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先摸!”伸手到滕一雷袋里,手指一摸,已知厚薄,拈了一枚雍正通宝出来,笑道:“可惜,我做不成英雄了。”张开右掌,给四人看了。原来四枚雍正通宝虽与顺治通宝一般大小,但那是雍正末年所铸,与顺治通宝所铸的时候相差了六十年左右。顺治通宝在民间多用了六七十年,磨损较多,自然要薄一些。只是厚薄相差甚微,常人极难发觉。张召重在武当门中练芙蓉金针之前,先练钱镖。钱镖的准头手劲,与铜钱的轻重大小极有关系,他手上铜钱摸得熟了,手指一触,立能分辨。
其次是陈家洛摸,他只想摸到顺治通宝,便可带了二女脱身,但没想到制钱厚薄之分,却摸到一枚雍正通宝。张召重道:“顾二哥请摸吧。”顾金标拾起虎叉,呛啷啷一抖,大声道:“这枚顺治通宝,注定是要我们兄弟三人拿了,这中间有弊!”张召重道:“各凭天命,有什么弊端?”顾金标道:“钱是你的,又是你第一个拿,谁信你在钱上没做记号。”张召重铁青了脸道:“那么你拿钱出来,大家再摸过。”顾金标道:“各人拿一枚制钱出来,谁也别想冤谁。”张召重道:“好吧!死就死啦,男子汉大丈夫,如此胆小怕、死。”
滕一雷把袋里所剩的三枚制钱拿出来还给张召重,另外又取出一枚雍正通宝,顾哈两人拿出来的也都是雍正通宝。其时上距雍正年间不远,民间制钱,雍正通宝远较顺治通宝为多。陈家洛道:“我身边没带铜钱,就用张大哥这枚吧。”张召重道:“毕竟是陈当家的气度不同。四枚雍正通宝已经有了,顺治通宝就用这一枚。顾老二,你说成不成?”顾金标怒道:“不要顺治通宝!铜钱上顺治、雍正,字就不同,谁都摸得出来。”其实要在顷刻之间,凭手指抚摸而分辨钱上所铸小字,殊非易事,顾金标虽然明知,却终不免怀疑,又道:“你手里有一枚雍正通宝是白铜的,其余四枚都是黄铜的,谁拿到白铜的就是谁去。”张召重一愣,随即笑道:“一切依你!只怕还是轮到你去喂狼。”手指微一用力,已把白铜的铜钱捏得微有弯曲,和四枚黄铜的混在一起。顾金标怒道:“要是轮不到你我,咱俩还有一场架打!”张召重道:“当得奉陪。”随手把五枚制钱放在哈合台袋里,说道:“你们三位先拿,然后我拿,最后是陈当家的拿。这样总没弊了吧?”他自忖:“即使只留下两枚,我也能拿到黄铜的。这姓陈的小子很骄傲,不会跟我争先恐后。”
他这么说,关东三魔自无异言。滕一雷道:“老四,你先摸吧。”哈合台道:“老大还是你先来。”张召重笑道:“先摸迟摸都是一样,毫无分别。”关东三魔见他在生死关头居然仍是十分镇定,言笑自若,也不禁佩服他的勇气。
哈合台伸手人袋,霍青桐忽以蒙古话叫道:“别拿那枚弯的。”哈合台一怔,第一枚摸到的果然有点弯曲,忙另拿一枚,取出一看,正是黄铜的。
原来五人议阄之时,霍青桐在旁冷眼静观,察觉了张召重潜运内力捏弯铜钱。她见关东三魔中哈合台为人最为正派,先前顾金标擒住了她要横施侮辱,哈合台曾力加阻拦,这次又是他割断她手脚上的绳索,因此以蒙古话示警报德。
第二个是顾金标摸。哈合台用辽东黑道上的黑话叫道:“扯抱(别拿)转圈子(弯的东西)。”顾滕两人侧目怒视张召重,心想:“你这家伙居然还是做了手脚。”既知其中机关,自然都摸到了黄铜制钱。
陈家洛与张召重先听霍青桐说了句蒙古话,又听哈合台说了句古里古怪的话,什么“扯抱转圈子”,不知是什么意思,脸上都露出疑惑之色。陈家洛眼望霍青桐,香香公主抢着道:“别拿那枚弯的。”霍青桐也用回语道:“內铜的制钱已给这家伙捏弯了。”陈家洛心道:“我们正要找寻借口离去。现下轮到这奸贼去摸,他定会拿了不弯的黄铜制钱,留下白铜的给我。我义不容辞地出去引狼,她们姊妹就跟我走。我们显得被迫离开,决不会引起疑心。”张召重心想:“这次你被狼果腹,死了也别怨我。”便要伸手到哈合台袋中。
陈家洛忽见顾金标目光灼灼地望着霍青桐,心中一凛:“只怕他们用强,不让两姊妹和我一起走,那可糟了。”这时张召重的手已伸入袋口,陈家洛再无思索余地,叫道:“你拿那枚弯的吧,不弯的留给我。”
张召重一怔,将手缩了回来,道:“什么弯不弯的?”陈家洛道:“袋里还有两枚制钱,一枚已给你捏弯了,我要那枚不弯的。”一伸手,已从哈合台袋里把黄铜制钱摸了出来,笑道:“你作法自毙,留下白铜的给你自己!”张召重脸色大变,长剑出鞘,喝道:“说好是我先摸,怎么你抢着拿?”一剑“春风拂柳”,向陈家洛颈中削去。
陈家洛头一低,右手双指戳他颈侧天鼎穴。张召重竟不退避,回剑斜撩,一招“斜阳一抹”,反削他手指。陈家洛也不躲缩,手腕翻处,右手小指与拇指中暗夹着的短剑抖将上来,当的一声,已把敌剑拦腰削断,短剑乘势直送,张召重只觉寒气森森,青光闪闪,宝剑直逼面门。他面临凶险,仍欲危中取胜,左手五指突向陈家洛双目抓去,这一招势道凌厉无比。陈家洛举左臂一挡,短剑下刺敌人小腹。这么缓得一缓,张召重已化解了险招,反身一跃,退出三步。关东三魔与霍青桐见两人这几下快如闪电,招招间不容发,不禁骇然。
陈家洛乘势进逼,猱身直上。张召重手中没了兵器,半截长剑突向霍青桐掷去。陈家洛怕她病中无力,不能闪避,如箭般斜身射出,挡在她面前,伸手在剑柄上一击,半截长剑落在地下。哪知张召重这一下却是声东击西,一将他诱到霍青桐身边,立即纵到香香公主身旁,拿住她双手,转身喝道:“快出去!”陈家洛一呆,停了脚步。张召重叫道:“你不出去,我把她丢出去喂狼!”将香香公主提起来打了个圈子,只要一松手,她立即飞入狼群。
这一下变起仓促,陈家洛只觉一股热血从胸腔中直冲上来,脑中一乱,登时没了主意。张召重又叫:“你快骑马出去,把狼引开!”陈家洛知道这奸贼心狠手辣,说得出做得到,处此情势之下,只得解开白马缰绳,慢慢跨上。
张召重又提着香香公主转了个圈子,叫道:“我数到三,你不出火圈,我就抛人。二一三!”他“三”字一出门,只见两骑马冲出火圈。
原来霍青桐乘三魔一齐注视陈张两人之际,已割断缰绳,跨上马背,手中挥动火把,纵马冲出,心想:“他先前为我拼命而入狼群,现下我为他舍身。我也不去什么古城,让饿狼在大漠中将我咬成碎片,一了百了。但愿他和喀丝丽得脱危难,终身快乐。”就在此时,陈家洛也纵马出了火圈。
关东三魔齐声惊叫,陈家洛已揪住两头扑上来的饿狼头颈,右腿在白马颈侧一推,左腿在马腹上一捺,那马灵敏异常,立即回头转身。陈家洛脚尖在马项下轻轻一点,那马一声长嘶,四足腾空,跃入火圈。陈家洛大喝声中,将两头恶狼向张召重掷去。张召重眼见两狼张牙舞爪地迎面扑到,只得放下香香公主,缩身闪避。陈家洛两把围棋子双手齐发,俯身伸臂,揽住香香公主的纤腰,双腿一夹,那白马又腾空蹿出火圈。
张召重反手猛劈,将一头狼打得翻了个身,向前俯身急冲,陈家洛匆忙中所发的围棋子本没准头,都给他避了开去。张召重这一冲守中带攻,左手一把抓住白马马尾,出力后拉,要把白马硬生生拉回。但他身子凌空,无从借力,那白马又力大异常,向前猛蹿之际,反将他身子拖得扬了起来,带出火圈。他双腿后挺,一个筋斗正待翻上马背,再行抢夺香香公主,忽觉背后风生,知道不妙,半空中急忙换势反跃,又倒翻一个筋斗。陈家洛短剑向他后心刺出,只道必定得手,哪知此人武功实在高强,身在空中,于千钧一发之际仍能扭转身躯,只见他右足在一头饿狼头上一点,跃回了火圈。霍青桐挥舞着火把,早已深入狼群。陈家洛纵马追去,但见有恶狼扑上,都被他短剑一挥,不是刺中咽喉,就是削去了尖嘴,真如砍瓜切菜,爽脆无比。两骑马不一刻已冲出狼群,向西疾驰,众狼不舍,随后赶来。
两匹马奔跑比群狼迅速得多,转瞬就把狼群抛在数里之外。要知冲出狼群不难,难的是如何摆脱这些饿狼穷日累夜、永无休止的追逐。三人暂脱危难,狂喜之下,一齐下马,情不自禁地拥在一起。霍青桐随即脸上一红,轻轻推开陈家洛手臂,上马句丙疾驰。
二骑三人奔行不久,山石渐多,道路曲折,空中望去山峰不远,地面行走路程却长。直跑到天黑,那白色山峰才巍然耸立在前。霍青桐道:“据纸上所说,古城环绕这山峰而建,看来此去不到十里路了!”三人下马休息,取水给马饮了。
陈家洛不住抚摸白马的鬃毛,心想若不是得此骏马之力,自己虽能冲出,香香公主仍在奸贼之手,那么自己也必不忍离去,势非重回火圈不可。霍青桐想起适才和陈家洛拥抱,脸上又是一阵发烧,此刻三人相聚,心中自也消了先前要以死相报的念头。
三人休息片刻,马力稍复,狼群之声又隐隐可闻。陈家洛道:“走吧!”跃上了另一匹马。霍青桐望了他一眼,明白他的用意,于是与妹子合乘闩马,再向西行。
夜凉如水,明月在天,雪白的山峰皎洁如玉。香香公主望着峰顶,道:“姊姊,我想山顶上一定有仙人,你说有吗?”霍青桐右手提缰,左手搂着她,笑道:“咱们去瞧瞧吧,不知是男仙还是女仙。”谈笑之间,山峰的影子已投在他们身上。三人仰望峰巅,崇敬之心,油然而生。陈家洛心道:“古人说:高山仰止。咱三人大难不死,这时尤感山川之美。”
山峰虽似触手可及,何最后这儿里路竟是十分的崎岖难行。此处地势与大漠的其余地方截然不同,遍地黄沙中混着粗大石砾,丘壑处处,乱岩嶙嶙,坐骑几无落蹄之处。行得数里,一眼望去,山道竟有十数条之多,不知哪一条才是正路。
陈家洛道:“这么多路,怪不得人们要迷路了。”霍青桐取出字纸,在月光下看了一会,说道:“纸上说,人古城的道路是‘左三右二’。”陈家洛问道:“什么叫做‘左三右二’?”霍青桐道:“纸上也没说明白。”
猛听得万狼齐嗥,凄厉曼长,声调哀伤。三人都是毛骨悚然。香香公主道:“它们哭得这样伤心,不知为了什么?”陈家洛笑道:“想来是为了肚子饿。”霍青桐道:“这时已当子夜,群狼停下来对月嗥叫,只待叫声一停,立即发性狂追。咱们快找路进去。”
陈家洛道:“这里左边有五条路,纸上说‘左三右二’,那么就走第三条路。”霍青桐道:“倘若前面是绝路,再退回来就来不及了。”陈家洛道:“那么咱三人死在一起!”香香公主道:“好,姊姊,咱们走吧。”霍青桐听得“三人死在一起”这句话,胸口一阵温暖,眼眶中忽然湿了,一提马缰,从第三条路上走了进去。
路径愈走愈狭,两旁山石壁立,这条路显是人工凿出来的,走了一阵,右边出现三条岔路。霍青桐大喜,道:“得救啦,得救啦。”三人精神大振,催马走上第二条路。只是道路不知已有多少年无人行走,有些地方长草比人还高,有些地方又全被沙堆阻塞,三人下马牵引,才将马匹拉过沙堆。陈家洛随手搬过几块岩石,放在沙堆之上,阻挡群狼的追势。
行不到里许,前面左边又是五条歧路。香香公主忽然惊叫一声,原来路口有一堆白骨。陈家洛下马察看,辨明是一个人和一头骆驼的骸骨,叹道:“这人定是彷徨歧途,难以抉择,以致暴骨于斯。”三人从中间第三条路进去,这时道路骤陡,一线天光从石壁之间照射下来,只觉阴气森森,寒意逼人。
不多时路旁又现一堆白骨,骸骨中光亮闪耀,竟是许多宝石珠玉。霍青桐道:“这人拿到了这么多珠宝,可是终究没能出去。”陈家洛道:“我们走的是正路,尚且时时见到骸骨,错路上只怕更是白骨累累了。”香香公主道:“咱们出来时谁也不许拿珠宝,好吗?”陈家洛笑道:“你怕那些鬼不让咱们出来,是不是?”香香公主道:“你答应我吧!”
陈家洛听她柔声相求,忙道:“我一定不拿珠宝,你放心好啦。”心想:“有你姊妹二人相伴,全世界的珍宝加在一起也比不上。”突然又暗自惭愧:“我为什么想的是姊妹二人?”
三人高低曲折地走了半夜,天色将明,人困马乏。霍青桐道:“歇一会儿吧。”陈家洛道:“索性找到房子之后,放心大睡。”霍青桐行不多时,陡然间眼前一片空旷,此时朝阳初升,只见景色奇丽,莫可名状。一座白玉山峰参天而起,峰前一排排的都是房屋。千百所房屋断垣剩瓦,残破不堪,已没一座完整,但建筑规模恢宏,气象开廓,想见当年是一座十分繁盛的城市。一眼望去,高高矮矮的房子栉比鳞次,可是声息全无,甚至雀鸟啾鸣之声亦丝毫不闻。三人从没见过如此奇特可怖的景象,为这寂静的气势所慑,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隔了半晌,陈家洛当先纵马迸城。
这地方极是干燥,草木不生,三人走进最近的一所房屋。屋中物品虽然经历了不知多少年月,但大部仍然完好。香香公主见厅上有一双女人的花鞋,色泽仍是颇为鲜艳,轻轻喊了一声,想拿起来细看,哪知触手间登时化为灰尘,不由得吓了一跳。陈家洛道:“这地方是个盆地,四周高山拱卫,以致风雨不侵,千百年之物仍能如此完好,实是罕见罕闻。”……
三人沿路只见遍地白骨,刀枪剑戟,到处乱丢。陈家洛道:“故事中说这古城是被天降黄沙所埋,看情形完全不像。”霍青桐道:“是啊!哪有沙埋的痕迹?倒像是经过了一场大战,全城居民都给敌人杀光一般。”香香公主道:“城外千百条岔道,如果不知秘诀,仟谁都要迷路。敌人不知怎么进来的。”霍青桐道:“那定是有奸细了。”走进一所房子,取出字纸放在桌上,伏身细看。哪知桌已朽烂,外形虽仍完整,她双臂一压,立即垮倒。
霍青桐拾起字纸,看了一会儿,道:“这些屋子已如此朽坏,只怕禁不起狼群的扑击。”见纸上密麻的文字中间绘有一幅小图,指着图中一处道:“这是城中心,又画着这许多记号,多半是个重要所在,如是宫殿堡垒,建筑一定牢同。咱们到那里去避狼吧。”陈家洛道:“好!”
三人循着图中所画道路,向前走去。城中道路也是曲折如迷宫,令人眼花缭乱,如不是有图指示,也真走不进去。
走了小半个时辰,来到图中所示中心,三人不禁大失所望,原来便是玉峰山脚,却哪里有什么宫殿堡垒。只是玉峰近看尤其美丽,通体雪白,莹光纯净,做玉匠的只要找到小小的一块白玉,已然终身吃着不尽,哪知这里竟有这样一座白玉山峰。三人抬头仰望,只觉心旷神怡,万虑俱消,暗暗赞叹造物之奇。
一片寂静之中,远处忽然传来隐隐的狼嗥,香香公主惊叫起来:“狼群来啦!难道恶狼也有路径纸?这真奇了。”陈家洛笑道:“恶狼的鼻子就是路径纸。咱们走过的地方留下了气息,群狼跟着追来,永远错不了。”霍青桐笑道:“你身上这么香,别说是狼,就是人,也能跟着来……”话说到一半,突然指着地图,对陈家洛道:“你瞧,这明明是山峰,怎么里面还画了许多路?”陈家洛看了,道:“难道山峰里面是空的,可以进去?”
霍青桐道:“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原因……怎样进去呢?”细看纸上文字解释,用汉语轻轻读了出来:“如欲进宫,可上大树之顶,向神峰连叫三声:‘爱龙阿巴生’!”香香公主道:“爱龙阿巴生,那是什么?”霍青桐道:“是句暗号吧,可是哪里有什么大树了?”听狼嗥之声又近了些,说道:“迸屋躲起来吧!”
三人转过身来,回头向就近的屋子奔去。陈家洛跨出两步,忽见地下凸起一物,形状有异,俯身看时,盘根错节,却是个极大的树根,叫道:“大树在这里!”两姊妹走过来看。香香公主道:“那株大树只剩下这个树根。”霍青桐道:“爬到树顶一叫,宫门就开,那宫殿必在山峰之内。难道这句话真是符咒,有什么仙法不成?”
香香公主一向相信神仙,忙道:“仙法当然是有的。”陈家洛笑道:“那时候山峰里有人,一听见暗号,推动里面机关,山峰上就现出洞口来。”提气大叫三声“爱龙阿巴生!”自然全无动静,不禁失笑。香香公主叹道:“过了这许多年,串,面的人一定都死啦。”仰望山峰,忽道:“只怕洞门就在那边。你们瞧,上面不是有凿出来的踏脚么?”陈家洛和霍青桐也都见到了山峰上有斧凿痕迹,都十分欢喜。
陈家洛道:“我上去瞧瞧。”右手握了短剑,凝神提气,往峭壁上奔去,上得丈余,举剑戳入玉峰,一借力,再奔上丈余,已到踏脚的所在。霍青桐和香香公主齐声欢呼。
陈家洛向下挥了挥手,察看峰壁,洞口的痕迹很是明显,只是年深月久,洞口大半已被沙子堵塞。他左手紧抓峰壁上一块凸出的玉岩,右手用短剑拨去沙子,将洞旁碎块玉石一块块抽出来,抛向下面,不多一刻,袖空的洞口已对容身。他爬进去坐下,从怀中拿出点穴珠索,解开了一条条接将起来,悬挂下去。
霍青桐将珠索缚在妹子腰上。陈家洛双手交互拉扯,把她慢慢提起。
快提到洞口,香香公主忽然惊呼。陈家洛左手向上一挥,将她提近身来,右手伸去,揽住了她纤腰,安慰道:“别怕,到啦!”香香公主脸色苍白,叫道:“狼!狼!”
陈家洛向下望时,只见七八头恶狼已冲到峰边,霍青桐挥舞长剑,竭力抵拒。那白马振鬣长嘶,向古城房屋之间飞驰而去。
陈家洛忙从洞口抽下几块玉石,居高临下,用重手法将霍青桐身边的几头狼打得叫散奔逃,随即挂下珠索。霍青桐怕自己病后虚弱,无力握绳,于是剑交左手,继续挥动,右手把珠索缚在腰里,叫道:“好啦!”陈家洛用力一扯,霍青桐身子飞了起来。
两头饿狼向上猛扑,霍青桐长剑一挥,削下一个狼头,另一头狼却咬住了她靴子不放。香香公主吓得大叫。霍青桐在空中弯腿把狼拉近,又是一剑把狼拦腰斩为两截,上半截狼身仍是连着皮靴一起拉上。
陈家洛扶她坐下,去拉半截死狼,竟拉之不脱,忙问:“没咬伤么?”霍青桐皱眉道:“还好。”从他手中接过短剑,切断狼嘴,只见两排尖齿深陷靴中,破孔中微微渗出血来。香香公主道:“姊姊,你脚上伤了。”帮她脱去靴子,撕下衣襟裹伤。陈家洛掉转了头,不敢看她赤裸的脚。香香公主裹好伤后,指着下面数千头在各处房屋中乱窜的狼大骂:“你们这些坏东西,咬痛了姊姊的脚,我再不可怜你们啦。”
陈家洛和霍青桐都不禁微笑,转头向山洞内望去,黑沉沉的什么也瞧不见。霍青桐取出火折一晃,吓了一跳,原来下去到地总有十七八丈高,峰内地面远比外面的为低。陈家洛道:“这洞久不通风,现在还下去不得。”过了好一会,料想洞内秽气已大部流出,陈家洛道:“我先下去瞧瞧。”霍青桐道:“下去之后,再上来可不容易了。”陈家洛微笑道:“不能上来,就不上来了。”霍青桐脸上一红,目光不敢和他相接。
陈家洛把珠索一端在山石上缚牢,沿着索子溜下,绳索尽处离地还有十丈左右,沿壁又溜数丈,轻飘飘地纵下地来,着地处甚为坚实。他伸手入怀去摸火折,才想起昨日与顾金标在狼群中赌命之时已把火折点完,仰首大叫:“有火折么?”霍青桐取出掷下。他接住晃亮,火光下只见四面石壁都是晶莹白玉,地下放着几张桌椅,伸手在桌上一按,桌子居然仍是坚牢完固。原来山洞密闭,不受风侵,是以洞中物事并不腐朽。他折下椅子一只脚点燃起来,就如一个火把。
霍青桐姊妹一直望着下面,见火光忽强,又听陈家洛叫道:“下来吧!”霍青桐道:“妹妹,你先下去!”香香公主拉着绳索慢慢溜下,见陈家洛张开双臂站在下面,眼睛一闭就跳了下去,随即感到两条坚实的臂膀抱住了自己,再把自己轻轻放在地下。接着霍青桐也跳了下来,陈家洛抱着她时,只把她羞得满脸飞红。
这时峰外群狼的嗥叫隐隐约约,已不易听到。陈家洛见白玉壁上映出三人影子,自己身旁是两位绝世美女,经玉光一照,尤其明艳不可方物。但三人深入峰腹,吉凶祸福,殊难逆料,生平遭遇之奇,实以此时为最了。
香香公主见峰内奇丽,欣喜异常,拿起燃点的椅脚,径向前行。陈家洛又折了七条椅脚三人分别捧在手里。走过了长长一条甬道,山石阻路,已到尽头。陈家洛心中一震,暗想:“难道过去没通道了么?进退不得,如何是好?”只见尽头处闪闪生光,似有一堆黄金,走近看时,却是一副黄金盔甲,甲胄中是一堆枯骨。
那副盔甲打造得十分精致。香香公主道:“这人生前定是个大官贵族。”霍青桐见胸甲上刻着一头背生翅膀的骆驼,道:“这人或许还是个国王或者是王子呢。听说那些古国中,只有国王才能以飞骆驼作徽记。”陈家洛道:“那就像中土的龙了。”从香香公主手中接过火把,在玉壁上察看有无门缝或机关的痕迹,火把刚举起,就见金甲之上六尺高处,有一把长柄金斧插在一个大门环里。
霍青桐喜道:“这里有门。”陈家洛将火把交给了她,去拔金斧,但门环上的铁锈已锈住斧柄,取不出来。他拔出短剑,刮去铁锈,双手拔出金斧,入手甚是沉重,笑道:“如果这柄金斧是他的兵器,这位国王陛下膂力倒也不小。”
石门右首还有四个门环,均有两尺多长的粗大铁钮扣住。他削去铁锈,将铁钮一一掀起,抓住门环向里拉扯,纹丝不动。于是双手撑门,用力向外推去,玉石巨门叽叽发声,缓缓开了。这门厚达丈许,哪里像门,直是一块巨大的岩石。
三人对望了一眼,脸上均露欣喜之色。陈家洛右手高举火把,左手拿剑,首先入门,一步跨进,脚下喀喇一声,踏碎了一堆枯骨。他举火把四周照看,见是一条仅可容身的狭长甬道,刀剑四散,到处都是骸骨。
霍青桐指着巨门之后,道:“你瞧!”火光下只见门后刀痕累累,斑驳凹凸。
陈家洛骇然道:“这里的人都给门外那国王关住了,他们拼命想打出来。可是门太厚,玉石又这么坚硬。”霍青桐道:“就算他们有数十柄这般锋利的短剑,也攻不破这座小山般的玉门。”陈家洛道:“他们在这里一定想尽了法子,最后终于一个个绝望而死……”香香公主道:“别说啦!别说啦!”只觉这情景实在太惨,不忍再听。陈家洛一笑,住口不说了。
霍青桐道:“那国王怎么尽守在门外不走,和他们同归于尽?这可令人想不透了。”拿出地图一看,喜道:“走完甬道,前面有大厅大房。”
三人慢慢前行,跨过一堆堆內骨,转了两个弯,前面果然出现一座大殿。走到殿口,只见大殿中也到处都是骸骨,刀剑散满了一地,想来当日必曾有过一场激战。香香公主叹道:“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恶斗?大家太太平平、高高兴兴地过日子不好吗?”
三人走进大殿,陈家洛突觉一股极大力量拉动他手中短剑,当的一声,短剑竟尔脱手,插入地下。问时霍青桐身上所佩长剑也挣断佩带,落在殿上。三人吓了一大跳。霍青桐俯身拾剑,一弯腰间,忽然衣囊中数十颗铁莲子嗤嗤嗤飞出,铮铮连声,打在地下。
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陈家洛左手将香香公主一拖,右手拉了霍青桐同时向后跃开数步,陈家洛挡在二女身前,双掌一错,凝神待敌,但向前望去,全无动静。陈家洛用回语叫道:“晚辈三人避狼而来,并无他意,冒犯之处,还请多多担待。”隔了半晌,无人回答。
陈家洛心想:“这里主人不知用什么功夫,竟将咱们兵刃凭空击落,更能将她囊中铁莲子吸出。如此高深的武功别说亲身遇到,连听也没听见过。”又高声叫道:“请贵主人现身,好让晚辈参见。”只听大殿后面传来他说话的回声,此外更无声息。
霍青桐惊讶稍减,又上前拾剑,哪知这剑竟如钉在地上一般,费了好大的劲才拾了起来。一个没抓紧,又是当的一声被地下吸了回去。
陈家洛心念一动,叫道:“地底是磁山。”霍青桐道:“什么磁山?”陈家洛道:“到过远洋航海的人说,极北之处有一座大磁山,能将普天下悬空之铁都吸得指向南北。他们飘洋过海,全靠罗盘指南针指示方向。铁针所以能够指南,就由于磁山之力。”
霍青桐道:“这地底也有座磁山,因此把咱们兵刃暗器都吸落了?”陈家洛道:“多半如此,再试一试吧。”
他拾起短剑,和一段椅脚都平放于左掌,用右手按住了,右手一松,短剑立即射甸地下,斜插入石,木头的椅脚却丝毫不动。陈家洛道:“你瞧,这磁山的吸力着实不小。”拾起短剑,紧紧握住,说道:“黄帝当年造指南车,在迷雾中大破蚩尤,就在于明白了磁山吸铁的道理。古人的聪明才智,令人景崇无已。”她姊妹不知黄帝的故事,陈家洛简略说了。
霍青桐走得儿步,又叫了起来:“快来,快来!”陈家洛快步过去,见她指着一具直立的骸骨。骸骨身上还挂着七零八落的衣服,骨骼形状仍然完整,骸骨右手抓着一柄白色长剑,刺在另一具骸骨身上,看来当年是用这白剑杀死了那人。霍青桐道:“这是柄玉剑!”陈家洛将玉剑轻轻从骸骨手中取过,两具骸骨支撑一失,登时喀喇喇一阵响,垮作一堆。
那玉剑刃口磨得很是锋锐,和钢铁兵器不相上下,只是玉质虽坚,如与五金兵刃相碰,总不免断折,似不切实用。接着又见殿中地下到处是大大小小的玉制武器,刀枪剑戟都有,只是形状奇特,与中土习见的迥然不同。陈家洛正自纳罕,霍青桐忽道:“我知道啦!”微微一顿,道:“这山峰的主人如此处心积虑,布置周密。”陈家洛道:“怎么?”權青桐道:“他仗着这座磁山,把敌人兵器吸去,然后命部下以玉制兵器加以屠戮。”
香香公主指着一具具铁甲包着的骸骨,叫道:“瞧呀!这些攻来的人穿了铁甲,更加被磁山吸住,爬也爬不起来了。”见姊姊还在沉思,道:“这不是很清楚了吗?还在想什么呀?”霍青桐道:“我就是不懂,这些手拿玉刀之人既然杀了敌人,怎么又都一个个死在敌人身旁?”陈家洛也早就在推敲这个疑团,一时难以索解。
霍青桐道:“到后面去瞧瞧。”香香公主道:“姊姊,别去啦!”霍青桐一怔,见她脸现恻然之色,伸手挽住她臂膀,道:“别怕!那边或许没死人了。”
走到大殿之后,见是一座较小的殿堂,殿中情景却尤为可怖。数十具骸骨一堆堆相互纠结,骸骨大都直立如生时,有的手中握有兵刃,有的却是空手。陈家洛道:“别碰动了!如此死法,定有古怪原因。”霍青桐道:“这些人大都是你砍我一刀,我打你一拳,同时而死。”陈家洛道:“武林中高手相搏,如果功力悉敌,确是常有同归于尽的。但这许多人个个如此,可就令人大惑不解了。”
三人继续向内,转了个弯,推开一扇小门,眼前突然大亮,只见一道阳光从上面数十丈高处的壁缝里照射进来。阳光照正之处,是一间玉室,看来当年建造者依着这道天然光线,在峰中度准位置,开凿而成。
三人突见阳光,虽只一线,也大为振奋。石室中有玉床、玉桌、玉椅,都雕刻得甚是精致,床上斜倚着一具骸骨。石室一角,又有一大一小的两具骸骨。
陈家洛熄去火把,道:“就在这里歇歇吧。”取出干粮清水,各自吃了一些。霍青桐道:“那些饿狼不知在山峰外要等到几时,咱们跟它们对耗,粮食和水得尽量节省。”
三人数日来从未松懈过一刻,此时到了这静室之中,不禁困倦万分,片刻之间,都在玉椅上沉沉睡去了。
第十六回 奇计环生夺奇珍
陈家洛收拾起柔情哀思,一路奔驰回杭,进入马善均家里,只见大伙在厢房里围着鬼见愁石双英谈论。石双英见他回来,忙过来行礼,说道:“我在京里探知皇帝已来江南,所以连日连夜赶来,那知众位哥哥已和皇帝见过面,动过手。”陈家洛道:“十二哥这次辛苦了,快好好休息一上。你还打听着什么消息么?”石双英道:“我一听见皇帝老儿南来,觉得事情重大,再也没能顾到别的。”陈家洛“哼”了一声道:“快好好去睡一觉,咱们再谈。”他见石双英双目深陷,知道他这许多日子中一定连夜赶路,疲劳万分。石双英答应了出去,回头对骆冰道:“四嫂,你那匹白马真快。你放心,一路我招呼它得很好。”骆冰笑道:“多谢你啦。”石双英停步道:“啊,我在道上见到了这马的旧主韩文冲。”骆冰道:“怎么?他想夺我这马吗?”石双英道:“他没见到我。我可在客店里见到了他。他和镇远镖局的几名镖头在一起,我听到他们在房里骂咱们红花会,就去偷听。他们骂咱们下作,使用蒙汗药,杀死了姓童的那小子。”徐天宏与周绮听到这里,相对一笑。周绮忍不住插嘴道:“那天我饶了他们不杀,他们还要骂人,真是不识好歹。”
徐天宏问道:“这次镇远镖局在干什么了?”石双英道:“我细细听了半天,琢磨出来,他们是从北京护送一批御赐的珍物到海宁陈相国府。”他说到这里,转头对陈家洛道:“那是总舵主府上的东西。所以我通知了济南和江宁的总头目,叫他们暗中帮同保护。”陈家洛笑道:“多谢你,想不到这次咱们竟和镇远镖局联起手来啦。”石双英又道:“他们王总镖头这次亲自出马,可见对这枝镖看重得紧。”
陈家洛、无尘、赵半仙、周仲英等一听威震河朔王维扬也来了,不约而同的“啊”了一声。周仲英道:“王老镖头十多年前早就不亲自走镖了,这一下倒是出人意料之外。总舵主,你府上的面子可真是不小。”石双英道:“我也觉得奇怪,所以接连偷听了两晚,才知道他们护送的除了总舵主府上的珍物之外,还有一对玉瓶。”陈家洛道:“玉瓶?”石双英道:“是啊,说那是回部的珍物。这次兆惠西征,回部不愿兵连祸结,虽然打了一个大胜仗,还是送了这对玉瓶来求和。”大家一听回部打了胜仗,都十分兴奋,忙问端详。
石双英道:“听说兆惠的大军因为军粮给咱们劫了,连着几天没吃饱饭,兆惠只好退兵,在路上中了维人的伏兵,折了二三千人。”群雄鼓掌叫好。周绮悄悄对徐天宏道:“要是霍青桐姊姊知道这是你的计策,她一定感激你得很。”徐天宏笑着低声说:“这是你叫我想的法儿啊!”
石双英又道:“兆惠虽然暂时退了兵,但军粮一到,又会再攻,所以回部送这个两个玉瓶来求和。皇太后与朝里大臣不能作主,叫人送到江南来请皇帝自己看了之后决定。王维扬这老儿自己出马,我想就是为了这对玉瓶。”陈家洛道:“莫说一对玉瓶,就算再多奇珍异宝,皇帝也不会肯答应讲和的。”石双英道:“我听镖局子的人说,要是答应回人求和,当然是把玉瓶收下了,否则就得把玉瓶交还给回人的使者,所以玉瓶可不能有半点损伤。”马善均道:“王维扬这老儿见倚老卖老,到了浙江境内也不同咱们会里送个帖子,咱们是因为总舵主的关系了才一路照应他,他怕还不知道呢。”章进怒道:“镇远镖局目中无人,咱们就把这对玉瓶扣下来,瞧他们怎样?”骆冰道:“那不成,那岂不是阻挠了霍青桐妹妹他们的大计。”
群雄聚在一起议论纷纷,陈家洛向徐天宏使了一个眼色,两人走到陈家洛的卧房里。陈家洛道:“七哥,昨晚我见到了皇帝。他说三天之后就回北京,回京之前一定要把文四哥杀了。”徐天宏听了,吃了一惊,道:“我本来也觉情势十分危急,事不直迟,咱们马上动手。”陈家洛道:“文四哥是监在杭州将军李可秀的内衙里,请你盘算个万全之策。皇帝现在或许还未回到杭州,大内侍卫的高手都跟着他,咱们救起来比较为容易。”徐天宏道:“皇帝不在杭州?”陈家洛把昨天的情形大略的对他说了。
徐天宏把桌上的笔砚纸张搬来搬去,东放一件,西摆一件,沉思不语。陈家洛知道他是在筹划救人的方略,静静的坐在一方,不去打乱他的思路。过了半晌,徐天宏道:“总舵主,咱们力强,对方力弱,可以强攻。”陈家洛点头称是。两人商量回到厅上召集群雄发令。
陈家洛双掌一击,依着红花会的规矩拜过祖师,念过规条,朗声说道:“咱们马上动手去救文四当家。”群雄俱各大喜。陈家洛道:“蒋十三哥,你率领三百名会水的兄弟,准备船只,咱们一得手,大伙坐船退向太湖。”蒋四根接令去了。陈家洛道:“马大挺马兄弟,你收拾细软,将兄弟们的老幼家眷先送到船上。”马大挺也接令去了。陈家洛道:“石十二郎,你精神未复,也上船去休息。其余众位哥哥随我去攻打将军署,相救文四哥。”
一听陈家洛此言,群雄精神陡振,陈家洛把马善均叫在一旁,命他派人到海宁去办迁葬雨诗及替晴画赎身的事,又叫他派人招呼受伤宋愈的心砚,马善均一一答应。陈家洛道:“现在请七哥布置进攻,大家都听他分派。”徐天宏道:“咱们在杭州多年经营,已有不小的基业,连旗营里也有很多兄弟,假使咱们来个明攻,那么这里的身家势必全部抛弃,未免可惜。”众人点头称是,静听他有什么妙计。徐天宏又道:“所以咱们去救文四当家,虽然是硬抢明夺,也要做得隐秘些,不要和杭州里一万多清兵正面开仗,一方面是免得多伤人众,再者也是保存咱们这里的基业。”无尘道:“七弟说得是,你就下令吧。”
徐天宏道:“四嫂,你在巳时正到将军署东首的兴隆炮仗店放火,放火之后赶到将军署西门,会齐大伙进攻。”骆冰接令去了。徐天宏道:“马大哥,你派人把兴隆炮仗店的老板伙计全部去请来,不必对他说什么原因,等事完之后,加倍补还他店里损失。再招齐全城各街坊的水龙队,召集四百名得力的兄弟,另外三召旗营中的弟兄,辰时正在此听令。”马善均接令,立即派人去召集红花会会众。
徐天宏道:“杨八弟,你率二百名兄弟,一百名用手车装满稻草,一百名各挑硬柴木炭,扮作卖柴的农夫。卫九弟,你率领水龙队,假扮是救火的街坊。绮妹妹,你率一百名兄弟,扮作难民,每人挑一百斤油,背一口大镬。”周绮笑道:“又有镬子又有油,炒菜么?”徐天宏道:“我自有用处。章十弟,你率领一百名兄弟扮作泥水木匠,各推一辆手车,车中装满石灰。”群雄听徐天宏分派,都觉好笑,但各应令。徐天宏又道:“马大哥,你扮作清兵军官,率领三百名旗营兄弟在外面巡逻,不许闲杂人等走近,不许将军署的人出外报讯。义父与孟大哥、安大哥从南墙攻进去。总舵主、道长与我从西墙攻入,三哥、五哥、六哥从北墙攻入。”他分派已定,把预定的计谋与大家详细一说,群雄俱赞妙计。马善均立刻分头派人采办用品,招集人马。红花会在杭州势力极大,一时三刻之间准备好了。群雄赶着吃饭,磨拳擦掌,准备大举。
饱餐已毕,各人忙着化装改扮,身上暗藏兵刃,分批陆续向将军署进发。陈家洛对徐天宏道:“孙子兵法说:以火佐攻者明,以水佐攻者强。你既用火攻又用水攻,还有泥攻,难道这李可秀能抵挡吗?”两人谈笑未毕,只听见辟拍轰隆之声大作,红光冲天而起,炮仗店起火了。
骆冰在炮仗店一放火,硫磺硝石一齐爆炸,附近居民纷纷逃窜,登时大乱,看将军署时却毫无动静。她站在墙边等候,不一会,只见将军署高墙边伸出数百个兵士的头来,弯弓搭箭,戒备十分森严,另有数十名兵丁拿了水桶在墙头守候,竟自不出来救火。骆冰心想那李可秀倒也颇有谋略,他怕中了对方调虎离山之计,所以外面尽管骚乱,他却以逸待劳。纷乱中只见数百名卖柴农民拥了过来,一见火起,似乎心里惊慌,把挑着的稻草一担担的乱丢在地上。将军署出来一名军官,大骂:“混蛋,柴草丢在这里岂不危险,快挑走!”举起马鞭乱打,那些乡民四散奔逃。
忙乱中锣声大作,数十辆水龙陆续赶到,这时将军署外稻草已经烧着,慢慢延烧过来。叫喊声中周绮所率领的一百名假难民也都到了,就在地上支起大镬,把油倒在镬里,用硬柴生火,煮了起来。李可秀站在墙头观看火势,见外面人众来得古怪,派参把曾图南出去查看。曾图南走到难民身旁,喝问:“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周绮笑道:“我们炒菜吃,你不见么?”曾图南骂道:“混帐忘八羔子,快滚快滚!”
正争吵间,马善均已率领旗营兵丁赶到,把将军署团团围住,驱散闲杂人众。曾图南叫道:“带兵的是那一位大人,快请过来把这些奸民轰走……”他话未说完,周绮已用木勺掏起一杓滚油,向他脸上浇了过去。曾图南只感到一阵奇痛,倒在地上乱滚乱爬,随从的几名兵丁大惊,忙把他扶起向署内逃去。墙头清兵看得明白,乱箭射了下来。
红花会众兄弟早有准备,各自躲在柴草手车后面,弩箭一枝也射他们不到。这时油已煮滚,卫春华督率水龙队,把热油从水龙中向墙头冲去。清兵出其不意,无不烫得头面手臂全是水泡,一阵大乱,纷纷从墙上跌下去。李可秀知道是红花会聚众来夺文泰来,一面派人出外求救,一面率兵卒在墙头抵御。那知派出去的人都被马善均带领的旗营弟兄截住,而火头却越烧越近。徐天宏所以只烧稻草,旨在虚张声势,他怕真的烧了将军署,那时如果文泰来不及救出,岂不糟极?但李可秀那里知道,十分焦急,只怕大火真的延烧过来,这时滚油已经浇完,改浇冷水。章进督率红花会人众,把生石灰一包包一块块的抛进署内,水龙冷水一淋,石灰烧得沸腾翻滚,清兵逃避不迭,陈家洛大呼:“冲啊!”红花会众兄弟一鼓作气,东南西北四面涌了进去。
清兵各挺刀枪迎战。章进两柄板斧着地卷去,两旁杨成协与卫春华各率红花会会众猛冲过来。清兵且战且退,成千官兵挤在演武场上,被红花会会众分成一堆堆的围攻。
徐天宏见清兵人多,一时之间不易将之全部压服,正寻思间,忽见骆冰挺着双刀在各厅房中奔进奔出找寻文泰来,忙道:“四嫂,你到外面把水龙队调进来,叫绮妹妹赶紧在镬中烧水!”骆冰接令去了。这时陈家洛、无尘、赵半山、周仲英、常氏双侠诸人在将军署内纵横来去,四下找寻文泰来的踪迹,抓到几个兵丁喝问,都是瞪目不知,丝毫没有下落,无尘大怒,仗剑直杀入清兵大队之中,转眼之间刺倒了七八名官兵。徐天宏用红花会切口高声传令,群雄率领会众把清兵逼在一处,团团围住。
李可秀久历戎行,身经百战,督领部属誓拼斗,虽然死伤甚众,仍旧阵势不乱,正酣战间,忽听对方一个人高声叫了几句古怪说话,红花会会众突然四下散开。李可秀怕对方使用诡计,忙呼口令:“各占原位,别追,放箭!”语声未毕对方人丛中钻出了数十架水龙来,沸滚的开水大股射来。清兵烫得无处奔逃,滚地哭喊,朝人丛中乱挤。
徐天宏叫道:“水龙暂停!”向清兵喝道:“要性命的快抛下兵器伏在地上。”不让他们稍有犹豫余地,随即叫道:“放水!”数十股沸水又向清兵队里冲去。清兵一阵大乱,都抛下兵器,伏下地来。李可秀无法可施,正惶急间,忽见一个少年从外面挺剑奔了进来,拉住他手,叫道:“爹爹快走!”李可秀见是穿了男装的女儿,也不知她如何力气奇大,竟被她一把拉了就走。章进双斧砍来,叫道:“往那里走!”李沅芷剑尖向他肩上刺去,章进举斧一格那知她这一剑是虚招,回剑一挥,父女两人已乘隙窜了出去。章进正待追赶,赵半山识得她是陆菲青的徒弟,心想:“不知他与这个将军有什么渊源,如此舍命相救,瞧着陆大哥脸上,放他走吧!”于是叫道:“十弟,别追啦!咱们救四弟要紧。”章进止步不追。
这时清兵都已抛下兵器,杨成协率领会众把清兵押在一旁。陈家洛、无尘等人已在将军署内内外外找寻了一遍。骆冰不见丈夫影踪,随手抓住一名清兵,用刀背在他肩上乱打喝问,那清兵只是求饶,看样子真的不知文泰来监禁之所。徐天宏道:“大家快去把那将军截回来,他一定知道四哥的所在。”群雄向外追出,奔不数步,忽然一个蒙面人从斜刺里跃出,一剑向骆冰刺来。骆冰右手短刀一格,左手长刀还了他一刀。那人举剑一挡,哑着嗓子道:“要见你丈夫,就跟我来!”骆冰呆了一呆,那人回头就走。骆冰叫道:“你说什么?”跟着追去。章进、周绮怕骆冰有失,也随后赶去。
那蒙面人转弯抹角,直向后院奔去。骆冰、周绮、章进跟在后面。骆冰不住喝叫:“你是谁?”蒙面人不应,穿过几扇月洞门,已奔到了花园,沿路尽是死尸,想是无尘等来找时所杀。那蒙面人跑到一座花坛旁,绕着花坛转了一圈,连拍四下手掌,正待开口说话,忽见李可秀与李沅芷两人奔进园来,后面常氏双侠一路紧追。那蒙面人跃到常氏双侠面前,举剑一挡,李氏父女乘机跃上墙头。常伯志右手一飞抓,左手一掌,蒙面人宝剑“回风拂柳”,拆开了飞抓,身子向后一退,避开他那一掌。那知常氏兄弟接战时素来互相呼应,兄弟两人四掌四腿,就如一人一般。常伯志一掌出手,常赫志早料到敌人退路,那蒙面人向后一退,刚被常赫志左掌反手一扫,打在肩上,登时跌出数步,骆冰大叫:“五哥、六哥,且莫伤他。”
常氏双侠一怔,那蒙面人已从花园门中穿了出去。骆冰把那蒙面人的奇怪举动简略的向常氏双侠一说。他两兄弟在江湖上纵横多年,见闻广博,这时仔细看那花坛,见并无特异之处,正在思索,章进早已不耐,大叫大嚷:“四哥,四哥,你在那里,咱们救你来啦!”挥动双斧,把花坛上的花盆乒乒乓乓乱砍一阵。
常赫志眼睛一晃之间,见一只碎花盆底下有些古怪,跳过去一看,却是一个铁环,用力一拉,只听见轧轧一阵响动,整个花坛慢慢移开,露出一块大石板来。周绮知道下面必有机关,忙奔出去把徐天宏、陈家洛等人都叫了进来。常氏双侠、章进、骆冰四人合力抬那块石板,但竟如生铁铸成一般,丝毫不动。骆冰大叫:“大哥,大哥,你在下面么?”她伏耳在石板上静听,下面一点声息都没有。徐天宏看那石板并无异状,他退后数步,想再看那花坛,日光微斜,忽见那石板右上角隐隐约约绘着一个八卦太极图,忙跳上石板用单拐的拐头在太极图中心一按,并无动静,又用力一按,忽觉脚下晃动,忙用力一纵,跳在旁边。
石板突然陷落,骆冰喜极,大叫一声,正待跳下去,常伯志叫道:“且慢!”一把拉住她的手,就在此时,下面忽然的射出三箭来。骆冰暗暗吃惊。石板落完,露出一道石级,陈家洛道:“五哥、六哥,你们守在洞口。咱们下去!”这时无尘、赵半山、周仲英、杨成协、孟健雄等都已闻知赶到,大家救文泰来心切,一齐涌了进去,章进挥动双斧,当先开路。
石级走完是一条长长的甬道,群雄顾不得危险,顺着甬道直奔进去,甬道尽头现出一扇铁门。
这时徐天宏已有经验,取出火绒火石,打亮了往铁门上一照,果然又找到一个八卦太极图,他用单拐在太极图中连按两按,叫道:“大家让在边上。”群雄缩在甬道两侧,提防铁门中又有暗器射出来,这次暗器倒没有,但铁门上升极慢,等铁门离地数尺时,群雄已看得明白,这铁门厚达两尺,即便没有千斤之重,也总有七八百斤。骆冰不等铁门之势停住,矮身从铁门下钻了进去。徐天宏叫道:“四嫂且慢!”叫声刚出口,她已钻了进去。章进、周绮接着进去。群雄正要跟进,卫春华从外面奔了进来,对陈家洛道:“总舵主,那将军已被他溜了出去,兄弟们没截住。咱们快动手,怕他就会调救兵来。”陈家洛道:“你去帮助马大哥,多准备弓箭,别让救兵进来。”卫春华接令去了。陈家洛与无尘道人等也都从铁门下进去,只见里面又是一条甬道,众人这时相救文泰来之心愈急,顾不到什么机关暗器,一股劲儿往内冲去。
走了数丈之地,甬道似又到了尽头。章进骂道:“王八羔子,这么多机关!”待赶到尽头,原来甬道忽然转了个弯。群雄转过弯来,突然眼前一亮,当前是一间小室,室中明晃晃的点着数枝巨烛,中间椅上一人按剑独坐。仇人相见,份外眼明,正是火手判官张召重。
张召重身后是一张床,骆冰看得明白,床上睡着的就是她日思夜想的丈夫。文泰来听得脚步响,回头一看,见爱妻奔了进来,宛如梦中。他手脚上都是铐镣,移动不得,只“啊”了一声。骆冰三把飞刀朝张召重飞去,也不去理他如何迎战躲避,直向床前扑来。张召重左手自右向左一横,把三把飞刀都抄在手中,右手在坐椅的机括上一按,一张铁网突然从空降下,把文泰来一张床恰恰罩在里面,夫妻两人眼睁睁的无法亲近。
陈家洛叫道:“咱们齐上,先结果这奸贼。”语声未毕,腕底匕首一翻,猱身直上,当胸向张召重刺来。无尘、赵半山、周仲英都知道张召重厉害,这时事在紧急,也谈不上单打独斗的好汉行径,三人各出兵器,把张召重围在垓心。这四人全是武林中一等的好手,张召重纵有通天本领,此时也已不能脱身。
火手判官凝神接战,和四人拆了数招,百忙中凝碧剑还递出招去。陈家洛把匕首往怀里一揣,双手施开擒拿法,直扑张召重胸前。他想敌人攻势自有无尘等人代他接住,双掌有攻无守,连环进击。烛光剑影中左掌向张召重抓去。张召重猛斗中见他掌到,不及退避,一吐气,胸部向内一吸,避开了这一抓,同时无尘与赵半山的两柄剑也已刺到,周仲英的金背大刀横斩过来。
张召重疾退两步,让开周仲英横砍而来、势急力沉的大刀,挥动凝碧剑,往无尘与赵半山双剑削去。两人怕他剑利,不敢相碰,疾忙变招,一刺下腹,一刺右胸,此时陈家洛与周仲英又迫了过来,张召重武艺再高,那里抵得住这四人合力进攻,又退了两步,斗室本小,此时他已退到墙边,无尘大喜,剑走中宫,当胸直刺,同时周仲英、陈家洛与赵半山也同时攻到。张召重左手按墙,右手挺剑拒敌。无尘一剑快似一剑,奋起神威,一眼就要把他钉在墙上,那知“扑”的一声,墙上突然出现一扇小门,张召重快如闪电般钻了进去,小门又倏然关上。无尘与赵半山的剑险被门夹住。四人吃了一惊,无尘顿足大骂。陈家洛纵到文泰来面前,这时章进、周绮、骆冰正在各举兵刃猛砍罩著文泰来的铁丝网。
突然头顶声音响动,一块铁板落了下来,刚把文泰来隔在里面。陈家洛疾把骆冰和周绮向后一拉,两人才没有被铁板碰着。章进举斧往铁板上猛砍。徐天宏细察墙上有无开启铁板的机关,寻了一个八卦太极图形,用力按动,但显然张召重已在内里做了手脚,连掀了十几下都无动静。
杨成协站在最后,守在甬道转角,以防外敌,忽听见外面轧轧连声,铁索绞动,叫声:“不好!”猛然窜出。徐天宏等人仍不死心,在斗室中找寻开启铁板的机关。骆冰抚着铁板哀叫:“大哥,大哥!”
忽然杨成协在甬道中连声猛吼,声甚惶急,赵半山与周仲英忙奔出。不一会只听得赵半山大叫:“大家快出来,快出来。”众人疾忙奔出,只有骆冰仍旧恋恋不舍的扶着铁板不肯走,周绮刚走到转角处,见骆冰不走,回头把她拉着出来。
只见杨成协双手托住那重达千斤的铁闸,已是满头大汗。周仲英抛去大刀,挤过身去,蹲下用力向上托住。陈家洛见情势危急,叫道:“咱们先出去,再想办法。”群雄从闸下钻出去。杨周两人虽然使尽全力,那铁闸仍旧缓缓下落。章进弓身奔到闸下,说道:“周老英雄,八哥,我来顶住!”他用驼背驼住千斤闸,杨成协与周仲英向外窜出。杨成协拾起他丢在地上的钢鞭,竖在闸下,叫道:“十弟快出来!”章进往地下一伏,铁闸往下一落,仗着钢鞭一支,杨成协已揪住章进的肩膀,一把提了出来。只听见“喀喇”一声,钢鞭已被铁闸压断,又是重重的“篷”的一声,铁闸打在地上,尘灰扬起,势极猛恶。杨成协与章进两人都是力已用尽,坐倒地上。
甬道中脚步急速,常赫志奔了进来,说道:“总舵主,外面御林军到了,咱们要不要接仗?”徐天宏道:“打硬仗形势不利,咱们退吧。”陈家洛道:“好,大家退出去。”赵半山与周仲英在铁闸机关上又掀又拉,弄了半天,始终纹丝不动,听陈家洛下令,只得向外奔出。在花园中忽见一个艳装少妇,神色仓皇,陈家洛道:“拿下!”周绮一把拖住拉了出去。
到得将军署外时,只见人头耸动,乱成一团,官兵与会众挤在一起。陈家洛用红花会切口叫道:“马上退却,大伙到北门外聚集。”众人齐声应令,各路人马向北退去。官兵一时摸不着头脑,也不追赶。
群雄功败垂成,在路上纷纷议论。出得城来,陈家洛叫道:“到城北十里山里煮饭吃了,再商善策。”好在周绮率领会众带有大批镬子,另有数十名会众采办米粮菜肴,在树林中煮起饭来。赵半山安慰骆冰道:“四弟妹你尽管放心,不把四弟平平安安的救出来,咱们誓不为人。”众人大骂张召重十恶不赦,两次相救都被他坏事。大家又猜那蒙面人不知是谁,他指点监禁文泰来的所在,明明是朋友,怎么又不肯露面,反去帮助李可秀逃走,实在费解。
正谈论间,忽听林外传来“我武──维扬──”“我武──维扬──”的趟子声。赵半山道:“镇远镖局的镖到了。”骆冰骂道:“镇远镖局罪大恶极,那姓童的虽给七哥杀了,还是不能消我心头之恨。这次算他运气,保了总舵主家里的东西,否则不去夺来才怪呢。”
徐天宏把陈家洛拉在一旁,悄声道:“皇帝三天内要杀四哥,这话可不能让四嫂知道,否则她情急拼命,怕要坏事。”陈家洛点头称是,徐天宏又道:“咱们今天这一闹,说不定皇帝心慌,提早害了四哥。”陈家洛皱眉道:“这一着决不可不防。”徐天宏道:“目前别无他法,只能抢他的玉瓶。”陈家洛不解,说道:“玉瓶?”徐天宏道:“不错,刚才十二郎说,回部送了一对玉瓶来求和,就由镇远镖局护送。皇帝既派大军西征,媾和是一定不肯的,不媾和就得还他们的玉瓶,否则失信于天下?这个皇帝老儿最爱戴高帽,爱面子,对这种情形是很有顾忌的。”陈家洛道:“咱们拿到玉瓶,就去对他说,你要是动了四哥一根毫毛,咱们把玉瓶打碎。”徐天宏道:“照啊。将来就算不能用玉瓶换四哥,至少可以多拖他几日,这对回部木老英雄也有好处。”陈家洛喜道:“好,咱们就斗斗这威震河朔王维扬。”两人商量已定,陈家洛回到群雄身边说道:“卫九哥,你去探探镇远镖局这枝镖的情形,马上回来报讯。”卫春华接令而去。
威震河朔王维扬今年六十九岁,自三十岁起出来闯道走镖,以一把八卦刀、一对八卦掌打遍江北绿林无敌手。当年保定府一战,他独力打死了七名著名的巨盗,黑道中人闻名丧胆,“威镇河朔”这名号就是这样得来的。他手创的“镇远镖局”在北方红了三十年,经过不少大风大浪,始终屹立不倒。绿林中人说:“宁碰阎王,莫碰老王。”见到他的镖旗,谁都不敢动手,他本想到明年七十大庆时正式封刀收山,得一个福寿全归,那知今年奉兆惠将军之命护送回部的圣物可兰经却出了乱子,不但圣物被劫,还死伤了许多得力的镖头。这次奉皇命差遣护送玉瓶南来,指定要他亲自出马,同时又接到海宁陈相国府委托的一笔生意。王维扬年纪虽老,功夫可没搁下,知道这次差使事关重大,不敢轻忽,从各处镖局中调来了六名好手,官家还派了四名大内侍卫,领了三十名御林军护送,一路上戒备森严,居然一点风险也没遇到。这天快到午牌时分,离杭州城已不过十里路,此去人烟稠密,已保得定没有乱子,众人兴高采烈,都在谈论到了杭州之后,如何好好的玩乐一下。
镇远镖局奉天份局的镖头汪浩天道:“王总镖头,这次咱们仰仗你老人家的威名,把这枝镖平平安安的送到了杭州,皇上一喜欢,说不定还要赏你一个功名啦!”王维扬捋须大笑,说道:“我自己这把年纪,功名功名什么也看得淡了,要是我两个小孙儿蒙皇上恩典赏赐一点什么,那么我这一生也就心满意足了。”御前侍卫马敬侠道:“王总镖头,我去跟白振白大哥说说,要你两位令孙跟咱们一起当差,多半可以成功。”王维扬道:“马老弟,这事要是成了,那做哥哥的真是感激不尽。”
几个人正谈得得意,忽然听得马蹄声响,后面上来一骑马,从大队右侧掠过,抢前而去。众人见马上那人骑术甚精,身手矫健,都不禁砰然心动,但想离杭州已近,决不会再有人在这里动手。又走了两里路,前面马蹄声响,刚才过去那人竟又迎面奔来,这一下王维扬等都留了神,只见那人用一顶大草帽遮住了半边脸,转眼之间又掠过大队。这种行径极像江湖上探道捧盘子的,汪浩天笑道:“难道有毛贼敢在太岁头上动土?”马敬侠道:“咱们正闷得慌杀几个毛贼倒也不坏。”
不一刻,到了一座大镇,王维扬为人精明谨慎,说道:“此去杭州虽然已不过十里路,但我们看刚才那人路道不正,咱们不必贪赶路,就在这里吃饭,要是真有什么风吹草动,吃饱了好有力气料理毛贼。”大伙走进一家大饭铺,点了菜,王维扬道:“咱们到了杭州,交卸了物品再开酒戒。”
马敬侠等御前侍卫见杭州城已经在望,还要特别谨慎,都觉得未免迂腐,但王维扬年纪长,名望大,他的话不便不听。众人捧起了碗正要吃饭,忽然间门外骏马一声长嘶,声音清越异常。韩文冲听得特别刺耳,忙回头抢出门外看时,果然自己那匹爱马从门外缓缓走过,马身上却堆满了硬柴,良驹竟被屈作负柴劣马,韩文冲又疼又气,跳出去想去拉马缰,那知马后跟定一个乡下人,见韩文冲跳出,先在马臀上打了一鞭,随即跳上马背,坐在柴上。韩文冲一下没拉住,那马已跃出十多丈远,马背那人见韩文冲追赶不上,叫了声“啊哟!”似乎坐得不稳,摇摇欲坠。韩文冲不舍,又追上去,那马转了个弯,奔入林中去了。韩文冲心想对于这种乡下土老儿,也不用守着什么“遇林莫入”的戒条,直追入林去。
众镖头见韩文冲追赶一个农民,也不在意。汪浩天笑道:“韩大哥想那匹白马想疯了,路上一见毛色稍微白净的马匹就要追上去瞧个明白。明儿回家见到韩大嫂一身白肉,怕也会疑心是他的马。”众人乐得哈哈大笑。正取笑间,店小二连声招呼:“张老爷,你这边请坐,今儿怎么有空出玩玩?”只见一个身穿蓝长衫纱马褂、富商模样的人走了进来,后面跟着四个家人,有的捧水烟袋,有的拿着食盒,气派很是豪阔。那张老爷拣了一个干净位子坐定,店小二连忙泡茶,说道:“张老爷,这是虎跑的泉水,昨儿有人挑来的,你尝尝这明前的龙井。”张老爷哼了一声,一口杭州官话,道:“你给来几块牛儿肉,三斤陈绍。”店小二应了下去,一会儿酒香扑鼻的端了出来。
王维扬道:“韩老弟怎么去了这久还不回来?”趟子手孙老三正要回答,忽然门外踢跶踢跶拖着皮鞋响,走进一个精瘦矮小的汉子来,后面跟着一个大姑娘,一个壮年汉子,三人都是走江湖的打扮。那矮子作了一个四方揖,说道:“常言道,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在下流落江湖,有一点小玩艺儿供各位酒后一笑。玩得好,请各位随意赏赐。玩得不好,多多包涵。”接着又交代了几句江湖的场面话,取下头上的破毡帽,拿起桌上一个茶杯,把毡帽往上一盖,喝了声:“变!”毡帽揭起,茶杯竟然不见,众人明知戏法都是假,可是竟看不出他的手法门道。
那张老爷似乎看得有兴趣,站起来走了过去。那矮子笑道:“这位老爷这个鼻烟壶可否借来一用?”张老爷笑嘻嘻的把手中鼻烟壶递给了他。矮子把鼻烟壶在毡帽下一放,揭开时又已不见。张老爷的一个家人笑道:“这鼻烟壶贵重得很,可别砸坏哪。”那矮子笑道:“请管家摸摸你的口袋。”那家人伸手一摸,众人都呆了,原来鼻烟壶竟从他的袋里掏了出来。
这一来,不但那张老爷与他的家人大感惊讶,众镖师与御前侍卫也觉得出奇,纷纷聚拢来看他变戏法。张老爷脱下左手食指上的一个翡翠般指来,递给那矮子,笑道:“你倒再变变看。”矮子接了过来,放在桌上,毡帽一盖,吹一口气,喝道:“东变西变,乱七八糟,阎王不怕,性命难逃!”手一指,揭开毡帽,那般指果然不见了,众人哗然叫好。矮子道:“老爷,你摸摸你袋里。”张老爷一伸手,竟从自己袋里摸了出来。
这时店门外陆陆续续走进几十个人来,有的是行旅商人,有的是公差打扮,有的是统兵军官,见一大群人围着看变戏法,也走近来。一个军官骂道:“他妈的,江湖上的人骗钱,有狗屁希奇,老子这东西你敢变掉?”随手在桌上一拍,众人见是一角文书,封皮上写著“急呈北京兵部王大人”的字样,下面印的是“杭州将军李”的官衔。那矮子陪笑道:“总爷莫见怪,小人胡乱混口饭吃,官厅的紧要文书,小人有天大的本领也不敢动。”张老爷似乎看不过那军官的气焰,说道:“变戏法玩玩有什么大不了,你就变他一变。”转头对家人道:“拿十两银子出来。”家人从行囊里取出一锭银子,张老爷接过放在桌上,对矮子道:“你变得好,这银子就是你的。”矮子见了银子,转身与那大姑娘咬了几句耳朵,对那军官道:“小人大了胆子,变个戏法,诸总爷多多包涵。”举毡帽往文书上一盖,喝道:“快变,快变,玉皇大帝到,太白金星哇哇叫!”王维扬听他胡言乱语,只觉好笑,只见矮子手指东指西指,突然指着盛放玉瓶的那只皮盒,喝道:“进去进去,孙悟空一根毫毛,钻进盒去不见了!”揭开毡帽那文书果然不见。那军官骂道:“龟儿子,倒真有一下子。”矮子向张老爷请了个安,笑道:“多谢老爷赏赐。”取了那锭银子,交给站在他身后的大姑娘。众人不住喝彩叫好。
那军官道:“好啦,把文书拿来。”矮子笑道:“在这皮盒之中,请总爷打开一看。”此言一出,镖行人众都吓了一跳,原来那只皮盒上面贴着皇宫内府的封条,谁敢揭开。那军官走近了,便要伸手摸那皮盒。镖头汪浩天道:“喂,总爷,这是皇宫的宝物哪,可不能动。”那军官道:“开什么玩笑?”仍旧伸手过去。御前侍卫马敬侠道:“谁跟你开玩笑?快走开些!”那军官见他穿着侍卫服色,官阶比他大得多,不敢挺撞,道:“那么请大人把文书还给我。”马敬侠向矮子喝道:“你别玩鬼花样啦,快把文书还他。”矮子道:“文书真的在是这盒子里哪,大人要是不信,请打开来一瞧便知。”
那军官恼了,一拳打在矮子肩头,喝道:“别罗唆,快拿出来。”那大姑娘怒道:“有话好说,你干么打人?”军官骂道:“混帐王八蛋,老子的公文你也敢拿来开玩笑!”张老爷看不过了,说道:“别动粗。”对矮子道:“你快把文书变还给这位总爷。”矮子愁眉苦脸的道:“我不敢骗您老爷,那文书真的是在这皮盒子里,小人变不回来啦!”张老爷走过两步,对马敬侠道:“这位大人贵姓?”马敬侠道:“姓马。”张老爷道:“这种市井小人做事没有分寸,马大人高抬贵手,把文书还了他吧!”马敬侠道:“这是皇家的御封,不是皇上有旨,谁敢打开?”张老爷皱起眉头,很感为难。那军官道:“你不把文书还我,耽误了紧要公事,咱就是杀头的罪名。喂,弟兄们,你们倒给我评评这个道理看?”
饭店中散散落落坐着十多个军官兵丁,服色和那送文书的军官相同,大概都是和他同一营里的,这时都围拢来,七张八嘴的帮那军官,声势汹汹,一定要马敬侠还文书。王维扬是数十年的老江湖了,看见今天的事透着古怪,他想这事情的关键是那矮子,一伸手,向矮子左膀抓来。矮子上身一缩,躲了开去,大叫:“达官爷,饶了我吧!”王维扬见他身手便捷,更是犯疑,正要追过去,数十名军官士兵已和众镖头及御前侍卫等吵成一团。汪浩天把皮盒抱在怀里,两名镖头站在他身旁卫护。马敬侠拔出腰刀,在桌上一砍,喝道:“谁敢罗唆?快退开。”那军官也拔出刀来,叫道:“你不还我,反正我也没命,今儿给你拚啦!兄弟们,大伙儿上呀!”扑了上去,与马敬侠交起手来。王维扬连声喝止,那里喝得住?其余的军官兵士也都抄起兵刃,涌了过来,势成群殴。马敬侠是御前侍卫中的一等脚色,与这个小军官拆了数招,丝毫未占便宜,只见对方刀法精奇,武功深湛,不禁又惊又怒,再打数招,肩头险险吃了一刀。
正纷乱间,门外又涌进一批人来,有人大叫:“什么人在这里捣乱,都给我拿下!”那些官兵给他话声中威势所慑,都停了手。马敬侠喘了一口气,见数十名官兵拥着一个青年公子走了进来,他认得那是皇上第一宠爱的福康安,现任北京九门提督兼御林军统领,忙上去请安,其余几名御前侍卫也都过来行礼。那青年公子道:“你们在这里乱什么?”马敬侠道:“回统领大人,是他们在这里无理取闹。”于是把经过情形说了一遍。那青年公子道:“变戏法的人呢?”那矮子本来躲得远远的,这时过来叩头。那青年公子道:“这件事倒也古怪,你们都跟我到杭州去,我要好好查一查。”马敬侠道:“是,是,任凭统领大人英断。”青年公子回头道:“走吧!”出门上了马。他手下的官兵把镖行人众与闹事军官都一拥而出。
王维扬本来见当日的事颇有点怀疑,宝刀出鞘,要先以武力压服闹事的军官,再和他说理,忽见御林军统领福康安到来,心中大喜。马敬侠对那青年公子道:“福大人,这是镇远镖局的王总镖头王维扬。”王维扬过去请了一个安。那青年公子从头至脚打量了他一番,“哼”了一声,道:“走吧!”
一行人到得杭州城内,王维扬等一语不发,跟着御林军官兵走到里西湖孤山旁一座大公馆里。王维扬心中暗忖:“这大概是福统领所住的地方了。他是皇上第一得宠的红人,怪不得有这样大的势派。”众人走进内厅。那青年公子对马敬侠道:“各位稍坐一会。”马敬侠道:“大人请便。”那青年公子迳自进内去了。
过了半晌,一个御林军的军官出来,把闹事的军官、变戏法的人、张老爷和他的家人都传了进去。汪浩天道:“刚才闹事的时候,我倒真有点担心,怕这些兵弄坏了玉瓶,我瞧他们路道不正。”马敬侠道:“嗯,这几个人武功好得出奇,不像是普通军官。幸亏咱们遇见福大人,否则说不定还得出点乱子。”王维扬道:“这福大人内功深湛,一个贵族公子有这样的功力,倒真不容易。”马敬侠道:“怎么?福大人武功好?你怎知道的?”王维扬道:“从他眼神看来,他武功一定不是泛泛之辈。不过皇室宗族的爷们武功好的人很多,也不算稀奇。”正谈话间,一个军官出来说道:“传镇远镖局王维扬。”王维扬站起身来,跟着他进去。
穿过了两个院子,来到后厅,只见那青年公子坐在中间,面前放了一张公案,两旁许多御林军人员侍候着,变戏法的矮子、张老爷等跪在左边。王维扬一进去,两旁公差军官一齐呼喝:“跪下!”到此地步,王维扬不得不跪。那青年公子喝道:“你是王维扬么?”王维扬道:“小人是王维扬。”那年公子道:“听说你有个外号叫威震河朔。”王维扬道:“那是江湖上朋友们胡乱说的。”那青年公子道:“皇上和我都在北京,那么你的威把皇上和我都震倒了?”王维扬斗然一惊,连说:“小人不敢,小人马上把这外号废了。”那青年公子喝道:“好大的胆子,拿下。”两旁官兵拥上来,把他带了下去。王维扬空有一身武艺,不敢反抗。
接着马敬侠、汪浩天等侍卫,镖头一个个被传进来,一个个的拿下,分别上了手镣监禁起来。最后连趟子手等也都拿下了,一个军官把皮盒双手捧着,走到青年公子案前,一膝半跪,双手举盒,笑道:“福大人,玉瓶带到。”那青年公子哈哈大笑,走下座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