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操刀剜肩怜难侣
且说周绮在乱军之中与众人失散,满眼望去,全是清兵,随手砍翻了几名,那知兵卒愈来愈多,心中慌乱,骑了马乱奔。跑了一程,又遇到一队官兵,她不敢迎战,回头就跑,黑暗中坐骑不知在什么东西上一绊,突然跪倒。周绮此时又疲又怕,坐得不稳,一个倒栽葱跌下马来,头在硬土上重重一撞,竟自昏迷了过去。幸而天色昏暗,清兵并未发现。
在昏迷中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突然眼前一亮,隆隆巨响,接着脸上一阵清凉,似乎许多水点泼到了头上,周绮张开一看,只见满天乌云,大雨倾盆而下,“啊哟”一声,跳起身来,忽然身旁一人也坐了起来。周绮吃了一惊,忙从地上抓起单刀,正想砍去,突然两人都惊叫起来,原来那人是武诸葛徐天宏。
徐天宏叫道:“周姑娘,怎么你在这里?”周绮在乱军中杀了半夜,父亲也不知去了何方,突然遇到徐天宏,虽然心中素来不喜此人,专和他拌嘴口角,但竟是遇到了亲人,饶是俏李逵心豪胆粗,不让须眉,这时也不禁要掉下泪来。她咬住嘴唇忍住,说道:“我爹爹呢?”徐天宏忽然打手势叫她伏下,轻声说道:“有官兵。”周绮忙俯下身来,两人慢慢爬到一个土堆后面,露出了四只眼睛往外瞧。这时天已黎明,近处景物已可看得清清楚楚。只见数十名清兵在掩埋死尸,一面掘地,一面七张八嘴的咒骂。
过了一会,大概尸体草草都埋好了,一名把总高声吆喝:“张得标、王升,四下看一下,还有尸首没有?”那两名清兵应了,站上高地四下张望,看见徐天宏和周绮伏在地上,叫道:“还有两个。”周绮听见把他们当死尸,心中大怒,要跳起来去寻晦气。徐天宏一把拖住,低声道:“等他们过来。”那张得标和王井拿了铁锹,走将过来,周绮和徐天宏二人一动不动装死,等那两名清兵走近俯身察看,突然各各刺出一刀,深入敌人肚腹之中。两名清兵连叫也来不及叫,俱各丧命。
那把总等了半天不见他们回来,口中王八羔子的骂人,骑了马过来查看。徐天宏低声道:“你别作声,我夺他的马。”那把总走到近处,发见两名清兵死在当地,大吃一惊,正待叫人,徐天宏一个箭步,已窜了上去,一刀斜劈。那把总手中未拿兵器,举起马鞭一挡,连鞭带头,都给砍下马来。徐天宏挽住马缰,叫道:“快上马!”周绮一跳骑上了马,徐天宏要避嫌,不肯男女同骑,放开脚步,跟在马后。
众清兵发见敌踪,各举兵刃追来。徐天宏奔不得几十步,左肩上被金针射中处愈来愈痛,难以忍受,一阵昏迷,跌倒在地。周绮回头观看敌情,忽见徐天宏跌倒,忙勒转马头,奔到徐天宏身旁,俯身伸手,把他提了起来,横放鞍上,刀背敲击马臀,那马如飞而去。众清兵叫了一阵,那里追赶得上?
周绮见清兵相离已远,把刀插在腰里,看徐天宏时,见他双目紧闭,脸如白纸,呼吸细微,心中很有点害怕,不知道怎么办好,只得把他扶直了坐在马上,左手抱住他的腰,防他跌下马来,尽拣荒僻小路奔驰。
跑了一会,见前面黑压压的一片森林,催马进林,四周树木茂密,周绮下了马,牵着马走,走了几百步,到了一处林中隙地,看徐天宏时,仍旧神智昏迷,想了一想,也顾不得男女嫌疑,只好把他拖下马来,放在草地上,自己坐下来休息,让马吃草。她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姑娘,孤零零坐在荒林之中,眼前这个人不知是死是活,束手无策之余,不禁悲从中来,抱头大哭起来,眼泪一点一点滴在徐天宏脸上。
徐天宏在地上躺了一会,神智渐清,以为天又下雨,微微张开眼睛,只见眼前一张俏脸,一对大眼哭得红红的,泪水扑扑的滴在自己脸上。他“哼”了一声,左肩又痛,不由自主的叫了一声“啊哟”。周绮见他醒转,心中大喜,忽见自己眼泪又是两滴落在他嘴角边,忙掏出手帕,想给他擦,刚伸出手,骤然惊觉,又缩了回来,怪他道:“你怎么躺在我跟前,也不走开些。”徐天宏“唉”了一声,挣扎着要爬起来。周绮道:“算了,你就躺在这儿吧。咱们怎么办呀?你是武诸葛,爹爹说你鬼心眼儿最多的。”
徐天宏道:“我现在肩上痛得厉害,什么也不能想。姑娘,求你给我瞧瞧。”
周绮道:“我不高兴瞧。”她口中这样说,终究还是俯身去看,看了一会,说道:“好端端的,没有什么,又没血。”徐天宏坐了起来,右手用单刀刀尖把肩头衣服挑开了一条口子,自己斜眼细看,说道:“这里中了三枚金针,打进肉我骨里去了。”周绮道:“怎么办呢?咱们到市镇上找医生去吧?”徐天宏道:“这不成。昨晚这一闹,四厢城镇谁不知道?咱们这一身打扮,又找医生治伤,那还不是自投罗网。这本来要用吸铁石吸出来,但这到那里找去?请你用刀把肉剜开,拔出来吧。”
周绮半夜恶斗,杀了不少官兵,但现在要她去剜徐天宏臂上的肉,反倒踌躇起来。徐天宏道:“我挺得住,你动手吧……等一下。”他在上衣上撕下几条布条,交给周绮,问道:“身边有火折子么?”周绮一摸囊中,道:“有的,干么呀?”徐天宏道:“请你捡些枯草树叶来烧点灰,待会把针拔出,用灰按着创口,再用布条缚住。”周绮照他的话做了,烧了很大的一堆灰。徐天宏笑道:“成了,这足你止得住一百个伤口的血。”周绮气道:“我是笨丫头,那么你自己来吧!”徐天宏笑道:“是我说错了,你别生气。”周绮道:“哼,你也会知道自己错?”她右手拿起了刀,左手在他肩上细细的针孔旁一按。她第一次接触到男人的肌肤,手一碰到,马上缩了回来,只羞得满脸发烧,直红到耳根子中去。
徐天宏见她忽然害羞,很是不解,说道:“你怕什么?”周绮道:“我怕什么?你自己才怕呢!转过头去,别看。”徐天宏依言转过了头。周绮把针孔旁的肉捏紧,挺刀尖刺入肉里,轻轻一转,鲜血直流出来。徐天宏咬紧牙齿,一声不响,满头都是黄豆般大的汗珠。周绮把肉剜开,露出了针尾,右手拇指食指紧紧捏住,力贯双指一提,提了出来。徐天宏脸如白纸,仍强作言笑,说道:“可惜这枝针没针鼻,不能穿线,否则倒可给姑娘绣花。”周绮道:“我才不会绣花呢,去年妈教我学,我弄不了几下,就把针折断了,又把绸子弄破啦,妈骂我,我说:“妈,我不成,你给教教。”你猜她怎么说?”徐天宏道:“她说:“拿来,我教你。””周绮道:“哼,她说:“我没空。”后来给我琢磨出来啦,原来她自己也不会。”徐天宏哈哈大笑,说话之间又拔了一支针出来。周绮笑道:“我本来不爱学,可是知道妈不会,就磨着要她教。妈给我缠不过,她说:“你再胡闹,告诉爹打你。”她又说:“你不会针线哪,哼,将来瞧你……””说到这里突然止住,原来她妈妈当时说:“将来瞧你找不找得到婆家。”她斗然想到这句话不能说给徐天宏听。徐天宏问道:“将来瞧你怎么啊?”周绮道:“别罗唆,我不爱说了。”
周绮口中说话,手里不停,三枚金针都拔了出来,用灰按住创口,拿布条缚好,她见徐天宏虽然身受剧痛,仍旧脸露笑容,和她有说有笑,也不禁暗暗钦佩,心想:“瞧不出他身材虽矮,倒也是个英雄人物,要是人家剜我的肉,我会不会大叫妈呢?”她想到爸爸妈妈,心里又是一阵难受。这时她满手是血,于是对徐天宏道:“你躺在这里别动,我去找点水喝。”
她望了一望地势,奔出林来,走了数百步,找到一条小溪,因为刚下过大雨,溪中水流湍急,她把手上的血在溪中洗干净了,俯身溪上时突然看见自己在水中的倒影,只见头发蓬松,身上衣服既湿且皱,脸上又是血又是泥污,简直不成个人样,心想:“糟糕,这副鬼样子全教他看去了。”于是映照着溪水,洗净了脸,十指权当梳子,把头发梳好编了辫子,在溪里掏些水喝了,心想徐天宏一定口渴,可是没有盛水之具,当下大费踌躇,忽然灵机一动,从背上包里取出一件衣服来,在溪里洗干净了,浸得湿透,预备拿回去把水挤出来给他喝。
徐天宏刚才和周绮说笑,强行忍住,这时肩上剧痛难当,等周绮来时,已痛得死去活来,周绮见他脸上模样,虽然装得并不在乎,实在是一定很不好受,怜惜之念,油然而生,叫他把嘴张开,把衣上的水挤到他口里,轻轻问道:“痛得厉害么?”
徐天宏自十二三岁起浪荡江湖,人情鬼蜮,世态炎凉,无不冷暖遍尝,一身受过千辛万苦,在愤世嫉俗之余,不免玩世不恭。他生来机变百出,事到临头,每每先发制人,真可说是料无不中,算无遗策,所以得了个“武诸葛”的名号。他在江湖上常见许多英雄人物误于女色,每因勘不破情关,到头来弄得身败名裂,二哥无尘道人一番伤心事迹,他更引为大戒,所以虽然年过而立,一见女人就避之惟恐不及。周绮一路上和他醒小孩脾气,他总是故意想点小计谋来作弄她,每次都是他占上风,把周绮呕得愈来愈气。他一直把周绮当作是个斗智的对手,心中未存男女之见,那知自己受伤,偏偏是这个朋友中的唯一大对头来救护他,心中对她所怀厌憎之情一时尽除,这时周绮软语慰问,他一生不是在刀山枪林中厮混,就是在阴谋诡计中打滚,几时消受过这般温柔词色,心中一动,望着周绮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周绮见他发呆,还以为他神智又胡涂了,忙问:“怎么,你怎么啦?”徐天宏定了一定神,笑道:“好些了,多谢你。”周绮道:“哼,我也不要你谢。”徐天宏道:“咱们在这里不是办法。去找一家人家买些东西吃,你身边有银子没有?”周绮道:“我不带钱,银子都在爹爹那里。你呢?”徐天宏眉头一皱,说道:“我的包裹在混战中丢了。咱们别上市镇,找一个偏僻的农家,就说咱们是兄妹俩……”周绮道:“我叫你哥哥?”徐天宏道:“你要是觉得我年纪大,那么就叫我叔叔。”周绮道:“哼,你像么?就叫你哥哥好啦。不过只在有人的时候叫,没人的地方我可不叫。”徐天宏道:“那当然啦。在没人的地方你叫我什么啊?”周绮一想,自己素来不叫他什么,两人一见面就闹别扭,从来就没客客气气过,于是说道:“叫什么?我压根儿就不叫你。”徐天宏笑道:“好,不叫我。咱们对人说,在路上遇到大军,把咱们的行李包裹都抢去了,还把咱们打了一顿,诬赖咱们是土匪。”两人商量好了说话,周绮把徐天宏扶了起来。
徐天宏道:“你骑马,我脚上没伤,走路不碍。”周绮道:“爽爽快快的你骑上去。你瞧不起女人,是不是?”徐天宏笑笑,只好上了马。两人出得树林,面对着太阳拣小路走。
西北是荒僻之地,不像南方处处桑麻,处处人家,两人走了一个多时辰,又饥又累,好容易才见到一缕炊烟在一所屋上升起,两人奔到屋前,徐天宏下马拍门,过了半晌,出来了一个老婆婆,见两人装束奇特,不住的打量。徐天宏把刚才编的话说了,向她讨一点东西充饥。
那老婆婆叹了一口气,说道:“害死人的官兵。客官,你贵姓?”徐天宏道:“姓周。”周绮望了他一眼,没有言语。那老婆婆把他们迎进去,拿出几个山薯来给他们吃。两人大半天没东西了,虽然山薯又黑又粗,也吃得十分香甜。
那老婆婆说是姓唐,儿子因为交不出地租,给地主一顿打,回家来又是伤又是气,不久就死了。媳妇少年夫妻,一时想不开,在丈夫死后的当夜也自己吊死了,留下了老婆子孤苦伶仃一人。老婆婆一边说,一边淌眼泪。周绮一听大怒,问那地主叫什么,住在那里。老婆婆说:“这老杀才也姓唐,人家当面叫他唐六爷唐秀才,背后都叫他糖里砒霜。我也不知道他真的叫什么名字。他住在镇上,镇上就数他的房子最大。”周绮问道:“什么镇?怎样走法。”老婆婆道:“那个镇啊,这里往北走五里路,过了坡,上大路,向东再走二十里路,那就是了,那叫文光镇。”周绮忽的站起,抄起单刀,对天宏道:“喂……哥……哥……我出去一下,你在这里休息。”徐天宏见她要去杀那糖里砒霜,说道:“要吃糖末,晚上吃最好。”周绮一楞,明白了他的意思,点点头,又坐了下来。
徐天宏道:“老婆婆,我身上受了伤,行走不得,想借你这里过一夜。”那老婆婆道:“住是不妨山野里就是没什么吃的,客官莫怪。”徐天宏道:“老婆婆肯收留咱们,那是感激不尽。咱妹子全身都湿了,老婆婆有旧衣服,请借一套给她换换。”老婆婆道:“我媳妇留下来的衣裳,姑娘要是不嫌弃,就对付着穿穿,怕还合身。”周绮换了衣服,出来时,见徐天宏已在老婆婆儿子房里的炕上睡着了。
到得傍晚,徐天宏忽然胡言乱语起来,周绮在他额角一摸,烧得烫手,想是伤口化脓。她知道遇到这种情形十分危险,可是束手无策,不知怎么办好,心中一急,也不知是生徐天宏的气,还是生自己的气,举起了刀在地上乱剁,剁了一会,伏在炕上哭了起来。那老婆婆见这情形又是可怜又是害怕,也不敢来劝。周绮哭了一会,问道:“镇上有大夫吗?”老婆婆道:“有,有,曹司朋大夫的本领是最好的了,不过他架子很大,向来不肯到这种乡下地方来看病。我儿子病了,我老婆子和媳妇向他磕了十七八个响头,他也不肯来看……”周绮不等她说完,抹了抹眼泪,便道:“我这就去请。我……哥哥在这里,请你好好招呼他。”老婆婆道:“姑娘你放心,唉,那大夫是不肯来的。”
周绮不再理她,把单刀藏在马鞍旁,骑马往文光镇奔去。
一口气奔到文光镇,天已入夜,骑马经过一家小酒店,一阵阵酒香送将出来,不由得酒瘾大起,心想:“先请医生把他的病医好再说,酒末,将来还怕没得喝么?”正在这样自己安慰自己,只见迎面来了一个小厮,周绮问明了他曹司朋大夫的住处,迳向他家奔去。
到得曹家,雪白粉墙,黑漆大门,门上一对铜环擦得晃亮,打了半天门,才有一个家人出来开门,大剌剌地问:“天都黑了,这样急的干么?报丧吗?”周绮一听大怒,但想既然是来求人,也不好马上发作,忍住了一口气道:“来请曹大夫去看病。”那家人一听,说道:“不在家。”也不多话,转身就要关门。
周绮急了,一把拉住他手臂,提出门来,拔出单刀,说道:“他在不在家?”那家人吓得魂不附体,颤声道:“是真的不在家啊”。周绮道:“到那里去啦?快说。“那家人道:“到白玫瑰那里去了。”周绮把刀在他脸上一擦,喝道:“白玫瑰是什么东西?在那里?”那家人道:“白玫瑰是一个人。”周绮道:“胡说!那有好端端的人叫白玫瑰?”那家人急了,道:“大……王……姑娘。我不骗你,白玫瑰是个妓女。”周绮怒道:“妓女是坏人,到她家去干么?”那家人心想这女人强凶霸道,可是世事一窍不通,想笑又不敢笑,只好不言语了。
周绮怒道:“我问你啊。你怎么不说话?”那家人道:“她是我们老爷的相好。”周绮这才恍然大悟,“哦”了一声道:“你快领我去,别再罗唆啦!”那家人心想:“我几时罗唆过啦,都是你在问。”但冷冰冰的刀架在头颈里,不敢不依。于是说道:“我回去拿一盏灯笼。”周绮道:“拿什么灯笼?快走快走,人家是急病,你知不知道?”那家人心中暗暗打算,待会见了老爷,当然关照他不去看病,就是被那恶女人逼去,也得故意不把病看好。
不一会,两人到了一家小户人家门口,那家人道:“这就是了。”周绮道:“你打门,叫大夫出来。”那家人只好依言打门,一个鸨婆出来开门。那家人道:“有人要我们老爷瞧病,我说老爷没空,她不信,把我逼着来瞧。”那鸨婆白了他一眼,拍的一声把门关了。周绮站在后面,抢上去拦阻已然不及,在门上擂鼓价一阵猛敲,里面一点声息都没有,心中大怒,在那家人背上踢了一脚,喝道:“你快滚,别在姑娘眼前惹气。”那家人被她踢了个狗吃屎,口里唠唠叨叨的爬起来走了。
周绮等他走远,一纵身,跳进了院子,见一间房的纸窗中透出灯光来,轻轻的走了过去,伏下身来,只听见两个男人的声音在说话,她用手指沾了唾沫,湿破窗纸,附眼一看,见房里明晃晃的点了蜡烛,一个男子身材粗壮,另一个是瘦瘦的长条子,两人靠在一张睡榻上说话。一个妖艳的女子在给那瘦子捶腿,周绮正想喝问:“那一个是曹司朋,快走出来!”她“那”字尚未出口,只见那壮汉把手一挥。她怔得一怔,那妖艳的女子已站了起来,笑道:“哥儿俩又要商量什么害人的花样啦,给儿孙积积德吧,回头别生个没屁眼的小子。”那壮汉笑道:“放你娘的臭屁。”那女子笑着走了出来,把门带上,转到内堂去了。周绮心想:“敢情这女子就是白玫瑰,真不要脸。不过她的话倒说得有理,我就不杀她也罢。”
这时那壮汉拿了四只元宝出来,放在桌上,说道:“曹老哥,这里是二百两银子,咱们是老交易,老价钱。”那瘦子道:“唐六爷,这几天大军过境,征集军粮,你六爷又要大大发一笔财啦。”周绮一听又喜又怒,喜的是那糖里砒霜竟在此地,不必另去找他,怒的是大军害得她吃了这许多苦,原来此人还供应大军军粮。又听见那壮汉道:“那些泥腿们刁钻得很,你道他们肯乖乖的缴粮出来么?这几天我东催西逼,人都累死了。”那瘦子笑道:“这两包药你拿回去,有得你乐的了。这包红纸包的给那娘儿吃,不上一顿饭功夫,她就人事不知,你爱怎样摆布她就怎样摆布,这用不着兄弟教了吧?”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那瘦子又道:“这包黑纸包的给那男人服,你只说给他医伤,吃后不久,他就伤口流血而死。别人只道他创口破裂,谁也疑心不到你身上。你说兄弟这着棋怎么样?”那壮汉连说:“高明,高明。”那瘦子又道:“六爷,你人财两得,酬劳兄弟二百两银子,似乎少一点吧?”那壮汉道:“曹老哥,我们自己哥儿,明人不说暗话,那雌儿相貌的确标致。她穿了男装,我已经按捺不住了,后来看出来她是女子扮的,嘿嘿,送到嘴边的肥肉不食,人家不骂我唐六祖宗十八代没积阴功么?至于那个男人,真的并没多少油水,只是他们两人一路,我要了那雌儿,总不能让那男人再活着。”那瘦子道:“你不是说他有一枝金子打的笛子?单是这枝笛子,也总有几斤重吧?”那壮汉道:“好了,好了,我再添你五十两。”又拿出一只元宝来。那瘦子笑道:“事成之后,这是你第十五房姨太太了吧?”
周绮越听越怒,把房门一脚踢开,直抢进去。那壮汉叫了声“啊哟”,飞脚来踢周绮握刀的手腕。周绮单刀一翻,顺手把他右脚劈了下来,跟着一刀,刺进心窝。
那瘦子在一旁已吓得呆了,一声不作。周绮拔出刀来,在那壮汉身上拭干了血迹,一把抓住瘦子胸口衣服,喝道:“你就是曹司朋么?”那瘦子双膝一软,跪在地上,说道:“求……姑娘………饶命……我再也不敢了。”周绮道:“谁要你的性命?起来。”曹司朋颤巍巍的站起来,不住的发抖。周绮顺手把桌上五双元宝和两包药都放在怀里,说道:“出去。”
曹司朋不知她什么用意,只好慢慢走出房门,开了大门。鸨婆听见声音,在里面问:“谁呀?”曹司朋不敢做声。周绮叫他去牵了他自己的坐骑,两人上马驰出镇去。周绮拉住他坐骑的缰绳,喝道:“你只要叫一声,我就取了你的狗头。”曹司朋连说:“不敢。”
不到一个时辰,两人已奔到那老婆婆家门前。曹司朋一路心中惴惴不安。不知这女强盗要掳他到什么地方去。进了门,老婆婆点了灯迎出来,见周绮和曹司朋同来,不禁大为惊奇,她想到曹司朋当时拒医她儿子伤病的情形,满腔悲愤,对他不加理睬。周绮走到徐天宏炕前,见他昏昏沉沉的,烛光下现得满脸通红,想是发烧得厉害。
周绮一把将曹司朋揪进来,说道:“我这位……哥哥受了伤,你快给他医好。”曹司朋一听是叫他治病,这才放下了五分惊疑忧急之心,他看了徐天宏的脸色,替他诊了脉,把他肩上的布条解下来看了伤口,皱了皱眉头,说道:“这位爷现在血气甚亏,虚火上冲……”周绮道:“谁跟你说这一套,你快给他治好,不治好,你休想离开。”曹司朋道:“我到镇上去拿药,没有药也是枉然。”
这时徐天宏比较宁定了一点,听他们两个说话。周绮道:“哼,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子?你开药方,我去赎。”曹司朋知道今日遇到了克星,无可奈何,道:“那么请姑娘拿出纸笔来,我来开方。”
可是在这种贫苦的山野之居,那里来的纸笔?周绮皱起了眉头,无计可施。曹司朋颇为得意,说道:“这位爷的病耽搁不起,我看还是让我回镇取药最好。”徐天宏道:“妹子,你拿一条细柴烧成炭,写在粗纸上就行了,再不然写在木板上也成。”周绮喜道:“究竟还是你花头多。”依言烧了一条炭,老婆婆找出一张拜菩萨的黄表纸来。曹司朋只好开了方子。
周绮等他写完,找了一条草绳把他双手反背缚住,双脚也捆住了,放在徐天宏炕边,再把徐天宏的单刀放在他枕边,对老婆婆道:“我到镇上赎药,这大夫要是想逃,你就叫醒我哥哥,先把他砍死再说。”
周绮嘱咐已毕,又骑马往镇上赎药,待得找到药材店,叫开门配了十多帖药出来,东方已现微明,只见街上乡勇来往巡查,想是糖里砒霜被杀之事已经发觉。她缩在街角,待巡查队过去,才放马奔驰,回到老婆婆家时天已大明,忙和老婆婆合力把药煎好,盛在一只粗碗里,拿到徐天宏炕边,把他推醒喝药。
徐天宏见周绮满脸汗水煤灰,头发上又是柴又是草,想到她出身富家,从未做过这些烧火煮汤之事,心中十分感激,忙坐起来把碗接过,忽然心念一动,把药碗递到曹司朋口边,说道:“你喝两口。”曹司朋稍一迟疑,周绮已明白徐天宏的意思,连说:“对对,要他先喝,你不知道这人可有多坏。”曹司朋只好张嘴喝了两口。徐天宏道:“妹子,你歇歇吧,这药过一会再喝。”周绮道:“干么?”徐天宏道:“瞧他死不死。”周绮道:“对啦,要是他死了,这药就不能喝。”她把油灯放在曹司朋脸旁,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目不转瞬的瞧着他脸上的变化,曹司朋苦笑道:“医生有割股之心,那里会害人?”周绮怒道:“你和糖里砒霜鬼鬼祟祟的商量,要害人家姑娘,谋人家的金笛子,都给我听见了。你还说得嘴硬?”徐天宏一听金笛,忙问原因。周绮把听到的话说了一遍,并说已把那糖里砒霜杀了。她说到这里,忙出去告诉老婆婆,说已替他儿子媳妇报仇雪恨。那老婆婆眼泪鼻涕,又哭又谢,不住念佛。
徐天宏等周绮回进来,问曹司朋道:“那拿金笛的是怎样一个人?女扮男装的又是谁?”周绮拔出单刀,在一旁威吓:“你不说个明明白白,一刀先搠死你。”曹司朋心中恐惧异常,说道:“小……小人照说就是……昨天唐六爷来找我,说他家里有两个人来借宿,一个人身受重伤,话都不会说,另一个是个美貌少年。他本来不肯收留,但见这少年标致得出奇,就留他们住了一宿,后来听这少年说话细声细气,行动神情都像是个女子,而且他不肯和那男子同住一房,所以断定他是女扮男装的。”周绮道:“于是他就来向你买药是不是?”曹司朋道:“小人该死。”徐天宏道:“那男人是怎么个样子?”曹司朋道:“唐六爷叫我去瞧过,他大约二十三四岁,文士打扮,身上腿上受了七八处剑伤棍伤。”徐天宏道:“伤得厉害吗?”曹司朋道:“伤是很重,不过都是外伤,好好调养,还是可以复元的。”徐天宏见再问不出什么道理来,就把药端起来喝了。
徐天宏喝了药后,睡了一觉,出了一身大汗,傍晚又喝了一碗。那曹司朋人品虽坏,医道却极高明,居然药到病除。再过一天,徐天宏好了大半,已能走下炕来。
又过了一日,徐天宏自忖已能勉强骑马上路,对周绮道:“那拿金笛子的是我余十四弟,不知他怎么会投在恶霸家里。那恶霸虽已被你杀死,想无大碍,但我总不放心,今夜咱们去探一探。你瞧怎样?”周绮道:“他是你十四弟?”徐天宏道:“他到你庄上来过的,你也见过,就是我们总舵主他第一个派他出去打探消息的那人。”周绮道:“哦。原来是他,我不知道他有一枝金笛,早知是他,把他接到这里来和你一起养伤,倒也很好。”徐天宏笑了笑。过了一会,说道:“那女扮男装的却又是谁?难道是四嫂?”
到得傍晚,周绮拿出一只元宝来送给老婆婆,她千恩万谢的收了。周绮把曹司朋一把提起,飕的单刀出手,把他一只右耳割了下来,喝道:“你把我这位哥哥医好,才饶你一条狗命,以后要是再见到你为非作歹,嘿嘿,那糖里砒霜就是你的榜样。”曹司朋按住创口,连说:“不敢。”徐天宏道:“咱们过三个月还要回来,那时再来拜访曹大夫。”曹司朋又说:“不敢。”
周绮道:“你骑他的马,咱们走吧。”两人上马往文光镇奔去。走了四五里路,周绮问道:“你说咱们过三个月再回来,干么呀?”徐天宏道:“我骗骗那鬼大夫的,叫他不敢和那老婆婆为难。”周绮点点头,又骑了一段路,说道:“你对人干么这样狡猾?我不喜欢。”徐天宏一时答不出话来,隔了半晌,说道:“姑娘不知道江湖上人心险恶。待朋友当然处处以仁义为先,但对付小人,你要是真心待他,那就吃亏上当了。”周绮道:“我爹爹说宁可自己吃亏,决不能欺负别人。”徐天宏道:“这就是你爹爹过人之处,所以江湖上提到铁胆庄周老爷子,不论是白道黑道、官府绿林,无人不说他是位大仁大义的英雄好汉,我们都是万分钦佩。”周绮道:“你干么不学我爹爹?”徐天宏道:“周老爷子天性淳厚,像我这种刁钻古怪的人只怕学不上。”周绮恨道:“我就最讨厌你这种刁钻古怪脾气。我爹爹说,你好好待人家,人家自然会好好待你。”徐天宏心中很是感动,周绮道:“怎么?你又不高兴了?又在想法子作弄我是不是?”徐天宏道:“你别瞎疑心。”
两人谈谈说说,颇不寂寞。经过这一次患难,徐天宏对她自是衷心感激,而周绮也怕自己有恩于人,人家故意相让,所以处处反而谦退一步。周绮道:“以前我只道你坏到骨子里去了,那知……”徐天宏道:“那知怎样?”周绮道:“我瞧你从前那些坏,是故意做出来的。你干么老是存心呕我呀?我这人教你瞧着生气,是不?”
徐天宏道:“一个人是好是坏,初相识常常看错。我当初那里知道姑娘是这样一副好心肠。”周绮笑道:“你那时以为我又骄傲又小气,是不是?”徐天宏笑笑不言语。
两人赶到文光镇,把马匹系在僻静处,找到了糖里砒霜的宅第,翻进墙去探看。徐天宏抓到一名更夫,持刀威吓,问他余鱼同的踪迹。那更夫说唐六爷那天在白玫瑰家里被曹司朋大夫杀死,家里乱成一团,借宿的那两人一早就走了。周绮道:“咱们赶上他们去。”
不一日过了皋兰,再走两日,徐天宏在路上发现了陈家洛留下的标记,知道大伙要在开封会齐,忙对周绮说了。周绮听说众人无恙,大喜不已,打了三斤酒喝了个痛快,次日催徐天宏赶路。这时徐天宏肩上创伤已经收口,身体也已复原。两人在路上随意闲谈,徐天宏尽把江湖上的轶闻掌故说给她听,又把道上一切禁忌规矩,沿路详细解释。她闻所闻,听得津津有味,说道:“你早告诉我这些不好么?以前老跟人家拌嘴。”
这一日来到潼关,两人要找客店,一打听是“悦来老店”最好,到得客店一问,上房只剩下一间了。徐天宏拿出一串钱塞给店小二,要他设法多找一间。那店小二十分为难,张罗了半天,回来说:“别的店房确实住满了。这位爷和这位姑娘不知是什么称呼?”徐天宏道:“她是我妹子。”店小二道:“既然是亲兄妹,住一间房也不打紧呀!”周绮怒道:“要你多罗唆……”他话未说完,徐天宏突然把她衣角一扯,嘴一努,说道:“好,一间就一间。”周绮一路跟徐天宏行来,见他对待她彬彬有礼,确是个志诚君子,现在他忽然要和她同住一间房,又害羞,又疑心,在店小二面前只好闷声不响。
到得房里,徐天宏随即把门带上,打手势叫她不要作声,轻声说道:“你刚才见了镇远镖局那坏蛋么?”周绮惊道:“什么?带了人来捉文四爷、害死我弟弟的那个东西?”徐天宏道:“刚才我瞥见一眼,认不真,我怕他瞧见咱们,所以赶紧进屋,待会咱们去探一探。”这时店小二进来泡茶,问要点什么吃的,徐天宏嘱咐后,说道:“北京镇远镖局的几位达官爷也住在这里,是不是?”店小二道:“是啊,他们路过潼关,总是照顾小店的生意。”
徐天宏等店小二出去后说道:“据四嫂和十四弟说,这童兆和是元凶首恶,咱们今晚先干掉他,好替你弟弟和文四哥报仇。”周绮想到兄弟惨死,铁胆庄被烧,气往上冲,不是徐天宏极力劝阻,早已拔刀闯了出去。徐天宏道:“你躺一会儿,养一下神。到半夜里再动手不迟。”周绮只得沉住气,好容易挨到二更时分,实在按捺不住了,拔出单刀,说道:“走吧。”徐天宏打开窗子,跳了出去,周绮跟着出来。徐天宏低声道:“他们人多,怕有好手。咱们先探一探,想法子把那小子引出来,单独对付他。”周绮点点头。两人飞身上屋,见东边一间上房中透出灯光,徐天宏一打手势,两人跳下来分路包抄过去,周绮在窗上找到一条隙缝,附眼往里窥视。
徐天宏握住兵刃,站在她身后望风,见她忽然站起,右腿飞起往窗上踢去,徐天宏大骇,忙闪身挡在她面前,周绮一脚踢出,刚刚踢到徐天宏胸前。急忙缩转,这一踢势道过猛,连忙缩转,只因去势过猛,用力收回,不由得倒跌数步。徐天宏跟着纵过来,低声问道:“怎么?”周绮道:“快动手。我妈妈在里面,被他们绑住了。”徐天宏一听大惊,忙道:“快回房商量。”
回到房中,周绮气急败坏的道:“还商量什么?我妈妈被这些小子抓住啦。”徐天宏心中沉吟不决。周绮道:“怕什么?你不去,我就一个人去。”徐天宏道:“不是怕,我在想办法,又要救你妈妈,又要杀那小子,这两件事总要同时办到才好。”周绮道:“先救妈妈。那小子杀不到就算啦。”正在此时,忽然门外一阵脚步声,徐天宏忙摇手示意,只听见一个人走过门口,口中唠唠叨叨的抱怨:“三更半夜的,不早早挺尸,还喝什么烧刀子?他妈的,菩萨保祐教这班保镖在半路遇到强人!”徐天宏听口气,知道是店小二因为保镖的要他弄酒,所以满肚子不高兴,灵机一动,对周绮道:“那曹司朋有两包药给你拿来啦,是吗?有一包他说吃了便人事不知,快给我。”周绮不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拿了出来,问道:“干么?”徐天宏不答,向她招招手,又跳出窗去,周绮跟了出去。
徐天宏走到过道,悄声道:“伏下,别动。”周绮满腹狐疑,不知他捣什么鬼,等了一阵,不见动静,正要想问,忽然看见火光晃动,原来是店小二拿了烛台、托了一只盘子过来。徐天宏在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子,“扑”的一声把蜡烛打灭。店小二吃了一惊,口中骂道:“真是见了鬼,好端端的又没风,蜡烛也会熄。”放下盘子,转身去点火。徐天宏等他转了弯,疾忙穿出,火折子一闪,看清盘中有两把酒壶,把那包药分成两份,在两把壶中各倒了一份,对周绮道:“到他们屋外面去。”
两人绕到镖师房的窗外伏定,徐天宏往窗缝里张去,果见一个中年妇人双手被缚在背后,坐在地上。几个人大刺刺的坐在炕上桌边高谈阔论,他识得其中一个是被章进擒过的铁琵琶手韩文冲,一个是被周绮擒住过的钱正伦,另一个就是在铁胆庄会过的童兆和,此外还有三个不曾见过的镖师。只听见童兆和道:“人家说起铁胆庄来,总是铜墙铁壁,那知被老子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周绮在窗外听得清楚,知道烧庄的果然是他。那韩文冲神气抑郁,说道:“老童,你别胡吹啦,那周仲英我会过,这里咱哥儿们一齐上,也未必准是他对手。他将来找上镖局子来,有你乐的啦!”童兆和道:“照哇!咱们是福星照命,偏偏铁胆周的婆娘会找上咱们来。现在有这个人押着,他还敢对咱们怎的?”说到这里,店小二托着盘子,送进酒菜来。
众镖师登时大吃大喝起来。韩文冲似乎意兴萧索,童兆和不住劝他喝酒,说道:“韩大哥,好汉敌不过人多,你栽在他们手里,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下次咱们约齐了人,跟他们红花会一对一的见个高下。”一个镖师道:“别人一对一那倒也罢了,老童你跟谁对?”童兆和道:“我找他们的娘儿……”他话未说完,突然“咕咚”一声,跌在炕下,众人吃了一惊,忙去扶时,各人忽然手酸脚软,都动弹不得。
徐天宏单刀伸进窗里一撬,把窗撬开,飞身进内。周绮跟着跳进,只叫得一声“妈”,眼泪已流了下来,忙割断缚着她双手的绳索。周大奶奶乍见爱女,恍在梦中,那里还说得出话来?徐天宏把童兆和提起,一刀刺进肚子,登时了帐。此人一生为非作歹,兴波作浪,也不知道害了多少人,今日命丧于徐天宏之手,也算是罪有应得。
周绮挺刀又要去杀其余镖师,徐天宏道:“他们罪不至死,饶了他们罢。”周绮点点头,收回单刀。周大奶奶知道爱女脾气,除了对父亲的话有时还听听之外,她要怎样便怎样,任谁都劝她不动,见她对徐天宏的话很是遵从,心中不禁暗暗纳罕。徐天宏在众镖师身上一搜,搜到了几封信,也不暇细看,就放在怀内,说道:“咱们快回房去,收拾东西就走。”三人跳回房去,徐天宏执了包裹,在桌上留下一小锭银子作房饭钱,到马厩去牵了三匹马,向东而去。
周大奶奶见女儿和徐天宏同行,而且同住一房,更是疑心大起,她也是火爆霹雳的脾气。连问:“你爹呢?这位爷是谁?怎么跟他在一起?又和爹闹了脾气出来,是不是?”周绮道:“你才是跟爹闹脾气出来的。妈,你待会再问好不好?”
母女两人都是急性子,说着就要争吵起来。徐天宏忙来劝解。周绮嗔道:“都是为了你,你还要说呢!”徐天宏听了这话,心中甜甜的,一笑走开。母女两人鼓起了嘴,各想各的心事。当晚在一家农家借宿,母女俩同枕共话,周绮才把经过情形一一向母亲说了。她不善说辞,周大奶奶又听得性急,两人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个赌气不说,一个骂女儿不听话,两人闹到半夜,才把别来情况说了个粗枝大叶。
原来周大奶奶痛惜爱子丧命,一怒离家,奔到皋兰去投奔亲戚许家。偏生主人出远门去了,主人娘子虽然殷勤款客,但她心中有事,闲居了几日,实在闷不过,留了一封信,自行骑马走了。这日来到潼关,在悦来客店见到镇远镖局的镖旗,想起大弟子孟健雄曾说,累她爱子死于非命的是镇远镖局的镖头童兆和,于是拿了单刀,半夜跳进店里查看。无巧不巧,那童兆和正在其内,周大奶进去报仇,镖局中人多,铁琵琶手韩文冲又是好手,终于失手被擒。她满想自己孤身一人,这番决无幸免,那知女儿竟会将她救出。周绮说起这番报仇救人全是徐天宏用的计谋,周大奶奶心中对他好生感激。
次日上路,周大奶奶细细盘问徐天宏的出身家世。徐天宏道:“我在十二岁上,全家就给官府陷害死光了,只逃出了我一个人。”周大奶奶道:“官府干么害你呀?”徐天宏道:“府台的儿子看中了我姊姊,要讨她做小,我姊姊早就许了人家,我爹爹当然不答应。府台说我爹爹勾结土匪,把我爹爹、妈妈、哥哥都下在监里,教人传话给我姊姊,说只要她答应,就放我爹爹出来。我那未过门的姊夫去行刺府台,反而被捕快打死了。我姊姊得到讯息,投河自尽。这一来,我爹爹、妈妈、哥哥还有活路么?”周绮听得怒不可遏,说道:“你报了仇没有?”徐天宏道:“等到我长大,学了武艺,回去找那府台,那知他早就升官调到别的地方去了。这几年来我到处找寻,始终没得到消息。”周绮道:“这狗官叫什么名字?我决放他不过。”徐天宏道:“我只知道他姓方,至于叫什么名字,就不大清楚了。他左脸上有一大块黑记,一见面就知道。”周绮“喔”了一声。
周大奶奶又问他结了亲没有,在江湖上这多年,难道没看中那一个姑娘吗?周绮笑道:“他这人太刁滑,没那一家姑娘会喜欢他。”周大奶奶骂道:“大姑娘家,风言风语的,像什么样子!”周绮笑道:“你问得仔仔细细的,要给他做媒是不是?那一家姑娘呀?是不是许家妹妹?”
当晚在客店中宿下,周大奶奶埋怨周绮道:“你一个闺女,和人家青年男子同路走,同房宿,难道还能嫁给别人吗?”周绮道:“他受了伤,我救他救错了吗?他为人虽然鬼计多端,可是对我一向规规矩矩的。”周大奶奶道:“这个你知道,他知道。我相信,你爹爹相信。但别人能相信么?除非你一辈子不嫁人。否则给丈夫疑心起来,你别想好好做人。这就是咱们做女人的难处。”周绮道:“那我就一辈子不嫁人。”两人越说越大声,又要争吵起来。周大奶奶道:“那位徐爷就住在隔房,别教人家听见了不好意思。”周绮道:“怕什么?我又没做亏心事,干么要瞒他?”
次日母女俩起来,店小二拿了一封信进来,说道:“隔房那位徐爷叫我拿给奶奶的。”周绮忙问:“他人呢?”店小二道:“他说有事先走一步,今儿一早骑马走了。”周绮抓住他领口,喝道:“你干么不来叫我们?”店小二道:“徐爷说不必了,他的话都写在信上。”周绮放下店小二,去抢信来看,只见信上写道:
“周大奶奶、周姑娘赐鉴:天宏不幸受伤,承周姑娘义加援手,微命得以生还,感激之情,不必多说。现在两位母女团圆,此去开封,路程已近,天宏先走一步,请勿见怪。周姑娘相救之事,天宏自己当然终身不忘,但决不对人提起片言只字,请两位放心可也。徐天宏上。”
周绮看了,呆了半晌,把信一丢,回房躺在炕上重又睡倒。周大奶奶叫她吃饭动身,她不言不语,不理不睬。周大奶奶急道:“我的大小姐,咱们不是在铁胆庄哪,怎么还发大小姐脾气?”周绮仍旧不理。周大奶奶道:“你怪他一个人不声不响的走了,是不是?”周绮气道:“他是为我好,我怎能怪他?”周大奶奶道:“那么你在怪我了?”周绮翻身向里,把被蒙住了头。周大奶奶道:“你怪我什么呀?”周绮霍的坐起,说道:“你昨晚说的话,一定都让他听见啦。他怕人家说闲话,害我嫁不了人,所以一个人先走。他信上不是说“决不对人提起片言只字”吗?我嫁不嫁人,你操什么心?我偏不嫁人,偏不嫁人!”周大奶奶对女儿是从小宠惯了的,见她边说边流下泪来,心中又疼又悔,知道她对徐天宏已有真情,虽然她自己未必明白,但不知不觉中已把感情流露了出来,于是低声安慰:“妈现在只有你一个女儿,妈难道还不疼你?咱们到开封府见了你爹,要他作主,将你许配给这位徐爷。你放心,一切包在妈的身上。”周绮急道:“谁说要嫁他了?我有什么不放心?下次人家就是死在我的面前,我也不去救他一救。
第十一回 高塔入云盟九鼎 快招如电显双鹰
乾隆在六和塔顶饿了两日两夜,又受了两日两夜的惊吓气恼,心力交瘁,甚是委顿。第三天早晨,忽见一个小书童入室走近,说道:“少爷请东方老爷过去谈谈。”乾隆认得他是陈家洛的书童心砚,心头一喜,忙随着他走到下一层来。
他一进门,陈家洛笑容满脸地迎出,当先一揖。乾隆还了一揖,走进室内。心砚献上茶来。陈家洛道:“快拿点心来。”心砚捧进一个茶盘,盘中放着一碟汤包、一碟蟹粉烧卖、一碟炸春卷、一碟虾仁芝麻卷、一碗火腿鸡丝莼菜荷叶汤,盘未端到,已是清香扑鼻。心砚放下两副杯筷,筛上酒来。
陈家洛道:“小弟因要去探望一位朋友的伤,有失迎迓,还请恕罪。”乾隆道:“好说,好说。”陈家洛道:“请先用些粗点,小弟还有事请教。”乾隆饿得肚皮已贴到了背心。他素来体格强健,食量惊人,两日两夜不吃东西,如何耐得?见陈家洛先举筷夹一个汤包吃了,当即下箸如飞,快过作诗十倍,顷刻之间,把四碟点心吃得干干净净,汤也喝了个“碗底朝天予”。陈家洛每碟点心只吃了一件,喝了口汤,就放下筷子,见他吃得香甜,只是微笑。点心吃完,乾隆说不出的舒服受用,端起茶杯,望着杯中碧绿的龙井细茶,缓缓啜饮,齿颊生津,脾胃沁芳。陈家洛把门推得洞开,道:“他们都守在底下,咱们在这里说话再妥当也没有,决不会有第三人听见。”
乾隆板起脸,一字字低沉地道:“你把我劫持到这里,待要怎样?”
陈家洛走上两步,望住他脸。乾隆只觉他目光如电,似乎直看到了自己心里去,不由得慢慢转开了头,隔了半晌,听得陈家洛道:“哥哥,你到今日还不认我么?”
这句话语音柔和,声调恳切,钻入乾隆耳中,却如晴空打了个霹雳,他忽地跳起,颤声道:“你……你……你说什么?”
陈家洛脸色诚挚,缓缓伸手握住他手,说道:“咱们是亲兄弟亲骨肉。哥哥,你不必再瞒,我什么都知道啦。”
冇从文泰来被救,乾隆就知这个大秘密再也保守不住。但听陈家洛突然叫自己为“哥哥”,仍不禁震惊万分,登时全荮无力,瘫痪在椅中。
陈家洛道:“你到海宁扫墓,大举修筑海塘,把爸爸姆妈封为潮神和潮神娘娘,我知你并没忘本。你在这镜子里照照看。”说着把墙上画旁的一根线一拉,画幅卷起,露出一面大镜子来。
乾隆站起身来,见镜中自己一身汉装,面目神情,毫无满洲人的痕迹,再看看站在身旁的陈家洛,两人年岁不同,容貌却实在颇为肖似,叹了门气,回坐椅中。陈家洛道:“哥哥,咱兄弟以前互不知情,以致动刀抡枪,骨肉相残,爸爸姆妈在天之灵,一定很是痛心呢。好在大家并无损伤,并没做下难以挽救的事来。”
乾隆只觉喉干舌燥,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个不住,隔了半晌,说道:“我本来叫你到京里去办事,你自己不肯去。”见陈家洛转身眼望大江,并不置答,续道:“我已查过,知道你已中乡试,那好得很啊。凭你才学,会试殿试必可高中,将来督抚、尚书、大学士,岂有不提拔你之理?这于家于国,对你对我,都是大有好处,何苦定要不忠不孝,干这种大逆不道之事。”
陈家洛忽地转身,说道:“哥哥,我没说你不忠不孝,大逆不道,你反说起我来。”乾隆“咦”了一声,道:“臣对君尽忠,叛君则为大逆。我既已为君,又怎说得上不忠?”
陈家洛道:“你明明是汉人,却降了胡虏,这是忠吗?父母在世之日,你没好好侍奉,父亲在朝廷之日,反而日日向你跪拜,你于心何安,这是孝么?”乾隆头上汗珠一粒一粒地渗了出来,低声说道:“我本来不知。是你们红花会已故的首领于万亭今年春天进宫来,我才听说的,现今我仍是将信将疑。不过为人子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信错了不过是愚,否则可是不孝。因此我到海宁来祭墓。”
实则这年春天于万亭偕文泰来入宫,将陈夫人的一封信交给乾隆,信中详述当时经过,又说他左股有一块硃记,这是再也确切不过的明证,乾隆已然信了九成。待于万亭走后,把当年喂奶的乳母廖氏传来,秘密查询,更得悉了详情。
原来康熙五十年八月十三日,皇四子胤禛的侧妃钮祜禄氏生了一个女儿,不久听说大臣陈世倌的夫人同日生产,命人将小儿抱进府里观看。哪知抱进去的是儿子,抱出来的却是女儿。陈世倌知是皇四子掉了包,大骇之厂,半句都不敢泄漏出去。
当时康熙诸子争储夺嫡,明争暗斗,无所不用其极,各人笼络大臣,阴蓄死党。胤禛知父皇此时心意难决,皇太子已立了二哥胤礽,但父皇久欲废立,兄弟中如胤褆、胤祉、胤禩等才干都不在自己之下,诸人势均力敌。皇帝选择储君时,不但要比较诸皇子的才干,也要想到诸,子的儿子,要知立储是久长之计,皇子死了,皇孙就是皇帝。胤禛时初生之子弘晖早天,剩下的儿子弘时相貌猥琐,不为祖父所喜,兼且未曾出过天花。当时大花流行,孩子患上,十有五死,胤禛之子未出天花,差不多等于没有儿子。满盼再生一个儿子,岂知下一个儿子难产,出生时便即天折。胤禛侧妃钮祜禄氏不久怀孕,两夫妇求神拜佛,但愿生个儿子,哪知生出来的却是女儿。胤禛不顾一切要做皇帝,凑巧陈世倌生了个儿子,生得唇红面白,眉目清秀,就强行换了一个。胤禛于诸皇子中手段最为狠辣,陈世倌哪敢声张?
这换去的孩子取名弘历,康熙时封为宝亲王,后来就是乾隆。他自小聪颖武勇,六岁即能诵《爱莲说》,到了九岁时,更遇到一件事,使康熙十分喜爱。
这年弘历跟随祖父到热河打猎,卫队从山中赶了一头大黑熊出来,赶到康熙跟前。康熙举起火枪,一枪打中黑熊头上,那熊扑地倒了。康熙放枪之时,弘历骑了一匹小马,举起火枪,在祖父身旁跃跃欲试,见了那庞大的黑熊居然丝毫不惧。康熙看得有趣,说道:“你过去打它一枪。”康熙爱惜孙儿,叫他去打一枪,就算是他打死的,将来说弘历九岁击毙大熊,可以夸示群臣。弘历下马走到黑熊跟前,叫道:“打死你,打死你!”对准黑熊肚皮放了一枪,众侍卫齐声欢呼叫好,康熙也是捻须微笑。弘历转身回来,刚要上马,哪知黑熊没有死透,突然人立,恶狠狠地向康熙马前扑来。众侍卫大惊,数枪齐发,将之击毙。康熙惊喜交集,对侍卫们道:“这孩子福分可真不小,要是他在黑熊跟前之时那熊站了起来,那还有命么?”
从此康熙认为弘历福命大,兼之他文武双全,在诸孙中最为得宠。胤禛后来能做皇帝,实颇仗这假儿子之力。是以终雍正一朝,海宁陈家荣宠无比,雍正一来是报答,二来是笼络,免得陈家有所怨望,而泄漏这天大秘密。
至于换到陈家的女儿,本是公主,后来嫁给常熟蒋溥。蒋溥的父亲蒋廷锡于雍正初年任户部侍郎,其时陈世倌任山东巡抚,两人共同治水有功。陈蒋二人后来都入内阁。蒋溥由户部尚书、礼部尚书、吏部尚书而大学士,终乾隆一朝,蒋家荣宠不衰。据常熟故老相传,蒋溥陈夫人所住的楼堂,当地都称为“公主楼”,至今遗迹尚在。
乾隆初被抱人雍亲王(胤禛封号)府时啼哭不止,不肯吃奶。胤禛的侧妃钮祜禄氏只得把陈家原来给乾隆喂奶的奶母廖氏召到府中,乾隆这才止哭吃奶。哪知事隔多年,乾隆忽然问起,廖氏本不肯说,但听他门气,知道已悉详情,无法再加隐瞒。廖氏这时已六十多岁,当夜就被乾隆派人绞死,防她走漏隐事。
乾隆说这番话时,想起廖氏抚會之劳,心头颇为自疚。
陈家洛道:“你自己看看又哪里像旗人了?还有什么好疑虑的?”乾隆沉吟不语。陈家洛道:“你是汉人,汉人的锦绣江山沦入胡虏之手,你却去做了胡虏的头脑,率领他们来欺压咱们黄帝子孙。这岂不是不忠不孝、大逆不道吗?”
乾隆无言可对,昂然道:“我今日反正已落入你的手里,你要杀便杀,何必多言。”陈家洛温言道:“咱们在海塘上曾经约定,以后互不加害,言犹在耳,我岂能背誓?何况现下知道你是我的亲哥哥,兄弟相会,亲近还来不及,哪有相害之理?”说着不禁掉下泪来。
乾隆道:“那么你要我怎样?要逼我退位么?”陈家洛拭一拭眼泪,说道:“不,你仍然做你的皇帝,然而并非不忠不孝的皇帝,而是一位仁孝英明的开闰之主。”乾隆奇道:“开国之主?”陈家洛道:“正是,做汉人的皇帝,不是满清的皇帝。”
乾隆一听此言,已明白他意思,道:“你要我把他们赶出关外?”陈家洛道:“不错,你一样做皇帝,与其汄贼作父,为后世唾骂,何不奋发鹰扬,建立万代不易之棊?”乾隆本是好大喜功之人,听了这几句话,不由得评然心动。陈家洛鉴貌辨色,知道由己说辞已经见效,续道:“你现今做皇帝,不过是承袭祖宗余荫,有什么稀奇?你看看这人。”
乾隆走到窗边,顺着他手指向下望去,见一个农夫在远处田边挥锄耕作。陈家洛道:“要是这人生在雍亲王府中,而你生在农家,那么他就是皇帝,你却须得在田间锄地了。”乾隆一向自以为天纵神武,迥非常人可比,此刻细细琢磨陈家洛的话,不禁爽然若失。陈家洛又道:“大丈夫生在世间,百年之期,倏忽而过,如不建功立业,转眼与草木同朽,历来帝皇,如汉高祖、唐太宗、明太祖,那才是真英雄真豪杰。元人如成吉思汗,清人如太祖努尔哈赤、太宗皇太极,也算得一代雄主。如汉献帝、宋徽宗、明崇祯这种人,纵使不是亡国之君,因人碌碌,又何足道哉?”
这番话每一句都打入了乾隆心坎。他知道自己是汉人后,曾几次想下令宫中朝中改服汉人衣冠,都被太后和满洲大臣拦住。心想倘若真的依着陈家洛的话,推倒清廷,改朝换代,重还汉家天下,自己就是陈姓皇朝的开国之主,功业实可上比刘邦、李世民。
他正想接话,忽听得远处传来一阵犬吠之声,又见陈家洛双眉微扬,转身外望,忙跟着向窗外望去。只见四条身躯异常庞大的獒犬向六和塔疾奔而来,后面跟着两人。
转眼之间,两人四犬已奔到塔下,隐隐听到有人厉声喝问。六和塔塔高十三层,乾隆与陈家洛这时在第十二层上,与塔下相距甚远,听不清楚下面说话。只见两人四犬都冲进了塔中,忽然四条獒犬反身奔逃,孟健雄手夹弹弓追出,一阵连珠弹把四犬打得狺狺狂叫。
陈家洛正自奇怪,不知两人四犬是什么路数,忽见塔中一人蹿出,身法迅疾无比,夹手把孟健雄的弓夺过,左掌便向他项颈劈落。孟健雄一闪没避开,忙举手挡格时,被那人用弹弓弓端在腰里一戳,戳中穴道,俯身跌倒。那人头也不回,直奔进塔。这人刚进塔门,塔里便抛出一个人来,仰天跌在地下,动也不动,却是安健刚。又听得塔内的马善均、马大挺父子哨声大作,连连报警。
乾隆眼见来了救援,心中大喜。陈家洛四下瞭望,见各处并无动静,知道来攻的只此两人,马家父子此时才发警号,想是敌人行动过速,待到发现,敌已入塔。这两人身手如此矫健,必是大内侍卫中的高手,看来比之金钩铁掌白振尚要胜得一筹。
四条獒犬重又折回,再蹿进塔内,只听得女子斥骂声、少年叫喊声、獒犬吠叫声响成一片,那是把守第二层的周绮和心砚正在对付獒犬。突然两声惊叫,第二层窗口中投下两件兵器来,一是单刀,一是软鞭。陈家洛认得是周绮和心砚所用,想是被敌人夺去而掷下来的,不知两人是否遇险,甚是担心。
乾隆见陈家洛本来神色自若,忽然脸有优色,知道。己手下人占了上风,暗暗欢喜,突见他转露微笑,忙向下望。只见一条大汉手舞大铁桨,将四条獒犬打出塔来。周绮和心砚抢出来扶了孟健雄和安健刚进去。四条獒犬猛恶异常,直如四头豹子一般。一条獒犬后腿给铁桨打断,兀自不退,仍然猛扑乱咬,蒋四根给四只狗围在垓心,竟尔有些手忙脚乱。
心砚又从塔里奔出,双手连挥,十几块砖头把獒犬打得汪汪乱叫。蒋四根趁机一桨,击在一条獒犬臀部,把它直掼出去。周绮也奔出塔外呐喊助威,眼见四犬就要给蒋四根和心砚尽数打死。忽然第六层窗口有人探出头来,撮唇作啸,声音甚是奇特。四犬一听,立即掉头,向外奔去。周绮和心砚拾起兵刃,站在塔下守御,怕再有敌人来攻。
陈家洛见敌人在第六层窗口中指挥獒犬,心想:“那么第四层上的十二哥、第五层的九哥和第六层的八哥都没拦住他们……”想到这里,暗叫:“不好。”敌人武艺高强,而且两人合力,己方每层一人,定然拦他们不住,正要下令集合四人在第九层上拦截,忽见第七层窗中蹿出一人,正是徐天宏。他刚跃出窗口,后面一人跟着跳出,伸手抓住了他左脚。陈家洛大吃一惊,手中扣住的三粒围棋子正要掷出,忽听徐天宏大喝:“照镖!”右手扬动,敌人缩头避让,却无暗器射来,徐天宏趁机挣脱了左脚鞋子,已站在宝塔檐角之上。
这时距离已近,看清敌人比徐天宏更矮,一身灰衣,满头白发,竟是个年老婆婆。她背插单剑,双手空着,凌空跃起,又抓了过去。徐天宏右手无刀,想来已被敌人打脱,左手铁拐使招“一夫当关”在胸前横挡,又喝:“照镖!”那老太婆骂道:“猴儿崽子,莫想再骗你奶奶!”夹手来夺单拐。哪知徐天宏这一次却非虚招,已揭起塔顶瓦片猛掷过去。那老妇避让不及,迎面发掌,把瓦片击得粉碎,四散纷飞。守在第八层的常氏双侠似已被另一人缠住,始终没出来相助。徐天宏武功远不及那老妇,交手数招,迭遇凶险,他声东击西,又支持了几招。
周绮抬起了头,仰望徐天宏在塔角上和那老妇恶斗,眼见不敌,很是焦急,大叫:“爹,爹啊!快动手哪!”
周仲英守在第十层上,也早见两个徒弟被敌打倒,义子处境危险,探身窗外,叫道:“什么人在这里撒野?”两枚铁胆一先一后向那老妇掷去。铁胆未到,那老妇忽然如飞般直纵而下,左手手掌在瓦上一按,一个筋斗翻过来在第六层上站住,只听得丁丁丁一阵乱响,袖箭、铁莲子、钢镖、背弩,大批暗器纷纷落在第八层塔顶上,却是守在第九层上的赵半山为助徐天宏而放。
周仲英铁胆打空,啪啪两声,把塔角的木檐打断。徐天宏俯身抢住一个,另一个在塔角瓦沟中乱转。周仲英纵身跃下想拾,脚未踏实,突然一阵掌风向胸口袭来。
他身子临空,无法避让,掌风来势凌厉,若是出手抵挡,悬空不能借力,必被敌人推下塔去,跌得粉身碎骨。危急中拔出金背大刀竖立面前,和身向敌人扑去,拼着受他一掌,落个两败俱伤。
敌人见周仲英扑来,侧身让过,左手来抓他手腕。周仲英见他手法又快又狠,不觉“咦”的一声,暗暗心惊:“这人是淮?”当即跳开,见常氏双侠已从窗中跳出,和那人打在一起。那人魁梧异常,常氏双侠是瘦长条子,此人身材却比双侠还高了些,一个鹰钩鼻,脸色红如朱砂,头顶光溜溜的秃得不剩一根头发。周仲英见此人神威凛凛,武功好得出奇,心想:“此人如此了得,竟也甘作清廷走狗?”
那秃顶老头双掌如风,迅疾无比,常氏兄弟在塔上跳跃来去,以二攻一。周仲英见常氏兄弟虽不能胜,也不致落败,不必过去相助,向下望时,却大吃一惊。
只见第六层上那白发老妇正把周绮逼得连连倒退。徐天宏大叫:“绮妹,退开退开。”周绮很听徐天宏的话,转身便走。那老妇不追,待要上跃,周绮却站住了脚,骂道:“老太婆,你敢追我么?我这里有埋伏。”那老妇双脚一点,如一枝箭般直飞过来。周绮大骇,返身便逃。
周仲英右手发出铁胆,向老妇后心飞去。那老妇堪堪追上周绮,刚要伸手抓她后心,忽听得背后暗器之声劲急猛恶,不敢伸手去接,当即使出轻功中“寒江独钓”招数,身子向外一挫,全身悬空塔外,只以左脚勾住塔角飞檐。当的一声大响,铁胆打得塔顶火星乱飞,砖瓦碎片四溅。
那老妇避开铁胆,又追周绮。周仲英向下跳到第六层上,横刀当路,那时周绮已逃到塔后,两人一逃一追,绕着宝塔打转。周绮自与徐天宏订婚后,心想丈夫是出名的聪明人,自己如一味鲁莽,怕被他看低了,是以临事已不若以往那么任性。这次听徐天宏叫她退走,便打打逃逃,和敌人拖延时刻。周仲英刚立定身子,已见女儿从塔后绕了出来,那老妇仍然空手追赶。老妇背后却又有一人跟着,双钩挥霍,向她后心挺刺,却总是差了尺许,看他奋勇直前,救援周绮,正是九命锦豹子卫春华。
这时杨成协、石双英等也从下层赶了上来,周仲英迎上抢过周绮,金刀呼呼生风,连劈两刀。那老妇见他刀法精奇,不敢轻敌,退开三步,正要拔剑,忽然那秃顶老头在上面喊道:“我上塔顶去攻下来,你从下面攻上!”声若洪钟,送将下来。
那老妇听了,不再和众人缠战,飞身纵起,左手在第七层塔角上一扳,借势又翻上了第八层。这一层上已无人阻挡,仍以此法翻向第九层上。她从下面打上来时,知道每层守御之人武功一层高过一层,虽避开了周仲英一胆两刀,但已知他是少林高手,平地拼斗,不弱于己。只怕上面有更历害劲敌,凝神屏气,身未上,剑先上,挽花护顶,忽觉手上剧震,长剑已被敌人兵刃粘住,险些脱手。
那老妇知道又遇劲敌,长剑乘势向前急刺,解去对方粘走之力。不敢正面纵上,向左斜奔三步,突然反身向右疾驰,一跃跳上第十层,寒风起处,剑刃迎面刺到。
那老妇以攻为守,刷刷刷三剑均攻对方要害。敌人以太极剑中“云麾三舞”三式解开。老妇见他化解时举重若轻,深得内家剑术三昧,不待对方回手,跳开两步。看敌人时,见是个身材微胖的中年汉子,上唇一丛浓髭,鬓发微斑,左手捏住剑诀,凝神而视,并不追来。老妇叫道:“你一身好功夫,可惜,可惜。”那人正是千手如来赵半山,他见这白发老妇身手迅捷,也自惊佩。两人挺剑又斗在一起。
乾隆见两人一路攻上,心头暗喜。但见陈家洛气度闲雅,不以为意,反而拖了一张椅子到窗门坐下观战,心想来救我的只有两人,总敌不过红花会人多。正自患得患失之际,忽听远处传来犬吠之声,又有吆喝声和马匹奔驰声。
梯上脚步响处,心砚奔上楼来,用红花会切口向陈家洛禀报:“在塔外巡哨的头目来报,有两千多清兵正向这边过来,方向对正六和塔。”陈家洛点点头,心砚又奔下塔去。乾隆不懂心砚的活,何见他神情紧张,知道定是对他们不利的消息。凝神远望,枫叶如火,林梢忽然白旗飘动,旗上大书一个“李”字。乾隆大喜,知是李可秀带兵前来救驾了。
陈家洛俯身窗口大叫:“马大哥,退到塔里,预备弓箭!”马善均在塔下答应。
陈家洛喊声方毕,忽见那秃顶红面老者直蹿上来,常氏双侠和周仲英在后紧追不舍。那老者绕塔盘旋,后面追得紧时就回身接几招,找到空隙,又跳上一层。那边厢赵半山和那老妇正斗到紧处,那老者已跳上第十二层来。常赫志见他来势猛恶,第十二层正是监禁乾隆之处,不再追赶,从腰间取出飞抓,迎风抖开,站在窗外,常伯志双掌斜举,抢在他身前两步。兄弟两人摆好阵势,飞抓远攻,肉掌近袭,双双挡在窗外。那老者知道常氏双侠厉害,竟不过来,直上塔顶。周仲英追赶不及,从窗门跳入塔内。乾隆见他执刀跳进,吃了一惊,却见他奔到塔顶通下来的梯级上横刀待敌。
赵半山和那老妇攻拒进退,旗鼓相当,转瞬间拆了百余招。那老妇剑法迅速无比,赵半山展开太极快剑,也是以快打快,心中暗暗称奇:“这人白发如银,又是女流,怎地竟然战她不下?”心中焦躁,要摸暗器取胜,岂知那老妇逼得甚紧,微一疏神,左手衣袖竟被她长剑划破了一道口子,虽然未伤皮肉,但也不免心惊。
徐天宏、杨成协、卫春华、石双英和周绮手执兵刃,旁观赵半山和那老妇恶斗,见两人剑光闪烁,打得激烈异常,尽皆骇然,忽见赵半山衣袖中剑,都吃了一惊。卫春华双钩一摆,便要抢上相助。赵半山一剑“李广射石”,把老妇迫退一步,忽地跳开,说道:“老太太果然高明,请上去吧。”卫春华愕然止步。
赵半山衣袖中剑,不再恋战,心想:“陆菲青大哥守在十一层上,一别十余年,想他武功必然精进,定可制住这老妇。众兄弟均佩服他云天高义,却未见识过他的超妙剑术。”他任由老妇上去,意在让好友陆菲青露脸扬名,否则划破袖口,尽可再战,也未必会输。
那老妇见他谦退,举剑施了一礼,说道:“好剑法!”纵身直上。周绮叫道:“赵三叔,你没输啊,干吗这么客气?”赵半山微微一笑,道:“她剑法好极啦,咱们去看看陆大爷的武当派功夫。咦,周姑娘,你干吗这般客气,叫我三叔?七弟可叫我三哥。”周绮脸一红道:“我只跟爹爹叫。”杨成协笑道:“那么你叫他七叔么?”说着向徐天宏一指。周绮道:“呸,他想么?”各人知道己方人多,敌人虽然武功精湛,单只二人料也无能为力,大家说笑着奔上塔去。第九、第十两层悄无一人,冲进第十一层时,只道陆菲青定在和那老妇斗剑,哪知室中空荡荡的竟无人影。
众人吃了一惊,急忙再上,将进室内,已听得刀剑交并,铮铮有声。一进门,只见周仲英使开金背大刀,风声虎虎,正和那白发老妇激战,一个刀沉力劲,一个剑走轻灵,一时不分高下。陈家洛把乾隆拖在一角,坐在榻上观战。
徐大宏一打手势,杨成协、石双英两人守住窗口。徐天宏叫道:“抛下兵器,饶你不死!”老妇见身陷重围,并不畏惧,刷刷刷数记进手招数。周绮道:“这人的剑术和一个人很像,你说是么?”徐天宏道:“不错,我也觉得奇怪。”那老妇快剑把周仲英迫退一步,突然拉过桌子,挡在胸前,贴墙而立。周仲英挥刀急斩,险些砍在桌上,急忙收刀。那老妇转头向乾隆叫道:“你是皇帝吗?”
乾隆忙道:“我是皇帝,我是皇帝,救兵都来了么?”那老妇跃上桌面,突然举剑当胸,如一只大鸟般向他急扑过去,这招“鹏搏万里”,向乾隆胸口直刺,剑势既快且狠。群雄只道她是乾隆的手下前来搭救,哪知忽然行刺,这一下大出意料之外,人人均是愕然失色,不知所措。
陈家洛虽然站在乾隆身旁,但这剑实在来得太快,也已不及抵挡,立即左手双指骈拢,向老妇胁下要穴点去,这是攻敌之不得不救。老妇剑尖将及乾隆胸口,突见陈家洛手指袭到,左掌“金龙探爪”,自下向上一撩,随即反手抓出。这是三十六路大擒拿法中的厉害招数,和点穴有异曲同工之妙,陈家洛只要腕脉被抓,当时就得全身瘫软。就这样,她右手剑的势道缓得一缓,陈家洛右手已拔出短剑,向上急架,铮的一声,火星飞溅,左手跟着反击敌人面门。这一招之后,紧接着下面还有一腿,叫做“上下交征”。那老妇拳术娴熟,见他左手击来,又伸左掌抓拿,下盘向右闪避,手中剑刺向对方咽喉。不料陈家洛的“百花错拳”每一招均与众不同,老妇向右闪避,他一脚偏从右方踢来,好在她长剑亦已刺出,陈家洛腿力尚未使足,随即收势。
两人均起疑心,危势既解,各退两步。陈家洛把乾隆往身后一拉,挡在他面前,拱手道:“请教老太太高姓?”这时那老妇也在喝问。两人语声混杂,都听不清楚对方说话。
陈家洛住了口,那老妇重复一遍刚才的问话:“你这短剑哪里来的?”陈家洛听得她不问别事,先问短剑,倒出于意料之外,答道:“是朋友送的。”老妇又问:“什么朋友?你是皇帝侍卫,她怎会送你?天池怪侠是你什么人?”陈家洛先答她最后一问:“天池怪侠是晚辈恩师。”他想老妇剑刺乾隆,定是同道中人,见她年龄既长,武功又高,是以自称晚辈。那老妇“嗯”了一声,道:“这就是了。你师父虽然为人古怪,却是正人君子,你怎么丢师父的脸,来做清廷走狗?”
杨成协忍耐不住,喝道:“这位是我们陈总舵主,你别胡言乱道。”那老妇面露诧异之色,问道:“你们是红花会的?”杨成协道:“不错。”
那老妇转向陈家洛,历声道:“你们投降了清朝么?”陈家洛道:“红花会行侠仗义,岂能对满清屈膝?老太太请坐,咱们慢慢说话。”那老妇并不坐下,面色稍和,又问:“你这短剑哪里来的?”
陈家洛见到她武功家数,听她二次又问短剑,已料到几分,说道:“是一位回部朋友送的。”其时男女间授受物品,颇不寻常,陈家洛虽是豪杰之士,胸襟豁达,当着众人之面也有些说不出口。那老妇又问:“你识得翠羽黄衫?”陈家洛点点头,应道:“是!”
周绮见他吞吞吐吐,再也忍不住了,插嘴道:“就是霍青桐姊姊送的。你也认识她吗?那么咱们是一家人啦!”那老妇道:“她是我的徒弟。”陈家洛行下礼去,说道:“原来是天山双鹰两位前辈到了,晚辈们不知,多有冒犯。”
那老妇身子稍侧,不受这礼,森然问道:“既说是一家人,干吗你们却帮皇帝,不让我杀他?”
杨成协等见陈家洛对她很是恭敬,而这老太婆却神态倨傲,都感气恼。这时常氏双侠也已从窗口跳进室内,常赫志道:“皇帝是我们抓来的,要杀也轮不到你。”那老妇“咦”了一声道:“皇帝是给你们抓来的?”
陈家洛道:“前辈有所不知,皇帝确是我们请来的。我们只当两位是清宫侍卫,前来打救皇帝,因此一路七拦截。两位前辈武功实在高明之极,我们众兄弟不是对手,没能拦住,以致生了误会。”其实红花会群雄已把二人截住,众人都知他这话是谦逊之辞。
那老妇忽然探身窗外,纵声大叫:“当家的,你下来。”过了半晌,不闻回答,忽然嗖的一声,塔下一枝箭直射上来。老妇伸左手抓住箭尾,转身一掷,那枝箭插在桌面之上,箭尾不住颤动,厉声喝道:“无信小辈,怎地又放暗箭?”
陈家洛道:“前辈勿怒,塔下兄弟尚未知情,以致得罪,回头叫他们赔礼。”走到窗口,向下喊道:“是自己人,别放箭!”语声未毕,又是一箭射到。这时陈家洛也已看得清楚,下面千余名清兵已将六和塔闭闭围住,弯弓搭箭,见窗口有人探头就射箭上来。陈家洛对赵半山道:“三哥,你去派人守住塔门,别冲出去厮杀。”赵半山应声下去。
周仲英道:“这位是雪雕关老师傅吧,在下久仰得很。”
那老妇正是雪雕关明梅,是秃头老者陈正德的妻子,两人一高一矮,一个秃头,一个白发,江湖上人称秃鹫雪雕,合称天山双鹰。
关明梅听了周仲英的话,微微点头。陈家洛道:“这位是铁胆庄周老英雄。”关明梅道:“嗯,我也听到过你的名头。”说到这里,忽然张门大叫:“当家的,快下来,你在干什么呀?”她正说得好好的,突如其来的一声大喊,把众人都吓了一跳。
周仲英道:“陈老师傅在跟无尘道长斗剑,咱们快去把事情说清楚。”
陈家洛向常氏双侠使个眼色。双侠会意,走到乾隆身旁监守。陈家洛和关明梅等奔七梯级,走到第十三层来,在梯级上却不闻刀剑之声。群雄都有点担忧,心想这两人武功卓绝,出手快速,两虎相争,难免一伤,如哪一个失手疏虞,都是终身恨事。关明梅却满不在意,知道丈夫平生罕遇敌手,决不致有甚失闪。
众人刚到室门,只见內刃耀眼,满室剑光,两个人影在斗室中盘旋飞舞,虽只两柄剑相斗,何金刃劈风之声,有如数十人交战一般。群雄刚站定,无尘和陈正德又已拆了十余招。两人斗到酣处,剑法一招紧似一招,点到即收,双剑不交。
关明梅本来托大,但看到两人拆了数十招后,丈夫丝毫未占便宜,不由得暗暗心惊:“怎地江南竟有如此人物?”只见两人越斗越紧,兀自分不出高下。
陈家洛叫道:“道长,是自己人,请住手吧!”无尘举剑一封,退后一步。陈正德杀得性起,剑招连绵,剑锋不离敌手左右,无尘退后一步,他一剑“神驼骏足”刺了过去。无尘向左闪开,还了一剑。两人父交数招。关明梅叫道:“当家的,他们是红花会!”
陈正德一怔,说道:“是吗?”他势道微缓。高手斗剑,直无毫发之差,只听得嗤的一声,右边衣襟已被无尘一剑穿过,这还是无尘听了陈家洛的话后手下容情,否则这一剑当更为狠辣。
陈正德大怒,喝道:“好老道!”刷刷刷连环三剑。无尘一步不退,还了四剑。
两人又斗数十招。陈正德使出“三分剑术”中的绝招,虚虚实实,变幻莫测。无尘展开“追魂夺命剑法”,七十二路正变中包藏八十一路奇变。只见陈正德一剑“冰河开冻”,向无个右臂直劈下来。无尘向左侧让,陈正德长剑突然上撩,“夜半烽烟”,迅捷绝伦。哪知无尘没了左臂,这时反占便宵,喝道:“好剑法!”一剑“孟婆灌汤”,直刺敌喉。
陈正德这剑撩了个空,心头一惊:“老糊涂!他没左臂,我怎地使上了这招?”心念甫动,无尘长剑剑尖已指到咽喉。来剑势若电闪,陈正德再也不及闪让,败中求胜,举剑横削,眼见已不免两败俱伤。
众人大惊,呼叫声中,无尘突向右倒,将陈正德来袭之势让过,回剑接住来剑,只听当的一声,两剑颤动,声若龙吟,嗡嗡之音,良久不绝。
无尘右膝跪地,双剑交并,两人都不敢移动,各运内力,势均力敌,两柄纯钢的长剑相交处各生缺口,慢慢互相陷入。
陈家洛见情势危急,接过杨成协手中钢鞭,抢上前去要将两人隔开。刚跨出一步,只听得头顶一人哈哈长笑,叫道:“好剑法,好剑法!”语声方毕,人影下堕,铮的一声,无尘和陈正德双剑齐断。两人各向前蹿出数步,才收住势子,各持半截断剑,转过身来,只见一人笑吟吟地站在中间,手中长剑如一泓秋水。
无尘见从梁上跳下来的是陆菲青,微微一笑,道:“好剑!”陈正德红起了眼,扑上去要和他拼斗。陆菲青笑道:“秃兄,你不认得小弟了吗?”
陈正德一呆,向他凝视片刻,突然惊叫:“啊,你是绵里针。”陆菲青笑道:“正是小弟。”陈正德道:“你怎么在这里?”陆菲青不答他问话,插剑入鞘,回身向关明梅一揖,道:“大嫂,多年不见,你功夫越来越俊啦!”关明梅喜叫:“陆大哥!”
原来陆菲青在第十一层上守御,见天山双鹰攻上,二人生具异相,虽然多年不见,仍是一眼即知。陆菲青和他们夫妻相交有素,知二人是侠士高人,决不会给清廷做走狗,何以拼命向监禁乾隆之处攻来,必有原因,决定躲起来看个究竟,因此关明梅闯到第十一层时无人阻截。他见关明梅剑刺乾隆,和陈家洛等说明误会,就比众人先一步上了第十三层,躲在梁上。他轻功卓绝,陈正德和无尘又斗得激烈,都没留心。他见两人奋力相拼,时刻久了必有损伤,是以全神贯注,俟机解围。
陈正德道:“哼,陆老弟,你的剑真是宝物!”陆菲青知道此老火气极大,笑道:“这是别人的东西,暂且放在我这里的。”原来这便是张召重的凝碧剑,骆冰在狮子峰上取来后交给了总舵主。陈家洛以这是武当派历代相传的名剑,转交给他。陆菲青又道:“亏得这把剑好,否则两大高手斗在一起,天下又有哪一人拆解得开?”这句话把陈正德和无尘两人一捧,两人心气顿和。陆菲青道:“不打不成相识,陈大哥,我给你引见引见。”于是从陈家洛起,逐一引见了。
陆菲青道:“我只道你们两位在天山脚下安享清福,哪知赶到了江南来杀皇帝。”关明梅道:“你们都见过小徒霍青桐,这事就由她身上而起。皇帝派兵去打回部,青桐的爸爸木卓伦领兵抵抗,敌不过清兵人多,连吃了几个败仗。后来清兵的粮饷在黄河边上给人劫了……”陆菲青插嘴道:“那便是红花会的各位英雄,为了相助木卓伦老英雄而劫的。”
关明梅道:“嗯,在回部时我也听人说起过。”望了陈家洛一眼,道:“怪不得她送这短剑给你。”陈家洛道:“那是在此之前,木卓伦老英雄率众夺还经书,我们在途中遇到了。”关明梅道:“夺还经书,你们也帮过忙的。回人说起来,把你们说成个个是大英雄,哼!”言下之意,是说今日相见,却也不见得如何高明,又道:“清兵没粮草,败了一仗,木卓伦便提和议,双方正在停战商谈,哪知兆惠得了粮草,又即进攻。”
陆菲青道:“朝廷官兵原本不守信义。”关明梅道:“回部百姓给清兵害得很惨,木卓伦老英雄抵敌不住,邀我们去商量。我们夫妇本来并不想理会这种事……”陈正德插门道:“都是你,现下又来撇清。”关明梅道:“怎么都是我?你瞧着清兵在回部杀人放火、残害百姓,心里安么?”陈正德“哼”了一声,又要接嘴。陆菲青笑道:“你们老夫妻还是这么一副脾气,一说话就吵嘴,也不怕年轻人笑话。大嫂,莫理他,你说下去。”
关明梅向丈夫白了一眼,说道:“我们本想去刺杀统兵的兆惠,后来一想,杀了这个什么狗诚定边大将军,皇帝又可另派一个,杀来杀去没什么用,不如把皇帝杀了来得直截了当。于是便赶去北京,路上得到消息说皇帝到了江鹵。靠了那几条狗,我们老夫妻在杭州追踪了大半夜。原来你们是从地道里把皇帝抓走的,害得我们一路跟踪,也钻了一回地道。我们正自奇怪,皇帝为什么大发雅兴,要钻地道。”陈正德道:“什么?皇帝是你们抓来的?”陈家洛把捉到乾隆之事简略说了。
陈正德道:“这一手做得不坏,只是不够爽快,何必饿他?一刀杀了,岂不干净利落?”无尘冷冷地道:“国家大事,岂是一刀一剑就能办得了的。”陈正德怒道:“道长剑术高明之极,咱们还没分高下,道长如有兴致,再来玩玩如何?”无尘道:“瞧你这大把年纪,还没你徒弟霍青桐这女娃子有见识。咱们是自己人,何必再打?”关明梅笑道:“你瞧,我说你糊涂,你从来不服。现下人家也说你来着,怎么样?”眼见老夫妻又要抬起杠来。陈正德道:“就算我没见识。”转身又对无尘道:“咱们又不是拼命,比试一下剑法打什么紧?你剑法确是不错,那叫什么名堂,倒要请教。”
陆菲青怕两人说僵了再动手,伤了和气,忙插嘴道:“你的剑法叫做三分剑术,道长的叫做追魂夺命剑,都是震古烁今的绝技。”陈正德道:“也未必能将人追去了魂,夺得了命。”
无尘本来瞧在陆菲青分上比他一步,哪知这老头十分好胜,简直不通情理,听了这几句话心头火起,说道:“好吧,那么咱们再来比比。我输了以后终身不再用剑。”群雄一听,都待出言劝解,陈正德说道:“我们夫妇离开回部时,说过杀不了皇帝决不回去,既然你们不让杀,那也得拿点本领出来,叫人心服了才算。道长肯赐教,那是再好没有。我输了转身就走,决不再来行刺。”语声方毕,已从关明梅手中夺过剑来。
陈家洛走上一步,长揖到地,说道:“无尘道长虽然剑法精妙绝伦,但火候总还逊老前辈一筹。大家有目共睹,何必再比?”
陈正德傲然道:“陈总舵主你又何必客气?你师父是世外高人,不屑跟我们凡夫俗子动手,我只好向你领教了。我先请道长赐教,再请你教训教训我这老头子如何?”众人都觉这个老头儿委实不近人情,却不知他和天池怪侠袁士霄素有心病,一直耿耿于怀,因此一口气发作在陈家洛身上。陈家洛忍气道:“我更不是老前辈的对手了。我恩师平时常对晚辈说起天山双鹰,他是十分佩服的。”
陈正德一指关明梅,怒道:“你师父佩服的是她,不是我。”关明梅叫道:“当着这许多新朋友,你又喝什么干醋了?”群雄相顾愕然。陆菲青笑道:“秃兄,你们两夫妻都是六十开外的人啦,这件事吵了几卜年还没吵完吗?”
陈正德横性发作,须眉俱张,忽然如一枝箭般从窗中直蹿出去,叫道:“小道士,不出来的不算好汉。”
红花会群雄都觉陈正德未免欺人太甚。杨成协道:“可惜四哥不在这里,否则定可和他斗上一斗。”无尘听了这一句激将之言,忍无可忍,叫道:“三弟,把剑给我。”这时赵半山已从下面上来,把剑递了给他,低声道:“二哥,要顾全咱们和木卓伦、霍青桐的交情。”无尘点点头,挺剑跃出窗去。
塔下的清兵见塔角上有人,甲已箭如飞螅般射将上来。无尘道:“咱们到下面去打,在箭丛里较量一下如何?”陈正德哪肯示弱,道:“好极啦!”双脚一挺,头下脚上,直扑下去,从第十三层顶扑到第六层,左手在塔檐上一扳,已在第五层塔角上立定。他外号秃鹫,轻身功夫自是高明之极,这一扑一翻,当真如一头大鹫相似。塔中群雄齐声喝彩。塔下清兵箭射得密了。陈正德竟不回头,持剑拨箭,仰视无尘动静。
无尘双脚并拢,右手贴腿,如一根木棍般笔直堕下。塔下清兵齐声呐喊,纷纷让开。无尘堕到第五层时仍未止住,眼见要向第四层噴去,突然右臂平伸,剑锋已在塔檐上平平贴住,手一使劲,赵半山那柄纯钢剑剑身柔韧,反弹起来。他一借劲,已站在第五层上。
陈正德见他这手功夫中轻功、内力、剑法、胆识,无一不是生平罕见,哪里敢有半点轻忽,待他站定,说道:“进招了!”剑走偏锋,斜刺左肩。
清兵见两人拼斗,只道其中必有一个是自己人,怕有误伤,当下停弓不射。无尘道:“咱们各掷一箭,引他们放箭!”陈正德道:“好!”两人各从塔顶捡起一枝箭,以甩手箭手法甩了下去,射伤了两名兵卒。塔下清兵高声呐喊,千箭齐发。
这时离地已近,每一箭射中都时致命,两人攻防相斗,同时拨打下面射上来的箭枝,如此比武町说从所未有,群雄都奔到第六层观看。关明梅暗暗担忧,心想这道人剑法狠辣异常,丈夫年事已高,耳目已不如昔日灵便,平地斗剑决无疏虞,现下身处高塔,清兵箭如骤咐,实是凶险万分,手中暗扣三粒铁莲子,站在窗口相护。
两人在箭雨中斗得激烈,连在第十二层上肴守乾隆的常氏双侠也忍不住探首窗外,向下观战。两人各捤住了乾隆的一只手,防他逃走。乾隆双手柔软细嫩,给常氏兄弟这对精擅黑沙掌的粗手巨掌握住了,总算他兄弟不使劲力,否则一捏之下,乾隆手骨粉碎,从此再也不能做诗题字,天下精品书両,名胜佳地,倒可少遭无数劫难。此时乾隆虽知来了救兵,但自己身在红花会手中,倘若他们败了,恼羞成怒,说不定会给自己一刀,心想宁可让红花会得胜,听陈家洛口气,定可释放自己。
塔角上双剑于万箭攒射中狠斗,胜负难决。陈家洛大叫:“两位剑法神妙,不必再比了。”两人斗得正紧,哪里停得住手?陈正德心想:“这道人剑法果然高明,看来我无法取胜。”他逞强好胜,缓缓移动脚步,面向东方,背朝塔下清兵,这显是十分不利的地位。口光耀眼,受箭又多,心想只须打成平手,无形中已然胜了对方。
无尘见他故意抢占恶劣地势,已知他用意,心道:“你自讨苦吃,可莫怪我无情。”使出追魂夺命剑中上八路剑法,专刺他面目咽喉,剑尖映日,耀眼生花。陈正德连拆三剑,暗叫不妙,忽听背后呼呼数声,六七枝箭射了上来。陈正德矮身低头,一剑“平沙落雁”,疾刺无尘右臂,问时那些箭枝也向无尘射来。
无尘剑拨箭杆,左腿疾起,向陈正德太阳穴踢去。陈正德不知他腿上功夫如此精妙,吃了一惊,吸一口气,倒退一步,正在此时,忽然一枝箭劲急异常,突向他背后射到。这箭是清宫侍卫中高手所发,来得劲急,他向后疾退,恰是以背迎敌。关明梅叫声:“啊哟!”发铁莲子救援已然不及,群雄也齐声惊呼。
无尘忽施“马面掷叉”绝技,长剑脱手,把那枝箭碰歪,长剑和箭枝同时向塔下跌去。群雄喘了门气,刚要喝彩,下面又射来数箭,无尘手中没剑,无法拨打,只得闪避。关明梅铁莲子发出,打落三箭,陈正德也回身拨打。两人本来狠命厮拼,这时却互相救援,塔下官兵大为不解。
白振见无尘手中没了兵器,他在两湖中较艺曾输在这道人手上,心中记恨,叫箭手齐射无坐。一时羽箭蝗集。无尘东躲西避,闹了个手忙脚乱。陈正德叫道:“别怕,我给你挡住!”挺剑上来,正要拨打,忽然第六层窗门中飞身纵出一人,抢在其前,尚未立定,转瞬间双手已接住十几枝羽箭,使开甩手箭手法,掷箭出去击打来箭,手法奇妙,快速已极,随来随接,随接随掷,竟无一箭落空,一个人便似生了几十条手臂一般。
塔下清兵看得呆了,都停了放箭。杨成协俯身大叫:“今日叫你们见见千臂如来的手段!”清兵队中兵将侍卫衷心佩服,彩声如雷。赵半山微笑抱拳,躬身答谢。众官兵见他风度如此,更是情不自禁地鼓掌。
三人纵身跃人塔中,群雄都过来道贺。陈氏夫妇这时才真心钦佩无尘、赵半山的武功,对无尘舍己救敌的侠义心肠尤为敬服。众人互相谦让赞誉了几句,塔下清兵鼓噪又起。徐天宏道:“我去叫皇帝压服他们。”说罢飞步上楼。
过了半晌,只见乾隆从第七层窗口探出头来,叫道:“我在这里。”
白振叫道:“皇上在塔上。”率领众人,伏地高呼:“万岁!”乾隆叫道:“我在这里有事,你们别吵!”隔了一会,又道:“各人退后三十步!”李可秀奉旨,勒兵后退。
陈家洛笑道:“七哥指挥皇帝,皇帝指挥官兵,这比冲下去大杀一阵好得多啦。皇帝者,天下之至宝也,与其杀之,不如用之。”群雄听得陈家洛掉文,尽皆大笑。
卫春华望着清兵后退,见队伍中有几名猎户牵着猎狗,说道:“我正想不通他们怎会找到这里,原来他们也带了狗。”从小头冃手中接过弓箭,弯弓搭箭,居高临下,嗖嗖两箭向塔下射去,只听得几声长嗥,两条狗被射死在地。清兵发一声喊,退得更快。
陈家洛向陆菲青道:“陆周两位前辈,请你们陪陈老前辈、关老前辈说话,我上去和皇帝再谈。”众人都道:“总舵主请便。”他上楼时红花会群雄都站起来相送,陆周两人也欠身为礼。陈正德和关明梅坐着不动,但见陈家洛形容清贵、丰神俊雅,年纪又轻,群豪对他却都执礼甚恭,颇以为异。
陈家洛走到第七层上,常氏双侠和徐天宏行礼退出。乾隆怅然若失,闷坐椅上。陈家洛道:“你打足了主意没有?”乾隆道:“我既落入你手里,要杀便杀,何必多说?”陈家洛叹道:“可惜,可惜!”乾隆道:“可惜什么?”陈家洛道:“我一向以为你是个雄才大略之人,庆幸我爸爸姆妈生了你这好儿子,我有一个好哥哥,哪知道……”乾隆问道:“哪知道怎样?”
陈家洛沉吟半晌,道:“哪知外表似乎颇有胆量,内里却是胆小万分。”乾隆怒道:“我什么地方胆小了?”陈家洛道:“不怕死,那最容易不过了。匹夫之勇,有什么可贵?可是图大事、决大疑,却非大勇者所不能为。这个你就不能了。”
乾隆怫然而起,道:“天下建大功、立大业之事,有没有被人胁逼而成的?”
陈家洛道:“当年唐高祖在太原起事之初,犹豫不决,他儿子李世民多方部署,令他迫于情势,不得不从。宋太祖如无陈桥兵变,岂有黄袍加身?这两位开国之主虽受儿子或部下所迫,不得不冒险自立,终成大事,但后世何尝不对他们景仰拜服?”乾隆沉吟不语,颇为心动。陈家洛又道:“何况哥哥你才能远胜李渊、赵匡胤。只要你决心恢复汉家天下,我们这许多草莽豪杰立时听你指挥。我可拍胸担保,他们从此决不敢对你有丝毫不敬,不尽为臣之道。”
乾隆不住点头,心下尚有一份顾虑,却是不便出口。陈家洛猜到他心意,说道:“我只要见哥哥把胡虎赶到关外,那就心满意足。那时要请你准我归隐回疆,和我手下这些兄弟们赏花饮酒,共享太平,以终余年。”乾隆道:“这是哪里话?如能成就大事,天下军政大计都要请你辅佐才好。”陈家洛道:“咱们活说在先,一等大事成功,你必须准我退休。须知我们这些兄弟不知礼法,如有不合你心意之处,反而失了君臣之礼、兄弟之义。”
乾隆听他说得斩钉截铁,去了心中顾虑,伸手在桌上一拍,道:“好,就这么办!”陈家洛大喜,道:“你再没犹豫了?”乾隆心想今日若不应允,终究难以脱身,于是说道:“没有了。只是我要托你一件事,你们故总舵主于万亭,有几件东西放在回部,说是我出身的证据,你去拿来给我瞧瞧。我看了之后,对自己真是汉人这件事才没丝毫疑心,那时必定和你共图大事。”陈家洛心想这倒也合情合理,道:“好,这些东西听文四哥说要紧非常,我明口就动身亲自去拿。”
乾隆道:“等你回来,你先来御林军办事,我把你升作御林军总管,统率护军、骁骑、前锋三营,过些时候,再兼京师九门提督。大下各省兵权也慢慢夂在咱们亲信的汉人手里。等到我命你做兵部尚书,把八旗精兵分散得七零八落之后,咱们就可举事了。”陈家洛大喜,道:“皇上计谋深长,何愁大事不成。”当即跪下行君臣之礼,乾隆忙伸手扶起。
陈家洛道:“今日之事,须和众人立誓为盟,不得反悔。”乾隆点点头。陈家洛双掌一拍,命心砚取来乾隆原来的衣冠,服侍他换过了。陈家洛道:“请大家进来参见皇上。”
群雄入内。陈家洛说明乾隆已允驱满复汉,朗声道:“以后咱们辅佐皇上,共图大事,如有异心,泄露机密,天诛地灭。”当下歃血为盟。乾隆也饮了一口盟酒。只有陈正德和关明梅在一旁微微冷笑。
陆菲青道:“大哥、大嫂,你们也来喝一杯盟洒!”陈正德道:“官府的话说得再好听,我也从来不相信,何况是官府的头脑?陈总舵主,你太信了皇帝,只怕是书生之见了。”关明梅道:“恢复汉家山河,那是咱们每个黄帝子孙万死不辞之事。只要皇帝真有此心,如有用得着我们夫妻的地方,陈总舵主送个信来,我们这对老骨头赴汤蹈火,决没半点含糊。这口酒,我们是不喝的了。”陈正德右手一伸,忽地插入墙中,抓下了一大块泥土砖石,厉声说道:“要是谁狼心狗肺,负义背盟,出卖朋友,坏了大事,这就是榜样!”手指一发力,砖石都碎成细粉,簌簌而落。乾隆见墙上那洞指痕宛然,甚是惊骇。
陈家洛道:“两位老前辈虽不加盟,和大家也是一条心。这里都是血性朋友,我也不必多嘱。但愿皇上不可三心两意,忘了今日之盟。”乾隆道:“大家尽管放心。”陈家洛道:“好,我们送皇上出去。”卫春华奔到塔外,叫道:“你们过来迎接皇上!”
李可秀与白振听了,将信将疑,怕红花会又使诡计,率领兵卒慢慢走近,见乾隆果然从塔中走出,忙伏地迎接。白振牵过马来,乾隆上了马,对白振道:“我在这里和他们饮酒赋诗,贪图儿日清静。你们偏要大惊小怪,败了我的清兴。”白振连说:“臣该死!”当下前后拥卫,旌旗招展,打起得胜鼓,威风凛德地奏凯回杭。只是金鼓声中,偶夹几声猎犬的“汪汪、呜呜”,略嫌美中不足。
红花会群雄正要重囲六和塔,陈正德道:“我们老夫妇今。会到江南群雄,见了素来仰慕的周老英雄,又和分别多年的陆老弟重逢,实在高兴得很。得与无尘道长两番交手,更是生平第一快事。我和老妻另有俗事,就此别过。”
陈家洛忙道:“两位前辈难得到江南来,务必要请多住几日,好让后辈多多请教。”陈正德白眼一翻,道:“你师父本领比我大得多,你向我请教什么?无尘道长,将来咱们再斗一斗酒量,看谁厉害。”无尘笑道:“那贫道是甘拜下风。”
关明梅把陈家洛拉在一旁道:“你娶了亲没有?”陈家洛脸一红道:“没有。”关明梅又道:“定了亲么?”陈家洛道:“也没有。”关明梅点点头,一微笑,忽然厉声道:“如你无情无义,将来负了赠剑之人,我老婆子决不饶你。”陈家洛不一然,无辞以对。
那边陈正德叫道:“喂,你蝎蝎螫螫的,跟人家年轻小伙子谈什么心?好走啦!”关明梅眉头微饿,转身过去,忽然撮唇作哨,四条獒犬从树林中奔了出来。其中一犬后腿折了,奔跑时一跛一跷。两夫妇向群雄施了一礼,带了四犬便走。
陆菲青叫道:“大哥、大嫂,你们去哪里?”两人不答,不一会,身影已在林中隐没,只听犬吠之声渐渐远去。
常氏双侠愤愤不平,常赫志道:“倚老卖老。”常伯志接口道:“没点礼数。”陈家洛道:“世外高人,大抵如此。咱们到塔里谈吧。”
众人回到六和塔内。陈家洛道:“我答允了皇帝,要到我师父那里去拿两件要紧物事,现下咱们先去天目山看望四哥和十四弟的伤势,然后再调配人手如何?”众人齐声答应。
出得塔来,马善均、马大挺父子自回杭州。
群雄乘马向西进发,次日到了淳安,又一日到于潜,上山来看文泰来和余鱼同。
第十一回 操刀剜肩怜难侣
且说周绮在乱军之中与众人失散,满眼望去,全是清兵,随手砍翻了几名,那知兵卒愈来愈多,心中慌乱,骑了马乱奔。跑了一程,又遇到一队官兵,她不敢迎战,回头就跑,黑暗中坐骑不知在什么东西上一绊,突然跪倒。周绮此时又疲又怕,坐得不稳,一个倒栽葱跌下马来,头在硬土上重重一撞,竟自昏迷了过去。幸而天色昏暗,清兵并未发现。
在昏迷中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突然眼前一亮,隆隆巨响,接着脸上一阵清凉,似乎许多水点泼到了头上,周绮张开一看,只见满天乌云,大雨倾盆而下,“啊哟”一声,跳起身来,忽然身旁一人也坐了起来。周绮吃了一惊,忙从地上抓起单刀,正想砍去,突然两人都惊叫起来,原来那人是武诸葛徐天宏。
徐天宏叫道:“周姑娘,怎么你在这里?”周绮在乱军中杀了半夜,父亲也不知去了何方,突然遇到徐天宏,虽然心中素来不喜此人,专和他拌嘴口角,但竟是遇到了亲人,饶是俏李逵心豪胆粗,不让须眉,这时也不禁要掉下泪来。她咬住嘴唇忍住,说道:“我爹爹呢?”徐天宏忽然打手势叫她伏下,轻声说道:“有官兵。”周绮忙俯下身来,两人慢慢爬到一个土堆后面,露出了四只眼睛往外瞧。这时天已黎明,近处景物已可看得清清楚楚。只见数十名清兵在掩埋死尸,一面掘地,一面七张八嘴的咒骂。
过了一会,大概尸体草草都埋好了,一名把总高声吆喝:“张得标、王升,四下看一下,还有尸首没有?”那两名清兵应了,站上高地四下张望,看见徐天宏和周绮伏在地上,叫道:“还有两个。”周绮听见把他们当死尸,心中大怒,要跳起来去寻晦气。徐天宏一把拖住,低声道:“等他们过来。”那张得标和王井拿了铁锹,走将过来,周绮和徐天宏二人一动不动装死,等那两名清兵走近俯身察看,突然各各刺出一刀,深入敌人肚腹之中。两名清兵连叫也来不及叫,俱各丧命。
那把总等了半天不见他们回来,口中王八羔子的骂人,骑了马过来查看。徐天宏低声道:“你别作声,我夺他的马。”那把总走到近处,发见两名清兵死在当地,大吃一惊,正待叫人,徐天宏一个箭步,已窜了上去,一刀斜劈。那把总手中未拿兵器,举起马鞭一挡,连鞭带头,都给砍下马来。徐天宏挽住马缰,叫道:“快上马!”周绮一跳骑上了马,徐天宏要避嫌,不肯男女同骑,放开脚步,跟在马后。
众清兵发见敌踪,各举兵刃追来。徐天宏奔不得几十步,左肩上被金针射中处愈来愈痛,难以忍受,一阵昏迷,跌倒在地。周绮回头观看敌情,忽见徐天宏跌倒,忙勒转马头,奔到徐天宏身旁,俯身伸手,把他提了起来,横放鞍上,刀背敲击马臀,那马如飞而去。众清兵叫了一阵,那里追赶得上?
周绮见清兵相离已远,把刀插在腰里,看徐天宏时,见他双目紧闭,脸如白纸,呼吸细微,心中很有点害怕,不知道怎么办好,只得把他扶直了坐在马上,左手抱住他的腰,防他跌下马来,尽拣荒僻小路奔驰。
跑了一会,见前面黑压压的一片森林,催马进林,四周树木茂密,周绮下了马,牵着马走,走了几百步,到了一处林中隙地,看徐天宏时,仍旧神智昏迷,想了一想,也顾不得男女嫌疑,只好把他拖下马来,放在草地上,自己坐下来休息,让马吃草。她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姑娘,孤零零坐在荒林之中,眼前这个人不知是死是活,束手无策之余,不禁悲从中来,抱头大哭起来,眼泪一点一点滴在徐天宏脸上。
徐天宏在地上躺了一会,神智渐清,以为天又下雨,微微张开眼睛,只见眼前一张俏脸,一对大眼哭得红红的,泪水扑扑的滴在自己脸上。他“哼”了一声,左肩又痛,不由自主的叫了一声“啊哟”。周绮见他醒转,心中大喜,忽见自己眼泪又是两滴落在他嘴角边,忙掏出手帕,想给他擦,刚伸出手,骤然惊觉,又缩了回来,怪他道:“你怎么躺在我跟前,也不走开些。”徐天宏“唉”了一声,挣扎着要爬起来。周绮道:“算了,你就躺在这儿吧。咱们怎么办呀?你是武诸葛,爹爹说你鬼心眼儿最多的。”
徐天宏道:“我现在肩上痛得厉害,什么也不能想。姑娘,求你给我瞧瞧。”
周绮道:“我不高兴瞧。”她口中这样说,终究还是俯身去看,看了一会,说道:“好端端的,没有什么,又没血。”徐天宏坐了起来,右手用单刀刀尖把肩头衣服挑开了一条口子,自己斜眼细看,说道:“这里中了三枚金针,打进肉我骨里去了。”周绮道:“怎么办呢?咱们到市镇上找医生去吧?”徐天宏道:“这不成。昨晚这一闹,四厢城镇谁不知道?咱们这一身打扮,又找医生治伤,那还不是自投罗网。这本来要用吸铁石吸出来,但这到那里找去?请你用刀把肉剜开,拔出来吧。”
周绮半夜恶斗,杀了不少官兵,但现在要她去剜徐天宏臂上的肉,反倒踌躇起来。徐天宏道:“我挺得住,你动手吧……等一下。”他在上衣上撕下几条布条,交给周绮,问道:“身边有火折子么?”周绮一摸囊中,道:“有的,干么呀?”徐天宏道:“请你捡些枯草树叶来烧点灰,待会把针拔出,用灰按着创口,再用布条缚住。”周绮照他的话做了,烧了很大的一堆灰。徐天宏笑道:“成了,这足你止得住一百个伤口的血。”周绮气道:“我是笨丫头,那么你自己来吧!”徐天宏笑道:“是我说错了,你别生气。”周绮道:“哼,你也会知道自己错?”她右手拿起了刀,左手在他肩上细细的针孔旁一按。她第一次接触到男人的肌肤,手一碰到,马上缩了回来,只羞得满脸发烧,直红到耳根子中去。
徐天宏见她忽然害羞,很是不解,说道:“你怕什么?”周绮道:“我怕什么?你自己才怕呢!转过头去,别看。”徐天宏依言转过了头。周绮把针孔旁的肉捏紧,挺刀尖刺入肉里,轻轻一转,鲜血直流出来。徐天宏咬紧牙齿,一声不响,满头都是黄豆般大的汗珠。周绮把肉剜开,露出了针尾,右手拇指食指紧紧捏住,力贯双指一提,提了出来。徐天宏脸如白纸,仍强作言笑,说道:“可惜这枝针没针鼻,不能穿线,否则倒可给姑娘绣花。”周绮道:“我才不会绣花呢,去年妈教我学,我弄不了几下,就把针折断了,又把绸子弄破啦,妈骂我,我说:“妈,我不成,你给教教。”你猜她怎么说?”徐天宏道:“她说:“拿来,我教你。””周绮道:“哼,她说:“我没空。”后来给我琢磨出来啦,原来她自己也不会。”徐天宏哈哈大笑,说话之间又拔了一支针出来。周绮笑道:“我本来不爱学,可是知道妈不会,就磨着要她教。妈给我缠不过,她说:“你再胡闹,告诉爹打你。”她又说:“你不会针线哪,哼,将来瞧你……””说到这里突然止住,原来她妈妈当时说:“将来瞧你找不找得到婆家。”她斗然想到这句话不能说给徐天宏听。徐天宏问道:“将来瞧你怎么啊?”周绮道:“别罗唆,我不爱说了。”
周绮口中说话,手里不停,三枚金针都拔了出来,用灰按住创口,拿布条缚好,她见徐天宏虽然身受剧痛,仍旧脸露笑容,和她有说有笑,也不禁暗暗钦佩,心想:“瞧不出他身材虽矮,倒也是个英雄人物,要是人家剜我的肉,我会不会大叫妈呢?”她想到爸爸妈妈,心里又是一阵难受。这时她满手是血,于是对徐天宏道:“你躺在这里别动,我去找点水喝。”
她望了一望地势,奔出林来,走了数百步,找到一条小溪,因为刚下过大雨,溪中水流湍急,她把手上的血在溪中洗干净了,俯身溪上时突然看见自己在水中的倒影,只见头发蓬松,身上衣服既湿且皱,脸上又是血又是泥污,简直不成个人样,心想:“糟糕,这副鬼样子全教他看去了。”于是映照着溪水,洗净了脸,十指权当梳子,把头发梳好编了辫子,在溪里掏些水喝了,心想徐天宏一定口渴,可是没有盛水之具,当下大费踌躇,忽然灵机一动,从背上包里取出一件衣服来,在溪里洗干净了,浸得湿透,预备拿回去把水挤出来给他喝。
徐天宏刚才和周绮说笑,强行忍住,这时肩上剧痛难当,等周绮来时,已痛得死去活来,周绮见他脸上模样,虽然装得并不在乎,实在是一定很不好受,怜惜之念,油然而生,叫他把嘴张开,把衣上的水挤到他口里,轻轻问道:“痛得厉害么?”
徐天宏自十二三岁起浪荡江湖,人情鬼蜮,世态炎凉,无不冷暖遍尝,一身受过千辛万苦,在愤世嫉俗之余,不免玩世不恭。他生来机变百出,事到临头,每每先发制人,真可说是料无不中,算无遗策,所以得了个“武诸葛”的名号。他在江湖上常见许多英雄人物误于女色,每因勘不破情关,到头来弄得身败名裂,二哥无尘道人一番伤心事迹,他更引为大戒,所以虽然年过而立,一见女人就避之惟恐不及。周绮一路上和他醒小孩脾气,他总是故意想点小计谋来作弄她,每次都是他占上风,把周绮呕得愈来愈气。他一直把周绮当作是个斗智的对手,心中未存男女之见,那知自己受伤,偏偏是这个朋友中的唯一大对头来救护他,心中对她所怀厌憎之情一时尽除,这时周绮软语慰问,他一生不是在刀山枪林中厮混,就是在阴谋诡计中打滚,几时消受过这般温柔词色,心中一动,望着周绮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周绮见他发呆,还以为他神智又胡涂了,忙问:“怎么,你怎么啦?”徐天宏定了一定神,笑道:“好些了,多谢你。”周绮道:“哼,我也不要你谢。”徐天宏道:“咱们在这里不是办法。去找一家人家买些东西吃,你身边有银子没有?”周绮道:“我不带钱,银子都在爹爹那里。你呢?”徐天宏眉头一皱,说道:“我的包裹在混战中丢了。咱们别上市镇,找一个偏僻的农家,就说咱们是兄妹俩……”周绮道:“我叫你哥哥?”徐天宏道:“你要是觉得我年纪大,那么就叫我叔叔。”周绮道:“哼,你像么?就叫你哥哥好啦。不过只在有人的时候叫,没人的地方我可不叫。”徐天宏道:“那当然啦。在没人的地方你叫我什么啊?”周绮一想,自己素来不叫他什么,两人一见面就闹别扭,从来就没客客气气过,于是说道:“叫什么?我压根儿就不叫你。”徐天宏笑道:“好,不叫我。咱们对人说,在路上遇到大军,把咱们的行李包裹都抢去了,还把咱们打了一顿,诬赖咱们是土匪。”两人商量好了说话,周绮把徐天宏扶了起来。
徐天宏道:“你骑马,我脚上没伤,走路不碍。”周绮道:“爽爽快快的你骑上去。你瞧不起女人,是不是?”徐天宏笑笑,只好上了马。两人出得树林,面对着太阳拣小路走。
西北是荒僻之地,不像南方处处桑麻,处处人家,两人走了一个多时辰,又饥又累,好容易才见到一缕炊烟在一所屋上升起,两人奔到屋前,徐天宏下马拍门,过了半晌,出来了一个老婆婆,见两人装束奇特,不住的打量。徐天宏把刚才编的话说了,向她讨一点东西充饥。
那老婆婆叹了一口气,说道:“害死人的官兵。客官,你贵姓?”徐天宏道:“姓周。”周绮望了他一眼,没有言语。那老婆婆把他们迎进去,拿出几个山薯来给他们吃。两人大半天没东西了,虽然山薯又黑又粗,也吃得十分香甜。
那老婆婆说是姓唐,儿子因为交不出地租,给地主一顿打,回家来又是伤又是气,不久就死了。媳妇少年夫妻,一时想不开,在丈夫死后的当夜也自己吊死了,留下了老婆子孤苦伶仃一人。老婆婆一边说,一边淌眼泪。周绮一听大怒,问那地主叫什么,住在那里。老婆婆说:“这老杀才也姓唐,人家当面叫他唐六爷唐秀才,背后都叫他糖里砒霜。我也不知道他真的叫什么名字。他住在镇上,镇上就数他的房子最大。”周绮问道:“什么镇?怎样走法。”老婆婆道:“那个镇啊,这里往北走五里路,过了坡,上大路,向东再走二十里路,那就是了,那叫文光镇。”周绮忽的站起,抄起单刀,对天宏道:“喂……哥……哥……我出去一下,你在这里休息。”徐天宏见她要去杀那糖里砒霜,说道:“要吃糖末,晚上吃最好。”周绮一楞,明白了他的意思,点点头,又坐了下来。
徐天宏道:“老婆婆,我身上受了伤,行走不得,想借你这里过一夜。”那老婆婆道:“住是不妨山野里就是没什么吃的,客官莫怪。”徐天宏道:“老婆婆肯收留咱们,那是感激不尽。咱妹子全身都湿了,老婆婆有旧衣服,请借一套给她换换。”老婆婆道:“我媳妇留下来的衣裳,姑娘要是不嫌弃,就对付着穿穿,怕还合身。”周绮换了衣服,出来时,见徐天宏已在老婆婆儿子房里的炕上睡着了。
到得傍晚,徐天宏忽然胡言乱语起来,周绮在他额角一摸,烧得烫手,想是伤口化脓。她知道遇到这种情形十分危险,可是束手无策,不知怎么办好,心中一急,也不知是生徐天宏的气,还是生自己的气,举起了刀在地上乱剁,剁了一会,伏在炕上哭了起来。那老婆婆见这情形又是可怜又是害怕,也不敢来劝。周绮哭了一会,问道:“镇上有大夫吗?”老婆婆道:“有,有,曹司朋大夫的本领是最好的了,不过他架子很大,向来不肯到这种乡下地方来看病。我儿子病了,我老婆子和媳妇向他磕了十七八个响头,他也不肯来看……”周绮不等她说完,抹了抹眼泪,便道:“我这就去请。我……哥哥在这里,请你好好招呼他。”老婆婆道:“姑娘你放心,唉,那大夫是不肯来的。”
周绮不再理她,把单刀藏在马鞍旁,骑马往文光镇奔去。
一口气奔到文光镇,天已入夜,骑马经过一家小酒店,一阵阵酒香送将出来,不由得酒瘾大起,心想:“先请医生把他的病医好再说,酒末,将来还怕没得喝么?”正在这样自己安慰自己,只见迎面来了一个小厮,周绮问明了他曹司朋大夫的住处,迳向他家奔去。
到得曹家,雪白粉墙,黑漆大门,门上一对铜环擦得晃亮,打了半天门,才有一个家人出来开门,大剌剌地问:“天都黑了,这样急的干么?报丧吗?”周绮一听大怒,但想既然是来求人,也不好马上发作,忍住了一口气道:“来请曹大夫去看病。”那家人一听,说道:“不在家。”也不多话,转身就要关门。
周绮急了,一把拉住他手臂,提出门来,拔出单刀,说道:“他在不在家?”那家人吓得魂不附体,颤声道:“是真的不在家啊”。周绮道:“到那里去啦?快说。“那家人道:“到白玫瑰那里去了。”周绮把刀在他脸上一擦,喝道:“白玫瑰是什么东西?在那里?”那家人道:“白玫瑰是一个人。”周绮道:“胡说!那有好端端的人叫白玫瑰?”那家人急了,道:“大……王……姑娘。我不骗你,白玫瑰是个妓女。”周绮怒道:“妓女是坏人,到她家去干么?”那家人心想这女人强凶霸道,可是世事一窍不通,想笑又不敢笑,只好不言语了。
周绮怒道:“我问你啊。你怎么不说话?”那家人道:“她是我们老爷的相好。”周绮这才恍然大悟,“哦”了一声道:“你快领我去,别再罗唆啦!”那家人心想:“我几时罗唆过啦,都是你在问。”但冷冰冰的刀架在头颈里,不敢不依。于是说道:“我回去拿一盏灯笼。”周绮道:“拿什么灯笼?快走快走,人家是急病,你知不知道?”那家人心中暗暗打算,待会见了老爷,当然关照他不去看病,就是被那恶女人逼去,也得故意不把病看好。
不一会,两人到了一家小户人家门口,那家人道:“这就是了。”周绮道:“你打门,叫大夫出来。”那家人只好依言打门,一个鸨婆出来开门。那家人道:“有人要我们老爷瞧病,我说老爷没空,她不信,把我逼着来瞧。”那鸨婆白了他一眼,拍的一声把门关了。周绮站在后面,抢上去拦阻已然不及,在门上擂鼓价一阵猛敲,里面一点声息都没有,心中大怒,在那家人背上踢了一脚,喝道:“你快滚,别在姑娘眼前惹气。”那家人被她踢了个狗吃屎,口里唠唠叨叨的爬起来走了。
周绮等他走远,一纵身,跳进了院子,见一间房的纸窗中透出灯光来,轻轻的走了过去,伏下身来,只听见两个男人的声音在说话,她用手指沾了唾沫,湿破窗纸,附眼一看,见房里明晃晃的点了蜡烛,一个男子身材粗壮,另一个是瘦瘦的长条子,两人靠在一张睡榻上说话。一个妖艳的女子在给那瘦子捶腿,周绮正想喝问:“那一个是曹司朋,快走出来!”她“那”字尚未出口,只见那壮汉把手一挥。她怔得一怔,那妖艳的女子已站了起来,笑道:“哥儿俩又要商量什么害人的花样啦,给儿孙积积德吧,回头别生个没屁眼的小子。”那壮汉笑道:“放你娘的臭屁。”那女子笑着走了出来,把门带上,转到内堂去了。周绮心想:“敢情这女子就是白玫瑰,真不要脸。不过她的话倒说得有理,我就不杀她也罢。”
这时那壮汉拿了四只元宝出来,放在桌上,说道:“曹老哥,这里是二百两银子,咱们是老交易,老价钱。”那瘦子道:“唐六爷,这几天大军过境,征集军粮,你六爷又要大大发一笔财啦。”周绮一听又喜又怒,喜的是那糖里砒霜竟在此地,不必另去找他,怒的是大军害得她吃了这许多苦,原来此人还供应大军军粮。又听见那壮汉道:“那些泥腿们刁钻得很,你道他们肯乖乖的缴粮出来么?这几天我东催西逼,人都累死了。”那瘦子笑道:“这两包药你拿回去,有得你乐的了。这包红纸包的给那娘儿吃,不上一顿饭功夫,她就人事不知,你爱怎样摆布她就怎样摆布,这用不着兄弟教了吧?”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那瘦子又道:“这包黑纸包的给那男人服,你只说给他医伤,吃后不久,他就伤口流血而死。别人只道他创口破裂,谁也疑心不到你身上。你说兄弟这着棋怎么样?”那壮汉连说:“高明,高明。”那瘦子又道:“六爷,你人财两得,酬劳兄弟二百两银子,似乎少一点吧?”那壮汉道:“曹老哥,我们自己哥儿,明人不说暗话,那雌儿相貌的确标致。她穿了男装,我已经按捺不住了,后来看出来她是女子扮的,嘿嘿,送到嘴边的肥肉不食,人家不骂我唐六祖宗十八代没积阴功么?至于那个男人,真的并没多少油水,只是他们两人一路,我要了那雌儿,总不能让那男人再活着。”那瘦子道:“你不是说他有一枝金子打的笛子?单是这枝笛子,也总有几斤重吧?”那壮汉道:“好了,好了,我再添你五十两。”又拿出一只元宝来。那瘦子笑道:“事成之后,这是你第十五房姨太太了吧?”
周绮越听越怒,把房门一脚踢开,直抢进去。那壮汉叫了声“啊哟”,飞脚来踢周绮握刀的手腕。周绮单刀一翻,顺手把他右脚劈了下来,跟着一刀,刺进心窝。
那瘦子在一旁已吓得呆了,一声不作。周绮拔出刀来,在那壮汉身上拭干了血迹,一把抓住瘦子胸口衣服,喝道:“你就是曹司朋么?”那瘦子双膝一软,跪在地上,说道:“求……姑娘………饶命……我再也不敢了。”周绮道:“谁要你的性命?起来。”曹司朋颤巍巍的站起来,不住的发抖。周绮顺手把桌上五双元宝和两包药都放在怀里,说道:“出去。”
曹司朋不知她什么用意,只好慢慢走出房门,开了大门。鸨婆听见声音,在里面问:“谁呀?”曹司朋不敢做声。周绮叫他去牵了他自己的坐骑,两人上马驰出镇去。周绮拉住他坐骑的缰绳,喝道:“你只要叫一声,我就取了你的狗头。”曹司朋连说:“不敢。”
不到一个时辰,两人已奔到那老婆婆家门前。曹司朋一路心中惴惴不安。不知这女强盗要掳他到什么地方去。进了门,老婆婆点了灯迎出来,见周绮和曹司朋同来,不禁大为惊奇,她想到曹司朋当时拒医她儿子伤病的情形,满腔悲愤,对他不加理睬。周绮走到徐天宏炕前,见他昏昏沉沉的,烛光下现得满脸通红,想是发烧得厉害。
周绮一把将曹司朋揪进来,说道:“我这位……哥哥受了伤,你快给他医好。”曹司朋一听是叫他治病,这才放下了五分惊疑忧急之心,他看了徐天宏的脸色,替他诊了脉,把他肩上的布条解下来看了伤口,皱了皱眉头,说道:“这位爷现在血气甚亏,虚火上冲……”周绮道:“谁跟你说这一套,你快给他治好,不治好,你休想离开。”曹司朋道:“我到镇上去拿药,没有药也是枉然。”
这时徐天宏比较宁定了一点,听他们两个说话。周绮道:“哼,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子?你开药方,我去赎。”曹司朋知道今日遇到了克星,无可奈何,道:“那么请姑娘拿出纸笔来,我来开方。”
可是在这种贫苦的山野之居,那里来的纸笔?周绮皱起了眉头,无计可施。曹司朋颇为得意,说道:“这位爷的病耽搁不起,我看还是让我回镇取药最好。”徐天宏道:“妹子,你拿一条细柴烧成炭,写在粗纸上就行了,再不然写在木板上也成。”周绮喜道:“究竟还是你花头多。”依言烧了一条炭,老婆婆找出一张拜菩萨的黄表纸来。曹司朋只好开了方子。
周绮等他写完,找了一条草绳把他双手反背缚住,双脚也捆住了,放在徐天宏炕边,再把徐天宏的单刀放在他枕边,对老婆婆道:“我到镇上赎药,这大夫要是想逃,你就叫醒我哥哥,先把他砍死再说。”
周绮嘱咐已毕,又骑马往镇上赎药,待得找到药材店,叫开门配了十多帖药出来,东方已现微明,只见街上乡勇来往巡查,想是糖里砒霜被杀之事已经发觉。她缩在街角,待巡查队过去,才放马奔驰,回到老婆婆家时天已大明,忙和老婆婆合力把药煎好,盛在一只粗碗里,拿到徐天宏炕边,把他推醒喝药。
徐天宏见周绮满脸汗水煤灰,头发上又是柴又是草,想到她出身富家,从未做过这些烧火煮汤之事,心中十分感激,忙坐起来把碗接过,忽然心念一动,把药碗递到曹司朋口边,说道:“你喝两口。”曹司朋稍一迟疑,周绮已明白徐天宏的意思,连说:“对对,要他先喝,你不知道这人可有多坏。”曹司朋只好张嘴喝了两口。徐天宏道:“妹子,你歇歇吧,这药过一会再喝。”周绮道:“干么?”徐天宏道:“瞧他死不死。”周绮道:“对啦,要是他死了,这药就不能喝。”她把油灯放在曹司朋脸旁,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目不转瞬的瞧着他脸上的变化,曹司朋苦笑道:“医生有割股之心,那里会害人?”周绮怒道:“你和糖里砒霜鬼鬼祟祟的商量,要害人家姑娘,谋人家的金笛子,都给我听见了。你还说得嘴硬?”徐天宏一听金笛,忙问原因。周绮把听到的话说了一遍,并说已把那糖里砒霜杀了。她说到这里,忙出去告诉老婆婆,说已替他儿子媳妇报仇雪恨。那老婆婆眼泪鼻涕,又哭又谢,不住念佛。
徐天宏等周绮回进来,问曹司朋道:“那拿金笛的是怎样一个人?女扮男装的又是谁?”周绮拔出单刀,在一旁威吓:“你不说个明明白白,一刀先搠死你。”曹司朋心中恐惧异常,说道:“小……小人照说就是……昨天唐六爷来找我,说他家里有两个人来借宿,一个人身受重伤,话都不会说,另一个是个美貌少年。他本来不肯收留,但见这少年标致得出奇,就留他们住了一宿,后来听这少年说话细声细气,行动神情都像是个女子,而且他不肯和那男子同住一房,所以断定他是女扮男装的。”周绮道:“于是他就来向你买药是不是?”曹司朋道:“小人该死。”徐天宏道:“那男人是怎么个样子?”曹司朋道:“唐六爷叫我去瞧过,他大约二十三四岁,文士打扮,身上腿上受了七八处剑伤棍伤。”徐天宏道:“伤得厉害吗?”曹司朋道:“伤是很重,不过都是外伤,好好调养,还是可以复元的。”徐天宏见再问不出什么道理来,就把药端起来喝了。
徐天宏喝了药后,睡了一觉,出了一身大汗,傍晚又喝了一碗。那曹司朋人品虽坏,医道却极高明,居然药到病除。再过一天,徐天宏好了大半,已能走下炕来。
又过了一日,徐天宏自忖已能勉强骑马上路,对周绮道:“那拿金笛子的是我余十四弟,不知他怎么会投在恶霸家里。那恶霸虽已被你杀死,想无大碍,但我总不放心,今夜咱们去探一探。你瞧怎样?”周绮道:“他是你十四弟?”徐天宏道:“他到你庄上来过的,你也见过,就是我们总舵主他第一个派他出去打探消息的那人。”周绮道:“哦。原来是他,我不知道他有一枝金笛,早知是他,把他接到这里来和你一起养伤,倒也很好。”徐天宏笑了笑。过了一会,说道:“那女扮男装的却又是谁?难道是四嫂?”
到得傍晚,周绮拿出一只元宝来送给老婆婆,她千恩万谢的收了。周绮把曹司朋一把提起,飕的单刀出手,把他一只右耳割了下来,喝道:“你把我这位哥哥医好,才饶你一条狗命,以后要是再见到你为非作歹,嘿嘿,那糖里砒霜就是你的榜样。”曹司朋按住创口,连说:“不敢。”徐天宏道:“咱们过三个月还要回来,那时再来拜访曹大夫。”曹司朋又说:“不敢。”
周绮道:“你骑他的马,咱们走吧。”两人上马往文光镇奔去。走了四五里路,周绮问道:“你说咱们过三个月再回来,干么呀?”徐天宏道:“我骗骗那鬼大夫的,叫他不敢和那老婆婆为难。”周绮点点头,又骑了一段路,说道:“你对人干么这样狡猾?我不喜欢。”徐天宏一时答不出话来,隔了半晌,说道:“姑娘不知道江湖上人心险恶。待朋友当然处处以仁义为先,但对付小人,你要是真心待他,那就吃亏上当了。”周绮道:“我爹爹说宁可自己吃亏,决不能欺负别人。”徐天宏道:“这就是你爹爹过人之处,所以江湖上提到铁胆庄周老爷子,不论是白道黑道、官府绿林,无人不说他是位大仁大义的英雄好汉,我们都是万分钦佩。”周绮道:“你干么不学我爹爹?”徐天宏道:“周老爷子天性淳厚,像我这种刁钻古怪的人只怕学不上。”周绮恨道:“我就最讨厌你这种刁钻古怪脾气。我爹爹说,你好好待人家,人家自然会好好待你。”徐天宏心中很是感动,周绮道:“怎么?你又不高兴了?又在想法子作弄我是不是?”徐天宏道:“你别瞎疑心。”
两人谈谈说说,颇不寂寞。经过这一次患难,徐天宏对她自是衷心感激,而周绮也怕自己有恩于人,人家故意相让,所以处处反而谦退一步。周绮道:“以前我只道你坏到骨子里去了,那知……”徐天宏道:“那知怎样?”周绮道:“我瞧你从前那些坏,是故意做出来的。你干么老是存心呕我呀?我这人教你瞧着生气,是不?”
徐天宏道:“一个人是好是坏,初相识常常看错。我当初那里知道姑娘是这样一副好心肠。”周绮笑道:“你那时以为我又骄傲又小气,是不是?”徐天宏笑笑不言语。
两人赶到文光镇,把马匹系在僻静处,找到了糖里砒霜的宅第,翻进墙去探看。徐天宏抓到一名更夫,持刀威吓,问他余鱼同的踪迹。那更夫说唐六爷那天在白玫瑰家里被曹司朋大夫杀死,家里乱成一团,借宿的那两人一早就走了。周绮道:“咱们赶上他们去。”
不一日过了皋兰,再走两日,徐天宏在路上发现了陈家洛留下的标记,知道大伙要在开封会齐,忙对周绮说了。周绮听说众人无恙,大喜不已,打了三斤酒喝了个痛快,次日催徐天宏赶路。这时徐天宏肩上创伤已经收口,身体也已复原。两人在路上随意闲谈,徐天宏尽把江湖上的轶闻掌故说给她听,又把道上一切禁忌规矩,沿路详细解释。她闻所闻,听得津津有味,说道:“你早告诉我这些不好么?以前老跟人家拌嘴。”
这一日来到潼关,两人要找客店,一打听是“悦来老店”最好,到得客店一问,上房只剩下一间了。徐天宏拿出一串钱塞给店小二,要他设法多找一间。那店小二十分为难,张罗了半天,回来说:“别的店房确实住满了。这位爷和这位姑娘不知是什么称呼?”徐天宏道:“她是我妹子。”店小二道:“既然是亲兄妹,住一间房也不打紧呀!”周绮怒道:“要你多罗唆……”他话未说完,徐天宏突然把她衣角一扯,嘴一努,说道:“好,一间就一间。”周绮一路跟徐天宏行来,见他对待她彬彬有礼,确是个志诚君子,现在他忽然要和她同住一间房,又害羞,又疑心,在店小二面前只好闷声不响。
到得房里,徐天宏随即把门带上,打手势叫她不要作声,轻声说道:“你刚才见了镇远镖局那坏蛋么?”周绮惊道:“什么?带了人来捉文四爷、害死我弟弟的那个东西?”徐天宏道:“刚才我瞥见一眼,认不真,我怕他瞧见咱们,所以赶紧进屋,待会咱们去探一探。”这时店小二进来泡茶,问要点什么吃的,徐天宏嘱咐后,说道:“北京镇远镖局的几位达官爷也住在这里,是不是?”店小二道:“是啊,他们路过潼关,总是照顾小店的生意。”
徐天宏等店小二出去后说道:“据四嫂和十四弟说,这童兆和是元凶首恶,咱们今晚先干掉他,好替你弟弟和文四哥报仇。”周绮想到兄弟惨死,铁胆庄被烧,气往上冲,不是徐天宏极力劝阻,早已拔刀闯了出去。徐天宏道:“你躺一会儿,养一下神。到半夜里再动手不迟。”周绮只得沉住气,好容易挨到二更时分,实在按捺不住了,拔出单刀,说道:“走吧。”徐天宏打开窗子,跳了出去,周绮跟着出来。徐天宏低声道:“他们人多,怕有好手。咱们先探一探,想法子把那小子引出来,单独对付他。”周绮点点头。两人飞身上屋,见东边一间上房中透出灯光,徐天宏一打手势,两人跳下来分路包抄过去,周绮在窗上找到一条隙缝,附眼往里窥视。
徐天宏握住兵刃,站在她身后望风,见她忽然站起,右腿飞起往窗上踢去,徐天宏大骇,忙闪身挡在她面前,周绮一脚踢出,刚刚踢到徐天宏胸前。急忙缩转,这一踢势道过猛,连忙缩转,只因去势过猛,用力收回,不由得倒跌数步。徐天宏跟着纵过来,低声问道:“怎么?”周绮道:“快动手。我妈妈在里面,被他们绑住了。”徐天宏一听大惊,忙道:“快回房商量。”
回到房中,周绮气急败坏的道:“还商量什么?我妈妈被这些小子抓住啦。”徐天宏心中沉吟不决。周绮道:“怕什么?你不去,我就一个人去。”徐天宏道:“不是怕,我在想办法,又要救你妈妈,又要杀那小子,这两件事总要同时办到才好。”周绮道:“先救妈妈。那小子杀不到就算啦。”正在此时,忽然门外一阵脚步声,徐天宏忙摇手示意,只听见一个人走过门口,口中唠唠叨叨的抱怨:“三更半夜的,不早早挺尸,还喝什么烧刀子?他妈的,菩萨保祐教这班保镖在半路遇到强人!”徐天宏听口气,知道是店小二因为保镖的要他弄酒,所以满肚子不高兴,灵机一动,对周绮道:“那曹司朋有两包药给你拿来啦,是吗?有一包他说吃了便人事不知,快给我。”周绮不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拿了出来,问道:“干么?”徐天宏不答,向她招招手,又跳出窗去,周绮跟了出去。
徐天宏走到过道,悄声道:“伏下,别动。”周绮满腹狐疑,不知他捣什么鬼,等了一阵,不见动静,正要想问,忽然看见火光晃动,原来是店小二拿了烛台、托了一只盘子过来。徐天宏在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子,“扑”的一声把蜡烛打灭。店小二吃了一惊,口中骂道:“真是见了鬼,好端端的又没风,蜡烛也会熄。”放下盘子,转身去点火。徐天宏等他转了弯,疾忙穿出,火折子一闪,看清盘中有两把酒壶,把那包药分成两份,在两把壶中各倒了一份,对周绮道:“到他们屋外面去。”
两人绕到镖师房的窗外伏定,徐天宏往窗缝里张去,果见一个中年妇人双手被缚在背后,坐在地上。几个人大刺刺的坐在炕上桌边高谈阔论,他识得其中一个是被章进擒过的铁琵琶手韩文冲,一个是被周绮擒住过的钱正伦,另一个就是在铁胆庄会过的童兆和,此外还有三个不曾见过的镖师。只听见童兆和道:“人家说起铁胆庄来,总是铜墙铁壁,那知被老子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周绮在窗外听得清楚,知道烧庄的果然是他。那韩文冲神气抑郁,说道:“老童,你别胡吹啦,那周仲英我会过,这里咱哥儿们一齐上,也未必准是他对手。他将来找上镖局子来,有你乐的啦!”童兆和道:“照哇!咱们是福星照命,偏偏铁胆周的婆娘会找上咱们来。现在有这个人押着,他还敢对咱们怎的?”说到这里,店小二托着盘子,送进酒菜来。
众镖师登时大吃大喝起来。韩文冲似乎意兴萧索,童兆和不住劝他喝酒,说道:“韩大哥,好汉敌不过人多,你栽在他们手里,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下次咱们约齐了人,跟他们红花会一对一的见个高下。”一个镖师道:“别人一对一那倒也罢了,老童你跟谁对?”童兆和道:“我找他们的娘儿……”他话未说完,突然“咕咚”一声,跌在炕下,众人吃了一惊,忙去扶时,各人忽然手酸脚软,都动弹不得。
徐天宏单刀伸进窗里一撬,把窗撬开,飞身进内。周绮跟着跳进,只叫得一声“妈”,眼泪已流了下来,忙割断缚着她双手的绳索。周大奶奶乍见爱女,恍在梦中,那里还说得出话来?徐天宏把童兆和提起,一刀刺进肚子,登时了帐。此人一生为非作歹,兴波作浪,也不知道害了多少人,今日命丧于徐天宏之手,也算是罪有应得。
周绮挺刀又要去杀其余镖师,徐天宏道:“他们罪不至死,饶了他们罢。”周绮点点头,收回单刀。周大奶奶知道爱女脾气,除了对父亲的话有时还听听之外,她要怎样便怎样,任谁都劝她不动,见她对徐天宏的话很是遵从,心中不禁暗暗纳罕。徐天宏在众镖师身上一搜,搜到了几封信,也不暇细看,就放在怀内,说道:“咱们快回房去,收拾东西就走。”三人跳回房去,徐天宏执了包裹,在桌上留下一小锭银子作房饭钱,到马厩去牵了三匹马,向东而去。
周大奶奶见女儿和徐天宏同行,而且同住一房,更是疑心大起,她也是火爆霹雳的脾气。连问:“你爹呢?这位爷是谁?怎么跟他在一起?又和爹闹了脾气出来,是不是?”周绮道:“你才是跟爹闹脾气出来的。妈,你待会再问好不好?”
母女两人都是急性子,说着就要争吵起来。徐天宏忙来劝解。周绮嗔道:“都是为了你,你还要说呢!”徐天宏听了这话,心中甜甜的,一笑走开。母女两人鼓起了嘴,各想各的心事。当晚在一家农家借宿,母女俩同枕共话,周绮才把经过情形一一向母亲说了。她不善说辞,周大奶奶又听得性急,两人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个赌气不说,一个骂女儿不听话,两人闹到半夜,才把别来情况说了个粗枝大叶。
原来周大奶奶痛惜爱子丧命,一怒离家,奔到皋兰去投奔亲戚许家。偏生主人出远门去了,主人娘子虽然殷勤款客,但她心中有事,闲居了几日,实在闷不过,留了一封信,自行骑马走了。这日来到潼关,在悦来客店见到镇远镖局的镖旗,想起大弟子孟健雄曾说,累她爱子死于非命的是镇远镖局的镖头童兆和,于是拿了单刀,半夜跳进店里查看。无巧不巧,那童兆和正在其内,周大奶进去报仇,镖局中人多,铁琵琶手韩文冲又是好手,终于失手被擒。她满想自己孤身一人,这番决无幸免,那知女儿竟会将她救出。周绮说起这番报仇救人全是徐天宏用的计谋,周大奶奶心中对他好生感激。
次日上路,周大奶奶细细盘问徐天宏的出身家世。徐天宏道:“我在十二岁上,全家就给官府陷害死光了,只逃出了我一个人。”周大奶奶道:“官府干么害你呀?”徐天宏道:“府台的儿子看中了我姊姊,要讨她做小,我姊姊早就许了人家,我爹爹当然不答应。府台说我爹爹勾结土匪,把我爹爹、妈妈、哥哥都下在监里,教人传话给我姊姊,说只要她答应,就放我爹爹出来。我那未过门的姊夫去行刺府台,反而被捕快打死了。我姊姊得到讯息,投河自尽。这一来,我爹爹、妈妈、哥哥还有活路么?”周绮听得怒不可遏,说道:“你报了仇没有?”徐天宏道:“等到我长大,学了武艺,回去找那府台,那知他早就升官调到别的地方去了。这几年来我到处找寻,始终没得到消息。”周绮道:“这狗官叫什么名字?我决放他不过。”徐天宏道:“我只知道他姓方,至于叫什么名字,就不大清楚了。他左脸上有一大块黑记,一见面就知道。”周绮“喔”了一声。
周大奶奶又问他结了亲没有,在江湖上这多年,难道没看中那一个姑娘吗?周绮笑道:“他这人太刁滑,没那一家姑娘会喜欢他。”周大奶奶骂道:“大姑娘家,风言风语的,像什么样子!”周绮笑道:“你问得仔仔细细的,要给他做媒是不是?那一家姑娘呀?是不是许家妹妹?”
当晚在客店中宿下,周大奶奶埋怨周绮道:“你一个闺女,和人家青年男子同路走,同房宿,难道还能嫁给别人吗?”周绮道:“他受了伤,我救他救错了吗?他为人虽然鬼计多端,可是对我一向规规矩矩的。”周大奶奶道:“这个你知道,他知道。我相信,你爹爹相信。但别人能相信么?除非你一辈子不嫁人。否则给丈夫疑心起来,你别想好好做人。这就是咱们做女人的难处。”周绮道:“那我就一辈子不嫁人。”两人越说越大声,又要争吵起来。周大奶奶道:“那位徐爷就住在隔房,别教人家听见了不好意思。”周绮道:“怕什么?我又没做亏心事,干么要瞒他?”
次日母女俩起来,店小二拿了一封信进来,说道:“隔房那位徐爷叫我拿给奶奶的。”周绮忙问:“他人呢?”店小二道:“他说有事先走一步,今儿一早骑马走了。”周绮抓住他领口,喝道:“你干么不来叫我们?”店小二道:“徐爷说不必了,他的话都写在信上。”周绮放下店小二,去抢信来看,只见信上写道:
“周大奶奶、周姑娘赐鉴:天宏不幸受伤,承周姑娘义加援手,微命得以生还,感激之情,不必多说。现在两位母女团圆,此去开封,路程已近,天宏先走一步,请勿见怪。周姑娘相救之事,天宏自己当然终身不忘,但决不对人提起片言只字,请两位放心可也。徐天宏上。”
周绮看了,呆了半晌,把信一丢,回房躺在炕上重又睡倒。周大奶奶叫她吃饭动身,她不言不语,不理不睬。周大奶奶急道:“我的大小姐,咱们不是在铁胆庄哪,怎么还发大小姐脾气?”周绮仍旧不理。周大奶奶道:“你怪他一个人不声不响的走了,是不是?”周绮气道:“他是为我好,我怎能怪他?”周大奶奶道:“那么你在怪我了?”周绮翻身向里,把被蒙住了头。周大奶奶道:“你怪我什么呀?”周绮霍的坐起,说道:“你昨晚说的话,一定都让他听见啦。他怕人家说闲话,害我嫁不了人,所以一个人先走。他信上不是说“决不对人提起片言只字”吗?我嫁不嫁人,你操什么心?我偏不嫁人,偏不嫁人!”周大奶奶对女儿是从小宠惯了的,见她边说边流下泪来,心中又疼又悔,知道她对徐天宏已有真情,虽然她自己未必明白,但不知不觉中已把感情流露了出来,于是低声安慰:“妈现在只有你一个女儿,妈难道还不疼你?咱们到开封府见了你爹,要他作主,将你许配给这位徐爷。你放心,一切包在妈的身上。”周绮急道:“谁说要嫁他了?我有什么不放心?下次人家就是死在我的面前,我也不去救他一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