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冤家聚头
摔下屋顶的那人身上重重吃了一掌,全身软瘫,四肢挺直的猛掼下来。据说武功高强之人,纵然出其不意的从高处跌下,也必曲膝弓身,着地时方不至受了重伤,但这人在屋顶上已被打得昏晕过去,这一交摔下,实有折骨裂脑之祸。但见隔壁房窗中一个女人身形窜出,伸手欲接,郭靖早已抢在头里,就在那人头颈将要碰到地面之时,轻轻拉住他的后领,向上一提,然后再轻轻放下,右足一点,跃上屋顶。
只见屋顶上黄蓉双掌飞舞,已与一人打得甚是激斗。那人长身虬髯、高鼻深目,正是已有十余年不见的西毒欧阳锋。黄蓉这些年来武功大为精进,十余招中,出掌变化莫测,欧阳锋竟丝毫占不到便宜。郭靖叫道:“欧阳先生,别来无恙啊。”欧阳锋道:“你说甚么?你叫我甚么?”他脸上现出茫然之色,当下对黄蓉来招,只守不攻,心中隐约记得“欧阳”二字似与自己有密切关系。郭靖待要再说,黄蓉何等聪明,已看出欧阳锋疯病未愈,忙叫道:“你叫做赵钱孙李、周吴陈王!”欧阳锋一怔,道:“我叫赵钱孙李、周吴陈王?”黄蓉道:“不错,你的名字叫作郑褚卫、蒋沉韩杨。”她说的是“百家姓”上的姓氏,据说那“百家姓”是宋时一钱姓书生所作,当时皇帝姓赵,他把皇帝放在第一位,自己老实不客气占了第二位,第三位的孙氏却是他母亲之姓。欧阳锋心中本来胡涂,给她一口气背了几十个姓氏,更是摸不着头恼。
郭靖宅心忠厚,见他可怜,说道:“你快快去吧,以后你我永远别再相见。”欧阳锋道:“你是谁?我是谁?”忽听身后一人大喝:“你是杀害我五位好兄弟的它毒物。”呼声未毕,铁杖已至,正是飞天蝙蝠柯镇恶。郭靖大叫:“师父小心!”柯镇恶一杖已击在欧阳锋背心,但听篷的一声响,铁杖反激出去,柯顉恶把持不住,铁杖撤手,连人带杖,一齐跌下屋顶。这一下声势猛恶之极,那铁杖有数十斤重,加上一激之势,打破客店屋顶,穿了下去,击在一人床上。那客人睡梦正酣,那知横祸自天而降,打得他双腿骨折,痛极大号。
郭靖知道师父虽然摔下,并不碍事,但怕欧阳锋乘势追击,那后着可凌厉之极,当下叫道:“看招!”左腿微屈,右掌划了个圆圈,平推出去,正是降龙十八掌中的“亢龙有悔”。这一招他日夕勤练不断,初学时已是非同小可,加上这十余年之功,实已到了炉火纯青之境,初推出去时看似轻描淡写,但一遇阻力,能在剎时之间连加一十三道后劲,一道强似一道,重重叠叠,直是无坚不摧、无强不破。这是他从九阴真经中悟出来的妙境,纵是洪七公当年,单以这一招而论,也无如此精奥的造诣。
欧阳锋刚将柯镇恶震下屋顶,但觉一股微风扑面而来,风势虽然不劲,然而逼及自己呼吸不畅,知道不妙,急忙身子一蹲,双掌平推而出,用的正是他生平最得意的“蛤蟆功”。三掌相交,两人身子都是一震。郭靖掌力急加,一道又是一道,如波涛汹涌般向前猛扑。欧阳锋口中咯咯大叫,身子一晃一晃,似乎随时都能摔倒,那知郭靖掌力愈是加强,他反击之力,也相应而增。
二人不交手已十余年,这次江南重逢,都要试一试对方进境如何。当年华山论剑,郭靖殊非欧阳锋敌手,但别来精进不已,武功大臻圆熟,欧阳锋虽逆练真经,也自有心得,但一正一反,终究是正胜于反,到此次交手,郭靖已能与他并驾齐驱,难分上下。
南方的屋顶与北方大大不同。北方因须抵挡冬日冰雪积压,屋顶坚实异常,但一至淮水以南,屋顶瓦片叠盖,那就以轻巧灵便为主。郭靖与欧阳锋各以掌力相抵,力贯双腿,过了一盏茶时分,只听脚下格格作声,突然喀喇一声巨响,几条椽子同时断折,屋顶穿了一个大孔,两人一齐落了下去。
黄蓉大惊,忙从洞中跃下,只见二人仍是双掌相抵,脚下踏着几条椽子,在些椽子却压在一个住店的客人身上。那人又惊又痛,已自晕死过去。郭靖不忍伤害无辜,不敢足上用力,欧阳锋却不理旁人死活。二人本来势均力敌,但因郭靖足底势虚,掌上无所借力,渐渐趋于下风。他以单掌抵敌人双掌,然全身之力已集于右掌之上,左掌虽然空着,却已无力可使。黄蓉见丈夫身子微微后仰,虽只半寸几分的退却,显然已落败势,当下叫道:
“喂,张三李四,赵五王六,看招。”轻飘飘一掌往欧阳锋肩头拍去。
这一掌出招虽轻,然而是落英掌法的上乘功夫,落在敌人身上,劲力直透内脏,纵是欧阳锋这等一流名家,也须受伤不可。欧阳锋听她又以古怪姓名称呼自己,怔了一怔,斗然见她招,双掌一推,将郭靖的掌力逼开半尺,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之间,一把抓住了黄蓉肩头,力透指尖,要硬生生扯她一块肉下来。
一抓发出,三人同时大吃一惊。欧阳锋但笕指尖刻痛,原来抓中了她身上软猬甲的尖刺。只是他指力惊人,一抓一扯,竟把那金丝细织。利刃不入的软猬甲硬生生的扯下了一块。就在此时,郭靖掌力又到,欧阳锋回掌一抵,砰的一声,两人各自向后急退,但见尘沙飞扬,墙倒屋倾。原来二人这一下全用上了刚掌,以硬碰硬,反将对方震开,倒退时破墙而出,半边屋顶塌了下来。黄蓉肩头受了他这一扯,虽未受伤,却已吓得花容失色,百忙中在屋顶将塌未塌之际,斜身飞出。只见欧阳锋与郭靖相距半丈,呆立不动,显然身上都受了内伤。
黄蓉不及攻敌,当即站在丈夫身旁守护。但见二人闭目运气,哇哇两声,不约而同的喷出一口鲜血。欧阳锋叫道:“好家伙,好家伙!”一阵狂夭,扬长便走,瞬时之间去得无影无踪。
此时客店中早已呼爷喊娘,乱成一团。黄蓉知道此处不可再居,从柯镇恶手里抱过女儿,道:“师父,你抱着靖哥哥,咱们走吧!”柯镇恶将郭靖抗在肩上,一跷一拐的向北行去。走了一阵,黄蓉忽然想起杨过,不知这孩子逃到那里,但挂念丈夫身受重伤,心想旁的事只好慢慢再说。
郭靖心中明白,只是被欧阳锋的掌力逼住了气,说不出话来。他在柯镇恶肩头调匀呼吸,运气通脉,约摸走出七八里地,各脉俱通,说道:“好厉害,好厉害!”只见女儿累了一夜,已伏在母亲肩头沉沉睡熟,心中一怔,道:“过儿呢?”柯镇恶想不起过儿是谁,愕然难答,黄蓉道:“你放心,先找个地方休息,我回头去找他。”
此时天色将明,道旁树木房屋已朦胧可辨。郭靖道:“我的伤不碍事,咱们一齐去找。”黄蓉皱眉道:“这孩子机伶得紧,不用为他挂怀。”正说到此处,忽见道旁白墙后一个矮小的人影一探,随即缩了回去。黄蓉身法如风,抢过去一把抓住,正是杨过。他笑嘻嘻的叫了一声,“阿姨”,说道:“你们才来么?我在这儿等了好久啦。”黄蓉心中好些疑团难解,随口答应一声,道:“好,跟咱们走吧!”
杨过笑了笑,跟随在后。郭芙忽然睁开眼来,问道:“你到那里去啦?”杨过道:“我去捉蟋蟀儿,那才好玩呢。”郭芙道:“有甚么好玩?”杨过道:“哼,谁说不好玩?
一只大蟋蟀,和三只小蟋蟀对打,后来又有两只小蟋蟀帮着,五双打一只。大蟋蟀跳来跳去,这边弹一脚,那边咬一口……”他说到这里,却住口不说了。郭芙怔怔的听着,问道:“后来怎样?”杨过道:“你说不好玩,问我干么?”郭芙碰了个钉子,心中很生气,转过了头不睬他。那知黄蓉童心未脱,听杨过口才又好,说得紧张动人,不禁问道:“你跟阿姨说,到底是谁打嬴了?”杨过笑笑,轻描淡写的道:“我正瞧得有趣,你们都来了,蟋蟀儿全逃走啦。”黄蓉见他神态,知他有意卖关子,心想这孩子很工心计,即此小事已然可见。
说话之间,众人来到一个村子。郭靖虽受内伤,仍是泰然自若,向一所大宅院求见主人。那主人甚是好客,听说有人受伤生病,忙命庄丁打扫厢房接待。郭靖吃了五大碗饭,坐在榻上闭目养神。黄蓉见丈夫气定神闲,心知已无危险,解下外衣查看,但见软猬甲上裂下了一大块,正当肩头,心中又是可惜,又是惊恐,这件软猬甲是桃花岛镇岛之宝,曾救过她多次性命,不意今日竟毁在欧阳锋手里。
她坐在丈夫身旁守护,想起见到杨过以来的种种情状,不知怎的,总觉此人年纪虽小,却有许多怪异难解之处。她想到欧阳锋将武三通从屋顶击下之时,依稀见到杨过站在一旁观看,后来自己夫妇俩与欧阳锋动手,他也站在屋顶。待得郭靖与欧阳锋一齐从屋顶破洞中落下,他又站在旁边,怎么这孩子如此大胆?而欧阳锋又不伤他?最后两人一齐受伤,混乱中这孩子忽然不见,终于又在此处出现。黄蓉心思缜密,心想眼下也不必问他,只小心留意他行动便是。
当日无话,用过晚膳后各自安寝。杨过与柯镇恶睡一间小房,睡到中夜,他悄悄起身,打开房门,溜了出去,回头一看,见柯镇恶睡得正沉。当上走到墙边,爬上一株桂花树,纵身一跃,攀上墙头,轻轻溜下。墙外两头狗儿闻到人气息,吠了起来。杨过早有预备,从怀里摸出两根日间藏着的肉骨头,丢了过去,狗儿咬住骨头大嚼,当即止吠。
杨过辨明方向,径向西南而行,约摸走了七八里路,来到一座破庙。他推开庙门,叫道:“爸爸,我来啦!”只听里面哼了一声,正是欧阳锋的声音。杨过大喜,走近身去,只见欧阳锋躺在神像前的几个蒲团之上,神情委顿,呼吸微弱。原来他与郭靖所受之伤情形相若,只是郭靖正当壮年,他却年纪老迈,抗力远远不如郭靖。杨过从怀里取出七八个馒头,递在他手里,道:“爸爸,你吃吧。”欧阳锋饿了一天,生出去遇上敌人,整日躲在破庙中苦挨,吃了几个馒头,精神为之一振,问道:“他们在那儿?”杨过一一说了。
原来那日杨过与郭靖夫妇同宿客店,半夜里欧阳锋又来瞧他。那知武三通被李莫愁打伤后,也正宿在那客店之中。他毒发难熬,一夜不能安睡,听到屋顶声响,只道李莫愁赶来寻仇,当下顾不得身上有伤,跃上屋去抵敌。不料新仇未来,到的却是一个陈年冤家。
当年欧阳锋为了要折堕段皇爷功夫,曾故意将武三通打伤。此时仇人相见,分外眼明,当即动起手来。武三通自不是他的敌手,只拆了十余招,被他一掌击下屋顶。欧阳锋一到,杨过已然惊觉,他与武三通、黄蓉、郭靖三人先后动手,杨过始终一在旁观看。
后来欧阳锋与郭靖同时受伤,欧阳锋远引,杨过见混乱中无人留心自己,悄悄向欧阳锋追去。初时欧阳锋行得极快,杨过自是追赶不上,但后来他伤势发作,举步为难,杨过赶了上来,扶他在破庙中休息。杨过年纪虽小,见事却极明白,知道自己若不回去,黄蓉、柯镇恶等必找寻,只死累了欧阳锋的性命,是守在大路之旁相候,与郭靖等会之后,直到半夜方来探视。
欧阳锋道:“那姓郭的吃了我这一掌,七日之内难以复原,他媳妇儿要照料丈夫,不敢轻离,眼下咱们只担心柯瞎子一人。他今晚不来,明日必至。只可惜我没半点力气,唉,我杀他兄弟五人,死在他手里,也…也…”说到这里,不禁咳嗽起来。
杨过坐在地下,手托腮帮,小脑袋中剎时间转了许多念头,只见欧阳锋双手枕在脑后,虽然仰天而卧,两脚却仍是摆着练蛤蟆功的姿式。杨过忽然心想:“有了,待我在地下布些利器,那瞎子纵然进来,也要叫他身上受点儿伤。”于是在供桌上取过四只烛台,拔去上面灰尘堆积,被老鼠啃得只剩下一条烛芯的陈年蜡烛,将烛台放在门口,铁签朝上。
再将庙门虚掩,搬了一只铁香炉,爬上去放在庙门顶上。
他四下一看,想再布置些害人的陷阱,但见东西两殿袼吊着一口极大的铁钟。每一口钟都是重逾二千余斤,二人合抱也抱不过来。钟顶上有一只极粗的铁钩,与巨木制成的木架相连。古庙年深日久,早已破败不堪,但这两口巨钟因当时铸得牢固,仍是完好无损。
杨过心道:“若是那柯瞎子当真进来,我爬到钟架上面,管教他找我不着。”
杨过手持烛台,正想到后殿去找件合用的兵刃,忽听大路上笃、笃、笃一声声铁杖击地,杨过脸上变色,知道柯镇恶到了,噗的一下,吹灭烛火,随即想起:“这瞎子目不见物,我倒不必熄烛。”但听笃笃之声越来越近,欧阳锋忽地坐起,要把全身仅余的劲力,运到右掌之上,先发制人,一掌将他毙了。杨过将手中烛台的铁签朝外,守在欧阳锋身旁,以备应敌。
柯镇恶眼睛虽瞎,为人却极精明,料定欧阳锋受伤之后,必在附近藏身,晚饭之前已在客店中打听明白,知道左近只有一座破败的古庙,此外尽是民家,心想十之八九欧阳锋守在这古庙之中。他想起五位兄弟被他惨害于桃花岛上,此时有此报仇良机,那肯放过?
睡到午夜,轻轻叫了两声:“过儿,过儿!”不听答应,只道他睡得正熟,竟没走近查察,当下越墙而出。那两条狗儿正在大嚼杨过给牠们的骨头,见他出来,只呜呜几声,却没吠叫。
他缓缓来到古庙之前,侧耳一听,果然殿上有呼吸之声,他大声叫道:“欧阳锋,柯瞎子找你来啦,有种的快出来。”说着铁杖在地下一顿。欧阳锋只怕泄了丹田之气,不敢言语。
柯镇恶叫了几声,未闻应声,铁杖一起,将庙门推开,踏步进门,但听呼的一响,头顶一件重物砸将下来,同时左脚踏中烛台上铁签的尖儿,刺破靴底,脚掌心上一阵疼痛。
柯镇恶一时之间不明所以,铁杖挥起,当的一声巨响,震耳欲聋,将头顶的铁香炉打了开去,随即在地下一滚,好教铁签不致刺入足底。那知身旁尚有几只烛台。只觉肩头一痛,终于一只烛台刺在身上。他左手掌拿住烛台,向外拔出,鲜血立涌。此时不敢再有大意,听着欧阳锋呼吸之声,一步步缓缓的走近,走到离他三尺之处,铁杖高举,叫道:“老毒物,今日你还有何话说?”
欧阳锋已将全身所剩有限的力气,逐步运到右臂之上,只待飞天蝙蝠一杖击下,就一掌拍出,跟他图个同归于尽。柯镇恶为人也极精明,虽知敌人身受重伤,但不知他到底伤势如何,这一杖迟迟不肯落下,要待他先行发招,就可试出他的伤势。两人相对僵持,均各不动。
柯镇恶耳听得他呼吸沉重,脑中一闪,朱聪、韩宝驹、南希仁等结义兄弟的声音笑貌,斗地似在眼前出现,齐声催他赶快下手,当下再也忍耐不住,大吼一声,一招“秦王鞭石”,那铁杖搂头盖将下来。欧阳锋身子一闪,待要发掌,手臂只伸出半尺,一口气接不上来,登时软垂下去,但听砰的一声猛响,火光四溅,杖头将地下几块方砖击得粉碎。
一击不中次招随上,柯镇恶铁杖横扫,向他中路打来。若在平日,欧阳锋轻轻一带,就要叫他铁杖脱手,至不济也能纵身跃过,但此刻全身酸软,使不出半点劲道,只得着地打滚,避了开去。柯镇恶使开降魔杖法,一招快似一招,欧阳锋却越避越是迟钝,终于给他一招“杵伏药叉”正中左肩。
杨过在一旁观看,只瞧得心惊肉跳,有心要上前相助,却自知武艺低微,只有送死的份儿。但见柯镇恶一杖接着一杖,都击在欧阳锋身上。欧阳锋今日也是该遭此厄,总算他内力深湛,虽无还手之力,却能退避化解,将他每一击的劲道都卸在一旁,身上已被打得皮开肉绽,内脏却不受损。柯镇恶暗暗称奇,心想这老毒物的本事果然非同小可,每一杖下去,都似如中败絮,波的一响,对方好似理也不理。他想若不猛击他头盖,纵然再打千百杖也打他不死,当下运杖成风,着着向他头顶进攻。
欧阳锋缩头避了几次,霎时间耳子已被笼罩在他杖风之下,不由得暗暗叫苦,若是被他一杖击在头上,那头盖是坚硬之物,可不至运柔功化解,眼见他又是一杖击来,只得行险侥幸,向前一扑,抓住了他的前胸。柯镇恶吃了一惊,铁杖自外向内,用杖柄在他背心猛力一撞,欧阳锋“哼”了一声,硬接他这一招,背上刻痛难当。柯镇恶只道伤他不得,一时无计可施,左手只得伸出去揪他,须知柯镇恶一足是跛的,扑击之际能借杖力平衡身子,这时被他一抱住,三两招一拆,再也站立不定,滚倒在地。
欧阳锋不敢脱手,牢牢抓住他的胸口,左手要去抱他腰间,忽然触手坚硬,急忙抓起,竟是一柄尖刀。这时张阿生常用的兵刃屠牛刀,名称虽是如此,其实并不用来屠牛。这刀砍金断玉,锋利无比。张阿生在蒙古大漠,死于陈玄风之手,柯镇恶将这柄刀带在身畔,片刻不离,那是亲刀如亲人之意。这时被欧阳锋近身肉搏,拔了出来。他左手一起,一刀往敌人胸口疾刺。柯镇恶一惊,左掌急出,砰的一声,将欧阳锋打了个觔斗,铁杖跟着追击。欧阳锋被他这一拳打得眼前金星直冒,左手一扬,将尖刀往敌人掷去。柯镇恶闪身避过,只听当的一响,钟声嗡嗡不绝,原来这把刀正中殿上的铁钟。欧阳锋这一掷虽然无甚手劲,但因刀刃过于锋利,竟也深入半尺,刀锋颤动不已。
杨过本来站在钟旁,那刀贴面飞过,险险刺中脸颊,只吓得心中怦怦而跳,三脚两手,爬到了钟上。欧阳锋灵机一动,绕到了钟后。此时钟声未绝,柯镇恶一时听不出他呼吸所在,侧过耳朵细辨。大殿中月光斜照,但见他满头乱发,住杖倾听,神态极是怕人。杨过心思机敏,瞧出了其中关键,用力拔出屠牛刀,将刀柄在钟上重重撞了一下,只听得又是当的一声巨响,将两人呼吸声尽皆盖过。
柯镇恶听到钟声,向前一扑,欧阳锋已绕到了钟后。柯镇恶一杖击出,欧阳锋向旁一避,但听得当的一声巨响,当真是震耳欲聋。杨过耳中嗡嗡作响,一时之间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耳鼓上竟隐隐作痛。柯镇恶性起,挥铁杖不住击钟,前声未绝,后声又起,越来越响。欧阳锋一想不妙,他再敲击下去,虽然郭靖受伤,黄蓉却只怕要来应援。乘着钟声震耳,放轻脚步,想从后殿溜出,那知柯镇恶耳音灵敏之极,虽在当当巨声之中,仍分辨得出别的细微声息,听得欧阳锋脚步移动,当下只作不知,仍是舞杖狂敲,待他走出数步,离钟已远,突然一跃而前,挥杖往他头顶击去。
欧阳锋劲力虽失,但他一生不知经过多少大风大浪,这种接战时的虚虚实实,岂有不防?一见柯镇恶右肩微抬,早知他的心意,不待他铁杖挥出,又已逃回钟后。柯镇恶大怒,叫道:“我就算打你不死,累也累死了你。”绕钟来追。
杨过见二人绕着钟儿圈子,时间一长,欧阳锋必定气力不加,眼见情势危急,忽然心生一计,爬在钟架上双手乱舞,大做手势。欧阳锋全神躲闪,并未瞧见,再儿两个圈子,才见杨过的影子映在地下,正做手势叫他离开,一时未明其意,但想他既叫我离开,必有用意,当下冒险向外走去。
柯镇恶停步不动,分辨敌人的去向。杨过除下脚上两只鞋子,向后殿走去,拍拍两声,落在地上。柯镇恶大奇,明明听得欧阳锋走向大门,怎么后殿又有声响,就在这微一迟疑之际,杨过提起屠牛刀,擦的一声,向吊着铁钟的钩子斩去。这铁钩极粗,宝刀虽利,一刀也斩它不断,但铁钟沉重之极,铁钩只断了一半,已吃不住巨钟的重量。那口钟夹着一股疾风,对准柯镇恶的顶门直砸下来。
这一下声势猛恶无比,柯镇恶听得风声,已不及逃窜,百忙中铁杖直竖,当的一声猛响,巨钟正压在杖上,就这么挡的一挡,他已乘隙从钟底跃出。这一跃只要迟得霎息,身子就被巨钟压成了肉团。但听喀、砰、彭接连几响,铁杖从中断为两截,铁钟急滚过去,在柯镇恶臂上一撞,将他拋出山门,连翻了几个觔斗,只跌得鼻子流血,额角上也破了一大块。柯镇恶目不视物,不知变故因何而起,只怕殿中躲着甚么怪物作祟,爬起身来,一跷一拐的走了。
欧阳锋在旁瞧着,也不由得微微心惊,不住口叫道:“可惜,可惜。”杨过从钟架上爬下,喜道:“爸爸,这瞎子不敢再来啦。”欧阳锋摇头道:“此人与我仇深似海,只要他有一口气息尚存,必定再来寻我。”杨过道:“那么咱们快走。”欧阳锋仍是摇头,道:“我受伤甚重,逃不远。”杨过急道:“那怎么辨?”欧阳锋微一沉吟,道:“有个法子,你再斩断那口钟的铁钩,将我罩在钟下。”杨过道:“那你怎么出来?”欧阳锋道:
“我在钟下用功七日,元功一复,自己就能抓钟出来。这七日之中,那柯镇恶纵然再来寻仇,谅他这一点点道行,揭不开这口大钟。”
杨过一想不错,问清楚他确能自行开钟,不须别人相助,当下爬上钟架。欧阳锋道:
“孩儿,你尽管随那姓郭的前去,日后我必来寻你。”杨过答应了,见欧阳锋端端正正的坐在钟下,当下斩断铁钩,将他罩住。
他叫了几声,不听欧阳锋答应,知他在钟内听不见外边声息,正要离去,忽然又生一计,到后殿找了一只破海碗,一把破刷子,盛了满满一碗清水。将碗放在地下,然后倒转身子,左手伸在碗中。
他依照欧阳锋所授逆行经脉之法,又将手上毒血逼了几滴出来。只是使这功夫极是累人,他又只学得皮毛,虽已挤得几滴黑血,却已闹得满头大汗,当下用那刷子醮了碗中血水,在那钟上四周涂了一层,心想若是庙中和尚回来,或是柯瞎子再至,想将那铁钟撬开,一碰到钟身,叫他非中毒不可。
他安排已毕,快步奔回客店,越墙时提心吊胆,只怕柯镇恶惊觉,那知进房后柯顉恶并未回来,倒也大出意料之外。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安隐,直至天色大明,才听得有人用棍彭彭彭的敲打房门。杨过一跃而起,打开房门,只见柯镇恶持着一根木柴,脸色灰白,一进门向前一扑,摔在地下。杨过见他双手乌黑,知己中了自己布下之毒,暗暗心喜,当下假装吃惊,大叫:“柯公公,你怎么了?”
郭靖、黄蓉听见声音,一齐过来查看,见柯镇恶倒在地下,吃了一惊。此时郭靖虽能行走,却无力气,当下黄蓉将他扶在床上,问道:“大师父,你怎么啦?”柯镇恶摇了摇头,并不回话。黄蓉见到他掌心黑气,恨恨的道:“又是那姓李的贱人,靖哥哥,待我去会她。”说着一束腰带,跨步出去。柯镇恶道:“不是那女人。”黄蓉步步回头,奇道:
“这,那是谁?”柯镇恶心想连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也对付不了,弄到自己受伤回来,也可算无能之极。他性子刚硬,真所谓辛姜老而弥辣,按下对受伤之事,闭口不言。靖蓉二人知他脾气,若他肯说,自己自会吐露,否则愈问愈惹他生气。好在他只皮肤中毒,并不厉害,虽然一时昏晕,日后却无大碍。
黄蓉心下计议,眼前郭靖与柯镇恶受伤,那李莫愁阴险难测,只有先将两个伤者两个孩子送到桃花岛,自己再孤身来斗他一斗。这日上午在客店中休息半天,下午雇了一条小船,往海边驶去。到了傍晚,小船靠岸停泊,船家淘米做饭。郭芙见杨过不理自己,又是生气又是无聊,倚在船窗向外张望,忽见柳荫下两个小孩子在哀哀痛哭,瞧模样正是武敦儒、武修文兄弟。郭芙对这两个孩子甚有好感,大声叫道:“喂,你们在干甚么?”
武修文回头见是郭芙,哭道:“我们在哭,你不见么?”郭芙道:“干甚么呀,你妈打你们么?”武修文哭道:“我妈死啦!”黄蓉吃了一惊,跃上岸去。只见两个孩子抚着母亲的尸身哀哀痛哭。黄蓉一看,见武三娘满脸漆黑,早已死去多时,显是她脸上被李莫愁用赤练神掌一摸之后,虽支撑得数日,终于毒发而死。黄蓉再问武三通的下落,武敦儒哭道:“爸爸不知到那里去啦。”武修文道:“爸爸见妈死了,心里忽然又胡涂啦。我们叫他,他理也不理。”说着又哭了起来。黄蓉道:“你们饿了吧?”两兄弟不住点头。黄蓉叹了口气,命船夫带他们上船吃饭,自己到镇上买了一具棺木,将武三娘收殓了。当晚不及安葬,次晨才出钱买了一块地板,将棺木葬了。武氏兄弟抚棺大哭,当真是痛不欲生。郭靖、黄蓉、柯镇恶都陪了不少眼泪。杨过心情极易激动,他与武三娘毫无交情,但见众人流泪,不禁伏地痛哭起来。只有郭芙一来不懂事,二来心肠硬,坐在一旁自顾自己玩弄帕儿。
众人哭了一会,郭靖收泪道:“蓉儿,这两个孩儿,咱们带到桃花岛上,以后要多费你心照顾啦。”黄蓉点头答应,当下劝住了武氏兄弟与杨过,上船驶到海边,另雇大船,东行往桃花岛进发。靖蓉二人当日怜孤惜幼,原是一番好心,那知这四个小孩聚头,日后竟闯出一番难以收拾的大祸来。
第十六回 杀父深仇
杨过与陆无双听得冯铁匠竟是程英的师兄,都是又惊又喜。心想黄药师的弟子,武功决计差不了,不意危难之间忽得强助,实是喜出望外。
李莫愁冷冷的道:“你既已给帅父逐出门墙,却还依恋不舍,岂非无聊之极?今日我要杀这三个小娃娃和一个傻女人。你站在一旁瞧热闹罢。”冯默风缓缓说道:“我虽学过武艺,一生之中却从没跟人动过手,况且腿也断了,打架是打不来的。”李莫愁道:“是啊,那最好也没有了,你也犯不着赔上一条老命。”冯默风摇头道:“我可不许你碰我师妹一根毫毛,这几位既是我师妹的朋友,你也别逞凶横。”
李莫愁杀气斗起,笑道:”那你们四个人一起上,也妙得紧啊。”说苫站起身来。冯铁匠仍是不动声色,依着打铁声音,便似唱戏的角儿顺着锣鼓点子,打一下,说几个字,一板一眼的道:“我离师门已三十余年,武艺早抛生疏了,得好好想想,在心中理一理。”
李莫愁嘿嘿一笑,说道:”我半生行走江湖,可真还没见过这等上阵磨枪、急来抱佛脚的人物。今日里大开眼界。冯默风,你一生之中,当真从来没跟人动过手么?”冯默风道:”我从来不得罪别人,别人打我骂我,我也不跟他计较,自是动不起手来。”李莫愁冷笑道:”嘿嘿,黄老邪果然尽捡些脓包来做弟子,到世上丢人现眼。”冯默风道,“请你莫说我恩师坏话。”李莫愁微笑道:“人家早不要你做弟子了,你还恩师长、恩师短的,也不怕人笑掉了牙齿。”
冯默风仍是一下一下的打铁,缓缓的道:“我一生孤苦,这世上亲人就只恩师一人,我不敬他爱他,却又去思念何人?小师妹,恩师他老人家身子可好么?”程英道:“他老人家很好。”冯默风脸上登现喜色。
李莫愁见他真情流露,心想:“黄老邪一代宗师,果然大有过人之处。
他将弟子打成这般模样,这人对他还是如此忠心依恋。”
此时那块镔铁打得渐渐冷却,冯铁匠又钳到炉中去烧,可是他心不在焉,送进炉的竟是右手的一柄大铁锤,却不是那块镔铁。李莫愁笑道:“冯铁匠,你慢慢想师父教的功夫便是,用不着手忙脚乱。”冯默风不答,望着红红的炉火沉思,过了一会,又将左肩窝下撑着的拐杖塞进了炉中。杨过和陆无双同时叫道。
“唉,唉,那是拐杖!”程英也大叫:“师哥!”冯默风仍然不答,双眼呆望着炉火。但那拐杖在猛火之中居然并不烧毁,却渐渐变红,原来是根铁杖。再过一阵,铁锤也已烧得通红,但他抓住锤柄拐杖,却似并不烫手。
这时李莫愁才将轻蔑之心变为提防,知道眼前这容貌猥琐的铁匠实有过人之处,生怕他猝然发难,中了他的毒手,当即拂尘急挥数下,护住了身前要害,倒跃出门,叫道:“冯铁匠。你来罢!”
冯默风应声出户,身手之矫捷,绝不似身有残疾之人,他将通红的铁杖拄在地下,说道:“你这位仙姑,请你别再骂我恩师,也别跟我师妹为难,你饶了我这苦命的老铁匠罢!”李莫愁又是大出意外:“怎么临到上阵,还向人求饶?”说道:“我只饶你一人,你若害怕,干脆就别插手。”冯默风咬一咬牙齿,沉声道:“好,那你先将我打死罢!”说时全身发颤,又是害怕,又是激动。
李莫愁拂尘一起,向他头顶直击。冯默风急跃跳开,避得甚是灵巧,但手臂发抖,竟然不敢还击。李莫愁连进三招,他都以巧妙身法闪过,始终没有还手。
杨过等三人站在一旁观斗,俟机上前相助,眼见李莫愁招数渐紧,冯默风似乎的确从未与人打过架,兼之生性谦和,一柄烧得通红的大铁锤竟然击不出去。杨过心想不妙,这位武林异人武功虽强,却无争斗之心,非激他动怒不可,于是大声道:“李莫愁,你为甚么骂桃花岛主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李莫愁心想,“我几时骂过啦?”手上加快,并不回答。杨过又叫道:“你说桃花岛主淫人妻女,掳人子弟,你亲眼见到么?你说他欺骗朋友、出卖恩人,当真有这等事么?你为何在江湖上到处散播谣言,败坏黄岛主的清誉令名?”
程英愕然未解,冯默风己听得怒火冲天,一股刚勇从胸中涌起,铁锤拐杖,同时出手。他左足站地,一个“金鸡独立”式,犹如钉在地下,又稳又定,锤拐带着一股炽烈的热气,向李莫愁直逼过去。
李莫愁见他来势猛烈,不敢正面接战,纵跃闪避,寻隙还击。杨过又叫道:“李莫愁,你骂桃花岛主招摇撞骗,是个无耻之徒,我瞧你自己才无耻!”
冯默风越听越怒,铁锤和拐杖横挥直压,猛不可当,初时他招术颇见生疏,斗了一阵,越来越是顺手。
二人功力原本相差不远,但李莫愁横行江湖,大小数百战,见识多他百倍,拆得二三十招,李莫愁已知冯默风功力不弱,经验却实在太过欠缺,兼之只有一腿,时刻一长,定然要输,于是立意与之游斗,待其锐气一挫,再行反攻。果然再斗得十余合,冯默风怒意稍减,斗志即懈,渐落下风,李莫愁大喜,举拂尘向他胸口疾挥。
冯默风横锤挡开。拂尘已乘势弯将过来,卷住了锤头,这是李莫愁夺人兵刃的绝招,只要一夺一甩,冯默风的铁锤非脱手不可。岂知嗤嗤嗤一阵轻响,青烟冒起,各人闻到一股焦臭,拂尘的帚尾竟已烧断。
这一来,李莫愁非但没夺到对方兵刃,反而将自己兵刃失去了,她临危不乱,掷下拂尘柄,改使五毒神掌,这路掌法虽然厉害,却非贴近施展不能见功,此时冯默风右锤左拐,舞得风声呼呼,得心应手,但见两条人影之间不断冒出青烟,原来李莫愁身上道袍带到烧得通红的锤拐,一块块的不断烧毁。她心中大怒,明明可以取胜,却被这老铁匠在兵刃上占了便宜。实是心不甘服,决意要击他一掌出气。
冯默风初次与人交手,若是上来接连吃亏,登时便会畏缩,此刻占了上风,锤拐使将出来竟是极尽精妙。李莫愁想要击他一掌,几次都是险些碰到铁锤铁拐,若非闪避得快,掌心都要给烧焦了。
突然之间,冯默风叫道:“不打了,不打了,你这样子太不成体统!”
独足向后跃开半丈。李莫愁一呆,一阵凉风吹来,身上衣衫片片飞开,手臂、肩膊、胸口、大腿,竟有多处肌肤露了出来。她是处女之身,这一下羞惭难当,正要转头逃走,突然背上一凉,又是一大块衣衫飞走。
杨过见她处境狼狈万状,当即扯断衣带,脱下外袍,运起内力,向她背上掷去。那袍子就似一个人般张臂将她抱住。李莫愁忙将手臂穿进袖子,拉好衣襟,饶是她一生见过大阵大仗无数,此时也不由得惊羞交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不知是否更与敌人动手?寻思:“若再上前搏斗,这件衣衫又会烧毁,这口气只好咽下再说。”向杨过点点头,谢他赠袍之德,转头对冯默风道:“你使这等诡异兵刃,果是黄老邪的嫡传邪道。你凭良心说,若以真实武功拚斗,可胜得过我么?黄老邪的弟子若是规规矩矩的与我单打独斗,能占上风么?”
冯默风但然道:“若非你失了兵刃,那么时刻一久,便可胜我。”李莫愁傲然道:“你知道就好。我那纸上写道,桃花岛门人恃众为胜,可没说错。”
冯默风低头沉思,过了一会,道:“那却不然!若是我陈梅曲陆四位师兄在此,任哪一位都强过了你。别说陈师兄、曲师兄武功卓绝,就是梅超风梅师姊也属女流,你就决计胜不了她。”
李莫愁冷笑道:“这些人死无对证,更说甚么?黄老邪的功夫也只如此。
我本想领教领教他亲生女儿郭夫人的神技,但举一反三,那也不必了。”说着转身欲走。
杨过心念微动,说道:“且慢!”李莫愁秀眉一扬,道:“怎么?”杨过道:“你说桃花岛主武功不过如此,那就错了。我听他说过一路玉萧剑法,尽可破得你的拂尘功夫。”说着拿起铁条,在地下挥划图形,口中解说:“喏,你这一记当面迎击,果然迅捷凌厉,但他长剑从此处横削,你就收势不及。
你若反打,这剑就从此疾攻,你如正面拂穴,他就以虎形爪抓你帚尾,却倒转剑柄逆点你的肩贞穴,这一招你想得到么?”这一招果然是匪夷所思,可也是精妙绝伦,正面拂穴原是李莫愁拂尘功夫的绝招之一,杨过所说的这一招却将她克制得再无还手余地,只有丢了拂尘认输。
杨过又比划着说道:“再说到你的五毒掌法,桃花岛主留有指甲,这么一掌引开,待你手掌击到,他使出弹指神通功夫,指甲在你掌心这么一弹,你这只手掌岂不是当场废了?他只须立时削去指甲,你掌上剧毒就传不到他身上。”接着又说了十余招克制她武功的法门。
此一番话只把李莫愁听得脸如土色,他每一句话都是入情入理,所说的方法每一项均是巧妙无比,确非自己所能抵挡。
杨过又道:“桃花岛主恼你出言无状,他自己是大宗师身份,犯不着亲自与你动手,已将这些法门传了给我,命我代他收拾你。但我想到你与我师总有同门之谊,今日将桃花岛主的厉害说与你听,下次你见到他的门人,还是远而避之罢。”
李莫愁默然半晌,说道:“罢了,罢了!”转头便走,霎时之间,身形已在山后隐没,身法之快,确是江湖上少见。
其实这些法门黄药师虽已传给了杨过,若要练到真能使用,克敌制胜,最快也须在数年之后。杨过这么一番讲述,不必出手,却已将她吓得心服口服,从此终身不敢再出一句轻侮黄药师之言。
陆无双在李莫愁积威之下,只消听到她声音,心中就怦怦乱跳,见她远去,登时如释重负,拍手笑道:“傻蛋!你好口才啊,连我师父也给你吓走了。”
程英见杨过将自己所缝的袍子送给李莫愁,当时情势紧迫,那也罢了,但他新袍底下仍是穿着那件破破烂烂的旧袍子,显见这袍子因是小龙女所缝,他亲疏有别,决不忘旧。程英心中微微一酸,装作浑不在意。当下四人回到屋中去看傻姑。
刚跨进门,忽听得山前人喧马嘶,隐隐如雷,四人同时回身。
杨过道:“我去瞧瞧。”跃上马背,转出山拗,奔了数里,已到大路,但见尘土飞扬,旌旗蔽空,原来是一大队蒙古兵向南开拔,铁弓长刀,势若波涛。杨过从未见过大军启行,看到这般惊心动魄的壮观,不由得呆了。
两名小军舞起长刀,吆喝:“兀那蛮子,瞧甚么?”冲将过来。杨过拨转马头便跑,两名小军弯弓搭箭,飕飕两声,向他后心射来。杨过回手接住,只觉这两枝箭势甚是劲急,若非自己身有武功,早给射得穿胸而死。两名小军见他如此本领,吓得勒住马头,不敢再追。
杨过回到铁匠铺中,将所见说了。冯默风叹道:“蒙古大军果然南下。
我中国百姓可苦了!”杨过道:“蒙古人骑射之术,实非宋兵所能抵挡,这场灾祸甚是不小。”冯默风道:“杨公子正当英年,何不回南投军,以御外侮?”杨过一呆,道:“不,我要北上去寻我姑姑。蒙古军声势如此浩大,以我一人之力,有甚么用?”冯默风摇头道:“一人之力虽微,众人之力就强了。倘若人人都如公子这等想法,还有谁肯出力以抗异族入侵?”
杨过觉得他话是不错,可是世上决没有比寻找小龙女更要紧之事。他自幼流落江湖,深受小官小吏之苦,觉得蒙古人固然残暴,宋朝皇帝也未必就是好人,犯不着为他出力,当下微微一笑,不再接口。
冯默风将铁锤、钳子、风箱等缚作一捆,负在背上,对程英道:“师妹,你日后见到师父,请向他老人家说,弟子冯默风不敢忘了他老人家的教诲。
今日投向蒙古军中,好歹也要刺杀他一二名侵我江山的王公大将。师妹,你多多保重,我今日得见一位师父的传人,实是欢喜得紧。”说罢撑着铁拐,头也不回的去了,竟没再向杨过瞧上一眼。
杨过向程英和陆无双望了一眼,说道:“不意在此处得识这位异人。”
陆无双心中偏袒杨过,道:“表姊,你师父门下的人物,除你之外,不是傻里傻气,便是疯疯癫癫。”程英一笑,淡然道:“人各有志,自是勉强不来。
你说他疯疯癫癫,说不定他却说咱们是无情之辈呢。再说,我自己又何尝不有点儿傻里傻气、疯疯癫癫?”杨过听了心中怦然而动,瞧她神色如常,猜不透她此言是否意带双关。
忽听得砰的一声,傻姑从凳上摔将下来。三人都是一惊,忙扶她上炕,但见她满脸通红,双目发直,知道五毒神掌的毒性又发作了。当下程英给她服药,杨过替她按穴推拿。傻姑怔怔的瞪着他,脸上满是恐惧之色,叫道:”
杨兄弟,你别找我抵命,不是我害你……”程英柔声道:“姊姊,你别害怕,他不是杨过忽地想到:“她此时神志迷糊,正可逼她吐露真言。”双手一翻,扣住了她手腕,厉声道:“是谁害死我的?你不说,我就要你抵命。”傻姑求道:“杨兄弟,不是我。”杨过怒道:“你不说!好,我就扼死你。”伸手叉住她咽喉。傻姑吓得尖声大叫。
程英和陆无双哪明白杨过的用意,齐声劝阻,一个叫“杨大哥”,一个叫“傻蛋”,一个说:“别吓坏了她。”一个说:“这时候怎么闹着玩?”
杨过哪里理会,手上微微加劲,脸上现出凶神恶煞的神气,咬牙切齿的道:”我是杨兄弟的恶鬼。我死得好苦,你知道么?”傻姑道:“我知道的,你死后乌鸦吃你的肉。”
杨过心如刀绞,他只知父亲死于非命,却不知死后连尸体也不得埋葬,竟被乌鸦啄食,大叫:“是谁害死我的?快说,快说。”傻姑声音嘶哑,道:“是你自己去打姑姑,姑姑身上有毒针,你就死了。”杨过大声嚷道:“姑姑是准?”傻姑被他扼得气都喘不过来,几欲晕去,低声道:“姑姑就是姑姑。”杨过道:“姑姑姓甚么,叫甚么名字?”傻姑道:“我……我……我不知道啊,你放开我!”
陆无双见情势紧迫,去拉杨过于臂。杨过此时犹如癫狂一般,用力一挥,使了十成力,陆无双哪里抵挡得住,给他直推出去,砰的一响,撞在墙上,好不疼痛。程英见杨过平素温和潇洒,此刻状若疯虎,吓得手足部软了。
杨过心想:“今日若不问出杀父仇人的姓名,我立时就会呕血而死。”
连问几声:“姑姑是姓曲么?是姓梅么?”他猜想傻姑自己姓曲,那她姑姑多半也是姓曲,说不定是梅超风。
傻姑出力挣扎,她练功时日虽远较杨过为久,武功却是不及,兼之手腕上穴道被扣,只急得哑哑而呼,说道:“你去向姑姑讨命,别……别找我。”
杨过道:“姑姑在哪里?”傻姑道:“我和爷爷,出来!她和汉子,在岛上。”
杨过听了此言,一股凉气从背脊心直透下去,颤声道:“姑姑叫你爷爷做甚么?”傻姑道:“叫爸爸啊,还能叫甚么?”杨过脸如上色,还怕弄错,追问一句:”姑姑的汉子名叫郭靖,是不是?”傻姑道:“我不知道。姑姑就叫:‘靖哥哥,靖哥哥!’”学着黄蓉叫郭靖的腔调,双脚乱踢,忽如杀猪般叫了起来:“救命。救命!鬼……鬼……”
杨过此时哪里尚有丝毫怀疑?自己幼时孤苦、受人欺凌诸般往事,霎时间部涌向心间,心想:“若不是爹爹被害,我妈也不致悲伤困顿,这样早便死了,我自也不会吃尽这些苦头。”又想:”在桃花岛之时,郭靖夫妇对我总是不甚自然,有些儿客气,有些儿忌讳,绝不如对待武氏兄弟那么要说便说,要骂便骂,当时我但感别扭,哪知道只因他们杀了我父亲,心中怀着鬼胎。他们不肯传我武功,送我去全真教大受折磨,原来皆是为此。”
他惊愤交迸,乎脚部软了。傻姑大叫一声,从床上跃起。
程英走到杨过身边,轻声说道:“傻姊姊向来傻里傻气,你是知道的。
她受伤后更加语无伦次,千万别信她的。”但她内心却也深信傻姑所说是实,也知如此劝慰管不了用,只是见杨过满脸悲苦愤激之状,心中极是不忍。
这几句话杨过全没听见,他呆了半晌,大叫出门,翻身上了瘦马,双腿力夹,那马疾窜而前,转瞬间奔出数十丈外,隐隐听得身后“傻蛋!”“杨大哥!”的呼声,他哪里还去理会,心中只想:“我要复仇!我要复仇!”
这一口气狂奔,一个多时辰中驰了数十里,忽觉口唇上甚是疼痛,伸手一摸,满手都是鲜血,原来悲愤之际咬紧口唇,竟将上下唇都咬破了,心想:“郭伯母本来待我并不好,最近忽然待我好了,却原来尽是假仁假义,那也罢了,但郭伯伯,郭伯伯……”他心中对郭靖一直崇敬异常,觉他德行武功固然超凡绝俗,对待自己更是一片真心,这时才知竟是大大受了欺骗,只觉此人奸诈尤甚于黄蓉,愤懑之气竟似把胸膛也要胀裂了。
想到伤心之处,下马坐在大路中心,抱头痛哭起来。这一番大放悲声,当真是天愁地惨,似乎人世间的伤痛烦恼,尽集于他一身。他从未见过父亲一面,也从未听人说起,连母亲也是绝口不提,但他自幼空想,在小小心灵之中,早把父亲想得十全十美,世上再无如此好人。这样一位英雄豪杰,却活活让郭靖、黄蓉使奸计害死了。
他哭了一阵,忽听得马蹄声响,北边驰来四匹马,马上都是蒙古武士。
当先一人手持长矛,矛头上挑着个两三岁大的婴孩,哈哈大笑的奔来。那婴儿尚未死绝,兀自发出微弱哭声。四名蒙古武士见杨过坐在路口哭喊,微感诧异,但这样一个衣衫破烂的汉人少年到处皆是,自也毫不在意,一人叫道:“让路,让路。”说着挺矛向他刺去。
杨过正自烦恼,抓住矛头一扯,将那武士拉下马来,顺手反矛横扫,那武士直飞出丈许之外,脑骨碎裂而死。余下三人见他如此神勇,发一声喊,一齐转马逃回,只听拍的一声,那婴儿摔在路上。
杨过抱了起来,见是个汉人孩子,肥肥白白的甚是可爱,长矛刺在肚中一时不得就死,可也已不能医活,小嘴中啊啊啊的似乎还在叫着“妈妈”。
杨过伤痛之余,悲悯之心转盛,抱着这个半死不活的孩子,又流下泪来,眼见他痛苦难当,轻轻一掌将他击死了,用蒙古武士的长矛在地下掘个坑,要将他掩埋了。
只掘得十来下,猛听得蹄声如雷,号角声中大队蒙古兵急冲而至。杨过左手抱着死婴,右手挺长矛上马,那瘦马原是久历沙场的战马,眼见战阵,精神大振,长嘶一声,向蒙古兵冲去。杨过手起矛落,一连搠翻三四人,但见敌兵不计其数的涌来,当下拨转马头,落荒而走。背后箭如飞蝗般射来,他挥矛一一拨落。瘦马脚程奇快,片刻间已将追兵抛落,但兀自不停,仍是在荒野中如飞奔跑。
又过一阵,杨过见天色渐晚,收缰遥望,四下里长草没胫,怪石迫人,暮霭苍茫,静悄悄的绝无人声,连鸟鸦麻雀也没一口他下得马来,手中还抱着那个死婴,只见他面目如生,脸上伸情痛苦异常,心中惨然,想道:”这孩子的父母自是爱他犹似性命一般,孩子已死,再无知觉,他父母却要肝肠寸断了。
这些凶暴残忍的蒙古兵大举南下,一路上不知道要害死多少大人小孩?”越想越是难受,当下在大树旁掘一个坑,将小孩埋了,又想起傻姑的话来,心道:“这小孩死了。尚有我给他掩埋,我爹爹却葬身于乌鸦之口。
唉,你们既害死了他,给他埋入土中又有何妨?用心当真是歹毒之至!不报此仇,杨过誓不为人。”
当晚便在一棵大树上睡了,次晨骑上马背,任由瘦马在荒山野岭间信步而行,一时想到要去古墓见小龙女,一时又想无论如何得先杀了郭靖、黄蓉,以报父仇,肚于饿了,便摘些野果充饥。
行到第四日上,忽见远处有一人纵身跃高,伸手在一株野果树上摘取果子,杨过纵马走近,望见是金轮法王的弟子达尔巴。他每次一跃,只采到一枚果子,后来不耐烦起来,伸臂横击,打了几下,那野果树喀喇声响,从中折断,他尽采树上野果,放入怀中。
杨过心道:“难道金轮法王就在左近?”他与法王本来并无仇怨,此时认定郭靖、黄蓉是杀父仇人,反而后悔当日相助郭黄而与法王作对,当下悄悄跟在达尔巴身后,要去瞧个究竟。
只见他迈步如飞,直向山拗中行去。杨过下马步行,远远跟随,见他转入林木深处,越走越高,于是随着他上了一座山峰。
峰顶上搭着一座小小茅棚,四面通风。金轮法王闭目垂眉,在棚中打坐,达尔巴将野果放在棚中地下,转过身来,突见杨过走近,不由得脸色大变,叫道:“大师兄,你要来加害师父么?”说着向杨过急冲过来,伸手便去扭他衣襟。他武功原比杨过为高,但此刻师父正处于奇险之境,一受外感,立时性命不保,惶急之下心神失常,这一招章法大乱,竟自犯了武学的大忌,给杨过反擒手背,一带一送,将他摔得跌了出去。
达尔巴心中认定杨过是大师兄转世,又给他这一摔先声夺人,在地下打了个滚,翻身爬起,跃到杨过面前,杨过只道他又要动手,退后一步,哪知他突然双膝落地,磕头道:“大师兄,你须念前世恩师之情。师父身受重伤,正自行功自疗,你若惊动了他,那可……那可……”说到后来,喉头硬咽,泪水长流。
杨过虽不懂他的藏语,但见他神情激动,金轮法王又是容颜憔悴,已明白了七八分,忙扶他身起,说道:“我决不伤害尊师,你放心好啦。”达尔巴见他脸色和善,心中大喜,虽然不懂他说话,却已消去了敌意。
就在此时,金轮法王睁开眼来,见到杨过,大吃一惊,适才他入定运气,并未听到杨过和达尔巴对答之言,斗见大敌当前,长叹一声,缓缓说道:“我枉自修练多年,总是勘不破名关,却不道今日丧身中原。”原来他受巨石撞击,内脏受了重伤,这些日未耽在荒山顶上结庐疗伤,不意杨过竟跟踪过来,此时固然丝毫用不得力,即令达尔巴将杨过逐走,争斗之时也必使他心神不定,重伤难愈。
哪知杨过躬身唱喏,说道:“在下此来,非与大师为敌,请勿多心。”
法王摇了摇头,侍要说话,胸口突然剧痛,急忙闭目运气。杨过走迸茅棚,伸出右掌,贴在他背心的“至阳穴”上。这穴道在第七脊椎之下,乃是人身督脉的大穴。达尔巴一见之下,大惊失色,挥拳便要向杨过攻去。杨过摇摇左掌,向他使个眼色。达尔巴见师父神情无异,脸上且微带笑意,这一拳举起了便不打下去。
杨过修为不深,于西藏派内功更是一无所知,掌心隐隐感到他体内气息流动,便潜运内力,将一股热气助他上通灵台、神道、身柱、陶道各穴,下通筋缩、中枢、脊中、悬枢各穴,尽其所能,仅能维护他的督脉。达尔巴武功虽强,练的都是外功,不能助师疗伤,这些日子中只有干着急的份儿。此刻金轮法王既无后顾之虑,便气走任脉,全力调理前胸小腹的伤势,只一个多时辰,疼痛大减,脸现红润,睁眼向杨过点首为谢,合掌说道:”杨居士,你何以忽来助我?”
杨过也不隐瞒,将最近得悉郭靖夫妇害死他父亲、现下决意要前去报仇、无意中跟随达尔巴上山等情说了。
金轮法王虽知这少年甚是狡黠,十句话中连一句也是难信,但他今日于杀己易于反掌之际反而相助疗伤,对己确是绝无敌意,便道:“原来居士身上尚负有如此深冤大仇。但郭靖夫妇武学深湛,杨居士要报此仇,只怕不易呢,”杨过默然,过了一会,说道:“那么我父子两代都死在他手下,也就罢了!”法王道:“我初时自负天下无敌,欲以一人之力,压倒中原群雄,争那武林盟主之位。但中土武人不讲究单打独斗的规矩,大伙儿来个一拥而上,那只好另作打算了。老衲伤愈之后,须得多邀高手相助。我方声势一大,中原武师不能恃多为胜,大家便能公平决个胜败。你可有意参与我方么?”
杨过待要答允,却想起蒙古兵将屠戮之惨,说道:“我不能相助蒙古。”
法王摇头道:“你想单枪匹马去杀郭靖夫妇报仇,那可是难上加难。”
杨过沉吟半晌,说道:“好,我助你取武林盟主,你却须助我报仇。”
金轮法王伸出手掌,说道:“大丈夫一言为定,击掌以誓。”二人击掌三下,订了盟约。杨过道:“我只助你争那盟主之位,你要帮蒙古人攻取江南,杀害百姓,我可不能出力。”
法王笑道:“人各有志,那也勉强不来。杨兄弟,你的武功花样甚多,不是我倚老卖老说一句,博采众家固然甚妙,但也不免驳而不纯。你最擅长的到底是哪一门功夫?要用甚么武功去对付郭靖夫妇?”
这几句话可将杨过问得张口结舌,难以回答。他一生遭际不凡,性子又是贪多务得,全真派的、欧阳锋的、古墓派的、九阴真经、洪七公的、黄药师的,诸般武功着实学了不少。这些功夫每一门都是奥妙无穷,以毕生精力才智钻研探究,亦难以望其涯岸,他东摘一鳞、西取半爪,却没一门功夫练到真正第一流的境界。遇到次等对手之时.施展出来固然是五花八门。叫人眼花撩乱,但遭逢到真正高手,却总是相形见绌,便和金轮法王的弟子达尔巴、霍部相较,也是颇有不及。他低头凝思,觉得金轮法王这几句话实是当头棒喝,说中了他武学的根本大弊。
转念又想,“我既已决意与姑姑厮守终生,却何以又到处留情?程姑娘、媳妇儿,还有那完颜萍。我对她们既无真情,何以又不规规矩矩的?这真是贪多嚼不烂了。”再想:“不论洪七公、黄药师、欧阳锋,或是全真七子、金轮法王,凡是卓然而成名家者,都是精修本门功夫,别派武功井非不懂,却只是明其家数,并不研习,然则我该当专修哪一门功夫?”在情在理,自当专研古墓派的玉女心经才是,但想到洪七公的打狗棒法如此奥妙、黄药师的玉萧剑法这等精微,置之不理,岂非可惜?而义父的蛤蟆功与经脉逆行、九阴真经中的诸般功夫,无一不是以一技即足以扬名天下,好不容易的学到,又怎能弃之如遗?
他走出茅棚,在山顶上负手而行,苦苦思索,甚是烦恼,想了半天,突然间心念一动:“我何不取各派所长,自成一家?天下武功,均是由人所创,别人既然创得,我难道就创不得?”想到此处,眼前登时大现光明。
他自辰时想到午后,又自午后苦思至深夜,在山峰上不饮不食,生平所见诸般精妙武功在脑海中此来彼往,相互激荡。他曾见洪七公与欧阳锋口述比武,自己也曾口讲指划而将李莫愁惊走,此时脑中请家武功互争雄长,比口述更是迅速激烈。想到后来,不由自主的挥拳踢腿的施展起来。初时还能分辨这一招学自洪七公,那一招学自欧阳锋,到得后来竟是乱成一团,他再难支持,仰天摔倒,昏了过去。
达尔巴遥遥望见他疯疯癫癫,指手划脚,不知干些甚么,突然见他摔倒,大吃一惊,要去相救,金轮法王笑道:“别去拂乱他心思。只可惜你才智平庸,难明其中的道理。”
杨过睡了半夜,次晨一早起来又想。七日之中,接连昏迷了五次,说要综纳诸门,自创一家,那是谈何容易?以他此时的识力修为固然绝难成功,那更不是十天半月间之事。但连想数日之后,恍然有悟,猛地明白诸般武术皆可为我所用,既不能合而为一,也就不必强求,日后临敌之际,当用则用,不必去想武功的出处来历,也已与自创一派相差无几。想明白了此节,登时心中舒畅。
金轮法王经这数日运功自疗,伤势愈了八九成,已可行动如常,这日见杨过突然神情平和、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知他于武学之道已进了一层,说道:“杨兄弟,我带你去见一个人。此人雄才伟略,豁达大度,包你见了心服。”杨过道:“是谁?”法王道:“蒙古王子忽必烈。他是成吉思汗之孙,皇子拖雷的第四子。”
杨过自见蒙古军士大肆暴虐之后,对蒙古人极感憎恶,皱眉说道:“我急欲去报杀父大仇,那蒙占王子却是不必见了。”法王笑道:“我已答允助你,岂能失信?但我是忽必烈王子聘来,须得向他禀告一声。他王帐离此不远,一日可至。”杨过无奈,自忖绝非郭靖、黄蓉夫妇的对手,不论斗智斗力,都是相去不可以道里计,不得金轮法王相助,此仇势必难报,只得和他同去。
金轮法王受封蒙古第一护国大师,蒙古兵将对他极是尊崇,一见到来,立即通报王爷。蒙古人世世代代向居包帐,虽然入城,仍是不惯宫室,因此忽必烈也住在营帐之中。
法王携着杨过之手走进王帐。杨过见那营帐比之寻常蒙古营帐大逾一倍。帐中陈设却甚简朴。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男子科头布服,正坐着看书,那人见二人进帐,忙离座相迎,笑吟吟的道:“多日不见国师,常自思念。”
金轮法王道:”王爷,我给你引见一位少年英雄,这位杨兄弟年纪虽轻,却是一位了不起的人杰。”
杨过只道忽必烈是成吉思汗之孙,外貌若非贵盛尊荣,便当威武刚猛,哪知竟是这么一个会说汉语、谦和可亲的青年,颇觉诧异。
忽必烈向杨过微一打量,左手拉注法王,向左右道,“快取酒来,我和这位兄弟喝一碗。”左右送上三只大斗,倒满了蒙古的马乳酒。忽必烈接过来一饮而尽,法王也自干了。杨过平素甚少饮酒,此时见主人如此脱略形迹,不便椎却,当下也是举斗饮干,只觉那酒极是辛烈,颇带酸昧。
忽必烈笑道:“小兄弟,这酒味可美么?”杨过道:“此酒辛辣酸涩,入口如刀,昧道不美,却是男子汉大丈夫的本色。”
忽必烈大喜,连声呼酒,三人各尽三斗。杨过仗着内力精湛,喝得丝毫不动声色。忽必烈喜道:“国师,你何处觅得这位好人才?真乃我大蒙古之幸。”法王当下将杨过的经历约略一说,言语中将他身份抬得甚高,隐然当他是中原武林的一位大人物。杨过给他这么一捧,不自禁也有些飘飘然之感。
忽必烈奉命南取大宋江山,在中原日久,心慕汉化,日常与儒生为伍,读经学书,又广聘武学高人,结交宾客,策划南下攻宋,若是换作旁人,见杨过如此年轻,定是难信,但忽必烈才智卓绝,气度恢宏,对金轮法王又是深信不疑,大喜之下,即命大张筵席。
不多时筵席张布,酒肉满几,蒙汉食事各居全半。忽必烈向左右道:“请招贤馆的几位英雄来见。”左右应命出帐。忽必烈道:“这几日招贤馆中又到来几位宾客,各怀异能,实为国家之福。唯不及国师与杨君文武全才耳。”
言谈间左右报称客到,帐门开处,走进四个人来。当先一人身材高瘦,脸无血色,形若僵尸,忽必烈向法王与杨过引见,说是湘西名宿潇湘子。第二人极矮极黑,乃是来自天竺的高手尼摩星。其后两人一个身高八尺,粗手大脚,脸带傻笑,双眼木然。另一个高鼻深目,曲发黄须,是个胡人,身上穿的却是汉服,颈悬明珠,腕带玉镯,珠光宝气。忽必烈分别引见,那巨汉是回疆人,名叫马光佐。那胡人是波斯大贾,祖孙三代在汴梁、长安、太原等地贩卖珠宝,取了个中国姓名叫作尹克西。
尼摩星与潇湘子听说金轮法王是“蒙古第一国师”,冷冷的上下打量,脸上均有不服之色,见杨过年纪幼小,只道是法王的徒子徒孙,更没放在心上。酒过三巡,尼摩星忍耐不住,说道:“王爷,大蒙古地方大大的,这个大和尚是第一国师的,武功定是很大很大的,我们想要瞧瞧的。”忽必烈微笑不语。潇湘子接口道:“这位尼摩星仁兄来自天竺,西藏武功传自天竺,难道世上当真有青出于蓝之事么?兄弟可有点不大相信了。”
金轮法王见尼摩星双目炯然生光,潇湘子脸上隐隐透着一股青气,知道这两人内功均深;尹克西则嘻嘻哈哈、竭力装出一股极庸俗的市侩气来,此人越是显得无能,只怕越是有底,倒也不可小看了,那巨汉马光佐却是不必挂怀,当下微微一笑,说道:“老衲受封国师,是大汗和四王子殿下的恩典,老衲本是愧不敢当。”
潇湘子道:“那你就该避位让贤啊。”说着眼睛向尼摩星斜望,嘴角边微微冷笑。
法王伸筷子夹了一大块牛肉,笑道:“这块牛肉是这盘中最肥大的了,老衲原也不想吃它,只是偶尔伸筷,偶尔夹着。在佛家称为缘法罢了。哪一位居士有兴,尽可夹去。”说着举筷停在盘上,静候各人来夹。
马光佐不明白金轮法王语带机锋,说的是一块肥大牛肉,其意所指却是蒙古第一国师的高位,见他夹着牛肉让客,当即伸筷去接,他筷头将要和牛肉碰到,法王手中的一根筷子突然横出,与他筷子轻轻一碰,马光佐只感手臂剧震,把捏不定,一双筷子竟然落在桌上。法王那根筷子却已及时缩回,夹住了牛肉。众人愕然相顾。马光佐还未明白,拾起筷子,五根手指牢牢捏注,心想:”这次你总再也碰不下了。”伸筷再去夹肉。法王又是一筷横出,这一次马光佐抓得极紧,果然震他不下,却听得喀喇一声轻响,一双筷于断为四截,犹如刀斩一般,两个半截落在桌上。
马光佐大怒,大吼一声,扑上去要和法王厮拼。忽必烈笑道:“马壮士不须动怒,若要比武,待用完饭再较量不迟。”马光佐畏惧王爷,恨恨归座,指着法王喝道:“你使甚么妖法,弄断了我的吃饭家伙?”法王一笑,筷子仍是挟着牛肉,伸在身前。
尼摩星初时也没将金轮法王如何放在眼内,侍得见他内力深厚,再也不敢小觑。他是天竺国人,吃饭不用筷子,只用手抓,说道:“肥牛肉,大汉子抢不到的,我,想吃的。”突然五指如铁爪,猛往肉上抓去,法王横出右边一根筷子,快如闪电般颤了几颤,分点他手心、手腕、手背、虎口、中指指尖五处穴道,尼摩星手掌急翻,呼的一声,向他手腕斩落,法王手臂不动,倒竖筷于,又颤了几颤,尼摩星突觉筷尖触到自己虎口,疾忙缩回,法王那根筷子转了回去。仍将牛肉夹住,他出筷点穴,快捷无伦,数颤而回,牛肉尚未落下。杨过等部瞧得明白,就在这霎时之间,二人已交换了数招,法王出筷固然极快,尼摩星能在间不容发之际及时缩手避开,武功也着实了得。
潇湘子阴恻恻的叫了声:“好本事!”忽必烈知道二人以上乘武功较劲,但使的是甚么功夫却瞧不出来,马光佐睁着一双铜铃般的大眼,望望这个,瞪瞪那个,不明所以。
尹克西笑嘻嘻的道:“各位太客气啦!你推我让,你也不吃,我也不吃,却让得菜都冷了。”说着慢吞吞的伸出筷子,手腕上一只翡翠镯、一只镶金玉镯相互撞得玎玎当当乱响。他筷头尚未碰到牛肉,法王的筷子已被他内劲激得微微一荡,原来他竟抢了先着,使内劲逼得法王的筷子伸不出来。法王索性将筷子前送,让他夹着,劲力传到他筷上,再向他手臂撞去。尹克西忙运劲还击。哪知法王的内劲忽发即收,牛肉本已给尹克西挟去,给他自己的劲力一送,重又交回到法王筷上。法王笑道:”尹兄定要推让,实在太客气了。”这一下是以巧取胜。尹克西中计,同时也己试出对方内力远胜于己,好在井未出丑,当即微微一笑,转筷在盘中夹了一小块牛肉,笑道:“兄弟生平所爱,只是珠宝财帛,肥牛肉却不大喜欢,还是吃一块小的罢。”说着送肉入嘴,慢慢咀嚼。
金轮法王心想:“这波斯胡气度倒是不凡。”转头向潇湘子道,“老兄如此谦让,老衲只好自用了。”说着筷子微微向内缩了半尺。他猜想潇湘子内力不弱,不敢大意,筷子缩回半尺,就是发出内劲时近了半尺,而对方却远了半尺。潇湘子冷笑一声,筷子缓缓举起,突然抢出,夹注了牛肉,惜势回夺,竟给他拉回了半尺。
金轮法王没料到他手法如此快捷,急忙运劲回夺,那牛肉便又一寸一寸的移了回来。潇湘子站起身来,左手据桌,只震得桌子格格直响,却阻不住牛肉向法王面前移动之势。眼见金轮法王神态悠闲,潇湘子额头汗珠涌出,强弱之势已分。
忽听得远处有人高声叫道:“郭靖,郭兄弟,你在哪里?快快出来,郭靖,姓郭的小子哪!”呼声初时发自东边,倏忽之间却已从西边传来,东西相距几有里许之遥,似是一人喊毕,第二人跟着接上,但语音却是一人,而且自东至西连续不断,此人身法之快,呼声中内力之厚,均是世上少见。
各人愕然相顾之际,潇湘子放松筷子,颓然坐下,金轮法王哈哈一笑,说道:“承让,承让!”正要将牛肉送人口中,突然帐门扬起,人影一闪,一人伸手将法王筷上那块肥牛肉抢了过去,放人口中大嚼起来。
这一下众人都大吃一惊,同时站起,看那人时,却是个白发白须的老人,满脸红光,笑容可掬。只见他在帐内地下的毡上一坐,左手拨开白胡子,右手将牛肉往口中送去,吃得嗒嗒有声。金轮法王回思这老人抢去自己筷上牛肉的手法,越想越是骇异。
帐门口守卫的武士没拦住白须老人,猛喝:“捉刺客。”早有四柄长矛齐向他胸间溯去。那老人伸出左手,一把抓住四个矛头,向杨过道:“小兄弟,再拿些牛肉来吃,我肚子饿得狠了。”四名蒙古武士用力推前,竟是纹丝不动,随即使力回夺,但四人挣得满脸通红,四柄长矛竟似铸在一座铁山中一般,连半寸也拉不回转。杨过看得有趣,拿起席上的那盘牛肉,平平向他飞去,说道:“请用罢!”
那老人右手抄起,平平托在胸前,突然间盘中一块牛肉跳将起来,飞入他口中,犹如活了一般。忽必烈看得有趣,只道他会玩魔术,喝一声彩,金轮法王等却知那老人手掌局部运力,推动盘中的某一块牛肉激跳而出。常人隔着盘子用力击敲,原可震得牛肉跳起,但定是众肉齐飞,汁水淋漓,要牛肉分别一块块跃出却万万不能,这老人的掌力实己到了所施无不自如的境地,席上众人自量无法做到,不由得均生敬畏之心。
那老人不停咀嚼.刚吞下一块牛肉,盘中又跳起一块。片刻之间,将一盘牛肉吃得干干净净。他右手一扬,盘子脱手上飞,在半空中划个弧形,向杨过与尹克西飞去。杨尹二人见他功夫了得,生怕在盘上暗中使了怪劲,不敢伸手去接,忙分向两旁让开。那盘子平平的贴着桌面飞来,对准了一盘烤羊肉一撞,那盘羊肉便向老人飞去,空盘在桌上转了几个圈于,停住不动。
原来他使的是股“太极劲”,如太极图一般周而复始,连绵不断,若是在空旷处掷出盘子,那盘就会绕身兜圈。这股劲力使发也并不甚难,颇多善变幻术之人均擅此技,所难者是劲力拿捏恰到好处,刚巧飞向席上一撞,空盘停住,而将另一盘食物送到他手中。
那老人哈哈大笑,极是得意,手掌运劲,烤羊肉又是一块块的跃起,给他吃了个肉尽盘空。其时最狼狈的莫过于那四名蒙古武士,用力夺回长矛固是不能,而放手却又不敢。蒙古军法极严,临阵抛弃兵刃是杀头的死罪,何况四人身负护卫四王子的重任,只得使出吃奶的力气来与之争夺。那老人越见他们手足无措,越是高兴,突然间喝道:“变变变,两个给我磕响头,两个仰天摔一交!一二三!”那“三”字刚说完,手臂一震,四根长矛同时断折。他五指使力的方向不同,在两根长矛上运力外推,对另外两根长矛却是向内拉扯,只听得“啊哟”连声,果然两名武士俯跌下去,如同磕头,另外两名武土却是仰天摔跌。那老人拍手唱道:“小宝宝,滚元宝,跌得重,长得高!”唱的是首儿歌,那是当小孩跌交之时,大人唱来安慰他的。
尹克西猛地省起,问道:“前辈可是姓周?”那老人笑道:“是啊,哈哈,你认得我么?”尹克西站起身来,抱拳说道:“原来是老顽童周伯通周老前辈到了。”潇湘子素闻其名,金轮法王与尼摩星却不知周怕通的名头,但见他武功深湛,行事却顽皮胡闹,果然不枉了“老顽童”三字的称号。各人登时减了敌意。脸上部露出笑容。
金轮法王道:“请恕老衲眼拙,未识武林前辈。便请入座如何?王爷求贤若渴,今日得见高人,定必欢喜畅怀。”忽必烈拱手道:“正是,周先生即请入座。”周伯通摇头道:“我吃得饱了,不用再吃。郭靖呢,他在这里么?”杨过曾听黄药师说过周伯通与郭靖结拜之事,当即冷冷的道:“你找他干甚么?”
周伯通自来天真烂漫,最喜与孩童接交,见座中杨过年纪最小,先便欢喜,又听他直称自己为“你”,不说甚么“老前辈”、“周先生”,更是高兴,说道:“郭靖是我拜把子的兄弟,你认得他么?他从小爱跟蒙古人在一起,因此我见到蒙古包,就钻进来找找。”杨过皱眉道:“你找郭靖有甚么事?”周伯通心无城府,哪知隐瞒心中之事,随口答道:“他派人送个信给我,叫我去赴英雄大宴。我老远赶去,路上玩了几场,迟到了几日,他们却早已散了,叫人好没兴头。”杨过道:“他们没留下书信给你么?”
周伯通白眼一翻,说道:“你为甚么尽盘问我?你到底识不识得郭靖?”
杨过道:“我怎么不识?郭夫人名叫黄蓉,是不是?他们的女儿名叫郭芙,是不是?”周伯通拍手笑道:“错啦,错啦!黄蓉这丫头自己也是个小女孩儿,有甚么女儿?”
杨过一怔,随即会意,问道:“你和他夫妻俩有几年不见啦?”周伯通点着手指头儿一数,十只手指每一只数了两遍,道:“总有二十年了罢。”
杨过笑道:“对啊,她隔了二十年还是小女孩儿么?这二十年中她不会生孩子么?”
周伯通哈哈大笑,只吹得白须根根飘动,说道:“是你对,是你对!他们夫妻小两口儿,生的女儿可也挺俊吗?”杨过道:“那女孩儿相貌像郭夫人多些,像郭靖少些,你说俊不俊呢?”周伯通呵呵笑道:“那就好啦,一个女孩儿若是浓眉大眼,黑黑的脸蛋,像我郭兄弟一般,那自然是美不了。”
杨过知他再无怀疑,为坚其信,又道:“黄蓉的父亲桃花岛主药师兄,和我是莫逆之交,你可认得他么?”周伯通一怔,说道:“你这娃娃,怎么跟黄老邪称兄道弟?你师父是谁?”杨过道:“我师父的本事大得紧,说出来只怕吓坏了你。”周伯通笑道:“我才吓不坏呢。”右手一扬,手中空盘向他疾飞过去,呼呼风响,势道猛烈异常。
杨过早知周伯通是马钰、丘处机他们的师叔,又见他扬手时臂不内曲,全以指力发出,正是全真派的手法。他对全真武功的门道自是无所畏惧,当即伸出左手食指,在盘底一顶,那盘子就在他手指上滴溜溜的转动。
这一下周伯通固然大是喜欢,而潇湘子、尹克西、尼摩星等也是群相耸动。潇湘子初时见杨过衣衫褴褛,年纪幼小,哪将他放在眼内,此刻却想:“凭这盘子飞来之势,我便不敢伸手去接,更何况单凭一指之力?只消有半点摸不准力道的来势,连手腕也得折断了。却不知这少年是何来历?”
周伯通连叫几声:“好!”但也已瞧出他以指顶盘是全真一派的家数,问道:“你识得马钰、丘处机么?”杨过道:“这两个牛鼻子我怎不认识?”
周伯通大喜。他与丘处机等虽然并无蒂芥,总觉得他们清规戒律烦多,太过拘谨,实在有些儿瞧他们不起。他生平最佩服的除师兄王重阳外,就是放诞落拓的九指神丐洪七公,而与黄药师之邪、黄蓉之巧,也隐隐有臭味相投之感。这时听杨过称马钰、丘处机为“牛鼻子”,只觉极为入耳,又问:“郝大通他们怎样啦?”
杨过一听“郝大通”三字,怒气勃发,骂道:”这牛鼻子混蛋得很,终有一日,我要让他好好吃点儿苦头。”周伯通兴致越来越高,问道:”你要给他吃点甚么苦头?”杨过道:“我捉着他绑住了手足,在粪缸里浸他半天。”
周伯通大喜,悄声道:“你捉着他之后,可别忙侵入粪缸,你先跟我说,让我在旁偷偷瞧个热闹。”他对郝大通其实并无半分恶意,只是天性喜爱恶作剧.旁人胡闹顽皮,自是投其所好,非来凑趣不可。杨过笑道:“好,我记得了。可是你干么要偷偷的瞧?你怕全真教的牛鼻子么?”周伯通叹道:“我是郝大通的师叔啊!他瞧见我,自然要张口呼救。那时我若不救,未免不好意思,若是相救,好戏可又瞧不到啦。”
杨过暗自沉吟:“此人武功极强,性子倒也朴直可爱,但总是全真派的,又是郭靖的把兄。大丈夫心狠手辣,须得设法除了他才好。”
周伯通哪知他心中起了毒念,又问:“你几时去捉郝大通?”杨过道:“我这就去。你爱瞧热闹,就跟我来罢。”周伯通大喜,拍着手掌站起身来,突然神情沮丧,又坐了下来,说道:“唉,不成,我得上襄阳去。”杨过道:”
襄阳有甚么好玩?还是别去罢。”周伯通道:“郭兄弟在陆家庄留书给我,说道蒙古大军南下,必攻襄阳。他率领中原豪杰赶去相助,叫我也去出一把力。我一路寻他不见,只好追去襄阳了。”
忽必烈与金轮法王对视了一眼,均想:”原来中原武人大队赶去襄阳,相助守城。”
正说到此处,帐门中进来一个和尚,约莫四十来岁年纪,容貌儒雅,神色举止均似书生,他走到忽必烈身旁,两人交头接耳的说了几句。这和尚是汉人,法名子聪,乃是忽必烈的谋士。他俗家姓刘名侃,少年时在县衙为吏,后来出家为僧,学问渊源,审事精详,忽必烈对他甚是信任。此时他得到卫士禀报,说王爷帐中到了异人,当即入见。
周伯通抚了抚肚皮,道:“和尚,你走开些,我在跟小兄弟说话。喂,小兄弟,你叫甚么名字?”杨过道:”我姓杨名过。”周伯通道:“你师父是谁?”杨过道:“我师父是个女子,她相貌既美,武功又高,可不许旁人提她的名字。”
周伯通打个寒噤,想起了自己的旧情人瑛姑,登时不敢再问,站起身来,伸袖子一挥身上的灰尘,登时满帐尘土飞扬。子聪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周伯通大乐,衣袖挥得更加起劲,突然大声笑道:“我去也!”左手一扬,四柄折断的矛头向潇湘子、尼摩星、尹克西、马光佐四人激射过去。四柄矛头挟着呜鸣破空之声,去势奇速,相距又近,刹那之间,已飞到四人眼前。
潇湘子等一惊,眼见避闪不及,只得各运内劲去接,哪知四只手伸出去,一齐接了个空,噗的一声响,四柄矛头都插在地下土中。原来他这一掷之劲巧妙异常,既发即收,矛头刚飞到四人身前,突然转弯插地,马光佐是个戆人,只觉有趣,哈哈大笑,叫道:“白胡子,你的戏法真多。”潇湘子等三人却是大为惊骇,忍不住脸上变色,均想适才这一接不中,矛头转弯,自己的性命实已交在对方手里,矛头若非转而落地,却是插向自己小腹,凭他这一掷之力,哪里还有命在?
周伯通戏弄四人成功,极是得意,转身便要出帐。子聪说道:“周老先生,如你这般神通,当真是天下少有,小僧代王爷敬你一杯。”说着将斟好了的一杯酒送到他面前。周伯通一饮而尽。子聪又送一杯过去,道:“小僧自己敬一杯!”周伯通又干了。子聪要待再敬第三怀时,周伯通忽然大叫:“啊哟,不好!我肚子痛,要拉屎。”蹲下身来,解开裤带,就要在王帐之中拉屎。法王等忍不住好笑,大声喝阻。周伯通一怔,叫道:“肚子痛得不对,不是要拉屎!”
杨过向子聪瞧了一眼,己然明白,原来酒中下了毒,他先前虽曾起意设法除去周伯通,以免郭靖多一强助,但这恶念在心头一闪即过,他与这老顽童无怨无仇,见他天真烂漫,实在颇有亲近之意,眼见他中了奸计,心下不忍,正想提醒于他,叫他拿住忽必烈、逼子聪取药解毒,忽听周伯通叫道:“不对,不对,原来是毒酒喝得太少,这才肚子痛了。和尚,快快,再斟三杯毒酒来。越毒越好!”众人愕然相顾,子聪怕他临死发威,哪敢走近身去?
周伯通大踏步走到桌边,金轮法王挡在忽必烈身前相护。却见他左手提着裤子,右手取过盛毒酒的酒壶,仰起头咕噜噜的直灌入肚,喝了个涓滴不存。
众人群相失色。周伯通却哈哈大笑,说道:“对啦,肚子里毒物太多,老顽童可不变成了老毒物吗?须得以毒攻毒才是。”突然口一张,一股酒浆向子聪激射过去。金轮法王眼见势危,拉起桌子一挡,一条酒箭射上桌面,只溅得嗤嗤作响。
周伯通笑声不绝,走到营帐门口,忽地童心大起,拉住营帐的支柱,使劲晃了几下,那柱子喀的一声断了,一座牛皮大帐登时落将下来,将忽必烈、金轮法王、杨过等一齐盖罩在内。周伯通大喜,纵身帐上,来回奔驰,将帐内各人都踏到了。金轮法王在帐内挥掌拍出,正好击在他的脚底心。周伯通只觉一股大力冲到,倒也抵挡不住,一个筋斗翻了下来,大叫:“有趣,有趣!”扬长而去。
待得法王等护住忽必烈爬出,众侍卫七手八脚换柱立帐,周伯通早已去得远了。法王与潇湘子等齐向忽必烈谢罪,自愧护卫不周,惊动了王爷。忽必烈丝毫不介于怀,反而不绝口的称赞周伯通本事,说如此异人不能罗致帐下,甚感可惜。法王等均有愧色。
当下重整杯盘。忽必烈道:“蒙古大军数攻襄阳,始终难下。眼下中原豪杰聚会守城,这周伯通又去相助,倒是件棘手之事,不知各位有何妙策?”
尹克西道:“这周伯通武功虽强,咱们也未必就弱于他了,王爷尽管攻城,咱们兵对兵,将对将,中原固有英雄,西域也有豪杰。”忽必烈道:“话虽不错,但古人有云:‘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多算胜,少算不胜。’进兵之前,务须成竹在胸。”子聪道:“王爷之见,极是英明……”
他一言未毕,忽听帐外有人大声叫道:“我说过不去就是不去,你们软请硬邀,都是无用,”正是周伯通在叫嚷,不知他何以去而复来,又是在和谁讲话,众人好奇心起,均想出帐看个究竟。忽必烈笑道:“大家去瞧瞧,不知那老顽童又在跟谁胡闹了。”
众人步出帐外,只见周伯通远远站在西首的旷地上,四个人分站南、西、西北、北四个方位,成弧形将他围住,却空出了东面。周伯通伸臂攘拳,大声叫嚷:“不去,不去!”
杨过心中奇怪:“他若不去,又有谁勉强得了?何必如此争吵?”看那四人时,都是一式的绿袍,服色奇古,并非当时装束,三个男人均是中年,各戴高冠,站在西北方的则是个少女,腰间一根绿色绸带随风飘舞。
只听站在北方的男子说道:”我们决非育意为难,只是尊驾踢翻丹炉、折断灵芝、撕毁道书、焚烧剑房,只得屈请大驾,亲自向家师说明,否则家师怪责,我们做弟子的万万担当不起。”周伯通嘻皮笑脸的道,“你就说是一个老野人路过,无意中闯的祸,不就完了?”那男子道:“尊驾是一定不肯去的了?”周伯通摇摇头。那男子伸手指着东方道:“好啊,好啊,是他来了。”
周伯通回头一看,不见有人。那男子做个手势,四人手中突然拉开一张绿色的大渔网,兜头向周伯通罩落,这四人手法熟练无比,又是古怪万分,饶是周伯通武功出神入化,给那渔网一罩住,登时手足无措,只听得他大呼小叫、唤爹喊娘,却给四人提着渔网东绕西转,绑了个结结实实。一个男子将他负在肩头,余下三人持剑在旁相护,向东飞奔而去。
杨过挂念周伯通的安危,心道:“我非救他不可。”当即提气追去,叫道:“喂,喂!你们捉他到哪里去?”
法王等均觉如此怪事,岂能不看个究竟?当即别过忽必烈。随后赶去。
奔行数里,来到一条溪边,只见那四人扛着周伯通上船,两人扳桨,溯溪上行。众人沿岸追赶,追了里许,见溪中有艘小舟,当即入舟。马光佐力大,扳桨而划,顷刻间追近数丈。但溪流曲折,转了几个弯,忽然不见了前舟的影踪。
尼摩星从舟中跃起,登上山崖,霎时间犹如猿猴般爬上十余丈,四下眺望,只见绿衫人所乘小舟已划入西首一条极窄的溪水之中。溪水入口处有一大丛树木遮住,若非登高俯视,真不知这深谷之中居然别有洞天。他跃回舟中,指明了方向,众人急忙倒转船头,划向来路,从那树丛中划了进去。溪洞山石离水面不过三尺,众人须得横卧舱中,小舟始能划入。划了一阵,但见两边山峰壁立,抬头望天,只余一线。山青水碧,景色极尽清幽,只是四下里寂无声息,隐隐透着凶险,又划出三四里,溪心忽有九块大石迎面耸立,犹如屏凤一般,挡住了来船去路。
马光佐首先叫起来:“糟啦,糟啦,这船没法划了。”潇湘子阴恻恻的道:“你一身牛力,将船提了过去罢。”马光佐怒道:“我可没这般大力,除非你僵尸来使妖法。”
金轮法王当二人争吵之先,早自寻思:”那小舟如何过得这九个石屏风?”听了二人之言,说道:”凭一人之力,任谁都拔不起这船,咱们六人合力,那就成了。杨兄弟、尹兄和我三人一面,尼兄、潇湘兄、马兄三位一面,六人合力齐施如何?”
众人同声叫好,依着他的分派,六人分站两旁,各自在山石上寻到了坚稳立足之处,好在那溪极是窄狭,六人站立两旁,伸出手来足够握到船边。
法王叫一声:“起!”六人同时用力。六人中只杨过与尹克西力气较小,其余四人都是力兼数人,马光佐尤具神力,只听得波的一声,小舟离开水面,已越过了那九块大石组成的石屏。
众人跃回船头,一齐抚掌大笑。这六人本来勾心斗角,相互间颇存敌意,但经此一番齐心合力,自然而然的亲密了几分。
潇湘子道:“我们六人的功夫虽然不怎么样,在武林中总也挨得上是一流好手,六人合力抬一艘小船,原也算不了难事,可是……”尼摩星抢着道:“四个绿衫子的男的女的,武功胡里胡涂的,小船抬得过大石的?”六人中倒有五人早在暗暗诧异,只有马光佐却在思索他说“武功胡里胡涂的”是甚么意思。尼摩星道:“他们的船小的,人的……人的……四个人……也少的。
四个人能够这么……这么干的,力气也就……就好的。”尹克西道:“那三个男子也还罢了,另一个娇滴滴的十六八岁大姑娘,决计无此本事,这大石中必是另有机关,咱们一时猜想不透罢了。”
法王微微一笑,说道:“人不可以貌相,如我们这位杨兄弟,他小小年纪,却是身负绝顶武功,若非我们亲眼得见,谁又信来?”杨过谦道:“小弟未学后进,有何足道?但那四个绿衫人居然能将周伯通绑缚而去,自是有过人之处。”他口中谦逊,但说话之间己与潇湘子等一流名家称兄道弟。众人亲见他以一指之力接了周伯通的飞盘,均已不轻视于他,听他这番话说得有理,都纷纷猜测起来。
这六人中杨过年幼,法王、马光佐、尼摩星三人向在西域。潇湘子荒山独修,素不与外人交往,只尹克西于中原武林的门派、人物、武功、轶事,所知甚是广博,但对这四个绿衣男女的来历却也是想不起半点端倪。说话之间,己划到小溪尽头,六人弃舟登陆,沿着小径向深谷中行去。
山径只有一条,倒不会行错,只是山径越行越高,也越是崎岖,天色渐黑,仍不见那四个绿衫人的影踪。正感焦躁,忽见远处有几堆火光,众人大喜,均想:“这荒山穷谷之中,有火光自有人家,除了那几个绿衣人之外,常人也决不会住在如此险峻之地。”当下发足向前奔去,心知身入险地,各自戒备。但各人过去都曾独闯江湖,多历凶险,此时六大高手并肩入山,天下有谁挡得?是以虽存戒心,却无惧意。
行不多时,到了山峰顶上一处平旷之地,只见一个极大的火堆熊熊而燃,再走近数十丈,火光下已看得明白,火堆之后有座石屋。
尼摩星大声叫道:“喂,喂,有客人来的!你们快出来的。”石屋门缓缓打开,出来四人,三男一女,正是日间擒拿周伯通的绿衫人。四人躬身行礼,右首一人道:“贵客远来,未克相迎,实感歉仄。”法王道:“好说,好说。”那人道:“列位请进。”
金轮法王等六人走进石屋,只见屋内空荡荡地,除几张桌椅之外一无陈设。四个绿衫男女跟着入内,坐在主位。当先一人道:“不敢请问六位高姓大名。”尹克西最擅言词,笑吟吟的将五人身份说了,最后说道:“在下名叫尹克西,是个波斯胡人,我的本事除了吃饭,就是识得些珠玉宝物,可不像这几位那样个个身负绝艺。”
那绿衫人道:“敝处荒僻得紧,从无外人到访,今日贵客降临,幸何如之。却不知六位有何贵干?”尹克西笑道:“我们见四位将那老顽童周伯通捉拿来此,好奇心起,是以过来瞧瞧。贵处景色幽雅,令人大开眼界,实是不虚此行。”
第一个绿衫人道:“那捣乱的老头几姓周么?也不在了他叫做老顽童。”
说着恨恨不已。第二个绿衫人道:”各位和他是一路的么?”法王接口道:“我们和他也是今日初会,说不上有甚交情。”
第一个绿衫人道:“那老顽童闯进谷来,蛮不讲理的大肆捣乱。”法王问道:“他捣乱了甚么?当真是如各位所说,又是撕书,又放火烧屋?”那绿衫人道:“可不是吗?晚辈奉家师之命,看守丹炉,不知那老头儿怎地闯进丹房,跟我胡说八道个没完没了,又说要讲故事啦,又要我跟他打赌翻筋斗啦,疯不像疯,癫不像癫。那丹炉正烧到紧急的当口,我无法离身逐他,只好当作没听见,哪知他突然飞起一腿,将一炉丹药踢翻了。再要采全这炉丹药的药材,唉,可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了。”说着气愤之情见于颜色。
杨过笑道:“他还怪你不理他,说你的不对,是不是?”那绿衫少女道:“一点儿也不错。我在芝房中听得丹房大闹,知道出了岔儿,刚想过去察看,这怪老头儿已闪身进来,一伸手,就将一株四百多年的灵芝折成两截。”杨过见那少女约莫十七八岁年纪,肤色极白,娇嫩异常,眼神清澈,嘴边有粒小小黑痣,便道:“那老顽童当真胡闹得紧,一株灵芝长到了四百多年,那自是十分珍异之物。”那少女叹道:“我爹爹原定在新婚之日和我继母分服,哪知却给老顽童毁了,我爹爹大发雷霆,那也不在话下。那老顽童折断了灵芝,放入怀内,说甚么也不肯还我,只是哈哈大笑,我又没得罪他,不知为甚么这般无缘无故的来跟我为难。”说着眼眶儿红红的,甚感委屈,杨过心道:“老顽童毫没来由的欺侮这位姑娘,那可不该。”
尹克西道:“请问令尊名号。我们无意闯入,连主人的姓名也不知,实是礼数有亏。”那少女迟疑未答。第一个绿衫人道:“未得谷主允可,不便奉告,须请贵客原谅。”
杨过寻思:“这些人隐居荒谷,行迹如此诡秘,原不肯向外人泄露身份。”
问道:“那老顽童抢了灵芝去,后来又怎样了?”
第三个绿衣人道:“这姓周的在丹房、芝房中居然胡闹得还嫌不够,又冲进书房来,抢到一本书便看。在下职责所在,不得不出手拦阻,他却说:‘这些骗小孩子的玩意儿,有甚么大不了!’竟一口气撕毁了三本道书。这时大师兄、二师兄和师妹一齐赶到了。我们四人合力,仍是拦他不住。”法王微微一笑,说道:“这老顽童性子希奇古怪,武功可着实了得,原是不易拦他得住。”
第二个绿衫人道,“他闹了丹房、芝房、书房,仍是不放过剑房,他踏进室门,就大发脾气,说剑房内兵刃……兵刃太多,东挂西摆,险些儿刺伤了他,当即放了一把火,将剑房壁上的书画尽数烧毁。我们忙着救火,终于给他乘虚逃脱。我们一想这事可不得了,于是追出谷去,将他擒回,交由谷主发落。”
杨过道:“不知谷主如何处置,但盼别伤他性命才好。”第三个绿衫人道:“家师新婚在即,倒也不会轻易杀人。但若这老儿仍是胡言乱道,尽说些不中听的言语来得罪家师,那是他自讨苦吃,可怨不得人。”
尹克西笑道:“那老顽童不知为何故意来跟尊师为难?我瞧他虽然顽皮,脾气却似乎不坏。”绿衫少女道:“他说我爹爹年纪这么大啦,还娶……”
那大师兄突然接口道:“这老顽童说话傻里傻气,当得甚么准?各位远道而来,定然饿了,待晚辈奉饭。”马光佐大叫:“妙极,妙极!”登时容光焕发。
四个绿衫人入厨端饭取菜,一会儿开出席来,四大盆菜青的是青菜,白的是豆腐,黄的是豆芽,黑的是冬菰,竟然没有一样荤腥。马光佐生下来不到三个月,吃饭便是无肉不欢,面前这四大盆素菜连油星也不见半点,不禁大失所望。第一个绿衫人道:“我们谷中摒绝荤腥,须请贵客原谅。请用饭罢。”说着拿出一个大瓷瓶,在各人面前碗中倒满了清澈澄净的一碗白水。马光佐心想:“既无肉吃,多喝几碗酒也是好的。”举碗骨部骨都喝了两口,只觉淡而无味,却是清水,大嚷起来:“主人家忒煞小气,连酒也没一口。”
第一个绿衫人道:“谷中不许动用酒浆,这是数百年未的祖训,须请贵客原谅,”那绿衫女郎道:“我们也只在书本子上曾见到‘美酒’两字,到底美酒是怎么的样儿,可从来没见过。书上说酒能乱性,想来也不是甚么好东西。”
法王、尹克西等眼见这四个绿衫男女年纪不大,言行却如此迂腐拘谨,而且自与他们说话以来,从未见四人中有哪一个脸上露过一丝笑容,虽非面目可憎,可实是言语无味。当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各人不再说话,低头吃饭。四个绿衫人也即退出,不再进来。
用饭即毕,马光佐嚷着要乘夜归去。但其余五人服见谷中处处透着诡异,好奇心起,均盼查明究竟。尹克西劝道:“马兄。咱们既来此间,明日还须见见谷主,怎能就此回去?”马光佐嚷道:“没酒没肉,这不是存心折磨人么?这日子我是半天也不能过的。”潇湘子板着脸道:“大伙儿说不去,你一个人吵些甚么?”马光佐见他僵尸一般的相貌,一直暗自害怕,听他这么一说,不敢再作声了。
当晚六人就在石屋中安睡,地下只是几张草席。只觉这谷中一切全是十分的不近人情,直比寺庙还更严谨无聊,庙中和尚虽然吃素,却也不会如此对人冷冰冰的始终不露笑容。只有杨过住惯了古墓、对惯了冷若冰霜的小龙女,却是丝毫不以为意。
尼摩星气愤愤的道:“老顽童拆屋放火,大大好的!”此言一出,马光佐登时大有同感,大声喝彩。尼摩星道:“金轮老兄,你是我们六个头脑的,你说这谷主是甚么路道?是好人还是不好的?明儿咱们给他客气客气呢,还是打他个落花……落花甚么水的?”法王道:“这谷主的路数,我和诸位一般,也是难以捉摸,明日见机行事便了。”尹克西低声道:“这四个绿衫弟子武功不弱,谷中自然更有高手,大家务须小心在意,只要稍有疏忽,六人一齐陷身此处,那就不妙之极了。”
马光佐还在唠唠叨叨的诉说饭菜难以下咽,没将他一句话听在耳中。杨过道:“你明日不小心,给他们抓住了关一辈子,整日价喂你清水白饭,青菜豆腐,只怕连你肚里的蛔虫也要气死了……”马光佐大吃一惊,忙道:“好兄弟,我听,我听。”
这一晚众人身处险地,都是睡得不大安稳,只有马光佐却鼾声如雷,有时梦中大叫:“来,来!干杯!这块牛肉好大!”
六 冤家聚头
摔下屋顶的那人身上重重吃了一掌,全身软瘫,四肢挺直的猛掼下来。据说武功高强之人,纵然出其不意的从高处跌下,也必曲膝弓身,着地时方不至受了重伤,但这人在屋顶上已被打得昏晕过去,这一交摔下,实有折骨裂脑之祸。但见隔壁房窗中一个女人身形窜出,伸手欲接,郭靖早已抢在头里,就在那人头颈将要碰到地面之时,轻轻拉住他的后领,向上一提,然后再轻轻放下,右足一点,跃上屋顶。
只见屋顶上黄蓉双掌飞舞,已与一人打得甚是激斗。那人长身虬髯、高鼻深目,正是已有十余年不见的西毒欧阳锋。黄蓉这些年来武功大为精进,十余招中,出掌变化莫测,欧阳锋竟丝毫占不到便宜。郭靖叫道:“欧阳先生,别来无恙啊。”欧阳锋道:“你说甚么?你叫我甚么?”他脸上现出茫然之色,当下对黄蓉来招,只守不攻,心中隐约记得“欧阳”二字似与自己有密切关系。郭靖待要再说,黄蓉何等聪明,已看出欧阳锋疯病未愈,忙叫道:“你叫做赵钱孙李、周吴陈王!”欧阳锋一怔,道:“我叫赵钱孙李、周吴陈王?”黄蓉道:“不错,你的名字叫作郑褚卫、蒋沉韩杨。”她说的是“百家姓”上的姓氏,据说那“百家姓”是宋时一钱姓书生所作,当时皇帝姓赵,他把皇帝放在第一位,自己老实不客气占了第二位,第三位的孙氏却是他母亲之姓。欧阳锋心中本来胡涂,给她一口气背了几十个姓氏,更是摸不着头恼。
郭靖宅心忠厚,见他可怜,说道:“你快快去吧,以后你我永远别再相见。”欧阳锋道:“你是谁?我是谁?”忽听身后一人大喝:“你是杀害我五位好兄弟的它毒物。”呼声未毕,铁杖已至,正是飞天蝙蝠柯镇恶。郭靖大叫:“师父小心!”柯镇恶一杖已击在欧阳锋背心,但听篷的一声响,铁杖反激出去,柯顉恶把持不住,铁杖撤手,连人带杖,一齐跌下屋顶。这一下声势猛恶之极,那铁杖有数十斤重,加上一激之势,打破客店屋顶,穿了下去,击在一人床上。那客人睡梦正酣,那知横祸自天而降,打得他双腿骨折,痛极大号。
郭靖知道师父虽然摔下,并不碍事,但怕欧阳锋乘势追击,那后着可凌厉之极,当下叫道:“看招!”左腿微屈,右掌划了个圆圈,平推出去,正是降龙十八掌中的“亢龙有悔”。这一招他日夕勤练不断,初学时已是非同小可,加上这十余年之功,实已到了炉火纯青之境,初推出去时看似轻描淡写,但一遇阻力,能在剎时之间连加一十三道后劲,一道强似一道,重重叠叠,直是无坚不摧、无强不破。这是他从九阴真经中悟出来的妙境,纵是洪七公当年,单以这一招而论,也无如此精奥的造诣。
欧阳锋刚将柯镇恶震下屋顶,但觉一股微风扑面而来,风势虽然不劲,然而逼及自己呼吸不畅,知道不妙,急忙身子一蹲,双掌平推而出,用的正是他生平最得意的“蛤蟆功”。三掌相交,两人身子都是一震。郭靖掌力急加,一道又是一道,如波涛汹涌般向前猛扑。欧阳锋口中咯咯大叫,身子一晃一晃,似乎随时都能摔倒,那知郭靖掌力愈是加强,他反击之力,也相应而增。
二人不交手已十余年,这次江南重逢,都要试一试对方进境如何。当年华山论剑,郭靖殊非欧阳锋敌手,但别来精进不已,武功大臻圆熟,欧阳锋虽逆练真经,也自有心得,但一正一反,终究是正胜于反,到此次交手,郭靖已能与他并驾齐驱,难分上下。
南方的屋顶与北方大大不同。北方因须抵挡冬日冰雪积压,屋顶坚实异常,但一至淮水以南,屋顶瓦片叠盖,那就以轻巧灵便为主。郭靖与欧阳锋各以掌力相抵,力贯双腿,过了一盏茶时分,只听脚下格格作声,突然喀喇一声巨响,几条椽子同时断折,屋顶穿了一个大孔,两人一齐落了下去。
黄蓉大惊,忙从洞中跃下,只见二人仍是双掌相抵,脚下踏着几条椽子,在些椽子却压在一个住店的客人身上。那人又惊又痛,已自晕死过去。郭靖不忍伤害无辜,不敢足上用力,欧阳锋却不理旁人死活。二人本来势均力敌,但因郭靖足底势虚,掌上无所借力,渐渐趋于下风。他以单掌抵敌人双掌,然全身之力已集于右掌之上,左掌虽然空着,却已无力可使。黄蓉见丈夫身子微微后仰,虽只半寸几分的退却,显然已落败势,当下叫道:
“喂,张三李四,赵五王六,看招。”轻飘飘一掌往欧阳锋肩头拍去。
这一掌出招虽轻,然而是落英掌法的上乘功夫,落在敌人身上,劲力直透内脏,纵是欧阳锋这等一流名家,也须受伤不可。欧阳锋听她又以古怪姓名称呼自己,怔了一怔,斗然见她招,双掌一推,将郭靖的掌力逼开半尺,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之间,一把抓住了黄蓉肩头,力透指尖,要硬生生扯她一块肉下来。
一抓发出,三人同时大吃一惊。欧阳锋但笕指尖刻痛,原来抓中了她身上软猬甲的尖刺。只是他指力惊人,一抓一扯,竟把那金丝细织。利刃不入的软猬甲硬生生的扯下了一块。就在此时,郭靖掌力又到,欧阳锋回掌一抵,砰的一声,两人各自向后急退,但见尘沙飞扬,墙倒屋倾。原来二人这一下全用上了刚掌,以硬碰硬,反将对方震开,倒退时破墙而出,半边屋顶塌了下来。黄蓉肩头受了他这一扯,虽未受伤,却已吓得花容失色,百忙中在屋顶将塌未塌之际,斜身飞出。只见欧阳锋与郭靖相距半丈,呆立不动,显然身上都受了内伤。
黄蓉不及攻敌,当即站在丈夫身旁守护。但见二人闭目运气,哇哇两声,不约而同的喷出一口鲜血。欧阳锋叫道:“好家伙,好家伙!”一阵狂夭,扬长便走,瞬时之间去得无影无踪。
此时客店中早已呼爷喊娘,乱成一团。黄蓉知道此处不可再居,从柯镇恶手里抱过女儿,道:“师父,你抱着靖哥哥,咱们走吧!”柯镇恶将郭靖抗在肩上,一跷一拐的向北行去。走了一阵,黄蓉忽然想起杨过,不知这孩子逃到那里,但挂念丈夫身受重伤,心想旁的事只好慢慢再说。
郭靖心中明白,只是被欧阳锋的掌力逼住了气,说不出话来。他在柯镇恶肩头调匀呼吸,运气通脉,约摸走出七八里地,各脉俱通,说道:“好厉害,好厉害!”只见女儿累了一夜,已伏在母亲肩头沉沉睡熟,心中一怔,道:“过儿呢?”柯镇恶想不起过儿是谁,愕然难答,黄蓉道:“你放心,先找个地方休息,我回头去找他。”
此时天色将明,道旁树木房屋已朦胧可辨。郭靖道:“我的伤不碍事,咱们一齐去找。”黄蓉皱眉道:“这孩子机伶得紧,不用为他挂怀。”正说到此处,忽见道旁白墙后一个矮小的人影一探,随即缩了回去。黄蓉身法如风,抢过去一把抓住,正是杨过。他笑嘻嘻的叫了一声,“阿姨”,说道:“你们才来么?我在这儿等了好久啦。”黄蓉心中好些疑团难解,随口答应一声,道:“好,跟咱们走吧!”
杨过笑了笑,跟随在后。郭芙忽然睁开眼来,问道:“你到那里去啦?”杨过道:“我去捉蟋蟀儿,那才好玩呢。”郭芙道:“有甚么好玩?”杨过道:“哼,谁说不好玩?
一只大蟋蟀,和三只小蟋蟀对打,后来又有两只小蟋蟀帮着,五双打一只。大蟋蟀跳来跳去,这边弹一脚,那边咬一口……”他说到这里,却住口不说了。郭芙怔怔的听着,问道:“后来怎样?”杨过道:“你说不好玩,问我干么?”郭芙碰了个钉子,心中很生气,转过了头不睬他。那知黄蓉童心未脱,听杨过口才又好,说得紧张动人,不禁问道:“你跟阿姨说,到底是谁打嬴了?”杨过笑笑,轻描淡写的道:“我正瞧得有趣,你们都来了,蟋蟀儿全逃走啦。”黄蓉见他神态,知他有意卖关子,心想这孩子很工心计,即此小事已然可见。
说话之间,众人来到一个村子。郭靖虽受内伤,仍是泰然自若,向一所大宅院求见主人。那主人甚是好客,听说有人受伤生病,忙命庄丁打扫厢房接待。郭靖吃了五大碗饭,坐在榻上闭目养神。黄蓉见丈夫气定神闲,心知已无危险,解下外衣查看,但见软猬甲上裂下了一大块,正当肩头,心中又是可惜,又是惊恐,这件软猬甲是桃花岛镇岛之宝,曾救过她多次性命,不意今日竟毁在欧阳锋手里。
她坐在丈夫身旁守护,想起见到杨过以来的种种情状,不知怎的,总觉此人年纪虽小,却有许多怪异难解之处。她想到欧阳锋将武三通从屋顶击下之时,依稀见到杨过站在一旁观看,后来自己夫妇俩与欧阳锋动手,他也站在屋顶。待得郭靖与欧阳锋一齐从屋顶破洞中落下,他又站在旁边,怎么这孩子如此大胆?而欧阳锋又不伤他?最后两人一齐受伤,混乱中这孩子忽然不见,终于又在此处出现。黄蓉心思缜密,心想眼下也不必问他,只小心留意他行动便是。
当日无话,用过晚膳后各自安寝。杨过与柯镇恶睡一间小房,睡到中夜,他悄悄起身,打开房门,溜了出去,回头一看,见柯镇恶睡得正沉。当上走到墙边,爬上一株桂花树,纵身一跃,攀上墙头,轻轻溜下。墙外两头狗儿闻到人气息,吠了起来。杨过早有预备,从怀里摸出两根日间藏着的肉骨头,丢了过去,狗儿咬住骨头大嚼,当即止吠。
杨过辨明方向,径向西南而行,约摸走了七八里路,来到一座破庙。他推开庙门,叫道:“爸爸,我来啦!”只听里面哼了一声,正是欧阳锋的声音。杨过大喜,走近身去,只见欧阳锋躺在神像前的几个蒲团之上,神情委顿,呼吸微弱。原来他与郭靖所受之伤情形相若,只是郭靖正当壮年,他却年纪老迈,抗力远远不如郭靖。杨过从怀里取出七八个馒头,递在他手里,道:“爸爸,你吃吧。”欧阳锋饿了一天,生出去遇上敌人,整日躲在破庙中苦挨,吃了几个馒头,精神为之一振,问道:“他们在那儿?”杨过一一说了。
原来那日杨过与郭靖夫妇同宿客店,半夜里欧阳锋又来瞧他。那知武三通被李莫愁打伤后,也正宿在那客店之中。他毒发难熬,一夜不能安睡,听到屋顶声响,只道李莫愁赶来寻仇,当下顾不得身上有伤,跃上屋去抵敌。不料新仇未来,到的却是一个陈年冤家。
当年欧阳锋为了要折堕段皇爷功夫,曾故意将武三通打伤。此时仇人相见,分外眼明,当即动起手来。武三通自不是他的敌手,只拆了十余招,被他一掌击下屋顶。欧阳锋一到,杨过已然惊觉,他与武三通、黄蓉、郭靖三人先后动手,杨过始终一在旁观看。
后来欧阳锋与郭靖同时受伤,欧阳锋远引,杨过见混乱中无人留心自己,悄悄向欧阳锋追去。初时欧阳锋行得极快,杨过自是追赶不上,但后来他伤势发作,举步为难,杨过赶了上来,扶他在破庙中休息。杨过年纪虽小,见事却极明白,知道自己若不回去,黄蓉、柯镇恶等必找寻,只死累了欧阳锋的性命,是守在大路之旁相候,与郭靖等会之后,直到半夜方来探视。
欧阳锋道:“那姓郭的吃了我这一掌,七日之内难以复原,他媳妇儿要照料丈夫,不敢轻离,眼下咱们只担心柯瞎子一人。他今晚不来,明日必至。只可惜我没半点力气,唉,我杀他兄弟五人,死在他手里,也…也…”说到这里,不禁咳嗽起来。
杨过坐在地下,手托腮帮,小脑袋中剎时间转了许多念头,只见欧阳锋双手枕在脑后,虽然仰天而卧,两脚却仍是摆着练蛤蟆功的姿式。杨过忽然心想:“有了,待我在地下布些利器,那瞎子纵然进来,也要叫他身上受点儿伤。”于是在供桌上取过四只烛台,拔去上面灰尘堆积,被老鼠啃得只剩下一条烛芯的陈年蜡烛,将烛台放在门口,铁签朝上。
再将庙门虚掩,搬了一只铁香炉,爬上去放在庙门顶上。
他四下一看,想再布置些害人的陷阱,但见东西两殿袼吊着一口极大的铁钟。每一口钟都是重逾二千余斤,二人合抱也抱不过来。钟顶上有一只极粗的铁钩,与巨木制成的木架相连。古庙年深日久,早已破败不堪,但这两口巨钟因当时铸得牢固,仍是完好无损。
杨过心道:“若是那柯瞎子当真进来,我爬到钟架上面,管教他找我不着。”
杨过手持烛台,正想到后殿去找件合用的兵刃,忽听大路上笃、笃、笃一声声铁杖击地,杨过脸上变色,知道柯镇恶到了,噗的一下,吹灭烛火,随即想起:“这瞎子目不见物,我倒不必熄烛。”但听笃笃之声越来越近,欧阳锋忽地坐起,要把全身仅余的劲力,运到右掌之上,先发制人,一掌将他毙了。杨过将手中烛台的铁签朝外,守在欧阳锋身旁,以备应敌。
柯镇恶眼睛虽瞎,为人却极精明,料定欧阳锋受伤之后,必在附近藏身,晚饭之前已在客店中打听明白,知道左近只有一座破败的古庙,此外尽是民家,心想十之八九欧阳锋守在这古庙之中。他想起五位兄弟被他惨害于桃花岛上,此时有此报仇良机,那肯放过?
睡到午夜,轻轻叫了两声:“过儿,过儿!”不听答应,只道他睡得正熟,竟没走近查察,当下越墙而出。那两条狗儿正在大嚼杨过给牠们的骨头,见他出来,只呜呜几声,却没吠叫。
他缓缓来到古庙之前,侧耳一听,果然殿上有呼吸之声,他大声叫道:“欧阳锋,柯瞎子找你来啦,有种的快出来。”说着铁杖在地下一顿。欧阳锋只怕泄了丹田之气,不敢言语。
柯镇恶叫了几声,未闻应声,铁杖一起,将庙门推开,踏步进门,但听呼的一响,头顶一件重物砸将下来,同时左脚踏中烛台上铁签的尖儿,刺破靴底,脚掌心上一阵疼痛。
柯镇恶一时之间不明所以,铁杖挥起,当的一声巨响,震耳欲聋,将头顶的铁香炉打了开去,随即在地下一滚,好教铁签不致刺入足底。那知身旁尚有几只烛台。只觉肩头一痛,终于一只烛台刺在身上。他左手掌拿住烛台,向外拔出,鲜血立涌。此时不敢再有大意,听着欧阳锋呼吸之声,一步步缓缓的走近,走到离他三尺之处,铁杖高举,叫道:“老毒物,今日你还有何话说?”
欧阳锋已将全身所剩有限的力气,逐步运到右臂之上,只待飞天蝙蝠一杖击下,就一掌拍出,跟他图个同归于尽。柯镇恶为人也极精明,虽知敌人身受重伤,但不知他到底伤势如何,这一杖迟迟不肯落下,要待他先行发招,就可试出他的伤势。两人相对僵持,均各不动。
柯镇恶耳听得他呼吸沉重,脑中一闪,朱聪、韩宝驹、南希仁等结义兄弟的声音笑貌,斗地似在眼前出现,齐声催他赶快下手,当下再也忍耐不住,大吼一声,一招“秦王鞭石”,那铁杖搂头盖将下来。欧阳锋身子一闪,待要发掌,手臂只伸出半尺,一口气接不上来,登时软垂下去,但听砰的一声猛响,火光四溅,杖头将地下几块方砖击得粉碎。
一击不中次招随上,柯镇恶铁杖横扫,向他中路打来。若在平日,欧阳锋轻轻一带,就要叫他铁杖脱手,至不济也能纵身跃过,但此刻全身酸软,使不出半点劲道,只得着地打滚,避了开去。柯镇恶使开降魔杖法,一招快似一招,欧阳锋却越避越是迟钝,终于给他一招“杵伏药叉”正中左肩。
杨过在一旁观看,只瞧得心惊肉跳,有心要上前相助,却自知武艺低微,只有送死的份儿。但见柯镇恶一杖接着一杖,都击在欧阳锋身上。欧阳锋今日也是该遭此厄,总算他内力深湛,虽无还手之力,却能退避化解,将他每一击的劲道都卸在一旁,身上已被打得皮开肉绽,内脏却不受损。柯镇恶暗暗称奇,心想这老毒物的本事果然非同小可,每一杖下去,都似如中败絮,波的一响,对方好似理也不理。他想若不猛击他头盖,纵然再打千百杖也打他不死,当下运杖成风,着着向他头顶进攻。
欧阳锋缩头避了几次,霎时间耳子已被笼罩在他杖风之下,不由得暗暗叫苦,若是被他一杖击在头上,那头盖是坚硬之物,可不至运柔功化解,眼见他又是一杖击来,只得行险侥幸,向前一扑,抓住了他的前胸。柯镇恶吃了一惊,铁杖自外向内,用杖柄在他背心猛力一撞,欧阳锋“哼”了一声,硬接他这一招,背上刻痛难当。柯镇恶只道伤他不得,一时无计可施,左手只得伸出去揪他,须知柯镇恶一足是跛的,扑击之际能借杖力平衡身子,这时被他一抱住,三两招一拆,再也站立不定,滚倒在地。
欧阳锋不敢脱手,牢牢抓住他的胸口,左手要去抱他腰间,忽然触手坚硬,急忙抓起,竟是一柄尖刀。这时张阿生常用的兵刃屠牛刀,名称虽是如此,其实并不用来屠牛。这刀砍金断玉,锋利无比。张阿生在蒙古大漠,死于陈玄风之手,柯镇恶将这柄刀带在身畔,片刻不离,那是亲刀如亲人之意。这时被欧阳锋近身肉搏,拔了出来。他左手一起,一刀往敌人胸口疾刺。柯镇恶一惊,左掌急出,砰的一声,将欧阳锋打了个觔斗,铁杖跟着追击。欧阳锋被他这一拳打得眼前金星直冒,左手一扬,将尖刀往敌人掷去。柯镇恶闪身避过,只听当的一响,钟声嗡嗡不绝,原来这把刀正中殿上的铁钟。欧阳锋这一掷虽然无甚手劲,但因刀刃过于锋利,竟也深入半尺,刀锋颤动不已。
杨过本来站在钟旁,那刀贴面飞过,险险刺中脸颊,只吓得心中怦怦而跳,三脚两手,爬到了钟上。欧阳锋灵机一动,绕到了钟后。此时钟声未绝,柯镇恶一时听不出他呼吸所在,侧过耳朵细辨。大殿中月光斜照,但见他满头乱发,住杖倾听,神态极是怕人。杨过心思机敏,瞧出了其中关键,用力拔出屠牛刀,将刀柄在钟上重重撞了一下,只听得又是当的一声巨响,将两人呼吸声尽皆盖过。
柯镇恶听到钟声,向前一扑,欧阳锋已绕到了钟后。柯镇恶一杖击出,欧阳锋向旁一避,但听得当的一声巨响,当真是震耳欲聋。杨过耳中嗡嗡作响,一时之间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耳鼓上竟隐隐作痛。柯镇恶性起,挥铁杖不住击钟,前声未绝,后声又起,越来越响。欧阳锋一想不妙,他再敲击下去,虽然郭靖受伤,黄蓉却只怕要来应援。乘着钟声震耳,放轻脚步,想从后殿溜出,那知柯镇恶耳音灵敏之极,虽在当当巨声之中,仍分辨得出别的细微声息,听得欧阳锋脚步移动,当下只作不知,仍是舞杖狂敲,待他走出数步,离钟已远,突然一跃而前,挥杖往他头顶击去。
欧阳锋劲力虽失,但他一生不知经过多少大风大浪,这种接战时的虚虚实实,岂有不防?一见柯镇恶右肩微抬,早知他的心意,不待他铁杖挥出,又已逃回钟后。柯镇恶大怒,叫道:“我就算打你不死,累也累死了你。”绕钟来追。
杨过见二人绕着钟儿圈子,时间一长,欧阳锋必定气力不加,眼见情势危急,忽然心生一计,爬在钟架上双手乱舞,大做手势。欧阳锋全神躲闪,并未瞧见,再儿两个圈子,才见杨过的影子映在地下,正做手势叫他离开,一时未明其意,但想他既叫我离开,必有用意,当下冒险向外走去。
柯镇恶停步不动,分辨敌人的去向。杨过除下脚上两只鞋子,向后殿走去,拍拍两声,落在地上。柯镇恶大奇,明明听得欧阳锋走向大门,怎么后殿又有声响,就在这微一迟疑之际,杨过提起屠牛刀,擦的一声,向吊着铁钟的钩子斩去。这铁钩极粗,宝刀虽利,一刀也斩它不断,但铁钟沉重之极,铁钩只断了一半,已吃不住巨钟的重量。那口钟夹着一股疾风,对准柯镇恶的顶门直砸下来。
这一下声势猛恶无比,柯镇恶听得风声,已不及逃窜,百忙中铁杖直竖,当的一声猛响,巨钟正压在杖上,就这么挡的一挡,他已乘隙从钟底跃出。这一跃只要迟得霎息,身子就被巨钟压成了肉团。但听喀、砰、彭接连几响,铁杖从中断为两截,铁钟急滚过去,在柯镇恶臂上一撞,将他拋出山门,连翻了几个觔斗,只跌得鼻子流血,额角上也破了一大块。柯镇恶目不视物,不知变故因何而起,只怕殿中躲着甚么怪物作祟,爬起身来,一跷一拐的走了。
欧阳锋在旁瞧着,也不由得微微心惊,不住口叫道:“可惜,可惜。”杨过从钟架上爬下,喜道:“爸爸,这瞎子不敢再来啦。”欧阳锋摇头道:“此人与我仇深似海,只要他有一口气息尚存,必定再来寻我。”杨过道:“那么咱们快走。”欧阳锋仍是摇头,道:“我受伤甚重,逃不远。”杨过急道:“那怎么辨?”欧阳锋微一沉吟,道:“有个法子,你再斩断那口钟的铁钩,将我罩在钟下。”杨过道:“那你怎么出来?”欧阳锋道:
“我在钟下用功七日,元功一复,自己就能抓钟出来。这七日之中,那柯镇恶纵然再来寻仇,谅他这一点点道行,揭不开这口大钟。”
杨过一想不错,问清楚他确能自行开钟,不须别人相助,当下爬上钟架。欧阳锋道:
“孩儿,你尽管随那姓郭的前去,日后我必来寻你。”杨过答应了,见欧阳锋端端正正的坐在钟下,当下斩断铁钩,将他罩住。
他叫了几声,不听欧阳锋答应,知他在钟内听不见外边声息,正要离去,忽然又生一计,到后殿找了一只破海碗,一把破刷子,盛了满满一碗清水。将碗放在地下,然后倒转身子,左手伸在碗中。
他依照欧阳锋所授逆行经脉之法,又将手上毒血逼了几滴出来。只是使这功夫极是累人,他又只学得皮毛,虽已挤得几滴黑血,却已闹得满头大汗,当下用那刷子醮了碗中血水,在那钟上四周涂了一层,心想若是庙中和尚回来,或是柯瞎子再至,想将那铁钟撬开,一碰到钟身,叫他非中毒不可。
他安排已毕,快步奔回客店,越墙时提心吊胆,只怕柯镇恶惊觉,那知进房后柯顉恶并未回来,倒也大出意料之外。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安隐,直至天色大明,才听得有人用棍彭彭彭的敲打房门。杨过一跃而起,打开房门,只见柯镇恶持着一根木柴,脸色灰白,一进门向前一扑,摔在地下。杨过见他双手乌黑,知己中了自己布下之毒,暗暗心喜,当下假装吃惊,大叫:“柯公公,你怎么了?”
郭靖、黄蓉听见声音,一齐过来查看,见柯镇恶倒在地下,吃了一惊。此时郭靖虽能行走,却无力气,当下黄蓉将他扶在床上,问道:“大师父,你怎么啦?”柯镇恶摇了摇头,并不回话。黄蓉见到他掌心黑气,恨恨的道:“又是那姓李的贱人,靖哥哥,待我去会她。”说着一束腰带,跨步出去。柯镇恶道:“不是那女人。”黄蓉步步回头,奇道:
“这,那是谁?”柯镇恶心想连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也对付不了,弄到自己受伤回来,也可算无能之极。他性子刚硬,真所谓辛姜老而弥辣,按下对受伤之事,闭口不言。靖蓉二人知他脾气,若他肯说,自己自会吐露,否则愈问愈惹他生气。好在他只皮肤中毒,并不厉害,虽然一时昏晕,日后却无大碍。
黄蓉心下计议,眼前郭靖与柯镇恶受伤,那李莫愁阴险难测,只有先将两个伤者两个孩子送到桃花岛,自己再孤身来斗他一斗。这日上午在客店中休息半天,下午雇了一条小船,往海边驶去。到了傍晚,小船靠岸停泊,船家淘米做饭。郭芙见杨过不理自己,又是生气又是无聊,倚在船窗向外张望,忽见柳荫下两个小孩子在哀哀痛哭,瞧模样正是武敦儒、武修文兄弟。郭芙对这两个孩子甚有好感,大声叫道:“喂,你们在干甚么?”
武修文回头见是郭芙,哭道:“我们在哭,你不见么?”郭芙道:“干甚么呀,你妈打你们么?”武修文哭道:“我妈死啦!”黄蓉吃了一惊,跃上岸去。只见两个孩子抚着母亲的尸身哀哀痛哭。黄蓉一看,见武三娘满脸漆黑,早已死去多时,显是她脸上被李莫愁用赤练神掌一摸之后,虽支撑得数日,终于毒发而死。黄蓉再问武三通的下落,武敦儒哭道:“爸爸不知到那里去啦。”武修文道:“爸爸见妈死了,心里忽然又胡涂啦。我们叫他,他理也不理。”说着又哭了起来。黄蓉道:“你们饿了吧?”两兄弟不住点头。黄蓉叹了口气,命船夫带他们上船吃饭,自己到镇上买了一具棺木,将武三娘收殓了。当晚不及安葬,次晨才出钱买了一块地板,将棺木葬了。武氏兄弟抚棺大哭,当真是痛不欲生。郭靖、黄蓉、柯镇恶都陪了不少眼泪。杨过心情极易激动,他与武三娘毫无交情,但见众人流泪,不禁伏地痛哭起来。只有郭芙一来不懂事,二来心肠硬,坐在一旁自顾自己玩弄帕儿。
众人哭了一会,郭靖收泪道:“蓉儿,这两个孩儿,咱们带到桃花岛上,以后要多费你心照顾啦。”黄蓉点头答应,当下劝住了武氏兄弟与杨过,上船驶到海边,另雇大船,东行往桃花岛进发。靖蓉二人当日怜孤惜幼,原是一番好心,那知这四个小孩聚头,日后竟闯出一番难以收拾的大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