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青衣女郎
金轮法王正自担心他们在石阵中捣鬼,暗算自己,见他出阵挑战,正是求之不得,呛啷啷铁轮响动,斜劈过去。他怕杨过相斗不胜,又逃回阵中,是以攻了两招之后,径自抄他后路,要逼得他远离石阵。岂知杨过新学会打狗棒法,将那绊、劈、缠、戳、挑、引、封、转八字诀使将出来,果然是变化精奥,出神入化,法王大意抢攻,略见疏神,竟被他在大腿上戳了一下,虽然仗着武艺精湛,危急中闭住穴道,未曾受伤,却也是疼痛良久。
吃了这一下苦头,再也不敢怠忽,抡起铁轮,凝神拒战,眼前对手虽只是个十余岁的少年,他却如接大敌,攻时敬,守时严,竟当杨过是一派宗主那么看待。这一来,杨过立感不支,打狗棒法虽妙,即学即用,究是难以尽通,当下使个封字诀,挡住铁轮的攻势,移动脚步,东突西冲。金轮法王跟着他竹棒攻守变招,眼见他向外冲击,心想来得正好,不住倒退,要引他远离石阵。那知退了十几步,突然脚下在一块巨石上一绊,原来不知不觉间竟已被诱进石阵,要知杨过依着黄蓉所授,脚下踏正奇门方位,连冲三下,方向已变,越向前突越是退入石阵。金轮法王激战中不察,待得惊觉,已在石阵深处。
他心知不妙,只听黄蓉连声呼叫:“朱雀移青龙,巽位改离位,乙木变癸水。”武氏兄弟与郭芙搬动巨石,将他牢牢困住。金轮法王大惊失色,停轮待要察看周遭情势,杨过的竹棒却缠了上来,这打狗棒法与他正面相敌虽尚不足,扰乱心神却是有余。法王脚下连绊几下,站立不稳,知道这石阵极是厉害,只要陷溺一久,越转越乱。危急中他大喝一声,施展轻功,跃上乱石,本来上了石堆,即可不受阵法之困,但那石阵奇特之处正在迷乱方位。你一路向东疾走,以为定可出阵,岂知奔东至西,赴南抵北,最后要在一个小地域内乱兜圈子,精力耗尽,只好束手待毙。但见杨过一棒打向脚背,只得跃下平地,横轮反击。
又拆十余招,眼见暮色苍茫,四下里乱石嶙峋,石阵中似乎透出森森鬼气,饶是他有通天本领,至此也不由得暗暗心惊,突然间把心一横,运力双腿,左足一抄,一块二十余斤的大石被他抄起,飞向半空,跟着右腿又起,又是一块大石高飞。他身形闪动,双腿连踢,那乱石阵霎时破了。黄蓉等五人一齐大惊,连连闪避空中落下来的飞石。此时金轮法王若要出阵,已是易如反掌,但他反守为攻,左掌探出,竟来擒拿黄蓉。杨过棒尖向他后心点到,法王铁轮斜挥架开竹棒,左掌却已搭到黄蓉的肩头。她若是向后闪跃,原可避过,但耳听风声劲急,半空中一块大石,正向背后猛砸下来,只得急施大擒拿手,反钩法王左腕。法王叫声:“好!”任她勾住手腕,待她借势外甩之际,突运神力,向怀里疾拉。
若在平日,黄蓉自可运功御脱,但此刻却运不得劲,叫声“啊哟”,已自跌倒。杨过大惊,当下顾不得生死安危,和身向前一扑,抱住法王双腿,两人一齐摔倒。金轮法王武功究属高出他甚多,人未着地,右掌一招“大摔碑手”,击中杨过右胸。杨过登时如一捆稻草般飞了出去。也就在此时,被法王用足挑起的最后一块巨石猛地落下,砰的一响,撞在法王背心。这一撞实有数百斤的巨石,法王内功再强,却也经受不起,虽然运功将大石弹开,但晃了几晃,终于向前俯跌。
顷刻之间石落阵破,黄蓉、杨过、法王三人同时受伤倒地。
石阵外达尔巴和众蒙古武士,石阵内郭芙与武氏兄弟一齐大惊,飞身来救。那达尔巴神力惊人,蒙古武士中也有数名高手,郭芙与二武如何能敌?突见金轮法王摇摇晃晃站起来,铁轮一摆,呛啷啷动人心魄,脸色惨白,仰天大笑,笑声中却充满着阴森森的寒意,众人听了,不禁相顾骇然,呆了一呆。
金轮法王嘶哑着嗓子说道:“我生平与人对敌,从未受过半点微伤,今日居然自己伤了自己。”伸出大手,就往黄蓉背上抓去。杨过虽然被他一掌震伤胸臆,但见黄蓉危急,爬在地上,仍是一棒挥出,将他一拿格开,但就是这么一用力,禁不住喷出一口鲜血。黄蓉惨然道:“过儿,咱们认栽啦,不用再拼,你自己保重。”郭芙手提长剑,护在母亲身前。杨过低声道:“芙妹你快逃走吧,跟你爹爹报信要紧。”郭芙心中昏乱,明知自己武艺低微,可怎舍得母亲而去?金轮法王铁轮微摆,撞正她手中长剑。只听啷的一声,白光闪动,长剑倏地飞起,落向林中。
金轮法王正要推开郭芙去拿黄蓉,忽听一个女子声音叫道:“且慢!”一个青人影从林中跃出,伸手接住长剑,三个起伏,已奔到乱石堆中。金轮法王见此人面目可怖已极,三分像人,七分似鬼,生平从未见过如此怪异的面貌,不禁一怔,喝问道:“是谁?”那女子却不答话,俯身将一块巨石一推,挡在他与黄蓉之间,说道:“你便是西藏大名鼎鼎的金轮法王么?”她相貌虽丑,声音却是甚为娇媚。法王道:“不错,尊驾是谁?”那女子道:“我是无名幼女,你自识不得我。”说着又将另一块巨石移动了三尺。
此时日落西山,树林中一片朦胧,法王心念忽动,喝道:“你干什么?”待要阻止她再移石块,那女子叫道:“角木蛟变亢金龙!”郭芙与二武都是一怔,心想:“她怎么也知石阵的变化?”但听她喝令之中自有一股威严之气,立时遵依搬动石块。四五块巨石一移,散乱的阵法又生变化。金轮法王又惊又怒,大喝道:“你这小女孩也敢来捣乱!”只听她又叫道:“心月狐转房日兔”“毕月乌奎木狼”“女土蝠进室火猪”,原来她口中所叫,都是二十八宿的方位,比之五行生克,却又繁复得多,若非精通天文中斗转星移之变,一时之间那能明白?郭芙与二武听她叫得头头是道,与黄蓉主持阵法时一般无二,心下大喜,奋力移动石块,眼见又要将金轮法王困住。
法王背上受了石块撞击,强行内功护伤,虽然一时不致发作,其实吃亏甚大,万万无力再起脚挑动石块,他究是一派宗主,临危不乱,知道只要再迟得片刻,陷身石阵,非但擒拿黄蓉不得,自己反而要被敌人擒去,虽然眼见黄蓉伏在地下动弹不得,只要踏上几步就可手到擒来,却也是自谋脱身要紧,当下铁轮虚晃,向武修文脑门击去。
他受伤之后,手臂全然酸软无力,武修文若是拔剑招架,反可将他铁轮击落脱手,但他威风凛凛,虽是虚招,瞧来仍是猛不可当,武修文那敢硬接,将石块往地下一拋,缩身入阵。金轮法王呆立半晌,心中思潮起伏:“今日错过了这个良机,只怕日后再难相逢。
难道老天当真护知大宋,教我大事不成?中原武林中英才辈出,单是这几个青年男女,已是资兼文武,未易轻敌,我蒙藏豪杰之士,可是相形见绌了。”抚胸长叹,转头便走,走出十余步,突然间呛啷一响,铁轮落地,身子晃了几晃。达尔巴大惊,大叫:“师父!”
抢上去扶住,忙问:“师父,你怎么啦?”
金轮法王皱眉不语,伸手扶着他的肩头,低声道:“可惜,可惜,咱们走吧!”一名蒙古武士拉过法王坐骑,他重伤之后几乎无力上马,达尔巴左掌在师父腰间一托,将他送上马背,一行人向东而去。
青衫少女救了众人,缓步走出乱石堆时经过杨过身旁,顿了一顿,心中难决要不要俯身看他,沉吟半晌,终于弯腰察看他的脸色,瞧他中了金轮法王这一掌后,是否伤势沉重。此时夜色已深,相距只尺许也已瞧不清楚,她一直凑到杨过脸边,但见他双目睁大,迷茫失神,面颊潮红,呼吸急促,显是伤得不轻。杨过昏迷之中,只见一对目光柔和的眼睛,到自己脸前,就和小龙女平时瞧着自己的眼色那样,又是温柔,又是怜惜,忍不住张臂抱住弓她身子,叫道:“姑姑,过儿受了伤,你别走开了不理我。”
青衫少女没料到他竟会抱住自己,又羞又急,微微一挣,杨过手臂用力,触痛了胸口伤处,不禁“啊唷”一声。那少女不敢强挣,低声道:“我不是你姑姑,你放开我。”杨过目不转睛的望着她的一对眼睛,哀求道:“姑姑,你别撇下我,我……我……我是你的过儿啊。”那少女心中一软,柔声道:“我不是你姑姑。”这时天色更加黑了,那少女一张可怖的丑脸全在黑暗中隐没,只有一对眸子炯炯生光。杨过拉着她手,只是哀求:“是的,是的。”那少女给一个青年男子抱住身子握着手,羞得全身发烧,不知如何是好。
突然间杨过神志清明,发觉眼前之人并非小龙女,斗遭失望,迷糊片刻,竟然昏了过去。那少女大惊,但见郭芙与二武均围着黄蓉慰问服侍,无人来理杨过,心想他受伤极重,若非服用师父秘制的九花玉露丸,只怕有性命之忧,眼下事急从权,也顾不得男女之嫌,扶着他后腰,半拖半拉的走出石阵。要知郭芙倒也并非冷酷无情,只是母亲被法王运力一震受了内伤,跌在地下爬不起来,母女情深,自是想不到杨过,而二武更加不会来理他了。
那少女扶着杨过走出林外,那匹瘦马甚有灵性,认得主人,奔近身来。那少女将杨过托上马背,顾住处女身份,不肯与他同乘,牵住马缰在地下步行。
杨过一阵清醒,一阵迷糊,有时觉得身边的女子是小龙女,大喜而呼,有时却又发觉不是,全身如入冰窖。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只觉口腔中一阵清馨,透入胸间伤处,说不出的舒服受用,缓缓睁开眼来,不由得大吃一惊,原来自己已睡在一张榻上,身上盖了薄被,要待翻身坐起,突感胸骨剧痛,竟是动弹不得。只见窗边一个青衫少女左手按纸,右手提笔,正自临池习书。她背面向榻,瞧不见她的面貌,但见她背面苗条,细腰一搦,甚是娇美。他所处之地方乃是一间茅草的斗室,但陈设却甚是精雅。东壁挂着一幅簪花仕图,还有几条屏条山水,西壁却是一幅法书。杨过惊诧之中,也不及细细欣赏,但见炉升青烟,几列灵石,不知是那一位高人雅士的书房。
他只记得在树林石阵中与金轮法王恶斗受伤,何以到了此处,心头却是茫然一片。他用心思索,隐约记得自己伏在马背,有人牵马护行,而那人却是一个女子。眼前这少女正自专心致志的写字,他横卧床上,不知她写些什么,但见她右臂轻轻摆动,姿式极是飘逸。室中寂静无声,较之石阵恶斗,竟似到了另一个世界。杨过虽然醒了,却不敢出声打扰那个少女,只是安安稳稳的躺着,正是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却不知人间何世了。
突然间杨过心念一动,眼前这青衫少女,正是长安道上一再示警,后来与自己联手相救陆无双的那人,自忖与她无亲无故,怎么她对自己是这么好法?不由得冲口而出,说道:“姊姊,原来又是你救了我性命。”那少女停笔不书,却又不回身来,柔声说道:“也说不上救你性命,我恰好路过,见那西藏和尚甚是横蛮,你又受了伤……”说罢微微低头,杨过道:“姊姊,我……我……”中心感激,一时喉头哽咽,竟然说不出声来。那少女道:“你良心好,不顾自己性命去救别人,我机缘凑合,伸手助你一臂,却又算得什么。”杨过道:“郭伯母于我有养育之恩,有她有危难,我自当出力,但我和姊姊……”那少女道:“我不是说你郭伯母,是说陆无双陆家妹子。”
陆无双这名字,杨过已有许久没曾想起,听她提及,忙问:“陆姑娘平安无恙吧?她伤全好了?”那少女道:“多谢你挂怀,她伤口已然平复,你倒没忘了她。”杨过听她语气之中,与陆无双极是亲密,问道:“不知姊姊与陆家姑娘是怎生称呼?”那少女不答,微微一笑,说道:“你不用姊姊长姊姊短的叫我,我年纪没你大。”她顿了一顿,笑道:
“也不知叫了人家几声‘姑姑’呢,这时改口,只怕也已迟了。”
杨过脸上一红,料想自己受伤昏迷之际,定是将她错认作了小龙女,不住叫她“姑姑”,说不定还有什么亲昵之言,越礼之行,越想越是不安,期期艾艾的道:“你……你…
…不见怪吧?”那少女笑道:“我自是不会见怪,你安心在这儿养伤吧。等你伤势好了,马上去寻你姑姑。”这几句话说得温柔体贴,与杨过所识的女子全不相同,听着只感舒服受用,但觉有她伴在身边,一切全是宁静平和。她不是陆无双那么刁钻活泼,也不是郭芙那么娇美自恣。耶律燕是豪爽不羁,完颜萍是楚楚可怜,至于小龙女的性格更是别具一格,初时冷若冰霜,无牵无挂,到后来却又是情之所钟、生死以之,乃是趋于极端的性儿。
只有这位青衫少女却是斯文温雅,殷勤周至。她言语中处处为杨过着想,知他心中记挂着“姑姑”,就劝他好好养伤,痊后立即前去寻找。
她说了几句话,又捉笔写字。杨过道:“姊姊,你贵姓。”那少女道:“你问这个问那个干么?快给我安安静静的躺着,别胡思乱想。”杨过道:“好吧,其实我也明知是白问,你连脸儿也不让我瞧见,姓名更是不肯跟我说的了。”那少女叹道:“我相貌很丑,你又不是没见过。”杨过叫道:“不,不!那是你戴了人板面具。”那少女说道:“若是我像你姑姑一般好看,我干么又要戴面具?”杨过听她称赞小龙女美貌,极是欢喜,问道:“你怎知我姑姑美丽?你见过她么?”
那少女道:“我没见过。但你这么魂牵梦萦的念着她,自是天下第一的美人儿了。”
杨过叹道:“若是你见过她,你一定更加称赞她美丽了。”
这句话若是给郭芙或陆无双听了,定要讥刺他几句,那少女却道:“这是一定无疑的了。”说着又伏案写字。杨过望着帐顶出了一会神,忍不住又转头望她苗条的背影,问道:“姊姊,你在写些什么?这等要紧。”那少女道:“我在学写字。”杨过道:“你临什么碑帖?”那少女道:“我的字写得难看极啦,那说得上摹碑临帖?”杨过道:“你太谦啦,我猜定是好的。”那少女笑道:“咦,这可奇啦,你怎么又猜得出?”杨过道:“似你这等俊雅的人品,书法也定然出尘绝俗。姊姊,你写的字给我瞧瞧,好不好?”
那少女又是轻轻一笑,道:“我的字是见不得人的,等你养好了伤,要请你教呢。”
杨过暗叫:“惭愧。”不禁感激黄蓉在桃花岛上教他读书写字,若没那些日子的用功,别说分辨书法美恶,只怕旁人写什么字也不识得。
他出了一会神,觉得胸口隐隐疼痛,当下潜运内功,气转百穴,渐渐的舒畅安适,竟自沉沉睡去。待得醒来,天已昏黑,那少女在一张矮几上放了饭菜,端到他床上,服侍他用饭。那菜肴也只平常的青菜豆腐、鸡蛋小鱼,但烹饪得极是鲜美可口。杨过一口气吃了三大碗饭,连声赞美。那少女脸上虽然戴上面具,瞧不出喜怒之色,但眼光中却露出欢喜的光芒。
次日杨过的伤势又好了些,那少女搬了一张椅子,坐在床头,给他缝补衣服,将他一件破破烂烂的长衫,全都补好了。她提起那件长衫一看,说道:“似你这等俊雅之人,怎么故意穿得这样褴褛?”说着走出室去,捧了一疋青布进来,依着杨过原来长衫的样子,裁剪起来。听那少女的说话声音、身材举止,也不过十八九岁,但她对待杨过不但像是长姊视弟,直是母亲一般慈爱温柔。杨过丧母已久,时至今日,依稀又是当年孩童之时的光景,心中又是感激,又是诧异,忍不住问道:“姊姊,干么你待我这么好,我实是当不起。”那少女道:“做一件衣衫,那有什么好了?你舍命救人,那才教不易呢。”
这一日上午就这么静静过去,过午后那少女又坐在桌边练字,杨过极想瞧瞧她到底写些什么,但求了几次,那少女总是不肯。她写了约摸一个时辰,写一张,出一会神,随手撕去,又写一张,但是始终似乎写得不合意,随写随撕,最后叹了一口气,不再写了,问道:“你想吃什么东西,我给你做去。”杨过灵机一动,道:“就怕你太过费神了。”那少女道:“什么啊?你说出来听听。”杨过道:“我真想吃粽子。”那少女怔了一怔道:
“裹几只棕子,又有什么费神了?我自己也想吃呢。你爱吃甜的还是咸的?”杨过道:“什么都好。有得吃就心满意足了,那里还能这样挑剔?”
当晚那少女果然裹了几只粽子给他作点心,甜的是荳沙白糖,咸的是火腿鲜肉,端的是美味无比,杨过一面吃,一面喝采不迭。那少女叹了一口气道:“你真是聪明,终于猜出了我的身世。”杨过心一奇怪:“我没猜啊!怎么猜出了你的身世?”但口中却说:“你怎知道?”那少女道:“我家乡湖州的粽子天下驰名,你不说旁的偏偏要吃粽子。”杨过心念一动。想起数年前在湖州遇到郭靖夫妇,与李莫愁争斗,又遇欧阳锋等一连串事迹,可是仍然想不起眼前这少女是谁。
他要吃粽子,却是另有用意,快吃完时乘那少女不觉,在手掌心暗藏一块,待她收拾碗筷去,忙取过一条她做衣衫时留下的布线,一端黏了一块粽子,掷了山去,黏住她撕破的碎纸,提回来一看,不由得呆了,原来纸上写的是“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八个字。
那是诗经中的两句话,意思是再明白也没有了!“我既见到了你,怎么我还会不快活?”
杨过将那纸片藏过,又将线头掷出,再黏回一张,但见纸上写的仍是这八个字,只是头上那个“既”字,却给撕去了一半。
杨过心中怦怦乱跳,接连掷线收线,将那些碎纸黏回来十多张,但见纸上颠来倒去,写的就只这八个字。他细想其中深意,不由得痴了。忽听脚步声响,那少女回进室来。
杨过忙将那些碎纸在被窝中藏过,那少女将余下的碎纸搓成一团,拿到室外点火烧化了。杨过心想:“她写的‘既见君子’,这君子难道说的是我么?我和她话都没有说过几句,她瞧见我有什么可欢喜的呢?若说不是我,这里又没旁人。”正自痴想,那少女回进室来,在窗边悄立片刻,吹灭了腊烛。月光淡淡,从窗中照射进来,铺在地下。杨过叫道:“姊姊。”那少女却不答应,慢慢走了出去。
过了半晌,只听室外箫声幽咽,一片乐声从窗中送了进来。杨过曾见用玉箫与李莫愁动手,武功极是不弱,不意她吹的箫却也这么好听。他在古墓之中,闲时常听小龙女抚琴,曾跟她学过多时,算得颇解音律,这时侧耳细听,辨出她吹的是无射商的调子,却是一曲“淇奥”,但她吹的总是头上五句:“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或高或低、忽徐忽疾,总是这五句的变化却不再吹下去。原来这五句也出自“诗经”,乃是赞美一个男子,说这位文雅的君子,好象经过了切磋的象牙那么圆润,好象经过了琢磨的美玉那么洁莹。
杨过听了半晌,不禁技痒,见床脚边几上放着一张七弦琴,于是缓缓坐起,取了过来,调了几声,和着这箫声弹了起来。那“诗经”中本来还有几句,说像这样严正威武,光明磊落的君子,毕竟令人难忘。他正要依韵弹将下去,突然箫声断绝。
杨过一怔,隐隐约约明白了她的心意:“她初时吹箫,乃是自舒其意,被我琴声一和,她知道自己心情已被我看破了。这箫声固然是露了心中情意,可是曲未终而箫声绝,岂不是更着痕迹么?”
次日清晨,那少女送早饭进来,只见杨过脸上戴了人皮面具,不禁一呆,笑道:“你怎么也戴这东西了?”杨过道:“这是你送给我的啊,你不肯显露本来面目,我也就戴这个面具。”那少女这才明白,原来他是要激自己除下面具,但想面具一去,自己心中所思,不免在脸上显现出来,那就要多惹烦恼了,于是淡淡的道:“那也很好。”
她说了这句话后,放下早饭,转身出去,这天一直就没再跟他说话。杨过惴惴不安,生怕得罪了她,想要说几句话陪罪,她在室中却始终没再停留。到得晚间,那少女收拾了碗筷,正要出去,杨过道:“姊姊,你的箫吹得真好,再吹一曲,好不好。”那少女微一沉吟,道:“好的。”出室去取了玉箫,坐在杨过床前,幽幽吹了起来,这次吹的却是一曲“迎仙客”,平和温雅,乃是宾主酬答之乐。杨过心想:“原来你在箫声之中也戴了面具,不肯透露心声。”
她一曲尚未吹毕,月光缓缓上升,照到墙上,那少女突然放下玉箫,“啊”的一声叫,站了起来,声音中显得十分惊慌。杨过见她一直娴雅自若,突然间举止有异,也是吃了一惊,顺着她目光看去,只见墙上清清楚楚的印着三个血手印。这三个手印离地甚高,必得跃起方能印上。在月光之下,更加显得诡异可怖。
杨过不明三个血手印的用意,问道:“姊姊,那是谁的玩的花样?”那少女道:“你不知道么?赤练仙子。”杨过惊道:“李莫愁?什么时候留的?”那少女道:“定是昨晚你睡熟之后。咱们这里正是三个人。”杨过尚未明白,顺了一句:“三个人?”那少女道:“是啊。她留三个手印,就是预行示警,要杀这屋中的三个人。”杨过道:“除了你我,第三人是谁?”只听门外一人接口道:“是我。”
那茅屋木门呀的一声推开,进来一个身穿淡黄衫子的少女,身材苗条,瓜子脸儿,正是关陕道上杨过数次救她性命的陆无双。她笑嘻嘻的道:“傻蛋,这次轮到你受伤了。”
杨过道:“媳妇……”他本想叫她“媳妇儿”,但只说出两个字,想起身旁温雅端庄的青衫少女,登时不敢再开玩笑。陆无双道:“表姊,我接到你的信,立时赶来了。傻蛋,谁打伤你啦?”杨过还未回答,那青衫少女一指墙上的手印,陆无双“啊”的一声,脸色大变,犹似见到鬼魅,幼时湖州菱湖镇上李莫愁留下手印,杀她全家鸡犬不留的情景,立时涌上心来。她泪珠的眼眶,滚来滚去,忽然伸出双手,将杨过和那青衫少女脸上的人皮面具同时拉脱,说道:“咱们赶紧想法儿对付这恶魔,你们两个还戴这劳什子干么?”
面具一去,杨过眼前登时光亮,但见那少女肉色晶莹,肤光如雪,鹅蛋脸儿上有一个小小酒窝,微现腼腆,虽不及小龙女那么清丽绝俗,却也是一位极美的姑娘。
原来她正是陆无双的表姊程英,当日被李莫愁所擒,险遭毒手,适逢桃花岛主黄药师路过,救了她的性命。黄药师自女儿嫁后,云游天下,四海为家,他虽胸怀磊落,但老年人孤身一人,不免寂寞,这时见程英稚弱无依,不由得起了怜惜之心,治愈她伤毒之后,程英服侍得他体贴入微,远胜当年娇憨顽皮、跳荡自恣的女儿黄蓉,黄药师由怜生爱,正式收她为徒。程英的聪明机智,虽然大不及黄蓉,但她心细似发,从小处钻研,却也学到了黄药师不少的看家本领。
这一年她武功初成,禀明师父,北上找寻表妹,终于在关陕道上,与杨过及陆无双相遇,途中示警,夜半救人,那都是她的手笔了。酒楼上一战,杨过突然不别而行,程英就带同陆无双到这荒山中来结庐疗伤。日前陆无双骨伤痊愈,和一位女友外出游玩,久久不归,程英记挂起来,出去找她,却遇上黄蓉大摆乱石阵与金轮法王相斗。这种奇门阵法,她也曾随黄药师学过,虽所知不多,但学得极是细到,机缘巧合,将杨过救了回来。
三人聚在一起,谈起李莫愁之事,这才知三人幼时曾在湖州相会,李莫愁一只眼睛,就是被杨过的小红鸟啄瞎。当时李莫愁被黄药师制住,曾被程英打过四个耳光,最近陆无双盗了她的“五毒奇书”她更是欲得之而甘心。说将起来,三个少年和那赤练仙子都是结下了深仇,她此次突然到来,暗中不伤杨过,却留下三个手印,显是有恃无恐,不怕三人逃走。杨过身上有伤,动弹不得,凭程英和陆无双二人,实是难以抵敌,三人说了一阵,均感束手无策。
程英道:“我记得那年这魔头到表妹家来,是天明时来临,如她今日也是寅初来此,眼下还有三个时辰,杨兄的坐骑脚力甚好,咱们立时逃走,那魔头也未必就追得上。”陆无双道:“傻蛋,你身上有伤,能骑马么?”杨过叹道:“不能骑也得硬挺,总好过落在这魔头手中。”陆无双道:“表姊,你陪这傻蛋向西逃,我故布疑阵,引她往东追。”程英脸上微微一红,道:“不,你陪杨兄。三人中我和她仇怨最轻,纵然给她擒住,也未必伤害于我,你若落入她手,那可有得受的了。”陆无双道:“她冲着我而来,若发现我和傻蛋在一起,岂非枉自累了他?”表姊妹俩你一言,我一语,互推对方陪伴杨过逃走。
杨过听了一会,甚是感动,心想这两位年少姑娘,居然都是义气干云,危急之际,甘心冒险来救自己性命,纵然我给那魔头拿住害死,这一生一世也不算白活了。
(第十一集完)
第四十回 华山之巅
众人便在襄阳畅叙。周伯通少不免要卖弄他指挥玉蜂的伎俩。到得清明节近,哨探查探明白,蒙古大军果真退军,郭靖等一行悄悄出了北门,径往华山而去。陆无双、武氏兄弟、点苍渔隐等伤势未愈,坐在大车中养伤。余人骑在马上,缓缓而行。好在也无要事,每日只行数十里即止。
国人习俗,向来上坟扫墓,若非清明,便是重阳,此所谓春秋两祭。不一日来到华山,受伤众人在道上缓行养伤,这时也已大都痊可。一行人上得山来,杨过指点洪七公与欧阳锋埋骨之处。黄蓉早在山下买了鸡肉蔬菜,于是埋灶生火,作了几个洪七公生前最喜欢的菜肴,供奉祭奠。群雄一一叩拜。
欧阳锋的坟墓便在洪七公的墓旁。郭靖与欧阳锋仇深似海,想到他杀害恩师朱聪、全金发等五侠的狠毒,虽事隔数十年,仍恨恨不已。只杨过思念旧情,和小龙女两人在墓前跪拜。周伯通上前一揖,说道:“老毒物啊老毒物,你生前作恶多端,死后骸骨仍得与老叫化为邻,也可算是三生有幸。今日人人都来拜祭老叫化,却只有两个娃娃向你叩头,你如有知,想来也要懊悔当年太过心狠手辣了罢?”这一篇祭文别出心裁,人人听着都觉好笑。
众人取过碗筷酒菜,便要在墓前饮食,忽然山后一阵风吹来,传到一阵兵刃相交和呼喝叱骂之声,显是有人在动手打斗。周伯通抢先便往喧哗处奔去。余人随后跟去。转过两个山坳,只见一块石坪上聚了三四十个僧俗男女,手中都持兵刃。
这群人自管吵得热闹,见周伯通、郭靖等人到来,只道是游山的客人,也不理会。一名铁塔般的大汉朗声说道:“大家且莫吵闹,乱打一气也非了局,这‘武功天下第一’的称号,决不是叫叫嚷嚷便能得手的。今日各路好汉都已相聚于此,大伙儿何不便凭兵刃拳脚上见个真章?只要谁能长胜不败,大家便心悦诚服,公推他为‘武功天下第一’。”一个长须道人挥剑说道:“不错。武林中相传有‘华山论剑’盛事,咱们今日便来论他一论,且看当世英雄,到底是谁居首?”余人轰然叫好,便有数人抢先站出,大叫:“谁敢上来?”
周伯通、黄药师、一灯等人面面相觑,看这群人时,竟无一个识得。
第一次华山论剑,郭靖尚未出世,那时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为争一部《九阴真经》,约定在华山绝顶比武较量,艺高者得,结果中神通王重阳独冠群雄,赢得了“武功天下第一”的尊号。二十五年后,黄药师第二次华山论剑,其时王重阳已逝世,除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四人外,又有周伯通、裘千仞、郭靖三人参与。各人修为精湛,各有所长,真要说到“天下第一”四字,实所难言,单以武功而论,似乎倒以发了疯的欧阳锋最强,黄蓉使诈,才将他惊走。想不到再隔多年,居然又有一群武林好手,相约作第三次华山论剑。这一着使黄药师等尽皆愕然。更奇的是,眼前这数十人并无一个识得。难道当真“长江后浪推前浪,一辈新人胜旧人”?难道自己这一干人都作了井底之蛙,竟不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
只见人群中跃出六人,分作三对,各展兵刃,动起手来。数招一过,黄药师、周伯通等无不哑然失笑,连一灯大师如此庄严慈祥的人物,也忍不住莞尔。又过片刻,黄药师、周伯通、杨过、黄蓉等或忍俊不禁,或捧腹大笑。原来动手的这六人武功平庸之极,连与武氏兄弟、郭家姊妹相比也远远不及,瞧来不过是江湖上的一批妄人,不知从那里听到“华山论剑”四字,居然来东施效颦。
那六人听得周伯通等人嬉笑,登时罢斗,各自跃开,厉声喝道:“不知死活的东西。老爷们在此比武论剑,争那‘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号。你们在这里嘻嘻哈哈的干什么?快快给我滚下山去,方饶了你们性命。”
杨过哈哈一笑,纵声长啸,四下里山谷鸣响,霎时之间,便似长风动地,云气聚合。那一干人初时惨然变色,跟着身战手震,呛啷啷之声不绝,一柄柄兵刃都抛在地下。杨过喝道:“都给我请罢!”那数十人呆了半晌,突然一声发喊,纷纷拼命的奔下山去,跌跌撞撞,有的还摔了几个筋斗,连兵刃也不敢执拾,顷刻间走得干干净净,不见踪影。
瑛姑、郭芙等都笑弯了腰,说不出话来。黄药师叹道:“欺世盗名的妄人,所在多有,想不到在这华山之巅,居然也见得此辈。”
周伯通忽道:“昔年天下五绝,西毒、北丐与中神通已然逝世,今日当世高手,却有那几个可称得五绝?”黄蓉笑道:“一灯大师和我爹爹功力与日俱深,当年已居五绝,今日更无疑义。你义弟郭靖深得北丐真传,当可算得一个。过儿虽然年轻,但武功卓绝,小一辈英才中无人及得,何况他又是欧阳锋的义子。东和南是旧人,西和北两位,须当由你义弟和过儿承继了。”
周伯通摇头道:“不对,不对!”黄蓉道:“什么不对?”周伯通道:“欧阳锋是西毒,杨过这小子的手段和心肠可都不毒啊,叫他小毒物,有点儿冤枉。”
黄蓉笑道:“靖哥哥也不做叫化子,一灯大师现今也不做皇爷了。我说几位的称号得改一改。爹爹的‘东邪’是老招牌老字号,那不用改。一灯大师的皇帝不做,做和尚,该称‘南僧’。过儿呢,我赠他一个‘狂’字,你们说贴切不贴切?”
黄药师首先叫好,说道:“东邪西狂,一老一少,咱两个正是一对儿。”杨过道:“小子年幼,修为日浅,岂敢和各位前辈比肩。”
黄药师道:“啊哈,小兄弟,这个你可就不对了。你既居了一个‘狂’字,便狂一下又有何妨?再说以你今日声名之盛、武功之强,难道还胜不过老顽童吗?”黄药师知道女儿故意不提周伯通,是要使他心痒难搔,索性挤他一挤。杨过也明白他父女的心意,和小龙女相视一笑,心想:“这个‘狂’字,果然说得好。”
周伯通道:“南帝、西毒都改了招牌,‘北丐’呢,那又改作什么?”朱子柳道:“当今天下豪杰,提到郭兄时都称‘郭大侠’而不名。他数十年来助守襄阳,保境安民,如此任侠,决非古时朱家、郭解辈逞一时意气所能及。我说称他为‘北侠’,自当人人心服。”一灯大师、武三通等一齐鼓掌称善。
黄药师道:“东邪、西狂、南僧、北侠四个人都有了,中央那一位,该当由谁居之?”说着向周伯通望了一眼,续道:“杨夫人小龙女是古墓派唯一传人。想当年林朝英女侠武功卓绝,玉女剑法出神入化,纵然是重阳真人,也不免忌惮三分。当时林女侠若来参与华山绝顶论剑之会,别说五绝之名定当改上一改,便重阳真人那‘武功天下第一’的尊号,也未必便能到手。杨过的武艺出自他夫人传授,弟子尚且名列五绝,师父更加不用说了。是以杨夫人可当中央之位。”小龙女微微一笑,道:“这个小女子是万万不敢当的。”
黄药师道:“要不然便是蓉儿。她武功虽非极强,但足智多谋,机变百出,自来智胜于力,列她为五绝之一,那也甚当。”周伯通鼓掌笑道:“妙极,妙极!你什么黄老邪、郭大侠,老实说我都不心服,只有黄蓉这女娃娃精灵古怪,老顽童见了她就缚手缚脚,动弹不得,真正的心服口服。将她列为五绝之一,再好也没有了。”
各人听了,都是一怔,说到武力之强,黄药师、一灯等都自知尚逊周伯通三分,所以一直不提他的名字,只是跟他开开玩笑,想逗得他发起急来,引为一乐。那知道周伯通天真烂漫,胸中更无半点机心,虽天性好武,却从无争雄扬名的念头,决没想到自己是否该算五绝之一。
黄药师笑道:“老顽童啊老顽童,你当真了不起,我黄老邪对‘名’淡薄,一灯大师视‘名’为虚幻,只有你,却心中空空荡荡,本来便不存‘名’之一念,可又比我们高出一筹了。东邪、西狂、南僧、北侠、中顽童,五绝之中,以你居首!”
众人听了“东邪、西狂、南僧、北侠、中顽童”这十一个字,一齐喝采,却又忍不住好笑。各人既商定了新五绝之位,人人均觉有趣,当下四散在华山各处寻幽探胜。
杨过指着玉女峰,对小龙女道:“咱们学的是玉女剑法,这玉女峰不可不游。”小龙女道:“正是。”
两人携手同上峰顶,见有小小一所庙宇,庙旁雕有一匹石马。那庙便是玉女祠,祠中大石上有一处深陷,凹处积水清碧。杨过当年来过华山,虽未上玉女峰,却曾听洪七公说起山上各处胜迹,对小龙女道:“这是玉女的洗头盆,碧水终年不干。”小龙女道:“咱们到殿上去拜拜玉女去。”
走进殿中,见玉女的神像容貌婉娈,风姿嫣然,依稀和古墓中的祖师林朝英的画像有些相似。两人都吃了一惊。小龙女道:“难道这位女神便是咱们的祖师婆婆么?”杨过说道:“师祖婆婆当年行侠天下,有惠于人。有人念着她老人家的恩德,在这里立祠供奉,说不定也是有的。”小龙女点头道:“如为寻常仙姑,何以祠旁又有一匹石马?看来那是纪念师祖婆婆的那匹坐骑。”两人并肩在玉女像前拜倒,心意相通,一齐轻轻祷祝:“愿咱俩生生世世都结为夫妇。”
忽听得身后脚步声轻响,有人走进殿来。两人站起身来,见是郭襄。杨过喜道:“小妹子,你和咱们一起玩罢!”郭襄道:“好!”小龙女携着她手,三人走出殿来。
经过石梁,到了一处高冈,见冈腰有个大潭。郭襄向潭里望去,只觉一股寒气从潭中直冒上来,不禁打个寒颤。这大潭望下去深不见底,比之绝情谷中那深谷却又截然不同。绝情谷的深谷云封雾锁,从上面看来,但让人神驰想象,不知下面是何光景,这大潭却可极目纵视,不过越瞧越深,使人不期然而生怖畏。小龙女拉住她手,说:“小心!”
杨过道:“这个深潭据说直通黄河,是天下八大水府之一。唐时北方大旱,唐玄宗曾书下祷雨玉版,从这水府投下去。”郭襄道:“这里直通黄河?那可奇了。”杨过笑道:“这也是故老相传而已,谁也没下去过,也不知真的通不通?”郭襄道:“唐玄宗投玉版时,杨贵妃是不是站在他身边?后来下雨了没有?”杨过哈哈一笑,说道:“这个你可问倒我啦。看来老天爷爱下雨便下雨,不爱下便不下,未必便听皇帝老儿的话。”郭襄凝望深潭,幽幽的道:“嗯,便是贵为帝王,也未必能事事如意。”
杨过心中一凛,暗道:“这孩子小小年纪,何以有这么多感慨?须得怎生想个法儿让她欢悦喜乐。”正欲寻语劝慰,小龙女突然“咦”的一声,轻声道:“瞧是谁来了?”
杨过顺着她手指望去,只见山冈下有两人在长草丛中蛇行鼠伏般上来。这两人轻功甚高,走得又极隐蔽,显是生怕给人瞧见,但小龙女眼力异于常人,远远便已望见。杨过低声道:“这两人鬼鬼祟祟,武功却大是不弱,这会儿到华山来必有缘故,咱们且躲了起来,瞧他们作何勾当。”三人在大树岩石间隐身而待。
过了好一会功夫,听得践草步石之声轻轻传上。这时天色渐晚,一轮新月已挂在大树之巅。郭襄靠在小龙女身旁,她对上来的两人全不关心,望着杨过的侧影,心中忽想:“若是我终身得能如此和大哥哥、龙姊姊相聚,此生再无他求。”但觉此时此情,心满意足,只盼时光便此停住,永不再流,但内心深处,却也知此事决不能够。
小龙女在暮霭苍茫中瞧得清楚,见郭襄长长的睫毛下泪光莹然,心想:“她神情有异,不知怀着什么心事。我和过儿总得设法帮她办到,好教她欢喜。”
只听得那两人上了峰顶,伏在一块大岩之后。过了半晌,一人悄声道:“潇湘兄,这华山壑深崖险,到处可以藏身。咱们好好躲上几日,就算那秃驴神通再广大,也未必能寻得到。待他到别地寻找,咱们再往西去。”
杨过瞧不见二人的身形,听口音是尹克西的声音,他口称“潇湘兄”,那么另一人便是潇湘子了,心道:“蒙古诸武士来我中土为虐,其中金轮国师、尼摩星、霍都等已伏法,达尔巴、麻光佐作恶不深,只剩下潇湘子和尹克西这两个家伙。当日我饶了他们性命,但看来二人怙恶不悛,不知又在干什么奸恶事。”
只听潇湘子阴恻恻的道:“尹兄且莫欢喜,这秃驴倘若寻咱们不着,定然守在山下孔道之处。咱们如贸然下去,正好撞在他手里。”尹克西道:“潇湘兄深谋远虑,此言不差,却不知有何高见。”潇湘子道:“我想这山上寺观甚多,咱们便拣一处荒僻的,不管住持是和尚还是道士,下手宰了,占了寺观,便这么住下去不走啦。那秃驴决计想不到咱们会在山上穷年累月的停留。他再不死心,在山中搜寻数遍,在山下守候数月,也该去了。”尹克西喜道:“潇湘兄此计大妙。”他心中一欢喜,说话声音便响了些。
潇湘子忙道:“禁声!”尹克西歉然道:“嗯,我竟乐极忘形了。”接着两人悄声低语。杨过再也听不清楚,暗暗奇怪:“这两人怕极了一个和尚,惟恐给他追上。这两个恶徒武功各有独到之处,方今除了黄岛主、一灯大师、郭伯伯等寥寥数字,极少有人是他们之敌,何况他二恶联手,更是厉害,不知那位高僧是谁,竟能令他们如此畏惧?又不知他何以苦苦追踪,非擒到这二人不可?”又想:“那潇湘子说要杀人占寺,打的尽是恶毒主意,这件事既给我撞到了,怎能不管?”
只听得远处郭芙扬声叫道:“杨大哥、杨大嫂、二妹……杨大哥、杨大嫂、二妹……吃饭啦……吃饭啦!”杨过回过头来,向小龙女和郭襄摇了摇手,叫她们别出声答应。过了半晌,郭芙不再呼唤。
忽听得山腰里一人喝道:“借书不还的两位朋友,请现身相见!”这两句喝声只震得满山皆响,显然内力充沛之极,虽不威猛高昂,但功力之淳,竟似不弱于杨过的长啸。杨过一惊,心想:“世上竟尚有这样一位高手,我却不知!”
他略略探身,往呼喝声传来处瞧去,月光下只见一道灰影迅捷无伦的奔上山来。过了一会,看清楚灰影中共有两人,一个灰袍僧,携着一个少年。潇尹二人缩身在长草丛中,连大气也不敢透一口。杨过见了那僧人的身形步法,暗暗称奇:“这人的轻功未必在龙儿和我之上,但手上拉了一少年,在这陡山峭壁之间居然健步如飞,内力之深厚,竟可和一灯大师、郭伯伯相匹敌。怎地武林中从未听人说起有这样一位人物?”
那僧人奔到高冈左近,四下张望,不见潇尹二人的踪迹,当即向西峰疾奔而去。郭襄忍耐不住,大声叫道:“喂,和尚,那两人便在这里!”她叫声刚出口,飕飕两响,便有两枚飞锥、一枚丧门钉,向她藏身处急射过来。杨过袍袖一拂,将三枚暗器卷入衣袖。郭襄内功不深,叫声传送不远,那僧人去得快了,竟没听见她呼叫。郭襄见他足不停步的越走越远,急道:“大哥哥,你快叫他回来。”
杨过长吟道:“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这两句话一个个字远远的传送出去。人正走在山腰之间,立时停步,回头说道:“有劳高人指点迷津。”杨过吟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那僧人大喜,携了那少年飞步奔回。
潇湘子和尹克西听了杨过的长吟之声,这一惊非同小可,相互使个眼色,从草丛中窜了出来,向东便奔。杨过见那僧人脚力虽快,相距尚远,这华山中到处是草丛石洞,若给这两个恶徒躲了起来,黑夜里却也未必便能找着,伸指弹出,呼的一声急响,一枚飞锥破空射去,正是潇湘子袭击郭襄的暗器。杨过不知那僧人找这二人何事,不欲便伤他们性命,这枚飞锥只在二人面前尺许之处掠过,激荡气流,刮得二人颜面有如刀割。二人“啊”的一声低呼,转头向北。杨过又是一枚丧门钉弹出,再将二人逼了转来。
便这么阻得两阻,那僧人已奔上高冈。潇湘子和尹克西眼见难以脱身,各出兵刃,并肩而立,一个手持哭丧棒,一个手持软鞭。尹克西那条珠光宝气的金龙鞭在重阳宫给杨过震得寸寸断绝,现下这条软鞭上虽仍镶了些金珠宝石,却已远不如当年金龙鞭的辉煌华丽。
那僧人游目四顾,见暗中相助自己之人并未现身,竟不理睬潇尹二人,先向空旷处合什行礼,道:“少林寺小僧觉远,敬谢居士高义。”
杨过看这僧人时,见他长身玉立,恂恂儒雅,若非光头僧服,宛然便是位书生相公。和他相比,黄药师多了三分落拓放诞的山林逸气,朱子柳却又多了三分金马玉堂的朝廷贵气。这觉远五十岁左右的年纪,当真是腹有诗书气自华,俨然、宏然,恢恢广广、昭昭荡荡,便如是位饱学宿儒、经术名家。杨过不敢怠慢,从隐身处出来,奉揖还礼,说道:“小子杨过,拜见大师。”心下寻思:“少林寺方丈、达摩院、罗汉堂首座等我均相识,他们的武功修为似乎还不及这位高僧,何以从来不曾听他们说起?”
觉远恭恭敬敬的道:“小僧得识杨居士尊范,幸何如之。”向身边的少年道:“快向杨居士磕头。”那少年上前拜倒,杨过还了半礼。这时小龙女和郭襄也均现身,觉远合什行礼,甚是恭谨。
潇湘子和尹克西僵在一旁,上前动手罢,自知万万不是觉远、杨过和小龙女敌手,若要逃走,也绝难脱身。两人目光闪烁,只盼有甚机会,便施偷袭。
杨过道:“贵寺罗汉堂首座无色禅师豪爽豁达,与在下相交已十余年,堪称莫逆。六年之前,在下蒙贵寺方丈天鸣禅师之召,赴少室山宝剎礼佛,得与方丈及达摩院首座无相禅师等各位高僧相晤,受益非浅。料想其时大师不在寺中,以致无缘拜见。”
神雕大侠杨过名满天下,但觉远却不知他名头,只道:“原来杨居士和天鸣师叔、无相师兄、无色师兄均是素识。小僧在藏经阁领一份闲职,三十年来未曾出山门一步,只为职位低微,自来不敢和来寺居士贵客请益。”杨过暗暗称奇:“当真天下之大,奇材异能之士所在都有。这位觉远大师身负绝世武功,深藏不露,在少林寺中恐亦没没无闻,否则无色和我如此交好,若知本寺有此等人物,定会和我说起。”
杨过和觉远呼叫相应,黄药师等均已听见,知道这边出了事故,一齐奔来。杨过和觉远说话之际,众人一一上得冈来,当下杨过为各人逐一引见。黄药师、一灯、周伯通、郭靖、黄蓉在武林中都已享名数十年,江湖上可说是谁人不知,那个不晓,但觉远全不知众人的名头,只恭谨行礼,又命那少年向各人下拜。众人见觉远威仪棣棣,端严庄穆,也不由得肃然起敬。
觉远见礼已毕,合什向潇湘子和尹克西道:“小僧监管藏经阁,阁中片纸之失,小僧须领罪责,两位借去的经书便请赐还,实感大德。”杨过一听,已知潇湘子和尹克西在少林寺藏经阁中盗窃了什么经书,因而觉远穷追不舍,但见他对这两个盗贼如此彬彬有礼,倒颇出意料之外。
尹克西笑嘻嘻的道:“大师此言差矣。我两人遭逢不幸,得蒙大师施恩收留,图报尚自不及,怎会向大师借了什么经书不还,致劳跋涉追索?再说,我二人并非佛门弟子,借佛经又有何用?”尹克西是珠宝商出身,口齿伶俐,这番话粗听之下原也言之成理。但杨过等素知他和潇湘子并非良善之辈,而他们所盗的经书自也不会是寻常佛经,必是少林派的拳经剑谱。若依杨过的心性,只须纵身上前,一掌一个打倒,在他们身上搜出经书,立时了事,又何必多费唇舌?但觉远是儒雅之士,却向众人说道:“小僧且说此事经过,请各位评一评这个道理。”
郭襄忍不住说道:“大和尚,这两个人躲在这里鬼鬼祟祟的商量,说要杀人占寺,好让你寻他不着。若不是作贼心虚,何以会起此恶心?”
觉远向潇尹二人道:“罪过,罪过,两位居士起此孽心,须得及早清心忏悔。”
众人见他说话行事都颇有点迂腐腾腾,似乎全然不明世务,跟这两个恶徒竟来说什么清心忏悔,都不禁暗暗好笑。
尹克西见觉远并不动武,却要和自己评理,登时多了三分指望,说道:“大家原该讲道理啊!”觉远点头道:“众位,那日小僧在藏经阁上翻阅经书,听得后山有叫喊斗殴之声,又有人大叫救命。小僧出去一看,见这两位居士躺在地下,给四个蒙古武官打得奄奄一息。小僧心下不忍,上前劝开四位官员,见两位居士身上受伤,扶他们进阁休息。请问两位,小僧此言非虚罢?”尹克西道:“不错,原是这样。因此我们二人对大师救命之恩感激不尽。”
杨过哼了一声,说道:“以你两位功夫,别说四名蒙古武士,便是四十名、四百名,又怎能将你们打倒?君子可欺以方,觉远大师这番可上了你们的大当啦。”
觉远又道:“他们两位养了一天伤,说道躺在床上无聊,向小僧借阅经书。小僧心想宏法广道,原是美事,难得这两位居士生具慧根,亲近佛法,于是借了几部经书给他们看。那知道有一天晚上,这两位乘着小僧坐禅入定之际,却将小徒君宝正在诵读的四卷《楞伽经》拿了去。不告而取,未免稍违君子之道,便请两位赐还。”
一灯大师佛学精湛,朱子柳随侍师父日久,读过的佛经也自不少,听了他这番言语,均想:“这两人从少林寺中盗了经书出来,我只道定是拳经剑谱的武学之书,岂知竟是四卷楞伽经。这楞伽经虽是达摩祖师东来所传,但经中所记,乃如来佛在楞伽岛上说法的要旨,明心见性,宣说大乘佛法,和武功全无干系,这两名恶徒盗去作甚?再说,楞伽经流布天下,所在都有,并非不传秘籍,这觉远又何以如此紧追不舍,想来其中定有别情。”
只听觉远说道:“这四卷《楞伽经》,乃依据达摩祖师东渡时所携贝叶经钞录,仍以天竺文字原文照录,一字不改,甚为珍贵,两位居士只恐难识,但于我少林寺却是世传之宝。”众人这才恍然:“原来是达摩祖师从天竺携来的贝叶经照录,那自是非同小可。”
尹克西笑嘻嘻的道:“我二人不识天竺文字,怎会借阅此般经书?虽说这是宝物,但变卖起来,想亦不值什么钱。除了佛家高僧,谁也不会希罕,而大和尚们靠化缘过日子,又是出不起价的。”众人听了他油腔滑调的狡辩,均已动怒。
觉远却仍气度雍容,说道:“这楞伽经共有四种汉文译本,今世尚存其三。一是刘宋时那跋陀罗所译,名曰《楞伽阿跋多罗宝经》,共有四卷,世称《四卷楞伽》,与达摩祖师所传,文本相向,可以对照。二是元魏时菩提流支译,名曰《入楞伽经》,共十卷,世称《十卷楞伽》。三是唐朝宝叉难陀所译,名曰《大乘入楞伽经》,共七卷,世称《七卷楞伽》,那均是后出。三种译本之中,七卷楞伽最为明畅易晓,流传最广,小僧携得来此,难得两位居士心近佛法,小僧便举以相赠。倘若二位要那四卷楞伽和十卷楞伽,也无不可,小僧当再去求来。”说着从大袖中掏出七卷经书,交给身旁少年,命他去赠给尹克西。
杨过心道:“这位觉远大师迂腐不堪,世上少见,难怪他所监管的经书会给这两个恶徒盗去。”
只听那少年说道:“师父,这两个恶徒心存不良,就是要偷盗宝经,岂是当真的心近佛法?”他小小年纪,说话却中气充沛,声若洪钟。众人听了都是一凛,见他形貌甚奇,额尖颈细、胸阔腿长、环眼大耳,虽只十二三的少年,但凝气卓立,甚有威严。
杨过暗暗称奇,问道:“这位小兄弟高姓大名?”觉远道:“小徒姓张,名君宝。他自幼在藏经阁中助我洒扫晒书,虽称我一声师父,其实并未剃度,乃俗家弟子。”杨过赞道:“名师出高徒,大师的弟子气宇不凡。”觉远道:“师非名师,这徒儿倒真是不错的。不过小僧修为浅薄,未免耽误了他。君宝,今日你得遇如许高士,真乃三生有幸,便当向各位请教。常言道:‘闻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张君宝应道:“是。”
周伯通听觉远噜哩噜嗦说了良久,始终不着边际,虽事不关己,却先忍不住了,叫道:“喂,潇湘子和尹克西两个家伙,你们骗得过这个大和尚,可骗不过我老顽童。你们可知当今五绝是谁?”尹克西道:“不知,却要请教。”
周伯通得意洋洋的道:“好,你们站稳了听着:东邪、西狂、南僧、北侠、中顽童。五绝中,老顽童居首。老顽童既为五绝之首,说话自然大有斤两。这经书我说是你们偷的,就是你们偷的。便算不是你们偷的,也要着落在你们两个贼厮鸟身上,找出来还给大和尚。快快取了出来!若敢迟延,每个人先撕下一只耳朵再说。你们爱撕左边的还是右边的?”说着摩拳擦掌,便要上前动手。
潇湘子和尹克西暗皱眉头,心想这老儿武功奇高,说干就干,正自不知所措,忽听觉远说道:“周居士此言差矣!世事抬不过一个理字。这部楞伽经两位居士倘若借了,便是借了。倘若没借,便是没借。如果两位居士当真没借,定要胡赖他们,那便于理不当了。”
周伯通哈哈大笑,说道:“你们瞧这大和尚岂非莫名其妙?我帮他讨经,他反而帮他们分辩,真正岂有此理。大和尚,我跟你说,我赖也要赖,不赖也要赖。这经书倘若他们当真没偷,我便押着他们即日起程,到少林寺去偷上一偷。总而言之,偷即是偷,不偷亦偷。昨日不偷,今日必偷;今日已偷,明日再偷。”
觉远连连点头,说道:“周居士此言颇合佛理。佛家称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空之际,原不必强求分界。所谓‘偷书’,言之不雅,不如称之为‘不告而借’。两位居士只须起了不告而借之心,纵然并未真的不告而借,那也是不告而借了。”
众人听他二人一个迂腐,一个歪缠,当真各有千秋,心想如此论将下去,不知何时方休。杨过截断周伯通的话头,对尹潇二人说道:“你二人帮着蒙古来侵我疆土,害我百姓,早已死有余辜。今日一灯大师和觉远大师两位高僧在此,我若出手毙了你们,两位高僧定觉不忍。我指点两条路,由你们自择,一条路是乖乖交出经书,从此不许再履中土。另一条路是每人接我一掌,死活凭你们运气。”
尹潇面面相觑,不敢接话。他二人都在杨过手下吃过大苦头,心知虽只一掌,却万万经受不起。尹克西心想:“只须挨过了今日,自后练成武功,再来报仇雪耻。众人之中,只觉远和尚最好说话,欲脱此难,只有着落在他身上。”说道:“杨大侠,你我之事,咱们以后再说。你武功远胜于我,在下是不敢得罪你的。至于有没有借了经书,还是让觉远大师跟咱们两个细细分说,这件事可没碍着你杨大侠啊?”
杨过尚未回答,觉远已连连点头,说道:“不错,不错,尹居士此言有理。”杨过摇头苦笑,一回首,只见张君宝目光炯炯,跃跃欲动。杨过向他使个眼色,命他径自挺身而出,自己当可为他撑腰。
张君宝会意,大声道:“尹居士,那日我在廊下读经,你悄悄走到我身后,伸指点了我的穴道,便把那四卷楞伽经取了去。此事可是有的?”尹克西摇头道:“倘若我要借书,尽管开言便是,谅小师父无有不允,又何必点你穴道?”
觉远点头道:“嗯,嗯,倒也说得是。”张君宝道:“两位既说没借,可敢让我在身上搜上一搜么?”觉远道:“搜人身体,似觉过于无理。但此事是非难明,两位居士是否另有善策,以释我疑?”
尹克西正欲狡辩饰非,杨过抢着道:“觉远大师,这四卷楞伽经中,可有什么特异之处?”觉远微一沉吟,道:“出家人不打诳语,杨居士既然垂询,小僧直说便是。这部楞伽经中的夹缝之中,另有昔年一位高人书写的一部经书,称为《九阳真经》。”
此言一出,众人矍然而惊。当年武学之士为争夺《九阴真经》,闹到辗转杀戮,流血天下,最后五大高手聚集华山论剑,这部经书终于为武功最强的王重阳所得。此后黄药师尽逐门下弟子、周伯通受囚桃花岛、欧阳锋心神错乱、段皇爷出家为僧,种种事故皆和《九阴真经》有关,那想到除了《九阴真经》之外,另外还有一部《九阳真经》。这经书的名字人人都首次听见,但《九阴真经》的名头实在太响,黄药师、周伯通、郭靖、黄蓉、杨过、小龙女皆曾先后研习,《九阳》与《九阴》并称,如内容各有千秋,自然非同小可,一听之下,登时群情耸动。
觉远并没察觉众人讶异,又道:“小僧职司监管藏经阁,阁中经书自然每部都要看一看。凡佛经中所记,尽是先觉的至理名言,小僧无不深信,这部《九阳真经》是一位前辈高人所撰,经中记着许多强身健体、易筋洗髓的法门,小僧便一一照做,数十年来,勤习不懈,倒也百病不生,近几年来又拣着容易的教了一些给君宝。《九阳真经》只不过教人保养有色有相之身,这臭皮囊原也没什么要紧,经书中所述虽然高深奥妙,终究是皮相小道之学,失去倒也罢了。但这钞本所据的楞伽经,原本是祖师亲从天竺携来,饮水思源,十分珍重。两位居士又不懂天竺文字,借去也无用处,不如赐还小僧了罢。”
杨过暗自骇异:“他已学成了武学中上乘的功夫,原来自己居然并不知晓,还道只是强身健体、百病不生而已。如此奇事,武林中从所未有。我若非亲眼见他这般拘谨守礼,必说他是故意装腔作势、深藏不露。难怪天鸣、无色、无相诸禅师和他同寺共居数十年,竟不知侪辈中有此异人。”
一灯大师却暗暗点头,心道:“这位师兄说《九阳真经》只不过是皮相小道,果已深悟佛理。禅宗之学,在求明心见性,《九阳真经》讲的是武功,自是为他不取了。”
尹克西拍了拍身子,笑道:“在下四大皆空,身上那有经书?”潇湘子也抖了抖长袍,说道:“我也没有。”
张君宝突然喝道:“我来搜!”上前伸手,便向尹克西腕口扭去。尹克西左手在他手腕上一带,右手在他肩头轻轻一推,啪的一声,将张君宝推了出去,摔了个觔斗。
觉远叫道:“啊哟,不对,君宝!你该当气沉于渊,力凝山根,这是《九阳真经》中所说的道理。”张君宝爬起身来,应道:“是!师父。”纵身又向尹克西扑去。
众人早便不耐烦了,忽听觉远指点张君宝武艺,都是一乐,均想:“料不到这位君子和尚居然也会教徒弟打架。”
只见张君宝直窜而前,尹克西揪住他手臂,向前一推一送。张君宝依着师父所授的方法,气沉下盘,对手这么一推,他只上身微晃,竟没给推动了。尹克西吃了一惊,心想:“我对周伯通、郭靖、杨过一干人虽然忌惮,但这些人都是武林中顶儿尖儿的高手,除了这寥寥数人而外,我实已可纵横当世,岂知连这小小孩童竟也奈何他不得?”加重劲力,向前疾推。张君宝运气与之相抗。那知尹克西前推之力忽而消失,张君宝站立不定,扑地俯跌。尹克西伸手扶起,笑道:“小师父,不用行这大礼。”
张君宝满脸通红,回到觉远身旁道:“师父,还是不行。”觉远摇了摇头,说道:“他这是故示以虚,以无胜有。真经中言道,你运气之时,须得气还自我运,不必理外力从何方而来。你瞧这山峰。”说着一指西面的小峰,续道:“他自屹立,千古如是。大风从西来、暴雨自东至,这山峰既不退让,也不故意和之挺撞。”张君宝悟性甚高,听了这番话当即点头,道:“师父,我懂了,再去干过。”说着缓步走到尹克西身前。
杨过见他两次都是急扑过去,这一次听了觉远指点几句,登时脚步沉稳,心想:“他师徒想是修习《九阳真经》已久,是以功力深厚。但两人从没想到这部经书不但教人强身健体,还教人如何克敌制胜、护法伏魔,因之临敌打斗的诀窍,竟半点不通。”
张君宝走到距尹克西身前四尺之处,伸出双手去扭他手臂。尹克西哈哈一笑,左手砰的一声,拍在张君宝胸前。他碍着大敌环伺在侧,不便出手伤人,这一拍只使了一成力,但求张君宝吃痛,叫他不敢再行纠缠。张君宝全然不知闪避,只见敌人手掌在眼前一晃,已拍在自己胸口,叫道:“师父,我捱打啦。”尹克西一掌击中,斗觉对方胸口生出一股弹力,将掌力撞回,幸亏自己这一掌劲力使得小,否则尚须遭殃。他跟着左手探出,抓住张君宝肩头,想提起他来摔一交,那知竟提他不起。
尹克西这一来倒甚尴尬,连使几招擒拿手法,但均只推得张君宝东倒西歪,要将他摔倒却是不能,迫得无奈,便连击数掌,笑道:“小师父,我可不是跟你打架。君子动口不动手,还是请你走开,咱们好好的讲理罢。”他每一掌击在张君宝身上,掌力逐步加重,但张君宝体内每次都生出反力,他掌力增重,对方抵御之力也相应加强。
张君宝叫道:“啊哟,师父,他打得我好痛,你快来帮手。”尹克西道:“我这是迫于无奈,是你过来打我,可不是我过来打你。老师父,你要打我便请打好了,你于我有救命之恩,我是万万不敢还手的。”
觉远摇头晃脑的道:“不错,尹居士此言有理……嗯,嗯,君宝,我帮手是不帮的,但你要记得真经中所言,虚实须分清楚,一处有一处虚实,处处总此一虚实。气须鼓荡,神宜内敛,无使有缺陷处,无使有凹凸处,无使有断续处。”
张君宝自六七岁起在藏经阁中供奔走之役,那时觉远便将《九阳真经》中扎根基的功夫传授了他,但两人均不知那是武学中最精湛的内功修为。少林僧众大都精于拳艺,但觉远觉得抡枪打拳不符佛家本旨,抑且非君子所当为,因此每见旁人练武,总远而避之。直到此时张君宝迫得和尹克西动手,觉远才教他抵御之法,但这也只是守护防身,并非攻击敌人。张君宝听了师父之言,心念一转,当下全身气脉流贯,虽不能如觉远所说‘全身无缺陷处、无凹凸处、无断续处’,但不论尹克西如何掌击拳打,他只感微微疼痛,并无大碍了。
饶是如此,尹张两人的功力终究相去不可以道里计,尹克西倘若当真使出杀手,自然立时便轻轻易易的杀了这少年,但他眼见杨过、小龙女、周伯通、郭靖等站在左近,那里敢便下毒手?两人纠缠良久,张君宝固不能伸手到对方身边搜索,尹克西却也打他不倒。只瞧得杨过等众人暗暗好笑,潇湘子不住皱眉。
郭襄叫道:“小兄弟,出手打他啊,怎么你只挨打不还手?”觉远忙道:“不可,勿嗔勿恼,勿打勿骂!”郭襄叫道:“你只管放手打去,打不过我便来帮你。”张君宝道:“多谢姑娘!”挥拳向尹克西胸口打去。觉远摇首长叹:“孽障,孽障,一动嗔怒,灵台便不能如明镜止水了。”
张君宝一拳打在尹克西胸口,他从未练过拳术,这一拳打去只如常人打架一般,如何伤得了对方?尹克西哈哈大笑,心中却大感狼狈。他成名数十载,不论敌友,向来不敢轻视于他,岂知今日在众目睽睽之下,竟尔奈何不了一个孩童,下杀手伤他是有所不敢,想要提起他来远远摔出,却有所不能,一时好不尴尬,只能不轻不重的发掌往他身上打去,只盼他忍痛不住,就此退开。
那边厢觉远听张君宝不住口的哇哇呼痛,便也不住口的求情叫饶:“尹居士,你千万不可下重手伤了小徒性命。这孩子人很聪明,良心好,知道我失了寺中纪念祖师手泽的经书钞本,回寺必受方丈重责,这才跟你纠缠不清,你可万万不能当真……”他求了几句情,又忍不住出言指点张君宝:“君宝,经中说道:要用意不用劲。随人而动,随屈就伸,挨何处,心要用在何处……”
张君宝大声应道:“是!”见尹克西拳掌打向何处,心意便用到何处,果然以心使劲,敌人着拳之处便不如何疼痛。
尹克西叫道:“小心了,我打你的头!”张君宝伸臂挡在脸前,精神专注,只待敌拳打到,那料到尹克西虚晃一拳,左足飞出,砰的一声,踢了他个觔斗。张君宝几个翻身,滚到杨过身前,这才站起。
觉远叫道:“尹居士,你如何打诳语?说打他的头,叫他小心,却又伸脚踢他,这不是骗人上当么?”众人听了都觉好笑,心想武学之道,原在实则虚之,虚则实之,虚虚实实,叫人捉摸不定,岂能怪人玩弄玄虚?
张君宝年纪虽小,心意却坚,揉了揉腿上被踢之处,叫道:“不搜你身,终不罢休!”说着拔步又要上前。杨过伸手握住他手臂,说道:“小兄弟,且慢!”
张君宝手臂给他拉住,登时半身酸麻,再也不能动弹,愕然回头。杨过低声道:“你只挨打不还手,终是制他不住。我教你一招,你去打他,且瞧仔细了。”于是右手袖子在张君宝脸前一拂,左拳伸出,击到他胸前半尺之处,突然转弯,轻轻一下击在他的腰间,低声道:“你师父教你:挨何处,心用在何处。这句话最是要紧,你出拳打人,打何处,也是心要用在何处。你打他之时,心神贯注,便如你师父所言,要用意不用劲。”
张君宝大喜,记住了杨过所教的招数,走到尹克西身前,右手成掌,在他脸前一扬,跟着左拳平出,直击其胸。尹克西横臂一封,张君宝这一拳忽地转弯,啪的一声,击中在他胁下。尹克西受过他拳击,打在他身上不痛不痒,虽见杨过授他招数,心下更没半点在意,暗想我便受你一百拳、二百拳,又有何碍?那知这一拳只打得他痛入骨髓,全身颤动,险些弯下腰来。
他不知张君宝练了《九阳真经》中基本功夫,真力充沛,已非同小可,只不过向来不会使用,这时分别得到觉远和杨过的指点,懂得了用意不用劲之法,那便如宝剑出鞘,利锥脱囊,威力大不相同。尹克西又惊又怒,眼见张君宝右手一扬,左拳又依样葫芦的击来胸口,知他跟着便弯击自己胁下,反手一抄他手腕,右手砰的一掌,将张君宝击出数丈之外。
张君宝内力虽强,于临敌拆解之道却一窍不通,如何能是尹克西之敌?这一下额头撞在岩石之上,登时鲜血长流。他却毫不气馁,伸袖抹了抹额上鲜血,走到杨过身前,跪下磕了个头,道:“杨居士,求你再教我一招。”
杨过心道:“我若再当面教招,那尹克西瞧在眼内,定有防备。这便无用。”于是在他耳边低声说道:“这一次我连教你三招。第一招左右互调,我使左手时,实则该使右手,我出右袖时,你打他时须用左拳。”张君宝点头答应。杨过当下教了他一招“推心置腹”。张君宝跟着他出拳推掌,心中却记着左右互调。
杨过道:“第二招我左便左,我右便右,不用调了。”这一招叫做“四通八达”,拳势大开大阖,甚具威力,张君宝试了两遍便记住了。
杨过又低声道:“第三招‘鹿死谁手’,却是前后对调,这一招最难,部位不可弄错。你不会认穴,那也无妨,待会我在他背心上做个记号,你用指节牢牢按在这记号之上,那便制住了他。”当下错步转身,左回右旋,猛地里左手成虎爪之形,中指的指节按在张君宝胸口,低声道:“这一招全凭步法取胜,你记得么?”张君宝点头道:“记得!”把这三招在心中默想一遍,走向尹克西身前。
当杨过教招之时,尹克西看得清清楚楚,心想:“这三招果然精妙,倘若你杨过突然对我施招,我倒也不易抵挡,但既这般当面演过,又是这个不会半分武术的小娃娃来出手,我若再对付不了,除非尹克西是蠢牛木马。杨过啊杨过,你可也太小觑人了。”他气恼之下,也没加深思,眼见张君宝走近,不待他出招,一拳便击中了他肩头。
张君宝生怕错乱了杨过所教的招数,眼见拳来,更不抵御闪避,咬牙强忍。尹克西这一拳是先打他个下马威,出拳用了五成力道,只打得他肩头骨胳格格声响。张君宝“啊哟”一声,跟着右掌左拳,使出了第一招“推心置腹”。
当杨过传授张君宝拳法时,尹克西瞧得明白,早便想好了应付之策,准拟一招便摔得他头破血流,决不容他再施展第二招、第三招。那知张君宝这招“推心置腹”使出来时方位左右互调,和杨过所传截然不同。尹克西左肘横推,料得便可挡开他右手的一掌,不料手肘竟推了个空,砰的一声,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拳,跟着自己右手又抓了个空,小腹上再中一掌,但觉内脏翻动,全身冷汗直冒,这两下受得着实不轻。他若非自作聪明,只须待敌招之到再行拆招,那么张君宝所学拳法虽然神妙,以他此时功力,总不能出招如电,尹克西尽可从容化解,便算中了一拳,第二拳也必能避开。
张君宝一招得手,精神大振,踏上一步,使出第二招“四通八达”来。这一招拳法虽只一招,却包着东南西北四方,休、生、伤、死、景、惊、开八门。尹克西胸腹间疼痛未止,见这少年身形飘忽,又攻了过来,他适才吃了大亏,已悟到原来杨过所授的拳法左右互调,只道这一招仍是应左则右,应右则左,见那少年出手极快,便制敌机先,抢到左方,发掌便打。岂知这一招的方位却并不调换,尹克西料敌一错,出招全落在空处,只听得辟啪声响,左肩、右腿、前胸、后背,一齐中掌。总算张君宝打得快了之后内力不易使出,尹克西所中这四掌还不如何疼痛,但已手忙脚乱,十分狼狈。
觉远心中一凛,叫道:“尹居士,这一下你可错了。要知道前后左右,全无定向,后发制人,先发制于人啊。”
杨过心道:“这位大师的话定是引自真经,委实非同小可,这几句话倒让使我受益不浅。‘后发制人,先发者制于人’之理,我以往只是模模糊糊的悟到,从没想得这般清楚。但他徒弟跟别人打架,他反而指点对方,也可算得是奇闻。”转念又想:“凭那尹克西的天资,便细细苦思三年五载,也未必能懂得他这几句话的至理。”
尹克西听了觉远的话,那想到他是情不自禁的吐露了上乘武学的诀窍,只道他是故意胡言乱语,扰乱自己心神,喝道:“贼秃,放什么屁!哎哟……”这“哎哟”一声,却是左腿上又中了张君宝的一脚。他狂怒之下,双掌高举,拼着命再受对方打中一拳,运上了十成力,从半空中直压下来。
张君宝第三招尚未使出,月光下见敌人须髯戟张,一股沉重如山的掌力直压到顶门,叫声“不好!”待要后跃逃避,全身已在他掌力笼罩之下。
觉远叫道:“君宝,我劲接彼劲,曲中求直,借力打人,须用四两拨千斤之法。”
觉远所说的这几句话,确是《九阳真经》中所载拳学的精义,但可惜说得未免太迟了些,事到临头,张君宝便聪明绝顶,也决不能立时领悟,用以化解敌人的掌力。这时他让尹克西的掌力压得气也透不过来,脑海中空空洞洞,全身犹似堕入了冰窖。
尹克西连遭挫败,这一掌已出全力,存心要将这纠缠不休的少年毁于掌底,纵然杨过等人不放过自己,那也顾不了许多,总之是胜于受这无名少年的屈辱。眼见便可得手,忽听得嗤的一声轻响,一粒小石子横里向左颊飞来,石子虽小,劲力却大的异乎寻常。尹克西无可奈何,只得退一步避开。
这粒小石子正是杨过用“弹指神通”的功夫发出,他弹出石子之前,手中已先摘了几朵鲜花,捏碎了团成个小球,石子飞出,跟着又弹出那个花瓣小球,石子射向尹克西的左颊,那花瓣小球却在他背后平飞掠过。尹克西受石子所逼,退了一步,正好将自己项颈下的“大椎穴”撞到了花球之上。倘若杨过将花球对准了这穴道弹出,花球虽轻,亦必挟有劲风,尹克西自会挡架闪避,但这时他自行将穴道撞将过去,竟丝毫不觉,浅灰的衣衫之上,给花瓣的汁水清清楚楚的留下了一个红印。
尹克西这一退,张君宝身上所受的重压登时全消,他当即向西错步,使出了杨过所授的第三招“鹿死谁手”。
尹克西一呆,寻思:“第一招他左右方位互调,第二招忽然又不调了,这一招我不可鲁莽,且看明白了他拳势来处,再谋对策。”他这番计较原本不错,只可惜事先早落杨过的算中。杨过传授这一招之时,已料到他必定迟疑,但时机一纵即逝,这招“鹿死谁手”东奔西走,着着抢先,古语云:“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岂是犹豫得的?
张君宝左一回,右一旋,已转到敌人身后,月光西斜,照在尹克西背上,只见他项颈下衣衫上正有个指头大的湿印。张君宝心想:“这位杨居士神通广大,也没见他过来,怎地果然在他背后作了记号?”不及细想,左手指节成虎爪之形,意传真气,按在这湿印之上。这“大椎穴”非同小可,乃手足三阳督脉之会,在项骨后三节下的第一椎骨上。人身有二十四椎骨,古医经中称为应二十四节气,“大椎穴”乃第一节气。尹克西“大椎穴”为内劲按住,一阵酸麻,手脚俱软,登时委顿在地。
旁观众人除潇湘子外,个个大声喝采。
张君宝见敌人已无可抗拒,叫道:“得罪!”伸手便往他身上里里外外搜了一遍,却那里有《楞伽经》钞本的影踪?
张君宝抬起头来瞧潇湘子。潇湘子已知其意,心想自己的武功和尹克西在伯仲之间,尹克西既已在这少年手底受辱,自己又怎讨得了好去?在长袍外拍了几下,说道:“我身上并无经书,咱们后会有期。”猛地纵起身子,往西南角上便奔。
觉远纵身窜出,挡在他面前。潇湘子恶念陡起,吸一口气,将他深山苦练的内劲全运在双掌之上,挟着一股冷森森的阴风,直扑觉远胸口。
杨过、周伯通、一灯、郭靖四人齐声大叫:“小心了!”但听得砰的一响,觉远已胸口中掌,各人心中正叫:“不妙!”却见潇湘子便似风筝断线般飘出数丈,跌在地下,缩成一团,竟晕了过去。觉远不会武功,潇湘子双掌打到他身上,他既不能挡,又不会避,只有挨打,他修习《九阳真经》已有大成,体内真气流转,敌弱便弱,敌强愈强。那掌力击在他身上,尽数反弹了出去,变成潇湘子以毕生功力击在自己身上,如何不受重伤?
众人又惊又喜,齐口称誉觉远的内力了得。但觉远茫然不解,口说:“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张君宝俯身到潇湘子身边一搜,也无经书。
杨过心下佩服,上前恭恭敬敬的合什行礼,说道:“大师神功,修为了得,世所罕见,晚辈佩服。”觉远道:“居士适才指点小徒,制服恶人,小僧多谢了。”杨过道:“不敢!退回到小龙女身边。”
黄蓉说道:“大师父,小女子有一事不明,想请大师指点。”觉远道:“不敢当。女施主有何垂询,小僧但教所知,自当奉告。”黄蓉道:“大师适才言道,在那四卷楞伽经的夹缝之间,有一部武学奇书,叫作《九阳真经》。想那达摩祖师是天竺人氏,他写的如是天竺梵文,张君宝小弟弟想是得大师指点,这才读懂了。那两个恶人抢了经书,不识梵文,那也枉然。”觉远微微一笑,道:“这部《九阳真经》,乃是我中华文字书写。”黄蓉道:“听说达摩祖师虽能讲论我中华言语,却不会书写中华文字,难道这位祖师菩萨当真佛法无边,神通广大,欲写便写吗?”
郭襄一斜眼,见张君宝头上伤口兀自汨汨流血,于是取出手帕,替他包扎,想到杨过便会偕小龙女离去,此后不知是否再能得见,心中酸痛,双目泪水莹然。张君宝见人人都神色温和,独有这位美丽可亲的小姊姊却伤心眼红,不明所以,可不敢相问,本来要称谢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只听觉远说道:“达摩祖师最初来我中华时,是在梁朝梁武帝时,其时我中华早有纸张,而天竺未有纸张,所有经文,全以尖针在贝叶上刻以梵文。达摩祖师所携来的楞伽经,即是刺在贝叶上的梵文。贝叶易碎,且不易翻读念诵,祖师渡江到了少林寺后,本寺先辈僧侣便在白纸上钞录了梵文经文的原文。这些白纸装钉成本,便成了四本梵文楞伽经。这四本楞伽经行间甚宽,留下了不少空白,不知何时,有一位先辈高人在行间的空白中以华文写下了四卷《九阳真经》,说的是强身健体、修习内功的法门,甚为高深秘奥。小僧奉命看管打扫藏经阁,凡阁中经藏,小僧无不拜读,佛祖以及历代高僧大德所传的圣训金言,小僧诵后必牢记在心,身体力行,不敢有违。这《九阴真经》中所说的,并非脱苦涅盘的圣谛,也不是说空及非空的中观之道,更不阐明缘起大义及诸法实相,小僧无人指点,也不敢去求方丈以及寺中高僧教诲,只好熟读记诵,依法修习,闲来也传了一些给小徒君宝。他如用来好勇斗狠,与人打架,那便不符我佛大慈大悲之道了。”
黄蓉、杨过等听了,不禁哑然,心想:“这位老和尚迂腐之极,跟他谈不出什么。”
杨过说道:“适才我听这两个奸徒说话,那经书定是他们盗了去的,只不知藏在何处。”武修文道:“咱们来用一点儿刑罚,瞧他们说是不说。”觉远道:“罪过罪过,千万使不得。”
便在此时,忽听得西边山坡上传来阵阵猿啼之声。众人转头望去,见杨过那头神雕正赶着一头苍猿,伸翅击打。那苍猿躯体甚大,但畏惧神雕猛恶,不敢与斗,只东逃西窜,啾啾哀鸣。
尹克西站起身来,扶起了潇湘子,向苍猿招了招手,那苍猿奔到他身边,竟似是他养驯了的一般。两人夹着一猿,脚步蹒跚,慢慢走下山去。众人既见张君宝已搜过二人,身上确无经书钞本,料想再加盘诘也无效果,又见二人这等情景,心下恻然生悯,也没再想到去跟他二人为难。
觉远与张君宝追不到经书,便即向一灯、杨过等道谢,告别下山自去。
杨过朗声说道:“今番良晤,豪兴不浅,他日江湖相逢,再当杯酒言欢。咱们就此别过。”向一灯、周伯通、瑛姑、黄药师、郭靖、黄蓉、点苍渔隐、武三通、朱子柳等各位前辈行礼拜别,和程英、陆无双表姊妹执手告别,转头对郭襄道:“小妹子,你好生保重,你如有何为难之事,虽无金针,仍可来要我为你办到。”以前赠以三枚金针,答允郭襄办三件事,此时不赠金针,等于说不论多少难事,一概皆允,全不推辞。
郭襄呜咽道:“多谢大哥哥!多谢杨大嫂!”杨过再和耶律齐、郭芙、武氏兄弟夫妇挥手相别,袍袖一拂,携着小龙女之手,与神雕并肩下山。
其时明月在天,清风吹叶,树巅乌鸦啊啊而鸣,郭襄再也忍耐不住,泪珠夺眶而出。
正是:“秋风清,秋风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全书完。郭襄、张君宝、觉远、《九阳真经》等事迹,在《倚天屠龙记》中续有叙述。)
四十 青衣女郎
金轮法王正自担心他们在石阵中捣鬼,暗算自己,见他出阵挑战,正是求之不得,呛啷啷铁轮响动,斜劈过去。他怕杨过相斗不胜,又逃回阵中,是以攻了两招之后,径自抄他后路,要逼得他远离石阵。岂知杨过新学会打狗棒法,将那绊、劈、缠、戳、挑、引、封、转八字诀使将出来,果然是变化精奥,出神入化,法王大意抢攻,略见疏神,竟被他在大腿上戳了一下,虽然仗着武艺精湛,危急中闭住穴道,未曾受伤,却也是疼痛良久。
吃了这一下苦头,再也不敢怠忽,抡起铁轮,凝神拒战,眼前对手虽只是个十余岁的少年,他却如接大敌,攻时敬,守时严,竟当杨过是一派宗主那么看待。这一来,杨过立感不支,打狗棒法虽妙,即学即用,究是难以尽通,当下使个封字诀,挡住铁轮的攻势,移动脚步,东突西冲。金轮法王跟着他竹棒攻守变招,眼见他向外冲击,心想来得正好,不住倒退,要引他远离石阵。那知退了十几步,突然脚下在一块巨石上一绊,原来不知不觉间竟已被诱进石阵,要知杨过依着黄蓉所授,脚下踏正奇门方位,连冲三下,方向已变,越向前突越是退入石阵。金轮法王激战中不察,待得惊觉,已在石阵深处。
他心知不妙,只听黄蓉连声呼叫:“朱雀移青龙,巽位改离位,乙木变癸水。”武氏兄弟与郭芙搬动巨石,将他牢牢困住。金轮法王大惊失色,停轮待要察看周遭情势,杨过的竹棒却缠了上来,这打狗棒法与他正面相敌虽尚不足,扰乱心神却是有余。法王脚下连绊几下,站立不稳,知道这石阵极是厉害,只要陷溺一久,越转越乱。危急中他大喝一声,施展轻功,跃上乱石,本来上了石堆,即可不受阵法之困,但那石阵奇特之处正在迷乱方位。你一路向东疾走,以为定可出阵,岂知奔东至西,赴南抵北,最后要在一个小地域内乱兜圈子,精力耗尽,只好束手待毙。但见杨过一棒打向脚背,只得跃下平地,横轮反击。
又拆十余招,眼见暮色苍茫,四下里乱石嶙峋,石阵中似乎透出森森鬼气,饶是他有通天本领,至此也不由得暗暗心惊,突然间把心一横,运力双腿,左足一抄,一块二十余斤的大石被他抄起,飞向半空,跟着右腿又起,又是一块大石高飞。他身形闪动,双腿连踢,那乱石阵霎时破了。黄蓉等五人一齐大惊,连连闪避空中落下来的飞石。此时金轮法王若要出阵,已是易如反掌,但他反守为攻,左掌探出,竟来擒拿黄蓉。杨过棒尖向他后心点到,法王铁轮斜挥架开竹棒,左掌却已搭到黄蓉的肩头。她若是向后闪跃,原可避过,但耳听风声劲急,半空中一块大石,正向背后猛砸下来,只得急施大擒拿手,反钩法王左腕。法王叫声:“好!”任她勾住手腕,待她借势外甩之际,突运神力,向怀里疾拉。
若在平日,黄蓉自可运功御脱,但此刻却运不得劲,叫声“啊哟”,已自跌倒。杨过大惊,当下顾不得生死安危,和身向前一扑,抱住法王双腿,两人一齐摔倒。金轮法王武功究属高出他甚多,人未着地,右掌一招“大摔碑手”,击中杨过右胸。杨过登时如一捆稻草般飞了出去。也就在此时,被法王用足挑起的最后一块巨石猛地落下,砰的一响,撞在法王背心。这一撞实有数百斤的巨石,法王内功再强,却也经受不起,虽然运功将大石弹开,但晃了几晃,终于向前俯跌。
顷刻之间石落阵破,黄蓉、杨过、法王三人同时受伤倒地。
石阵外达尔巴和众蒙古武士,石阵内郭芙与武氏兄弟一齐大惊,飞身来救。那达尔巴神力惊人,蒙古武士中也有数名高手,郭芙与二武如何能敌?突见金轮法王摇摇晃晃站起来,铁轮一摆,呛啷啷动人心魄,脸色惨白,仰天大笑,笑声中却充满着阴森森的寒意,众人听了,不禁相顾骇然,呆了一呆。
金轮法王嘶哑着嗓子说道:“我生平与人对敌,从未受过半点微伤,今日居然自己伤了自己。”伸出大手,就往黄蓉背上抓去。杨过虽然被他一掌震伤胸臆,但见黄蓉危急,爬在地上,仍是一棒挥出,将他一拿格开,但就是这么一用力,禁不住喷出一口鲜血。黄蓉惨然道:“过儿,咱们认栽啦,不用再拼,你自己保重。”郭芙手提长剑,护在母亲身前。杨过低声道:“芙妹你快逃走吧,跟你爹爹报信要紧。”郭芙心中昏乱,明知自己武艺低微,可怎舍得母亲而去?金轮法王铁轮微摆,撞正她手中长剑。只听啷的一声,白光闪动,长剑倏地飞起,落向林中。
金轮法王正要推开郭芙去拿黄蓉,忽听一个女子声音叫道:“且慢!”一个青人影从林中跃出,伸手接住长剑,三个起伏,已奔到乱石堆中。金轮法王见此人面目可怖已极,三分像人,七分似鬼,生平从未见过如此怪异的面貌,不禁一怔,喝问道:“是谁?”那女子却不答话,俯身将一块巨石一推,挡在他与黄蓉之间,说道:“你便是西藏大名鼎鼎的金轮法王么?”她相貌虽丑,声音却是甚为娇媚。法王道:“不错,尊驾是谁?”那女子道:“我是无名幼女,你自识不得我。”说着又将另一块巨石移动了三尺。
此时日落西山,树林中一片朦胧,法王心念忽动,喝道:“你干什么?”待要阻止她再移石块,那女子叫道:“角木蛟变亢金龙!”郭芙与二武都是一怔,心想:“她怎么也知石阵的变化?”但听她喝令之中自有一股威严之气,立时遵依搬动石块。四五块巨石一移,散乱的阵法又生变化。金轮法王又惊又怒,大喝道:“你这小女孩也敢来捣乱!”只听她又叫道:“心月狐转房日兔”“毕月乌奎木狼”“女土蝠进室火猪”,原来她口中所叫,都是二十八宿的方位,比之五行生克,却又繁复得多,若非精通天文中斗转星移之变,一时之间那能明白?郭芙与二武听她叫得头头是道,与黄蓉主持阵法时一般无二,心下大喜,奋力移动石块,眼见又要将金轮法王困住。
法王背上受了石块撞击,强行内功护伤,虽然一时不致发作,其实吃亏甚大,万万无力再起脚挑动石块,他究是一派宗主,临危不乱,知道只要再迟得片刻,陷身石阵,非但擒拿黄蓉不得,自己反而要被敌人擒去,虽然眼见黄蓉伏在地下动弹不得,只要踏上几步就可手到擒来,却也是自谋脱身要紧,当下铁轮虚晃,向武修文脑门击去。
他受伤之后,手臂全然酸软无力,武修文若是拔剑招架,反可将他铁轮击落脱手,但他威风凛凛,虽是虚招,瞧来仍是猛不可当,武修文那敢硬接,将石块往地下一拋,缩身入阵。金轮法王呆立半晌,心中思潮起伏:“今日错过了这个良机,只怕日后再难相逢。
难道老天当真护知大宋,教我大事不成?中原武林中英才辈出,单是这几个青年男女,已是资兼文武,未易轻敌,我蒙藏豪杰之士,可是相形见绌了。”抚胸长叹,转头便走,走出十余步,突然间呛啷一响,铁轮落地,身子晃了几晃。达尔巴大惊,大叫:“师父!”
抢上去扶住,忙问:“师父,你怎么啦?”
金轮法王皱眉不语,伸手扶着他的肩头,低声道:“可惜,可惜,咱们走吧!”一名蒙古武士拉过法王坐骑,他重伤之后几乎无力上马,达尔巴左掌在师父腰间一托,将他送上马背,一行人向东而去。
青衫少女救了众人,缓步走出乱石堆时经过杨过身旁,顿了一顿,心中难决要不要俯身看他,沉吟半晌,终于弯腰察看他的脸色,瞧他中了金轮法王这一掌后,是否伤势沉重。此时夜色已深,相距只尺许也已瞧不清楚,她一直凑到杨过脸边,但见他双目睁大,迷茫失神,面颊潮红,呼吸急促,显是伤得不轻。杨过昏迷之中,只见一对目光柔和的眼睛,到自己脸前,就和小龙女平时瞧着自己的眼色那样,又是温柔,又是怜惜,忍不住张臂抱住弓她身子,叫道:“姑姑,过儿受了伤,你别走开了不理我。”
青衫少女没料到他竟会抱住自己,又羞又急,微微一挣,杨过手臂用力,触痛了胸口伤处,不禁“啊唷”一声。那少女不敢强挣,低声道:“我不是你姑姑,你放开我。”杨过目不转睛的望着她的一对眼睛,哀求道:“姑姑,你别撇下我,我……我……我是你的过儿啊。”那少女心中一软,柔声道:“我不是你姑姑。”这时天色更加黑了,那少女一张可怖的丑脸全在黑暗中隐没,只有一对眸子炯炯生光。杨过拉着她手,只是哀求:“是的,是的。”那少女给一个青年男子抱住身子握着手,羞得全身发烧,不知如何是好。
突然间杨过神志清明,发觉眼前之人并非小龙女,斗遭失望,迷糊片刻,竟然昏了过去。那少女大惊,但见郭芙与二武均围着黄蓉慰问服侍,无人来理杨过,心想他受伤极重,若非服用师父秘制的九花玉露丸,只怕有性命之忧,眼下事急从权,也顾不得男女之嫌,扶着他后腰,半拖半拉的走出石阵。要知郭芙倒也并非冷酷无情,只是母亲被法王运力一震受了内伤,跌在地下爬不起来,母女情深,自是想不到杨过,而二武更加不会来理他了。
那少女扶着杨过走出林外,那匹瘦马甚有灵性,认得主人,奔近身来。那少女将杨过托上马背,顾住处女身份,不肯与他同乘,牵住马缰在地下步行。
杨过一阵清醒,一阵迷糊,有时觉得身边的女子是小龙女,大喜而呼,有时却又发觉不是,全身如入冰窖。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只觉口腔中一阵清馨,透入胸间伤处,说不出的舒服受用,缓缓睁开眼来,不由得大吃一惊,原来自己已睡在一张榻上,身上盖了薄被,要待翻身坐起,突感胸骨剧痛,竟是动弹不得。只见窗边一个青衫少女左手按纸,右手提笔,正自临池习书。她背面向榻,瞧不见她的面貌,但见她背面苗条,细腰一搦,甚是娇美。他所处之地方乃是一间茅草的斗室,但陈设却甚是精雅。东壁挂着一幅簪花仕图,还有几条屏条山水,西壁却是一幅法书。杨过惊诧之中,也不及细细欣赏,但见炉升青烟,几列灵石,不知是那一位高人雅士的书房。
他只记得在树林石阵中与金轮法王恶斗受伤,何以到了此处,心头却是茫然一片。他用心思索,隐约记得自己伏在马背,有人牵马护行,而那人却是一个女子。眼前这少女正自专心致志的写字,他横卧床上,不知她写些什么,但见她右臂轻轻摆动,姿式极是飘逸。室中寂静无声,较之石阵恶斗,竟似到了另一个世界。杨过虽然醒了,却不敢出声打扰那个少女,只是安安稳稳的躺着,正是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却不知人间何世了。
突然间杨过心念一动,眼前这青衫少女,正是长安道上一再示警,后来与自己联手相救陆无双的那人,自忖与她无亲无故,怎么她对自己是这么好法?不由得冲口而出,说道:“姊姊,原来又是你救了我性命。”那少女停笔不书,却又不回身来,柔声说道:“也说不上救你性命,我恰好路过,见那西藏和尚甚是横蛮,你又受了伤……”说罢微微低头,杨过道:“姊姊,我……我……”中心感激,一时喉头哽咽,竟然说不出声来。那少女道:“你良心好,不顾自己性命去救别人,我机缘凑合,伸手助你一臂,却又算得什么。”杨过道:“郭伯母于我有养育之恩,有她有危难,我自当出力,但我和姊姊……”那少女道:“我不是说你郭伯母,是说陆无双陆家妹子。”
陆无双这名字,杨过已有许久没曾想起,听她提及,忙问:“陆姑娘平安无恙吧?她伤全好了?”那少女道:“多谢你挂怀,她伤口已然平复,你倒没忘了她。”杨过听她语气之中,与陆无双极是亲密,问道:“不知姊姊与陆家姑娘是怎生称呼?”那少女不答,微微一笑,说道:“你不用姊姊长姊姊短的叫我,我年纪没你大。”她顿了一顿,笑道:
“也不知叫了人家几声‘姑姑’呢,这时改口,只怕也已迟了。”
杨过脸上一红,料想自己受伤昏迷之际,定是将她错认作了小龙女,不住叫她“姑姑”,说不定还有什么亲昵之言,越礼之行,越想越是不安,期期艾艾的道:“你……你…
…不见怪吧?”那少女笑道:“我自是不会见怪,你安心在这儿养伤吧。等你伤势好了,马上去寻你姑姑。”这几句话说得温柔体贴,与杨过所识的女子全不相同,听着只感舒服受用,但觉有她伴在身边,一切全是宁静平和。她不是陆无双那么刁钻活泼,也不是郭芙那么娇美自恣。耶律燕是豪爽不羁,完颜萍是楚楚可怜,至于小龙女的性格更是别具一格,初时冷若冰霜,无牵无挂,到后来却又是情之所钟、生死以之,乃是趋于极端的性儿。
只有这位青衫少女却是斯文温雅,殷勤周至。她言语中处处为杨过着想,知他心中记挂着“姑姑”,就劝他好好养伤,痊后立即前去寻找。
她说了几句话,又捉笔写字。杨过道:“姊姊,你贵姓。”那少女道:“你问这个问那个干么?快给我安安静静的躺着,别胡思乱想。”杨过道:“好吧,其实我也明知是白问,你连脸儿也不让我瞧见,姓名更是不肯跟我说的了。”那少女叹道:“我相貌很丑,你又不是没见过。”杨过叫道:“不,不!那是你戴了人板面具。”那少女说道:“若是我像你姑姑一般好看,我干么又要戴面具?”杨过听她称赞小龙女美貌,极是欢喜,问道:“你怎知我姑姑美丽?你见过她么?”
那少女道:“我没见过。但你这么魂牵梦萦的念着她,自是天下第一的美人儿了。”
杨过叹道:“若是你见过她,你一定更加称赞她美丽了。”
这句话若是给郭芙或陆无双听了,定要讥刺他几句,那少女却道:“这是一定无疑的了。”说着又伏案写字。杨过望着帐顶出了一会神,忍不住又转头望她苗条的背影,问道:“姊姊,你在写些什么?这等要紧。”那少女道:“我在学写字。”杨过道:“你临什么碑帖?”那少女道:“我的字写得难看极啦,那说得上摹碑临帖?”杨过道:“你太谦啦,我猜定是好的。”那少女笑道:“咦,这可奇啦,你怎么又猜得出?”杨过道:“似你这等俊雅的人品,书法也定然出尘绝俗。姊姊,你写的字给我瞧瞧,好不好?”
那少女又是轻轻一笑,道:“我的字是见不得人的,等你养好了伤,要请你教呢。”
杨过暗叫:“惭愧。”不禁感激黄蓉在桃花岛上教他读书写字,若没那些日子的用功,别说分辨书法美恶,只怕旁人写什么字也不识得。
他出了一会神,觉得胸口隐隐疼痛,当下潜运内功,气转百穴,渐渐的舒畅安适,竟自沉沉睡去。待得醒来,天已昏黑,那少女在一张矮几上放了饭菜,端到他床上,服侍他用饭。那菜肴也只平常的青菜豆腐、鸡蛋小鱼,但烹饪得极是鲜美可口。杨过一口气吃了三大碗饭,连声赞美。那少女脸上虽然戴上面具,瞧不出喜怒之色,但眼光中却露出欢喜的光芒。
次日杨过的伤势又好了些,那少女搬了一张椅子,坐在床头,给他缝补衣服,将他一件破破烂烂的长衫,全都补好了。她提起那件长衫一看,说道:“似你这等俊雅之人,怎么故意穿得这样褴褛?”说着走出室去,捧了一疋青布进来,依着杨过原来长衫的样子,裁剪起来。听那少女的说话声音、身材举止,也不过十八九岁,但她对待杨过不但像是长姊视弟,直是母亲一般慈爱温柔。杨过丧母已久,时至今日,依稀又是当年孩童之时的光景,心中又是感激,又是诧异,忍不住问道:“姊姊,干么你待我这么好,我实是当不起。”那少女道:“做一件衣衫,那有什么好了?你舍命救人,那才教不易呢。”
这一日上午就这么静静过去,过午后那少女又坐在桌边练字,杨过极想瞧瞧她到底写些什么,但求了几次,那少女总是不肯。她写了约摸一个时辰,写一张,出一会神,随手撕去,又写一张,但是始终似乎写得不合意,随写随撕,最后叹了一口气,不再写了,问道:“你想吃什么东西,我给你做去。”杨过灵机一动,道:“就怕你太过费神了。”那少女道:“什么啊?你说出来听听。”杨过道:“我真想吃粽子。”那少女怔了一怔道:
“裹几只棕子,又有什么费神了?我自己也想吃呢。你爱吃甜的还是咸的?”杨过道:“什么都好。有得吃就心满意足了,那里还能这样挑剔?”
当晚那少女果然裹了几只粽子给他作点心,甜的是荳沙白糖,咸的是火腿鲜肉,端的是美味无比,杨过一面吃,一面喝采不迭。那少女叹了一口气道:“你真是聪明,终于猜出了我的身世。”杨过心一奇怪:“我没猜啊!怎么猜出了你的身世?”但口中却说:“你怎知道?”那少女道:“我家乡湖州的粽子天下驰名,你不说旁的偏偏要吃粽子。”杨过心念一动。想起数年前在湖州遇到郭靖夫妇,与李莫愁争斗,又遇欧阳锋等一连串事迹,可是仍然想不起眼前这少女是谁。
他要吃粽子,却是另有用意,快吃完时乘那少女不觉,在手掌心暗藏一块,待她收拾碗筷去,忙取过一条她做衣衫时留下的布线,一端黏了一块粽子,掷了山去,黏住她撕破的碎纸,提回来一看,不由得呆了,原来纸上写的是“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八个字。
那是诗经中的两句话,意思是再明白也没有了!“我既见到了你,怎么我还会不快活?”
杨过将那纸片藏过,又将线头掷出,再黏回一张,但见纸上写的仍是这八个字,只是头上那个“既”字,却给撕去了一半。
杨过心中怦怦乱跳,接连掷线收线,将那些碎纸黏回来十多张,但见纸上颠来倒去,写的就只这八个字。他细想其中深意,不由得痴了。忽听脚步声响,那少女回进室来。
杨过忙将那些碎纸在被窝中藏过,那少女将余下的碎纸搓成一团,拿到室外点火烧化了。杨过心想:“她写的‘既见君子’,这君子难道说的是我么?我和她话都没有说过几句,她瞧见我有什么可欢喜的呢?若说不是我,这里又没旁人。”正自痴想,那少女回进室来,在窗边悄立片刻,吹灭了腊烛。月光淡淡,从窗中照射进来,铺在地下。杨过叫道:“姊姊。”那少女却不答应,慢慢走了出去。
过了半晌,只听室外箫声幽咽,一片乐声从窗中送了进来。杨过曾见用玉箫与李莫愁动手,武功极是不弱,不意她吹的箫却也这么好听。他在古墓之中,闲时常听小龙女抚琴,曾跟她学过多时,算得颇解音律,这时侧耳细听,辨出她吹的是无射商的调子,却是一曲“淇奥”,但她吹的总是头上五句:“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或高或低、忽徐忽疾,总是这五句的变化却不再吹下去。原来这五句也出自“诗经”,乃是赞美一个男子,说这位文雅的君子,好象经过了切磋的象牙那么圆润,好象经过了琢磨的美玉那么洁莹。
杨过听了半晌,不禁技痒,见床脚边几上放着一张七弦琴,于是缓缓坐起,取了过来,调了几声,和着这箫声弹了起来。那“诗经”中本来还有几句,说像这样严正威武,光明磊落的君子,毕竟令人难忘。他正要依韵弹将下去,突然箫声断绝。
杨过一怔,隐隐约约明白了她的心意:“她初时吹箫,乃是自舒其意,被我琴声一和,她知道自己心情已被我看破了。这箫声固然是露了心中情意,可是曲未终而箫声绝,岂不是更着痕迹么?”
次日清晨,那少女送早饭进来,只见杨过脸上戴了人皮面具,不禁一呆,笑道:“你怎么也戴这东西了?”杨过道:“这是你送给我的啊,你不肯显露本来面目,我也就戴这个面具。”那少女这才明白,原来他是要激自己除下面具,但想面具一去,自己心中所思,不免在脸上显现出来,那就要多惹烦恼了,于是淡淡的道:“那也很好。”
她说了这句话后,放下早饭,转身出去,这天一直就没再跟他说话。杨过惴惴不安,生怕得罪了她,想要说几句话陪罪,她在室中却始终没再停留。到得晚间,那少女收拾了碗筷,正要出去,杨过道:“姊姊,你的箫吹得真好,再吹一曲,好不好。”那少女微一沉吟,道:“好的。”出室去取了玉箫,坐在杨过床前,幽幽吹了起来,这次吹的却是一曲“迎仙客”,平和温雅,乃是宾主酬答之乐。杨过心想:“原来你在箫声之中也戴了面具,不肯透露心声。”
她一曲尚未吹毕,月光缓缓上升,照到墙上,那少女突然放下玉箫,“啊”的一声叫,站了起来,声音中显得十分惊慌。杨过见她一直娴雅自若,突然间举止有异,也是吃了一惊,顺着她目光看去,只见墙上清清楚楚的印着三个血手印。这三个手印离地甚高,必得跃起方能印上。在月光之下,更加显得诡异可怖。
杨过不明三个血手印的用意,问道:“姊姊,那是谁的玩的花样?”那少女道:“你不知道么?赤练仙子。”杨过惊道:“李莫愁?什么时候留的?”那少女道:“定是昨晚你睡熟之后。咱们这里正是三个人。”杨过尚未明白,顺了一句:“三个人?”那少女道:“是啊。她留三个手印,就是预行示警,要杀这屋中的三个人。”杨过道:“除了你我,第三人是谁?”只听门外一人接口道:“是我。”
那茅屋木门呀的一声推开,进来一个身穿淡黄衫子的少女,身材苗条,瓜子脸儿,正是关陕道上杨过数次救她性命的陆无双。她笑嘻嘻的道:“傻蛋,这次轮到你受伤了。”
杨过道:“媳妇……”他本想叫她“媳妇儿”,但只说出两个字,想起身旁温雅端庄的青衫少女,登时不敢再开玩笑。陆无双道:“表姊,我接到你的信,立时赶来了。傻蛋,谁打伤你啦?”杨过还未回答,那青衫少女一指墙上的手印,陆无双“啊”的一声,脸色大变,犹似见到鬼魅,幼时湖州菱湖镇上李莫愁留下手印,杀她全家鸡犬不留的情景,立时涌上心来。她泪珠的眼眶,滚来滚去,忽然伸出双手,将杨过和那青衫少女脸上的人皮面具同时拉脱,说道:“咱们赶紧想法儿对付这恶魔,你们两个还戴这劳什子干么?”
面具一去,杨过眼前登时光亮,但见那少女肉色晶莹,肤光如雪,鹅蛋脸儿上有一个小小酒窝,微现腼腆,虽不及小龙女那么清丽绝俗,却也是一位极美的姑娘。
原来她正是陆无双的表姊程英,当日被李莫愁所擒,险遭毒手,适逢桃花岛主黄药师路过,救了她的性命。黄药师自女儿嫁后,云游天下,四海为家,他虽胸怀磊落,但老年人孤身一人,不免寂寞,这时见程英稚弱无依,不由得起了怜惜之心,治愈她伤毒之后,程英服侍得他体贴入微,远胜当年娇憨顽皮、跳荡自恣的女儿黄蓉,黄药师由怜生爱,正式收她为徒。程英的聪明机智,虽然大不及黄蓉,但她心细似发,从小处钻研,却也学到了黄药师不少的看家本领。
这一年她武功初成,禀明师父,北上找寻表妹,终于在关陕道上,与杨过及陆无双相遇,途中示警,夜半救人,那都是她的手笔了。酒楼上一战,杨过突然不别而行,程英就带同陆无双到这荒山中来结庐疗伤。日前陆无双骨伤痊愈,和一位女友外出游玩,久久不归,程英记挂起来,出去找她,却遇上黄蓉大摆乱石阵与金轮法王相斗。这种奇门阵法,她也曾随黄药师学过,虽所知不多,但学得极是细到,机缘巧合,将杨过救了回来。
三人聚在一起,谈起李莫愁之事,这才知三人幼时曾在湖州相会,李莫愁一只眼睛,就是被杨过的小红鸟啄瞎。当时李莫愁被黄药师制住,曾被程英打过四个耳光,最近陆无双盗了她的“五毒奇书”她更是欲得之而甘心。说将起来,三个少年和那赤练仙子都是结下了深仇,她此次突然到来,暗中不伤杨过,却留下三个手印,显是有恃无恐,不怕三人逃走。杨过身上有伤,动弹不得,凭程英和陆无双二人,实是难以抵敌,三人说了一阵,均感束手无策。
程英道:“我记得那年这魔头到表妹家来,是天明时来临,如她今日也是寅初来此,眼下还有三个时辰,杨兄的坐骑脚力甚好,咱们立时逃走,那魔头也未必就追得上。”陆无双道:“傻蛋,你身上有伤,能骑马么?”杨过叹道:“不能骑也得硬挺,总好过落在这魔头手中。”陆无双道:“表姊,你陪这傻蛋向西逃,我故布疑阵,引她往东追。”程英脸上微微一红,道:“不,你陪杨兄。三人中我和她仇怨最轻,纵然给她擒住,也未必伤害于我,你若落入她手,那可有得受的了。”陆无双道:“她冲着我而来,若发现我和傻蛋在一起,岂非枉自累了他?”表姊妹俩你一言,我一语,互推对方陪伴杨过逃走。
杨过听了一会,甚是感动,心想这两位年少姑娘,居然都是义气干云,危急之际,甘心冒险来救自己性命,纵然我给那魔头拿住害死,这一生一世也不算白活了。
(第十一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