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二 打狗棒法
郭靖立即探头到窗口一看,那里有人?黄蓉一回身,只见书架下露出郭芙墨绿色的鞋子当即叫道:“芙儿,你在这儿干什么?”郭芙嘻嘻一笑,出来扮个鬼脸,道:“我和武家哥哥在这儿找书看呢。”黄蓉知道他们三人素来不亲书籍,怎能今日忽然用功起来?一看女儿的脸色,料定他们必是事先躲着偷听。郭靖宅心仁厚,以君子之心度人,只道赵志敬要下杀手之际忽然不忍,因而假装穴道被点,借故离去。黄蓉却看出必是杨过使了诡计,只是一来她在杨过背后,眼光再好也看不到他手指的动作,二来她不知世上有玉女心经的武功,竟能料敌机先,将全真派武功克制得没丝毫还手之力,一时竟然猜想不透。
正自沉吟,丐帮弟子禀报有远客到临,黄蓉向杨过望了一眼,自与郭靖出去迎宾。郭靖向武氏兄弟道:“杨家哥哥是你们小时同伴,你们好好招呼他。”武氏兄弟从前和他不睦,此时见他如此潦倒,更是轻视,叫来一名庄丁,命他招呼杨过安置睡觉,自与郭芙说话。郭芙对他却是大感好奇,问道:“杨大哥,你师父干么不要你?”
杨过道:“那原因可就多啦。我又笨又懒,师父教的功夫老是学不会,又不会装矮人侍候师父的亲人……”武氏兄弟听得此言刺耳,武修文先就耐不住,喝道:“你说什么?”杨过道:“我说我自己不中用,得不到师父的欢心。”郭芙嫣然一笑,说道:“你师父是道爷,难道也有女儿么?”杨过见她这么一笑,犹似一朵玫瑰花儿忽然开放一般,又是娇艳,又是温雅,心中不觉一动,脸上微微一红,将头转了开去。郭芙一直将武氏兄弟驱得团团转转,早已不掌一回事,此时忽见杨过转头,知他已开始为自己的美貌倾倒,心中暗自得意。
杨过眼望西首,只见壁上挂着一副对联,上联是“绮罗堆里埋神剑”下联是“箫鼓声中老客星”,署名是“五湖废人病中涂鸭”。他年纪比眼前这三人大不了几岁,但阅历心情,却似垂下了头暗自神伤。郭芙低声软语:“杨大哥,你去安置吧,明儿我再找你说话。”杨过说道:“好!”随那庄丁自去安睡,隐约听得郭芙在发作二人:“我爱找他说话,你们又管得着了?他武功不好,我自求爹爹教他。”
次日,杨过到大厅上用过早点,只见郭芙在天井中伸手相招,武氏兄弟却在旁探头探脑。杨过暗暗好笑,向郭芙走去,问道:“你找我么?”郭芙笑道:“是啊,你陪我到门外走走,我要问你这些年来在干些什么。”杨过嘘了一口长气,心想这些年来的事真是一言难尽,三日三夜也说不完,而且这些事又怎能跟你说?
二人并肩走出大门,杨过一侧头,只见武氏兄弟遥遥跟在后面。郭芙早已知道,偏是不予理睬,只是絮絮相询。杨过拣些没紧要的乱说一通,东拉西扯,惹得郭芙格格娇笑。
她明知杨过瞎说,却听得甚觉有趣。二人慢慢行到柳树之下,忽然一声长嘶,一匹癞皮瘦马奔了过来,在杨过身上挨挨擦擦,极是亲热。武氏兄弟见了这匹丑马,忍不住哈哈大笑,走到二人身边。武修文笑道:“杨兄,这匹千里宝马妙得紧啊,亏你好本事觅来?几时你也给我觅一匹。”武敦儒正色道:“这是大食国来的无价之宝,你怎么买得起?”郭芙望望杨过,望望丑马,见二人是一般的骯脏困顿,不由得格的一声,笑了出来。
杨过哈哈大笑,说道:“我的马丑人也丑,原本相配。两位武兄的坐骑,想来神骏得紧了。”武修文道:“咱哥儿俩的坐骑,也不过比你的癞皮马好些,芙妹的红马儿,那才是宝马呢。从前你在桃花岛上,一定见过的。”杨过道:“原来郭伯伯将红马儿给了姑娘。”
四个人一面说话,一面行走。郭芙忽然指着西首,道:“瞧!我妈又传棒法去啦。”
杨过转过头来,只见黄蓉和一个年老乞丐,远远向山坳中并肩走去,两人手中都提着一根杆棒。武修文道:“鲁长老也真够笨的了,这打狗棒法学了这么久,还是没学会。”杨过听到“打狗棒法”四字,心中一凛,脸上却是丝毫不动声色,反而转过头来望着别处,假装观赏风景,全不听他们说话。只听郭芙道:“打狗棒法是丐帮的镇帮之宝,我妈说这棒法神妙无比,乃是天下兵刃中最厉害的招数,自然不是十天半月中学得会的。你说他笨,你好聪明么?”武敦儒叹口气道:“可惜除了丐帮的帮主,这棒法不传外人。”郭芙道:
“将来若是你做丐帮帮主,鲁帮主自会传你。这棒法连我爹爹也不会,你却不用生羡。”
武敦儒道:“凭我这块料儿,怎能做丐帮帮主?芙妹,你说师母怎会选中鲁长老接替?”郭芙道:“这些年来,我妈也只挂个名儿,丐帮大大小小的事儿,一直就是交了给鲁有脚长老办着。我妈听见丐帮中这许多噜唆的事儿就头痛,她说何必这样长期的有名无实?不如叫鲁长老做了帮主是正经。等到鲁长老将打狗棒法学会,她就正式传给他啦。”武修文道:“芙妹,这打狗棒法到底是怎样的?你见过没有?”郭芙道:“我没见过;咦,我见过的。”说着从地下检起一根树枝,在武修文肩头轻轻打了一下,笑道:“就是这样!”
武修文大叫:“好,你当我是狗儿,你瞧我饶你不饶你?”伸手作势,要去抓她。郭芙笑着逃开,武修文追了过去。两人兜了一个圈子又回到了原地。郭芙笑道:“小武哥哥,你别再闹,我倒有一个主意在此。”武修文道:“好,你说。”郭芙道:“咱们去偷看瞧瞧,看那打狗棒法竟是个什么宝贝模样。”武修文拍手叫好,武敦儒却摇头道:“若给师母发觉了,定讨一顿好骂。”郭芙愠道:“咱们只瞧个样儿,又不是偷学。再说,这样神妙莫测的武功,你瞧几下就会了么?大武哥哥,你可算是了不起。”
武敦儒给她一顿抢白,只是淡淡一笑,无言可答。郭芙道:“昨儿咱们躲在书房里偷听,我妈骂了人没有?你就是一股劲儿胆小。小武哥哥,咱们两人去。”武敦儒道:“好子,算你的道理对,我跟你去就是。”郭芙说道:“这天下第一等的武功,难道你就不想瞧瞧么?”他们三人平时对打狗棒法早就甚是神往,耳闻其名已久,到底是怎么法力折群雄,却从来没有见过。郭靖曾跟他们讲黄蓉在君山丐帮大会之中,如何用打狗棒法力折群雄,夺得帮主之位,三个孩子听得津津有味。现在郭芙倡议去见识见识,武敦儒口中反对,心里早就是一百个的愿意,只是他为人狡猾,事先把领头的份儿推在旁人头上,万一事发,黄蓉须怪不到他。
郭芙道:“杨大哥,你也跟咱们去吧。”郭芙眺望远山,似乎正涉遐想,全没听到他们的话,郭芙又问了一遍,杨过才回过头来,满脸迷惘之色,问道:“好好,跟你去,到那里啊?”郭芙道:“你别问,跟我来便是。”武敦儒道:“芙妹,要他去干么?他又看不懂,笨头笨脑的弄出些声音来,岂不教师母知觉了?”郭芙道:“你放心,我照顾着他就是。你们两个先去,我和杨大哥随后再来。四个人一起走脚步声太大。”
武氏兄弟心中老大不愿,但素知郭芙的言语违拗不得,若是有一句话不依顺了,保管有十几日不跟你说话,总要千求万求,才引得她开颜为笑。兄弟俩当下快快先行,郭芙叫道:“咱们绕近路到那大树上躲着,一时三刻我妈定是不会知觉。”武氏兄弟遥遥答应,加快脚步去了。
郭芙瞧瞧杨过,见他身上衣服破烂得厉害,说道:“回头我要妈给你做几件新衣,你打扮起来,就不会这般难看了。”杨过摇头道:“我生来难看,打扮也没用的。”郭芙轻轻叹了口气。杨过道:“你叹什么?”郭芙道:“我心里烦得很,你不懂的。”杨过见她脸色娇红,秀眉微蹙,确是一个绝美的姑娘,以容貌而论,比之陆无双、完颜萍、耶律燕等要美上三分,心中微微一动,说道:“我知道你为甚么烦心。”郭芙笑道:“这又奇怪了,你怎会知道?真是胡说八道。”杨过道:“好,我若是猜中了,你可不许抵赖。”郭芙伸出一根白白嫩嫩的小手指抵着右颊,星眸闪动,嘴角蕴笑,道:“好,你猜啊。”
杨过道:“那还不易猜。武家哥儿俩都喜欢你,都讨你好,你心中就难以取舍。”郭芙被他说破心事,芳心砰砰乱跳。这件事她自己知道、她父母知道、武氏兄弟知道、甚至师公柯镇恶也知道,可是大家都觉此事难以启齿,每个人心里常常想着,口中却从来没提过一句。此时斗然间给杨过说了出来,不由得她满脸通红,又是高兴,又是难当,又想嘻笑,又想哭泣,泪珠儿在眼眶中滚来滚去。
杨过道:“一个儿是文雅稳重,一个儿是潇酒倜傥;一个儿脉脉含情,一个大献殷勤,一个儿教你终身有托,一个儿却能陪你解闷。两个人都是年少英俊、武功卓绝,当真是哥哥有哥哥的好,弟弟有弟弟的强,可是我一个人怎能嫁两个郎?”郭芙怔怔的听他说着,听到最后一句,啐了他一口,说道:“你满嘴胡说,谁理你啦。”杨过瞧她神色,早知自己已全盘猜中,口中轻轻哼着小调儿:“可是我一个身子啊,又怎能够嫁两个郎。”
他连哼几句,郭芙始终心不在焉,似乎并没听见,过了一会,才道:“杨大哥,你说是大武哥哥好呢,还是小武哥哥好?”她这几句话问得甚是突兀。须知她与杨过虽是儿时游伴,究竟多年未见,而且现下两人都已长大,这种女儿家的心事,怎能向他吐露?但杨过这人生性随和活泼,只要不得罪他,他跟你嘻嘻哈哈,有说有笑,片刻间令人如坐春风,似饮美酒,况且郭芙心中不知已千百遍的想过此事,确是觉得二人各有好处,平时玩耍说笑,她和武修文比较投机相得,但要办甚么规规矩矩的事,却又是武敦儒妥当得多,女孩儿情窦初开,平时对二人或嗔或怒,或嘉或愁,将兄弟俩弄得神魂颠倒,在她内心,却是好生为难,不知该对谁更好些才是,这时和杨过谈起,竟不自禁的问了出口。
杨过笑道:“我瞧两个人都不好。”郭芙一怔,道:“为什么?”杨过笑道:“若是他二人好了,我杨过遇有指望么?”他一路上对陆无双嬉皮笑脸的胡闹惯了,其实心中并无半分邪念恶意,这时和郭芙说笑,竟又脱口而出。郭芙一呆,她是个娇生惯养的姑娘,从来没人敢对她说半句轻薄之言,当下不知该是发怒还是不该,板起了脸,道:“你不说也就罢了,谁跟你说笑?咱们快走吧。”说着展开轻功,绕小路急向山坳后奔去。杨过碰了一个钉,觉得老大不是意思,心想:“我挤在他们三人中间干么?自己走得远远的吧!”
他转过身来,缓缓而行,心想:“武家兄弟直把郭姑娘当作是天仙一般,唯恐她嫁自己。其实当真嫁了,整天陪着这样娇纵横蛮的一个女子定是苦头多过乐趣,嘿,这般痴呆,也真好笑。”他此时暗笑旁人,那知一人堕入情网,万难自拔,纵然是大圣大贤,也是难以勘破此关,岂是轻易嘲笑得的?
郭芙奔了一阵,只道杨过定会跟来求告陪罪,不料立定稍候,竟没见他的人影。她心念一转,暗道:“这人不会轻功,自然追我不上。”当即向来路追去,只见他反而走远,心中好生奇怪,跑到他面前,道:“你怎么不来?”杨过道:“郭姑娘,请你拜上令尊堂,说我走啦。”郭芙吃了一惊,道:“好端端的干么走了?”杨过淡淡一笑,道:“也没什么。我本就不为什么而来,也就不为什么而去。”郭芙素来喜欢热闹,虽然心中不瞧得起杨过,只是觉得听他说笑,比之与武氏兄弟说话另有一种新鲜味儿,实是一百个盼望他别走,说道:“杨大哥,咱们这么久没见,我有好多话要问你呢。再说,今晚开英雄宴,东南西北,各家各派的英雄好汉都来聚会,你怎么不见识见识呢?”
杨过笑道:“我又不是英雄,若是也来与会,岂不是教那些真英雄们笑话了?”郭芙道:“那也说得是。”他微一沉吟,道:“反正陆伯伯家中有许多不会武功之人,你跟那些帐房先生、管家的一起喝酒吃饭,也就是了。”杨过一听大怒,心想:“好哇,你是将我当作低三下四之人看待了。”他年纪虽小,却是个甚有城府之人,脸上丝毫不露气恼之色,笑道:“那可不错。”他本想一走了之,此时却将心一横,有意要做些事情出来,羞辱她一番。
郭芙自小娇生惯养,不懂人情世故,她这几句话实在并非有意损他,那知杨过生性敏感,无意中已大大得罪了他。她见杨过回心转意,笑道:“快走吧,别去得迟了,给妈先到,就不易偷看了。”她在前快步而行,杨过气喘吁吁的跟着,落脚沉重,显得十分的迟钝笨拙。
好容易将近黄蓉平时传授鲁有脚棒法之处,只见武氏兄弟爬在树梢,探头探脑。郭芙一跃上树,伸手下来拉杨过上去。杨过握着她柔若无骨、温软如绵的小手,不由得心中一汤,但随即想起:“你就是再美些,也那里及得上我姑姑半分。”此时郭芙的武功已极有根基,轻轻一提,已将他提上树干,她悄声问道:“我妈还没来么?”武修文指着西首,低声道:“鲁长老在那里舞棒,师母和师父走开说话去了。”郭芙生平就怕父亲一人,听说郭靖也来了,觉得有些不妥,但见鲁有脚拿着一根竹棒,东边一指,西面一搅,毫无惊人之处,低声道:“这就是打狗棒法么?”武敦儒道:“多半是了。师母正在指点,师父过来有事和师母商量,请她到一旁说话去了,鲁长老就独个儿这么练着。”
郭芙又看了几招,但觉呆滞,不见奥妙,说道:“鲁长老还没学会,没什么好看,咱们走吧。”杨过看了鲁长老的棒法,与洪七公当日在华山绝顶所传的一印证,果然分毫不错,心中冷笑:“小女孩儿什么也不懂,偏会口出大言。”
武氏兄弟对郭芙奉命唯谨,听她说要走,正要跃下树来,忽听树下脚步声响,郭靖说道:“芙儿的终身,自然不能轻忽,但过儿年纪虽还小,你也不能因他一时之错,就料定他难以成材。”又听黄蓉说道:“你顾念郭杨两家祖上累世的交情,原本是该的。但杨过这小子,我越是瞧他,越觉得像他父亲,我怎放心将芙儿许他?”
杨过、郭芙、武氏兄弟四人听了靖蓉夫妇这几句话,无不大惊失色,大家都不知郭杨两家上代有这许多关连,更是万想不到郭靖有意要把女儿许配给杨过。这几句话与各人都是有着莫大的切身关系,四个人隐身树上,再也不走。只听郭靖说道:“杨康兄弟不幸流落金国王府,误交匪人,这才落得如此悲惨的下场,到头来尸身不烇,葬身鸦腹。若他自小就由杨铁心叔父教养,决不至此。”黄蓉叹了口气,想不到嘉兴王铁枪庙中那么惊心动魄之夜,兀自寒心,低低的道:“那也说得是。”
杨过对自山身世从来不明,只知父亲早,死于他人之手,至于怎样死法,仇人是谁,即是自己生母,也不肯对他明言。此时听郭靖提到他父亲,说什么“流落王府,误交匪人。”又是甚么“尸骨不全,葬身鸦腹。”头顶如遭雷轰电掣,全身发颤,脸色死灰,郭芙斜眼望了他一眼,见他如此神色,不由得甚是害怕,生怕他突然摔下,就此死去。
郭靖与黄蓉背向四人身隐的大树,并肩坐在一块岩石之上。郭靖轻轻摸黄蓉的手背,柔声道:“自从你怀了这第二个孩子,最近身体大不如前,快些将丐帮的大小事务一古脑儿交给鲁有脚,须得好好补养才是。”郭芙大喜,心道:“原来妈妈有了孩子,我多个弟弟,那可有多好。”黄蓉道:“丐帮之事,我本来就没操多大心,倒是芙儿的终身,好教我放心不下。”郭靖道:“全真教既不肯收容过儿,让我自己好好教他吧。我瞧他人是极聪明的,将来我把功夫尽数传与他,也不枉了我与他爹爹结义一场。”杨过此时才知郭靖原来与自己生父是金兰兄弟,“郭伯伯”这三个字,中间实有重大含义。他听郭靖对自己情深义重,心里极是感动,几欲流下泪来。
黄蓉叹道:“我就是怕他聪明反被聪明误,所以只教他读书,不传他武功。盼他将来成为一个深明义理,正正派派的好男儿,纵使不会半点武功,我将芙儿敨他,也是心满意足的了。”郭靖道:“蓉儿,你事事比我聪明,想得原很周全,但咱们芙儿是这样的一个脾气,这样的一身武功。要她终身守着一个文弱书生,你说不委屈她么?你说她会尊重过儿么?我瞧啊,这样的夫妻一定难以和顺。”黄蓉笑道:“也不怕羞,原来咱俩夫妻和顺,是因为你武功胜过我啦。郭大侠,来来来,咱俩比试比试。”郭靖笑道:“好,黄帮主,你划下道儿来吧。”只听拍的一声,大概是黄蓉在郭靖身上轻轻拍了一下。
过了一会,黄蓉道:“唉,这件事说来好生为难,就算不理过儿,武家哥儿俩又怎生分解?你瞧大武好些呢,还是小武好些?”郭芙和武氏兄弟三人之心自然大跳而特跳,杨过虽事不关己,却也欲知道郭靖对二人的评语,只听郭靖“嗯”了一声,隔了好久始终没有下文,最后才道:“小事情上是瞧不出来的,要待面临大事,孰优孰劣,才有分晓。”
他声调转为十分柔和,道:“好,芙儿年纪还小!再过几年,也还不算太迟,说不定到那时一切自有妥当安排,咱们做父母的完全不用操心。你教导鲁长老时别太费神了,这几日我总觉得你气息纷乱,不能调匀,很是为你担心。我找过儿去,跟他谈谈。”说着捏一捏她的手,向来路回去。
黄蓉坐在石上调匀一会呼吸,才招呼鲁有脚过来,试演棒法。这时鲁有脚已将三十六路打狗棒法尽数学全,只是如何用的诀窍,却未领会,黄蓉于是耐着性子,一路路的解释给他知晓。
那打狗棒法的招数固然奥妙,而诀窍心法,尤其神奇无比,否则小小一根青竹棒儿,怎能成为丐帮镇宝之宝?以殴阳锋如此厉害的武功,竟要苦苦思索,方能拆解得一招半式?黄蓉化了将近一个月功夫,将招数传授了鲁有脚,此时把口诀和变化读了几遍,叫他牢牢记住,说到融会贯通,神而明之,那是与各人的资质天才有大关连,不言语中所得传授得了的。
郭芙与武氏兄弟不懂棒法,只听得索然无味,什么封字诀如何,缠字诀又怎样怎样,第十八变可以怎样转为第十九变,而第十九变又如何演为第二十变,怹们几次要想溜下树去,却又怕被黄蓉发觉,只盼她早些说完口诀,与鲁有脚一齐走开。那知黄蓉预定今晚在英雄宴中将帮主之位传给鲁有脚,有心将棒法口诀一齐传完,若是他日后不懂,宁可慢慢再教,总之是遵依历代帮主所定的帮规,使鲁有脚在接任帮主之时,已然学会打狗棒法。
因之说了一个多时辰,还是没有说完。偏生鲁有脚天资不佳,兼之年纪已老,记忆力减退,一时之间那记得了这许多?黄蓉反来覆去说了一遍又一遍,他总是记得难以周全。
黄蓉自十五岁与郭靖相识,对资质迟钝之人相处已惯,因之鲁有脚记心不好,她倒也并不生气。苦在帮规所限,这口诀心法必须以口相传,决不能录之于笔墨,否则写将出来,让他慢慢读熟,倒可省却不少心力了。这其间可就便宜了杨过,当日洪七公受伤之后,在华山绝顶与殴阳锋比武,曾将这棒法每一招每一变都授了杨过,叫他演给殴阳锋观看,只是临敌使用的口诀心法,却一句不传。他只道杨过纵然学会招数,不明心法,实无半点用处,并未犯了帮规,那知阴错阳差,他竟在此处原原本本的尽数听到。杨过的天资高出鲁有脚百倍,只听到第三遍早已一字不漏的记住,鲁有脚却兀自颠三倒四的背诵。黄蓉二次怀孕之后,某日修习内功时偶一不慎,伤了胎气,因是大感虚弱,这日教了半天,颇觉疲累,倚在石上休息,合眼养了一会神,叫道:“芙儿,儒儿、文儿、过儿,一起都给我滚下来吧!”郭芙等四人大吃一惊,都想:“怎么她不动声色,原来早知道了!”郭芙笑道:“妈,你真有本事,什么都瞒不过你。”说着使一招“乳燕投林”,轻轻跃在她的面前。武氏兄弟跟着跃下,杨过却慢慢爬下树来。
黄蓉“哼”了一声道:“凭你这点功夫,也想偷看来着?若是连你们几个小贼也知觉不了,到江湖上行走,只怕过不了半天就中了歹徒埋伏。”郭芙讪讪的有些难以为情,但自恃母亲素来纵容自己,也不怕她责骂,笑道:“妈,我拉了他们三个来,想要瞧瞧威震天下的打狗棒法,那知道鲁长老使的一点也不好看。妈,你使给我瞧瞧。”黄蓉一笑,从鲁有脚手中接过竹棒,道:“好,你小心着,我要绊小狗儿一交。”郭芙全神留心下盘,只待竹棒伸来,立即上跃,教她绊之不着。黄蓉竹棒一晃,郭芙急忙跃起,双足离地半尺,刚好棒儿一绊,轻轻巧巧的倒了。
郭芙跳起身来,大叫:“我不来,我不来。是我自己不好。”黄蓉笑道:“好吧,你爱怎么就怎么着。”郭芙摆个马步,稳稳站着,转念一想,说道:“大武哥哥,小武哥哥,你两个在我旁边,也摆马步。”武氏兄弟依言站稳,郭芙伸出手臂与二人手臂相勾,合三人之力,当真是稳如泰山,说道:“妈,不怕你啦。除非是爹爹的降龙十八掌,那才推得动咱们。”
黄蓉微微一笑,一棒往三人脸上横扫过去,势挟劲风,甚是峻急。三人急忙仰后闪避,这么一来,下盘扎的马步自然松了。黄蓉竹棒回带,用个“转”字诀,在三人脚下一掠,三个儿立足不稳,一齐扑地跌倒。总算三人武功了得,上身微一沾地,立即跃起。郭芙道:“妈,你这个仍是骗人的玩意儿,我不来。”黄蓉笑道:“适才我传授鲁长老那绊、劈、缠、戳、挑、引、封、转八诀,那一诀是用蛮力的?你说我这是个骗人的玩意儿,那不错,武功之中,十成中九成是骗人的玩意,只要能把高手骗倒,那就是胜了。只有你爹爹的降龙十八掌这一等武功,那才是真功夫的硬拼,用不着使巧劲诈着。可是要练到这一步,天下能有几人能够?”
这一席话只把杨过听得暗暗点头,郭芙等三人虽然懂了,却并未领悟言语中的妙旨,黄蓉又道:“这打狗棒法是武林中最特异的功夫,它卓然自成一家,与其余任何各门各派的功夫均无牵涉。单学招数,若是不明口诀,那是一点无用,凭你绝顶聪明,只怕也难以自创一句口诀,以之与招数相配,但若知道口诀,非我亲传招数,也只记得什么绊劈缠戳的八个字而已。若是我传授别种武功,未得我的允准,以后可万万不能偷听偷学,知道了么?”郭芙连声答应,笑道:“妈,你的功夫我何必偷学,难道你还有不肯传给我的么?”黄蓉心中爱极这个娇女,用竹棒在她臀上轻轻一拍,笑道:“和两位武家哥哥玩去。过儿,我有几句话跟你说。鲁长老,你慢慢去想吧,一时记不全,日后再教你。”鲁有脚、郭芙等四人别了黄蓉,自回陆家庄去,只留下杨过站着。他心中怦怦而跳,生怕黄蓉知道他偷学打狗棒法,要施辣手取他性命。
黄蓉见他神色惊疑不定,拉着他手,叫他坐在身边,柔声道:“过儿,你有很多事,我都不明白,若是问你,料你也不肯说。不过这个我也不怪你。我年幼之时,性儿也是极其怪僻,全亏得你郭伯伯处处容让。”说到这里,轻轻叹了一口气,嘴里现出一丝微笑,想起了自己少年时淘气之事,又道:“我不传你武功,本意是为你好,那知反而累你吃了许多苦头。过儿,你郭伯伯爱我惜我,这份恩情,我自然要尽力报答,他对你有一个极大的心愿,望你将来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我定当尽力助你学好,以成全他的心愿。
你也千万别使他失望,好不好?”
杨过从未听黄蓉如此温柔诚恳的对自己说话,只见她眼中充满着怜爱之情,不由得大是感动。他是个情感极丰富极脆弱之人,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黄蓉抚着他的头发,轻轻说道:“过儿,我什么也不用瞒你,我以前不欢喜你爹爹,不欢喜你妈,因此一直也不欢喜你。但从今以后,我一定好好待你,等我身体复了原,我把全身武功都传给你。”杨过更是难过,越哭越响,抽抽噎噎的道:“郭伯母,很多事我瞒着你,我……我……都跟你说。”黄蓉抚着他头发道:“今日我很倦,过几天再说不迟,你只要做个好孩子,我就欢喜啦。待会开丐帮大会,你也来瞧瞧吧。”杨过心想洪七公逝世这等大事,自须在大会中明言,一面擦眼泪,一面点头。
二人在大树下这一席话,都是真情流露,将从前相互不满不情,豁然消解,说到后来,杨过竟然破涕为笑,自与小龙女分别以来,首次胸中感到这般温暖。
黄蓉说了一会话,觉得腹中隐隐有些疼痛,慢慢站起,说道:“咱们回去吧。”携着他的手,缓步而行。杨过觉得该把洪七公的死讯先行禀明,道:“郭伯母,我有一件很要紧的事跟你说。”黄蓉只感丹田中气息越来越不顺畅,皱着眉头道:“明儿再说,我……
我不舒服。”杨过见她脸色灰白,有些担心,只觉她手掌有些阴凉,大着胆子暗自运气,将一股热力从手掌上传了过去。当他与小龙女在终南山同练玉女心经之时,这种掌心传功的功夫练得极是纯熟。但他怕黄蓉的内功与他所学的力道有冲撞,初时微微传了一点热力过去,后来觉得通行无碍,这才增加内力。
当郭靖在临安城皇宫内被欧阳锋用蛤蟆功击伤,后来黄蓉在密室中穷七日七夜之力,手掌传功,助他疗伤。此时杨过手掌传功,也是这个道理。黄蓉感到他传来的掌力绵绵密密,与全真派内功全然不同,但柔和融合,实不在全真高手之下,不由得体内大为受用,片刻之间,她逆转的气息已归顺畅,双颊现出晕红,心中甚是惊异:“这孩子却在那里学到了这上乘内功?”向他微微一笑,意甚嘉许。
正想出言相问,郭芙远远奔来,叫道:“妈,妈,你猜是谁来啦?”黄蓉笑道:“今儿天下英雄聚会,我怎知是谁来了?”突然心念一动,道:“啊,是武家哥哥的师叔师伯们,多年不见,快会会去。”郭芙道:“妈你真聪明,怎么一猜就中?”黄蓉笑道:“这又有何难?武家哥儿俩寸步也不离开你,忽然不跟着你,定是他们亲人到了。”杨过一向自恃聪明机变,但见黄蓉料事如神,远在自己之上,不禁骇服。黄蓉又道:“芙儿,恭喜你又要多学一种上乘武功。”郭芙道:“什么武功?”杨过冲口而出,道:“一阳指!”
郭芙不去理他,随口道:“你懂什么?妈,是什么武功?”黄蓉笑道:“杨大哥不已说了?”郭芙道:“啊,原来是妈跟你说的。”
黄蓉和杨过都微笑不语,黄蓉心想:“过儿这孩子的聪明智能,胜于武家兄弟十倍。
芙儿是个草包,更加不必提起。他知一阳指是一灯大师的绝顶功夫,靖哥哥虽然学会,但非他本门嫡派,不会传授旁人。武氏兄弟的师叔伯们到来,怜他兄弟孤苦,定会传授,而他哥儿俩要讨好芙儿,自是学到什么就转送给她什么了。”两人智力相埒,都是心照不宣,只有郭芙却有些奇怪,妈妈干么要将此事先告诉了杨过。
原来一灯大师座下有渔樵耕读四大弟子,武氏兄弟的父亲武三通,即是位列第三的农夫。他自与李莫愁战受伤,迄今影踪不见,存亡未卜。此次来赴英雄宴的是渔人与书生二人,那书生与黄蓉一见就要斗口,此番阕别已有十余年,两人相见,又是各逞机辩,那渔人果然找了间静室,将一阳指的功夫传于武氏兄弟。
午后饭罢,丐帮之众在陆家庄外的树林中大举聚会。这一次会中新旧帮主交替,乃是丐帮的隆重的庆典,东南西北各路高手弟子,尽皆与会,别派别帮也有许多好手被邀观礼。十余年来,鲁有脚一直代替黄蓉处理帮务,公平正直,敢作敢为,丐帮中污衣、净衣两派,齐都心悦诚服,这次交替,乃是顺理成章之事。黄蓉按着帮规宣布后,将历代帮主相传的打狗棒交给了鲁有脚,众弟子一齐向他唾吐,只吐得他满头满脸、身前身后都是痰涎,于是新帮主接任之礼告成。
杨过见那帮主交替的礼节甚是奇特,心中暗暗称异,正要起身禀报洪七公逝世的讯息,忽见一个老年乞丐跃上大石,左手高托一个极大的朱红葫芦。
(第八册完)
第三十二回 情是何物
当黄蓉、一灯、郭芙等受困大厅之时,杨过和小龙女正在花前并肩共语。不久程英和陆无双到来。小龙女见程英温雅腼腆,甚是投缘,拉住她手说话。陆无双向杨过述说适才跟郭芙比武之事,怎样讥刺得她哭笑不得,程英又怎样制得她失剑输阵。杨过这番再和程陆二女相会,想到她二人对己情意深重,而自己无以还报,心中不免歉疚,眼见陆无双明知自己己娶小龙女为妻,却无怨怼之状,对小龙女也不表妒恨,口口声声的说惩戒郭芙为自己出气,而程英与小龙女相互间也神情亲切,不禁大为欣慰。
四人坐在石上,小龙女和程英说话,杨过和陆无双说话。但龙程二人性子沉静,均不擅言辞,只说得几句便住了口。杨过和陆无双却你一句“傻蛋”、我一句“媳妇儿”的有说有笑。程英突然插口笑道:“杨大哥,你现下有了杨大嫂,再叫我表妹可得改改口了。”
杨过“啊”的一声伸手按住了口。陆无双也突然惊觉,羞得满脸飞红。程英心中暗悔,想到:“他们随口说笑,原无他意,我这么一提,反着了痕迹。”忙打岔道:“杨大哥,你中了花毒,现下觉得怎样?”杨过道:“没什么。郭伯母足智多谋,定能设法给我求到灵丹妙药,我担心的倒是她的伤势。”说着向小龙女一指。
程英和陆无双一齐失惊,问道:“怎么?杨大嫂也受了伤吗?我们竟一点没瞧出来。”小龙女微笑道:“也没怎样。我运内力裹住毒质,不让它发作,几天之中,谅没大碍。”陆无双道:“是什么毒?也是情花之毒么?”小龙女道:“不是,是我师姊的冰魄银针。”陆无双道:“原来又是李莫愁这魔头。傻……杨大哥,你不是瞧过她那本《五毒秘传》么?冰魄银针之毒虽厉害,却也并不难解。”
杨过叹了口气,说道:“毒质侵入了脏腑,非寻常解药可治。”于是将小龙女如何逆经脉疗伤、郭芙如何误发毒针之事说了。陆无双伸手在石上重重一拍,恨恨的道:“郭芙仗着父母之势,竟如此无法无天。表姊,咱们不能便此跟她罢休。她父母是当世大侠,便又怎样?”
小龙女道:“这件事也怪不得她,倒和斩断他手臂不同。”程英道:“杨大嫂,我师父曾说,以内力裹住毒质,虽可使得一时不致发作,但毒质停留愈久,伤身愈重,须得及早设法解毒才是。”神色甚是忧虑。小龙女“嗯”了一声。杨过心想:“天竺僧醒转之后,是否有法可以解毒,实所难言。”他不愿多谈此事,以增小龙女烦恼和自己伤心,说道:“郭伯母和一灯大师等对付那疯和尚不知怎样了,咱们瞧瞧去。”
四人觅路回向大厅,离厅尚有十余丈,见厅顶上人影一闪,认出是公孙止,接着垮喇喇一声响,见他打破屋顶,跳了下去。杨过生怕公孙止在这屋顶破洞下布置了带刀渔网阵,引自己入彀,挺玄铁重剑撞开铁门,昂首直入。
公孙止夺得绝情丹到手,虽见黄蓉等好手群集,却也不以为意,心想:“我便打不过,难道还跑不了么?”正要夺路外闯,猛见杨过破门直入,声势威猛之极。他一惊之下,双足一点,腾身而起,要从屋顶破洞中重行跃出,心想眼下首要之事,是将绝情丹送去给李莫愁服食解毒,至于杀裘千尺、夺绝情谷,那便来日方长,不必急急。
他身子甫起,黄蓉已抢过竹棒跟着跃高,使个“缠”字诀,往他脚上缠去。裘千尺喝道:“老贼!”呼的一声,一枚枣核钉往公孙止小腹上射去。公孙止纵起时便已防到此着,挥刀挡开铁钉,上跃之势丝毫不缓,耳听得风声劲急,第二枚枣核钉又从斜刺里射到,但金刀已击出在外,不及收回再挡,黄蓉的竹棒又跟着缠到,拼着大腿洞穿,也决不能让铁钉射入小腹,侧身横腿,抵挡铁钉。
岂知裘千尺这一钉竟不是射向公孙止,准头却是对住了黄蓉。这一下奇变横生,连黄蓉也万万料想不到,急挥竹棒挡隔,但枣核钉劲力实在太强,只感全身一震,手臂酸软,啪的一声,竹棒脱手掉落,身子跟着落地。公孙止上跃之力也尽,落在黄蓉身侧,横刀向她砍去。
杨过玄铁剑疾指,一股劲风直掠出去,公孙止的金刀登时给这股凌厉的剑势逼得荡开了三尺。公孙止只觉敌人剑上劲力有如排山倒海,心下惊骇无已,想不到相隔不到三月,这小子断了右臂,武功反精进如斯。
绿萼站在父亲与母亲之间,她平素对严父甚是害怕,从不敢对他多说一言半语,但自从听了他在断肠崖前对李莫愁所说的那番话后,伤心到了极处,竟惧怕尽去,向公孙止道:“爹爹,你打断妈妈四肢,将她囚禁在地底山洞之中,如此狠心,已世间罕有。今晚你在断肠崖前,跟李莫愁又说些什么话来?”
公孙止心中一凛,他与李莫愁在那隐僻之极的处所说话,万料不到竟会言入旁人之耳。他虽狠毒,但对女儿如此图谋,总不免心虚,突然间听她当众叫破,不由得脸色大变,道:“甚……什么?我没说什么。”
绿萼淡淡的道:“你要害死女儿,去讨好一个全不相干涉的女子。女儿是你亲生,你要我死,女儿也不敢违抗。但你手中的绝情丹,却是妈妈答应了给旁人的,你还给我罢!”说着走上两步,向着他伸出手来。公孙止将瓷瓶揣入怀中,冷笑道:“你母女心向外人,一个叛夫,一个逆父,都不是好东西。今日我暂且不来跟你们计较,日后报应到头,自见分晓。”说着刀剑互撞,发出嗡嗡之声,大踏步便往外闯。
杨过听绿萼直斥公孙止之非,但不明其中原委,当即横过玄铁剑,挡住公孙止去路,向绿萼道:“公孙姑娘,我有言请问。”
公孙绿萼听了他这句话,一股自怜自伤之意陡然间涌上心头,暗道:“我舍命为你取丹之事,决不能让你知晓。过了几年,你子孙满堂,自早把我这苦命女子忘了,又何必为了此事,使你终生耿耿于怀?”低声道:“杨大哥有何吩咐?”杨过道:“你适才言道:令尊要害你性命,去讨好一个毫不相干的女子,那女子是谁?此事从何说起?”绿萼道:“那女子是李莫愁,至于其中原委……”顿了一顿,说道:“我爹爹虽如此待我,但终是亲生之父,此事做女儿的不便再说……”
裘千尺喝道:“你说啊!他能做得,你便说不得?”绿萼摇头道:“杨大哥,那半枚绝情丹,在我爹爹怀中的瓷瓶之内。我……我是个不孝的女儿。”说到此处,再也忍耐不住,纵声叫道:“妈!”奔向裘千尺身前,扑入她怀中。她说“我是个不孝的女儿”,在裘千尺听来还道是指违抗父亲,其实绿萼心中却说的是不遵母命。满厅数十人中,只黄蓉一人才明白她的真意。
公孙止见强敌环伺,心下早有计较:“天幸恶妇痰迷心窍,在这紧急关头去打了郭夫人一枚枣核钉,只要引得她们双方争斗,我便可乘机脱身。”纵声笑道:“好好好,乖女儿,真不枉爹爹疼爱。你和妈妈守住这边,要令今日来到咱们绝情谷的外人,个个来得去不得。”说着举刀提剑,突向倚在椅上的黄蓉杀去。
黄蓉右臂兀自酸软,提不起竹棒,只得侧身而避。郭芙手中一直握有耶律齐的长剑,当即挺剑护母。公孙止黑剑疾刺郭芙咽喉,郭芙举剑挡隔。黄蓉急叫:“小心!”铮的一声轻响,郭芙长剑立断,公孙止的黑剑去势毫不停留,直往她头颈削去。黄蓉急得一颗心几乎要从脖子中跳了出来,在这一剎那间竟无解救之方。陆无双在旁喝道:“举右臂去挡!”
郭芙眼见敌剑削到颈边,那容细辨是谁呼喝,不由自主的举臂一挡。
程英喝道:“表妹,你怎地……”她知陆无双恼恨郭芙斩断杨过的手臂,存心扰乱郭芙心神,要她举臂挡剑,那么一条手臂也非送掉不可。程英对杨过断臂,心中自也十分伤痛,适才黑暗中言念及此,曾悄悄哭了一会,但她只觉这事甚是不幸,虽恼恨郭芙下手太狠,但决没想要断她一臂来报复,因此听得陆无双的呼喝,忙出口喝阻,但为时已经不及,公孙止的剑刃已掠上了郭芙手臂。
但听得嗤的一声响,郭芙衣袖上划破了一条极长的口子,同时身子给剑刃震得立足不定,向旁跌出。但说也奇怪,她手臂竟没给削断,连鲜血也没溅出一点。程英、陆无双固然吃惊,公孙止和裘千尺等也心头大震。郭芙斜退数步,站稳身子,还道陆无双是好意相救,心中好生感激,叫道:“多谢姊姊!可是你怎知……”
杨过忙接口道:“公孙止老儿不知你武功如此了得。”他知道黄蓉有一件宝刀利刃不能损伤的软猬甲,郭芙所以能保全手臂,定系软猬甲之功,她问“可是你怎知……”下面自是要说“我有软猬甲护身?”。杨过心想公孙止利剑不能伤她,其胆已寒,可不能让他知悉其中原委,向公孙止道:“这位姑娘是郭大侠和黄帮主之女,桃花岛岛主黄药师的外孙女,她家传绝艺,周身刀枪不入,你这口破铜烂铁的玩意儿,怎能伤她?”
公孙止怒道:“哼,适才我手下留情,难道当真便伤她不得。”说着抖动黑剑,发出嗡嗡之声。郭芙暗想:“我既不怕他的刀剑,只须上前猛攻便是。跟他打有赢无输,这便宜如何不捡?”说道:“小武哥哥,你的剑给我,这老儿不信我家桃花岛功夫,且让他见识见识。”武修文倒转长剑,将剑柄递了过去。郭芙伸手接住,挽个剑花,说道:“公孙老儿,你再上罢!”得意洋洋,有恃无恐,便似高手戏弄庸手一般神态。
公孙止见她剑花一挽,便知她剑术的火候甚浅,喝道:“好,我再领教!”举刀向她面门砍去,郭芙身形斜闪,还了一剑。公孙止黑剑倒翻上来,往她剑上震去。郭芙心道:“不好!我身上有软猬甲,剑上却无护剑宝甲,双剑一交,我手中长剑又非断不可。”当即回剑避开。公孙止双手一并,刀剑均已握在右掌之中,跟着左掌拍出。郭芙大喜:“你这掌拍在我软猬甲上,那可倒了大霉啦!”但恐他掌力厉害,拍在身上不免内脏受震,身子略侧,要先卸去他七成掌力,然后再受他这掌。
那知公孙止一掌尚未使老,突然倒纵丈余,说道:“好丫头,暗箭伤人!”身子向前直跌。郭芙愕然说道:“我没伤到你啊!”不禁大奇:“难道软猬甲真有如此妙用,他手掌尚未沾及我衣,便已受伤?”
她又怎知公孙止老奸巨滑,心中只是念着要将绝情丹尽速送去给李莫愁服食,那有闲心来跟郭芙这等小姑娘争强斗胜?他假装受伤摔跌,脚下似乎站立不定,几个踉跄,跌跌撞撞的冲向后堂。他在这片刻之间,已将敌情审查清楚,正面杨过和黄蓉是厉害人物,还有那长眉老僧虽似神游入定,但决非易与之辈,正好乘着郭芙似乎得手之际,便此从后堂溜走。
绿萼见他怀了绝情丹要走,忙纵身向前,说道:“爹爹慢走!”便在此时,尖啸声起,两枚枣核钉也已袭向公孙止。裘千尺生怕公孙止一闪避,铁钉便打中女儿,因此铁钉喷出时取势甚高,射向他后脑。公孙止一低头,两枚铁钉从绿萼鬓上掠过,叮叮两响,钉入了石壁。公孙止喝道:“让开!”脚下毫不停留,绿萼道:“你把绝情丹……”话未说完,公孙止左手前伸,扣住她手腕脉门,转过身来,将女儿挡在胸前,喝道:“恶妇,你真要拼命,大家同归于尽罢!”
裘千尺口中两枚枣核钉已喷到了唇边,突见变生不测,收势不及,急忙侧头,将两枚铁钉向旁射出。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她只求枣核钉不打在女儿身上,那里还顾得取什么准头,但听得“啊、啊”两声大叫,两名绿衣弟子一中脑门,一中前胸,立时毙命。
公孙止知道要夺回绝情谷,除了仗李莫愁为助之外,必须众弟子归心,眼下这事正是激怒弟子的良机,叫道:“恶妇,你辣手杀我弟子,决不能跟你干休!”
这时杨过已截住了他去路,说道:“咱们万事须得有个了断,别忙便走!”公孙止将女儿举起,狞笑道:“你敢拦我?”以左脚为轴,滴溜溜转了个圆圈,跟着又以右脚为轴,再转一圈,两个圈子一转,已向前趋进四尺,离杨过已近。杨过见他又是一个圈子转上,惟恐伤了绿萼,忙向旁跃开。
绿萼身在父亲手中,动弹不得,一个圈子转过来时,斗然见到杨过跳跃相避,让开了去路,眼光中充满着关怀之情,不禁芳心大慰:“他为了我,宁可不要解药!我死也瞑目了。”她手足虽不能动,头颈却能转动,低声叫道:“杨大哥!”额头撞向公孙止挺起的黑剑。黑剑锋锐异常,绿萼登时香消玉殒,死在父亲手里!
杨过大叫一声:“啊哟!”抢上欲救,那里还来得及?公孙止也吃了一惊,心中微微一酸,耳听得背后怒喝,三枚枣核钉电闪而至,当即将女儿的尸体向身后抛出,三枚铁钉尽数打在她身上。众人见他如此狠毒,绿萼身死之后尚对她这般糟蹋,无不大愤,纷纷拔出兵刃拥上。
公孙止叫道:“众弟子,恶妇勾结外敌,要杀尽我绝情谷中男女老幼。渔网刀阵,一齐围上了。”众弟子自来对他奉若神明,那日他为裘千尺打瞎眼睛逃走,众弟子无所适从,只得遵奉裘千尺号令,这时听得他一叫,谁也不及细想,执起带刀渔网从四角围了上来。
每张渔网都是两丈见方,网上明晃晃的缀满了尖刀利刃。众人武功虽强,实不知如何应付才是,眼见四周渔网向中间一合,每人身上难免洞穿十来个窟窿。这一包上来,连裘千尺也围在其内。她大声呼喝:“众弟子别听老贼胡言乱语,大家停步,快停步!”但众弟子充耳不闻,只听得公孙止喝着号令:“坤网向前,坎网斜退向左,震网转右!”众弟子应声施为,一张张带刀渔网渐渐逼近。
黄蓉从怀中摸出一把钢针,扬手向西首八名绿衣弟子射去,眼见相距既近,钢针又多,八名弟子至少也会有五六人受伤,渔网阵打出缺口,便可由此冲出。却听得叮叮叮、铮铮铮几声响,黄蓉所发钢针,裘千尺对绿衣弟子所喷铁钉,全让渔网上的吸铁石收了去。黄蓉暗叫:“不好!”喝道:“芙儿,举剑护住头脸,强攻破网。”
郭芙听了母亲的呼喝,抖动长剑,向东北角疾冲。四名弟子张开渔网,向她兜去,五六把尖刀碰到她身上软猬宝甲,渔网反弹,但持网的弟子跟着分从左右抢前,尖刀虽伤她不得,渔网却仍要将她裹住。
杨过站在公孙止身后,本在渔网阵之外,但八张渔网随着公孙止的号令左兜右转,已将他围入阵内。杨过见情势危急,提起玄铁重剑,运劲往郭芙身前的渔网上斩去。垮喇喇一声响,渔网裂成两片,拉着网角的四名弟子同时摔倒。武三通、耶律齐等更不怠慢,拳掌齐施,摧筋断骨,将这四名弟子手足打伤,以防他们更携新网,再来围攻。杨过纵声长啸,两剑挥过,又是两张渔网散裂破败。这渔网以金丝和钢线绞成,极坚极韧,但玄铁重剑无坚不摧,三剑斩出,三网立破。众弟子齐声惊呼,向后退开。
公孙止喝道:“五网齐上!他一剑难破五网!”杨过心想“五张渔网一齐卷上,确也难挡。”随即斜步向左,制敌机先,砰的一声,又斩破了一张。渔网拉得甚紧,一剑斩落,破网声如裂金石。
便在此时,忽听得厅外一人厉声叱道:“往那里走?”黄影晃动,一人从厅门中窜了进来,仗剑傲立,正是赤练仙子李莫愁。
她刚立定,厅门中又冲进一人,满身血污,散发披头,却是朱子柳。他一双空手,左指右掌,狠狠向李莫愁扑去。李莫愁手中虽有兵刃,但见朱子柳发疯般势同拼命,竟不敢接招,绕着厅角闪避。两人轻功都是极高,顷刻间已在大厅上兜了六七个圈子。杨过大感惊疑:“李莫愁的武功未必不及朱大叔,何以对他如此惧怕?那天竺僧呢?”
两人武功各有所长,但轻功显是李莫愁强多了,几个圈子一奔,人人都看出朱子柳决计追她不上,而且他身上流下点点鲜血,溅成了一个圆圈,看来受伤竟自不轻。武三通父子三人分从左右围上。朱子柳叫道:“师哥,这毒妇害死了师叔。咱们无论如何……”一口气喘不过来,站立不定,身子不住摇晃。
一灯听到天竺僧的死讯,饶是他修为深湛,竟也沉不住气,立即站起。
杨过头脑一阵晕眩,转头向小龙女望去,小龙女的眼光正也转过来望着他。两人四目交投,都心中一冷,全身如堕冰窖。小龙女缓缓走过去靠在他身上。杨过一声长叹,携着她的手,往外便走。
原来天竺僧平时多近毒药,体内抗毒之力甚强,他以大量情花自刺,预定昏晕三日夜方醒,但两日两夜过后不久,便即醒转。他沉思半晌,便道:“这情花之毒虽甚厉害,却比我所设想的为轻,该当有法可解。”朱子柳大喜,当即禀告一灯等已来到绝情谷中,而火浣室的石门也已为杨过破去。
天竺僧道:“事不宜迟,咱们便去设法配药救人。”两人走出火浣室,天竺僧便到情花树之下低头寻觅药草。他知一物克治一物,毒蛇出没处必有化解蛇毒的草药,而配制情花解药所需的药草,主要的一味多半也会恰正生长在情花之下或其旁。岂知李莫愁正躲在花树旁山石之后,眼见天竺僧低头走近,不问情由便射出一枚冰魄银针。天竺僧不会武功,银针透胸而入,登时毙命。
朱子柳听得嗤的一声响,师叔便即不动,知道山石后伏有敌人,但不知天竺僧已死,不顾自身安危,抢前救人。李莫愁知他心意,又是一针向天竺僧的尸体射去。朱子柳手中没有兵刃,忙抢前劈出一掌将银针击落,肩背却就此卖给了敌人。李莫愁长剑乘势挥出,正中他右肩。朱子柳急忙沉肩卸劲,终究已深入寸许,当下连出数指,点向敌人腰间,招招均抢先着。他肩头已伤,倘若退缩闪避,固然救不得天竺僧,而敌人连绵进招,凶险殊甚。
两人剑来指去,拆了数招,朱子柳见天竺僧俯伏地下,毫不动弹,叫道:“师叔,师叔!”天竺僧并无应声。李莫愁笑道:“你要他答应,倒也容易。只消你也吃我一枚毒针,到阴世去叫他便是。”朱子柳心中悲痛,更增敌忾之念,出指时劲力反加。星月微光之下,李莫愁见他眼神如电,招招抢攻,竟是同归于尽的拼命打法,再拆数招,不禁害怕起来,长剑急攻两招,转身便走。朱子柳俯身一搭师叔手腕,脉息全无,已死去多时,一声悲啸,提气向李莫愁疾追。两人一前一后的奔进大厅。
公孙止见李莫愁赶到,又惊又喜,叫道:“李道友到这边来!”说着迎将上去。黄蓉一见公孙止的神气,已自猜到几分,叫道:“过儿,隔开这两个魔头,别让他们凑近!”杨过听得天竺僧的死讯,已万念俱灰,绝情丹是公孙止得去也好,不是他得去也好,全没放在心上,听到黄蓉呼喝,只微微苦笑,却不出手。
耶律齐拾起半张斩裂的带刀渔网,叫道:“敦儒兄,拉住这边。”他和武敦儒、完颜萍、耶律燕四人各自抓住渔网一角,拦在公孙止和李莫愁之间。
厅上这么一乱,众绿衣弟子错了步伐。裘千尺乘机喷吐枣核铁钉,众弟子忙乱中不及张网收钉,接连有五人中钉毙命,带刀渔网阵七零八落,登时溃散。
公孙止大声叫道:“李道友,咱们分路出去,到适才见面之处相会。”两个齐声呼哨,分自左右掠过杨过和小龙女身畔,窜出厅去。杨过视而不见,毫不理会。黄蓉叫道:“龙家妹子,截住公孙止,绝情丹在他身上。”小龙女一惊,心想:“天竺僧既死,过儿身上的花毒全仗这半枚绝情丹化解。”挣脱杨过的手,飞步向公孙止追去。杨过叫道:“由得他去罢!”小龙女道:“怎能由得他去?”杨过只得跟随在后。
公孙止和李莫愁一个奔向西北,一个奔向东北,众人也分头追赶。小龙女、杨过、程英、陆无双四人追赶公孙止。武氏父子、朱子柳、完颜萍五人追赶李莫愁。耶律齐兄妹和郭芙留着陪伴一灯和黄蓉,监视裘千尺。
武氏父子一行五人之中,朱子柳肩头受了剑伤,适才奋战,流血甚多,奔了一阵,渐感难支。众人停步为他裹伤,稍一耽搁,已失了李莫愁的踪迹。
朱子柳恨恨的道:“今日若教这魔头逃脱了,咱们怎对得起师叔?”五人在花丛树木间穿来插去,不见李莫愁的影踪。武三通怒火冲天,奋力拔起一根树干,将花木打得东倒西歪。朱子柳道:“那公孙止叫她到适才见面之处相会。咱们虽不知这二人在何处见过面,但只须钉住公孙止,那女魔头为求解药,迟早会去寻他。”武三通道:“师弟此言甚是,咱们这便去找公孙止。”五人向西北方寻去。
走不多时,果听得前面隐隐传来呼喝之声。武三通扶住朱子柳加快脚步,但呼喝之声忽远忽近,一霎时竟又寂静无声,半点也听不到什么了。五人觅路而行,扰攘了一夜,天色渐明,正行之间,忽听得前面高处有人纵声长笑,声音尖厉,有若枭鸣。众人停步抬头,只见对面悬崖上站着一人仰天发笑,却不是公孙止是谁?那悬崖下临深谷,上面山峰笔立,峰顶深入云雾之中,不知尽头。
朱子柳见他状若颠狂,心下暗惊:“倘若他一个失足,跌入了下面万丈深谷,这人死不足惜,那半枚绝情丹却要随之而逝了。”如飞奔前,转了个弯,只见杨过、小龙女、程英、陆无双四人站在山边,一齐仰头瞧着公孙止。
小龙女见朱子柳等到来,低声道:“朱大叔,你快想个法子,怎生引他下来。”朱子柳一瞧周遭情势,但见有道宽不逾尺的石梁通向公孙止站立之处,石梁和山崖上都生满了青苔,便一人转折也有所不便,除非他自愿出来,否则绝难过去动手。
武三通想起杨过救命了二子性命,全了他兄弟之情,今日之事义不容辞,当下捋袖说道:“我去揪他过来。”刚跨出两步,身边人影闪动,程英已抢在他面前,说道:“我去!”她身法好快,一纵身便踏上了石梁。那知她快杨过更快,程英但觉腰间一紧,身子已被杨过的袍袖缠住,给他拉回,耳边听杨过说道:“我值得什么,何苦如此?”程英一张俏脸胀得绯红,说不出话来。
便在此时,只听得小龙女道:“借剑一使!”掠过武敦儒和完颜萍身边,双手伸出,已将二人手中的长剑夺了过去。这一下手法当真捷逾电闪,武敦儒和完颜萍一愕之下,已见小龙女轻飘飘的奔过石梁,到了公孙止身前。
公孙止身处绝地,见小龙女竟敢过来,一惊之下,抢上拦在石梁的尽头,横剑护身,狞笑道:“你当真不要命了么?”小龙女心道:“无论如何,我得夺回绝情丹才死。”柔声说道:“公孙先生,你于我有救命之恩,不料我反而害得你多受折磨,我……我心中好生歉疚。我不是来跟你拼命的。”公孙止道:“那你要干什么?”小龙女道:“我是来求你赐予绝情丹,救我夫郎。小女子永感大恩大德。”
杨过在石梁彼端叫道:“龙儿回来,半枚丹药救不得你我二人之命,要来何用?”
公孙止见小龙女俏立石梁之上,衣襟当风,飘飘然如欲乘风而去,这般丰姿,李莫愁又岂能及得万一?他张着独目痴痴而望,说道:“你叫那姓杨的小子作夫郎?”小龙女道:“是啊,我跟他成了亲啦。”公孙止道:“你若允我一事,这丹便可给你。”小龙女见他眼珠骨溜溜转动,已知其意,摇头道:“我已有夫,岂能嫁你?公孙先生,你对我有情,可是我心另有所属,只有辜负你一番好意。”公孙止独眼一翻,喝道:“那你快快退去,若再与我为敌,莫怪我刀剑无情。”
小龙女道:“你定要动手,和我翻脸成仇,咱们岂不枉自相识了一场?”她语音柔和,在她心中,确是记着公孙止以前那番相救之德。
公孙止冷笑道:“我要亲自见到杨过这小了毒发呻吟而死,要见他痛得在地下翻来翻去的打滚,要见你这位贤德妻子,终于成为个披麻带孝的俏寡妇。”他越说越恶毒,咬牙切齿,面目狰狞。杨过不住叫道:“龙儿!回来,跟这人多说什么?”若不是石梁实在太窄,容不得两人立足,他早已奔过去拉她回头了。小龙女凄然一笑,说道:“你听!他在叫我回去。他只顾惜我,可不在乎自己身上剧毒能不能治好。”
公孙止和小龙女相距不过半丈,心想只要跨上一步,便能将她擒住,但站立之处地势实在太险,大下滑溜,她稍一挣扎,势必两人同时摔下深谷,但若不擒她为质而使敌人有所顾忌,自己困于这断肠崖上又如何脱身?当前敌人之中只杨过一人厉害,自己奋力冲闯,他也未必拦阻得住,最好是紧随小龙女过了石梁,然后出手擒她,再去和李莫愁会合。他心下如意算盘一打定,喝道:“还不退去!”剑随声至,向小龙女刺去。小龙女左剑挡隔,右剑还击。
她自跟周伯通习了分心合击之术后,武功陡增一倍。虽脏腑潜毒,内力消减,但双手同使“玉女素心剑法”,其神妙处又岂是公孙止的金刀黑剑所能敌。他刀剑虽变幻百端,其实刀仍是刀、剑仍是剑,只不过刀剑幻象甚多而已。霎时之间,小龙女手中双剑舞成两团白影,攻拒击刺,宛似两大高手联手进攻一般,公孙止越斗越心惊,暗暗生悔:“早知她忽然学会了这等厉害剑术,便不能跟她动手了。”总算“玉女素心剑法”招数虽精妙,伤人的威力不强,小龙女也无杀他之意,因此上公孙止还支撑得一时。
他二人在山崖上斗得正急,不久一灯大师、黄蓉、郭芙、耶律齐、耶律燕也均赶到。各人仰头观战,眼见山崖如此之险,两人斗得如此之凶,无不骇然。
郭芙向耶律齐道:“咱们快上去帮手!”耶律齐摇头道:“石梁上已没法插足。”郭芙和公孙止交过手,知他武功极高,连母亲也非敌手,小龙女一人如何斗他得过?急得只叫:“妈,妈,快想法子帮龙姊姊啊。”
其实不用她呼叫,这边人人都急盼设法使小龙女得脱险境,可是对面石梁上决不能多容一人立足。但见公孙止金刀黑剑连使杀手,小龙女双剑纵横,回旋之际似乎娇柔无力,只有一灯、杨过、黄蓉、朱子柳四人才瞧出小龙女招数上实大占上风,而轻功更远胜敌人,但激斗之际,若足下一个滑溜,立时跌落深谷,每一瞬间都有生死大险。眼见两团白影裹着一道黄光、一道黑气,人人屏息凝气,手心捏着一把冷汗。
再斗片刻,黄蓉瞧出小龙女双剑所使的竟是分心合击之术,这门武功举世除周伯通和郭靖外无第三人会得,小龙女自是得了周伯通的传授。双剑合璧,本来威力奇大,但她重伤之后加上中毒,内力大损,出剑乏劲,始终无法取胜。黄蓉心念一动,说道:“过儿,你和我同时向公孙止说话,你用言语恐吓,我却引他高兴,叫他分心。”当下大声说道:“公孙先生,裘千尺那恶妇已给我杀死了。”公孙止隔着山谷听见,心中一震,将信将疑。杨过叫道:“公孙止,李莫愁说你不肯拿解药给她,要来寻你晦气。”黄蓉叫道:“不,李莫愁说,只要你消解了她身上情花之毒,她便委身嫁你。”杨过叫道:“我们大伙儿拿到你之后,要将情花刺你肌肤。”黄蓉叫道:“此事大可善罢,公孙先生,你不用担心,大家化敌为友如何?”杨过叫道:“你从前害死的那个使女柔儿,化成厉鬼来找你啦,喏喏喏,柔儿就在你背后,你快转身来瞧瞧!”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黄蓉说话之后,公孙止心中一喜,待得杨过说话,他又是一惊。女于每一句话也都听在耳里,但一来事不关己,二来分心二用之际,心田一片空明,是以剑势丝毫不缓。公孙止本已左支右绌,挡架为难,这一来更加心乱如麻,大声喝道:“你们胡言乱语叫嚷些什么?快闭嘴!”杨过叫道:“喂!公孙止,你背后那个披头散发的姑娘是谁,她为什么伸长舌头,满面血污?啊,啊,她手爪好长,来抓你的头颈了!”突然间提气喝道:“好,柔儿!抓公孙止头颈。”
公孙止明知他是在扰乱自己心神,但斗然间听他这么一声呼喝,禁不住打个冷颤,回头斜目一瞥。便在此时,小龙女长剑斜出,剑尖颤处,已刺中他左腕。公孙止把捏不定,金刀直飞起来,在初升朝阳的照耀之下,金刀闪烁,掉入了崖下山谷,过了良久,才传来极轻微的一响,隐隐似有水声,似乎谷底是个水潭。武三通、朱子柳等相顾骇然,心想那金刀掉下去隔了这么久声音才传上来,这山谷可不知有多深。
公孙止金刀脱手,别说进攻,连守御也已难能。小龙女左一剑,右一剑,连刺四剑,公孙止身子摇晃,右腕中剑,黑剑又掉了下谷去。小龙女右剑对着他前胸,左剑指住他小腹,说道:“公孙先生,你将绝情丹给我,我不伤你的性命。”公孙止颤声道:“你虽有善心,旁人呢?”小龙女道:“都不伤你便是。”
至此地步,公孙止只求自己活命,那里还去顾念李莫愁?从怀中掏出那个小瓷瓶递过。小龙女左手剑仍指住他小腹,右手接过瓷瓶,心中又甜蜜,又酸楚,心想:“我自己虽然难活,但终于夺得了绝情丹,救了过儿。”双足一点,提气从石梁上奔回。
武三通、朱子柳等早知小龙女武功了得,可是说什么也想不到竟如此出神入化,两手同使双剑,剑法竟能截然不同、分进合击,这等功夫生平从所未见。他们固曾听说周伯通和郭靖双手能分使不同武功,但得之传闻,也只将信将疑,今日亲眼目睹,无不叹服,看到奥妙凶险处,既感惊心动魄,又觉心旷神怡。耶律兄妹、武氏兄弟、程英、陆无双、郭芙等小一辈更瞧得目为之眩,见她年纪与自己相若,武功之高简直无法形容,尽皆死心塌地的钦佩。但见她手持瓷瓶,飘飘若仙的从石梁上过来,众人齐声喝采。
杨过抢上前去拉住了她。众人围拢来慰问。小龙女拔开瓷瓶的瓶塞,倒出半枚丹药,笑吟吟的道:“过儿,这药不假罢?”杨过漫不经心的瞧了一眼,道:“不假。龙儿,你觉得怎样?为什么脸色这样白?你运一口气试试。”小龙女淡淡一笑,她自石梁上奔回之时,已觉丹田气血逆转,烦恶欲呕,试运真气强行压住,竟气息不调,自知受毒已深,天幸将半枚绝情丹夺来,此外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杨过握住她右手,但觉她手掌冰冷,惊问:“你觉得怎样?”小龙女道:“没什么,你快把丹药服了。”杨过接过瓷瓶,颤声说道:“半枚丹药难救两人之命,要它何用?难道你死之后,我竟能独生么?”说到此处,伤痛欲绝,左手一扬,竟将这世上仅此半枚能解他体内毒质的丹药,掷入了崖下万丈深谷之中。
这一下变故人人都大出意料之外,一呆之下,齐声惊呼。
小龙女知他决意与自己同生共死,心中又伤痛,又感激,恶斗之后剧毒发作,再也支持不住,身子微微一晃,晕倒在杨过怀中。
郭芙、武氏兄弟、完颜萍、耶律燕等不明其中之理,七张八嘴的询问议论。
便在此时,武三通大声喝道:“李莫愁,今日你再也休想逃走了。”吆喝着飞步向左首山崖边赶去。众人回过头来,只见公孙止正沿着山坡小径向西疾奔,那边山畔斜坡上站着一个道姑,正是李莫愁。眼见两人便要会合,武三通和她却相距尚远。
忽听得山后一个苍老的声音哈哈大笑,转出一人,肩头掮着一只大木箱,白须拂肩,却是老顽童周伯通。
黄蓉叫道:“老顽童,把那个道姑赶过来。”周伯通叫道:“妙极!大伙儿瞧瞧老顽童的本领。”揭开木箱箱盖,双手挥动,一群蜜蜂飞出,直向李莫愁冲去。原来蒙古大军焚烧终南山,全真教道士全身而退,所携出的都是教中的道藏经籍,周伯通却掮了一只木箱,将小龙女养驯的玉蜂装了不少而来。他孜孜不倦的玩弄多日,领会了指挥蜂群的若干法门,这时听黄蓉叫嚷,旁观之人又多,正好大显身手。
公孙止见到蜂群,吃了一惊,不敢再向李莫愁走近,往山坳里缩身躲开。李莫愁见玉蜂嗡嗡飞近,前无去路,只得沿山路向东退来。武氏父子、程英、陆无双等各执兵刃迎近。耶律齐叫道:“师父,你老人家好本事,快把蜜蜂群收了罢!”
周伯通大呼小叫,要收回蜂群,但他驱蜂之术究未十分到家,大出风头之后,心中万分得意,呼喝更加不对,蜂群怎肯听他号令?仍嗡嗡振翅,向李莫愁追去。
杨过抱着小龙女,低声唤道:“龙儿,龙儿。”小龙女悠悠睁眼,耳畔听到玉蜂嗡嗡声响,便似回到了终南山故居一般,喜道:“咱们回家了吗?”定了定神,才想起适才之事,于是低啸数声,跟着又呼喝几下,那群玉蜂立时绕着李莫愁团团打转,不再乱飞。
小龙女道:“师姊,你生平行事如此,今日总该后悔了罢?”李莫愁脸如死灰,问道:“绝情丹呢?”小龙女凄然一笑,道:“绝情丹已投入了谷底的深渊之中。你为什么要害死天竺僧?他如不死,不但救得杨过和我性命,也能解你之毒。”李莫愁一颗心如铅之重,料知小师妹此言不假,万万想不到一枚冰魄银针杀了天竺僧,到头来竟害了自己。
这时武氏父子、程英、陆无双等已四面合围,周伯通兀自在指手划脚的呼叫。小龙女道:“周老爷子,是这般呼啸。”于是撮唇作啸。周伯通学着呼了几声,千百头玉蜂果然纷纷回入木箱。周伯通大喜,手舞足蹈。
一灯大师微笑道:“伯通兄,多年不见,你仍清健如昔。”周伯通一怔,登时满脸通红,忙合上箱盖,说道:“段皇爷,你也好,我也好,大家都好。”掮起木箱,向小龙女道:“龙姑娘,我教你双手使不同武功,你教我指挥蜜蜂。你是我的师父,我又是你师父,我变成了我自己的祖师爷,一塌里胡涂,哈哈!”远远的去了。
李莫愁眼瞧周遭情势,单是黄蓉、杨过、小龙女任谁一人,自己便抵敌不住,何况群敌合围?把心横了,说道:“各位枉自称作侠义中人,嘿嘿,今日竟如此倚多为胜,仗势欺人!小师妹,我是古墓派弟子,不能死在旁人手下,你上来动手罢!”说着倒转长剑,将剑尖对准了自己胸膛。小龙女摇头道:“事已如此,我杀你作甚?”
武三通突然喝道:“李莫愁,我要问你一句话,陆展元和何沅君的尸首,你弄到那里去了?”李莫愁斗然听到陆展元和何沅君的名字,全身一颤,脸上肌肉抽动,说道:“都烧成灰啦。一个的骨灰散在华山之巅,一个的骨灰倒入了东海,叫他二人永生永世不得聚首。”众人听她如此咬牙切齿的说话,怨毒之深,当真刻骨铭心,无不心下暗惊。
陆无双道:“龙家姊姊心好,不肯杀你。你杀光了我父母亲人,只剩下我一人,今日我可要报仇了。表姊,咱们上!”武氏兄弟齐声道:“我妈妈死在你手下,别人饶你,我兄弟俩决计饶你不得。”李莫愁淡然道:“我一生杀人不计其数,倘若人人要来报仇,我有多少性命来赔?便算是千仇万怨,我终究也不过是一条性命而已。”陆无双和武修文叫道:“那就便宜了你。”一个持刀,一个挺剑,同时举步上前。
李莫愁手腕一振,啪的一声,手中长剑竟自震断,嘴角边意存轻蔑,双手负在背后,不作抵御,只待刀剑砍到,此生便休。
就在此时,忽见东边黑烟红焰冲天而起。黄蓉叫道:“啊哟,庄子起火。”朱子柳道:“暂缓杀她,抢救师叔的遗体要紧。”说着纵身上前,以一阳指手法连点李莫愁身上三处穴道,令她无法再逃。程英道:“还有公孙姑娘的遗体。”众人都道:“不错!”飞步奔回。武氏兄弟押着李莫愁。杨过、小龙女、黄蓉、一灯大师四人缓步在后而行。
离庄子尚有半里,已觉热气扑面,只听得呼号喧哗、梁瓦倒塌声不绝于耳。武三通道:“公孙止这老儿奸恶如此,龙姑娘该当杀了他才是。”朱子柳道:“这场火多半不是公孙止放的,我猜是那光头老太婆的手笔。”武三通愕然道:“裘千尺?她自己一个好好的基业,何必要放火烧了?”朱子柳道:“谷中弟子都不服她,便算咱们杀了公孙止,那老太婆也不能再在此处安居,我瞧这妇人心胸狭窄之极……”
说话之间,已奔近情花丛畔天竺僧丧生之处。朱子柳抱起于竺僧的遗体,见他面目如生,脸上犹带笑容。武三通道:“师叔死得极快,倒没受什么苦楚。”朱子柳沉吟道:“师叔那时正在寻找解除情花之毒的草药……”
这时黄蓉和一灯也已赶到,黄蓉听了朱子柳的话,在天竺僧身周细看,并未发见有何异状,伸手到天竺僧的衣袋中去,也寻不到什么东西,问朱子柳道:“令师叔没留下什么言语么?”朱子柳道:“没有。我和师叔从那砖窑中出来,谁也没料到竟会有大敌窥伺在侧。”黄蓉瞧瞧天竺僧含着笑容的脸色,突然心念一动,俯身翻过天竺僧的手掌,只见他右手拇指和食指之间拿着一株深紫色的小草。黄蓉轻轻扳开他手指,拿起小草,问道:“这是什么草?”朱子柳摇摇头,并不识得。黄蓉拿近鼻边一闻,觉有一股恶臭,中人欲呕。
一灯忙道:“郭夫人小心,这是断肠草,含有剧毒。”黄蓉一怔,好生失望。武氏兄弟押着李莫愁到来,武修文听一灯说这草含有剧毒,说道:“师娘,不如叫这万恶的女魔头把草药吃了。”一灯道:“善哉,善哉!小小孩儿,不可多起毒心。”武修文急道:“师祖爷爷,难道对这恶魔,你也要心存慈悲么?”
这时四周树木着火,毕卜之声大作,热气越来越难忍受。黄蓉道:“大伙先退向东北角石山上再说。”各人奔上斜坡,眼见屋宇连绵,已尽数卷入烈火之中。
李莫愁给点中了穴道,虽能行走,武功却半点施展不出,暗自运气,想悄悄冲开穴道,乘人不防便突然发难,纵然伤不了敌人,自己便可脱身逃走,那知真气一动,胸口小腹之中立时剧痛,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她遍身受了情花之刺,先前还仗真气护身,花毒一时不致发作,这时穴道受制,真气涣散,花毒越发越猛。她胸腹奇痛,遥遥望见杨过和小龙女并肩头而来,一个是英俊潇洒的美少年,一个是娇柔婀娜的俏姑娘,眼睛一花,模模糊糊的竟看到是自己刻骨相思的意中人陆展元,另一个却是他的妻子何沅君。她冲口而出,叫道:“展元,你好狠心,这时还有脸来见我?”心中一动激情,花毒发作得更厉害了,全身打颤,脸上肌肉抽动。众人见她模样可怖已极,都不自禁的退开几步。
李莫愁一生倨傲,从不向人示弱,但这时心中酸苦,身上剧痛,熬不住叫道:“我好痛啊,快救救我。”朱子柳指着天竺僧的遗体道:“我师叔本可救你,然而你杀死了他。”李莫愁咬着牙齿道:“不错,是我杀了他,世上的男人女人我都要杀。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你们为什么还活着?我要你们一起都死!”她痛得再也忍耐不住,突然间双臂一振,猛向武敦儒手中所持长剑撞去。武敦儒无日不在想将她一剑刺死,好替亡母报仇,但忽地见她向自己剑尖上撞来,出其不意,吃了一惊,自然而然的缩剑相避。
李莫愁撞了个空,一个觔斗,骨碌碌的便从山坡上滚下,直跌入烈火之中。众人齐声惊叫,从山坡上望下去,只见她霎时间衣衫着火,红焰火舌,飞舞身周,但她站直了身子,竟动也不动。众人无不骇然。
小龙女想起师门之情,叫道:“师姊,快出来!”李莫愁挺立在熊熊烈火之中,竟绝不理会。瞬息之间,火焰已将她全身裹住。突然火中传出一阵凄厉的歌声:“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唱到这里,声若游丝,悄然而绝。
小龙女拉着杨过手臂,怔怔的流下泪来。众人心想李莫愁一生造孽万端,今日丧命实属死有余辜,但她也非天生狠恶,只因误于情障,以致走入歧途,愈陷愈深,终于不可自拔,思之也不禁恻然生悯。陆无双对满门被害之仇一直念念不忘,然见她下场如此之惨,大仇虽然得报,心中却无喜悦。黄蓉怀中抱着郭襄,想及李莫愁无恶不作,但生平也有一善,于郭襄有月余养育之恩,于是拿着郭襄的两只小手,向火焰中拜了几拜。
杨过从断肠崖前赶回之时,本想到大厅去抢出绿萼的遗体,但火头从大厅而起,没行到半路,已望见厅堂四周烈焰冲天,这时火势愈大,想起绿萼和李莫愁一善一恶,同为殉情而死,同归葬身火窟,心下黯然,不禁一声长叹。
便在此时,猛听得东北角山顶上有人纵声怪笑,有若枭鸣,极是刺耳。杨过冲口而出:“是裘千尺!她怎地到了那边山顶上去?”小龙女心念一动,道:“咱们再问问她去,是否尚有绝情丹留下?”杨过苦笑道:“龙儿,龙儿,你到这时还想不透么?”
黄蓉、武三通、朱子柳等听小龙女如此说,均想:“何不便问问她去?倘若再求得丹药,定要迫杨过服食,不容他再这般自暴自弃的毁丹寻死了。”人人心念相同,好几人齐声说道:“过去瞧瞧。”武氏父子、耶律齐、完颜萍等抢先拔足便奔。杨过叹了口气,微微摇头,心想:“除非你们能求得仙丹灵药,使我夫妻同时活命。”
程英一直在旁默默的瞧着他,突然说道:“杨大哥,你不可不理大家的好心。咱们都过去罢!”她自来待到杨过甚厚,杨过心中一直好生感激,虽他情有独钟,不能移爱,但对这位红颜知己相敬殊深。两人相识以来,她从没求过他做什么事,这句话教杨过万难拒却,只得点头应道:“好,大伙去瞧瞧她在山顶捣什么鬼。”
一行人依循裘千尺的笑声奔向山顶。杨过见这山顶草木萧瑟,正是当日他和公孙绿萼、裘千尺三人从洞中逃出生天之处。今日风物无异,而绿萼固已不在,自己在世上也已为日无多了。
众人行到离山顶约有里许之处,已看清楚裘千尺独自坐在山巅一张太师椅中,仰天狂笑,状若疯颠。陆无双道:“她只怕是失心疯了。”黄蓉道:“大家别走近了,这人心肠毒辣,须防有甚诡计。我瞧她未必便真是疯颠。”众人怕她枣核钉厉害,远远的站住了脚。黄蓉提一口气,正欲出言,忽见对面山石后转出一人,蓝衫方巾,正是公孙止。
他脱下长袍,拿在右手一挥,劲透衫尾,长袍登时挺得笔直,众人暗暗喝采。只听他大声狞笑,喝道:“恶毒老妇,你一把大火,将我祖先数百年相传的大好基业烧得干干净净,今日还饶得过你么?”说着挥动长衫,向裘千尺奔去。
只听得飕的一声响,裘千尺吐出一枚枣核钉,向公孙止激射过去。破空之声在高山之巅发出,铁钉射程又远,飕飕声响,尖锐凌厉。公孙止长袍抖动,已将铁钉裹住。枣核钉力道极强,但长袍将它劲力拉得偏了,虽刺破了数层长袍,却已打不到身上。公孙止初时还料不定手中长袍是否真能挡得住枣核钉,但心中恼怒已极,见她独坐山巅,孤立无援,正是杀她的良机,否则待山下敌人赶到便不能下手了,是以冒险疾冲而上,待见枣核钉伤不得自己,脚下奔跑更速。
裘千尺见他奔近,惊叫:“快救人那!”神色惶恐之极。郭芙道:“妈,这老头儿要杀人了!”黄蓉心中不解:“这老妇明明没疯,却何以大声发笑,将他招来?”只听得呼呼两声,裘千尺接连发出两枚枣核钉,两人相距近了,铁钉去势更急。公孙止长衫连挥,一一荡开,忽地里他长声大叫,身子猛然不见,缩入了地中。裘千尺哈哈大笑。
那笑声只发出“哈哈……”两响,地底下忽然飞出一件长袍,裹住裘千尺的坐椅,将她连人带椅的拖进了地底。裘千尺的笑声突然变为尖叫,夹着公孙止惊惶恐怖的呼声从地底传上。两股怪叫夹在一起,好一阵不绝,蓦地里一片寂静,无声无息。
众人在山腰间看得清楚、听得明白,面面相觑,不明其理,只杨过懂得其中缘故,不禁暗叹:“报应,报应!”众人加快脚步,奔到山巅,只见四名婢女尸横就地,旁边一个大洞,向下望去,黑黝黝的深不见底。
原来裘千尺在地底山洞受尽了折磨,怨毒深极,先是一把火将绝情庄烧成了白地,再命婢女将自己抬到这山巅之上。当日杨过和绿萼从地洞中救她出来,便由这山巅的孔穴中脱身。她命四名婢女攀折树枝,拔了枯草,将孔穴掩没,然后以枣核钉射杀婢女,纵声发笑,至于她发钉、吃惊,全是假装,好使公孙止不起疑心。
公孙止不知道荒山之岭有此孔穴,飞步奔来时终于踏上了陷阱。但他垂死尚要挣扎,挥出长袍想拉住裘千尺的坐椅,以便翻身而上,岂知一拉之下,两人一起摔落。想不到两人生时切齿为雠,到头来却同刻而死,同穴而葬。这一跌百余丈,一对生死冤家化成一团肉泥,你身中有我,我身中有你,再也分拆不开。
杨过说出原委,众人尽皆叹息。程英、耶律齐兄妹等掘了一个大坑,将四名婢女葬了。眼见绝情谷中火势正烈,已无可安居之处,众人于一日之间见了不少人死亡,觉得这谷中处处隐伏危机,均盼尽早离去。
朱子柳又道:“杨兄弟受毒后未获解药,我们须得及早去寻访名医,好为他医治。”众人齐声称是。黄蓉却道:“不,今日还去不得。”朱子柳道:“郭夫人有何高见?”黄蓉皱眉道:“我受了裘千尺枣核钉的震荡,一直内息不调,今晚委屈各位便在谷中露宿一宵,待明日再行如何?”众人听得她身子不适,自无异议,当下分头去寻山洞之类的住宿之地。
小龙女和杨过并肩头而行,正要下山,黄蓉道:“龙家妹妹,你过来,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说。”说着将郭襄交给郭芙抱着,过去携了小龙女的手,向杨过微微一笑,道:“过儿,你放心,她既和你成婚,我决不会劝她跟你离异。”杨过一笑不答,心中奇怪:“郭伯母要跟她说些什么了?”见两人携手走到山下一株大树下坐下,虽然纳闷,却也不便过去,转念一想:“龙儿什么也不会瞒我,待会何愁她不说?”
黄蓉拉着小龙女的手坐下,说道:“龙家妹妹,我那莽撞胡涂的女孩儿对你和过儿多有得罪,我委实万分过意不去。”小龙女道:“那没什么。”心中却道:“她一枚毒针要了我们两人的性命,你纵然说万分过意不去,又有什么用了?”
黄蓉见她神色黯然,心中更加歉疚。她当时未入古墓,未悉原委,只道银针虽毒,亦不难治,当年武三通、杨过等均受其毒,后来一一治愈,那想得到小龙女却是适当经脉逆转之际为郭芙发针射中,实已制了她死命,说道:“有一件事我不明白,要向妹妹请教。你辛辛苦苦的夺得了绝情丹,过儿却不肯服,竟投入了万丈深渊之中,那是什么缘故?”小龙女轻叹口气,心想:“我性命已在旦夕之间,过儿对我情意深重,焉肯独活?但事已至此,我又何必多说,徒然多起波澜?”只道:“他脾气有点古怪。”
黄蓉道:“过儿是个至性至情之人,想是他见公孙姑娘为此丹舍身,心中不忍,因此情愿不服,以报答这位红颜知己。妹妹,他这番念头固令人起敬,但人死不能复生,他如此坚执,反倒违逆公孙姑娘舍身求丹之意了。”小龙女点了点头。
黄蓉又道:“过儿只听你一人的话,你好好劝劝他罢。”小龙女凄然道:“他便肯听我的话,这世上又那里再有绝情丹?”黄蓉说道:“绝情丹虽然没有,他体内情花之毒未必便不能解,所难者是他不肯服药。”小龙女又惊又喜,站起身来,说道:“那……那是什么解药啊?”黄蓉拉着她手,道:“你坐下。”从怀中取出一株深紫色的小草,说道:“这是断肠草,那天竺师叔临死之际,手中持着这棵小草。朱子柳大哥言道,他出去找寻解药,突然中针而毙。你可见到他人虽断气,脸上犹带笑容?自是因找到此草而喜。我师父洪七公他老人家曾道:凡毒蛇出没之处,七步内必有解救蛇毒之药,其它毒物,无不如此,这是天地间万物生克的至理。这断肠草正好生在情花树下,虽说此草具有剧毒,但我反复思量,此草以毒攻毒,正是情花的对头克星。”
这番话只听得小龙女连连点头。黄蓉道:“服这毒草自是干冒大险,但反正已然无药可救,咱们死里求生,务当一试。据我细想,十成中倒有九成生效。”小龙女素知黄蓉多智,她既说得如此断定,谅无乖误,何况除此之外亦无他法。眼见李莫愁身上情花之毒发作,其疼痛难当之状令人心悸魂飞,万一断肠草治不好情花之毒,杨过反而为草药毒毙,那也胜于因情花之毒发作而死。她低头沉吟,心意以决,道:“好,我便劝他服食。”
黄蓉又从怀中取出一大把断肠草来,交给了小龙女,说道:“我一路拔取,这许多总该够了。你要他先服少量,运气护住脏腑,瞧功效如何,再行酌量增减。”小龙女收入怀中,向黄蓉盈盈拜倒,低声道:“过儿他……他一生孤苦,行事任性。郭夫人你要好好照看他些。”黄蓉忙伸手扶起,笑道:“你照看着他,胜我百倍,待襄阳围解之后,咱们同到桃花岛上盘桓些时。”
她虽聪明,却那想得到小龙女自知命不久长,这几句话是全心全意的求她照顾杨过。黄蓉抬起头来,只见杨过远远站在对面山之中,凝望着小龙女。
杨过一直便望着小龙女,只听不见她和黄蓉的说话,见黄蓉走开,便缓缓过来。小龙女站起身来,说道:“今儿见了许多惨事,可是咱们自己的日子也不多了。过儿,旁人的事儿,咱们一概不提,你陪我走走。”杨过道:“好,我也正是这个意思。”两人手携着手,顺着山腰的幽径走去。
行不多时,见一男一女并肩在山石旁喁喁细语,却是武敦儒和耶律燕。杨过微微一笑,加快脚步,走过两人身畔。忽听前面树丛中传出嬉笑之声,完颜萍奔了出来,后面一人笑道:“瞧你逃到那儿去?”完颜萍见到杨过二人,脸上一红,叫道:“杨大哥、大嫂!”转身奔入左首林中,跟着武修文从树丛中出来,追入林去。
杨过低声吟道:“问世间,情是何物?”顿了一顿,道:“没多久之前,武氏兄弟为了郭姑娘要死要活,可是一转眼间,两人便移情别向。有的人一生一世只钟情于一人,但似公孙止、裘千尺这般,却难说得很了。唉,问世间,情是何物?这一句话也真该问。”小龙女低头沉思,默默无言。
两人缓缓走到山脚下,回头只见夕阳在山,照得半天云彩红中泛紫,蓝天薄雾衬着山顶积雪,美艳难言,两人想到在世之时无多,对这丽景更是留恋。
小龙女痴痴的望了一会,忽问:“你说人死之后,真要去阴世,真有个阎罗王么?”杨过道:“但愿如此。阴世便有刀山油锅诸般苦刑,也还是有阴世的好。否则,渺渺茫茫,咱俩可永不能相见聚会了。”小龙女道:“是啊,但愿得真有个阴世才好。听说黄泉路上有个孟婆,她让你喝一碗汤,阳世种种你便尽都忘了。这碗汤啊,我可不喝。过儿,我要永远永远记着你的恩情。”她善于自制,虽心中悲伤,语气还是平平淡淡。杨过却实在忍耐不住了,转过身去,拭了拭眼泪。
小龙女叹道:“幽冥之事,究属渺茫,能够不死,总是不死的好。过儿,你瞧这朵花儿多好看。”杨过顺着她的手指,见路边一朵深红色的鲜花正自盛放,直有碗口来大,在风中微微颤动,似牡丹不是牡丹,似芍药不是芍药,说道:“这花当真少见,隆冬之际,尚开得这般灿烂。我给它取个名儿,便叫作龙女花罢。”说着走过去摘下,插在小龙女鬓边。小龙女笑道:“多谢你啦。给了我一朵好花,给花取了个好名儿。”
两人又行一阵,在一片草地上坐了下来。小龙女道:“你还记得那日拜我为师的情景么?”杨过道:“怎不记得?”小龙女道:“你发过誓,说这一生永远听我的话,不管我说什么,你总是不会违拗。现下我做了你的媳妇,你说该当由我‘出嫁从夫’呢,还是由你‘不违师命’?”杨过笑道:“你说什么,我便做什么,师命不敢违,妻命更加不敢违。”小龙女道:“嗯,你可要记得才好。”
两人偎依着坐在草地之上,遥遥听见武三通高呼两人前去用膳,杨过和小龙女相视一笑,均想:“何必为了一餐,舍却如此美景?”过了一会,天色渐黑,两人累了一日一夜,身上又各受伤,终于都慢慢合上眼睛睡着了。
睡到中夜,杨过迷迷糊糊道:“龙儿,你冷吗?”要伸手把她搂在怀里,那知一搂却搂了个空。杨过吃了一惊,睁开眼来,身边空空,小龙女已不知到了何处。他急跃而起,转身四望,冷月当空,银光遍地,空山寂寂,花影重重,那里有小龙女在?杨过急奔上山,大声呼道:“龙儿,龙儿!”
他在山巅大叫:“龙儿,龙儿!”四下里山谷鸣响,传回来“龙儿,龙儿!”的呼声,但小龙女始终没有回答。杨过心中惊诧:“她到了那里去呢?这山中不见得有什么猛禽怪兽,便是有,也伤她不得。倘若夜中猝遇强敌,她睡在我身旁,我决不致毫无知觉。”
他这么大声呼叫,一灯、黄蓉、朱子柳等尽皆惊醒。众人听说小龙女突然不知去向,个个都大感诧异,分头在绝情谷四周寻找,却那有她的踪迹?
杨过疾奔疾走,如颠如狂。终于各人重行会聚,杨过也静了下来,心想:“她必是自行离去,我才一无所知。但为什么要走?此事定与郭夫人日间跟她所说的话有关。当日她悄然远行,终于到这绝情谷来,也便因郭夫人一番说话而起。”大声问道:“郭伯母,你日间到底跟她说了些什么话?”
黄蓉也想不出小龙女何以会忽地失踪,见杨过额上青筋爆起,更是担心,说道:“我要她劝你服那断肠草,或可解你体内情花之毒。”杨过冲口而出:“她既活不成,我又何必独自活在世间?”黄蓉安慰道:“你不用心急。龙姑娘一时不知去了那里,她武功高强,那里会有不测?怎说得上‘活不成’三字?”杨过焦急之下,难以自制,大声道:“你的宝贝女儿用冰魄银针打中了她,那时她正当逆转经脉疗伤,剧毒尽数吸入了丹田内脏。她又不是神仙,怎么还活得成?”
黄蓉怎料得到竟有此事?她虽听女儿说在古墓中以冰魄银针误伤了杨龙二人,但想他夫妻均是古墓派传人,与李莫愁同出一派,自有本门解药,只不过一时疼痛,决无后患,这时听杨过一说,惊得脸都白了。她动念极快,立时想到:“原来过儿不肯服那绝情丹,是为了妻子性命难保,是以不愿独生。那么龙姑娘去了那里呢?”抬头向公孙止和裘千尺失足堕入深洞的那山望了一眼,不禁打了个寒战。
杨过目不转瞬的凝视着她,黄蓉望着那山峰发颤,这心意他如何不知?霎时之间又惊又怒,说道:“她既已性命难保,你便劝她自尽,好救我一命,是不是?你自以为是对我一番善心,你……你……为什么自始至终对我这么狠毒……”说到这里,气塞胸臆,仰天便倒,竟自晕了过去。
一灯伸手在他背上推拿了一会,杨过悠悠醒转。黄蓉道:“我只劝她救你性命,决没劝她自尽,你如不信,也只由得你。”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当如何。黄蓉道:“咱们上这峰去瞧瞧。”众人一齐上峰,向深洞中望下去,黑黝黝的什么也瞧不见。
程英忽道:“咱们搓树皮打条长索,让我到那深洞中去探一探。杨大嫂万一……万一不幸失足……”黄蓉点头道:“咱们总须查个水落石出。”
各人举刀挥剑,割切树皮搓结绳索,人多力强,到天明之时便已结成一条百余丈的绳索。众小辈纷纷请缨,自愿下洞。杨过道:“我下去瞧。”众人望着黄蓉,听她示下。黄蓉知杨过对自己已然起疑,若出言阻止,他必不肯听,但若让他下去,说不定小龙女当真跌死在内,他怎肯再会上来?一时踌躇不语。
程英毅然道:“杨大哥,我下去。你信得过我么?”除小龙女外,杨过最服的便是程英,自己也确忧心如焚,手足无力,便点了点头。武氏父子和耶律齐等拉住长索,将程英缓缓缒将下去。长索直放到只余十多丈,程英方始着地。
众人团团站在洞口周围,谁都不开口说话,怔怔的望着山洞,只待程英上来传报消息。各人尽皆心焦,程英始终迟迟不上。黄蓉和朱子柳对望一眼,两人同样心思:“倘若小龙女真的死在下面,杨过定要跃下洞去,须得及时拉住了他。”
杨过向黄蓉和朱子柳望了一眼,心道:“我要寻死,自会悄悄的自求了断,难道会在这儿跟你们拉拉扯扯,效那愚夫愚妇所为么?”
只见武三通手中执着的绳索突然晃动,郭芙、武氏兄弟等齐声叫道:“快拉她上来。”各人合力拉绳,将程英吊上。程英未出洞口,已大声叫道:“没有,杨大嫂不在。”众人大喜,不约而同的吁了口长气。片刻间程英钻出洞来,说道:“杨大哥,我到处都仔细瞧过了,下面只有公孙止夫妇粉身碎骨的遗骸,再无别物。”
朱子柳沉吟道:“咱们四下里都找遍了,想来龙姑娘此时定已出谷。”陆无双忽道:“还有一处没去瞧过,说不定她正在设法捞那颗绝情丹上来……”
杨过心头一震,没听她说完,发足便往断肠崖奔去。他一面急奔,一面大呼:“龙儿,龙儿!”到得崖前,俯视深谷,但见灰雾茫茫,那有人影?
寻思:“龙儿心思单纯,如有什么心事,决计不会对我隐瞒。”逐一回想小龙女说过的言语:“她只说过,要我记得永远听她吩咐的誓言。我自是永不违拗她的心意,那又何消说得?可是她并没吩咐过我什么啊?”抬起头来,低声道:“龙儿,龙儿,你到底去了那里?要我遵从你什么话呢?”眼望着对面的断肠崖,隐隐约约间便见似见一个白衣姑娘鬓插红花、身形飘忽,手执双剑正与公孙止激斗。他大叫一声:“龙儿!”一定神,那里有小龙女在?只是一团团白雾随风飘荡而已,但那朵红花却当真是在对面山崖之下。
他心中奇怪:“昨日龙儿与公孙止在此相斗,明明未见有此花在。此处全是山石,草木不生,怎会有花?若说是风吹来,又怎能如此凑巧?”提一口气,从石梁奔到崖上。走到临近,不禁胸口腾的一震,这正是他昨日摘来插在小龙女鬓边那一朵,左侧两片花瓣微现憔悴之色,他认得清清楚楚,昨晚临睡,这朵红花仍在小龙女鬓边,花既在此,小龙女昨夜自是到过此处了。
杨过俯身拾起花朵,只见花下有个纸包,忙打开纸包,里面包着一束深紫色的小草,正是情花树下的断肠草。他心中怦怦乱跳,拿着那张包草的白纸翻来覆去细看,上面并无字迹,忽听得隔崖陆无双叫道:“杨大哥,你在那边干什么?”杨过一回头,猛见崖壁上用剑尖刻着两行字,一行大的写道:“十六年后,在此相会,夫妻情深,勿失信约。”另一行较小的字写道:“小龙女嘱夫君杨郎,珍重万千,务求相聚。”
杨过痴痴的望着那两行字,一时间心慌意乱,实不明是何用意,心想:“她约我十六年后在此重会,那么她到那里去了呢?她身中剧毒,难以痊可,十天半月都未必挨得到,怎能有十六年之约?她明明知道我已将绝情丹摔去,又怎能期我于十六年之后?”他越想心绪越乱,身子摇摇欲坠。
众人在对崖见他如痴如狂,深怕他一个失足,便此堕入谷底深渊。倘若过去相劝,那崖上只能再容一人,如杨过真的发起狂来,他武功又高,没人制得他住,势必为他一同拖堕深渊。黄蓉眉头微蹙,对程英道:“师妹,他似乎还肯听你说话。”程英点点头,道:“是!我过去瞧瞧。”说着飞身上了石梁,向杨过走去。
杨过听得背后脚步声,大声喝道:“谁也不许过来!”猛地转身,眼中射出凶光。程英柔声道:“杨大哥,是我啊。我只是想帮你找杨大嫂,别无他意。”杨过凝视着程英,过了半晌,眼色渐渐柔和。
程英向前走了一步,问道:“这朵红花,是杨大嫂留下的么?”杨过道:“是啊。为什么要十六年?为什么要十六年?”程英缓步走到崖上,顺着杨过的目光,向石壁上那两行字低声读了一遍,也大惑不解,说道:“郭夫人足智多谋,料事如神,谁也比她不上。咱们问她去,必有明解。”杨过道:“不错。石梁滑溜,你脚下小心。”飞身回到对山,将崖壁的两行字对黄蓉说了。
黄蓉默默沉思了一会,突然两眼发亮,双手一拍,笑道:“过儿,大喜,大喜!”杨过惊喜交集,颤声道:“你说……说是喜讯么?”黄蓉道:“这个自然。龙家妹子遇到了南海神尼,当真旷世奇缘。”杨过脸色迷惘,问道:“南海神尼?那是谁?”
黄蓉道:“南海神尼是佛门中的大圣,佛法与武功上的修为都深不可测。只因她足迹罕履中土,是以中原武林人士极少有人知她老人家的大名。我爹爹当年曾见过她一面,承蒙授以一路掌法,一生受用无穷,嗯,那是十六、三十二,不错,是三十二年之前的事了。”杨过将信将疑,喃喃的道:“三十二年?”
黄蓉道:“是啊,这位神尼只怕已近百岁高龄。我爹爹说,每隔十六年,她老人家便来中土一行,恶人撞到了她那是前世不修。好人遇到了,她老人家必有慈悲。龙家妹子这等美艳如仙的人物,她老人家一定十分喜欢,将她收作徒儿,带到南海去了。”杨过喃喃的道:“隔十六年,隔十六年。一灯大师,此事当真么?”一灯“嗯”的一声。
黄蓉抢着道:“这位神尼佛法虽深,脾气却有点古怪。大师,你见过她老人家么?”一灯摇头道:“老衲无缘,未曾得见。”黄蓉叹道:“她老人家便是有一点不通情理,想人家少年夫妻,如花年华,却要他们生生的分隔十六年,那不是太残忍了么?龙妹妹武功已这么高,再学十六年,难道真要把丈夫制得服服贴贴才罢手么?”说着哈哈一笑。杨过道:“不,郭伯母,那倒不是的。”黄蓉道:“怎么?”杨过道:“龙儿毒入脏腑,性命难保,倘若真的蒙神尼她老人家垂青,那么这十六年之中,定是神尼以大神通驱除她体内剧毒。我总道……总道那是再也治不好的了。”
黄蓉叹了口气,说道:“芙儿莽撞伤人,我……我真是惭愧无地。过儿,你这番猜测似乎更近情理。龙妹妹毒入脏腑,神尼便有仙丹妙药,也非短时能将剧毒除尽。只盼她早日康复,神尼忽发善心,不用这么久,便放她和你相会了。”
杨过从未听说“南海神尼”的名字,心头恍恍惚惚,欲待不信,但花草在手,字迹在石,却是千真万确。小龙女如真遇到不测,又怎能有十六年之约?他沉吟半晌,又问:“郭伯母,你怎知是南海神尼收了她去?她又怎地不在壁上书下真情,也好免我牵挂?”
黄蓉道:“我是从‘十六年后’这四字中推想出来的。我只知南海神尼每隔十六年一履中土,除她之外,并无别人有此等奇习。一灯大师,你想得起有旁人么?”一灯摇头道:“没有。”黄蓉道:“这位神尼连她的名字也不准旁人提,怎许龙妹妹在石上书她名号?就可惜这断肠草不知能否解得你体内之毒,倘若……唉,十六年后龙妹妹欣然归来,要是见不到你,只怕她也不肯再活了。”
杨过眼眶泪水充盈,望出来模糊一片,依稀若见对面崖上有个白影徘徊,似是十六年后小龙女在此寻觅,却失望伤心,寻不到自己。一阵冷风吹来,他机伶伶打个冷战,毅然道:“郭伯母,那我便到南海去找她,但不知神尼她老人家驻锡何处?”
黄蓉道:“你千万莫作此想,南海神尼所住的大智岛岂容外人涉足?而男子一登此岛,更立招杀身之祸。我爹爹颇蒙神尼青目,也从未敢赴大智岛拜谒。龙妹妹既蒙神尼她老人家收留,相见有日,十六年弹指即过,又何必急在一时?”
杨过瞪着黄蓉,厉声道:“郭伯母,你这番话到底是真是假?”黄蓉道:“你再去瞧瞧石壁上的字迹,若非龙家妹子所书,我说的自然也未必是真。”杨过道:“那字迹没错。她写我这‘杨’字,右边那‘日’字下总是少写一画,这不是别人假冒的。”黄蓉拍手道:“那便好了。不瞒你说,我只觉此事太过凑巧,一直还疑心是朱大哥暗中布置了来让你宽心的呢。”
杨过低头沉思半晌,说道:“好,我便服这断肠草试试,倘若无效,十六年后,请郭伯母告知我那苦命的妻子罢。”转头向朱子柳说道:“朱大叔,但不知这草如何服法?”朱子柳只知这断肠草剧毒无比,如何用来以毒攻毒却全无头绪,向一灯道:“师父,此事须听你老人家示下。”
一灯伸出右手食指,在杨过的“少海”、“通里”、“神门”、“极泉”四处穴道上缓缓各点一指。这四穴都属于阳气初生的“手少阴心经”。杨过但觉一股暖气自四穴通向胸口,心中闷塞之意立时大减。一灯道:“情花之毒既与心意相通,料想断肠草解毒之时也必攻心。我点你四穴,护住心脉。你先服一棵试试。”杨过躬身道谢。一灯叹道:“我师弟若在,他必能配以君臣调和的良药,也不用咱们这般提心吊胆的暗中摸索了。”
杨过当得悉天竺僧为李莫愁打死之时,料知小龙女无法治愈,死志早决,但此刻想到十六年之约,求生意念复又大旺,取出一棵断肠草来,放入口中慢慢咀嚼,但觉奇臭无比,而其味苦极,远胜黄连。他连草带汁吞入肚中。此前他不愿独活,这时却惟恐先死,只怕十六年后小龙女重来断肠崖时找不到自己,那时她伤心失望,如何能忍?盘膝坐下,潜运内力,护住心脉和丹田,过不多时,腹中猛地一动,跟着便即大痛。
这痛楚就如千万枚钢针同时在腹中扎刺,又如肚肠寸寸断绝,“断肠”二字,实非虚言。杨过一声不哼,出力强忍,约莫过了一盏茶时分,疼痛更遍及全身,四肢百骸,尽受荼毒,但一块心田始终暖和舒畅,足见一灯大师的一阳指神功委实精深卓绝。这番疼痛足足持续了小半个时辰,他才觉痛楚又渐渐回归肚腹,忽地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来。这口血殷红灿烂,比寻常人血鲜艳得多。
程英、陆无双等见他吐血,都“啊”的一声轻呼。一灯大师却脸有喜色,低声道:“师弟,师弟,你虽身死,仍有遗惠于人。”杨过一跃而起,说道:“我这条命是天竺神僧、大师和郭伯母救的。”
陆无双喜道:“你身上的毒质都解去了吗?”杨过道:“那有这么快?但既知此草有效,每日服他一棵,毒性总能逐步减轻。”陆无双道:“你怎知毒性何日除净?如果体内已经无毒,你仍吃之不已,岂不是肚肠都烂断了么?”杨过道:“这个我可自知,如毒性未净,倘若……倘若心中情欲不净,胸口便会剧痛。”
郭芙一直在旁怔怔听着,突然插口道:“杨大哥只想念杨大嫂,他才不会想念你呢。”昨日公孙止以黑剑削来,郭芙得陆无双提醒,举臂挡过,当时只道她是好意,倒也颇为感激。但后来越想越不对,陆无双既不知道自己身披软猬甲,更不会好心提醒,自然是想为杨过报断臂之仇,要自己也断一臂,用心甚恶,心中怒气郁积已久,这时忍不住出言讥嘲。黄蓉忙喝:“芙儿你瞎说什么?”陆无双却已满脸飞红。
郭芙仍不住口,说道:“十六年后杨大嫂便要回来,你不用痴心妄想。”陆无双再也忍耐不住,戟指喝道:“若不是你,杨大哥又何用与杨大嫂分手一十六年?你自己想想,你害得杨大哥可有多惨?”郭芙秀眉一扬,待要反唇相稽。黄蓉厉声喝道:“芙儿,你再对人无礼,你立时自行回桃花岛去。不许你去襄阳。”郭芙不敢再说,只对陆无双怒目而视。
杨过长叹一声,对陆无双道:“这件事阴差阳错,郭姑娘也不是有意害人。无双妹子,此事今后不用再提了。”陆无双听他叫自己“无双妹子”,而叫郭芙为“郭姑娘”,显然分了亲疏,心中大喜,向郭芙扮个鬼脸。
一灯道:“杨少侠服断肠草而身子不损,看来这草确有解毒之效,但为求万全,不宜连续服食,等七日之后,再服第二次。那时你仍须自点这四处穴道护住心脉,所服草药,份量也须酌减。”杨过躬身道:“谨聆大师教诲。”
黄蓉见太阳已到了头顶,说道:“咱们离襄阳已久,不知军情如何?我甚是牵挂,今日便要回去。过儿,你也一起去襄阳罢,郭伯父想念你得紧呢。”杨过道:“我要在这里等候我妻子。”郭芙奇道:“你要在此等她十六年?”杨过道:“我不知道,反正我也没别的地方好去。”黄蓉道:“你在这里再等十天半月,也是好的。只盼龙家妹子途中能差人传个讯或写封信来。如龙家妹子真无音讯,你便到襄阳来。”杨过怔怔瞧着对面山崖,并不答应。
众人与杨过作别。郭芙见陆无双并无去意,忍不住说道:“陆无双,你在这里陪伴杨大哥么?”陆无双脸上一红,道:“跟你有什么相干?”程英忽道:“杨大哥尚未痊愈,我和表妹留着照料他几天。”
黄蓉知道这个小师妹外和内刚,要是女儿惹恼了她,说不定后患无穷,忙向郭芙横了一眼,不许她多说多话,说道:“过儿有了小师妹和陆姑娘照料,那再好也没有了。待他体内毒性全解后,三位请结伴到襄阳来,我们夫妇扫榻相候。”
杨过、程英、陆无双三人伫立山边,眼望一灯、黄蓉等一行人渐行渐远,终于为林梢遮没。山林中大火烧了一夜,这时已渐熄灭。
杨过道:“两位妹妹,我有一个念头,说出来请勿见怪。”陆无双道:“谁会见怪你了?”杨过道:“咱三人相识以来,甚是投缘,我并无兄弟姊妹,意欲和两位义结金兰,从此兄妹相称,有如骨肉。两位意下如何?”程英心中一酸,知他对小龙女之情生死不渝,因有十六年遥遥相待,故要定下兄妹名份,以免日久相处,各自尴尬,但见陆无双低下头,眼中含泪,忙道:“咱两人有这么一位大哥,真是求之不得。”
陆无双走到一株情花树下,拔了三株断肠草,并排插好,笑道:“人家结拜是撮土为香,咱三人别开生面,插草为香。”她虽强作欢颜,但说到后来,声音已有些哽咽,不待杨过回答,先盈盈拜了下去。杨过和程英也有她身旁跪倒,拜了八拜,各自叙礼。
杨过道:“二妹、三妹,天下最可恶之物,莫过于这情花树,倘若树种传出谷去,流毒无穷。咱们发个愿心,把它尽数毁了,你说可好?”程英道:“大哥有此善愿,菩萨必保佑你早日和大嫂相聚。”杨过听了这话,精神为之一振。
当下三人到火场中捡出三件铁器,折下树枝装上把手,将谷中尚未烧去的情花花树一株株砍伐下来烧毁。谷中花树为数不少,又要小心防备花刺,因此直忙到第六日,方始砍伐烧毁干净。三人惟恐留下一株,祸根不除,终又延生,在谷中到处寻觅,再无情花花枝和果实种子的踪迹,这才罢手。经此一役,这为祸世间的奇树终于在杨程陆三人手下灭绝,后人不复再睹,三人当真做了一件极大善举。
次日清晨,陆无双取出一棵断肠草,道:“大哥,今天你又要吃这毒草了。”
杨过有了七日前的经历,知道断肠草虽毒,自己尽可抵御得住,于是自点护心的四处穴道,取过一棵断肠草,摘去少许,嚼烂咽下。这一次他体内毒性已经减轻,所服草药已减,疼痛也不若上次那么厉害,过了小半个时辰,呕出一口鲜血,疼痛即止。
杨过站直身子,舒展了一回手脚,见程英和陆无双都满脸的喜色,心想:“这两个义妹如此待我,生平有这样一个红颜知己,已可无憾,何况两个?只是我却无以为报。”微一沉吟,心想:“二妹得遇明师,所学大是不凡,只须假以时日,循序渐进,便能达一流高手之境。三妹的遭际却远不如她。”说道:“三妹,你的师父和我师父是师姊妹,说起来咱二人还是师兄妹。咱古墓派最精深的武功,载在《玉女心经》之中。李莫愁毕生心愿,便是想一读此经,却到死未能如愿。左右无事,我便传你一些本门的武功如何?”陆无双大喜,道:“多谢大哥,下次再撞到郭芙,便不怕她无礼了。”
杨过微微一笑,当下将《玉女心经》中的口诀,自浅至深的说给她听,说道:“你先把口诀记熟,练功之时可请二妹助你。这谷中无外人到来,正是练功的绝妙所在。”
此后数日,陆无双专心致志的记诵《玉女心经》,她所学本是古墓派功夫,一脉相通,易于领会。渐渐学到深奥之处,陆无双不能明晓,杨过便加指点。杨过又教她尽管囫囵吞枣的硬记,日久自通,如此教了将近一月,陆无双将整部心经从头至尾的记全了,反复背诵,再无遗漏。
《玉女心经》的精要本在两人联手拒敌,两心相通,当年林朝英便未能与王重阳在这最要紧的关键上心心相印,终于遗恨而终。传到小龙女、杨过手里,方得完成。杨过深知陆无双对己钟情,自己却未能回报,于这《玉女心经》中两心相通的部分,便草草略过,不加详述,以免更惹陆无双烦恼。好在《玉女心经》中其它神妙武功尚多,陆无双习到之后,武功大进,此后虽不再与郭芙动手,但自知已高出她何止倍蓰,再不屑以她为对手,见之指微微一笑,便不再加理睬了。
这些日中,杨过每隔七日,便服一次断肠草解毒,服量逐次减少。
一日早晨,陆无双与程英煮了早餐,等了良久,不见杨过到来,二人到他所歇宿的山洞去看时,只见地下泥沙上划着几个大字:“暂且作别,当图后会。兄妹之情,皎如日月。”
陆无双一怔,道:“他……他终于去了。”发足奔到山巅,四下遥望,程英随后跟至。两人极目远眺,惟见云山茫茫,那有杨过的人影?陆无双心中大痛,哽咽道:“你说他……他到那里去啦?咱们日后……日后还能见到他么?”
程英道:“三妹,你瞧这些白云聚了又聚,散了又散,人生离合,亦复如斯。你又何必烦恼?”她话虽如此说,却也忍不住流下泪来。
杨过在断肠崖前留了月余,将《玉女心经》传了陆无双,始终没再得到小龙女半点音讯踪迹,知道再等也无用,拔了一束断肠草藏在怀中,沙上留字,飘然离去。他心总不死,盼望小龙女又回到了终南山,当下又去古墓,但见凤冠在床,嫁衣委地,徒增一番伤心而已。
下得山来,在江湖上东西游荡,忽忽数月,这日行近襄阳,见蒙古军烧成白地的废墟中已新添了些草舍茅寮,人烟渐聚,显是近数月中蒙古铁蹄并未南下。他虽牵记郭靖,但不愿见郭芙之面,心想:“与雕兄睽别已久,何不前去一访?”当下觅路赴荒谷而来。
行近剑魔独孤求败昔年隐居之所,便纵声长啸,边啸边走,过不多时,只听得前面山腰中传来呱呱鸣声。一抬头,见神雕蹲在一株大树之下,双爪正按住一头豺狼。神雕见到杨过,放开豺狼,大踏步过来。那豺狼死里逃生,夹着尾巴钻入草丛。杨过抱住神雕,一人一禽,甚为亲热,一齐回到石室。他想离此不过数月,却已自生入死,自死出生,悲欢聚散,经历了无数变故,只可惜神雕不会说话,否则大可向它一吐心怀。
如此数日,他便在荒谷中与神雕为伴,这日闲着无事,漫步来到独孤求败埋剑的山崖之前。纵跃上崖,看到朽烂木剑下的石刻:“四十岁后,不滞于物,草木竹石均可为剑。自此精修,渐进于无剑胜有剑之境。”心想:“我持玄铁重剑,几已可无敌于天下,但瞧独孤前辈遗言,显是木剑可胜玄铁重剑,而最后无剑却又胜于木剑。龙儿既说须十六年后方得相见,这漫漫十余年中,我就来钻研这木剑胜铁剑、无剑胜有剑之法便了。”
于是折攀树枝,削成一柄木剑,寻思:“玄铁剑重逾八十斤,这柄轻飘飘的木剑要能以轻制重,只有两途:一是剑法精奥,以快打慢;一是内功充沛,恃强克弱。”
自此以后,他日日夜夜勤修内功,精研剑术,每逢大雨之后,即到山洪之中与水相抗,以增出招之力,不觉夏尽秋来,自秋而冬,杨过用功虽勤,内力剑术却进展均微。心知自己修为本来已至颇高境界,百尺竿头再求进步,实甚艰难,倒也并不烦躁。
这一日下大雪,神雕欢呼一声,跃到旷地上,展开双翅,卷起一股劲风,将雪片吹了开去。杨过心念一动:“冬日并无山洪,雪中练剑也是个绝妙法门。”但见神雕双翅卷动之力越来越大,雪花下得虽密,竟没半片飘落身上。
杨过兴起,提起木剑,也到雪中舞了起来,同时右手袖子跟着挥动,每见雪花飘落,或以剑风、或用袖力荡开雪花,如此玩了半日,木剑和袖子的力道均觉颇有增进。
这雪一连下了三日,杨过每日均雪中练剑。到第三日下午,雪下得更加大了,杨过正凝神挥剑击雪,神雕突然挥翅向他扫来。杨过没加防备,险些扫中,纵身急跃相避,但额头上微感冰凉,已有两片雪花粘了上来,立时想到:“那日在悬崖之上,雕兄挥翅与我搏击,令我剑术大进,今日又在和我练剑了。”伸出木剑远刺,喀喇一响,木剑与雕翅相碰,立时折断。神雕不再进击,却翅而立,啾啾低鸣,神色间竟有责备之意。
杨过心想:“要以木剑和你的惊人神力相抗,只有侧避闪跃,乘隙远击。”又削了一柄长剑,在雪地中再与神雕斗了起来。这一次却支持到十余招,木剑方断。
如此勤练不休,杨过见神雕毫无怠意,督责甚严,心中又感激,又惭愧,暗想:“我若练不成木剑,如何对得住雕兄一番美意?而这番旷世难逢的奇缘,又怎能任他白白错过?”因此纵在睡梦之中,也在思索如何避招出招,如何增厚内力。练功既勤,对小龙女的相思倒也不再如数月前那么心焦如焚了。这时体内情花之毒早已尽解,内力既增,体魄日壮,已非复昔日的憔悴容颜。
眼见天寒地冻,与小龙女分手将届周年,杨过道:“雕兄,我欲去绝情谷一行,今日和你暂别。”携了木剑,出谷而去。神雕跟了出来,行到岔道,杨过向神雕一揖,踏上向北的大道,不料神雕咬住他衣衫,拉他向南。杨过道:“雕兄,我往北有事,咱们就此别过。”但神雕只是拉他往南。杨过奇怪:“雕兄往日甚是解事,何以此刻却如此固执?”苦在言语不通,只得跟着它向南。神雕见他跟来,便放开口不再拉他衣衫,但只要杨过转身向北,便咬住他衫角不放。杨过心想:“雕兄至为神异,拉我向南,必有深意,我跟它前往便是了。”消了赴绝情谷之意,跟着神雕,直往东南方而来。
行了十余里,杨过骤然间心中一动:“雕兄寿高通灵,莫非它引我到南海去和龙儿相会么?”想到此处,胸口热血奔腾,难以抑止,迈开大步,随着神雕疾驰。只两个月间,已抵东海之滨。
他站在海边石上,远眺茫茫大海,眼见波涛汹涌,心中忧喜交集。过不多时,耳听得远潮隆隆,声如闷雷,连续不断。他幼时曾在桃花岛住过,知道海边潮汐有信,每日子午两时各涨一次,这时红日当空,又是潮涨之时。潮声愈来愈响,轰轰发发,便如千万只马蹄同时敲打地面一般,但见一条白线向着海岸急冲而来,这股声势,比之雷震电轰更为厉害。杨过见天地间竟有如斯之威,脸上不禁变色。
一转瞬间,海潮已冲至身前,似欲扑上岩来。杨过纵身后跃,突觉背心一股极大劲力推到,正是神雕展翅扑击。他身在半空,不由自主,噗通一声,跌入了滔天白浪,口中一咸,喝下了两口海水。
此时处境甚危,幸好在山洪之中习剑已久,当即打个“千斤坠”,在海底石上牢牢钉住身躯。海面上波涛山立,海底却较为平静。他略一凝神,已明其理:“原来雕兄引我到海畔来,是要我在怒涛中练剑。”双足一点,窜出海面,劲风扑脸,迎头一股小山般的大浪当头盖下。他沉下海底,双足在海底岩石上使劲一撑,出水跃过浪头,急吸一口长气,重又回入海底。
如此反复换气,待狂潮消退,他也已累得脸色苍白。当晚子时潮水又至,他携了木剑,跃入白浪之中挥舞,潮水之力四面八方齐至,浑不如山洪般只自上冲下,每当抵御不住,便潜入海底暂且躲避。
似此每日习练两次,未及一月,自觉功力大进,若在旱地上手持木剑击刺,隐隐似有潮涌之声。此后神雕与他扑击为戏,便避开木剑正面,不敢以翅相接。
一日杨过杀得兴起,挥剑削出,使上了十成力气。神雕呱的一声大叫,向旁闪跃。杨过收势不及,一剑斩在一株小树上,木剑破折,小树的树干却也从中断截。杨过手执断剑的剑柄,心想:“这木剑脆薄无力,竟能断树,自是凭借了我手上劲力,将来树断而剑不断,那便可差近独孤前辈当年神技了。”
春去秋来,岁月如流,杨过日日在海潮之中练剑,日夕如是,寒暑不间。木剑击刺之声越练越响,到后来竟有轰轰之声,响了数月,剑声却渐渐轻了,终于寂然无声。又练数月,剑声复又渐响,自此从轻而响,从响转轻,反复七次,终于欲轻则轻,欲响则响,练到这地步时,屈指算来在海边已有六年了。
这时候杨过手仗木剑,在海潮中迎波击刺,剑上所发劲风已可与扑面巨浪相拒,神雕纵然力道惊人,也已挡不住他木剑的三招两式,这时他方体会到剑魔独孤求败暮年心境:“以此剑术,天下复有谁能与抗手?无怪独孤前辈自伤寂寞,埋剑穷谷。”又想:“若不是雕兄当年目睹独孤前辈练剑法门,我又焉能得此神技?我心中称它为雕兄,其实它乃是我的良师。说到年岁,更不知它已有多大,只怕叫它雕公公、雕爷爷,便也叫得。”
在海畔练剑之时,不断向海船上的归客打听南海岛中可有一位神尼。但数年中问过千百个舟师海客,竟没半点音讯,便也渐渐绝了念头,心想不到十六年期限,终究难与小龙女相会。
某一日风雨如晦,杨过心有所感,当下腰悬木剑,身披敝袍,一人一雕,悄然西去,自此足迹所至,踏遍了中原江南之地。
注:“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一词,调寄〈迈陂塘〉,作者是金人元好问,作于金泰和五年,其时李莫愁尚未出生。元好问到山西太原应试,路上见有捕雁者,称今日捕一雁,杀之,脱网一雁,悲鸣不去,竟投地自杀。元好问买之而葬,树一碑,书“雁丘”,其词上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意思说,本来是双宿双飞,今后飞渡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有孤孤单单,独个儿到那里去呢?
三二 打狗棒法
郭靖立即探头到窗口一看,那里有人?黄蓉一回身,只见书架下露出郭芙墨绿色的鞋子当即叫道:“芙儿,你在这儿干什么?”郭芙嘻嘻一笑,出来扮个鬼脸,道:“我和武家哥哥在这儿找书看呢。”黄蓉知道他们三人素来不亲书籍,怎能今日忽然用功起来?一看女儿的脸色,料定他们必是事先躲着偷听。郭靖宅心仁厚,以君子之心度人,只道赵志敬要下杀手之际忽然不忍,因而假装穴道被点,借故离去。黄蓉却看出必是杨过使了诡计,只是一来她在杨过背后,眼光再好也看不到他手指的动作,二来她不知世上有玉女心经的武功,竟能料敌机先,将全真派武功克制得没丝毫还手之力,一时竟然猜想不透。
正自沉吟,丐帮弟子禀报有远客到临,黄蓉向杨过望了一眼,自与郭靖出去迎宾。郭靖向武氏兄弟道:“杨家哥哥是你们小时同伴,你们好好招呼他。”武氏兄弟从前和他不睦,此时见他如此潦倒,更是轻视,叫来一名庄丁,命他招呼杨过安置睡觉,自与郭芙说话。郭芙对他却是大感好奇,问道:“杨大哥,你师父干么不要你?”
杨过道:“那原因可就多啦。我又笨又懒,师父教的功夫老是学不会,又不会装矮人侍候师父的亲人……”武氏兄弟听得此言刺耳,武修文先就耐不住,喝道:“你说什么?”杨过道:“我说我自己不中用,得不到师父的欢心。”郭芙嫣然一笑,说道:“你师父是道爷,难道也有女儿么?”杨过见她这么一笑,犹似一朵玫瑰花儿忽然开放一般,又是娇艳,又是温雅,心中不觉一动,脸上微微一红,将头转了开去。郭芙一直将武氏兄弟驱得团团转转,早已不掌一回事,此时忽见杨过转头,知他已开始为自己的美貌倾倒,心中暗自得意。
杨过眼望西首,只见壁上挂着一副对联,上联是“绮罗堆里埋神剑”下联是“箫鼓声中老客星”,署名是“五湖废人病中涂鸭”。他年纪比眼前这三人大不了几岁,但阅历心情,却似垂下了头暗自神伤。郭芙低声软语:“杨大哥,你去安置吧,明儿我再找你说话。”杨过说道:“好!”随那庄丁自去安睡,隐约听得郭芙在发作二人:“我爱找他说话,你们又管得着了?他武功不好,我自求爹爹教他。”
次日,杨过到大厅上用过早点,只见郭芙在天井中伸手相招,武氏兄弟却在旁探头探脑。杨过暗暗好笑,向郭芙走去,问道:“你找我么?”郭芙笑道:“是啊,你陪我到门外走走,我要问你这些年来在干些什么。”杨过嘘了一口长气,心想这些年来的事真是一言难尽,三日三夜也说不完,而且这些事又怎能跟你说?
二人并肩走出大门,杨过一侧头,只见武氏兄弟遥遥跟在后面。郭芙早已知道,偏是不予理睬,只是絮絮相询。杨过拣些没紧要的乱说一通,东拉西扯,惹得郭芙格格娇笑。
她明知杨过瞎说,却听得甚觉有趣。二人慢慢行到柳树之下,忽然一声长嘶,一匹癞皮瘦马奔了过来,在杨过身上挨挨擦擦,极是亲热。武氏兄弟见了这匹丑马,忍不住哈哈大笑,走到二人身边。武修文笑道:“杨兄,这匹千里宝马妙得紧啊,亏你好本事觅来?几时你也给我觅一匹。”武敦儒正色道:“这是大食国来的无价之宝,你怎么买得起?”郭芙望望杨过,望望丑马,见二人是一般的骯脏困顿,不由得格的一声,笑了出来。
杨过哈哈大笑,说道:“我的马丑人也丑,原本相配。两位武兄的坐骑,想来神骏得紧了。”武修文道:“咱哥儿俩的坐骑,也不过比你的癞皮马好些,芙妹的红马儿,那才是宝马呢。从前你在桃花岛上,一定见过的。”杨过道:“原来郭伯伯将红马儿给了姑娘。”
四个人一面说话,一面行走。郭芙忽然指着西首,道:“瞧!我妈又传棒法去啦。”
杨过转过头来,只见黄蓉和一个年老乞丐,远远向山坳中并肩走去,两人手中都提着一根杆棒。武修文道:“鲁长老也真够笨的了,这打狗棒法学了这么久,还是没学会。”杨过听到“打狗棒法”四字,心中一凛,脸上却是丝毫不动声色,反而转过头来望着别处,假装观赏风景,全不听他们说话。只听郭芙道:“打狗棒法是丐帮的镇帮之宝,我妈说这棒法神妙无比,乃是天下兵刃中最厉害的招数,自然不是十天半月中学得会的。你说他笨,你好聪明么?”武敦儒叹口气道:“可惜除了丐帮的帮主,这棒法不传外人。”郭芙道:
“将来若是你做丐帮帮主,鲁帮主自会传你。这棒法连我爹爹也不会,你却不用生羡。”
武敦儒道:“凭我这块料儿,怎能做丐帮帮主?芙妹,你说师母怎会选中鲁长老接替?”郭芙道:“这些年来,我妈也只挂个名儿,丐帮大大小小的事儿,一直就是交了给鲁有脚长老办着。我妈听见丐帮中这许多噜唆的事儿就头痛,她说何必这样长期的有名无实?不如叫鲁长老做了帮主是正经。等到鲁长老将打狗棒法学会,她就正式传给他啦。”武修文道:“芙妹,这打狗棒法到底是怎样的?你见过没有?”郭芙道:“我没见过;咦,我见过的。”说着从地下检起一根树枝,在武修文肩头轻轻打了一下,笑道:“就是这样!”
武修文大叫:“好,你当我是狗儿,你瞧我饶你不饶你?”伸手作势,要去抓她。郭芙笑着逃开,武修文追了过去。两人兜了一个圈子又回到了原地。郭芙笑道:“小武哥哥,你别再闹,我倒有一个主意在此。”武修文道:“好,你说。”郭芙道:“咱们去偷看瞧瞧,看那打狗棒法竟是个什么宝贝模样。”武修文拍手叫好,武敦儒却摇头道:“若给师母发觉了,定讨一顿好骂。”郭芙愠道:“咱们只瞧个样儿,又不是偷学。再说,这样神妙莫测的武功,你瞧几下就会了么?大武哥哥,你可算是了不起。”
武敦儒给她一顿抢白,只是淡淡一笑,无言可答。郭芙道:“昨儿咱们躲在书房里偷听,我妈骂了人没有?你就是一股劲儿胆小。小武哥哥,咱们两人去。”武敦儒道:“好子,算你的道理对,我跟你去就是。”郭芙说道:“这天下第一等的武功,难道你就不想瞧瞧么?”他们三人平时对打狗棒法早就甚是神往,耳闻其名已久,到底是怎么法力折群雄,却从来没有见过。郭靖曾跟他们讲黄蓉在君山丐帮大会之中,如何用打狗棒法力折群雄,夺得帮主之位,三个孩子听得津津有味。现在郭芙倡议去见识见识,武敦儒口中反对,心里早就是一百个的愿意,只是他为人狡猾,事先把领头的份儿推在旁人头上,万一事发,黄蓉须怪不到他。
郭芙道:“杨大哥,你也跟咱们去吧。”郭芙眺望远山,似乎正涉遐想,全没听到他们的话,郭芙又问了一遍,杨过才回过头来,满脸迷惘之色,问道:“好好,跟你去,到那里啊?”郭芙道:“你别问,跟我来便是。”武敦儒道:“芙妹,要他去干么?他又看不懂,笨头笨脑的弄出些声音来,岂不教师母知觉了?”郭芙道:“你放心,我照顾着他就是。你们两个先去,我和杨大哥随后再来。四个人一起走脚步声太大。”
武氏兄弟心中老大不愿,但素知郭芙的言语违拗不得,若是有一句话不依顺了,保管有十几日不跟你说话,总要千求万求,才引得她开颜为笑。兄弟俩当下快快先行,郭芙叫道:“咱们绕近路到那大树上躲着,一时三刻我妈定是不会知觉。”武氏兄弟遥遥答应,加快脚步去了。
郭芙瞧瞧杨过,见他身上衣服破烂得厉害,说道:“回头我要妈给你做几件新衣,你打扮起来,就不会这般难看了。”杨过摇头道:“我生来难看,打扮也没用的。”郭芙轻轻叹了口气。杨过道:“你叹什么?”郭芙道:“我心里烦得很,你不懂的。”杨过见她脸色娇红,秀眉微蹙,确是一个绝美的姑娘,以容貌而论,比之陆无双、完颜萍、耶律燕等要美上三分,心中微微一动,说道:“我知道你为甚么烦心。”郭芙笑道:“这又奇怪了,你怎会知道?真是胡说八道。”杨过道:“好,我若是猜中了,你可不许抵赖。”郭芙伸出一根白白嫩嫩的小手指抵着右颊,星眸闪动,嘴角蕴笑,道:“好,你猜啊。”
杨过道:“那还不易猜。武家哥儿俩都喜欢你,都讨你好,你心中就难以取舍。”郭芙被他说破心事,芳心砰砰乱跳。这件事她自己知道、她父母知道、武氏兄弟知道、甚至师公柯镇恶也知道,可是大家都觉此事难以启齿,每个人心里常常想着,口中却从来没提过一句。此时斗然间给杨过说了出来,不由得她满脸通红,又是高兴,又是难当,又想嘻笑,又想哭泣,泪珠儿在眼眶中滚来滚去。
杨过道:“一个儿是文雅稳重,一个儿是潇酒倜傥;一个儿脉脉含情,一个大献殷勤,一个儿教你终身有托,一个儿却能陪你解闷。两个人都是年少英俊、武功卓绝,当真是哥哥有哥哥的好,弟弟有弟弟的强,可是我一个人怎能嫁两个郎?”郭芙怔怔的听他说着,听到最后一句,啐了他一口,说道:“你满嘴胡说,谁理你啦。”杨过瞧她神色,早知自己已全盘猜中,口中轻轻哼着小调儿:“可是我一个身子啊,又怎能够嫁两个郎。”
他连哼几句,郭芙始终心不在焉,似乎并没听见,过了一会,才道:“杨大哥,你说是大武哥哥好呢,还是小武哥哥好?”她这几句话问得甚是突兀。须知她与杨过虽是儿时游伴,究竟多年未见,而且现下两人都已长大,这种女儿家的心事,怎能向他吐露?但杨过这人生性随和活泼,只要不得罪他,他跟你嘻嘻哈哈,有说有笑,片刻间令人如坐春风,似饮美酒,况且郭芙心中不知已千百遍的想过此事,确是觉得二人各有好处,平时玩耍说笑,她和武修文比较投机相得,但要办甚么规规矩矩的事,却又是武敦儒妥当得多,女孩儿情窦初开,平时对二人或嗔或怒,或嘉或愁,将兄弟俩弄得神魂颠倒,在她内心,却是好生为难,不知该对谁更好些才是,这时和杨过谈起,竟不自禁的问了出口。
杨过笑道:“我瞧两个人都不好。”郭芙一怔,道:“为什么?”杨过笑道:“若是他二人好了,我杨过遇有指望么?”他一路上对陆无双嬉皮笑脸的胡闹惯了,其实心中并无半分邪念恶意,这时和郭芙说笑,竟又脱口而出。郭芙一呆,她是个娇生惯养的姑娘,从来没人敢对她说半句轻薄之言,当下不知该是发怒还是不该,板起了脸,道:“你不说也就罢了,谁跟你说笑?咱们快走吧。”说着展开轻功,绕小路急向山坳后奔去。杨过碰了一个钉,觉得老大不是意思,心想:“我挤在他们三人中间干么?自己走得远远的吧!”
他转过身来,缓缓而行,心想:“武家兄弟直把郭姑娘当作是天仙一般,唯恐她嫁自己。其实当真嫁了,整天陪着这样娇纵横蛮的一个女子定是苦头多过乐趣,嘿,这般痴呆,也真好笑。”他此时暗笑旁人,那知一人堕入情网,万难自拔,纵然是大圣大贤,也是难以勘破此关,岂是轻易嘲笑得的?
郭芙奔了一阵,只道杨过定会跟来求告陪罪,不料立定稍候,竟没见他的人影。她心念一转,暗道:“这人不会轻功,自然追我不上。”当即向来路追去,只见他反而走远,心中好生奇怪,跑到他面前,道:“你怎么不来?”杨过道:“郭姑娘,请你拜上令尊堂,说我走啦。”郭芙吃了一惊,道:“好端端的干么走了?”杨过淡淡一笑,道:“也没什么。我本就不为什么而来,也就不为什么而去。”郭芙素来喜欢热闹,虽然心中不瞧得起杨过,只是觉得听他说笑,比之与武氏兄弟说话另有一种新鲜味儿,实是一百个盼望他别走,说道:“杨大哥,咱们这么久没见,我有好多话要问你呢。再说,今晚开英雄宴,东南西北,各家各派的英雄好汉都来聚会,你怎么不见识见识呢?”
杨过笑道:“我又不是英雄,若是也来与会,岂不是教那些真英雄们笑话了?”郭芙道:“那也说得是。”他微一沉吟,道:“反正陆伯伯家中有许多不会武功之人,你跟那些帐房先生、管家的一起喝酒吃饭,也就是了。”杨过一听大怒,心想:“好哇,你是将我当作低三下四之人看待了。”他年纪虽小,却是个甚有城府之人,脸上丝毫不露气恼之色,笑道:“那可不错。”他本想一走了之,此时却将心一横,有意要做些事情出来,羞辱她一番。
郭芙自小娇生惯养,不懂人情世故,她这几句话实在并非有意损他,那知杨过生性敏感,无意中已大大得罪了他。她见杨过回心转意,笑道:“快走吧,别去得迟了,给妈先到,就不易偷看了。”她在前快步而行,杨过气喘吁吁的跟着,落脚沉重,显得十分的迟钝笨拙。
好容易将近黄蓉平时传授鲁有脚棒法之处,只见武氏兄弟爬在树梢,探头探脑。郭芙一跃上树,伸手下来拉杨过上去。杨过握着她柔若无骨、温软如绵的小手,不由得心中一汤,但随即想起:“你就是再美些,也那里及得上我姑姑半分。”此时郭芙的武功已极有根基,轻轻一提,已将他提上树干,她悄声问道:“我妈还没来么?”武修文指着西首,低声道:“鲁长老在那里舞棒,师母和师父走开说话去了。”郭芙生平就怕父亲一人,听说郭靖也来了,觉得有些不妥,但见鲁有脚拿着一根竹棒,东边一指,西面一搅,毫无惊人之处,低声道:“这就是打狗棒法么?”武敦儒道:“多半是了。师母正在指点,师父过来有事和师母商量,请她到一旁说话去了,鲁长老就独个儿这么练着。”
郭芙又看了几招,但觉呆滞,不见奥妙,说道:“鲁长老还没学会,没什么好看,咱们走吧。”杨过看了鲁长老的棒法,与洪七公当日在华山绝顶所传的一印证,果然分毫不错,心中冷笑:“小女孩儿什么也不懂,偏会口出大言。”
武氏兄弟对郭芙奉命唯谨,听她说要走,正要跃下树来,忽听树下脚步声响,郭靖说道:“芙儿的终身,自然不能轻忽,但过儿年纪虽还小,你也不能因他一时之错,就料定他难以成材。”又听黄蓉说道:“你顾念郭杨两家祖上累世的交情,原本是该的。但杨过这小子,我越是瞧他,越觉得像他父亲,我怎放心将芙儿许他?”
杨过、郭芙、武氏兄弟四人听了靖蓉夫妇这几句话,无不大惊失色,大家都不知郭杨两家上代有这许多关连,更是万想不到郭靖有意要把女儿许配给杨过。这几句话与各人都是有着莫大的切身关系,四个人隐身树上,再也不走。只听郭靖说道:“杨康兄弟不幸流落金国王府,误交匪人,这才落得如此悲惨的下场,到头来尸身不烇,葬身鸦腹。若他自小就由杨铁心叔父教养,决不至此。”黄蓉叹了口气,想不到嘉兴王铁枪庙中那么惊心动魄之夜,兀自寒心,低低的道:“那也说得是。”
杨过对自山身世从来不明,只知父亲早,死于他人之手,至于怎样死法,仇人是谁,即是自己生母,也不肯对他明言。此时听郭靖提到他父亲,说什么“流落王府,误交匪人。”又是甚么“尸骨不全,葬身鸦腹。”头顶如遭雷轰电掣,全身发颤,脸色死灰,郭芙斜眼望了他一眼,见他如此神色,不由得甚是害怕,生怕他突然摔下,就此死去。
郭靖与黄蓉背向四人身隐的大树,并肩坐在一块岩石之上。郭靖轻轻摸黄蓉的手背,柔声道:“自从你怀了这第二个孩子,最近身体大不如前,快些将丐帮的大小事务一古脑儿交给鲁有脚,须得好好补养才是。”郭芙大喜,心道:“原来妈妈有了孩子,我多个弟弟,那可有多好。”黄蓉道:“丐帮之事,我本来就没操多大心,倒是芙儿的终身,好教我放心不下。”郭靖道:“全真教既不肯收容过儿,让我自己好好教他吧。我瞧他人是极聪明的,将来我把功夫尽数传与他,也不枉了我与他爹爹结义一场。”杨过此时才知郭靖原来与自己生父是金兰兄弟,“郭伯伯”这三个字,中间实有重大含义。他听郭靖对自己情深义重,心里极是感动,几欲流下泪来。
黄蓉叹道:“我就是怕他聪明反被聪明误,所以只教他读书,不传他武功。盼他将来成为一个深明义理,正正派派的好男儿,纵使不会半点武功,我将芙儿敨他,也是心满意足的了。”郭靖道:“蓉儿,你事事比我聪明,想得原很周全,但咱们芙儿是这样的一个脾气,这样的一身武功。要她终身守着一个文弱书生,你说不委屈她么?你说她会尊重过儿么?我瞧啊,这样的夫妻一定难以和顺。”黄蓉笑道:“也不怕羞,原来咱俩夫妻和顺,是因为你武功胜过我啦。郭大侠,来来来,咱俩比试比试。”郭靖笑道:“好,黄帮主,你划下道儿来吧。”只听拍的一声,大概是黄蓉在郭靖身上轻轻拍了一下。
过了一会,黄蓉道:“唉,这件事说来好生为难,就算不理过儿,武家哥儿俩又怎生分解?你瞧大武好些呢,还是小武好些?”郭芙和武氏兄弟三人之心自然大跳而特跳,杨过虽事不关己,却也欲知道郭靖对二人的评语,只听郭靖“嗯”了一声,隔了好久始终没有下文,最后才道:“小事情上是瞧不出来的,要待面临大事,孰优孰劣,才有分晓。”
他声调转为十分柔和,道:“好,芙儿年纪还小!再过几年,也还不算太迟,说不定到那时一切自有妥当安排,咱们做父母的完全不用操心。你教导鲁长老时别太费神了,这几日我总觉得你气息纷乱,不能调匀,很是为你担心。我找过儿去,跟他谈谈。”说着捏一捏她的手,向来路回去。
黄蓉坐在石上调匀一会呼吸,才招呼鲁有脚过来,试演棒法。这时鲁有脚已将三十六路打狗棒法尽数学全,只是如何用的诀窍,却未领会,黄蓉于是耐着性子,一路路的解释给他知晓。
那打狗棒法的招数固然奥妙,而诀窍心法,尤其神奇无比,否则小小一根青竹棒儿,怎能成为丐帮镇宝之宝?以殴阳锋如此厉害的武功,竟要苦苦思索,方能拆解得一招半式?黄蓉化了将近一个月功夫,将招数传授了鲁有脚,此时把口诀和变化读了几遍,叫他牢牢记住,说到融会贯通,神而明之,那是与各人的资质天才有大关连,不言语中所得传授得了的。
郭芙与武氏兄弟不懂棒法,只听得索然无味,什么封字诀如何,缠字诀又怎样怎样,第十八变可以怎样转为第十九变,而第十九变又如何演为第二十变,怹们几次要想溜下树去,却又怕被黄蓉发觉,只盼她早些说完口诀,与鲁有脚一齐走开。那知黄蓉预定今晚在英雄宴中将帮主之位传给鲁有脚,有心将棒法口诀一齐传完,若是他日后不懂,宁可慢慢再教,总之是遵依历代帮主所定的帮规,使鲁有脚在接任帮主之时,已然学会打狗棒法。
因之说了一个多时辰,还是没有说完。偏生鲁有脚天资不佳,兼之年纪已老,记忆力减退,一时之间那记得了这许多?黄蓉反来覆去说了一遍又一遍,他总是记得难以周全。
黄蓉自十五岁与郭靖相识,对资质迟钝之人相处已惯,因之鲁有脚记心不好,她倒也并不生气。苦在帮规所限,这口诀心法必须以口相传,决不能录之于笔墨,否则写将出来,让他慢慢读熟,倒可省却不少心力了。这其间可就便宜了杨过,当日洪七公受伤之后,在华山绝顶与殴阳锋比武,曾将这棒法每一招每一变都授了杨过,叫他演给殴阳锋观看,只是临敌使用的口诀心法,却一句不传。他只道杨过纵然学会招数,不明心法,实无半点用处,并未犯了帮规,那知阴错阳差,他竟在此处原原本本的尽数听到。杨过的天资高出鲁有脚百倍,只听到第三遍早已一字不漏的记住,鲁有脚却兀自颠三倒四的背诵。黄蓉二次怀孕之后,某日修习内功时偶一不慎,伤了胎气,因是大感虚弱,这日教了半天,颇觉疲累,倚在石上休息,合眼养了一会神,叫道:“芙儿,儒儿、文儿、过儿,一起都给我滚下来吧!”郭芙等四人大吃一惊,都想:“怎么她不动声色,原来早知道了!”郭芙笑道:“妈,你真有本事,什么都瞒不过你。”说着使一招“乳燕投林”,轻轻跃在她的面前。武氏兄弟跟着跃下,杨过却慢慢爬下树来。
黄蓉“哼”了一声道:“凭你这点功夫,也想偷看来着?若是连你们几个小贼也知觉不了,到江湖上行走,只怕过不了半天就中了歹徒埋伏。”郭芙讪讪的有些难以为情,但自恃母亲素来纵容自己,也不怕她责骂,笑道:“妈,我拉了他们三个来,想要瞧瞧威震天下的打狗棒法,那知道鲁长老使的一点也不好看。妈,你使给我瞧瞧。”黄蓉一笑,从鲁有脚手中接过竹棒,道:“好,你小心着,我要绊小狗儿一交。”郭芙全神留心下盘,只待竹棒伸来,立即上跃,教她绊之不着。黄蓉竹棒一晃,郭芙急忙跃起,双足离地半尺,刚好棒儿一绊,轻轻巧巧的倒了。
郭芙跳起身来,大叫:“我不来,我不来。是我自己不好。”黄蓉笑道:“好吧,你爱怎么就怎么着。”郭芙摆个马步,稳稳站着,转念一想,说道:“大武哥哥,小武哥哥,你两个在我旁边,也摆马步。”武氏兄弟依言站稳,郭芙伸出手臂与二人手臂相勾,合三人之力,当真是稳如泰山,说道:“妈,不怕你啦。除非是爹爹的降龙十八掌,那才推得动咱们。”
黄蓉微微一笑,一棒往三人脸上横扫过去,势挟劲风,甚是峻急。三人急忙仰后闪避,这么一来,下盘扎的马步自然松了。黄蓉竹棒回带,用个“转”字诀,在三人脚下一掠,三个儿立足不稳,一齐扑地跌倒。总算三人武功了得,上身微一沾地,立即跃起。郭芙道:“妈,你这个仍是骗人的玩意儿,我不来。”黄蓉笑道:“适才我传授鲁长老那绊、劈、缠、戳、挑、引、封、转八诀,那一诀是用蛮力的?你说我这是个骗人的玩意儿,那不错,武功之中,十成中九成是骗人的玩意,只要能把高手骗倒,那就是胜了。只有你爹爹的降龙十八掌这一等武功,那才是真功夫的硬拼,用不着使巧劲诈着。可是要练到这一步,天下能有几人能够?”
这一席话只把杨过听得暗暗点头,郭芙等三人虽然懂了,却并未领悟言语中的妙旨,黄蓉又道:“这打狗棒法是武林中最特异的功夫,它卓然自成一家,与其余任何各门各派的功夫均无牵涉。单学招数,若是不明口诀,那是一点无用,凭你绝顶聪明,只怕也难以自创一句口诀,以之与招数相配,但若知道口诀,非我亲传招数,也只记得什么绊劈缠戳的八个字而已。若是我传授别种武功,未得我的允准,以后可万万不能偷听偷学,知道了么?”郭芙连声答应,笑道:“妈,你的功夫我何必偷学,难道你还有不肯传给我的么?”黄蓉心中爱极这个娇女,用竹棒在她臀上轻轻一拍,笑道:“和两位武家哥哥玩去。过儿,我有几句话跟你说。鲁长老,你慢慢去想吧,一时记不全,日后再教你。”鲁有脚、郭芙等四人别了黄蓉,自回陆家庄去,只留下杨过站着。他心中怦怦而跳,生怕黄蓉知道他偷学打狗棒法,要施辣手取他性命。
黄蓉见他神色惊疑不定,拉着他手,叫他坐在身边,柔声道:“过儿,你有很多事,我都不明白,若是问你,料你也不肯说。不过这个我也不怪你。我年幼之时,性儿也是极其怪僻,全亏得你郭伯伯处处容让。”说到这里,轻轻叹了一口气,嘴里现出一丝微笑,想起了自己少年时淘气之事,又道:“我不传你武功,本意是为你好,那知反而累你吃了许多苦头。过儿,你郭伯伯爱我惜我,这份恩情,我自然要尽力报答,他对你有一个极大的心愿,望你将来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我定当尽力助你学好,以成全他的心愿。
你也千万别使他失望,好不好?”
杨过从未听黄蓉如此温柔诚恳的对自己说话,只见她眼中充满着怜爱之情,不由得大是感动。他是个情感极丰富极脆弱之人,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黄蓉抚着他的头发,轻轻说道:“过儿,我什么也不用瞒你,我以前不欢喜你爹爹,不欢喜你妈,因此一直也不欢喜你。但从今以后,我一定好好待你,等我身体复了原,我把全身武功都传给你。”杨过更是难过,越哭越响,抽抽噎噎的道:“郭伯母,很多事我瞒着你,我……我……都跟你说。”黄蓉抚着他头发道:“今日我很倦,过几天再说不迟,你只要做个好孩子,我就欢喜啦。待会开丐帮大会,你也来瞧瞧吧。”杨过心想洪七公逝世这等大事,自须在大会中明言,一面擦眼泪,一面点头。
二人在大树下这一席话,都是真情流露,将从前相互不满不情,豁然消解,说到后来,杨过竟然破涕为笑,自与小龙女分别以来,首次胸中感到这般温暖。
黄蓉说了一会话,觉得腹中隐隐有些疼痛,慢慢站起,说道:“咱们回去吧。”携着他的手,缓步而行。杨过觉得该把洪七公的死讯先行禀明,道:“郭伯母,我有一件很要紧的事跟你说。”黄蓉只感丹田中气息越来越不顺畅,皱着眉头道:“明儿再说,我……
我不舒服。”杨过见她脸色灰白,有些担心,只觉她手掌有些阴凉,大着胆子暗自运气,将一股热力从手掌上传了过去。当他与小龙女在终南山同练玉女心经之时,这种掌心传功的功夫练得极是纯熟。但他怕黄蓉的内功与他所学的力道有冲撞,初时微微传了一点热力过去,后来觉得通行无碍,这才增加内力。
当郭靖在临安城皇宫内被欧阳锋用蛤蟆功击伤,后来黄蓉在密室中穷七日七夜之力,手掌传功,助他疗伤。此时杨过手掌传功,也是这个道理。黄蓉感到他传来的掌力绵绵密密,与全真派内功全然不同,但柔和融合,实不在全真高手之下,不由得体内大为受用,片刻之间,她逆转的气息已归顺畅,双颊现出晕红,心中甚是惊异:“这孩子却在那里学到了这上乘内功?”向他微微一笑,意甚嘉许。
正想出言相问,郭芙远远奔来,叫道:“妈,妈,你猜是谁来啦?”黄蓉笑道:“今儿天下英雄聚会,我怎知是谁来了?”突然心念一动,道:“啊,是武家哥哥的师叔师伯们,多年不见,快会会去。”郭芙道:“妈你真聪明,怎么一猜就中?”黄蓉笑道:“这又有何难?武家哥儿俩寸步也不离开你,忽然不跟着你,定是他们亲人到了。”杨过一向自恃聪明机变,但见黄蓉料事如神,远在自己之上,不禁骇服。黄蓉又道:“芙儿,恭喜你又要多学一种上乘武功。”郭芙道:“什么武功?”杨过冲口而出,道:“一阳指!”
郭芙不去理他,随口道:“你懂什么?妈,是什么武功?”黄蓉笑道:“杨大哥不已说了?”郭芙道:“啊,原来是妈跟你说的。”
黄蓉和杨过都微笑不语,黄蓉心想:“过儿这孩子的聪明智能,胜于武家兄弟十倍。
芙儿是个草包,更加不必提起。他知一阳指是一灯大师的绝顶功夫,靖哥哥虽然学会,但非他本门嫡派,不会传授旁人。武氏兄弟的师叔伯们到来,怜他兄弟孤苦,定会传授,而他哥儿俩要讨好芙儿,自是学到什么就转送给她什么了。”两人智力相埒,都是心照不宣,只有郭芙却有些奇怪,妈妈干么要将此事先告诉了杨过。
原来一灯大师座下有渔樵耕读四大弟子,武氏兄弟的父亲武三通,即是位列第三的农夫。他自与李莫愁战受伤,迄今影踪不见,存亡未卜。此次来赴英雄宴的是渔人与书生二人,那书生与黄蓉一见就要斗口,此番阕别已有十余年,两人相见,又是各逞机辩,那渔人果然找了间静室,将一阳指的功夫传于武氏兄弟。
午后饭罢,丐帮之众在陆家庄外的树林中大举聚会。这一次会中新旧帮主交替,乃是丐帮的隆重的庆典,东南西北各路高手弟子,尽皆与会,别派别帮也有许多好手被邀观礼。十余年来,鲁有脚一直代替黄蓉处理帮务,公平正直,敢作敢为,丐帮中污衣、净衣两派,齐都心悦诚服,这次交替,乃是顺理成章之事。黄蓉按着帮规宣布后,将历代帮主相传的打狗棒交给了鲁有脚,众弟子一齐向他唾吐,只吐得他满头满脸、身前身后都是痰涎,于是新帮主接任之礼告成。
杨过见那帮主交替的礼节甚是奇特,心中暗暗称异,正要起身禀报洪七公逝世的讯息,忽见一个老年乞丐跃上大石,左手高托一个极大的朱红葫芦。
(第八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