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 宫砂犹在
杨过心意已决,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臆之间,尽在花香与草木的清新之气,他抬头上望,但见满天繁星,闪烁不已,暗道:“这是我最后一次瞧见天星了。”
奔到墓碑左侧,依着小龙女先前指点,运力搬开巨石,果然下面有一块圆圆的石子,当下抓住圆石,用力向外一拉,圆石被他抓起,露出一孔,一股沙子缓缓向外流出,但见墓门上边,两块巨石慢慢落下。这两块巨石都是重逾万斤,当年王重阳构筑此墓之时,合百余人之力,方始安装完成,此时若将墓门堵死,李莫愁、小龙女、洪凌波三人武功再高,也决不能生出此墓了。
小龙女听到巨石落下之声,忍不住泪流满面,回过头来。杨过待巨石落到离地约有二尺之时,突然一招“玉女投梭”,身子如箭一般从这二尺空隙中窜了进去。小龙女一声惊叫,杨过已站直身子,笑道:“姑姑,你再也赶我不出去啦。”一言未毕,腾腾两声猛响,两块巨石已经着地。小龙女惊喜交集,激动过度,险险又要晕去,倚靠在石壁之上,只是喘气。
过了良久,她才道:“好罢,咱们死在一起。”牵着杨过的手,走向内室,李莫愁师徒正在设法开启室门,找寻小龙女,突然间见二人重又现身,不由得喜出望外。李莫愁身形一晃,抢到小龙女与杨过身后。先挡住了二人退路。小龙女冷冷的道:“师姊,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李莫愁迟疑不答,心道:“这墓中到处都是机关,莫要着了她的道儿。她若要使使什手脚,我可是防不胜防。”小龙女道:“我带你去拜见师父灵柩,你不愿去也就罢了。”
李莫愁道:“你可不能凭师父之名来骗我。”小龙女微微冷笑,也不答话,径向门口走去。李莫愁见她言语举止之中,自具有一股威仪,似乎令人违抗不得,当下师徒两人跟在她的后面,只是步步提防,不敢有丝毫怠忽。
小龙女携着杨过之手前行,也不怕师姊在后暗算,带着她们进了放石棺的灵堂。李莫愁从未来过此处,念及先师教养之恩,心中微觉伤感,但随即想起师父偏心,哀戚之念立时转为愤怒,竟不向师父灵柩磕拜,怒道:“我们师徒之间早已情断义绝,你带我来作甚?”小龙女淡淡的道:“这里还空着两具石棺,一具是你用的,一具是我的。我就这么跟你说一声,你爱那一具可以任拣。”说着伸手向两具石棺一指。
李莫愁大怒,喝道:“们胆敢恁地消遣我?”语歇招出,一掌击向小龙女胸前,那知他眼见掌到,竟不还手,李莫愁一怔,心道:“这一掌管教劈死了她。”掌缘离她胸口数寸,硬生生的收了转来。小龙女心平气和,说道:“师姊,墓门的断龙石已经放下来啦!”
李莫愁脸色立时惨白,墓中各种机关她虽不能尽晓,却知“断龙石”是闭塞墓门的最厉害杀着,当年师父曾遇大敌,险险不能抵御,几乎要放“断龙石”将敌人挡在外面,后来终于使玉蜂砂伤了强敌,怎么师妹竟将自己闭在墓内,当即颤声道:“你另有出去的法子,是不是?”
小龙女淡然道:“你自己知道,断龙石一闭,墓门再不能开。”李莫愁手臂一伸,揪住她胸衣,厉声道:“你骗人!”小龙女仍是不动声色,说道:“师父留下的玉女心经就在那边,你要看,尽管去看。我和过儿在这儿,你要杀,尽管下手,但你想走出此处,我瞧是不成的啦!”
李莫愁抓住小龙女胸衣的手慢慢垂了下去,凝神望着她,但见她脸上一副漫不在乎的神气,心知她并非说谎,随即念头一转,道:“也好,我先杀了你师徒俩!”一掌击向她面门,杨过闪身而上,挡在小龙女身前,叫道:“你先杀我罢!”李莫愁手掌一翻,转到了她的胸口,留劲不发,狠狠的瞧着他,说道:“你又这般护着她,你为她死了也是甘心,是不是?”杨过朗声道:“正是!”李莫愁出手奇快,不知怎的一伸手,已将杨过腰中长剑抢在手里,指住他的咽喉,道:“我只要杀一个人。你再说一遍,你死还是她死?”
杨过不答,只是朝着小龙女一笑,此时二人都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不论李莫愁施何杀手,均不理睬。
李莫愁长叹一声,将剑拋在地下,说道:“师妹,你的誓言破了,你可以出去啦。”
原来古墓派由林朝英创派,当年她单恋王重阳,结果好事难谐,她伤心之余,立下一道门规,凡是得她衣砵真传之人,必须发誓一世居于古墓,终身火下终南山,但有一个例外,若是有一个青年男子,心甘宁愿的为她而死,这一生不下山的誓言就算破了。不过此事决不能事先让那男子得知。因此林朝英认定天下男子都是负心之人,决无一个能心甘情愿为一个女子而死,若是真有此人,那么她后代弟子跟他下山,也自不枉了。李莫愁比小龙女早入师门,原该承受衣砵,但她不肯立那终身不下山之誓,是以后来反由小龙女得了真传。
此时李莫愁听杨过这般诚心对待小龙女,不由得又是羡慕,又是恼恨,想起陆展元当初对自己的负心,双眉一扬,叫道:“师妹,你当真有福气。”长剑向前一送,径往杨过喉头刺去。小龙女见她真下毒手,事到临头,却也不由得不救,左手一扬,十余枚玉蜂砂掷了过去。
李莫愁双手一点,身子跃起,避开毒砂。小龙女已拉了杨过奔向门口,回头说道:“师姊,我誓言破也好,不破也好,咱们四个命中是要在这墓中同归于尽。我不愿再见你面目,咱们各死各的吧。”伸手在壁角一抹,石门落下,又将四人隔开。小龙女心情激动,一时难以举步,杨过扶着她到孙婆婆房中休息。
他倒了两杯玉蜂浆,服侍小龙女喝了一杯,自己也喝了一杯。小龙女幽幽的叹了口气,道:“过儿,你为甚么甘愿为我死?”杨过道:“天下就只你待我好,我怎么不肯为你死?”小龙女不语,隔了半晌,才道:“早知这样,咱们也不用回进墓来陪他们一起死啦。”杨过道:“姑姑,咱们想法子出去,好不好?”小龙女道:“你不知道古墓的构筑多妙,我本事再大十倍,也不能再出去啦。”杨过叹了口气。
小龙女道:“你后悔了,是不是?”杨过道:“不,在这里我是跟你在一起,外边世界上又没疼我的人。”小龙女以前不许他说“你疼我甚么”,杨过自后就一直不提,这时她心情已变,听了心中大有温暖之感,道:“那么你干么又叹气了?”杨过道:“如姑,我想若是咱们一块儿下山,天下好玩的事真多,有你和我一起,谁也不敢欺侮我啦。”小龙女本来心如止水,她自婴儿之时即在古墓之中长大,师父与孙婆婆从来不跟她说外界之事,她自然无从想象,此时给杨过一提,不由心事如潮,再难克制。
小龙女但觉胸口热血一阵阵的上涌,待欲运气克制,总是不能平静,不禁暗暗惊异,自觉生平从未经历此境,想必是重伤之后,神功难复,殊不知她身体之中已输入了大量杨过的热血,与她冷静恬淡的性儿大不相符,以至体大纷扰,各种念头纷至沓来。
她坐在床上运了一会功,但觉浮躁无已,当下在室中走来走去,却越走越是郁闷,当下脚步加快,奔跑起来,杨过见她双颊潮红,神情激动,自与她相识以来,从未见她如此,心中大是骇异。小龙女奔了一阵,重又坐到床上,向杨过望了一眼,但见他面目俊雅,脸上满是关切之情,心中忽然一动:“反正我就要死了,他也要死了。咱们还分甚么师徒姑侄?若是他来抱我,我决不拒绝他,让他紧紧的抱着我。”
杨过见她眼波欲动,胸口不住起伏喘气,只道她伤势又发,急道:“姑姑,你怎么啦?”小龙女柔声道:“过儿,你过来。”杨过依言走到床边,小龙女握住他手,轻轻在自己脸上抚摸,低声道:“过儿,你喜不喜欢我?”杨过只感她脸上烫热如火,心中大急,颤声道:“姑姑,你胸口好痛么?”小龙女笑道:“不,我心里舒服得很。过儿,我快死啦,你跟我说,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欢我。”杨过道:“当然啦,这世上就只你是我的亲人。”小龙女道:“要是另外有一个女子,待你非常好,你会不会喜欢她?”杨过道:“谁待我好,我也待他好。”他此言一出,突觉小龙女握着他的手颤了几颤,变得冰冷,抬头望她脸色,本来晕红娇艳,忽而又回复了从前的惨白。
杨过惊道:“姑姑,我说错了么?”小龙女道:“你若是要喜欢世上别的女子,那就别喜欢我的好。”杨过一转念,笑道:“姑姑,咱们没几天就要死啦,还有甚么女子会来喜欢我。”小龙女嫣然一笑,道:“我当真是胡涂啦。不过我还是爱听你亲口发一个誓。”杨过道:“发甚么誓?”小龙女虽已二十余岁,但一生在古墓中渡过,所以仍是一片天真烂漫,并无世俗儿女子的羞涩之态,坦然道:“我要你说,你只喜欢我一个儿,若是去喜欢了别人,就得给我杀死。”
杨过笑道:“莫说永远不会有这种事,若是我当真不好,不听你话,你杀我也是该的。”于是依言发誓道:“弟子杨过,这一生就只喜欢姑姑一个人,若是过几天变心,不用姑姑来杀,只要一见到姑姑的脸,弟子就亲手自杀。”小龙女很是开心,叹道:“你说得很好,这么我就放心啦。”她握着杨过的手不放。杨过但觉一阵阵的温热,从她手上传了过来。
小龙女道:“过儿,我真是不好。”杨过道:“不,你一直都好。”小龙女摇头道:
“我以前对你很凶,起初要赶你出去,幸亏孙婆婆留住了你。若是我不赶走你,孙婆婆也不会死啊!”说到这里,眼泪不禁夺眶而出。她自五岁开始练功,就不再流泪,这时重又哭泣,心情大动,全身骨节格格作响,一部份劲劲竟然散去。杨过大骇,只叫:“姑姑,姑姑!”
就在这紧紧当口,忽然轨轨几声,石门被人推开,李莫愁与洪凌波走了进来。原来李莫愁潜思推想,一意要找寻逃出古墓之法。她想虽然断龙石已下,但总不成束手待毙,务必要死里求生,此时胆子一大,也不再顾忌墓中到处伏有厉害机关,鼓勇前闯,竟被她连过几间石室,到了孙婆婆房里。杨过挡在小龙女身前,叫道:“你要什么?”李莫愁道:
“你让开,我有话跟师妹说。”
杨过防她使诈,伤害了师父,却不肯让开,道:“你说便是。”李莫愁瞪着眼向杨过望了一阵,叹道:“你这种男子,当真是天下少有。”小龙女忽地走下床来,道:“师姊,你说他怎么啦,好还是不好?”李莫愁道:“师妹,你从未下过山,不知世上人心险恶,似他这等情深义重之人,普天下再难找出第二个来。”其实这也是她愤激之余的过甚其辞,世上真情的男子原自不少,只是她适逢其会,在情场中伤透了心,就以为天下男子,尽是负心薄幸之辈。
小龙女极是喜慰,幽幽的道:“那么,有他陪着我一起死,也自不枉了这一生。”李莫愁道:“师妹,他到底是你其么人?你已嫁了他么?”小龙女道:“不,他是我徒儿。
他说我待他很好。但到底好不好,我也不知道。”
李莫愁大是奇怪,摇头道:“我不信。”忽地伸出左手,抓住小龙女的手,右手卷起她的衣袖,但见她雪白的肌肤,殷红一点,那正是古墓派中入门时师父所点的守宫砂,李莫愁暗暗钦佩:“这二人在古墓中耳鬓厮磨,居然能守之以礼,她仍是个冰清玉洁的处女。”当下卷起自己衣袖,但见一点守宫砂也是娇艳欲滴,两条白臂傍在一起,煞是动人,不过自己是无可奈何才守身完贞,师妹却是有人心甘情愿的为她而死,幸与不幸,可是大相径庭了。想到此处,不禁长长的叹了口气。
小龙女道:“你有甚么话要跟我说?”李莫愁本意是要羞辱她一番,说她勾引男子,败坏师门,但此时已无言可说,沉吟半刻,说道:“师妹,我是来向你陪不是啦。”小龙女大出意外,她素知这位师姊心高气傲,决不肯向人低头,现在居然能出口道歉,不知她有何用意,当下淡淡的道:“你做你的事,我干我的,各行其是,那也不用陪甚么不是。”李莫愁道:“师妹,你听我说,我们做女子的,一生最有福气之事,乃是有一个真心的郎君。古人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做姊姊的命苦,那是不用说了,这位少年待你这么好,你是甚么都不欠缺的了。”小龙女微微一笑,道:“我确是很喜欢啊。他永远不会对我负心的,我知道。”
李莫愁心中一酸,接着道:“那你也该当下山去好好快活一番才是,须知软红十丈,欢乐之事无穷呢。”小龙女抬起头来,出了一会神,轻轻道:“是啊,可惜现下已经迟了。”李莫愁道:“为甚么?”小龙女道:“那断龙石已经放下,纵然师父复生,咱们也不能出去。”李莫愁低声下气,费了一番唇舌,原盼引起她求生之念,凭着她对古墓地形的熟习,找寻一条生路,那知到头来仍然无望,不由得杀意骤生,手腕微翻,一掌往她头顶击落。
杨过本来在旁怔怔的听她们二人对答,蓦地里见李莫愁忽施杀手,慌急之下,立时蹲下身子,阁的一声大叫,双掌推出,用的却是欧阳锋所授的蛤蟆神功。李莫愁这一掌将落未落,突觉一股凌厉之极的掌风,从旁压了过来,急忙回掌向下挡架,岂知杨过这一推势道强极,砰的一声,竟将她身子推得向后,在石壁上重重一撞,饶是她一身武功,也撞得背脊剧痛。
李莫愁大怒,双掌一擦,斗室中登时弥漫着一股腥臭,小龙女知道杨过适才这一击只是侥幸得手。师姊的赤练神掌施展出来,合自己与杨过二人之力也是抵挡不住,当即拉着杨过手臂,闪身穿出室门。李莫愁身法似电,那容二人逃走,又是一掌拍出,那知手掌尚在半空,自己左颊上忽地吃了一记耳光,虽然不痛,声音却甚清脆,但听小龙女叫道:“你想学玉女心经的功夫,这就是了!”
李莫愁只怔得一怔,右颊上又被小龙女击了一掌。她素知师父“玉女心经”上的武功厉害之极,此时但见小龙女出掌快捷无比,而手掌之来,又是变幻无方,心中先自怯了几分,眼睁睁望着师妹携同杨过,走入了室门。她兀自摸着脸颊,暗道:“总算她手下留情,若是这两掌中使了劲力,我这条命还在么?”殊不知小龙女功夫尚未练成,掌法虽已学会,出掌却不能伤人。
杨过见师父干净利落的打了李莫愁两下耳光,大是高兴,道:“姑姑,想不到心经上的功夫当真有这等妙法……”他一言未毕,小龙女忽地颤抖不止,难以自制,杨过大惊,叫道:“姑姑,你怎么啦?”小龙女颤声道:“我……我冷……”原来适才她击了这两掌,虽然发劲极轻,但用的却是内家真力。她重伤之后,元功未复,这一牵动,实是受损不小。她一生在寒玉床上练功,原是至寒的底子,此时制力一去,犹如身堕万仞玄冰之中,奇冷澈骨,牙齿不住打战。
杨过急得只叫:“怎么办?”她冷得实在难熬,忽然想起一事,忙解开背上包裹,取出孙婆婆临死时留给他的那件棉袄,给师父披在身上。小龙女初时略觉温暖,但片刻之间,棉袄上的暖气立即被体内的寒气消去,又是颤抖不止。杨过情急之下,将她紧紧搂在怀中,欲以自身的热气助她抗寒。只抱了一会,但觉小龙女的身体越来越冷,渐渐自己抵挡不住。
小龙女道:“过儿,放开我。”杨过道:“姑姑,我不怕。我抱着妳,你会好的些。”小龙女冷得实在难熬,咬紧牙关,双手用力爬抓撕拉,忽听嗤的一声响,她一手将孙婆婆的棉袄拉破,烛火下见破缝中露出一大块白布,上面依稀写得有字。杨过极是机灵,想起孙婆婆临死时郑重其事的将棉袄交给自己,敢情不止是留作日后之思,其中另有别意,忙将那幅白布抽了出来,只见布上果然写得有十六个字道:“重阳先师,功传后世,观其画像,究其手指。”
杨过正在无法可施之际,见了这十六个字,宛似在茫茫大海上突然见到灯塔,抱起小龙女,道:“姑姑,咱们去瞧重阳先师的画像。”小龙女闭着眼睛,宛似没有听见。杨过跃下地来,慌慌张张的奔向大厅,心中默祷:“但愿李莫愁师徒别在厅上。”他轻轻推开厅门,只见里面漆黑一团,幸喜李莫愁师徒并不在内,于是将小龙女放在椅上,点亮烛火,去看壁上王重阳的那张肖像。
当他拜小龙女为师之时,曾遵嘱向这张画像唾吐,此后时时瞧见,始终不觉其有何古怪。此时想起“观其手指”四字,细细瞧那画像中王重阳的手指,那画中人左手放在身前,手指自然瞧不见,右手则斜指上方。他看了半天,也不知其中有什么奥妙。
他欲待仔细推详,回头望了小龙女一眼,却见她扶着椅背慢慢走近,忙抢过去扶住她,小龙女走到画前察看,看了半天,叹道:“若是我身子好好的,这秘奥终能推究得出…
…现下我眼也花了……”杨过纵身而起,将那画像除了下来,放到她的眼前。小龙女细看王重阳的手指,但觉指节的纹路画得甚是拙劣,与其余的画笔不甚相衬,除此之外,更无别异。杨过拿了烛台,凑过去让她瞧得更清楚些,小龙女道:“不瞧啦……”突觉身子一阵发抖,在烛台上一碰,一大片烛油泻了下来,都倒在画上。
小龙女吃了一惊,微感歉仄,道:“啊哟,我把画弄脏啦!”杨过道:“反正也瞧不出什么古怪来。”于是扶着她坐在椅上,过了一会,烛油干了,杨过顺手用指甲将烛油刮去。那宣纸经油浸过,略现透明,隐隐见到画像手指上似写着“二、三”等几个数目字。
杨过心中一凛,凑近细观,原来画像中那根手指的线条之旁,写满了极小的小字。笔划比发丝还细。只是字迹过份微细,除了笔划简单的“一、小、大”等几字外,其余的字全然难以辨认,他惊喜之余,叫道:“姑姑,你瞧!”将画像与烛台移到她的面前。
小龙女一生在古墓中渡过,暗中视物如同白昼,目光敏锐异常,低头看了两遍,抬起头来,脸上似笑非笑,神色甚是怪异。杨过问道:“姑姑,那些字说什么?”小龙女叹了口气道:“原来祖师婆婆死后,王重阳又来过古墓。”杨过道:“他来干么?”小龙女道:“他来吊祭祖师婆婆。他看到石室顶上祖师婆婆留下的玉女心经,竟把全真派所有的武功尽数破去,于是在这画像上留字说道,她破去只是全真派的粗浅武功,若是当真修习了最上乘的全真工夫,玉女心经不足道哉!”
杨过“呸”了一声道:“这老道吹牛,反正祖师婆婆已经过世,他爱怎么说都行。”
小龙女道:“他在留言中道:他在那一间石室中留下破玉女心经之法,后人有缘,一观便知。”杨过少年好奇,道:“姑姑,咱们瞧瞧去。”小龙女道:“我在这里一辈子,也不知尚有这间石室,瞧瞧去也好。”低头再看手指上的小字,摇头道:“真怪!”隔了半晌,道:“我不信。”
杨过道:“我也不信,玉女心经精微奥妙,凭他有天大的本事也破除不了。”小龙女道:“我不是说这个。王重阳所示的石室所在,明明是安置祖师婆婆石棺之地,那里还有什么石室?”杨过央求道:“姑姑,咱们瞧瞧也不妨。”此时小龙女对杨过已不若往时严厉,虽然身子疲倦,仍是勉强顺着他,微微一笑,道:“好吧!”
当下两人走到安放石棺的室中。小龙女望着两具空棺,忽生异想,道:“这墓中有四个人,这两具石棺不知怎么睡法?”杨过道:“我跟你睡一具,让那两个坏女人睡一具。”他这话是极是天真,并无邪意,小龙女脸上微微一红,低声道:“若是咱们先死,那两个坏女人一定不容咱俩在一起,定是把咱们的身体丢得远远地。”杨过一想不错,似乎只见到自己及师父死后,正在被李莫愁与洪凌波凌辱糟塌,不由得愤慨异常,叫道:“姑姑,须得先把她们两人都杀了。”小龙女叹道:“就可惜打她们不过。”杨过侧过一想,道:“若是学到王重阳留下的武功,或许就能打嬴了。”小龙女笑道:“就算当真有这么厉害的功夫,又岂是一年半载之间学得会的?咱们的粮食没几天就吃完啦。”
她见杨过满脸失望,心肠一软,道:“过儿,依王重阳的留言中所说,要到他的石室,必须移动祖师婆婆的骸骨,我就怕那是王重阳的诡计,旨在教咱们上当。”杨过情感极易冲动,破口骂道:“正是,这牛鼻子能安什么好心?”他见小龙女脸上有迷惑之色,问道:“姑姑,怎么?”小龙女道:“但我听孙婆婆说,王重阳对祖师婆婆,其实极好,只因祖师婆婆脾气古怪,才闹翻了。这么说来,他又不会在祖师婆婆死后,故意来计算她。”她想了一下,心意已决,道:“过儿,开棺吧!”当下与杨过两人一齐用力,撬开笋头,掀起了石棺的盖。
杨过开棺之时,本来预料棺中会冲出恶臭,先就闭住了呼吸,那知石盖掀起,一股浓郁的馨香直扑鼻端,他虽不吸气,却也不由自主的闻到了芳香。杨过习练内功之后,力气已超过常人数倍,微一使劲,已将棺盖揭下放在地上,向棺中一望,不由得大吃一惊,叫道:“姑姑,是空的。”
小龙女俯身一张,但见棺中空空如也,只有两只瓷碗,碗中盛着半碗脂膏,那香气就是从这脂膏中发出。她沉吟道:“那么祖师婆婆的遗体呢?这么看来,王重阳的话倒非骗人。”杨过道:“莫非这石棺就是牛鼻子老道所说的小石屋?”小龙女微微一笑,道:“那倒不是。”她住墓中久了,精熟各种机括削器之学,向石棺棺内注视片刻,道:“这棺底可以掀开。”杨过大喜,道:“啊,我知道啦,那是通向石室的门儿。”
他当即跃入棺中,先将这碗香膏取了出来,四下一摸,果然有个凹处,可容握住,于是紧紧握住向上一提,却是纹丝不动。小龙女道:“先朝左转动,再向上一提。”杨过依言转提,只听喇一响,手上一松,一块石板应手而起,大喜叫道:“姑姑,行啦!”小龙女道:“你且莫忙,坐着歇一会,待得洞中秽气出来后再进去。”
此时杨过坐立不安,过了一会,道:“姑姑,行了吗?”小龙女叹道:“似你这般急性儿,也真难为你陪了我这么几年。”缓缓站起,拿了烛台,与他从石棺底走入,经过一条狭窄的信道,转了两个弯,果然见到一间石室。
那石室并无特异之处,两人不约而同的抬头一望,但见室顶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字迹符号,最右处写着四个大字:“九阴真经”。小龙女与杨过都不知那九阴真经乃是天下武功中最高之境,一路看下,但觉其中奥妙无穷,一时不能尽解。小龙女道:“就算这功夫真能破除玉女心经,咱们也来不及学啦。”
杨过心灰意懒,正欲低头不看,突然一瞥之间,见西南角的室顶曲曲折折的绘着一幅图,似与武功无关,他好奇心起,凝神一看,似是一幅地图,说道:“姑姑,那是什么?”小龙女顺着他手指瞧去,呆呆望着,全身不动。
良久良久,她仍是动也不动。杨过害怕起来,拉拉她衣袖,问道:“姑姑怎么啦?”
小龙女祇是呆望,约摸过了一盏茶时分,她忽然坐下,伏在杨过身上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杨过柔声道:“你身上又痛了,是不是?”小龙女道:“不,不是。”隔了半晌,才道:“咱们,咱们可以出去啦。”杨过大喜,一跃而起,大叫:“真的么?”小龙女含着眼泪点了点头。杨过欢喜无已,道:“那你干么哭啊?”小龙女含着眼泪,嫣然笑道:“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太喜欢啦。过儿,从前我真的不怕死,反正一生一世是在这古墓之中,早些死晚些死又有什么分别?可是,可是这几天,我老是想到,我要到外面去瞧瞧。”
杨过拉着她手道:“姑姑,你和我一起出去,我采花儿给妳,捉蟋蟀给你玩,好不好?”他年纪虽然大了,但所想到的好玩之事,还是儿时的那些玩意。小龙女从来没与人玩过,听他兴高采烈的说着那些趣事,也是兴致大好。两人斗然见到生机,竟然不觅出路,却并肩坐着,纵谈各种各样的孩子玩意,杨过越说越起劲,小龙女也听而忘倦,谈了大半个时辰,她究竟身负重伤,支持不住,慢慢倚在杨过肩头。杨过说了一会,不听她回答,低头一看,祇见她双眼微闭,呼吸细微,竟自沉沉睡去了。
第十八回 公孙谷主
樊一翁见杨过折柳枝作兵刃,宛似小儿戏耍,全不将自己放在眼里,怒气更盛,他那知这柳枝柔中带韧,用以施展打狗棒法,虽不及丐帮世代相传的竹棒,其厉害处实不下于宝剑宝刀。
麻光佐道:“杨兄弟,你用我这柄刀罢!”说着唰的一声,抽刀出鞘,精光四射,确是一柄利刃。杨过双手一拱,笑道:“多谢了!这位矮老兄人是不坏的,只可惜他拜错了师父,武艺很差,一根柳条儿已够他受的。”柳枝抖动,往钢杖上搭去。
樊一翁听他言语中又辱及师尊,心想此番交手,实决生死存亡,再不容情,当即展开了九九八十一路泼水杖法。杖法号称“泼水”,意谓泼水不进,可见其招数严密。
杖法展开,初时响声凌厉,但数招之后,渐感挥出去方位微偏,杖头有点儿歪斜,带动的风声也略见减弱。原来杨过使开打狗棒法中的“缠”字诀,柳枝搭在杖头之上,对方钢杖到东,柳枝跟到东,钢杖上挑,柳枝也跟了上去,但总是在他劲力的横侧方向稍加推拉,令杖头不由自主的变向。这打狗棒法“缠”字一诀,正是从武学中上乘功夫“四两拨千斤”中生发出来,精微奥妙,远胜于一般“借力打力”、“顺水推舟”之法。
众人愈看愈奇,万料不到杨过年纪轻轻,竟有如此神妙武功。但见钢杖的力道逐步减弱,柳枝的劲道却是不住加强。此消彼长,三十招后,樊一翁全身已为柳条所制,手上劲力出得愈大,钢杖招数越加不由自主,到后来宛如入了一个极强的旋风涡中,只卷得他昏头晕脑,不明所向。公孙谷主伸手在石桌上一拍,叫道:“一翁,退下!”
这一声石破天惊,连杨过也心头一凛,暗想:“此时岂能再让你退出。”手臂抖处,已变为“转”字诀,身子凝立不动,手腕急画小圈,带得樊一翁如陀螺般急速旋转。杨过手腕抖得愈快,樊一翁转得也愈快,手中钢杖就如陀螺的长柄,也跟着滴溜溜的旋转。杨过柳枝向上疾甩,跃后丈许。
樊一翁此时心神身法已全然乱了套,脚步踉跄,脑袋摇晃,眼见他再转得几转,立即就要摔倒。公孙谷主斗然跃高,举掌在钢杖头上一拍,轻轻纵回。这一拍看上去轻描淡写,力道却奇大,将钢杖拍得深入地下尺许,登时便不转了。樊一翁双手牢牢抓住钢杖,这才不致摔倒,但身子东摇西摆,恍如中酒,一时难以宁定。
潇湘子、尹克西等瞧瞧杨过,又瞧瞧公孙谷主,心想这二人均非易与之辈,且看这场龙争虎斗谁胜谁败,均存了隔岸观火之意。只麻光佐一意助着杨过,大声呼喝:“杨兄弟,好功夫!矮胡子输了!”
樊一翁深吸一口气,宁定心神,转过身来,突向师父跪倒,拜了几拜,磕了四个头,一言不发,猛向石柱上撞去。众人都大吃一惊,万想不到他竟如此烈性,比武受挫竟会自杀。公孙谷主叫声:“啊哟!”急从席间跃出,伸手去抓他背心,但相距远了,而樊一翁这一撞又极为迅猛,一抓却抓了个空。
樊一翁纵身撞柱,使上了十成刚劲,突觉额头所触之处竟软绵绵地,抬起头来,只见杨过伸出双掌,站在柱前,说道:“樊兄,世间最伤心之事是什么?”
原来杨过见樊一翁向师父跪拜,已知他将有非常之举,已自全神戒备,他与樊一翁相距既近,古墓派轻功了得,竟抢在头里,出掌挡了他这一撞,于绝无可能之中救了他一命。
樊一翁一怔,问道:“是什么?”杨过凄然道:“我也不知。我心中伤痛过你十倍,我还没自尽,你又何必如此?”樊一翁道:“你比武胜了,又有什么伤痛?”杨过摇头道:“比武胜败,算得什么?我一生之中,不知给人打败过多少次。你要自尽,你师尊急得如此。自尽,我师父却丝毫不放在心上,这才是最伤心之事。”
樊一翁还未明白,公孙谷主厉声道:“一翁,你再生这种傻念头,那便是不遵师令。你站在一旁,瞧为师收拾这小子。”樊一翁对师命不敢有违,退在厅侧,瞪目瞧着杨过,自己也不明白对他是怨恨?是愤怒?还是感恩佩服?
小龙女听杨过说“若我自尽,我师父却丝毫不放在心上”这两句话,眼眶一红,几滴眼泪又掉了下来,心想:“如你死了,难道我还会活着么?”
公孙谷主隔不片刻,便向小龙女瞧上一眼,不断察看她神情,突见她又流眼泪,心下又妒又恼,双手击了三下,叫道:“将这小子拿下了。”他自恃身分,不屑与杨过动手。两旁的绿衫弟子齐声答应,十六人分站四方,突然间呼的一声响,每四人合持一张渔网,同时展开,围在杨过身周。
谷主一瞥眼间,见女儿绿萼向杨过连使眼色,脑袋微晃,示意他尽快出外,心想:“女生外向。这渔网阵必须人人尽力,若有人不尽全力,便生漏洞。”叫道:“萼儿,你退下歇歇!十四儿,你来替绿萼师姊!”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应声而前,接替了公孙绿萼的位置。
杨过与国师等同来,国师隐然是一伙人的首领,此时闹到这个地步,是和是战,按理国师该当挺身主持,但他只微微冷笑,不发一言。
公孙谷主不知国师用意,还道他讥笑自己对付不了杨过,心道:“终须让你见见绝情谷的手段。”双手又连击三下。十六名绿衫弟子交叉换位,将包围圈子缩小了几步。四张渔网或横或竖、或平或斜,不断变换。
杨过曾两次见到绿衫弟子以渔网阵擒拿周伯通,变幻无方,极难抵挡,阵法之精,与全真教的“天罡北斗阵”可说各有千秋。心想:“以老顽童这等武功,尚且给渔网擒住,我却如何对付?何况他是只求脱身,将樊麻二人掷入网中,即能乘机兔脱,我却偏偏要留在谷中。”
每张渔网张将开来丈许见方,持网者藏身网后,要破阵法,定须先行攻倒持网弟子,但只要一近身,不免先为渔网所擒,竟无从着手。十六人愈迫愈近,杨过一时不知如何应付,只得展开轻功,在大厅中奔驰来去,斜窜急转,纵横飘忽,令对方难以确定出手方位。
他四下游走,十六名弟子却不跟着他转动,只逐步缩小圈子。杨过脚下奔跑,眼中寻找阵法破绽,见渔网转动虽极迅速,四网交接处却始终互相重叠,不露丝毫空隙,心想:“除了以暗器伤人,再无别法。”滴溜溜一个转身,手中已扣了一把玉蜂针,见西边四人欺近,左手一扬,七八枚金针向北边四人掷去。
眼见四人要一齐中针,不料叮叮叮叮几声轻响,七八枚金针尽数为渔网吸住。原来渔网金丝的交错之处,缀有一块块小磁石,如此一张大网,不论敌人暗器如何厉害,自能尽数挡住。玉蜂针六成金、四成钢,只因这四成钢铁,便给网上的磁石吸住了。
杨过满拟一击成功,那料到这张网竟有这许多妙用,百忙中向公孙谷主瞪了一眼,料知再发暗器也是无用。右手往怀中一揣,放回金针,正待再想破解之法,东边的渔网已兜近身边,掌阵者一声呼哨,一张渔网已从右肩斜罩下来。杨过身形一挫,待要从西北方逸出,北边与西北的渔网同时凑拢。
杨过陡然间使出“天罗地网势”身法,从两张渔网间倏地逸出,身法快速无比,那正是他初入古墓不久小龙女所教他的轻功,八十一只麻雀高飞逃逸,他都能快速跃起,伸掌挡住,绝情谷弟子撒网罩人,手法终不能如此迅捷。众人“咦”的一声,只见杨过已笑吟吟的站在小龙女身畔。
小龙女见他以自己所授轻功脱险,不由得舒了口气,心中高兴,嘴角边露出一丝微笑,但随即又板起了脸。杨过见她若有若无的一笑,心中大喜,说道:“姑姑,过儿这一下还不错罢?”小龙女欲待不理,终于忍不住,微微点了点头。
杨过既站在小龙女身畔,渔网阵若再上袭,便连小龙女也裹在网里。十六名绿衫弟子眼望谷主,瞧他如何示下。公孙谷主双掌互击,铮铮有声,便如是敲打钢铁一般,阴森森的道:“小子,你来接我的铁掌!你如不敢,快快出谷去罢,我也不来难为你。”
杨过斜眼向小龙女瞧去,想到她适才这一笑,胸口鲜血上涌,朗声道:“只要我姑姑不走,我便死十次也不走,你有本事就打死我好了!”倏然跃出,一晃之间已到谷主背后,弯起右手,啪的一声,指节骨打在谷主颈后大椎穴上,这一下恍若偷袭,但身法快极,纵起时与谷主相对,空中转身,抢到了他背后,谷主刚欲转身,颈后要穴已然中招。
杨过这下出手,手脚之快,如鬼似魅,国师、潇湘子等虽见多识广,却也从未见过这等闪电若神的招数。这是玉女心经的手法,也即是李莫愁苦求而不得的妙技,小龙女与杨过练成以来,从未施展过一次。这路拳招掌法,并无招数名称。林朝英当年创此武功,只是求快,风驰电掣一般,于顷刻间连出数十招,一招未完,二招又至。发招者心中来不及去想招数,一想招数名称次序,手脚就慢了。总之是有如狂风暴雨,连续出招。
旁观众人喝采声中谷主背上接连中招砰砰砰砰、啪啪啪啪,响声不断,杨过势若颠狂,拳掌不住往谷主背上招呼,喝道:“你够了么!”跃开几步,双手拍了拍。看谷主时,他兀立不动,上前一步,斜退一步,说道:“小子,多谢你给我捶背!”
小龙女见杨过将这路玉女拳功使得圆转快速深得祖师婆婆的遗意,心下赞叹,脸色也不禁如花之放,但见公孙谷主要穴数处受击,竟若无其事,不禁骇然失色。杨过也即大惊,适才明明打中了他背心几处要穴,对手竟若无其事。
他曾听洪七公、欧阳锋、黄药师等高手讲论武学,知道一人内功练到真正上乘境界,当敌招袭到时可暂行封闭自身穴道,但只能于极短时刻中封闭一次,决不能长时连续封闭。又如欧阳锋修习异派功夫,能练得经脉逆转,周身大穴尽数变位,但其时他头上脚下,一见而知。此刻这谷主却对自己的拳打指戳全无反应,若不是僵尸复活,便是身上不生穴道,或已练成古怪的金钟罩、铁布衫奇功,只怕此人竟不是人,又或身有妖法邪术,不由得心中怯了。
公孙谷主双掌翻起,掌心隐隐带着一股黑气,杨过不敢硬接,只以轻功闪避,但见谷主的掌法也不特异,与完颜萍的“铁掌”功夫有些相似,当下凝神拆接,心中怯意渐去,玉女心经神功使出来便头头是道。他想这人不知是人还是僵尸。不敢使用对付达尔巴取胜的移魂大法或美女拳招,只以小龙女所授的古墓派正宗掌法应付,斗到紧处,杨过抢到谷主左侧,飞腿向他腿上踢去。
谷主不闪不避,让他踢中“期门穴”,左手反撩,已抓住杨过左足小腿。杨过右足急撑,左足才脱掌握,心念一动,记得在古墓外与小龙女拆招时,小龙女曾抓过他左足摔出。当时他入古墓不久,武功仍低,给师父抓住了一摔,额头撞中一块石子,他一半撒娇,一半撒赖,趴在地下放声假哭。小龙女伸掌在他屁股上重重一拍,喝道:“起来,不准哭!”他一跃而起,眼中竟没半滴眼泪,向小龙女做了个鬼脸。小龙女本来少喜少怒,那时忍不住破颜为笑,说道:“羞,羞,羞!又哭又笑!”杨过嬉皮笑脸的道:“姑姑,我不哭,你能笑么?”
这时情景约略相似,他要让小龙女忆及共处古墓时的温馨,故意乘势向前扑出,摔在小龙女之前,趴在地下不动,放开嗓子,长号假哭。这一招甚为凶险,乃是把自己背心卖给了公孙谷主,谷主倘若上前一掌一脚,中其要害,立时便取了他性命。但杨过此时与谷主相斗,早就豁出了性命不要,要旨在情而不在胜,不是要胜谷主,而是要挑起小龙女心中之情。
小龙女陡然见到这情景,当年授艺的心情立时涌向心头,情不自禁,伸掌在杨过屁股上重重一拍,笑道:“起来,不准哭!”她这么一拍,时刻拿捏得恰到好处,公孙谷主抢上一步,正要发拳往杨过背心击落,小龙女这么一拍,就挡身在其间。杨过跳起身来,哈哈大笑,握住了小龙女双手,喜道:“姑姑,你认了我,我就不哭了!”
公孙谷主向杨过恨恨的瞪了一眼,击掌四下,十六名弟子突然快步退入内堂,杨过一怔,心想:“难道你认输了?”他正自奇怪,一回头,却见绿萼神色惊惶,连使眼色,示意他急速出谷,瞧这模样,自己便似有大祸临头一般。杨过刚才给小龙女这么一拍,心花怒放,拉过一张椅子,坐了下来。忽听得内堂叮叮当当一阵轻响,十六名弟子转了出来,手中仍拉着渔网。
众人一见渔网,无不变色。原来四张渔网已经换过,网上遍生倒钩和匕首,精光闪闪,显极锋利,任谁给网兜住,全身中刀,绝无活命之望。麻光佐大叫:“喂,谷主老兄,你用这般歹毒家伙对付客人,要不要脸?”
公孙谷主指着杨过道:“非是我要害你,我几次三番请你出去,你偏生要在此捣乱。我最后良言相劝,快快出谷去罢。”
麻光佐见了这四张渔网,饶是他胆气粗壮,也不由得肉为之颤,听得网上刀钩互撞而发出叮当之声,更加惊心动魄,站起身来拉着杨过的手道:“杨兄弟,这般歹毒的家伙,咱们去他妈的为妙,你何必跟他呕气?”
杨过眼望小龙女,瞧她有何话说。
小龙女见谷主取出带有刀钩的渔网,心中早已想了一个“死”字,只待杨过一给渔网兜住,自己也就扑在渔网之上,与他相拥而死。她想到此处,心下反而泰然,觉得人世间的愁苦就此一了百了,嘴角不禁带着微笑。
杨过正想着古墓中授艺的情景,见到带刀渔网,心中倏地闪过一个念头,站起身来,走到小龙女身前,微微躬身,说道:“姑姑,你的金铃索与掌套请借给我一用。”
小龙女只想着与他同死之乐,此外更无别样念头,听了他这句话,当即从怀中取出一条白绸带子,递了给他,又取出一双白色手套,分别给他双手戴上,戴手套时捏着他手,不由得深情款款,竟不舍得放开。
杨过凝视着她的脸,说道:“你现今认了我么?”小龙女握住他手,柔情无限,微笑道:“我心中早就认你啦!”杨过精神大振,颤声问道:“那你决意跟了我去,不嫁给这谷主啦,是不是?”小龙女微笑点头,道:“我决意跟了你去,自不能再嫁旁人啦。过儿,我自然是你妻子。”
她话中“跟了你去”四字,说的是与他同死,连杨过也未明白,旁人自然不懂,但“我自然是你妻子”这七个字,却是说得再也清楚不过。公孙谷主脸色惨白,双手猛击四下,催促绿衫弟子动手。十六名弟子抖动渔网,交叉走动。
杨过听了小龙女这几句话,宛似死中复活,立时勇气百倍,就算眼前是刀山油锅,他也不放在眼里,右手绸带抖动,玲玲声响,绸带就如一条白蛇般伸了出去。绸带末端是个发声的金铃,绸带一伸一缩,金铃已击中南边一名弟子的“阴谷穴”,回过来时击中了东边一名弟子的“曲泽穴”。那阴谷穴正当膝弯里侧,那人立足不牢,屈膝跪下;曲泽穴位处臂弯,给点中的手臂酸软,渔网脱手。
这两下先声夺人,金铃索一出手,渔网阵立现破绽,西边持网的四名弟子一惊之下,攻上时稍形迟缓,杨过金铃索倒将过来,玎玲玲声响,又将两名弟子点倒。但就在此时,北边那张渔网已当头罩下,网上刀钩距他头顶不到半尺,以金铃索应敌已然不及。杨过左掌翻起,一把抓住渔网,借力甩出,他手上戴着金丝掌套,手掌虽抓住匕首利钩,却丝毫无损。渔网给他抓住了一抖,斗然向四名绿衫弟子反罩过去。
众弟子操练渔网阵法之时,只怕敌人漏网兔脱,但求包罗严密,从来没想到渔网竟会掉头反噬,见网上明晃晃的刀钩向自己头上扑来,素知这渔网厉害无比,同声惊呼,撒手跃开。那替补公孙绿萼的少年身手较弱,大腿上终于给渔网的匕首带着,登时鲜血长流,摔倒在地,痛得大声号哭。
杨过笑道:“小兄弟,别害怕,我不伤你。”左手抖动渔网,右手舞起金铃索,但听得呛啷啷、玎玲玲,刀钩互击,金铃声响,极是清脆动听。这一来,众弟子那里还敢上前,远远靠墙站着,只未得师父号令,不敢认输逃走,但虽不认输,却也是输了。
麻光佐拍手顿足,大声叫好,人群中唯他一人喝采,未免显得寂寞,他叫了几声,瞪眼向国师道:“和尚,杨兄弟的本领不高么?怎么你不喝采?”国师一笑,道:“很高,很高,但也不必叫得这般惊天动地。”麻光佐瞪眼道:“为什么?”国师见公孙谷主双眉竖起,慢慢走到厅心,凝神注视他的动静,不去理会麻光佐说些什么。
谷主听小龙女说了“我自然是你妻子”这七字后,已知半月来一番好梦到头来终于成空,虽又失望,又恼怒,但想:“我纵然得不了你的心,也须得到你的人。我一掌将这小畜生击毙,你不跟我也得跟我,时日一久,终能教你回心转意。”
杨过见他双眉越竖越高,到后来眼睛与眉毛都似直立一般,不知是那一派的厉害武功,也不禁骇然,右手提索,左手抓网,全神戒备,自己和小龙女的生死存亡,在此一战,实不敢有丝毫怠忽。
谷主绕着杨过缓缓走了一圈,杨过也在原地慢慢转头,眼睛始终不敢离开他眼光,知他越迟不动手,出手越凌厉,只见他双手向前平举三次,双掌合拍,铮的一响,铮铮然如金铁相击。杨过心中一凛,退了一步,谷主右臂突伸,一把抓住渔网边缘一扯。他似乎周身刀枪不入,手掌竟不怕渔网上的匕首利钩。杨过但觉这一扯之力大极,五指剧痛,只得松手。谷主将渔网抛向厅角空着手的四名弟子,这才喝道:“退下!”
杨过渔网遭夺,不容他再次抢到先手,绸索振振,金铃抖动,分击对方肩头“巨骨”与颈中“天鼎”两穴。谷主右臂长出,倏向他臂上抓来,但听叮叮两声,谷主“巨骨”与“天鼎”双穴齐中,他恍若不觉,呼的一响,手抓变掌,拍向杨过左乳。杨过大惊,侧身急闪,幸好他轻身功夫了得,才让开对方这斗然而至的掌击。
玉女心经武功的厉害之处,纯在以内功为根基,练就了绝顶轻功,临敌之时,突然以快速身手,抢点敌人穴道,或攻其要害。但公孙谷主练就闭穴奇功,周身穴道不受侵害,则玉女心经的攻势便属无效。杨过先前和他相斗,是拼了性命以引动小龙女对自己的情意,认了自己,生死已置之度外。此时小龙女既已认了他,自己如给谷主或伤或擒,小龙女便陷身此谷,不能得脱,因之此番再战,胜负之数便不能轻忽。谷主铁掌之来,掌力沉重,杨过接了两掌,已震得胸口隐隐作痛。此后谷主拳脚攻来,杨过只以轻功闪避,不敢硬接,但每每相去仅间一线,甚为凶险。杨过势难反击,即令反击,伤不到对方,也属无用,当此处境,已属必败,麻光佐等手中都为他捏了一把冷汗。
杨过又闪避了两次,突然抢前,闪到谷主背后,突然出拳,在他背心“大椎穴”上啪啪啪啪连击四下。谷主哈哈大笑,说道:“好舒服,再打!”回手一掌,在杨过面门前掠过,相距不过寸余。杨过叫声:“啊哟!”挫出几步,险些摔倒,随即使出“天罗地网势”,高跃而起,抢到谷主背后,又连拍四掌,啪啪啪啪四响,密如击鼓,都拍在他腰间“至阳穴”上。
谷主又道:“劳你驾,舒服得很!”回拳打出。杨过跌出几步,脚下踉跄,猛地跃起,又抢到谷主背后,双手连拍,一共八下。谷主大声怒吼,转身大骂:“小畜生!”双掌横拍竖打,满脸怒色,似欲拼命。杨过急速跃开,叫道:“好舒服吗?”
公孙谷主跃起半空,十指似爪,恶狠狠的插将下来。杨过斜跃避开,谷主双足落地,突然全身麻痒难当,摔倒在地,呜呜大呼。公孙绿萼大惊,抢上扶起,急叫:“爹,爹,你怎么啦?”谷主左掌力推,将绿萼推开几步,气急败坏的嘶声道:“小畜生使喂毒暗器,快,快,快取解药!”
小龙女眼望杨过,明明见他已败得十分狼狈,不知何以能反败为胜?杨过笑吟吟的道:“玉蜂金针,他舒服得很,劳我得驾!”小龙女这才恍然,便要取玉蜂浆救他。杨过道:“咱们脱身出谷,再给他蜂浆。此人反复,言而无信,靠不住得很!小龙女点点头。”
原来杨过击打他穴道无用,比斗势在有输无赢,情急之下,猛想起先前胜过霍都王子之法,两次抢道谷主背后,打他穴道。谷主能自封穴道,击打自然无用。杨过这两下乃是虚招,令他不防,第三次手中暗持玉蜂金针,拍打八下,将两枚喂毒金针拍入了他“中枢穴”。这穴位在人身第十椎节之下,乃督脉内息所必经,实为人身大穴。这两枚喂毒金针,即是打中寻常肌肤,亦必麻痒难当,何况中在要穴?杨过还怕它闭穴后诸毒不侵,两针正中中枢穴,其余四针却拍在穴道之旁。
公孙谷主虽练得独门怪异武功,能自封穴道,但究非铜皮铁骨,刀枪不入,其实纵然是有“金钟罩”、“铁布衫”横练功夫的高手,也不过能在危急中硬挡一下刀枪拳脚,玉蜂金针这等尖针,一刺之下,自然应手而入。即令针插不入,以喂毒尖针在皮肉上刺得几下,毒质入肉,也必麻痒难当。这玉蜂金针的毒性,比之李莫愁的冰魄银针尤为厉害,不过冰魄银针片刻间致人死命,玉蜂针并不见血杀人,却令人痒入内脏,中者不免打滚呼号,难忍难当。公孙谷主是自重身份的大豪,即令斩断他一臂一腿,他也必不动声色,但给玉蜂针在背上连刺八下,六针入肉,忍不住狂叫急号,就地滚动。
公孙绿萼走到杨过面前,弯腰行礼,说道:“杨公子,请你赐予解药,解了我爹爹的伤毒。”杨过点头道:“姑娘不必多礼!”朗声说道:“公孙谷主,你如答允让我们平安出谷,不加拦阻。解药自当奉上。”公孙谷主勉强坐起,嘶声道:“好!我让你们平安出谷,决不阻拦。快给解药。”
杨过向小龙女道:“姑姑,能给蜂浆吗?”小龙女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瓶玉蜂蜜浆,交给绿萼,说道:“公孙谷主,小徒得罪莫怪,咱们此后是友非敌,一切请你包涵。我给你赔礼了!”说着裣衽为礼,盈盈拜了下去。
绿萼道:“柳姑娘,多谢了!”微微躬身还礼,快步过去将小瓶递给父亲。公孙谷主夹手抢过,问道:“是吃的吗?”小龙女道:“先须拔出金针,再口服蜜浆止痒。”公孙绿萼接过小龙女递来的磁石,在父亲背上拔出金针。谷主拔去瓶塞,将一瓶蜂蜜都倒在口里。
公孙谷主转头向女儿道:“取我兵刃来。”绿萼迟疑不答。谷主厉声道:“你没听见么?”绿萼脸色惨白,只得应道:“是!”转入内堂。
杨过瞧了父女二人的神情,心想:“这谷主恐怕又有诡计。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走到小龙女身前,伸出手来,柔声道:“姑姑,你跟了过儿去罢!”
谷主背上麻痒未止,双掌蓄势,只要小龙女一站起身来伸手与杨过相握,立时便扑上去以铁掌猛袭杨过背脊,打定了主意:“拚着柳妹怪责,也要将这小子打死。柳妹如跟了他去,我这下半生做人还有何意味。”
那知小龙女只淡淡的道:“我当然要跟你去。这里的谷主救过我性命,咱们得跟他说明白一切缘由,请他见谅,还得好好道谢。”杨过大急,心想:“姑姑什么事也不懂。你跟他说明白了缘由,再加道谢,难道他就会见谅?”
小龙女问道:“过儿,这些日子来你好吗?”问到这句话时,关切之情溢于言表。杨过听到这温柔语意,见到这爱怜神色,便天塌下来也不顾了,那里还想到什么快走?问道:“姑姑,你不恼我了?”小龙女淡淡一笑,道:“我怎么会恼你?我从来没恼过你。我先前不认你,是宁可自己伤心,全是为了你好,你怎不明白?你转过了身子。”杨过依言转身,不明她用意。
小龙女从怀里取出一个小针线包儿,在针上穿了线,比量了一下他背心衣衫上给樊一翁抓出的破孔,叹道:“这些日子我老在想,我不在你身边,你衣服坏了谁给你缝,破了谁给你补?本已决心今后永不再见你面,有时却想你会不会来找我?唉,想不到你真会寻到这里来。”说话间凄伤神色转为欢愉,拿小剪刀在自己衣角上剪下一块白布,慢慢为他缝补。杨过此刻外面所穿的长袍是程英所缝,里面仍穿著小龙女所缝、已经破烂的长袍,外袍长途跋涉,尘土满身,早已不新了。小龙女道:“这袍子是谁给你缝的?”杨过说了程英如何救他,如何给他缝了一件新袍子的经过,两人絮絮叨叨,竟把这龙潭虎穴,当成了古墓幽居。
当二人同在古墓之时,杨过衣服破了,小龙女就这么将他拉在身边,替他缝补,这些年来也不知有过多少次。此时二人于经历大难后重聚,恍如隔世,当真旁若无人,大厅上虽众目睽睽,两人就与在古墓中相依为命之时一般无异。
杨过欢喜无限,热泪夺眶而出,哽咽道:“姑姑,适才我激得你呕了血,我……我真不好。”小龙女微微一笑,道:“那不关你事。你知道我早有这病根子。没见你多时,我天天想你,你功夫进步得好快。你刚才也呕了血,可没事吗?”杨过笑道:“那不打紧。我肚子里的血多得很。”小龙女微笑道:“你就爱这么胡说八道。”
两人一问一答,说的话虽平淡无奇,但人人都听得出来,他二人相互间情深爱切,以往又有极深渊源。国师见二人和好,对己不利,一时也无法可想。谷主又惊又妒,呆在当地,不知如何是好,背上的麻痒却渐渐减轻了。
杨过道:“这几天中我遇到了好几个有趣之人。姑姑,你倒猜猜我这把大剪刀是那里得来的?”小龙女道:“我也在奇怪啊,倒似是你早料到这里有个大胡子,定打了这剪刀来剪他胡子。唉,你真顽皮,人家的长胡子辛辛苦苦留了几十年,却给你一下子剪断了,不可惜么?”说着抿嘴一笑,明眸流转,风致嫣然。
谷主再也忍耐不住,伸手往杨过当胸抓来,喝道:“小杂种,你也未免太过目中无人。”杨过竟不招架,说道:“不用忙,等姑姑给我补好了衣衫,再跟你打。”
谷主手指距他胸口数寸,他究是武学大宗匠的身分,虽恼得胸口不住起伏,这一招总是不便就此送到杨过身上。忽听绿萼在背后说道:“爹爹,兵刃取来啦。”他并不转身,肩头一晃,退后数尺,将兵刃接在手。
众人看时,只见他左手拿着一柄背厚刃宽的锯齿刀,金光闪闪,当是钢刀外镀了黄金,右手执的是一柄又细又长的黑剑,在他手中轻轻颤动,显得刃身甚为柔软,两边刃口发出蓝光,自是锋锐异常。两件兵器全然相反,一件至刚至重,一件却极尽轻柔。
杨过向他一对怪异兵刃望了一眼,说道:“姑姑,前几日我遇见一个女人,他跟我说了我杀父仇人是谁。”小龙女心中一凛,问道:“你的仇人是谁?”杨过咬着牙齿,恨恨的道:“你真猜一辈子也猜不着,我一直还当他们等我极好呢。”小龙女道:“他们?他们待你极好?”杨过道:“是啊,那就是……”
只听嗡嗡一响,声音清越,良久不绝,却是谷主的黑剑与金刀相碰。他手腕抖动,嗡嗡嗡连刺三剑,一剑刺向杨过头顶,一剑刺他左颈,一剑刺他右颈,都贴肉而过,相差不到半寸。那谷主自重身分,敌人既不出手抵御,也就不去伤他,只是这三剑击刺之准,的是神技。
小龙女道:“补好啦!”轻轻在杨过背上一拍。杨过回头一笑,提着金铃索走到厅心。朗声道:“公孙谷主,刚才你麻痒难当,在地下打滚之时,答允让我们平安出谷,不加阻拦,这话不算数了吗?”
谷主双眉一竖,阴森森的道:“我怎么说话不算数?不过要在十年之后,柳姑娘要先跟我拜堂成亲,你小兄弟啊,在谷里给我砍柴种花,住上十年,那时我就让你们平安出谷,不加阻拦!刚才我说了什么时候才放你们出谷没有?我平生言而有信,决不反复无常!”若依公孙谷主平日性格,决不致言而无信,在众人面前失了脸面,尤其在众弟子之前,从来不失仁义道德的丝毫尊严,但这些日子来,全心全意就在痴想与仙女下凡一般的小龙女成婚,如何能一招出手,便放人出谷,以致诸般想望,尽成画饼?他提出“十年之后”四字,自觉并非反悔食言,只不过玩弄言语狡狯,远比杨过聪明而已。
麻光佐一听之下,哇哇大叫,大声道:“放你娘的狗屁,说话不像人话,杨兄弟,再用暗器打他,让他痒死了也不给解药!”潇湘子、尼摩星等本来无所偏袒,樊一翁、公孙绿萼等原本站在谷主一面,听了谷主这番颠倒是非的强辩,也均觉无理之极,不以为然。
谷主右手提起黑剑,急转圈子,在身周前后舞成一团黑圈,杨过身法再快十倍,也决计不能欺近身去刺他肌肤后再全身而退。他这剑圈先护自身,令杨过无从欺近,然后渐渐逼前,剑锋在杨过身前乱转圈子。
杨过不知这黑剑要刺向何方,大惊之下,急向后跃。谷主出手快极,杨过后跃退避,黑剑划成的圆圈又已指向他身前,剑圈越划越大,初时还只绕着他前胸转圈,数招一过,已连他小腹也包在剑圈之中,再使数招,剑圈渐渐扩及他头颈。杨过自颈至腹,所有要害已尽在他剑尖笼罩之下。金轮国师、尹克西、潇湘子、尼摩星等生平从未见过这般划圈逼敌的剑法,无不大为骇异。
谷主一招使出,杨过立即窜避,他连划十次剑圈,杨过逃了十次,竟没法还上一招半式,眼见敌招越来越凌厉,当下窜跃向左,抖动金铃索,玎玲玲一响,金铃飞出,击敌左目。谷主侧头避过,挺剑反击。杨过铃索一抖,已将他右腿缠住,刚要收力拉扯,谷主黑剑划下,嗤的一声轻响,金铃索从中断绝,这把黑剑竟是锋锐无比的利刃。
众人齐声“啊”的一叫,只听得风声呼呼,谷主已挥锯齿刀向杨过劈去。杨过倒地急滚,当的一响,震得四壁鸣响,原来他抢起樊一翁的钢杖挡架,杖刀相交,两人手臂都震得隐隐发麻。谷主左刀横斫,右剑斜刺。本来刀法以刚猛为主,剑招以轻灵为先,两般兵刃的性子截然相反,一人同使刀剑,几是绝不可能之事,但谷主双手兵刃越使越急,而刀法剑法却分得清清楚楚,刚柔相济,阴阳相辅,实是武林中罕见绝技。
杨过大喝一声,运起钢杖,使出打狗棒法的“封”字诀,紧紧守住门户。谷主刀剑齐施,一时竟难攻入。只打狗棒法以变化精微为主,一根轻轻巧巧的竹棒自可使得圆转自如,手中换了长大沉重的钢杖,数招之后便已感变化不灵。
谷主忽地寻到破绽,金刀上托,将钢杖凌空横架,黑剑划将下来,喀的一声,钢杖竟给黑剑割断。杨过舞动半截钢杖,杖身短了,反见灵动。谷主左手金刀疾砍下来,这一刀当头直砍,招数似乎颇为呆滞,杨过只须稍一侧身,便可轻易避过,然而谷主黑剑所划剑圈却笼罩住了他前后左右,令他无处闪避躲让。杨过只得举起半截钢杖,一招“独柱擎天”,硬接了他这招。但听得当的一声巨响,刀杖相交,只爆得火花四溅,杨过双臂只感一阵酸麻。
谷主第二刀跟着又上,招法与第一刀一模一样。杨过武学所涉既广,临敌时又机灵异常,但他所精的古墓派武功所长在快速而不在劲力,没法破解对手这笨拙钝重的一招,除了同法硬架之外,更无善策。刀杖二度相交,杨过双臂酸麻更甚,心想只要再给他这般砍上几刀,我手臂上的筋络也要给震坏了。思念未定,谷主第三刀又砍落。再接数刀,杨过手中的半截钢杖已给金刀砍起累累缺口,右手虎口也震出血来。
谷主见他危急之中仍脸带微笑,左手一刀砍过,右手黑剑倏地往他小腹上刺去。杨过此时已给他逼在厅角,眼见剑尖刺到,忙伸手平掌一挡,剑尖刺中他掌心,剑刃弯成弧形,弹了回来。小龙女的掌套甚是坚密,黑剑虽利,却伤它不得。
杨过试出掌套不惧黑剑,手掌一翻,突然伸手去拿他剑锋,要师法当年小龙女拗断郝大通长剑的故技,那料到谷主手腕微震,黑剑斗地弯弯的绕过,剑尖正中他下臂,鲜血迸出。杨过一惊,忙向后跃开。谷主却不追击,冷笑几声,这才缓步又进。若谷主手中只一柄沉重之极的锯齿金刀,或只一柄锋锐无比又能拐弯刺人的黑剑,杨过定当有法抵御,现下两件兵刃一刚一柔,相济而攻,杨过登时给打了个手忙脚乱。谷主挥刀砍来,杨过举半截钢杖挡格,嚓的一声,谷主黑剑又将他手中半截钢杖削去了一段,只剩尺许来长,没法再用。
谷主左刀砍过,右剑疾刺,杨过肩头又中,袍子上鲜血斑斑。谷主沉声道:“你服了没有?”杨过微笑道:“你大占便宜的和我比武,居然还来问我服是不服,哈哈,公孙谷主,怎地你如此不要脸?”谷主收回刀剑,道:“我占了什么便宜,倒要请教。”杨过道:“你左手一柄怪刀,右手一柄奇剑,这一刀一剑,只怕走遍天下也再找不到第三件,是不是?”谷主道:“是便怎样?你的掌套铃索,可也并不寻常啊。”
杨过将尺来长的一截钢杖往地下一掷,笑道:“这是你大胡子弟子的。”除下掌套,拾起割成了两段的金铃索,掷给小龙女,道:“这是我姑姑的。”他双手一拍,弹了弹身上灰尘,也不理三处伤口中鲜血汨汨流出,笑道:“我空手来你谷中,岂有为敌之意?你要杀便杀,何必多言。”
谷主见他气度闲雅,面目俊秀,身上数处受伤,竟谈笑自如,行若无事,而自己虽然狡辩,似乎言之成理,毕竟内心也知言而无信,显非君子作风,相较之下,不由得自惭形秽,心想:“此人留在世上,柳妹定然倾心于他。”挺剑往他胸口直刺过去。
杨过早打定了主意:“我既打他不过,任他刺死便了。”见他剑到,不闪不避,却回头去瞧小龙女,心想:“我瞧着姑姑而死,那也快活得很。”只见小龙女脸带甜笑,一步步向他走近,四目相投,对谷主的黑剑竟谁都不瞧一眼。
谷主与杨过素不相识,那里来的仇怨?所以要将杨过置之死地,全是为了小龙女之故,因此一剑既出,情不自禁的向小龙女瞧去。这一眼瞧过,心中立时打翻了醋缸,但见她情致缠绵的瞧着杨过,再斜眼向杨过看去,见他神色也与小龙女一般无异。此时黑剑剑尖已抵住杨过胸口,只须臂力微增,剑尖便透胸而入,但小龙女既不惊惶关切,杨过也不设法抵御,两人痴痴的互望,心意相通,早把身外之事尽数忘了。谷主愤恚难平,心道:“此时将这小子杀了,看来柳妹立时要殉情而死,我定须逼迫她和我成婚,过了洞房花烛,再杀这小子不迟。”叫道:“柳妹,你要我杀他呢,还是饶他?”
小龙女眼望杨过之时,全未想到谷主,突然给他大声一呼,这才醒悟,惊道:“把剑拿开,你剑尖抵着他胸口干么?”谷主微微冷笑,说道:“要饶他性命不难,你叫他立时出谷,莫阻了你我吉期。”
小龙女这次未见杨过之时,打定了主意永世不再与他相会,拚着自己一生伤心悲苦,盼他得能平安喜乐,此时当真会面,如何再肯与谷主成婚?自知这些日子来自己所打的主意绝难做到,宁可自己死了,也不能舍却他另嫁旁人,回头向谷主道:“公孙先生,多谢你救我性命。但我是不能跟你成亲的了。”
谷主明知其理,仍是问道:“为什么?”
小龙女与杨过并肩而立,挽着他手臂,微笑道:“我决意与他结成夫妻,终身厮守,难道你瞧不出来吗?”谷主身子晃了两晃,说道:“当日你若坚不答允,我岂能乘人之危,以势相逼?你亲口允婚,那可是真心情愿的。”小龙女说道:“那不错,可是我舍不了他。咱们要去了,请你别见怪。”说着拉了杨过的手,径往厅口走去。
谷主急纵而起,拦在厅口,嘶哑着嗓子道:“若要出谷,除非你先将我杀了。”小龙女微笑道:“你于我有救命大恩,我焉能害你?再说,你武功这般高强,我也决计打你不过。”一面说,一面撕下自己衣襟给杨过裹伤。
金轮国师突然大声说道:“公孙谷主,你还是让他们走的好。”谷主哼了一声,铁青着脸不语。国师又道:“他二人双剑联手,你的金刀黑剑如何能敌?与其赔了夫人又折兵,还不如卖个人情,让了他罢。”他败在小龙女与杨过联手的“玉女素心剑法”之下,引为毕生奇耻,此后苦苦思索,始终想不出破解之法,这时见谷主阴阳刃法甚是厉害,颇不在自己金轮之下,于是出言相激,要他三人相斗,一来可乘机再钻研二人联剑招法中的破绽,寻求取胜复仇之机,二来也盼他们斗个三败俱伤。
其实他纵不出言相激,谷主也决不能让小龙女与杨过携手出谷,回头向金轮国师怒视一眼,心想:“你胆敢在我面前说这般言语。此刻无暇,日后再跟你算帐。”转过头来,咬牙切齿的瞧着小龙女,心道:“你的心不给我,身子定须给我。你活着不肯跟我成亲,你死了我也要你葬在这谷里。”初时他本拟以杨过的性命相胁,逼迫小龙女屈服,但见二人泯不畏死,心想纵然二人齐杀,也决不放人,双眉又缓缓上竖,脸上杀气渐盛,料想自己的阴阳倒乱双刃招法神妙莫测,这对少年男女纵然联手,也决不敌,要教二人输得心服口服,死而无怨。
忽听得麻光佐粗声叫道:“喂,公孙老头儿,人家说过不跟你成亲了,你还拦着人家干什么?死皮赖活的,要脸不要?”潇湘子阴恻恻的插口道:“麻兄别要胡说,公孙谷主今日已摆下喜宴,要请咱们大吃一顿呢。”麻光佐大声道:“他的清水素菜,有什么吃头?我若是这位姑娘,也决不嫁他。如她这般美貌,便是皇帝娘娘也做得,何苦跟一个凶霸霸的黄脸老头儿一辈子吃青菜豆腐。就算不气死,淡也淡死了她!”
小龙女转过头来,婉言道:“麻大爷,公孙先生于我有救命之恩,我……我……心中是永远感激他的。”
麻光佐叫道:“好罢,公孙老儿,你若要大仁大义,不如今日就让他小俩口儿在此间拜堂成亲,洞房花烛。如果你救了一位姑娘,便想霸占她身子,岂不是和下三滥的土匪贼强盗一模一样?”他心直口快,说出来的话句句令人刺心逆耳,却又难以反驳。
谷主杀机一起,决意要将入谷外人一网打尽,淡淡的道:“我这绝情谷虽非什么了不起的地方,但各位说来便来,说去便去,我姓公孙的也太过让人小觑了。柳姑娘……”小龙女嫣然一笑,道:“我说姓柳是骗你的,我姓龙。为的是他姓杨,我便说姓柳。”谷主醋意更甚,对她这几句话只作没听见,仍道:“柳姑娘,这……”他一句话还没接下去,麻光佐插口道:“这位姑娘明明说是姓龙,你何以叫她柳姑娘?”小龙女道:“公孙先生叫惯了,这只怪我先前骗他的不好,他爱叫什么便叫什么罢。”
谷主对二人之言绝不理会,仍道:“柳姑娘,这姓杨的只要胜得了我手中阴阳双刃,我自任他平安出谷。咱二人私下的事,咱们自行了断,可与旁人无干。”说来说去,仍是要凭武力截留小龙女。
小龙女叹了一口气,道:“公孙先生,我原不愿与你动手,但他一个人打你不过,我只好帮他。”谷主双眉竖成两条直线,说道:“你不怕自己适才呕过血,那么一起上也成。”小龙女对他极感抱憾,又道:“我和他都没兵刃,空手跟你这对刀剑相斗准定是输。你大人大量,还是放我们走罢。”
金轮国师插口说道:“公孙谷主,你这谷中包罗万有,还缺两把长剑么?只是我先得提醒你,他二人双剑联手,只怕你性命难保。”
谷主向西首一指,道:“那边过去第三间便是剑室,你们要什么兵刃,自行去挑选罢。只怕我所藏的利器,这几位贵客身上还未必有。”说着嘿嘿冷笑。他自负神功无敌,再斗亦属必胜,免得在门人弟子之前出尔反尔,失了威风。
杨过与小龙女互视一眼,均想:“我二人若能撇开了旁人,在静室中相处片刻,死亦甘心。”当即携手向西,从侧门出去,走过两间房,来到第三间房前。
小龙女眼光始终没离开杨过之脸,见房门闭着,也不细看,伸手推开,正要跨过门槛进去,杨过猛地想到一事,忙伸手拉住道:“小心了。”小龙女道:“怎么?”杨过左足踏在门槛之外,右足跨过门槛往地板上一点,立即缩回,丝毫不见异状。小龙女道:“你怕谷主要暗害咱们吗?他这人很好,决不致于……”刚说完这三句话,猛听得嗤嗤声响,眼前白光闪动,八柄利剑自房门上下左右挺出,纵横交错,布满入口,若有人于此时踏步进门,武功再高,也难免给这八柄利剑从四面八方在身上对穿而过。
小龙女透了口长气,说道:“过儿,这谷主恁地歹毒,我真瞧错他的为人了。咱们也不用跟他比什么剑,这就走罢。”忽听身后有人说道:“谷主请两位入室拣剑。”两人回过头来,见八名绿衫弟子手持带刀渔网,拦在身后,自是谷主防杨龙二人相偕逃走,派人截住后路。小龙女的金铃索已为黑剑割断,再不能如适才这般遥点绿衫弟子的穴道。
小龙女向杨过道:“你说这室中还有什么古怪?”杨过将她双手握在掌中,说道:“姑姑,此刻你我相聚,复有何憾?便万剑穿心,你我也死在一起。”小龙女心中也是柔情万种。两人一齐步入剑室,杨过随手把门带上。
只见室中壁上、桌上、架上、柜中、几间,尽皆列满兵刃,式样繁多,十之八九都是古剑,或长逾七尺,或短仅数寸,有的铁锈斑驳,有的寒光逼人,二人眼光缭乱,一时也看不清这许多。
小龙女对杨过凝视半晌,突然“嘤”的一声,投入他怀中。杨过将她紧紧抱住,在她嘴上亲去。小龙女在他一吻之下,心魂俱醉,双手伸出去搂住他头颈,凑嘴回吻。
突然砰的一声,室门推开,一名绿衫弟子厉声说道:“谷主有令,拣剑后立即出室,不得逗留。”杨过脸上一红,当即双手放开。小龙女却想自己心爱杨过,二人相拥而吻决没什么不该,但既有人在旁干扰,难以畅怀,叹了一口气,轻声说道:“过儿,待咱们打败了那谷主,你再这般亲我。”杨过笑着点了点头,伸左手搂住她腰,柔声道:“我永生永世也亲你不够。你拣兵器罢。”
小龙女道:“这里的兵刃瞧来果然均是异物,没一件不好。咱们古墓里也没这么多。”于是先从壁间逐一看去,要想拣一对长短轻重都是一般的利剑,但瞧来瞧去,各剑均自不同。她一面看,一面问道:“适才进室之时,你怎知此处装有机关?”杨过道:“我从谷主的脸色和眼光中猜想而知。他本想娶你为妻,但听到你要和我联手斗他,便想杀你了。以他为人,我不信他会好心让咱们来拣选兵刃。”
小龙女又低低叹了口气,道:“咱们使玉女素心剑法,能胜得了他么?”杨过道:“他武功虽强,却也并不在金轮国师之上。我二人联手胜得国师,谅来也可胜他。”小龙女道:“是了,国师不住激他和我二人动手,他是要瞧个清楚。”杨过微笑道:“人心鬼蜮,你也领会得一些了。我只担心你身子,刚才你又呕了血。”
小龙女笑靥如花,道:“你知道的,我伤心气恼的时候才会呕血,现下我欢喜得很,这点内伤不算什么。你也呕了血,不打紧罢?”杨过道:“我见了你,什么都不碍事了。”小龙女柔声道:“我也这样。”顿了一顿,又道:“你近来武功大有进境,合斗国师之时咱们尚且能胜,何况今日?”杨过听了此言,也觉这场比试定能取胜,握着她手说道:“我想要你答允一件事,不知你肯不肯?”
小龙女柔声道:“你又何必问我?我早已不是你师父,是你妻子啦。你说什么,我便听你吩咐。”杨过道:“那……那真好,我……却不知道。”小龙女道:“自从那天在终南山的晚上,你和我这般亲热,我怎么还能是你师父?你虽不肯娶我为妻,在我心里,我早就是你妻子了。”杨过不知那晚在终南山上到底为了何事,她才突然如此相问,或许是她一时心情激动,或许是她久怀情愫而适于其时突然奔放流露,自然万万料想不到甄志丙作恶那一节,心想:“那天我义父欧阳锋授我武功,将你点倒,我可并没和你亲热啊。”但耳听得她如此柔声说着缠绵的言语,醺醺如醉,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小龙女靠在他胸前,问道:“你要我答允什么?”杨过抚着她秀发,说道:“咱们胜了那谷主,立即动身回古墓,以后不论什么,你永远不能再离开我身边。”小龙女抬起头来,望着他双眼,说道:“难道我想离开你么?难道离开你之后,我的伤心不及你厉害么?我自然答允你,便天塌下来,我也不离开你啦。”
杨过大喜,待要说话,忽听为首的绿衫弟子大声道:“拣定了兵刃没有?”
小龙女微微一笑,向杨过道:“咱们尽快走罢。”转过身来,想任意取两把剑便是,却见西壁间一大片火烧的焦痕,几张桌椅也均烧得残破,不禁一怔。杨过笑道:“那老顽童曾闯进这剑房中来过,放了一把火,这焦痕自是他的手笔了。”见屋角里半截画幅之下露出两段剑鞘。他心念一动:“这两把剑本是以画遮住,只因画幅给老顽童烧去半截,剑身这才显露。主人如此布置,这两把剑必定珍异。”于是伸手到壁上摘下,将一柄交给小龙女,握住另一柄的剑柄,拔出剑鞘。
剑一出鞘,两人脸上都感到一阵凉意,剑身乌黑,没半点光泽,就似一段黑木一般。小龙女也拔剑出鞘。那剑与杨过手中的一模一样,大小长短,全无二致。双剑并列,室中寒气大增,两把剑既无尖头,又无剑锋,圆头钝边,倒似一条薄薄的木鞭,便如他二人练玉女素心剑法时所使的无尖锋钝剑一般。杨过翻转剑身,见刻着两字,文曰:“君子”,再看小龙女那把剑时,刻的是“淑女”两字。杨过喜欢这成双成对的剑名,眼望小龙女瞧她意下如何。
小龙女喜道:“此剑无尖无锋,正如咱们用惯了的无尖无锋剑,也正好用来与谷主过招。他曾救我性命,我本不想伤他。”杨过笑道:“剑名君子淑女。我可当不起。这‘君’字若改成个‘浪’字,我用起来就更好了。”说着举剑虚刺两下,但觉轻重合手,极是灵便,道:“好,咱们便用这对剑罢。”
小龙女还剑入鞘,正要出室,只见桌上花瓶中插着的一丛花娇艳欲滴,美丽异常,只杂乱无章,不成格局,多半还是周伯通来捣乱时弄乱的,于是顺手去整理一下。杨过叫道:“啊哟,使不得。”但为时不及,小龙女手指已给花刺刺中数下,她愕然回顾,问道:“怎么?”杨过道:“这是情花啊,你在谷中这些日子,难道不知么?”小龙女将伤指在口中吮了数下,摇头道:“我不知道。情花?那是什么花?”
杨过待要解释,一众绿衫弟子连声催促,两人重回大厅。公孙谷主早已等得极不耐烦,向绿衫弟子怒目而视,显是怪责他们办事不力,何以任由杨龙二人耽搁了这许多时候。众弟子极为害怕,均各变色。
谷主待二人走近,问道:“柳姑娘,你拣定剑了?”小龙女取出“淑女剑”,点头道:“我们用这对钝剑,不敢当真与谷主拚斗,只点到为止如何?”谷主心中一凛,厉声道:“是谁教你们取这剑的?”说着眼光向公孙绿萼一扫,随即又定在小龙女脸上。小龙女微感奇怪,道:“没人教我们啊。这对剑用不得么?那我们去换过两把便是。”谷主怒目向杨过横了一眼,道:“换两把剑,岂不又去半天?不用换了,动手罢。”
小龙女道:“公孙先生,咱们话说明在先,我和他跟你单打独斗,都非你对手,现下以二对一,那是我们占了便宜。我们并非真的要跟你为敌,也不是与你比什么胜败。只要你不加阻拦,我们向你认输道谢。”谷主冷笑道:“赢得我手中刀剑,我自是任你们处置,倘若你们输了,婚姻之约可再不能反悔。”
小龙女淡然一笑,道:“我们输了,我和他一起死了,葬身在这谷中便是。”公孙谷主更不打话,左手金刀挥出,呼的一声,向杨过斜砍过去。
杨过提起剑来,还了一招“白鹤亮翅”,乃全真派正宗剑法。公孙谷主心想:“这一招虽然法度严谨,却也只平稳而已。”右剑回过,向他肩头直刺,竟撇开小龙女,刀剑齐向杨过身上招呼。杨过凝神应敌,严守门户,接了三招。
小龙女待谷主出了三招,这才挺剑上前。谷主对她剑招却不以金刀招架,只在她来势极急之时,方出黑剑挡开,招数中显是故意容让。国师看了七八招,微笑道:“公孙谷主,你这般惜玉怜香,只怕要大吃苦头。”谷主道:“大和尚,你若瞧不起在下,待会不妨下场赐教,此刻却不用费神指点。”说着催动刀剑,厅中风声渐响。
又斗数合,杨过使一招全真剑法的“横行漠北”,小龙女使一招玉女剑法的“彩笔画眉”,两下都是横剑斜削,但杨过长剑自左而右,横扫数尺,小龙女这剑却不过微微两颤,两招合成了玉女素心剑法中的一招“帘下梳装”。谷主一惊,举黑剑挡开杨过长剑,横金刀守住眉心。小龙女的剑刃堪堪划到他双目之上,刀剑相交,当的一响,金刀的刀头竟给淑女剑割去一截。
旁观众人都吃了一惊,想不到她手上这柄看来平平无奇的钝剑竟如此锋锐。杨过与小龙女也大出意外,他们初时选此一对钝剑,只为了形同古墓中的无锋剑而双剑同形,不料误打误撞,竟选中了一对宝剑,这一来精神大振,双剑着着抢攻。
谷主也暗暗纳罕:“柳妹与这小子武功都不及我,二人合力我本来丝毫不惧,怎知双剑合壁,竟如此厉害,看来那贼秃的话倒也不假。倘若今日输在他二人手下……倘若输在他二人手下……”想到此处,猛地里左刀右攻,右剑左击,使出他平生绝学“阴阳倒乱刃法”来。黑剑本来阴柔,此时突然硬砍猛斫,变成了阳刚的刀法,而笨重长大的锯齿金刀却刺挑削洗,全走单剑的轻灵路子,刀成剑,剑变刀,奇幻无方。
金轮国师、潇湘子、尹克西三人都见识广博,但这路阴阳倒乱的刀法剑法却从所未见,从所未闻。麻光佐叫了起来:“喂,糟老头子,你这般乱七八糟,搅的是什么古怪名堂?你……你……你可越老越糟,越老越不成话了!”
谷主不过四十来岁,年纪也不甚老,今日存心要与小龙女成亲,却给这浑人“糟老头子”长,“糟老头子”短的叫着,心中如何不恼?此时也无余暇与他算帐,全力施展这门已苦练了二十余年的武功,决意先打败杨龙二人,再来狠狠整治麻光佐。
杨过与小龙女双剑合壁,本已渐占上风,但对手忽然刀剑错乱,招数奇特,二人不由得手忙脚乱,霎时之间连遇险招。杨过看出黑剑的威力强于金刀,当下将剑上的刀法尽数接了过来,让小龙女去挡锯齿金刀,心想她兵刃上占了便宜,金刀不敢与她淑女剑相碰,当不致有重大危险。但这样一来,二人各自为战,玉女素心剑法分成两截,威力立减。
谷主大喜,当当当挥剑砍了三刀,左手刀却同时使了“定阳针”、“虚式分金”、“荆轲刺秦”、“九品莲台”四招。这四手剑招飘逸流转,四剑夹在三刀之中。杨过尚能勉力抵御,小龙女却意乱心慌,想挥剑去削他刀锋,但金刀势如飞凤,劈削不到。杨过情知不妙,拚着自身受伤,使一招全真剑法中的“马蹴落花”,平膀出剑,剑锋上指,将对方刀剑一齐接过。小龙女当即回剑护住杨过顶心。二人一起一合,又回到了玉女素心剑法。这套剑法的真谛在于使剑的两人心心相印,浑若一人,这一招杨过舍身相救,正是这剑术的无上心法。小龙女见他不守门户,相救自己,怕他受害,忙伸剑代他守护,于是二人皆不守而皆守,双剑之势骤然而盛。
数招一过,谷主额头微微见汗,刀剑左支右绌,败象已呈。小龙女与杨过却越打越顺手。杨过左手捏个剑诀,右手剑斜刺敌人左腰,小龙女双手持住剑柄,举剑上挑,这招“举案齐眉”,剑意中温雅款款,风光旖旎。
此时两人所使玉女素心剑法配合无间,林朝英当年所创剑意,两人在剑招中尽数显了出来,臻于极意,更没丝毫破绽。公孙谷主见两人双剑犹似一人所使,右手黑剑为杨过的君子剑挡过,左手金刀给小龙女双手所举的淑女剑挑开。
公孙谷主退了一步,将全身劲力都运在右臂,猛力砍出,与小龙女手中长剑即将相触时突然侧过刀身,以刀作剑,将刀背砸向淑女剑的平面。这一招轻盈巧妙,乃上乘剑法,任何刀法中必定无法使出,是谷主“阴阳倒乱刃法”中的绝诣。金刀作剑,刀背砸上了淑女剑,劲力却如刀招一般刚强之极。小龙女全身剧震,长剑似欲脱手飞出,她奋力握住剑柄,不让长剑脱手,一股猛力冲向胸口,只震得肋骨格格作响,心肺俱痛,站立不定,身子向右侧倒去。她怕若运力站稳,心口受震,只怕呕血,索性便乘势向右侧卧倒,以卸去金刀这猛力的一击之势。
杨过见小龙女倒地,生怕敌人追击,大骇之下,扑向她身上相护。这一下扑上,恰恰便如玉女心经第七篇中的“亭亭如盖”上半招。当日杨过和小龙女修习玉女心经第七篇之时,曾练到这招“亭亭如盖”,因姿式诱人,杨过忍不住想吻师父,小龙女临崖勒马,非吩咐此后不可再练。此刻劲敌狠击之下,小龙女倒地,杨过舍命救援,乃是以自己身体代师挡敌利刃,并没想到这一招全未熟习、生疏之极的“亭亭如盖”,这时想也不想便使了出来。
他一扑向小龙女身子,自然而然心生尊师之念,两人情谊早与先前全然不同,但他仍不敢碰到师父身子,双手撑地,双足也撑地弓起,胸腹与小龙女侧身相离约莫半尺。公孙谷主大喜,抢上两步,挥刀往杨过头顶斩落。小龙女大惊,急挺淑女剑,从杨过撑起的双腿之间刺出。公孙谷主的目光为杨过身子所遮,全没见到,弯腰挥刀,刀锋未及杨过头顶,小腹突然剧痛,“啊”的一声大叫,向后便倒,小腹上一股鲜血,向上喷射。小龙女只求救得杨过,不欲杀伤谷主,只感到剑尖及于敌身,立即缩手。淑女剑虽刺中了公孙谷主小腹,只因小龙女立刻缩手,剑尖并未深入,这一剑既不致命,亦未令对方重伤。
杨过立即跃起,一拉小龙女左手站起,两人抢到公孙谷主身边,双剑齐出,一剑指住谷主左眼,一剑指住他右眼,双剑只需刺出半尺,从他双眼中刺入头脑,公孙谷主不但双眼齐瞎,抑且立时毙命。谷主仰天躺在地下,抛下兵刃,按住小腹上伤口,嘴里“荷荷”而呼。
刚才这几招交手,兔起鹘落,变幻莫测。谷主先以倒乱刀剑的怪招,震得小龙女倒地,杨过又飞身扑上,舍身相护,谷主抢上补招,小龙女突然从杨过跨间出剑伤敌,这招“亭亭如盖”,已极尽匪夷所思的巅峰。旁观众人几乎一颗心都停了跳动,连一声“咦”、“啊”的惊呼急叫也都没有,直到谷主倒地、双剑指目,才都舒了一口大气。有不少人手心中满是冷汗,均想比武已毕,无人殒命,此事和平了结。
小龙女见到他的神情,想到他对自己有救助之德,心肠便即软了,转眼向杨过道:“饶了他罢?咱们回家去。”她说“回家去”,便是一起回去古墓。杨过大喜,笑道:“好,咱们回家去。”两人收回长剑,将双剑交还给站在身旁的公孙绿萼。
杨过伸出右手,搂住了小龙女的纤腰。小龙女回眸一笑,娇媚无限,杨过忍不住伸嘴过去,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吻。小龙女满心喜乐,充满了柔情密意,突然之间,胸间犹似遭到大铁锤猛力一击,右手手指剧痛,竟似手指给人割去。杨过知是情花之毒发作。她适才在剑室中被情花的小刺刺损手指,此刻动情,指上顿感剧痛。他曾身受此苦,对小龙女极为怜惜,柔声问道:“很痛吧?”双手捧起小龙女的手,将她疼痛的手指放入嘴里吮吸,想稍减她的痛处。岂知这一动柔情,自己手上也即剧痛。
谷主看到机会,人未跃起,已抓住黑剑前挺,抵住杨过胸口,杨过手中没了兵刃,无法招架。谷主随即拾起金刀。小龙女大惊来救,却给谷主金刀拦住,她手中无剑,没法近身。谷主叫道:“拿下了这小子。”四名绿衫弟子应声上前,撒网兜转,将杨过擒在网里,渔网绕了数转,将他牢牢缠住。
公孙绿萼大惊,叫道:“爹!”手中执着的双剑撒手掉在地下。嚓的一声,君子剑与淑女剑互相跃近,并在一起,牢牢的再不分开,原来剑身上均带有极强的磁力。小龙女悠然道:“剑犹如此,人岂不若?你将我们二人一齐杀了便是。”
公孙谷主哼了一声,道:“你随我来。”举手向国师等一拱道:“少陪!”转入内堂。四名弟子拉着渔网,擒了杨过,跟着进去。小龙女也跟随入内。
麻光佐大叫:“黄脸皮糟老头卑鄙无耻,人家明明已饶了你性命,你忽施偷袭,真猪狗不如。”国师、潇湘子等均觉公孙谷主人品卑鄙低下,与他架子气度大不相配。
谷主昂首前行,走进一间小小的石室,拿金创药敷了腹上剑伤,说道:“割几捆情花来。”
杨过与小龙女既已决心一死,二人只相向微笑,对公孙谷主做什么事、说什么话,全不理会。过不多时,石室门口传进来一阵醉人心魄的花香,二人转头瞧去,迎眼只见五色缤纷,娇红嫩黄,十多名绿衫弟子拿着一丛丛的情花走进室来。他们手上臂上都垫了牛皮,以防为情花的小刺所伤。谷主右手一挥,冷然道:“都堆在这小子身上。”
霎时之间,杨过全身犹似为千万只黄蜂同时螯咬,四肢百骸,剧痛难当。小龙女见他脸上痛楚的神情,又怜惜,又愤怒,向谷主喝道:“你干什么?”抢上去要移开杨过身上的情花。
谷主伸臂挡住,说道:“柳妹,今日本是你我洞房花烛的吉期,却给这小子闯进谷来,将大好的日子闹了个乱七八糟,我和他素不相识,原无怨仇,何况他既是你徒儿,只要他谨守宾客之义,我自然也礼敬有加,今日事已如此……”说到此处,左手一挥,众弟子退出石室,带上了室门。他继续说道:“……是祸是福,全在你一念之间。”
杨过在情花小刺的围刺之下苦不堪言,然不愿小龙女为自己难过,咬紧了牙关始终默不出声,于谷主的话半句也没听进耳去。小龙女望着他痛楚的神情,怜惜之念大起,就在此时,手指上情花之毒发作,又是一阵剧痛,心想:“我只不过给情花略刺一下,已痛得如此厉害,他遍身千针万刺,那可如何抵受?”
谷主猜知她心意,说道:“柳妹,我是诚心诚意,想与你缔结百年良缘,对你只有一片爱慕之忱,绝无歹意,这一节你自是明白的。”小龙女点点头,凄然道:“你对我有救命之恩,待我也一直很好,对我殷勤周至,极尽礼遇……”她垂首半晌,长长叹了口气,说道:“公孙先生,当日你如没在荒山中遇着我,如没救我性命,任我没声没息的死了,于咱们三人都更好些。你硬逼我与你成亲,明知我会终生不乐。这于你又有什么好处?”
谷主双眉又缓缓竖起,低沉着声音道:“我向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决不容人欺负折辱。你既答允了与我成亲,便得成亲。至于欢乐愁苦,世事原本难料,明天的事又有谁知道了?大家走着瞧罢。”袍袖一挥,说道:“此人遍身为情花所伤,每过一个时辰,疼痛便增一分,三十六日后全身剧痛而死。在十二个时辰之内,我有秘制妙药可给他医治,一天之后却是神仙难救。他是死是活,就由你说罢。”说着缓步走向室门,伸手推开了门,转头道:“如你宁可任他慢慢痛死,那也由得你,你就在这儿瞧他三十六日,我对你绝无加害之意,你尽可放心。十二个时辰之内你如回心转意,只须呼叫一声,我便拿解药来救他性命。”说着便要迈步出室。
小龙女见杨过全身发颤,咬唇出血,双目本来朗若流星,此刻已黯然无光,想得到他身上如何痛苦,此时已如此难当,若这疼痛每过一个时辰便增一分,一连痛上三十六天,只怕地狱之中也无如此苦刑,一咬牙,说道:“公孙先生,我允你成亲便了。你快放了他,取药解救。”
谷主一直逼迫,为的便是要她口出此言,此时听了,心中又欢喜又妒恨,知道自今之后,这女子对己只有怨憎,决无半分情意,点头道:“你能回心转意,于大家都好。今晚你我洞房花烛之后,明日一早我便取药救他。”小龙女道:“你说过了的话不算数,你先给他治好伤。”谷主叹道:“柳妹,你也太小觑我了。好容易才叫你答允,你实非真心情愿,我就再蠢,也岂能不知?难道我先能给他治伤解毒么?”转身出门。
小龙女与杨过惨然相对,半晌无言。杨过缓缓的道:“姑姑,过儿承你倾心相爱,虽在九泉,亦心怀安畅。你将我一掌打死了罢!”小龙女心想:“我先将他打死,随即自尽。”于是提起手来,潜运内劲。杨过脸露微笑,目光柔和,甜甜的瞧着她,低声道:“此刻便是你我洞房花烛的时分。”小龙女见他神采飞扬,心想:“这般一个俊俏郎君,何以老天便狠心如此,要他今日死于非命?”胸口一酸,突觉喉头发甜,似乎又要呕血,臂上的劲力登时消失。她突然扑在杨过身上,情花的千针万刺同时刺入她体内,说道:“过儿,你我同受苦楚。”
忽听背后谷主“啊哟”一声惊呼,道:“你……你……”随即冷冷的道:“那又何苦?你身上挨痛,他的疼痛便能少了半分吗?”小龙女深情无限的瞧着杨过,更不回头。谷主向杨过道:“再过十个时辰,我便拿灵药前来救你。这十个时辰之中,只要你清心无欲,纵有痛楚,亦不难熬。”拉着小龙女手臂出了室门。小龙女全身无力,只得任由他拉出。
杨过身上受苦,心中伤痛:“前时所受的诸般苦楚,与今日相较已全都算不了什么。但这谷主如此卑鄙狠毒,我焉能一死了之,任由姑姑落在他手中苦受折磨?何况我父仇未报,岂能让那假仁假义的郭靖、黄蓉作下恶事,不受报应?”思念及此,不由得热血如沸,激昂振奋,“死不得,无论如何死不得!便算姑姑成了这谷主的夫人,我还是要救她出来。我还得苦练武功,给死去的父母报仇。”咬紧牙关,盘膝坐起,虽在渔网之中不能坐正姿式,还是气沉丹田,用起功来。
过了两个时辰,已是午后,一名绿衫弟子端着盘子走进来,盘中装着四个无酵馒头,说道:“谷主今日新婚大喜,也让你好好吃一个饱。”将盘子放在渔网之侧,他手上密密层层的包着粗布,唯恐为情花所伤。杨过伸手出网,取过四个馒头都吃了,心想:“我既要和这贼谷主厮拚到底,便不能作践自己身子。”那弟子笑道:“瞧不出你胃口倒好。”
突然门口绿影一晃,又有一名绿衫弟子进来,悄没声的走到那人身后,伸拳在他头顶重重击落。先前那人没瞧见来人是谁,已给打得昏晕过去。
杨过见偷袭的那人竟是公孙绿萼,奇道:“你……你……”绿萼转身先将室门关上,低声道:“杨大哥悄声,我来救你。”说着解开渔网的结子,搬开丛丛情花,放了杨过出来,她手上也缠着粗布。杨过迟疑道:“令尊若知此事……”绿萼道:“我拚着身受重责便是。”随手摘下一小丛情花,塞入那绿衫弟子口中,令他醒后不能呼救,然后将他缚入渔网,情花堆了个满身,这才低声道:“杨大哥,倘若有人进来,你就躲在门后。你身中剧毒,我到丹房去取解药给你。”
杨过好生感激,知她此举身犯奇险,自己与她相识不过一日,她竟背叛父亲来救自己,说道:“姑娘,我……我……”内心激动,竟说不下去了。绿萼微微一笑,说道:“你稍待片刻,我实时便回。”说着翩然出室。
公孙绿萼年方十八岁,正当情窦初开之时,绝情幽谷中所授内功修为,本来皆教人摒弃情爱,断绝欲念。但有生即有情,佛家称有生之物为“有情”,不但男女老幼皆属有情,即令牛羊猪马、鱼鸟蛇虫等等,也均有情,有生之物倘真无情,不免灭绝,更无繁衍。绝情谷所修者大违人性物性,殊非正道。谷中虽有男子,但人人言语无味,神色冰冷。公孙绿萼自幼少享父母亲人之情,所遇者皆以无情为高,世上所有美味华服、脂粉珍饰,畅情悦性之事物,皆遭排斥,突然遇到杨过,此人不但大加赞美,且举止跳脱,言语可喜,忽然而逢人生绝大快人快事,不由得心魂俱醉,无可抗御。这一日中,静中自思,无时无刻不在杨过身上,一缕情丝,牢牢系上了这少年男子,再也不能自拔,虽为片面相思,但“作茧自缚”,所缚者也是生死以之,不亚于两情相悦了。
杨过呆呆的出神:“她何以待我如此好法?我虽遭际不幸,自幼为人欺辱,但世上真心待我之人却也不少。姑姑是不必说了,如孙婆婆、洪老帮主、义父欧阳锋、黄岛主这些人,又如程英、陆无双,以及此间公孙绿萼这几位姑娘,无不对我极尽至诚。我的时辰八字必是极为古怪,否则何以待我好的如此之好,对我恶的又如此之恶?”他却想不到自己际遇特异,所逢之人不是待他极好,便是极恶,乃他天性偏激使然,心性相投者他赤诚相待,言语不合便视若仇敌,他待别人如是,别人自然也便如是以报了。
等了良久,始终不见绿萼现身。杨过越等越担忧,初时还猜想定是丹房中有人,盗药一时不得其便,时刻渐久,心想纵然取药不得,她也必过来告知,瞧来此事已凶多吉少,她为我干冒大险,我怎可不设法相救?于是将室门推开一缝,向外张望,门外静悄悄地并无人影,当即溜了出来,却不知绿萼身在何处。
正自仿徨,忽听转角处脚步声响,他忙缩身转角,只见两名绿衫弟子并肩而来,手中各执一条荆杖,显是行刑之具。杨过大怒:“姑姑宁死不屈,这无耻谷主竟要对她苦刑逼迫!”放轻脚步,跟随在两名弟子之后。那二人并不知觉,曲曲折折的绕过几道长廊,来到一间石室之前,朗声说道:“启禀谷主,荆杖取到。”推门入内。
杨过心中怦怦而跳,见那石室东首有窗,走到窗下,凑眼向内张望,岂知小龙女不在室内,绿萼却垂首站在父亲之前。谷主居中而坐,两名绿衫弟子手持长剑,守在绿萼左右。
谷主接过荆杖,冷冷的道:“萼儿,你是我亲生骨肉,到底为何叛我?”绿萼低头不语。谷主道:“你看中了那姓杨的小子,我岂有不知?我本说要放了他,你又何必性急?明日爹爹跟他说,就将你许配于他如何?”杨过如何不知绿萼对己大有情意,但此刻听人公然说将出来,一颗心还是怦然而动。
绿萼低头不语,过了片刻,突然抬起头来,朗声说道:“爹爹,你此刻一心想着自己成亲,那里还顾念到女儿?”谷主哼了一声,并不接口。绿萼又道:“不错,女儿钦慕杨公子为人正派,有情有义。但女儿知他心目中就只有龙姑娘一人。女儿所以救他,就是……就是瞧不过爹爹的所作所为,别无他意。”杨过心中激动:“这贼谷主乖戾妄为,所生的女儿却如此仁义。”
谷主脸上木然,并无气恼之色,淡淡的道:“依你说来,那我便是为人不正派了,便是无情无义了?”绿萼道:“女儿怎敢如此数说爹爹。只是……只是……”谷主道:“只是怎么?”绿萼道:“那杨公子身受情花的千针万刺,痛楚如何抵挡?爹爹,你大恩大德,放了他罢。”谷主冷笑道:“我明日自会救他放他,何用你从中多事?”
绿萼侧头沉吟,似在思量有几句话到底该不该说,终于脸现坚毅之色,说道:“爹爹,女儿受你生养抚育的大恩,那杨公子只是初识的外人,女儿如何会反去助他?倘若爹爹明日当真给他治伤,将他释放,女儿又何必冒险到丹房中来?”谷主厉声说道:“那你为何又来了?”绿萼道:“女儿就知爹爹对他不怀善意,你逼迫龙姑娘与你成亲之后,便要使毒计害死杨公子,好绝了龙姑娘之念。刚才你中毒针后要解药,说过要让他们出谷,不加阻拦,这话便不守信。刚才比剑,明明是他们饶了你,人人都瞧见的……”
谷主两道长眉登时竖起,冷冷的道:“哼,当真养虎贻患。把你养得这么大了,想不到今日竟来反咬我一口。拿来!”说着伸出手来。绿萼道:“爹爹要什么?”谷主道:“你还装假呢?那治情花之毒的绝情丹啊。”绿萼道:“女儿没拿。”谷主站起身来,道:“那么那里去了?”
杨过打量室中,见桌上、柜中满列药瓶,壁上一丛丛的挂着无数干草药,西首并列三座丹炉,这间石室自便是所谓丹房了。瞧谷主的神情,绿萼今日非受重刑不可,只听她道:“爹爹,女儿私进丹房,确是想取绝情丹去救杨公子,但一直没找到,否则何以会给爹爹知觉?”
谷主厉声道:“我这藏药之所极是机密,几个外人一直在厅,没离开过一步,这绝情丹突然失了影踪,难道它自己会生脚不成?”绿萼跪倒在地,哭道:“爹爹,你饶了杨公子性命,命他出谷之后永世不许回来,也就是了。”谷主冷笑道:“若是我性命垂危,你未必便肯跪地向人哭求。”绿萼不答,只抱住了他双膝。
谷主道:“你取去了绝情丹,又教我怎生救他?好,你不肯认,也由得你。你就在这儿耽一天。你虽偷了我的丹药,却送不到那姓杨的小子口中,总是枉然,十二个时辰之后,我再放你罢!”说着走向室门,绿萼咬牙叫道:“爹爹!”。
谷主道:“你还有何话说?”绿萼指着那四名弟子道:“你先叫他们出去。”谷主道:“我谷中众心如一,事无不可对人言。”绿萼满脸通红,随即惨白,说道:“好,你不信女儿的话,那你便瞧我身上有没有丹药。”说着解去上衫,接着便解裙子。谷主忙挥手命四名弟子出外,关上了室门。片刻之间,绿萼已将外衫与裙子脱去,只留下贴身的小衣,果然身上并无一物。
杨过在窗外见她全身晶莹洁白,心中怦的一动。他是少年男子,绿萼身材丰腴,容颜俏丽,一看之下,不由得血脉贲张,心生情欲,全身登时剧痛,随即想起:“她是为救我性命,这才不惜解衣露躯,杨过啊杨过,你再看一眼,那便是禽兽不如了。”急忙闭眼,但心神烦乱之际,额头竟轻轻在窗格子上一碰。
这一碰虽只发出微声,谷主却已知觉,走到三座丹炉之旁,将中间一座丹炉推开,把东首的推到中间,西首的推到东首,然后将原在中间的推到了西首,说道:“既是如此,我便允你饶那小子的性命便是。”绿萼大喜,拜倒在地,颤声道:“多谢爹爹!”
谷主走到靠壁的椅中坐下,道:“我谷中规矩,你是知道的。擅入丹房,该当如何?”绿萼低首道:“该当处死。”谷主叹道:“你虽是我亲生女儿,但也不能坏了谷中规矩,你好好去罢!”说着抽出黑剑,举在半空,柔声道:“唉,萼儿,你如从此不代那姓杨的小子求情,我便饶你。我只能饶一个人,饶你还是饶他?”绿萼低声道:“饶他!”谷主道:“好,我女儿当真大仁大义,胜于为父得多了。”挥剑往她头顶直劈下去。
杨过大惊,叫道:“且慢!”从窗口飞身跃入,跟着叫道:“该当杀我!”右足在地下一点,正要伸手去抓谷主手腕,阻他黑剑下劈,突觉足底一软,却似踏了个空。杨过急提真气,左手两根手指在地下一卷,身子斗然向上拔起。谷主双掌在女儿肩头一推。绿萼身不由主的急退,往杨过身上撞来。
杨过跃起后正向下落,绿萼恰好撞向他身上,两人登时一齐笔直堕下,但觉足底空虚,竟似直堕了数十丈尚未着地。杨过虽然惊惶,仍想到要护住绿萼性命,危急中双手将她身子托起,眼前一片黑暗,不知将落于何处,足底是刀山剑林?还是乱石巨岩?思念未定,噗通一声,两人已摔入水中,往下急沉,原来丹房之下竟是个深渊。
一八 宫砂犹在
杨过心意已决,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臆之间,尽在花香与草木的清新之气,他抬头上望,但见满天繁星,闪烁不已,暗道:“这是我最后一次瞧见天星了。”
奔到墓碑左侧,依着小龙女先前指点,运力搬开巨石,果然下面有一块圆圆的石子,当下抓住圆石,用力向外一拉,圆石被他抓起,露出一孔,一股沙子缓缓向外流出,但见墓门上边,两块巨石慢慢落下。这两块巨石都是重逾万斤,当年王重阳构筑此墓之时,合百余人之力,方始安装完成,此时若将墓门堵死,李莫愁、小龙女、洪凌波三人武功再高,也决不能生出此墓了。
小龙女听到巨石落下之声,忍不住泪流满面,回过头来。杨过待巨石落到离地约有二尺之时,突然一招“玉女投梭”,身子如箭一般从这二尺空隙中窜了进去。小龙女一声惊叫,杨过已站直身子,笑道:“姑姑,你再也赶我不出去啦。”一言未毕,腾腾两声猛响,两块巨石已经着地。小龙女惊喜交集,激动过度,险险又要晕去,倚靠在石壁之上,只是喘气。
过了良久,她才道:“好罢,咱们死在一起。”牵着杨过的手,走向内室,李莫愁师徒正在设法开启室门,找寻小龙女,突然间见二人重又现身,不由得喜出望外。李莫愁身形一晃,抢到小龙女与杨过身后。先挡住了二人退路。小龙女冷冷的道:“师姊,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李莫愁迟疑不答,心道:“这墓中到处都是机关,莫要着了她的道儿。她若要使使什手脚,我可是防不胜防。”小龙女道:“我带你去拜见师父灵柩,你不愿去也就罢了。”
李莫愁道:“你可不能凭师父之名来骗我。”小龙女微微冷笑,也不答话,径向门口走去。李莫愁见她言语举止之中,自具有一股威仪,似乎令人违抗不得,当下师徒两人跟在她的后面,只是步步提防,不敢有丝毫怠忽。
小龙女携着杨过之手前行,也不怕师姊在后暗算,带着她们进了放石棺的灵堂。李莫愁从未来过此处,念及先师教养之恩,心中微觉伤感,但随即想起师父偏心,哀戚之念立时转为愤怒,竟不向师父灵柩磕拜,怒道:“我们师徒之间早已情断义绝,你带我来作甚?”小龙女淡淡的道:“这里还空着两具石棺,一具是你用的,一具是我的。我就这么跟你说一声,你爱那一具可以任拣。”说着伸手向两具石棺一指。
李莫愁大怒,喝道:“们胆敢恁地消遣我?”语歇招出,一掌击向小龙女胸前,那知他眼见掌到,竟不还手,李莫愁一怔,心道:“这一掌管教劈死了她。”掌缘离她胸口数寸,硬生生的收了转来。小龙女心平气和,说道:“师姊,墓门的断龙石已经放下来啦!”
李莫愁脸色立时惨白,墓中各种机关她虽不能尽晓,却知“断龙石”是闭塞墓门的最厉害杀着,当年师父曾遇大敌,险险不能抵御,几乎要放“断龙石”将敌人挡在外面,后来终于使玉蜂砂伤了强敌,怎么师妹竟将自己闭在墓内,当即颤声道:“你另有出去的法子,是不是?”
小龙女淡然道:“你自己知道,断龙石一闭,墓门再不能开。”李莫愁手臂一伸,揪住她胸衣,厉声道:“你骗人!”小龙女仍是不动声色,说道:“师父留下的玉女心经就在那边,你要看,尽管去看。我和过儿在这儿,你要杀,尽管下手,但你想走出此处,我瞧是不成的啦!”
李莫愁抓住小龙女胸衣的手慢慢垂了下去,凝神望着她,但见她脸上一副漫不在乎的神气,心知她并非说谎,随即念头一转,道:“也好,我先杀了你师徒俩!”一掌击向她面门,杨过闪身而上,挡在小龙女身前,叫道:“你先杀我罢!”李莫愁手掌一翻,转到了她的胸口,留劲不发,狠狠的瞧着他,说道:“你又这般护着她,你为她死了也是甘心,是不是?”杨过朗声道:“正是!”李莫愁出手奇快,不知怎的一伸手,已将杨过腰中长剑抢在手里,指住他的咽喉,道:“我只要杀一个人。你再说一遍,你死还是她死?”
杨过不答,只是朝着小龙女一笑,此时二人都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不论李莫愁施何杀手,均不理睬。
李莫愁长叹一声,将剑拋在地下,说道:“师妹,你的誓言破了,你可以出去啦。”
原来古墓派由林朝英创派,当年她单恋王重阳,结果好事难谐,她伤心之余,立下一道门规,凡是得她衣砵真传之人,必须发誓一世居于古墓,终身火下终南山,但有一个例外,若是有一个青年男子,心甘宁愿的为她而死,这一生不下山的誓言就算破了。不过此事决不能事先让那男子得知。因此林朝英认定天下男子都是负心之人,决无一个能心甘情愿为一个女子而死,若是真有此人,那么她后代弟子跟他下山,也自不枉了。李莫愁比小龙女早入师门,原该承受衣砵,但她不肯立那终身不下山之誓,是以后来反由小龙女得了真传。
此时李莫愁听杨过这般诚心对待小龙女,不由得又是羡慕,又是恼恨,想起陆展元当初对自己的负心,双眉一扬,叫道:“师妹,你当真有福气。”长剑向前一送,径往杨过喉头刺去。小龙女见她真下毒手,事到临头,却也不由得不救,左手一扬,十余枚玉蜂砂掷了过去。
李莫愁双手一点,身子跃起,避开毒砂。小龙女已拉了杨过奔向门口,回头说道:“师姊,我誓言破也好,不破也好,咱们四个命中是要在这墓中同归于尽。我不愿再见你面目,咱们各死各的吧。”伸手在壁角一抹,石门落下,又将四人隔开。小龙女心情激动,一时难以举步,杨过扶着她到孙婆婆房中休息。
他倒了两杯玉蜂浆,服侍小龙女喝了一杯,自己也喝了一杯。小龙女幽幽的叹了口气,道:“过儿,你为甚么甘愿为我死?”杨过道:“天下就只你待我好,我怎么不肯为你死?”小龙女不语,隔了半晌,才道:“早知这样,咱们也不用回进墓来陪他们一起死啦。”杨过道:“姑姑,咱们想法子出去,好不好?”小龙女道:“你不知道古墓的构筑多妙,我本事再大十倍,也不能再出去啦。”杨过叹了口气。
小龙女道:“你后悔了,是不是?”杨过道:“不,在这里我是跟你在一起,外边世界上又没疼我的人。”小龙女以前不许他说“你疼我甚么”,杨过自后就一直不提,这时她心情已变,听了心中大有温暖之感,道:“那么你干么又叹气了?”杨过道:“如姑,我想若是咱们一块儿下山,天下好玩的事真多,有你和我一起,谁也不敢欺侮我啦。”小龙女本来心如止水,她自婴儿之时即在古墓之中长大,师父与孙婆婆从来不跟她说外界之事,她自然无从想象,此时给杨过一提,不由心事如潮,再难克制。
小龙女但觉胸口热血一阵阵的上涌,待欲运气克制,总是不能平静,不禁暗暗惊异,自觉生平从未经历此境,想必是重伤之后,神功难复,殊不知她身体之中已输入了大量杨过的热血,与她冷静恬淡的性儿大不相符,以至体大纷扰,各种念头纷至沓来。
她坐在床上运了一会功,但觉浮躁无已,当下在室中走来走去,却越走越是郁闷,当下脚步加快,奔跑起来,杨过见她双颊潮红,神情激动,自与她相识以来,从未见她如此,心中大是骇异。小龙女奔了一阵,重又坐到床上,向杨过望了一眼,但见他面目俊雅,脸上满是关切之情,心中忽然一动:“反正我就要死了,他也要死了。咱们还分甚么师徒姑侄?若是他来抱我,我决不拒绝他,让他紧紧的抱着我。”
杨过见她眼波欲动,胸口不住起伏喘气,只道她伤势又发,急道:“姑姑,你怎么啦?”小龙女柔声道:“过儿,你过来。”杨过依言走到床边,小龙女握住他手,轻轻在自己脸上抚摸,低声道:“过儿,你喜不喜欢我?”杨过只感她脸上烫热如火,心中大急,颤声道:“姑姑,你胸口好痛么?”小龙女笑道:“不,我心里舒服得很。过儿,我快死啦,你跟我说,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欢我。”杨过道:“当然啦,这世上就只你是我的亲人。”小龙女道:“要是另外有一个女子,待你非常好,你会不会喜欢她?”杨过道:“谁待我好,我也待他好。”他此言一出,突觉小龙女握着他的手颤了几颤,变得冰冷,抬头望她脸色,本来晕红娇艳,忽而又回复了从前的惨白。
杨过惊道:“姑姑,我说错了么?”小龙女道:“你若是要喜欢世上别的女子,那就别喜欢我的好。”杨过一转念,笑道:“姑姑,咱们没几天就要死啦,还有甚么女子会来喜欢我。”小龙女嫣然一笑,道:“我当真是胡涂啦。不过我还是爱听你亲口发一个誓。”杨过道:“发甚么誓?”小龙女虽已二十余岁,但一生在古墓中渡过,所以仍是一片天真烂漫,并无世俗儿女子的羞涩之态,坦然道:“我要你说,你只喜欢我一个儿,若是去喜欢了别人,就得给我杀死。”
杨过笑道:“莫说永远不会有这种事,若是我当真不好,不听你话,你杀我也是该的。”于是依言发誓道:“弟子杨过,这一生就只喜欢姑姑一个人,若是过几天变心,不用姑姑来杀,只要一见到姑姑的脸,弟子就亲手自杀。”小龙女很是开心,叹道:“你说得很好,这么我就放心啦。”她握着杨过的手不放。杨过但觉一阵阵的温热,从她手上传了过来。
小龙女道:“过儿,我真是不好。”杨过道:“不,你一直都好。”小龙女摇头道:
“我以前对你很凶,起初要赶你出去,幸亏孙婆婆留住了你。若是我不赶走你,孙婆婆也不会死啊!”说到这里,眼泪不禁夺眶而出。她自五岁开始练功,就不再流泪,这时重又哭泣,心情大动,全身骨节格格作响,一部份劲劲竟然散去。杨过大骇,只叫:“姑姑,姑姑!”
就在这紧紧当口,忽然轨轨几声,石门被人推开,李莫愁与洪凌波走了进来。原来李莫愁潜思推想,一意要找寻逃出古墓之法。她想虽然断龙石已下,但总不成束手待毙,务必要死里求生,此时胆子一大,也不再顾忌墓中到处伏有厉害机关,鼓勇前闯,竟被她连过几间石室,到了孙婆婆房里。杨过挡在小龙女身前,叫道:“你要什么?”李莫愁道:
“你让开,我有话跟师妹说。”
杨过防她使诈,伤害了师父,却不肯让开,道:“你说便是。”李莫愁瞪着眼向杨过望了一阵,叹道:“你这种男子,当真是天下少有。”小龙女忽地走下床来,道:“师姊,你说他怎么啦,好还是不好?”李莫愁道:“师妹,你从未下过山,不知世上人心险恶,似他这等情深义重之人,普天下再难找出第二个来。”其实这也是她愤激之余的过甚其辞,世上真情的男子原自不少,只是她适逢其会,在情场中伤透了心,就以为天下男子,尽是负心薄幸之辈。
小龙女极是喜慰,幽幽的道:“那么,有他陪着我一起死,也自不枉了这一生。”李莫愁道:“师妹,他到底是你其么人?你已嫁了他么?”小龙女道:“不,他是我徒儿。
他说我待他很好。但到底好不好,我也不知道。”
李莫愁大是奇怪,摇头道:“我不信。”忽地伸出左手,抓住小龙女的手,右手卷起她的衣袖,但见她雪白的肌肤,殷红一点,那正是古墓派中入门时师父所点的守宫砂,李莫愁暗暗钦佩:“这二人在古墓中耳鬓厮磨,居然能守之以礼,她仍是个冰清玉洁的处女。”当下卷起自己衣袖,但见一点守宫砂也是娇艳欲滴,两条白臂傍在一起,煞是动人,不过自己是无可奈何才守身完贞,师妹却是有人心甘情愿的为她而死,幸与不幸,可是大相径庭了。想到此处,不禁长长的叹了口气。
小龙女道:“你有甚么话要跟我说?”李莫愁本意是要羞辱她一番,说她勾引男子,败坏师门,但此时已无言可说,沉吟半刻,说道:“师妹,我是来向你陪不是啦。”小龙女大出意外,她素知这位师姊心高气傲,决不肯向人低头,现在居然能出口道歉,不知她有何用意,当下淡淡的道:“你做你的事,我干我的,各行其是,那也不用陪甚么不是。”李莫愁道:“师妹,你听我说,我们做女子的,一生最有福气之事,乃是有一个真心的郎君。古人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做姊姊的命苦,那是不用说了,这位少年待你这么好,你是甚么都不欠缺的了。”小龙女微微一笑,道:“我确是很喜欢啊。他永远不会对我负心的,我知道。”
李莫愁心中一酸,接着道:“那你也该当下山去好好快活一番才是,须知软红十丈,欢乐之事无穷呢。”小龙女抬起头来,出了一会神,轻轻道:“是啊,可惜现下已经迟了。”李莫愁道:“为甚么?”小龙女道:“那断龙石已经放下,纵然师父复生,咱们也不能出去。”李莫愁低声下气,费了一番唇舌,原盼引起她求生之念,凭着她对古墓地形的熟习,找寻一条生路,那知到头来仍然无望,不由得杀意骤生,手腕微翻,一掌往她头顶击落。
杨过本来在旁怔怔的听她们二人对答,蓦地里见李莫愁忽施杀手,慌急之下,立时蹲下身子,阁的一声大叫,双掌推出,用的却是欧阳锋所授的蛤蟆神功。李莫愁这一掌将落未落,突觉一股凌厉之极的掌风,从旁压了过来,急忙回掌向下挡架,岂知杨过这一推势道强极,砰的一声,竟将她身子推得向后,在石壁上重重一撞,饶是她一身武功,也撞得背脊剧痛。
李莫愁大怒,双掌一擦,斗室中登时弥漫着一股腥臭,小龙女知道杨过适才这一击只是侥幸得手。师姊的赤练神掌施展出来,合自己与杨过二人之力也是抵挡不住,当即拉着杨过手臂,闪身穿出室门。李莫愁身法似电,那容二人逃走,又是一掌拍出,那知手掌尚在半空,自己左颊上忽地吃了一记耳光,虽然不痛,声音却甚清脆,但听小龙女叫道:“你想学玉女心经的功夫,这就是了!”
李莫愁只怔得一怔,右颊上又被小龙女击了一掌。她素知师父“玉女心经”上的武功厉害之极,此时但见小龙女出掌快捷无比,而手掌之来,又是变幻无方,心中先自怯了几分,眼睁睁望着师妹携同杨过,走入了室门。她兀自摸着脸颊,暗道:“总算她手下留情,若是这两掌中使了劲力,我这条命还在么?”殊不知小龙女功夫尚未练成,掌法虽已学会,出掌却不能伤人。
杨过见师父干净利落的打了李莫愁两下耳光,大是高兴,道:“姑姑,想不到心经上的功夫当真有这等妙法……”他一言未毕,小龙女忽地颤抖不止,难以自制,杨过大惊,叫道:“姑姑,你怎么啦?”小龙女颤声道:“我……我冷……”原来适才她击了这两掌,虽然发劲极轻,但用的却是内家真力。她重伤之后,元功未复,这一牵动,实是受损不小。她一生在寒玉床上练功,原是至寒的底子,此时制力一去,犹如身堕万仞玄冰之中,奇冷澈骨,牙齿不住打战。
杨过急得只叫:“怎么办?”她冷得实在难熬,忽然想起一事,忙解开背上包裹,取出孙婆婆临死时留给他的那件棉袄,给师父披在身上。小龙女初时略觉温暖,但片刻之间,棉袄上的暖气立即被体内的寒气消去,又是颤抖不止。杨过情急之下,将她紧紧搂在怀中,欲以自身的热气助她抗寒。只抱了一会,但觉小龙女的身体越来越冷,渐渐自己抵挡不住。
小龙女道:“过儿,放开我。”杨过道:“姑姑,我不怕。我抱着妳,你会好的些。”小龙女冷得实在难熬,咬紧牙关,双手用力爬抓撕拉,忽听嗤的一声响,她一手将孙婆婆的棉袄拉破,烛火下见破缝中露出一大块白布,上面依稀写得有字。杨过极是机灵,想起孙婆婆临死时郑重其事的将棉袄交给自己,敢情不止是留作日后之思,其中另有别意,忙将那幅白布抽了出来,只见布上果然写得有十六个字道:“重阳先师,功传后世,观其画像,究其手指。”
杨过正在无法可施之际,见了这十六个字,宛似在茫茫大海上突然见到灯塔,抱起小龙女,道:“姑姑,咱们去瞧重阳先师的画像。”小龙女闭着眼睛,宛似没有听见。杨过跃下地来,慌慌张张的奔向大厅,心中默祷:“但愿李莫愁师徒别在厅上。”他轻轻推开厅门,只见里面漆黑一团,幸喜李莫愁师徒并不在内,于是将小龙女放在椅上,点亮烛火,去看壁上王重阳的那张肖像。
当他拜小龙女为师之时,曾遵嘱向这张画像唾吐,此后时时瞧见,始终不觉其有何古怪。此时想起“观其手指”四字,细细瞧那画像中王重阳的手指,那画中人左手放在身前,手指自然瞧不见,右手则斜指上方。他看了半天,也不知其中有什么奥妙。
他欲待仔细推详,回头望了小龙女一眼,却见她扶着椅背慢慢走近,忙抢过去扶住她,小龙女走到画前察看,看了半天,叹道:“若是我身子好好的,这秘奥终能推究得出…
…现下我眼也花了……”杨过纵身而起,将那画像除了下来,放到她的眼前。小龙女细看王重阳的手指,但觉指节的纹路画得甚是拙劣,与其余的画笔不甚相衬,除此之外,更无别异。杨过拿了烛台,凑过去让她瞧得更清楚些,小龙女道:“不瞧啦……”突觉身子一阵发抖,在烛台上一碰,一大片烛油泻了下来,都倒在画上。
小龙女吃了一惊,微感歉仄,道:“啊哟,我把画弄脏啦!”杨过道:“反正也瞧不出什么古怪来。”于是扶着她坐在椅上,过了一会,烛油干了,杨过顺手用指甲将烛油刮去。那宣纸经油浸过,略现透明,隐隐见到画像手指上似写着“二、三”等几个数目字。
杨过心中一凛,凑近细观,原来画像中那根手指的线条之旁,写满了极小的小字。笔划比发丝还细。只是字迹过份微细,除了笔划简单的“一、小、大”等几字外,其余的字全然难以辨认,他惊喜之余,叫道:“姑姑,你瞧!”将画像与烛台移到她的面前。
小龙女一生在古墓中渡过,暗中视物如同白昼,目光敏锐异常,低头看了两遍,抬起头来,脸上似笑非笑,神色甚是怪异。杨过问道:“姑姑,那些字说什么?”小龙女叹了口气道:“原来祖师婆婆死后,王重阳又来过古墓。”杨过道:“他来干么?”小龙女道:“他来吊祭祖师婆婆。他看到石室顶上祖师婆婆留下的玉女心经,竟把全真派所有的武功尽数破去,于是在这画像上留字说道,她破去只是全真派的粗浅武功,若是当真修习了最上乘的全真工夫,玉女心经不足道哉!”
杨过“呸”了一声道:“这老道吹牛,反正祖师婆婆已经过世,他爱怎么说都行。”
小龙女道:“他在留言中道:他在那一间石室中留下破玉女心经之法,后人有缘,一观便知。”杨过少年好奇,道:“姑姑,咱们瞧瞧去。”小龙女道:“我在这里一辈子,也不知尚有这间石室,瞧瞧去也好。”低头再看手指上的小字,摇头道:“真怪!”隔了半晌,道:“我不信。”
杨过道:“我也不信,玉女心经精微奥妙,凭他有天大的本事也破除不了。”小龙女道:“我不是说这个。王重阳所示的石室所在,明明是安置祖师婆婆石棺之地,那里还有什么石室?”杨过央求道:“姑姑,咱们瞧瞧也不妨。”此时小龙女对杨过已不若往时严厉,虽然身子疲倦,仍是勉强顺着他,微微一笑,道:“好吧!”
当下两人走到安放石棺的室中。小龙女望着两具空棺,忽生异想,道:“这墓中有四个人,这两具石棺不知怎么睡法?”杨过道:“我跟你睡一具,让那两个坏女人睡一具。”他这话是极是天真,并无邪意,小龙女脸上微微一红,低声道:“若是咱们先死,那两个坏女人一定不容咱俩在一起,定是把咱们的身体丢得远远地。”杨过一想不错,似乎只见到自己及师父死后,正在被李莫愁与洪凌波凌辱糟塌,不由得愤慨异常,叫道:“姑姑,须得先把她们两人都杀了。”小龙女叹道:“就可惜打她们不过。”杨过侧过一想,道:“若是学到王重阳留下的武功,或许就能打嬴了。”小龙女笑道:“就算当真有这么厉害的功夫,又岂是一年半载之间学得会的?咱们的粮食没几天就吃完啦。”
她见杨过满脸失望,心肠一软,道:“过儿,依王重阳的留言中所说,要到他的石室,必须移动祖师婆婆的骸骨,我就怕那是王重阳的诡计,旨在教咱们上当。”杨过情感极易冲动,破口骂道:“正是,这牛鼻子能安什么好心?”他见小龙女脸上有迷惑之色,问道:“姑姑,怎么?”小龙女道:“但我听孙婆婆说,王重阳对祖师婆婆,其实极好,只因祖师婆婆脾气古怪,才闹翻了。这么说来,他又不会在祖师婆婆死后,故意来计算她。”她想了一下,心意已决,道:“过儿,开棺吧!”当下与杨过两人一齐用力,撬开笋头,掀起了石棺的盖。
杨过开棺之时,本来预料棺中会冲出恶臭,先就闭住了呼吸,那知石盖掀起,一股浓郁的馨香直扑鼻端,他虽不吸气,却也不由自主的闻到了芳香。杨过习练内功之后,力气已超过常人数倍,微一使劲,已将棺盖揭下放在地上,向棺中一望,不由得大吃一惊,叫道:“姑姑,是空的。”
小龙女俯身一张,但见棺中空空如也,只有两只瓷碗,碗中盛着半碗脂膏,那香气就是从这脂膏中发出。她沉吟道:“那么祖师婆婆的遗体呢?这么看来,王重阳的话倒非骗人。”杨过道:“莫非这石棺就是牛鼻子老道所说的小石屋?”小龙女微微一笑,道:“那倒不是。”她住墓中久了,精熟各种机括削器之学,向石棺棺内注视片刻,道:“这棺底可以掀开。”杨过大喜,道:“啊,我知道啦,那是通向石室的门儿。”
他当即跃入棺中,先将这碗香膏取了出来,四下一摸,果然有个凹处,可容握住,于是紧紧握住向上一提,却是纹丝不动。小龙女道:“先朝左转动,再向上一提。”杨过依言转提,只听喇一响,手上一松,一块石板应手而起,大喜叫道:“姑姑,行啦!”小龙女道:“你且莫忙,坐着歇一会,待得洞中秽气出来后再进去。”
此时杨过坐立不安,过了一会,道:“姑姑,行了吗?”小龙女叹道:“似你这般急性儿,也真难为你陪了我这么几年。”缓缓站起,拿了烛台,与他从石棺底走入,经过一条狭窄的信道,转了两个弯,果然见到一间石室。
那石室并无特异之处,两人不约而同的抬头一望,但见室顶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字迹符号,最右处写着四个大字:“九阴真经”。小龙女与杨过都不知那九阴真经乃是天下武功中最高之境,一路看下,但觉其中奥妙无穷,一时不能尽解。小龙女道:“就算这功夫真能破除玉女心经,咱们也来不及学啦。”
杨过心灰意懒,正欲低头不看,突然一瞥之间,见西南角的室顶曲曲折折的绘着一幅图,似与武功无关,他好奇心起,凝神一看,似是一幅地图,说道:“姑姑,那是什么?”小龙女顺着他手指瞧去,呆呆望着,全身不动。
良久良久,她仍是动也不动。杨过害怕起来,拉拉她衣袖,问道:“姑姑怎么啦?”
小龙女祇是呆望,约摸过了一盏茶时分,她忽然坐下,伏在杨过身上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杨过柔声道:“你身上又痛了,是不是?”小龙女道:“不,不是。”隔了半晌,才道:“咱们,咱们可以出去啦。”杨过大喜,一跃而起,大叫:“真的么?”小龙女含着眼泪点了点头。杨过欢喜无已,道:“那你干么哭啊?”小龙女含着眼泪,嫣然笑道:“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太喜欢啦。过儿,从前我真的不怕死,反正一生一世是在这古墓之中,早些死晚些死又有什么分别?可是,可是这几天,我老是想到,我要到外面去瞧瞧。”
杨过拉着她手道:“姑姑,你和我一起出去,我采花儿给妳,捉蟋蟀给你玩,好不好?”他年纪虽然大了,但所想到的好玩之事,还是儿时的那些玩意。小龙女从来没与人玩过,听他兴高采烈的说着那些趣事,也是兴致大好。两人斗然见到生机,竟然不觅出路,却并肩坐着,纵谈各种各样的孩子玩意,杨过越说越起劲,小龙女也听而忘倦,谈了大半个时辰,她究竟身负重伤,支持不住,慢慢倚在杨过肩头。杨过说了一会,不听她回答,低头一看,祇见她双眼微闭,呼吸细微,竟自沉沉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