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 万斤巨石
杨过明知有快捷方式可通,这般披荆斩棘而行,非但费事,且有极大危险,但朦朦胧胧的假作不知,洪凌波叫他怎么,他便怎么,搅到后来,天色全黑了,只前行了里许路,离古墓仍极遥远,杨过记挂着小龙女的安危,心想不如带这道姑进去,瞧她能有甚么古怪,当下举斧劈了几下,对准一块石头砍了下去,火星四溅,斧口登时卷了。杨过叫道:“嗳哟,嗳哟,这儿有一块大石头。斧头坏啦,回头妈准要骂我。”
洪凌波心中早已十分焦急,瞧这等走法,今晚是无论如何不能进入古墓之中,口中只骂:“傻子,傻子!”杨过道:“仙姑,你怕不怕鬼?”洪凌波道:“鬼才怕我呢,我一剑就将妖鬼劈成两半。”杨过喜道:“你不骗我么?”洪凌波道:“我骗你干么?”杨过道:“你既不怕鬼,我就带你到大墓去。那妖鬼出来,你要赶跑他啊。”洪凌波大喜,道:“你识得去大坟的道路?快带我去。”杨过怕她疑心,噜噜叨叨的再三要她答应,必定要杀了妖鬼。洪凌波连连发誓,叫他放心。
杨过道:“早几年,我到大坟边放羊,睡了一觉,醒来时已经半夜啦。我亲眼瞧见坟里出来一个白衣女鬼,吓得我没命的逃走,路上摔了一交,头也跌破了,你瞧,这儿还有一个疤儿。”说着凑近去,要她来摸。杨过虽是少年,但觉洪凌波吹气如兰,挨近她身子时自己很是舒畅,这时乘机使诈,将头凑近她的脸边。洪凌波笑着叫了声:“傻子”随手一摸,并不觉得有甚么疤痕,当下也不以为意,只道:“快领我去。”
杨过牵着她手,走出花木丛来,转到通往古墓的密道。此时已近中夜,星月无光。杨过拉着她手,只觉温腻软滑,心中暗暗奇怪:“姑姑与她都是女子,怎么一个的手这么冰凉,而一个却这么温暖。”不自禁手上用劲,捏了一几捏。若是武林中有人对洪凌波这般无礼,她早已拔剑杀却,但一来她只道杨过是个傻瓜,再着见他英俊美貌,心中也自喜欢,所以竟未动怒,暗道:“这傻瓜倒也不是傻瓜到底,却也知道我生得好看。”
杨过这时不再装假,不到一顿饭功夫,已将洪凌波领到墓前。他出来未将墓门关上,此时那块作为墓门的大石碑仍是放在一边。杨过心中怦怦乱跳,暗暗祷告:“但愿姑姑没有死,让我再见她一面。”他再无余裕向洪凌波捣鬼,只道:“仙姑,我带你进去杀鬼,你可别让妖鬼吃了我。”当即举步入门内。洪凌波心想:“这傻子忽然大胆,倒也奇怪。”
当下不暇多想,跟随在后,手中执了长剑,以防不测。他听师父说活死人墓中道路迂回曲折,只要走错一步,立时送了性命,那知杨过更无思索,快步而前。只见他东一转,西一绕,这边推开一扇门,那边拉开一块大石,竟是熟悉异常。洪凌波暗暗生疑:“难道师父骗我,她是怕我私自进来么?”片刻之间,杨过已带她走到古墓中心的小龙女卧室。
他轻轻推开门来,侧耳一听,不闻半点声响,待要叫声:“姑姑!”想起洪凌波在侧,急忙忍住,低声道:“到啦!”洪凌波此时深入古墓之中,虽然艺高人胆大,究竟也是个惴惴不安,听了杨过之言,忙一晃火折,先点了桌上的腊烛,只见一个白衣女子,一动也不动的躺着。她早料到会在墓中遇到师叔小龙女,却想不到她会阴沉沉的睡在床上,显似有恃无恐,不将自己放在眼里,当下平剑当胸,说道:“弟子洪凌波,拜见师叔。”
杨过张大了口,一颗心几乎要从胸腔中跳了出来,全神注视小龙女的动静,只见她一动不动,隔了良久,才轻轻“嗯”了一声,但仍是面向里壁。从洪凌波说话到小龙女答应,杨过等得焦急异常,恨不得扑上前去,抱住师父身子放声大哭,待听她出声,心头如一块大石落地,喜悦之下,再也克制不住自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洪凌波大是奇怪,道:“傻张,你干甚么?”杨过呜咽道:“我怕。”
小龙女缓缓转过头来,低声道:“你不用怕,刚才我死过一次,一点也不难受。”洪凌波斗然见她秀雅绝伦而没半点血色的容颜,大吃一惊:“世上居然有这等绝色美人!”
不由得自惭形秽,又道:“弟子洪凌波,拜见师叔。”小龙女轻轻的道:“我师姊呢?她也来了么?”洪凌波道:“我师父命弟子先来,敬问师叔安好。”小龙女道:“你出去吧,这地方莫说是你,连你师父也是不许来的。”
洪凌波见她满脸病容,胸前一滩滩的都是血迹,说话中气短促,显是身受重伤,当下将提防之心去了一半,问道:“孙婆婆呢?”小龙女道:“她早死啦,你快出去吧。”洪凌波更是放心,暗想:“当真是天缘巧合,不意我洪凌波竟成了这活死人墓的传人。”眼见小龙女命在顷刻,只怕她忽然死去,无人能知安藏“玉女心经”的所在,忙道:“师叔,师父命弟子来求取玉女心经。你交了给我,弟子立时给你治伤。”
小龙女本来心平气和,七情六欲全都忘得干干净净,但此时重伤之后功夫尽去,已无自制之力,听她这么说,不由得又急又怒,双眼一翻,突然晕了过去。洪凌波抢上去在她“人中穴”上一捏。小龙女悠然醒来,怒道:“你师徒乘早别痴心妄想,我师姊呢?你叫她来,我有话跟她说。”洪凌波一声冷笑,从怀里取出两枚长长的银针,道:“师叔,你认得这对针儿,你不肯说,可莫怪弟子无礼。”
杨过曾见李莫愁用这冰魄银针伤人,自己无意中捏在手里,也是身受剧毒,知道这针端的是厉害无比。小龙女自然更知这本门利器的狠毒之处,若是用银尖刺入身体,立时中毒毙命,倒也罢了,最怕的是用针尾在几处麻软大穴上挨擦几下,那时全身麻痒,有似几万只蚂蚁在通身骨节血脉中钻行刺咬,当真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她见洪凌波倒转银针,扬了几扬,走上前去,吓得险险又要晕去。
杨过见事态危急,叫道:“仙姑,那边有鬼,我怕!”说着奔了过去,抱住她的背心,顺手在她“肩贞”“笑腰”两穴上一点。洪凌波做梦也想不到这“傻张”竟有一身上乘武功,要待骂他胡说八道,已是全身一麻。软瘫在地。杨过怕她有自通经脉之能,随即在她“巨骨”穴上跟着再点一指,笑道:“姑姑,这女人真坏,我用银针来刺她几下好不好?”说着用衣襟裹住手指,拾起银针。
洪凌波身子不能动弹,这几句话却清清楚楚的听在耳里,见杨过拾起银针,笑嘻嘻的望着自己,只吓得魂飞魄散,要待出言求情,苦在张口不得,只是目光中露出哀怜之色。
小龙女道:“过儿,你去将墓门闭上,防我师姊进来。”杨过应道:“是!”刚要转身,忽听身后一个娇媚的女子声音道:“师妹,你好啊,我早进来啦。”
杨过一惊转身,烛光下只见室门口悄生生的站着一个中年道姑,杏脸桃腮,独眇一目,正是被自己小红岛啄瞎了眼珠的赤练仙子李莫愁。
原来洪凌波打听活死人墓中道路之时,李莫愁早已料到她要私下来盗玉女心经,派她到长安杀人等等,其实都是李莫愁有意的安排。她悄悄跟在徒儿后面,见她如何与杨过相遇,如何入墓,如何逼小龙女献经,只因她身法轻灵无伦,洪凌波与杨过竟是丝毫没有察觉,直至斯时,方始现身。李莫愁目光敏锐异常,虽然事隔数年,杨过又已长大,但仍认得他正是当年使鸟啄瞎自己眼睛的少年。这是她毕生最大的恨事,此时相逢,如何不怒。
小龙女矍然而起,叫了声:“师姊!”又是一口鲜血喷出。李莫愁冷冷的指着杨过道:“他是谁?祖师婆婆遗训,古墓中不准臭男子踏进一步,你干么容他在此?”小龙女猛烈咳嗽,无法答话。杨过拦在小龙女身前护着她,朗声道:“她是我姑姑,这里的事不用你多管!”李莫愁冷笑道:“好傻张,真会装蒜!”手中拂尘一挥,呼呼呼进了三招。这三招虽是先后而发,却似乎是同时而到。这原是古墓派武功绝顶厉害的招数,别派的武学之士若是不知此中奥妙,一上手就给她击得筋断骨折。但杨过对古墓派武功早已练得精熟,虽远远不及李莫愁功力深厚,仍是轻描淡写的闪开了她这三招浑一的“三燕投林”。
李莫愁拂尘一起,心中暗暗吃惊,单斜一目微睨,眼前此人明明是曾在江南湖州所遇的少年,怎么一别数年,他武功居然精进若此?而瞧他闪避身法,竟是本门武学,更是疑云大起,厉声道:“师妹,你跟这小贼怎么啦?”小龙女再呕血,不敢高声说(此处缺册五293-294一页)话,低低的道:“过儿,拜见了大师伯。”杨过呸了一声道:“这算甚么师伯?”小龙女道:“你俯耳过来,我有话说。”
杨过只道她要劝自己向李莫愁磕头,心下不愿,但仍是俯耳过去。小龙女声细如蚊,轻轻道:“脚边床角落里,有一块突起的石板,你用力向左边扳,然后立即跳上床来。”
李莫愁也当她是在嘱咐徒儿向自己低头求情,眼前一个身受重伤,一个是后辈小子,那里放在心上,自管琢磨怎生想个妙法,勒逼师妹献出玉女心经。
杨过点点头,朗声道:“好,弟子拜见大师伯!”慢慢伸手到小龙女床边里一摸,触手处果有一块突起的石板,当下用力板动,跟着跃上床去。只听得轨轨几响,石床突然下沉。李莫愁一惊,知道古墓中到处都是机关,当年师父偏心,瞒过了自己,却将运转机关的法门尽数传给师妹,立即抢上来向小龙女便抓。
此时小龙女全无抵御之力,石床虽然下沉,但李莫愁见机奇快,出手迅捷之极,这一下竟要硬生生将她抓下床来。杨过大惊,奋力拍出一掌,将她手抓击开,只觉眼前一黑,砰彭两响,石床已落入下层石室。室顶石块自行推上,登时将小龙女师徒与李莫愁师徒四人一上一下的隔成两截。
杨过朦胧中见室似有桌椅之物,于是走向桌旁,取火折点燃了桌上的半截残烛。小龙女叹道:“我血行不足,难以运功治伤。但纵然身未受伤,咱师徒俩也斗不过我师姊……”杨过听到她“血行不足”四字,也不待她说完,提起左手,看准了腕上筋脉,狠命咬落,登时鲜血迸出。他将伤口放在小龙女嘴边,鲜血便泊泊从她口中流入。(到此再接旧本)从欧阳锋处学来的内功,这功夫能强使经脉逆转,何不一试?当即倒转身子,将头顶在石床之上,逆练九阴神功,那血液果然被他一股气逼住了,源源不绝的流入小龙女体内。
小龙女本来全身冰冷,但感一股湿热的血流,通入体中。她心想不妥,待要挣扎,杨过早已料到,伸出手指,点了她的穴道,教她动弹不得。约摸一盏茶时分,杨过只感头晕眼花,再也无法用功,这才坐直身子,包扎好两人的伤口,解开小龙女的穴道。小龙女凝视他良久,不再说话,幽幽的叹了口气,自行练功。杨过见蜡烛行将燃尽,换上了一根新烛。
这一晚两人各自用功,杨过是补养失血后的疲倦,小龙女得到杨过注血后,精神大振,将他的热血在自己体内周身运转,两个时辰后,自知性命算是保住了,睁开眼来,向杨过微微一笑。杨过见她双颊本来惨白,此时忽有两片红晕,有如白玉之上,浮着两块珊瑚,大喜道:“姑姑,你好啦。”小龙女点点头,石室中黑漆一团。杨过欣喜异常,却不知说甚么好。
小龙女道:“咱们到孙婆婆的屋里去,我有话跟你说。”杨过道:“你不累么?”小龙女道:“不碍事。”伸手在石壁的机栝上扳了几下,石块转动,露出一道门来。此时的道路杨过亦已全不认识,小龙女领着他在黑暗中转来转去,到了孙婆婆屋中。
她点亮烛火,将杨过的衣服打成一个包裹,将自己的一对金丝手套也包在裹面,杨过呆呆的望着她,奇道:“姑姑,你干甚么?”小龙女不答,又将两大瓶玉蜂浆放在包中。
杨过喜道:“姑姑,咱们离开这古墓了,是么?”小龙女道:“你好好去吧,我知道你是好孩子,你待我很好。”杨过大惊,问道:“姑姑你呢?”小龙女道:“我立过誓,是终身不出处墓的。”杨过见她正色而言,语气十分郑重,决不容许自己反驳,当下不敢多说,但此事太过重大,终于又鼓起勇气道:“姑姑,你不去,我也不去,我陪着你。”
小龙女道:“我师姊守在墓口,逼我交出玉女心经。我功夫远不如她,定是斗她不过,是不是?”杨过道:“是。”小龙女道:“咱们留着的粮食,我看勉强也只吃得二十来天,再吃些蜂蜜甚么,最多支持一月。一月之后,那怎么办?”杨过呆了一呆,道:“咱们强冲出去,虽然打不过师伯,却也未必不能逃命。”小龙女摇头道:“你若知道你师伯的功夫脾气,就知咱们决不能逃命。那时不但要惨受折辱,而且死时苦不堪言。”杨过道:“若是如此,我一个人更是难以逃出。”
小龙女摇头道:“不!我去邀她相斗,一路引她入古墓深处,你就可乘机逃出。你出去之后,搬开墓左的大石,拔出裹面的机括,就有两块万斤巨石落下,永远封住了墓门。
杨过愈听愈惊,道:“姑姑,你知道机括,自己能出来,是不是?”小龙女摇头道:
“不是。当年全真教的创教祖师王重阳营此活死人墓之时,自知是反叛金主的大逆,金主定欲得之而甘心,是以刻意经营,安置下这两块万斤巨石。待得敌人大盛,自己寡不敌众之际,就放下巨石,闭墓而终,那是宁死不屈的意思,岂知这老道在墓中潜修,武功实在太高,十余年中,金主派了数十名高手来杀他,每一个都被他擒住关在墓中,竟无一人能够逃脱。后来金主暴毙,继位的皇帝不知原委,终于放过了他,所以这两块巨石始终不曾用过。王重阳让出活死人墓时,将墓中一切机关尽数告知了林祖师婆婆,终于传到我手上。”
杨过垂泪道:“姑姑,我死活都要跟着你。”小龙女道:“你跟着我有甚么好?你说外面的世界好玩得很,你就出去玩吧。待你练成玉女心经,全真教的臭道士们再也不能跟你为难,那时你横行天下,岂不快活?”杨过奔上去抱着她身子,哭道:“姑姑,这世界上就只你一人待我好。你若是不活,我一生一世不会快活。”
小龙女本来冷傲绝情,说话斩钉截铁,再无转圜余地,但此时不知怎的,听了杨过这几句话,不禁胸中热血沸腾,眼中一酸,忍不住要流下泪来。她大吃一惊,想起师父临终时对她千叮万嘱的言语:“你所练功夫,乃是断七情,绝六欲的上乘功夫,日后你若是为人流了眼泪,动了真情,不但武夫大损,且有性命之忧,切记切记。”当下用力将杨过一推,冷冷的道:“我说甚么,你就得听话,你敢回我的咀么?”
杨过见她突然严峻,不敢再说,小龙女将两条白绸带拿在手中,把包裹缚在杨过背上,从壁上摘下长剑,递在他的手中,厉声道:“待会我叫你走,你立刻就走,一出墓门,立即放下巨石闭门。你师伯厉害无比,时机稍纵即逝,你听不听我话?”杨过哽咽着声音道:“我听话。”小龙女道:“你若不依言而行,我死于阴间,也是永远恨你。走吧!”
说着拉了杨过的手,开门而出。杨过从前碰到她手,总是其寒如冰,但此时被她握住,忽觉她手掌一阵热一阵冷,与平昔大异,只是心中如沸,也不克多想此种小事,当下跟着她,一路走出。行了一阵,小龙女摸着一块石壁,低声道:“她们就在里面,我一将师姊引开,你从西北角伤门冲出。那洪凌波若是追你,你就用玉蜂砂伤她。”杨过心乱如麻,点头答应。
那玉蜂砂是古墓派的独门暗器,林朝英当年威震武林,有两件最厉害的暗器,其一是冰魄银针,另一就是玉蜂砂了。那玉蜂砂乃是六角形的金屑,用玉蜂尾刺上的毒液炼过,虽然细小,但因黄金沉重,掷出时仍可及远。但因这暗器太过阴毒,林朝英自来极少使用,到得晚年,武功出神入化,更加不须用此暗器。小龙女的师父知道李莫愁心性轻佻,不肯久居古墓,是以传了她冰魄银针后,这玉蜂砂的功夫就没传给她。
小龙女定了定神,在石壁的机上上一按,啊的一声,石壁向左移开。她双绸带一挥,左攻李莫愁,右攻洪凌波,身随带进,轻盈无伦。这时李莫愁早解开了洪凌波身上的穴道,斥责了她几句,师徒俩推算古墓中的方位,已攻开了七八间石室,突然见小龙女自外攻进,都是一惊。李莫愁拂尘挥出,挡开她的绸带。拂尘与绸带都是至柔之物,以柔敌柔,但李莫愁功力远胜,两伴兵器一交,小龙女的绸带登时卷了回来。
小龙女左带回转,右带继出,剎时之间,连进了数招,两条绸带夭矫无伦。李莫愁又惊又怒:“师父果然好生偏心,她几时传过我这种功夫?”但自忖尽可敌得住她,一时之间未下杀手,要瞧瞧师父究竟传了她甚么厉害的本事。
洪凌波一生自负精明强干,不意折在一个少年手里,被他装傻乔呆的作弄了半天,居然瞧不出半点破绽,心中大是不忿,眼见师父与师叔斗得厉害,娇叱道:“傻张,你这臭小子心眼儿坏得可以啊。”拔了双剑在手,踏上半步,叫道:“瞧我削不削下你的鼻子来。”杨过见她来势凌厉,只得举剑相挡。若在平时,他定要出言讥嘲,跟她开开玩笑,但此时想起要与小龙女分手在即,眼眶中满蕴热泪,望出来模糊一片,只是顺手招架,殊无还击之意。洪凌波递了数剑,虽然伤他不得,但见他出手无力,只道他本领平常,更是自恨先前大意,被她点中了穴道。
李莫愁与师妹交换了十余招,拂尘一翻,卷住了她左手的绸带,说道:“师妹,你瞧瞧姊姊的本事。”手劲一震,那绸带断为两截。寻常使兵刃斗殴,以刀剑震断对方的刀剑已属难能,现下拂尘是极柔软之物,绸带也是极柔软之物,她居然能用刚劲震断绸带,那比震断刀剑更要难上十倍。
小龙女不动声色,道:“你本事好便怎样?”半截断带扬处,裹住了她拂尘的尘尾,右手绸带倏地飞出,已裹住了拂尘的木柄,一力向左,一力向右,拍的一声,拂尘断为两截。这一手论功力是远比李莫愁适才震断绸带为浅,但出手之快,却也使李莫愁措手不及。她微微一惊,拋下尘柄,径自李莫愁一对白掌来夺小龙女的绸带,直逼得小龙女连连倒退。
又拆十余招,小龙女已退到了东边石壁之前,眼见已退无可退,她忽地反手在石壁上一抹,叫道:“过儿,快走!”喀喇一响,西北角露出一个洞穴,李莫愁大吃一惊,急忙转身要拦住杨过,小龙女拋下绸带,左拳右掌连下杀手,李莫愁只得回身抵挡,小龙女喝道:“过儿,你还不走?”杨过望着小龙女,知道此事已无可挽回,叫道:“姑姑,我去啦!”刷刷刷突进三剑,剑锋直指洪凌波面门。
洪凌波一直见他剑招软弱,料不到他会突施杀手,危急中只得向后跃开,杨过腰一弯,已冲出石门,回过头来,要向小龙女最后再瞧一眼。
这一眼若是不瞧,他一冲而出,日后不知要减却多少烦恼,要免了多少波折,但他生来是个至性至情之人,纵在极危急之际,也要向小龙女再瞧一眼。但就只这么一望,杨过这一生终于永远变了样子。
原来小龙女与师姊赤手对掌,数十招内原可不落下风,那知她见杨过的背影在洞门口一晃,想到此后与他永远不能再见,忽地胸口一热,眼中一酸,似要流下泪来。她从来不动真情,今日却两番要哭,不禁大是惊惧。高手对掌,那容得有丝毫疏忽,李莫愁见她呆了一呆,立即乘隙而入,一把抓住她左手手腕的“会宗穴”,出脚一勾,小龙女站立不定,倒在地下。
当杨过回过头来之时,正是小龙女被师姊勾倒之际,他见李莫愁扑上前去加害师父,胸中热血上涌,当真是天塌下来也再顾不得了,大叫:“别伤我姑姑!”自后扑上,拦腰抱住了李莫愁。这一抱是各家招数之所无,杨过情急之下,原是蛮打硬干。李莫愁一心要拿师妹,竟未提防他去而复回,被他双手牢牢抱住,一时竟挣之不脱。
李莫愁虽然行事凶邪,不为世俗所羁,但守身如玉,在江湖上浪荡数十年仍是个黄花处女,斗然间被杨过牢牢抱住,但觉一股男子的热气从背脊传到心里,不由得全身一软,满脸通红。当年她在江南菱湘镇被小红鸟啄瞎眼珠,也是因了杨过一抱,那时他年纪尚小,已有极强的男子气息,此刻事隔数年,杨过已长成少年,身上的热力传过来更是荡人心魄。就这么双臂一松,小龙女已出手反扣她双手腕脉门,可是洪凌波的剑尖却也指向杨过的背心。
小龙女仰卧在地,见他身处险境,当即向左一滚,将杨过与李莫愁同时滚在一旁,洪凌波一剑登时刺了个空。小龙女一跃而起,喝道:“过儿,快去!”杨过牢牢抱着李莫愁的纤腰,叫道:“姑姑,你出去吧,我抱着她,叫她走不了。”这瞬息之间,李莫愁心中已连转了十几次念头,知道事势危急,非运功挣脱不可,然而被他抱在怀中,却又是令人心魂俱醉,快美难言。
小龙女好生奇怪:“师姊如此武功,怎么竟被过儿制得动弹不得?”眼见洪凌波左手剑又向杨过刺去,心想:“此女对我无礼,须得教训教训她。”右手双指在她右手剑的平面剑刃上一推,那剑斗地跳起,与她左手剑一碰。当的一声,洪凌波双手虎口发麻,左右手两柄长剑一齐丢在地下,只吓得她出了一身冷汗,向后跃开。
这双剑相交,迸出几星火花,就在这火花一下闪烁之中,李莫愁觉到师妹眼光中露出奇异之色,冷冷的望着自己,不禁大羞,骂道:“臭小子,你要作死么?”双臂运动,一挣一御,已脱了杨过的怀抱,随即一掌向小龙女拍去。
小龙女回了一掌,但感师姊掌力沉厚,自己重伤初愈,被她震得胸口隐隐作痛,但又见杨过运爬起身来,仍来相助自己,心中大嗔,喝道:“过儿,你当真不听我的话,是不是?”杨过道:“你什么话都听,就是这一句不听。好姑姑,我跟你死活都在一起。”小龙女听他言语诚挚,心中又动真情,眼见李莫愁又是一掌拍来,自知此刻功夫大损,这一掌万万接她不得,当下低头旁窜,抓起杨过,从洞门中奔了出去。
李莫愁如影随形,伸手向他背心抓来,叫道:“别走!小龙女回手一扬,十余粒玉蜂砂掷了出去。这玉蜂砂无声无息,飞来时教人难以躲闪,但李莫愁究竟跟师父多年学艺,知道这暗器的厉害,鼻中只闻到一股蜜糖的甜香,大吃一惊,斗然间向后摔去,将洪凌波一撞,两人一齐摔倒,但听得叮叮叮极轻微的几响,那几粒玉蜂砂都打在石壁之上,接着又是轧轧两响,却是小龙女带着杨过逃出石室,开动机关,又将室门堵住了。”
杨过与师父一同奔出古墓,大喜无已,在星光吸了几口气,道:“姑姑,我去放下巨石,将这两个坏女子闷死在墓里。”说着要去找寻机关,小龙女摇头,道:“且慢,等我先回进去。”杨过一惊,道:“为什么?”小龙女道:“师父嘱咐我好好看守此墓,决不能让旁人占了去。”杨过道:“咱们封住墓门,她们就活不成。”小龙女道:“可是我也回不进去啦。师父的话我永远不敢违抗,可不像你!”说着狠狠的望了他一眼。杨过心头一凛,热血上涌,伸手挽住她手臂,道:“姑姑,我听你的话就是。”小龙女克制心神,不敢激动,一句话也不说,摔脱弓他的手,走进墓门,道:“你放石吧!”说着背脊向外,只怕自己突然变卦,一眼也不瞧他。
第二十七回 斗智斗力
郭靖走进房去带上了门,坐在床前椅上,半晌无言。两人僵了半天,郭靖才问:“这些时候你到哪里去啦?”郭芙道:“我……我伤了杨大哥,怕你责罚,因此……因此……”
郭靖道:“因此出去躲避几天?”郭芙咬着嘴唇,点了点头。郭靖道:“你是等我怒气过了,这才回来?”
郭芙又点了点头,突然扑在他的怀里,道,“爹,你还生女儿的气么?”
郭靖抚摸她的头发,低声道:“我没生气。我从来就没生气,只是为你伤心。”
郭芙叫了声:“爹!”伏在他怀里,呜鸣咽咽的哭了起来。
郭靖仰头望着屋顶,一声不响,待她哭声稍止,说道:“杨过的祖父铁心公,和你祖父啸天公是异姓骨肉,他的爹爹和你爹爹,也是结义兄弟,这你都是知道的。”郭芙“嗯”一声。郭靖又道:“杨过这孩子虽然行事任性些,却是一副侠义心肠,几次三番救过你爹娘的性命,也曾救过你。他年纪轻轻,但为国为民,已立下不小的功劳,你也是知道的。”郭芙听父亲的口气渐渐严厉,更是不敢接口。
郭靖站起身来,又道,“还有一件事,你却并不知道,今日也对你说了。过儿的父亲杨康,当年行止不谨,我是他义兄,没能好好劝他改过迁善,他终于惨死在嘉兴王铁枪庙中,虽然不是你母下手所害,他却是因你母而死,我郭家负他杨家实多……”
杨过听到“惨死在嘉兴王铁枪庙中”几字,那是第一次听到生父的死处,深藏心底的仇恨,猛地里又翻了上来,只听郭靖又道:“我本想将你许配于他,弥补我这件毕生之恨,岂知……岂知……唉!”
郭芙抬起头来,道:“爹,他掳我妹子,又说了许多胡言乱语,诽谤女儿。爹,他杨家虽然和我家有这许多瓜葛,难道女儿便这样任他欺侮,不能反抗?”
郭靖霍地站起,喝道:“明明是你斩断了他的手臂,他却怎样欺侮你了?
他真要欺侮你,你便有十条臂膀,也都给他斩了。那柄剑呢?”郭芙不敢再说,从枕头底下取出淑女剑来。郭靖接在手里,轻轻一抖,剑刃发出一阵嗡嗡之声,凛然说道:“芙儿,人生天地之间,行事须当无愧于心。爹爹平时虽然对你严厉,但爱你之心,和你母亲并无二致。”说到最后几句话,语声转为柔和。郭芙低声道:“女儿知道。”
郭靖道:“好,你伸出右臂来。你斩断人家一臂,我也斩断你一臂。你爹爹一生正直,决不敢徇私妄为,庇护女儿。”郭芙明知这一次父亲必有重责,但没料想到竞要斩断自己一条手臂,只吓得脸如土色,大叫:“爹爹!”
郭靖铁青着脸,双目凝视着她。
杨过料想不到郭靖竟会如此重义,瞧了这般情景,只吓得一颗心突突乱跳,只想:“我要不要下去阻止?叫他饶了郭姑娘?”正自思念未定,郭靖长剑抖动,挥剑削下,剑到半空时微微一顿,跟着便即斩落。
突然呼的一声,窗中跃入一人,身法快捷无伦,人未至,棒先到,一棒便将郭靖长剑去势封住,正是黄蓉。
她一言不发,刷刷刷连进三棒,都是打狗棒法中的绝招。一来她棒法精奥,二来郭靖出其不意,竟被她逼得向后退了两步。黄蓉叫道:“芙儿还不快逃!”
郭芙的心思远没母亲灵敏,遭此大事,竟是吓得呆了,站着不动。黄蓉左手抱着婴孩,右手回棒一挑一带,卷起女儿身躯,从窗口直摔了出去,叫道:“快回桃花岛去,请柯公公来向爹爹求情。”跟着转过竹棒,连用打狗棒法中的“缠”“封”两诀,阻住郭靖去路,叫道:“快走,快走!小红马在府门口。”
原来黄蓉素知丈夫为人正直,近于古板,又极重义气,这一次女儿闯下大祸,在外躲了多日回家,丈夫怒气不息,定要重罚,早已命人牵了小红马待在府门之外,马鞍上衣服银两。一应俱备,若是劝解得了,让丈夫将女儿责打一顿便此了事,那自是上上大吉,否则只好遣她远走高飞,待日子久了,再谋父女团聚。卧室中夫妻俩一场争吵,见他脸色不善,走向女儿卧房,心知凶多吉少,当即跟来,救了女儿的一条臂膀。凭她武功,原不足以阻住丈夫,但郭靖向来对她敬畏三分,又见她怀中抱着婴儿,总不成便施杀手夺路外闯,只这么略一耽搁,郭芙已奔出花园,到了府门之外。
杨过坐在木笔花树上,一切看在眼里,当郭芙从窗中掷出之时,若是伸剑下击,她焉能逃脱?但想她一家吵得天翻地覆,都是为我一人而起,这时乘人之危,实是下不了手。
只见黄蓉连进数招,又将郭靖逼得倒退两步,这时他已靠在床沿之上,无可再退。黄蓉突然叫道:“接着!”将婴儿向丈夫抛去。郭靖一怔,伸左手接住了孩子。黄蓉垂下竹棒,走到丈夫身前,柔声道:“靖哥哥,你便饶了芙儿罢!”郭靖摇头道:“蓉儿,我伺尝不深爱芙儿?但她做下这等事来,若不重处,于心何安?咱们又怎对得起过儿?唉,过儿断了一臂,无人照料,不知他这时生死如何?我……我真恨不得斩断了自己这条臂膀……”
杨过听他言辞真挚,不禁心中一酸,眼眶儿红了。
黄蓉道,“连日四下里找寻,都没见到他的踪迹,若是有甚不测,必能发见端倪。过儿武功已不在你我之下,虽受重伤,必无大碍。”郭靖道:“但愿如此。我去追芙儿回来,这事可不能如此了结。”黄蓉笑道:“她早骑小红马出城去了,哪里还追得着?”郭靖道:“这时三鼓未过,若无吕大人和我的令牌,黑夜中谁敢开城?”
黄蓉叹了口气,道:“好罢,由得你便了!”伸手去接抱儿子郭破虏。
郭靖将婴儿递了过去,脸有歉意,说道:“蓉儿,是我对你不住。但芙儿受罚之后,虽然残废,只要她痛改前非,于她也未始没有好处……”
黄蓉点头道:“那也说得是!”双手刚碰到儿子的襁褓,突然一沉,插到了郭靖胁下,使出家传“兰花拂穴手”绝技,在他左臂下“渊液穴”、右臂下“京门穴”同时一拂。这两处穴道部在手臂之下,以郭靖此时武功,黄蓉若非使诈,焉能拂他得着?但当她将儿子交与丈夫之时,己然安排了这后着。郭靖遇到妻子,当真是缚手缚脚,登时全身酸麻,倒在床上,动弹不得。
黄蓉抱起孩儿,替郭靖除去鞋袜外衣,将他好好放在床上,取枕头垫在后脑,让他睡得舒舒服服,然后从他腰间取出令牌。郭靖眼睁睁的瞧着,却是无法抗拒。
黄蓉又将儿子放在丈夫身畔,让他爷儿俩并头而卧,然后将棉被盖在二人身上,说道:“靖哥哥,今日便暂且得罪一次,待我送芙儿出城,回来亲自做几个小菜,敬你三杯,向你赔罪。”说着福了一福,站起身来,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吻。
郭靖听在耳里,只觉妻子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却是顽皮娇憨不减当年,眼睁睁的瞧着她抿嘴一笑,飘然出门,心想这两处穴道被拂中后,她若不回来解救,自己以内力冲穴,最快也得半个时辰方能解开,女儿是无论如何追不上了,这件事当真是哭笑不得。
黄蓉爱惜女儿,心想她孤身一人回桃花岛去,以她这样一个美貌少女,途中难免不遇凶险,于是回到卧室,取了桃花岛至宝软蝟甲用包袱包了,挟在腋下,快步出府,展开轻功,顷刻之间赶到了南门。
只见郭芙骑在小红马上,正与城门守将大声吵闹。那守将说话极是谦敬,郭姑娘前,郭姑娘后的叫不绝口,但总说若无令牌,黑夜开城,那便有杀头之罪。
黄蓉心想这草包女儿一生在父母庇荫之下,从未经历过艰险,遇上了难题,不设法出奇制胜,一味发怒呼喝,却济得甚事?于是手持令牌,走上前去,说道:“这是吕大人的令牌,你验过了罢。”
当时主持襄阳城防的是安抚使吕文德,虽然一切全仗郭靖指点,但郭靖是布衣客卿,诸般号令部署自凭吕文德的名衔发布。那守将见郭夫人亲来,又见令牌无误,忙陪笑开城,牵过自己坐骑,说道:“郭夫人倘若用得着,请乘了小将这匹马去。”黄蓉道:“好,我便借用一下。”郭芙见母亲到来,欢喜无限,母女俩并骑出城南行。
黄蓉舍不得就此和女儿分手,竟是越送越远。襄阳以北数百里几无人烟,襄阳以南却赖此重镇屏隐,未遭蒙古大军蹂躏,虽然动乱不安,但民居一如其旧。母女俩行出二十余里,天色大明,已到了一个小市镇上,眼见赶早市的店铺已经开门。黄蓉道:“芙儿,咱们同去吃点儿饮食,我便要回城去啦。”
郭芙含泪答应,心下好生后悔,实不该因一时之忿,斩断了杨过手臂,以致今日骨肉分离,独自冷清清的回桃花岛去,和一个瞎了眼睛的柯公公为伴,这日子只要想一想也就难挨了。但父亲举剑砍落的神情,此时念及兀自心有余悸,说甚么也不敢回襄阳城去。
两人走进一家饭铺,叫了些熟牛肉、面饼,母女俩分手在即,谁也无心食用。黄蓉将软蝟甲交给女儿,叫她晚间到了客店,便穿在身上,又反复叮咛,在道上须得留心这些、提防那些,但一时之间又怎说得了多少?眼见女儿口中只是答应,眼眶红红的楚楚可怜,平时爱娇活泼的模样一时尽失,心中更是不忍,一瞥眼见市镇西头一家糖食店前摆着一担苹果,鲜红肥大,心道:“去买几个来让芙儿在道上吃,这便该分手啦。”说道:“芙儿,你多吃几块面饼。便吃不下,也得勉强吃些,这兵荒马乱之际,前面也不知到哪里才有东西吃。我过去买点物事。”说着站起身来,走过十多家店面,到了那卖苹果的担子前。
她捡了十来个大红苹果放入怀中,顺手取了一钱银子,正要递给果贩,忽听得身后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给秤二十斤白米,一斤盐,都放在这麻袋里。”
黄蓉听那女子话声清脆明亮,侧头斜望,见是个黄衣道姑站在一家粮食店前买物。这道姑左手抱着个婴儿,右手伸到怀中去取银两。婴几身上的襁褓是湖绿色的缎子,绣着一只殷红的小马,正是黄蓉亲手所制。
她一见到这襁褓,登时心头大震,双手发颤,右手拿着的那块银子落入了箩筐。这婴儿若不是她亲生女儿郭襄,却又是谁?只见那道姑侧过半边脸来,容貌甚美,眉间眼角却隐隐含有煞气,腰间垂挂一根拂尘,自然便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赤练仙子李莫愁了。黄蓉从未和这女魔头会过面,但这般装束相貌,除她之外更无别人。
黄蓉生下郭襄后,慌乱之际,模模糊糊的瞧过几眼,这时忍不住细看女儿,只见她眉目娇美,神姿秀丽,虽是个极幼的婴儿,但已是个美人胎子无疑,又见她小脸儿红红的,长得甚是壮健。她兄弟郭破虏虽吃母乳,还不及她这般肥白可爱。黄蓉又惊又喜,忍不住要流下泪来。
李莫愁付了银钱,取过麻袋,一手提了,便即出镇。
黄蓉见事机紧迫,不及去招呼郭芙,心想:“襄儿既入她手,此人阴毒绝伦,若是强行抢夺,她必伤孩儿性命。”眼见她走出市梢,沿大路向西而行,于是不即不离的跟随在后,又想:“她是过儿的师伯,虽听说他们相互不睦,但芙儿伤了过儿手臂,他们古墓派和我郭家已结上了深仇。倘若过儿和龙姑娘都在前面相候,我以一敌三,万难取胜,只有及早出手,方是上策。”
眼见李莫愁折而向南,走进一座树林,当下展开轻功,快步从树旁绕了过去,赶在李莫愁的前头,突然窜出,迎面拦住。
李莫愁忽见身前出现一个美貌少妇,当即立定。黄蓉笑道:“这位想必是赤练仙子李道长了,幸会幸会!”
李莫愁见她窜出时身法轻盈,实非平常之辈,又见她赤手空拳,腰带间插着一根淡黄色竹杖,一转念间,登时满脸堆欢,放下麻袋,敛衽施礼,说道:“小妹久慕郭夫人大名,今日得见芳颜,实慰平生。”
当今武林之中,女流高手以黄蓉和李莫愁两人声名最响。清净散人孙不二成名虽早,武功远不及两人。小龙女则年纪幼小,霍都王子终南山古墓败归,小龙女始为人知,大胜关一战,更是名扬天下,但毕竟为时未久。黄李二人一个是东邪黄药师娇女、大侠郭靖之妻、身任丐帮帮主二十余年;另一个以拂尘、银针、五毒神掌三绝技名满天下,江湖上闻而丧胆。此时两人初次见面,细看对方,均各自惊奇:“原来她竟是如此的一个美貌女子!”心下都严加提防,都想对方既享大名,必有真实本领。
黄蓉笑道:“道长之名,小妹一向是久仰的了。道长说话如何这般客气?”
李莫愁道:“郭夫人是天下第一大帮丐帮前任帮主,武林中群伦之首,小妹真是相见恨晚,”两人说了好些客套话。
黄蓉笑道:“道长怀抱的这个婴儿,可爱得很啊,却不知是谁家的孩儿?”
李莫愁道:“说来惭愧,郭夫人可莫见笑。”黄蓉道:“不敢。”心想眼下说到正题了,一说翻便得动手,心中筹思方案,如何在动手之前先将女儿抢过,却听李莫愁道:“也是我古墓派师门不幸,小妹无德,不能教诲师妹,这孩儿是我龙师妹的私生女儿。”
黄蓉大奇:“龙姑娘没有怀孕,怎会有私生女儿?这明明是我女儿,她当面谎言欺诈,是何用意?”她可不知李莫愁实非有心欺骗,只道这孩子真是杨过和小龙女所生。李莫愁心恨师父偏心,将古墓派的秘笈“玉女心经”单传于小师妹,这时黄蓉问及,便乘机败坏师妹的名声。黄蓉道:“龙姑娘看来贞淑端庄,原来有这等事,那倒令人猜想不到了。却不知这孩儿的父亲是谁?”
李莫愁道:“这孩儿的父亲么?说起来更是气人,却是我师妹的徒儿杨过。”黄蓉虽然善于作伪,这时却也忍不往满脸红晕,心下大怒,暗道,“你把我女儿说成是龙姑娘私生,那也罢了,但说她父亲乃是杨过,岂非当面辱我?”但这怒色只在脸上一闪而过,随即平静如常,说道:“胡闹,胡闹,太不成话了。可是这女孩儿却真讨人欢喜,李道长,给我抱抱。”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苹果,举在孩子面前,口中唆啜作声,逗那孩子,说道:“乖孩子,你的脸蛋儿可不像这苹果么?”
李莫愁自夺得郭襄后一直隐居深山,弄儿为乐,每日挤了豹乳喂饲婴儿。
她一生作恶多端,却也不是天性歹毒,只是情场失意后愤世嫉俗,由恼恨伤痛而乖僻,更自乖僻为狠戾残暴。郭襄娇美可爱,竟打动了她天生的母性,有时中夜自思,即使小龙女用“玉女心经”来换,也未必肯把郭襄交还。这时见黄蓉要抱孩子,便如做母亲的听到旁人称赞自己孩儿一般,颇以为喜,笑吟吟的递了过去。
黄蓉双手刚要碰到郭襄的襁褓,脸上忍不住流露出爱怜备至的神色,这慈母之情,说甚么也是难以掩饰。她对这幼女日夜思想,只恐她已死于非命,这时得能亲手抱在怀中,如何不大喜若狂?
李莫愁斗见她神色有异,心中一动:“她如只是喜爱小儿,随手抱她一抱,何必如此心神震荡?此中定然有诈。”猛地里双臂回收,右足点动,已向后跃出两丈开外。她双足落地,正要喝问,只见黄蓉已如影随形般窜来。
李莫愁将负在肩头的麻袋一抖,袋中二十斤白米和一斤盐齐向黄蓉劈面打去。
黄蓉纵身跃起,白米和盐粒尽数从脚底飞过。李莫愁乘机又已纵后丈许,抽了拂尘在手,笑吟吟的道:“郭夫人,你要助杨过抢这孩儿么?”黄蓉在这一窜一跃之间,已想到对方既已起疑,势难智取,只有用力强夺,当下也是笑嘻嘻的道,“我不过见孩儿可爱,想要抱抱。你如此见外,未免太瞧人不起了。”
李莫愁道:“郭大侠夫妇威名震于江湖,小妹一直钦佩得紧,今日得见施展身手,果然名下无虚。小妹此刻有事,便此拜别。”她生怕郭靖便在左近,胆先怯了,交代了这几句话,转身便走。
黄蓉一跃上前,身在半空,已抽了竹棒在手。丐帮世传的打狗棒她已传给了鲁有脚,现下随身所携的这条竹棒虽不如打狗棒坚韧,长短轻重却是一般无异,只是色作淡黄,以示与打狗棒有别。她不待身子落地,竹棒已使“缠”字决掠到了李莫愁背后。
李莫愁心想我和你无怨无仇,今日初次见面,我说话客客气气,有甚得罪你处,何以毫没来由的便出兵刃打人?拂尘后挥,挡开竹棒,还了一招。
黄蓉的棒法快速无伦,六七招一过,李莫愁已感招架为难。她本身武功比之黄蓉原已稍逊,何况手抱孩儿,更是转动不灵。黄蓉挪动身形,绕着她东转西挡,竹棒抖动,顷刻间李莫愁已处下风。
又拆数招,李莫愁见她竹棒始终离开孩儿远远的,知她有所避忌,心想:“每次与人相斗,倒是抱着孩儿的占了便宜。”笑道:“郭夫人,你要考较小妹功夫,山高水长,尽有相见之日,何必定要今日过招?任谁一个失手,岂不伤了这可爱的孩儿?”
黄蓉心想:“她是当真不知这是我的女儿,还是装假?可须得先试她出来。”说道:“为了这孩儿,我已让了你十多招,你再不放下孩儿,我可不顾她死活了!”说着举棒向她右腿点去。李莫愁挥拂尘一挡,黄蓉竹棒不待与拂尘相交,已然挑起,蓦地戳向她左胸。这一戳又快又妙,棒端所指,正是郭襄小小的身体。
这一棒若是戳中了,便李莫愁也须受伤,郭襄受了更非立时丧命不可。
黄蓉在这棒上控纵自如,棒端疾送,已点到了郭襄的襁褓,这一下看似险到了极处,但打狗棒法在她手下使将出来,自是轻重远近,不失分毫。李莫愁哪知就里,眼见危急,忙向右闪避,自身不免就此露了破绽,啪的一下,左胫骨已被竹棒扫中,险些绊倒,向旁连跨两步,这才站定。她挥拂尘护住身前,转过头来,怒道:“郭夫人你在有侠名,却对这小小婴儿也施辣手,岂不可卑?”
黄蓉见她这番恼怒并非佯装,心下大喜,暗想:“你出力保护我的女儿,我偏要棒打亲女,吓你一跳。”微微一笑,说道:“道长既说这孩儿来历不明,留在世上作甚?”说着纵身而前,举棒疾攻,数招一过,郭襄又遇危险。
她身在李莫愁怀中,颠簸起伏,甚不舒服,突然放声大哭起来。黄蓉暗叫:“乖女莫惊!我要救你,只得如此。”她虽心中怜惜,出手却越来越是凌厉,若非李莫愁奋力抗御,看来招招都能制郭襄的死命。李莫愁心神不定,急退数步,举拂尘护在郭襄身前,叫道:“郭夫人,你到底要怎地?”
黄蓉笑道:“当今女流英杰,武林中只称李道长和小妹二人。此刻有缘相逢,何不一分高下?”她这几棒毒打郭襄,已将李莫愁激得怒气勃发,心想:“你丈夫若来,我还忌他三分,凭你也不过是个女子,难道我便真怕了你?”当下哼了一声,道:“郭夫人有意赐教,正是求之不得。”黄蓉道:“你怀抱婴儿,我胜之不武,还是将她掷下,咱俩凭真功夫过招玩玩。”
李莫愁心想抱着婴儿决计非她敌手,施发毒针时也是诸多顾忌,心道:“江湖上多称郭靖夫妇仁义过人,但瞧她对一个婴儿也如此残忍,可见传闻言过其实。”游目四顾,见东首几株大树之间生着一片长草,颇为柔软,于是将郭襄抱去放在草上,轻轻拍了几下,又哄了几句,这才转身说道:“请发招罢。”
黄蓉与她拆了这十余招,知她武功比之自己也差不了多少,若此时将女儿抢在手中,她再上来缠斗,自己稍有疏虞,只怕便伤了女儿,只有先将她打死打伤,再抱回女儿,方无后患,这女子作恶多端,百死不足以蔽其辜,想到此处,心中已动了杀机。
李莫愁平素下手狠辣,无所不用其极,以己之心度人,见黄蓉眼角不断的向婴儿一望一瞥,心想:“她若打我不过,便会向孩儿突下毒手,分我心神。”是以站在郭襄身前,不容对方走近。
在这顷刻之间,黄蓉心中己想了七八条计策,每一计均有机可制李莫愁死命,但也均不免危及郭襄,寻思:“瞧这女魔头的神情,对我襄儿居然甚为爱惜,襄儿在她手中,纵然一时抢不回来,也无大碍,却不可冒险轻进,反使襄儿遭难。”心念一转,说道:“李道长,咱俩的武功相差不远,非片刻之间可分胜负,相斗之际若有虎狼之类出来吃了孩儿,岂不令人分心?不如先结果了这小鬼,咱们痛痛快快的打一架。”说着弯腰抬起一块小石子,放在中指上一弹,呼的一声,石子挟着破空之声急向郭襄飞去。
这一弹是她家传绝技“弹指神通”功夫,李莫愁曾见黄药师露过,知道劲力非同小可,忙举拂尘格开,喝道:“这小孩儿碍着你甚么事了?何以几次三番要害她性命?”
黄蓉暗暗好笑,其实这颗石子弹出去时力道虽急,她手指上却早已使了回力,李莫愁便算不救,石子一碰到郭襄的身子立时便会斜飞,决不会损伤到她丝毫,当即笑道:“你对这孩儿如此牵肚挂肠,旁人不知,还道……还道是你的……哈哈……”李莫愁怒道:“难道是我的孩……”说到这“孩”字,突然往口,脸上一红,道:“是我甚么?”黄蓉笑道:“你是道姑,自然不能有孩儿,旁人定要说这孩儿是你的妹子了。”李莫愁哼了一声,也不以为意,却不知黄蓉连口头上也不肯吃半点亏,说郭襄是她妹子,便是说郭靖和自己是她父母,讨她一个小小便宜,谁叫她适才说杨过是郭襄之父呢?
李莫愁道,“郭夫人这便请上罢!”黄蓉道:“你挂念着孩儿,动手时不能全神贯注,我纵然胜你,也无意味。这样罢,我割些棘藤将她围着,野兽便不能近前,咱俩再痛痛快快的打一架。”说着从腰间取出一柄金柄小佩刀,走到树丛中割了许多生满棘刺的长藤。
李莫愁严密监防,只怕黄蓉突然出手伤害孩子,只见她拉着棘藤,缠在孩子身周的几株大树之上,这么野兽固然伤害不了孩子,而郭襄幼小,还不会翻身,也不会滚到棘刺上去。她心想:“江湖上称道郭夫人多智,果然名不虚传。”见黄蓉将棘藤缠了一道又是一道,在几株大树间东拉来,西扯去,密密层层的越缠越多,又见她脸带诡笑,似乎不怀好意,心中不禁有些发毛,说道:“够了!”
黄蓉道:“好,你说够了,便够了!李道长,你见过我爹爹,是么?”
李莫愁道:“是啊。”黄蓉道:“我曾听杨过说,你写过四句话讥嘲我爹爹,是不是?好像是甚么‘桃花岛主,弟子众多,以五敌一,贻笑江湖’!”
李莫愁心中一凛:“啊,我当真胡涂了,早就该想到此事。她今日跟我缠个没了没完,原来是为了这四句话。”冷冷的道:“当日他们五个人对付我一个人,原是实情。”黄蓉道:“今日咱们以一敌一,却瞧是谁贻笑江湖?”
李莫愁心头火起,喝道:“你也休得忒也托大,桃花岛的武功我见得多了,也不过如此而已,没甚么了不起。”
黄蓉冷笑道:“哼哼!莫说桃花岛的武功,便算不是武功,你也未必对付得了。你有本事,便将那孩儿抱出来瞧瞧!”
李莫愁吃了一惊:“难道她己对孩儿施了毒手。”急忙纵身跃过一道棘藤,向左拐了个弯,见棘藤拦路,于是顺势向右转内,耳听得郭襄正自哇哇啼哭,稍觉放心,又向内转了几个弯,不知如何,竟然又转到了棘藤之外。
她大惑不解,明明是一路转进,何以忽然转到了藤外?当下不及细想,双足点处,又向内跃去,只是地下棘藤一条条的横七竖八,五花八门,一个不小心,嗤的一声响,道袍的衣角给荆棘撕下了一块。这么一来,她不敢再行莽撞,待要瞧清楚如何落脚,突见黄蓉已站在棘藤之内,俯身抱起了孩儿。
她登时大惊失色,高声叫道:“放下了孩儿!”眼见一条条棘藤之间足可侧身通过,当即连续纵跃,跨过棘藤向黄蓉奔去,但这七八棵大树方圆不过数丈,竟是可望而不可即,她这般纵跃奔跑,似左实右,似前实后,几个转身,又己到棘藤圈之外。只见黄蓉放下孩儿,东一转,西一晃,轻巧自在的出了藤圈。
李莫愁猛地省悟,那晚与杨过、程英、陆无双等为敌,他们在茅屋外堆了一个个土墩,自己竟尔无法正面攻入,这时黄蓉用棘藤所围的,自也是桃花岛的九宫八卦神术了。她微一沉吟,心念己决:“只有先打退敌人,然后把棘藤一条条自外而内的移去,再抱婴儿。这时如莽撞乱闯,敌人占了阵图之利,自己非败不可。”一摆拂尘,窜出数丈,反而离得棘藤远远的,凝神待敌,竟没再将这回事放在心上。
黄蓉初时见她在棘藤圈中乱转,正自暗喜,忽见她纵身跃开,却也好生佩服:“这女魔头拿得起,放得下,决断好快。她得享大名,果非幸致,看来实是劲敌。”这时女儿已置于万无一失之地,心中再无牵挂,挥竹棒使招“按狗低头”,向李莫愁后颈捺落。李莫愁拂尘倒卷,缠向竹棒,刷的一声,帚丝直向黄蓉面门击来。两人以快打快,各展精妙招术,顷刻间己拆了数十招。
李莫愁功力深厚,拂尘上招数变化精微,但对方的打狗棒法实在奥妙无比,她勉力抵挡得数十招,已可说是武林中罕有之事,眼见竹棒平平淡淡的一下打来,到得身前,方向部位斗然大异,自知再斗下去,终将落败。这竹棒看来似乎并非杀人 利器,但周身三十六大穴只要被棒端戳中一处,无一不致人死命。李莫愁奋力再招架了几棒,额头已然见汗,拂尘在身前连挥数下,攻出两招,足下疾向后退,说道:“郭夫人的棒法果然精妙,小妹甘拜下风。
只是小妹有一事不解,却要请教。”黄蓉道:“不敢!”
李莫愁道:“这竹棒棒法乃九指神丐的绝技,桃花岛的武功倘然果真了得,郭夫人何以不学令尊的家传本事,却反而求诸外人?”黄蓉心想:“这人口齿好不厉害,她胜不了我的棒法,便想我舍长不用。”笑道:“你既知这棒法是九指神丐所传,那么也必知道棒法之名了。”李莫愁哼了一声,眉间煞气凝聚,却不答话。黄蓉笑道:“棒号打狗,见狗便打,事所必至,岂有他哉?”
李莫愁见不能激得她舍棒用掌,若与她作口舌之争,对方又伶牙俐齿,自己仍然是输,将拂尘在腰间一插,冷笑道:“天下的叫化儿个个唱得惯莲花落,果然连帮主也是贫嘴滑舌之徒,领教了!”说着大踏步走到林边,在一个树墩上一坐。
她这么认输走开,黄蓉本是求之不得,但见她坐着不走,心念一转,已知其意,她实是舍不得襄儿,自己倘若去将女儿抱了出来,她必上来缠斗,这一来强弱之势倒转,那便大大不利,看来不将此人打死打伤,女儿纵入自己掌握,仍是无法平平安安的抱回家去。当下左走三步,右抢四步,斜行迂回,已抢到李莫愁身前,这几步看似轻描淡写,并无奇处,但中藏八卦变化,李莫愁不论向哪一个方位纵跃,都不能逃离她的截阻,跟着右手轻抖,竹棒已点向李莫愁左肘。
李莫愁举掌封格,喝道:“自陈玄风、梅超风一死,黄药师果真已无传人。”她这话一来讥刺黄蓉只有北丐所传的打狗棒法可用,二来又耻笑黄药师收徒不谨。
黄蓉的家传“玉萧剑法”这时也已练得颇为精深,只是手中无剑,若是以棒作剑,兵刃不顺,便未必能胜眼前这个强敌,当下微微一笑,说道:“我爹爹收了儿个不肖徒儿,果然不妙,却哪及得李道长和龙姑娘师姊妹同气连枝,一般的端庄贞淑。”
李莫愁怒气上冲,袖口一挥,两枚冰魄银针向黄蓉小腹激射过去。她虽然杀人不眨眼,手段毒辣无比,却是个守身如玉的处女,她只道小龙女行止甚是不端,听黄蓉竟将自己与师妹相提并论,大怒之下,一出手便是最阴狠的暗器。
黄蓉这时和她站得甚近,闪避不及,急忙回转竹棒,一一拨开。若不是她的打狗棒法已练到化境,拨得开一枚,第二枚实难挡过。两枚银针从她脸前两寸之外飞掠而过,鼻中隐隐闻到一股药气,当真是险到了极处。黄蓉想起数年前爱雕的一足被这冰魄银针擦伤,医治了六七个月毒性方始去尽,一凛之下,又见双针迎面射来。
黄蓉向东斜闪,两枚银针挟着劲风从双耳之旁越过,心想:“此处离襄儿太近,这毒针四下里乱飞激射,万一碰破她一点嫩皮,那可不得了!”当下疾奔向东,穿出林子。李莫愁随后追来,认定她除了棒法神妙之外,其余武功均不及自己,眼见她晃身出林,喝道:“未分胜败,怎么便走了?”黄蓉转过身子,微微一笑。李莫愁道:“郭夫人,你挡我银针,还是非用这竹棒不可么?”说着抢上几步。
黄蓉知道若不收起竹棒,她总是输得心不甘服,将竹棒往腰间一插,笑道:“久闻李道长五毒神掌杀人无数,小妹便接你几掌。”
李莫愁一怔,心道:“她明知我毒掌厉害,却仍要和我比掌,如此有恃无恐,只怕有诈。”但想她掌法纵然神妙,怎及自己的神掌沾身即毙,双掌一拍,内力已运至掌心,说道:“愿领教桃花岛的落英神剑掌妙技。”眼见黄蓉右掌轻飘飘的拍来,当下左掌往她掌心按去,右掌跟着往她肩头击落。
这两掌本已迅速沉猛,兼而有之,可是她右掌击出之际,同时更发出两枚银针,射向黄蓉胸腹之间。这掌中夹针的阴毒招数,是她离师门后自行所创,对方正全神提防她的毒掌,哪料得到她又会在如此近身之处突发暗器,不少武学名家便曾因此而丧生于毒针之下。
黄蓉缩回左掌,托向她右腕,化开了她右掌的扑击,右手缩入怀中,似乎也要掏摸暗器还敬,但终于迟了一步,她右手刚从怀中伸出,银针离她肋下已不及五寸,到此地步,纵有通天本领也已闪避不了。李莫愁心中大喜,只见银针透衣而没,射入了黄蓉身子。
黄蓉叫声:“啊哟!”双手捧肚,弯下腰去,随即左掌拍出,击向李莫愁胸日。这一掌还是来得真快,李莫愁叫道:“好!”上身后仰避开,双掌齐出,也拍向黄蓉胸口。
她知黄蓉中了这两枚银针之后,毒性迅即发作,这一招只求将她推开,与自己离得远远的,她自会毒发而死。却见黄蓉上身微微一动,并不招架,李莫愁心想:“她中针之后,全身已麻痹了。”双掌刚沾上对方胸口衣襟,突然两只掌心都是一痛,似是击中了甚么尖针。
她大惊之下,急忙后跃,举掌看时,只见每只掌心都刺破了一孔,孔周带着一圈黑血,显是为自己的冰魄银针所伤。她又惊又怒,不明缘由,却见黄蓉从怀中取出两只苹果,双手各持一只,笑吟吟的高高举起,每只苹果上都刺着一枚银针。李莫愁这才省悟,原来她怀中藏着苹果,先前自己发射暗器,她并不拨打闪避,却伸手入怀抓住苹果,对准银针的来路,收去了毒针,再诱使自己出掌击在苹果之上。
李莫愁本也是个绝顶聪明之人,但今日遇上了这个诡诈百出的对手,只有甘拜下风,忙伸手入怀去取解药,却听得风声飒然,黄蓉双掌已攻向她的面门。
李莫愁举左手一封,猛见黄蓉一只雪白的手掌五指分开,拂向自己右手手肘的“小海穴”,五指形如兰花,姿态曼妙难言。她心中一动:“莫非这是天下闻名的兰花拂穴手?”右手来不及去取解药,忙翻掌出怀,伸手往她手指上抓去。黄蓉右手缩回,左手化掌为指,又拂向她颈肩之交的“缺盆穴”。
李莫愁见她指化为掌,掌化为指,“落英神剑掌”与“兰花拂穴手”交互为用,当真是掌来时如落英缤纷,指拂处若春兰葳蕤,不但招招凌厉,而且丰姿端丽,不由得面若死灰,心道:“今日得见桃花岛神技,委实大非寻常,莫说我掌上己然中毒,便是安健如常,也不是她对手。”她急于脱身,以便取服解药,但黄蓉忽掌忽指,缠得她没半分余暇。那冰魄银针的毒性何等厉害,若不是她日常使用,体质习于毒性,那么这片时之间早已晕去了,但纵然如此,毒素自掌心逐步上行,只要行到心窝之间,终于也要不治。
黄蓉见她脸色苍白,出招越来越是软弱,知道只要再缠得少时,她便要支持不住,心想这女魔头作恶多端,今日毙于她自己的毒针之下,正好替武氏兄弟报了杀母之仇,当下步步进逼,手下毫不放松,同时守紧门户,防她临死之际突施反噬。
李莫愁先觉下臂酸麻,渐渐麻到了手肘,再拆数招,已麻到了腋窝,这时双臂僵直,已然不听使唤,只得叫道:“且慢!”向旁抢开两步,惨然道:“郭夫人,我平素杀人如麻,早就没想能活到今日。斗智斗力,我都远不如你,死在你的手下,实所甘服,但我斗胆求你一件事。”黄蓉道:“甚么事?”
双眼不转瞬的瞪着她,防她施缓兵之计,伸手去取解药,然见她双臂下垂,已然弯不过来,听她说道:“我和师妹向来不睦,但那孩儿实在可爱,求你大发善心,好好照料,别伤了她的小命。”
黄蓉听她这几句话说得极是诚恳,不禁心中一动,“这魔头积恶如山,临死之际居然能真心爱我的女儿。”说道:“这女孩儿的父母并非寻常之辈,若是让她留在世上,不免使我一世操心,辛苦百端……”李莫愁怎听得出她言中之意,求道:“望你高抬贵手……”
黄蓉要再试她一试,走近前去,挥指先拂了她的穴道,从她怀中取出一个药瓶,问道:“这是你毒针的解药么?”李莫愁道:“是!”黄蓉道:“我不能两个人都饶了,若要我救你,须得杀那女孩儿。倘你自甘就死,我便饶那孩儿。”
李莫愁万想不到竟然尚有活命之机,只是叫黄蓉杀那女孩 固然说不出口,以自己性命换得女孩活命,却也不愿,只见黄蓉从小瓶中倒出一粒解药,两根手指拈住了轻轻晃动,只等自己回答,颤声道:“我……我……”
黄蓉心想:“她迟疑了这么久,实已不易。不管她如何回答,单凭这一念之善,我便须饶她一命。她满身血债,将来自有人找她报仇。”于是拦住她话头,笑道:“李道长,多谢你对我襄儿如此关怀。”
李莫愁愕然道:“甚么?”黄蓉笑道:“这女孩儿姓郭名襄,是郭靖爷和我的女儿,生下不久便落入了龙姑娘手中,不知你怎地竟会起了这个误会。
承你养育多日,小妹感谢不尽。”说着敛裣行了一礼,将一粒解药塞入她的口中,问道:“够了么?”李莫愁茫然道:“我中毒已深,须得连服三粒。”
黄蓉道:“好!”又喂了她两粒,心想这解药或有后用,却不还她,将药瓶放入了怀中,笑道:“三个时辰之后,你穴道自解。”
她快步回人树林,心想:“耽搁了这多时,不知芙儿走了没有?若能让她姊妹俩见上一面,大是佳事。”转入棘藤圈中,一瞥之下,不由得加入冰窖,全身都凉了。
那棘藤圈丝毫无异,郭襄却已影踪不见,黄蓉心中怦怦乱跳,饶是她智计无双,这时也慌得没做手脚处。她定了定神,心道:“莫慌,莫慌,我和李莫愁出林相斗,并无多时,襄儿给人抱去,定走不远。”攀到林中最高一株树上四下眺望。襄阳城郊地势平坦,这一眼望去足足有十余里,竟没见到丝毫可疑的事物,此时蒙古大军甫退,车上绝无行人,只要有一人一骑走动,虽远必见。
黄蓉心想道:“此人既未远去,必在近处。”于是细寻棘藤圈附近有无留下足印之类。只见一条条棘藤绝无曾被碰动搬移之迹,决非甚么野兽冲入将孩儿衔去,寻思:“我这些棘藤按九官八卦方位而布,那是我爹爹自创的奇门之术,世上除桃花岛弟子之外,再也无人识得,虽是金轮法王这等才智之士,也不能在这棘藤之间来去自如,难道竟是爹爹到了?……啊哟。不好!”
猛地想起,数月前与金轮法王邂逅相遇,危急中布下乱石阵抵挡,当时杨过来救,曾将阵法的大要说了给他知晓,此人聪明无比,举一反三,虽不能就此精通奇门之术,但棘藤匆匆布就,破解并不甚难。她一想到杨过,脑中一晕,不由得更增了几分忧心,暗道:“芙儿断他一臂,他和我郭家更是结下了深仇,襄儿落入此人手中,这条小命算是完啦。他也不用下手相害,只须随手将她在荒野中一抛,这婴儿哪里还有命在?”想起这女孩儿出世没有几天,便如此的多灾多难,竟怔怔的掉下泪来。
但她多历变故,才智绝伦,又岂是徒自伤心的寻常女子?微一沉吟,随即擦干眼泪,追寻杨过的去路。但说也奇怪,附近竟找不出他半个足印,心下大奇:“他便是轻功练到了绝顶,这软泥之上也必会有浅浅的足印,难道他竟是在空中飞行的么?”
她这一下猜测果然不错,郭襄确是给杨过抱去的,而他出入棘藤,确也是从空飞行来去。
那天晚间杨过在窗外见黄蓉点了郭靖穴道,放走女儿,他便从原路出城,远远跟随,心道:“郭伯母,你女儿欠我一条臂膀,你丈夫斩不了,便让我来斩。你在明,我在暗,你想永世保住女儿这条右臂,只怕也不怎么容易。”
黄蓉与女儿分离在即,心中难过,没留意到身后有人跟踪。此后她在小市镇上与李莫愁相遇、两人相斗等情,杨过在林外部瞧得清清楚楚。待得两人出林,他便跃上高树,扯了三条长藤并在一起,一端缚在树上,另一端左手拉住了,自空纵入棘圈,双足挟住郭襄腰间,左手使劲一扯,身子便己荡出棘圈。眼见黄蓉与李莫愁兀自在掌来指往的相斗,便在树梢上纵跃出林,落地后奔跑更速,片刻间回到了市镇。只见郭芙站在街头,牵着小红马东张西望,等候母亲回来,杨过双足一点,身子从丈外远处跃上了红马。
郭芙吃了一惊,回过头来,见骑在马背的竟是杨过,心中腾的一跳,“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急忙拔剑在手。小龙女的淑女剑虽利,她自是不愿使用,手中所持,仍是常用的那柄利剑。
杨过见她脸色苍白,目光中尽是惧色,他此时若要斩断她右臂,实是易如反掌,但事到临头,竟然下不了手,哼的一声,挥出右臂,空袖子已裹住了她长剑,向外甩出。郭芙哪里还拿捏得住,长剑脱手,直撞向墙角。杨过左手抢过马缰,双腿一夹,小红马向前急冲,绝尘而去。郭芙只吓得手足酸软,慢慢走到墙角拾起长剑,剑身在墙角上猛力碰撞,竟已弯得便如一把曲尺。
以柔物施展刚劲,原是古墓派武功的精要所在,李莫愁使拂尘、小龙女使绸带,皆是这门功夫。杨过此时内劲既强,袖子一拂,实不下于钢鞭巨杵之撞击。
杨过抱了郭襄,骑着汗血宝马向北疾驰,不多时便已掠过襄阳,奔行了数十里,因此黄蓉虽攀上树顶极目远眺,却瞧不见他的踪影。杨过骑在马上,眼见道旁树木如飞般向后倒退,俯首看看怀中的郭襄,见她睡得正沉,一张小脸秀美娇嫩,心道:“郭伯伯、郭伯母这个小女儿,我总是不还他们了,也算报了我这断臂之仇。他们这时心中的难过懊丧,只怕尤胜于我。”奔了一阵,转念又想:“杨过啊杨过,是不是你天生的风流性儿作祟,见了郭芙这美貌少女,天大的仇怨也抛到了脑后?倘若斩断你手臂的是个男人,你今日难道也肯饶了他?”想了半日,只好摇头苦笑。他对自己激烈易变的性格非但管制不住,甚且自己也难以明白。
行出二百里后,沿途渐有人烟,一路上向农家讨些羊乳牛乳喂郭襄吃了,决意回古墓去找小龙女,不数日间已到了终南山下。
回尘旧事,感慨无已,纵马上山,觅路来到古墓之前。“活死人墓”的大石碑巍然耸立,与前无异,墓门却己在李莫愁攻入时封闭,若要进墓,只有钻过水溪及地底潜流,从密道进去。凭他这时内功修为,穿越密道自是绝不费力,然而如何处置郭襄却大为踌躇,这小小婴儿一入水底,必死无疑,但想到小龙女多半便在墓中,进去即可与她相见,哪里还能按捺得住?于是从口袋里取些饼饵嚼得烂了,喂了郭襄几口,在古墓旁找了个山洞,将她放在洞内,拔些荆棘柴草堆在洞口,心想不论在墓中是否能与小龙女相见,都要立即回出,设法安置婴儿。
堆好荆棘,绕过古墓向后走去,忽听得远处隐隐有兵刃相交之声,瞧方向正是重阳官的所在,微一迟疑间,突见一只银色轮子发出呜呜声响,激飞上天,正是金轮法王的兵刃。他好奇心起,循声赶到重阳宫后玉虚洞前,便在此时,小龙女身受全真五子一招“七星聚会”和金轮法工轮子的前后夹击,身受重伤。
杨过若是早到片刻,便能救得此厄。但天道不测,世事难言,一切岂能尽加人意?人世间悲欢离合,祸福荣辱,往往便只差于厘毫之间!
全真五子乍见杨过到来,均知此事纠葛更多。丘处机大声道:“我重阳宫清修之地,今日各位来此骚扰,却是为何?”王处一更是怒容满面,喝道:“龙姑娘,你古墓派和我全真教虽有梁子,双方自行了断便是,何以约了西域胡人、诸般邪魔外道,害死我这许多教下弟子?”小龙女重伤之余,哪里还能分辩是非、和他们作口舌之争?全真教下诸弟子见她剑刺尹志平,又伤赵志敬,不论是尹派赵派,尽数拿她当作敌人,当此纷扰之际,更是无人出来说明真相。
杨过伸左臂轻轻扶着小龙女的腰,柔声道:“姑姑,我和你回古墓去,别理会这些人啦!”小龙女道:“你的手臂还痛不痛?”杨过笑着摇了摇头,道:“早就好啦。”小龙女道:“你身上情花的毒没发作么?”杨过道:“有时发作几次,也不怎么厉害。”
赵志敬自给小龙女刺伤之后,一直躲在后面,不敢出头,待见全真五子破关而出,心知众师长查究起来,自己掌教之位固然落空,还得身受严刑。
他本来也不过是生性暴躁,器量偏狭,原非大奸大恶之人,只是自忖武功于第三代弟子中算得第一,这掌教之位却落于尹志平身上,心上愤愤不平,就此一念之差,终于陷溺日深,不可自拔。此时暗想眼下的局面决不能任其宁定,只有搅他个天翻地覆,五位师长是非难分,方有从中取巧之机,如能假手于金轮法王和一众蒙古武士将全真五子除了,更是一劳永逸;眼见杨过失 了右臂,左手又扶着小龙女,几乎已成束手待毙的情势,他生乎最憎恨之人,便是这个叛门辱师的弟子,这时有此良机,哪肯放过?向身旁的鹿清笃使了个眼色,大声喝道:“逆徒杨过,两位祖师爷跟你说话,你不跪下磕头,竟敢倨傲不理?”
杨过回头来,眼光中充满了怨毒,心道:“姑姑伤在你全真教一般臭道士之下,今日暂且不理,日后再来跟你们算帐。”向群道狠狠的扫了一眼,扶着小龙女,移步便行。
赵志敬喝道:“上罢!”与鹿清笃两人双剑齐出,向杨过右胁刺去。赵志敬先前虽然身遭剑刺,但伤势不重,这一剑刺向杨过断臂之处,看准了他不能还手,剑挟劲风,实是使上了毕生的修为劲力。
丘处机虽不满杨过狂妄任性,目无尊长,但想起郭靖的重托,又想起和他父亲杨康昔日的师徒之情,喝道:“志敬,剑下留情!”
那一边马光佐更高声叫骂起来:“牛鼻子要脸么?刺人家的断臂!”他和杨过最合得来,眼见他遇险,便要冲上来解救,苦于相距过远,出手不及。
突见灰影一闪,鹿清笃那高大肥胖的身子飞将起来,哇哇大叫,砰的一声,正好撞在尼摩星身上。凭着尼摩星的武功,这一下虽是出其不意,也决不能撞得着他,但他双腿断了,两只手都撑着拐杖,既不能伸手推挡,纵跃闪避又不灵便,登时撞个正着,仰天一交摔倒。尼摩星背脊在地下一靠,立即弹起,一拐杖打在鹿清笃背上,登时将他打得晕了过去。
这一边杨过却已伸右足踏住了赵志敬的长剑,赵志敬用力抽拔,脸孔胀得通红,长剑竟是纹丝不动。
原来当双剑刺到之时,杨过右手空袖猛地拂起,一股巨力将鹿清笃摔了出去。赵志敬斗然感到袖力沉猛,忙使个“千斤坠”,身子牢牢定住。但这一来,长剑势须低垂,杨过起脚下落,已将剑刃踏在足底。他在山洪之中练剑,水力虽强亦冲他不倒,这时一足踏定,当真是如岳之镇,赵志敬猛力拔夺,哪里夺得出分毫?
杨过冷冷的道:“赵道长,当时在大胜关郭大侠跟前,你已明言非我之师,今日何以又提师承之说?也罢,瞧在从前叫过你几声师父的份上,让你去罢!”说完这句话,右足丝毫不动,足底的劲力却突然间消除得无影无踪。
赵志敬正运强力向后拉夺,手中猛地一空,长剑急回,嘭的一响,剑柄重重撞在胸口,正与他猛力以剑柄击打自己无疑。这一击若是敌人运劲打来,他即使抵挡不住,也必以内力相抗,现下自行撞击,那是半点也无抗力,但觉胸口剧痛,一口鲜血喷将出来,眼前一黑,仰天跌倒。
王处一和刘处玄双剑出鞘,分自左右刺向杨过,突然一个人影自斜刺里冲至,当的一声,两柄长剑荡了开去。这人正是尼摩星,他给鹿清笃撞得摔了一交,虽然打倒鹿清笃,但心头恶气未出。推寻原由,全是杨过之故,当下抡杖跃到,左手拐杖架开了王刘二道长剑,右手拐杖便向杨过和小龙女头顶猛击下去。
杨过心知尼摩星武功了得,单用一只空袖,只怕拂不开他刚柔并济的一击,这时小龙女全身无力,正软软的靠在他身上, 于是身子左斜,右手空袖横挥,卷住了小龙女的纤腰,让她靠 在自己前胸右侧,左手抽出背负的玄铁重剑,顺手挥出。噗的一声,响声又沉又闷,便如木棍击打败革,尼摩星右手虎口爆裂,一条黑影冲天而起,却是铁杖向上激飞。这铁杖也有十来斤重,向天空竟高飞二十余丈,直落到了玉虚洞山后。
杨过首次以剑魔独孤求败的重剑临敌,竟有如斯威力,也不禁暗自骇然。
尼摩垦半边身子酸麻,一条右臂震得全无知觉,但他生性悍勇无比,大吼一声,左手铁杖在地下一撑,跃高丈余,跟着劈了下来。杨过心想我剑上刚力已然试过,再来试试柔力,重剑剑尖抖处,已将铁拐粘住,这时只要内力吐出,便能将尼摩星掷出数丈之外,若是摔向山壁,更非撞得他筋断骨折不可。他见小龙女如此伤重,满心怨苦,这一下出手原是决不容情。正当臂上内力将吐未吐之际,只见尼摩星身在半空,双腿齐膝断绝,猛想起自己也断了一臂,不禁起了同病相怜之意,当下重剑不向上扬,反手下压,那铁拐笔直向下戳落,尘土飞扬,大半截戳入了土内。
尼摩垦握着铁拐,想要运劲拔起,但右臂经那重剑一粘一压,竟如被人点了穴道一般,半点使不出劲来。杨过道:“今日饶你一命,快快回天竺去罢。”尼摩星脸如死灰,僵在当地,说不出话来。
潇湘子和尹克西虽见变出意外,却哪猜得到在这一个多月之内杨过已是功力大进,还道尼摩星断腿后变得极不济事。尹克西抢上几步,拔起铁拐,递在尼摩星手中。尼摩星接了,在地下一撑,想要远跃离开,岂知手臂麻软未复,一撑之下,竟然咕咚摔倒。
潇湘子向来幸灾乐祸,只要旁人倒霉,不论是友是敌,都觉欢喜,心想:“天竺矮子向来好生自负,对我不服,这就可算是完了。眼下高手毕集,快抢先擒了杨过,那正是扬名立威的良机。”纵身而出,喝道:“杨过小子,数次坏了王爷大事,快随老子走罢!”
杨过心想:“姑姑伤重,须得及早救治,偏生眼前强敌甚多,不下杀手,难以脱身。”低声问小龙女道:“痛得厉害吗?”小龙女道:“你抱着我,我……我好欢喜。”
杨过抬起头来,向潇湘子道:“上罢!”玄铁剑指向他腰间,剑头离他身子约有二尺,稳稳平持。潇湘子见这剑粗大黝黑,钝头无锋,倒似是一条顽铁,心想:“这小子剑法迅捷,灵动变幻,果然了得,可是拿了这根铁条,剑法再快也必有限。”说道:“哪儿去捡来了这根通火棒儿?”说着便挥纯钢哭丧棒往重剑上击去。
杨过持剑不动,内劲传到剑上,只听得噗的一声闷响,剑棒相交,哭丧棒登时断成七八截,四下飞散。潇湘子大叫:“不好!”向后急退。杨过玄铁剑伸出,左击一剑,右击一剑,潇湘子双臂齐折。
杨过连败鹿清笃、赵志敬、尼摩垦三人,玉虚洞前众人已是群情耸动,这次他身不动,臂不抬,纯以内力震断潇湘子的兵刃,众人更是不明所以,相顾骇然,均想:“这人的武功当真邪门!”
尹克西是西域大贾,善于鉴别宝物,眼见杨过以重剑震飞尼摩星的铁拐,已然暗暗吃惊:“此剑如此威猛,大非寻常,剑身深黑之中隐隐透出红光,莫非竟是以玄铁制成?这玄铁乃天下至宝,便是要得一两也是绝难,寻常刀枪剑乾之中,只要加入半两数钱,凡铁立成利器。他却从哪里觅得这许多玄铁?再说,这剑倘若真是通体玄铁,岂非重达四五十斤,又如何使得灵便?”
其实这剑共重八八六十四斤,若非如此沉重,杨过内力虽强,也不能发出如许威力。待见潇湘子的哭丧棒断得七零八落,尹克西更知此剑定是神品。他为人尚无重大过恶,只是自小便做珠宝买卖,一见奇珍异宝,心中便是奇痒难搔,或买或骗,或抢或愉,说甚么也要得之而后快。这时见了杨过的重剑,贪念大炽,当即纵身而出,金龙鞭一抖,便往他剑上卷去。
杨过与他在绝情谷同进同出,见他成日笑嘻嘻的甚是随和客气,对他一直不存敌意,眼见金龙鞭卷到,鞭上珠光宝气,镶满了宝石、金刚钻、白玉之属,当下让玄铁剑由他软鞭卷住,说道:“尹兄,我和你素无过节,快快撤鞭让路。你这条软鞭上宝贝不少,损坏了有些可惜。”尹克西笑道:“是么?”运劲便夺,杨过端凝屹立,却哪里撼动得他分毫?
这时尹克西站得近了,看得分明,这剑果是玄铁所铸,金刚钻是天下至坚之物,不论与任何硬物相擦,均能划破对方而己身无损,但金龙鞭鞭梢所镶的大钻在玄铁剑上划过,剑身竟连细纹也不起一条。心头火热,知道对方武功厉害,若非出奇制胜,难夺此剑,便笑嘻嘻的道:“杨兄功夫精进若斯,可喜可贺,小弟甘拜下风。”口中说着客套话,左腕一翻,突然寒光闪动,左手中已多了一柄匕首,猛地探臂,向小龙女胸口直扎过去。
他这一下倒也不是想伤小龙女性命,只是知道杨过对小龙女情切关怀,见她有难,定然舍命救援,那么自己声东击西,便能夺到了宝剑。杨过见状,果然一惊。尹克西喝道:“撒剑!”全身之力都运到右臂之上,拉鞭夺剑。
他这一声:“撒剑!”杨过当真依言撒手,挺剑送出。剑长匕短,重剑隔在三人之间,匕首便扎不到小龙女身上。但杨过情急之下,力道使得极猛;连剑带鞭的直撞了过去。尹克西明知此剑甚重,早有提防,却万想不到未势竟是如此猛烈,眼见闪避不及,急运内力,双掌疾推,砰的一声猛响,登时连退了五六步,才勉强拿桩站定,脸如金纸,嘴角边虽犹带笑容,却是凄惨之意远胜于欢愉,顷刻间只感五脏六腑都似翻转了,站在当地,既不敢运气,也不敢移动半步,便如僵了一般。
杨过走近身去,伸手接过玄铁剑,轻轻一抖,只听得丁丁东东一阵响过,阳光照射之下,宝光耀眼,金银珠宝散了满地,一条镶满珠宝的金龙软鞭已震成碎块。
杨过叫道:“金轮法王,咱们的帐是今日算呢,还是留待异日?”
金轮法王见他连败尼摩星、潇湘子、尹克西三大高手,都是一招之间便伤了对手,这少年何以武功大进,实是不可思议。自己上前动手,虽决不致如那三人这般不济,但要取胜,只怕也是不易,可是此刻各路英雄聚会,给他一吓便走,颜面何存?心想:“他断了一臂,左手虽然厉害,右侧定有破绽,我专向他右边攻击,韧战久斗。他顾着小龙女的伤势,时候拖长了,心神定然不宁。”于是整一整袍袖,金银铜铁铅五轮一齐拿在手中,心知今日这一战实是生死荣辱的关头,丝毫大意不得,神色之间却仍似漫不在乎,缓步而出,笑道:“杨兄弟,恭喜你又有异遇,得了这柄威猛绝伦的神剑啊!你这件希奇古怪的法宝,只怕老衲也对付不了。”他既无胜算,便先行自留地步,极力赞誉玄铁重剑,要令旁人觉得,这少年不过运气好,得了一件神异的兵刀而已。
小龙女偎倚在杨过怀中,迷迷糊糊间见金轮法王持轮而上,心想凭杨过一人之力,决计敌他不过,低声道:“过儿,你给我找一把剑,咱们……咱们……一起……一起使玉女素心剑法除他。”杨过胸口一酸,低声道:“姑姑你放心,过儿一人对付得了。”小龙女向左挪移,要尽量遮在杨过身前,替他多挡些灾难。.杨过又是感激,又是欢喜,大声道:“姑姑,咱们俩今日一起力战群魔,人生至此,更无余憾。”玄铁剑向前直指。
法王不敢与他正面力拚,纵跃退后,立时呜呜声响,一只灰扑扑的铅轮飞掷过去。杨过举剑便削,铅轮却绕过他身后,回向法王,这一下竟没削中。
只听得呜呜、嗡嗡、轰轰之声大作,金光闪闪,银光烁烁,五只轮子从五个不同方位飞袭过来。
杨过生怕牵动小龙女的伤势,凝立不动。法王五轮齐出,只是佯攻,旨在试探,五轮在二人身旁绕了个圈子,重行飞回。他见杨过并不举剑追击,己明其意,心下暗喜:“你不敢移动身子,加重小龙女伤势,处境之劣,无以复加。我纵跃远攻,已立于不败之地。”对方既断一臂,又要保护伤者,按照法王的身份原不能如此相斗,但他知道今日良机再难相逢,小龙女若是伤愈,他二人联手固是对付不了,便算小龙女重伤而死,杨过少了牵制,自己也未必能是敌手,只有今日乘势一举而毙,方无后患,至于是否公平,却顾不得这许多了。这情势旁观众人也能瞧得明白,都觉法王太也不够光明。马光佐大叫:“大和尚,你是英雄,还是混蛋?”
法王只作没听见,五轮连续掷出,连续飞回,仍是绕着杨过和小龙女兜个圈子,又伸手接住。五只轮子忽高忽低,或正或斜,所发声音也是有轻有响,旁观众人均给扰得眼花缭乱,心神不定,突然之间,马光佐“啊”的一声大呼,却是铜轮斜里飞来,猛地转弯,从他头顶掠过,将他头皮削去了一片,头皮连着一丛头发,血淋淋的掉在地下。马光佐捧头大骂,却也不敢扑上去厮打。
杨过眼见小龙女伤重,多挨得一刻,便少了一分救治机会,心中暗暗焦急。法王叫道:“小心了!”蓦然间五轮归一,并排向二人撞去,势若五牛冲阵。杨过全身劲力也部贯到了左臂之 上,剑尖颤动,当当当三响,挑开了金铜铁三轮,跟着挥剑下击。众人眼前一耀,地下灰尘腾起,银轮和铅轮都已从中劈开,掉在地下。
法王大声酣呼,飞步抢上,左手在铜轮上一拨,抓住金铁两轮,向杨过头顶猛砸。杨过径不招架,玄铁剑当胸疾刺,剑长轮短,轮子尚未砸到杨过头顶,剑头距法王胸口已不到半尺。法王立时后退,上前固然迅疾,退后也是快速无伦,也不见他如何跨步,已向左后侧斜退数尺,在这倏忽之间直趋斜退,确是武林中罕见的功夫。旁观众人月眩神驰,忍不住大声喝彩:“好!”
玄铁剑一送即收,杨过回剑向后,当的一响,已将背后袭来的铜轮劈为两半,铜轮尚未分开落地,剑锋横挥,两半片铜轮从中截断,分为四块。玄铁剑虽然剑刃无锋,但他运上内力,竟是无坚不摧。众人见了法王的绝顶轻功,还喝得出一声彩,待见到他这神剑奇威,都是惊得寂然无声。
霎时之间,法王的轮子五毁其三,但他全不气馁,舞动金铁双轮,奋勇抢攻。杨过挺剑刺出,法王侧身拗步,避剑还轮,这时轮子不再脱手,虽然无法远攻,却比遥掷坚实得多。只见他绕着杨龙二人,左攻右拒,纵跃酣斗,双轮跳荡灵动,呜呜响声不绝。杨过的玄铁剑却似使得颇为涩滞。但不论法王如何变招,始终欺不近杨龙二人三步之内。堪堪斗了四五十招,法王双轮归一,合并了向小龙女砸去。杨过玄铁剑刺出,嗒的一声轻响,已抵在金轮边上,两股内力自两件兵刃上传了出来,互相激荡,霎时之间两人僵持不动。
杨过只觉对方冲撞而来的劲力绵绵不绝,越来越强,暗自骇异:“此人内力竟然如此深厚。”又想:“既至互拚内力,玄铁剑上的威势便无法施展,这贼秃练功时日久长,功力深厚,为时一久,必占上风。且引他近身,用袖子出其不意的拂他面门。”于是左臂缓缓退缩,两人原本相距五尺有余,渐渐的相距五尺而四尺半,四尺半而四尺。
法王的弟子达尔巴和霍都一直守在师父身旁,眼见师父渐占优势,心中大喜,向前走近几步。达尔巴关怀师父的安危,又盼师父别伤了转世投胎的“大师兄”。霍都却是想暗算杨过。他挥动折扇,似是取凉,其实要俟机发射扇中暗器。
丘处机与王处一见他目光闪烁的缓步上前,便知他要出手助师,二人对望一眼,均想:“杨过虽与我教为敌,但大丈夫光明磊落,是输是赢,当凭真本事取决。终南山岂容好徒猖狂?”两人各挺长剑,踏上一步,一齐瞪住了霍都。丘王二道这时须发俱白,但久习玄功,满面红光,两柄长剑青光如虹,自有一股凛凛之威,镇慑得霍都不敢妄动。
这时杨过左臂渐渐缩后,相距法王已不过三尺,心想:“这和尚只要再向前半尺,我右手袖子拂将出去,虽不能制他死命,也要打得他头昏眼花。”
法王见他右肩忽然微动,已知其意,心想:“你手臂虽断,衣袖尚在,劲力运将上去,也是一件如同软鞭般的利器。我将计就计,拚着受你这一拂,当你挥袖之时,左臂力道必减,那时我乘势全力猛攻,却要你身受重伤。”
小龙女靠在杨过身上,一直迷迷糊糊,杨过催动内力,血行加速,全身越来越热。小龙女觉到他脸上发出热气,睁开眼来,见他额角渗出汗珠,于是伸袖轻轻抹拭,替他抹了几下,见他神色郑重,双目向前直视,便顺着他目光转头瞧去,不禁一惊,原来法王一对铜铃般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就在面前。但见这双眼中凶光毕露,忙闭上眼睛,待得再次睁开,法王的眼睛又近了些。小龙女与意中人相偎相倚,偏有这么一双恶狠狠的眼睛在旁瞪视,实在讨厌。她这时没想到法王正与杨过拚斗,只知这和尚是个人恶人,又不愿他在这时来打扰自己甜蜜的时光,当下伸手入怀,取出一枚玉蜂金针,缓缓往法王的左眼中刺去。
别说金针之上喂有剧毒,便是一枚平常的绣花针刺入了眼珠,眼睛也是立瞎。总算小龙女这时只要这对讨厌的大眼移开,没想到发射暗器,而重伤之余,伸手出去时也是软弱无力,去势甚是缓慢。
但法王和杨过正自僵持,已至十分紧急的当口,任谁稍有移动,都要立吃大亏。小龙女那金针缓缓刺将过去,法王竟是半点也抗拒不得。眼见金针越移越近,自两尺而一尺,自一尺而半尺,法王大叫一声,双轮向前力送,一个筋斗向后翻出。可是玄铁剑上那股威猛之极的劲力毕竟还是不能尽数卸去。他刚站定脚步,身子一晃,便坐倒在地。达尔巴和霍都齐叫:“师父!”抢上去伸手相扶。
杨过连劈两剑,将金轮铁轮又劈成两半,跟着踏上两步,挥剑向法王头顶斩落。法王岔了内息,惟觉郁闷欲死,委顿在地,全无抗拒之力。达尔巴举起金杵,霍都举起钢扇,一齐架住玄铁剑。但这一剑斩下来力道奇猛,达尔巴和霍都两人同时双膝一软,支撑不住,跪倒在地,但仍是挺着兵刃,死命撑住。
玄铁剑上劲力愈来愈强,达尔巴和霍都只觉腰背如欲断折,全身骨节格格作响。霍都道:“师哥,你独力支撑片刻,小弟先将师父救开,再来助你。”
本来两人合力便已然抵挡不住,剩下达尔巴一人,怎挡得住这重剑的威力?
但他舍命护师,叫道:“好!”奋力将黄金杵往上挺举。
他两人说的都是藏语,杨过不明其意,只觉杵上劲力暴增,待要运力下压,霍都己纵身跃开。
岂知霍都全不是设法相救师父,只是自谋脱身,叫道:“师哥,小弟回藏边勤练武功,十年后定要找上这姓杨的小子,跟师父和你报仇!”说着转身急跃,飞也似的去了。
达尔巴受了师弟之欺,怒不可遏,又想起杨过是大师兄转世,何以对师父如此无情无义?大声道:“大师哥,你饶小弟一命,待我救回师父,找那狼心狗肺的师弟来碎尸万段,然后自行投上,任凭大师哥处置。那时要杀要剐,小弟决不敢皱一皱眉头。”
杨过听他叽哩咕噜的说了一大篇,自然不懂,但霍都临危逃命,此人对师忠义,却也瞧得明白,眼见他神色慷慨,也敬重他是条汉子,微一侧头,见小龙女双眼柔情无限的望着自己。霎时之间,一切杀人报仇之念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只觉世间所有恩恩怨怨,全都算不了甚么,当下玄铁剑一抬,说道:“你去罢!”
达尔巴站起身来,只是适才使劲过度,全身脱力,黄金杵拿捏不住,镗的一响,掉在地下。他俯伏在地,向杨过拜了几拜,谢他不杀之恩。这时法王兀自坐在地上,动弹不得。达尔巴将师父负在背上,大踏步下山而去。
杨过独臂单剑,杀得蒙古六大高手大败亏输。众武士见领头的六人或败或伤,哪里还敢出手,抬起负伤的潇湘子、尹克西诸人,顷刻间逃得无影无踪。
马光佐满头鲜血淋漓,走到杨过身前,挺起大姆指道:“小兄弟,真有你的!”杨过道:“马大哥,你这些同伴都是存心不良之辈,你跟他们混在一起,定要吃亏,不如辞别忽必烈王爷,回自己老家去罢!”马光佐道:“小兄弟说得是。”他向小龙女望了一眼,见她虽然重伤,仍是丰姿端丽,娇美难言,说道:“你和新娘子几时成亲?我留着吃你喜酒,好不好?”他在绝情谷中初会小龙女时见她是个新娘子,一直便当她是新娘子了。
杨过苦笑着摇了摇头,向身周团团围着的数百名道士扫了一眼。马光佐道:“啊,还有这多臭道士没打发,我来助你。”杨过心想:“若是以一斗一,这些道人没一个是我敌手。但如他们一拥而上,情势便凶险万分,犯不着叫他在自送命。”大声说道:“你快快去罢,我一个人对付得了。”马光佐一楞,猛地会意,鼓掌道:“不错,不错。连大和尚、活僵尸他们都打你不过,这些臭道士中甚么用?小兄弟,新娘子,我去也!”倒拖熟铜棍,哈哈大笑,回头便走,只听得铜棍与地下山石相碰,呛啷啷之声不绝,渐渐远去。
杨过重剑拄地,适才和法王这番比拼实是大耗内力,寻思:“金轮法王、潇湘子等互有心病,和我相斗时逐一出手,均盼旁人鹬蚌相争,自己来个渔翁得利。要是这六人一拥而上我就万难抵挡。何况我与金轮法王比拚内力,实已输定,幸得姑姑金针一刺,才令我侥幸得胜。全真教诸道却是齐心合力,听从五子号令。群道武功虽不及法王等人,但众志成城,威力实比法王等各自为战强得多了。反正我已和姑姑在一起,打到甚么时候没了力气,两人一起死了便是。”
丘处机朗声道:“杨过,你武功练到了这等地步,我辈远远不及。但这里我教数百人在此,你自忖能闯出重围么?”
杨过放眼望去,但见四下里剑光闪烁,每七个道人组成一队,重重叠叠的将自己与小龙女围在核心。七个中上武功的道人联剑合力,便可和一位一流高手相抗,这时他前后左右,相当于有数十位高手挺剑环伺。
杨过此时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哼了一声,跨出一步,立时便有七名道人仗剑挡住。杨过挺剑刺出,七剑同时伸出招架。呛啷啷一响,七剑齐断,七道手中各剩半截断剑,忙向旁跃开。
他剑上威力如此雄浑,丘处机等虽均久经大敌,却也是前所未见。玉处一叫道:“璇玑、摇光后击!”杨过心想不理你如何大呼小叫,我只恃着神剑威力向外硬闯便了,当下带着小龙女跨前两步,见又有七名道人转上挡住,立即挥剑横扫。哪知道这七名道人这次却不挺剑招架,身形疾晃,交叉换位,从他身前掠过,饶是七人久习阵法,身法快捷,还是“啊、啊”两声呼叫,两名道人已被剑力带到,一伤腰,一断腿,滚倒在地。
便在此时,十四柄长剑已指到了杨龙二人背后,七柄指着杨过,七柄指着小龙女。杨过若是回剑后击,虽能将十四柄剑大都荡开,但只要剩下一剑,小龙女也非受伤不可。他微一犹豫,又有七柄剑指到了小龙女右侧。到此地步,他便是豁出自己性命不要,也已无法解救小龙女了。
丘处机举手喝道:“且住!”二十一柄长剑剑光闪烁,每一柄剑的剑尖离杨龙二人身周各距数寸,停住不动。丘处机道:“龙姑娘、杨过,你我的先辈师尊相互原有极深渊源。我全真教今日倚多为胜,赢了也不光彩,何况龙姑娘又已身负重伤。自古道冤家宜解不宜结,两位便此请回。往日过节,不论谁是谁非,自今一笔勾销如何?”
杨过和全真教本无甚么深仇大怨,当年孙婆婆为郝大通误伤而死,郝大通深自悔恨,愿以一命相抵,此事也已揭过。这次他上终南山来只是为找小龙女,并非有意与全真教为敌,这时听了丘处机之言,心想:“救姑姑的性命要紧,和这些牛鼻子道人相斗,胜败荣辱,何足道哉?”正要出言答允,小龙女的目光缓缓自左向右瞧去,低声问道,“尹志平呢?”
尹志平背遭轮砸,胸受剑刺,两下都是致命的重伤,只是一时未死,为他同门师弟救在一旁,已是奄奄一息,气若游丝,迷迷糊糊中忽听得一个娇柔的声音问道:“尹志平呢?”这四字说得甚轻,但在他耳中却宛似轰轰雷震一般。也不知他自何处生出一股力气,霍地翻身站起,冲入剑林,叫道:“龙姑娘,我在这儿!”
小龙女向他凝望片刻,但见他道袍上鲜血淋漓,脸上全无血色,不由得万念俱灰,颤声道:“过儿,我的清白己为此人玷污,纵然伤愈,也不能和你长相厮守。但他……但他舍命救我,你也别再难为他。总之,是我命苦。”
她心中光风雾月,但觉事无不可对人言,虽在数百人之前,仍是将自己的悲苦照实说了出来。
尹志平听得小龙女说道:“但他舍命救我,你也别再难为他。总之,是我命苦。”这几句话传入耳中,不由得心如刀剜,自忖一时欲令智昏,铸成大错,自己对小龙女敬若天人,却害得她终身不幸,当真是百死难赎其咎,大声叫道:“师父,四位师伯师叔,弟子罪孽深重,你们千万不能难为了龙姑娘和杨过。”说着纵身跃起,扑向众道士手中兀自向前挺出的八九柄长剑,数剑穿身而过,登时毙命。
这一下变故,众人都是大出意料之外,不禁齐声惊呼。
群道听了小龙女的言语,又见尹志平认罪自戕,看来定是他不守清规,以卑污手段玷辱了小龙女。全真五子都是戒律谨严的有道高士,想到此事错在己方,都是大为惭愧,但要说甚么歉仄之言,却感难以措辞。
丘处机向四个师兄弟望了一眼,喝道:“撤了剑阵!”只听得呛啷啷之声不绝,群道还剑入鞘,让出一条路来。
一七 万斤巨石
杨过明知有快捷方式可通,这般披荆斩棘而行,非但费事,且有极大危险,但朦朦胧胧的假作不知,洪凌波叫他怎么,他便怎么,搅到后来,天色全黑了,只前行了里许路,离古墓仍极遥远,杨过记挂着小龙女的安危,心想不如带这道姑进去,瞧她能有甚么古怪,当下举斧劈了几下,对准一块石头砍了下去,火星四溅,斧口登时卷了。杨过叫道:“嗳哟,嗳哟,这儿有一块大石头。斧头坏啦,回头妈准要骂我。”
洪凌波心中早已十分焦急,瞧这等走法,今晚是无论如何不能进入古墓之中,口中只骂:“傻子,傻子!”杨过道:“仙姑,你怕不怕鬼?”洪凌波道:“鬼才怕我呢,我一剑就将妖鬼劈成两半。”杨过喜道:“你不骗我么?”洪凌波道:“我骗你干么?”杨过道:“你既不怕鬼,我就带你到大墓去。那妖鬼出来,你要赶跑他啊。”洪凌波大喜,道:“你识得去大坟的道路?快带我去。”杨过怕她疑心,噜噜叨叨的再三要她答应,必定要杀了妖鬼。洪凌波连连发誓,叫他放心。
杨过道:“早几年,我到大坟边放羊,睡了一觉,醒来时已经半夜啦。我亲眼瞧见坟里出来一个白衣女鬼,吓得我没命的逃走,路上摔了一交,头也跌破了,你瞧,这儿还有一个疤儿。”说着凑近去,要她来摸。杨过虽是少年,但觉洪凌波吹气如兰,挨近她身子时自己很是舒畅,这时乘机使诈,将头凑近她的脸边。洪凌波笑着叫了声:“傻子”随手一摸,并不觉得有甚么疤痕,当下也不以为意,只道:“快领我去。”
杨过牵着她手,走出花木丛来,转到通往古墓的密道。此时已近中夜,星月无光。杨过拉着她手,只觉温腻软滑,心中暗暗奇怪:“姑姑与她都是女子,怎么一个的手这么冰凉,而一个却这么温暖。”不自禁手上用劲,捏了一几捏。若是武林中有人对洪凌波这般无礼,她早已拔剑杀却,但一来她只道杨过是个傻瓜,再着见他英俊美貌,心中也自喜欢,所以竟未动怒,暗道:“这傻瓜倒也不是傻瓜到底,却也知道我生得好看。”
杨过这时不再装假,不到一顿饭功夫,已将洪凌波领到墓前。他出来未将墓门关上,此时那块作为墓门的大石碑仍是放在一边。杨过心中怦怦乱跳,暗暗祷告:“但愿姑姑没有死,让我再见她一面。”他再无余裕向洪凌波捣鬼,只道:“仙姑,我带你进去杀鬼,你可别让妖鬼吃了我。”当即举步入门内。洪凌波心想:“这傻子忽然大胆,倒也奇怪。”
当下不暇多想,跟随在后,手中执了长剑,以防不测。他听师父说活死人墓中道路迂回曲折,只要走错一步,立时送了性命,那知杨过更无思索,快步而前。只见他东一转,西一绕,这边推开一扇门,那边拉开一块大石,竟是熟悉异常。洪凌波暗暗生疑:“难道师父骗我,她是怕我私自进来么?”片刻之间,杨过已带她走到古墓中心的小龙女卧室。
他轻轻推开门来,侧耳一听,不闻半点声响,待要叫声:“姑姑!”想起洪凌波在侧,急忙忍住,低声道:“到啦!”洪凌波此时深入古墓之中,虽然艺高人胆大,究竟也是个惴惴不安,听了杨过之言,忙一晃火折,先点了桌上的腊烛,只见一个白衣女子,一动也不动的躺着。她早料到会在墓中遇到师叔小龙女,却想不到她会阴沉沉的睡在床上,显似有恃无恐,不将自己放在眼里,当下平剑当胸,说道:“弟子洪凌波,拜见师叔。”
杨过张大了口,一颗心几乎要从胸腔中跳了出来,全神注视小龙女的动静,只见她一动不动,隔了良久,才轻轻“嗯”了一声,但仍是面向里壁。从洪凌波说话到小龙女答应,杨过等得焦急异常,恨不得扑上前去,抱住师父身子放声大哭,待听她出声,心头如一块大石落地,喜悦之下,再也克制不住自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洪凌波大是奇怪,道:“傻张,你干甚么?”杨过呜咽道:“我怕。”
小龙女缓缓转过头来,低声道:“你不用怕,刚才我死过一次,一点也不难受。”洪凌波斗然见她秀雅绝伦而没半点血色的容颜,大吃一惊:“世上居然有这等绝色美人!”
不由得自惭形秽,又道:“弟子洪凌波,拜见师叔。”小龙女轻轻的道:“我师姊呢?她也来了么?”洪凌波道:“我师父命弟子先来,敬问师叔安好。”小龙女道:“你出去吧,这地方莫说是你,连你师父也是不许来的。”
洪凌波见她满脸病容,胸前一滩滩的都是血迹,说话中气短促,显是身受重伤,当下将提防之心去了一半,问道:“孙婆婆呢?”小龙女道:“她早死啦,你快出去吧。”洪凌波更是放心,暗想:“当真是天缘巧合,不意我洪凌波竟成了这活死人墓的传人。”眼见小龙女命在顷刻,只怕她忽然死去,无人能知安藏“玉女心经”的所在,忙道:“师叔,师父命弟子来求取玉女心经。你交了给我,弟子立时给你治伤。”
小龙女本来心平气和,七情六欲全都忘得干干净净,但此时重伤之后功夫尽去,已无自制之力,听她这么说,不由得又急又怒,双眼一翻,突然晕了过去。洪凌波抢上去在她“人中穴”上一捏。小龙女悠然醒来,怒道:“你师徒乘早别痴心妄想,我师姊呢?你叫她来,我有话跟她说。”洪凌波一声冷笑,从怀里取出两枚长长的银针,道:“师叔,你认得这对针儿,你不肯说,可莫怪弟子无礼。”
杨过曾见李莫愁用这冰魄银针伤人,自己无意中捏在手里,也是身受剧毒,知道这针端的是厉害无比。小龙女自然更知这本门利器的狠毒之处,若是用银尖刺入身体,立时中毒毙命,倒也罢了,最怕的是用针尾在几处麻软大穴上挨擦几下,那时全身麻痒,有似几万只蚂蚁在通身骨节血脉中钻行刺咬,当真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她见洪凌波倒转银针,扬了几扬,走上前去,吓得险险又要晕去。
杨过见事态危急,叫道:“仙姑,那边有鬼,我怕!”说着奔了过去,抱住她的背心,顺手在她“肩贞”“笑腰”两穴上一点。洪凌波做梦也想不到这“傻张”竟有一身上乘武功,要待骂他胡说八道,已是全身一麻。软瘫在地。杨过怕她有自通经脉之能,随即在她“巨骨”穴上跟着再点一指,笑道:“姑姑,这女人真坏,我用银针来刺她几下好不好?”说着用衣襟裹住手指,拾起银针。
洪凌波身子不能动弹,这几句话却清清楚楚的听在耳里,见杨过拾起银针,笑嘻嘻的望着自己,只吓得魂飞魄散,要待出言求情,苦在张口不得,只是目光中露出哀怜之色。
小龙女道:“过儿,你去将墓门闭上,防我师姊进来。”杨过应道:“是!”刚要转身,忽听身后一个娇媚的女子声音道:“师妹,你好啊,我早进来啦。”
杨过一惊转身,烛光下只见室门口悄生生的站着一个中年道姑,杏脸桃腮,独眇一目,正是被自己小红岛啄瞎了眼珠的赤练仙子李莫愁。
原来洪凌波打听活死人墓中道路之时,李莫愁早已料到她要私下来盗玉女心经,派她到长安杀人等等,其实都是李莫愁有意的安排。她悄悄跟在徒儿后面,见她如何与杨过相遇,如何入墓,如何逼小龙女献经,只因她身法轻灵无伦,洪凌波与杨过竟是丝毫没有察觉,直至斯时,方始现身。李莫愁目光敏锐异常,虽然事隔数年,杨过又已长大,但仍认得他正是当年使鸟啄瞎自己眼睛的少年。这是她毕生最大的恨事,此时相逢,如何不怒。
小龙女矍然而起,叫了声:“师姊!”又是一口鲜血喷出。李莫愁冷冷的指着杨过道:“他是谁?祖师婆婆遗训,古墓中不准臭男子踏进一步,你干么容他在此?”小龙女猛烈咳嗽,无法答话。杨过拦在小龙女身前护着她,朗声道:“她是我姑姑,这里的事不用你多管!”李莫愁冷笑道:“好傻张,真会装蒜!”手中拂尘一挥,呼呼呼进了三招。这三招虽是先后而发,却似乎是同时而到。这原是古墓派武功绝顶厉害的招数,别派的武学之士若是不知此中奥妙,一上手就给她击得筋断骨折。但杨过对古墓派武功早已练得精熟,虽远远不及李莫愁功力深厚,仍是轻描淡写的闪开了她这三招浑一的“三燕投林”。
李莫愁拂尘一起,心中暗暗吃惊,单斜一目微睨,眼前此人明明是曾在江南湖州所遇的少年,怎么一别数年,他武功居然精进若此?而瞧他闪避身法,竟是本门武学,更是疑云大起,厉声道:“师妹,你跟这小贼怎么啦?”小龙女再呕血,不敢高声说(此处缺册五293-294一页)话,低低的道:“过儿,拜见了大师伯。”杨过呸了一声道:“这算甚么师伯?”小龙女道:“你俯耳过来,我有话说。”
杨过只道她要劝自己向李莫愁磕头,心下不愿,但仍是俯耳过去。小龙女声细如蚊,轻轻道:“脚边床角落里,有一块突起的石板,你用力向左边扳,然后立即跳上床来。”
李莫愁也当她是在嘱咐徒儿向自己低头求情,眼前一个身受重伤,一个是后辈小子,那里放在心上,自管琢磨怎生想个妙法,勒逼师妹献出玉女心经。
杨过点点头,朗声道:“好,弟子拜见大师伯!”慢慢伸手到小龙女床边里一摸,触手处果有一块突起的石板,当下用力板动,跟着跃上床去。只听得轨轨几响,石床突然下沉。李莫愁一惊,知道古墓中到处都是机关,当年师父偏心,瞒过了自己,却将运转机关的法门尽数传给师妹,立即抢上来向小龙女便抓。
此时小龙女全无抵御之力,石床虽然下沉,但李莫愁见机奇快,出手迅捷之极,这一下竟要硬生生将她抓下床来。杨过大惊,奋力拍出一掌,将她手抓击开,只觉眼前一黑,砰彭两响,石床已落入下层石室。室顶石块自行推上,登时将小龙女师徒与李莫愁师徒四人一上一下的隔成两截。
杨过朦胧中见室似有桌椅之物,于是走向桌旁,取火折点燃了桌上的半截残烛。小龙女叹道:“我血行不足,难以运功治伤。但纵然身未受伤,咱师徒俩也斗不过我师姊……”杨过听到她“血行不足”四字,也不待她说完,提起左手,看准了腕上筋脉,狠命咬落,登时鲜血迸出。他将伤口放在小龙女嘴边,鲜血便泊泊从她口中流入。(到此再接旧本)从欧阳锋处学来的内功,这功夫能强使经脉逆转,何不一试?当即倒转身子,将头顶在石床之上,逆练九阴神功,那血液果然被他一股气逼住了,源源不绝的流入小龙女体内。
小龙女本来全身冰冷,但感一股湿热的血流,通入体中。她心想不妥,待要挣扎,杨过早已料到,伸出手指,点了她的穴道,教她动弹不得。约摸一盏茶时分,杨过只感头晕眼花,再也无法用功,这才坐直身子,包扎好两人的伤口,解开小龙女的穴道。小龙女凝视他良久,不再说话,幽幽的叹了口气,自行练功。杨过见蜡烛行将燃尽,换上了一根新烛。
这一晚两人各自用功,杨过是补养失血后的疲倦,小龙女得到杨过注血后,精神大振,将他的热血在自己体内周身运转,两个时辰后,自知性命算是保住了,睁开眼来,向杨过微微一笑。杨过见她双颊本来惨白,此时忽有两片红晕,有如白玉之上,浮着两块珊瑚,大喜道:“姑姑,你好啦。”小龙女点点头,石室中黑漆一团。杨过欣喜异常,却不知说甚么好。
小龙女道:“咱们到孙婆婆的屋里去,我有话跟你说。”杨过道:“你不累么?”小龙女道:“不碍事。”伸手在石壁的机栝上扳了几下,石块转动,露出一道门来。此时的道路杨过亦已全不认识,小龙女领着他在黑暗中转来转去,到了孙婆婆屋中。
她点亮烛火,将杨过的衣服打成一个包裹,将自己的一对金丝手套也包在裹面,杨过呆呆的望着她,奇道:“姑姑,你干甚么?”小龙女不答,又将两大瓶玉蜂浆放在包中。
杨过喜道:“姑姑,咱们离开这古墓了,是么?”小龙女道:“你好好去吧,我知道你是好孩子,你待我很好。”杨过大惊,问道:“姑姑你呢?”小龙女道:“我立过誓,是终身不出处墓的。”杨过见她正色而言,语气十分郑重,决不容许自己反驳,当下不敢多说,但此事太过重大,终于又鼓起勇气道:“姑姑,你不去,我也不去,我陪着你。”
小龙女道:“我师姊守在墓口,逼我交出玉女心经。我功夫远不如她,定是斗她不过,是不是?”杨过道:“是。”小龙女道:“咱们留着的粮食,我看勉强也只吃得二十来天,再吃些蜂蜜甚么,最多支持一月。一月之后,那怎么办?”杨过呆了一呆,道:“咱们强冲出去,虽然打不过师伯,却也未必不能逃命。”小龙女摇头道:“你若知道你师伯的功夫脾气,就知咱们决不能逃命。那时不但要惨受折辱,而且死时苦不堪言。”杨过道:“若是如此,我一个人更是难以逃出。”
小龙女摇头道:“不!我去邀她相斗,一路引她入古墓深处,你就可乘机逃出。你出去之后,搬开墓左的大石,拔出裹面的机括,就有两块万斤巨石落下,永远封住了墓门。
杨过愈听愈惊,道:“姑姑,你知道机括,自己能出来,是不是?”小龙女摇头道:
“不是。当年全真教的创教祖师王重阳营此活死人墓之时,自知是反叛金主的大逆,金主定欲得之而甘心,是以刻意经营,安置下这两块万斤巨石。待得敌人大盛,自己寡不敌众之际,就放下巨石,闭墓而终,那是宁死不屈的意思,岂知这老道在墓中潜修,武功实在太高,十余年中,金主派了数十名高手来杀他,每一个都被他擒住关在墓中,竟无一人能够逃脱。后来金主暴毙,继位的皇帝不知原委,终于放过了他,所以这两块巨石始终不曾用过。王重阳让出活死人墓时,将墓中一切机关尽数告知了林祖师婆婆,终于传到我手上。”
杨过垂泪道:“姑姑,我死活都要跟着你。”小龙女道:“你跟着我有甚么好?你说外面的世界好玩得很,你就出去玩吧。待你练成玉女心经,全真教的臭道士们再也不能跟你为难,那时你横行天下,岂不快活?”杨过奔上去抱着她身子,哭道:“姑姑,这世界上就只你一人待我好。你若是不活,我一生一世不会快活。”
小龙女本来冷傲绝情,说话斩钉截铁,再无转圜余地,但此时不知怎的,听了杨过这几句话,不禁胸中热血沸腾,眼中一酸,忍不住要流下泪来。她大吃一惊,想起师父临终时对她千叮万嘱的言语:“你所练功夫,乃是断七情,绝六欲的上乘功夫,日后你若是为人流了眼泪,动了真情,不但武夫大损,且有性命之忧,切记切记。”当下用力将杨过一推,冷冷的道:“我说甚么,你就得听话,你敢回我的咀么?”
杨过见她突然严峻,不敢再说,小龙女将两条白绸带拿在手中,把包裹缚在杨过背上,从壁上摘下长剑,递在他的手中,厉声道:“待会我叫你走,你立刻就走,一出墓门,立即放下巨石闭门。你师伯厉害无比,时机稍纵即逝,你听不听我话?”杨过哽咽着声音道:“我听话。”小龙女道:“你若不依言而行,我死于阴间,也是永远恨你。走吧!”
说着拉了杨过的手,开门而出。杨过从前碰到她手,总是其寒如冰,但此时被她握住,忽觉她手掌一阵热一阵冷,与平昔大异,只是心中如沸,也不克多想此种小事,当下跟着她,一路走出。行了一阵,小龙女摸着一块石壁,低声道:“她们就在里面,我一将师姊引开,你从西北角伤门冲出。那洪凌波若是追你,你就用玉蜂砂伤她。”杨过心乱如麻,点头答应。
那玉蜂砂是古墓派的独门暗器,林朝英当年威震武林,有两件最厉害的暗器,其一是冰魄银针,另一就是玉蜂砂了。那玉蜂砂乃是六角形的金屑,用玉蜂尾刺上的毒液炼过,虽然细小,但因黄金沉重,掷出时仍可及远。但因这暗器太过阴毒,林朝英自来极少使用,到得晚年,武功出神入化,更加不须用此暗器。小龙女的师父知道李莫愁心性轻佻,不肯久居古墓,是以传了她冰魄银针后,这玉蜂砂的功夫就没传给她。
小龙女定了定神,在石壁的机上上一按,啊的一声,石壁向左移开。她双绸带一挥,左攻李莫愁,右攻洪凌波,身随带进,轻盈无伦。这时李莫愁早解开了洪凌波身上的穴道,斥责了她几句,师徒俩推算古墓中的方位,已攻开了七八间石室,突然见小龙女自外攻进,都是一惊。李莫愁拂尘挥出,挡开她的绸带。拂尘与绸带都是至柔之物,以柔敌柔,但李莫愁功力远胜,两伴兵器一交,小龙女的绸带登时卷了回来。
小龙女左带回转,右带继出,剎时之间,连进了数招,两条绸带夭矫无伦。李莫愁又惊又怒:“师父果然好生偏心,她几时传过我这种功夫?”但自忖尽可敌得住她,一时之间未下杀手,要瞧瞧师父究竟传了她甚么厉害的本事。
洪凌波一生自负精明强干,不意折在一个少年手里,被他装傻乔呆的作弄了半天,居然瞧不出半点破绽,心中大是不忿,眼见师父与师叔斗得厉害,娇叱道:“傻张,你这臭小子心眼儿坏得可以啊。”拔了双剑在手,踏上半步,叫道:“瞧我削不削下你的鼻子来。”杨过见她来势凌厉,只得举剑相挡。若在平时,他定要出言讥嘲,跟她开开玩笑,但此时想起要与小龙女分手在即,眼眶中满蕴热泪,望出来模糊一片,只是顺手招架,殊无还击之意。洪凌波递了数剑,虽然伤他不得,但见他出手无力,只道他本领平常,更是自恨先前大意,被她点中了穴道。
李莫愁与师妹交换了十余招,拂尘一翻,卷住了她左手的绸带,说道:“师妹,你瞧瞧姊姊的本事。”手劲一震,那绸带断为两截。寻常使兵刃斗殴,以刀剑震断对方的刀剑已属难能,现下拂尘是极柔软之物,绸带也是极柔软之物,她居然能用刚劲震断绸带,那比震断刀剑更要难上十倍。
小龙女不动声色,道:“你本事好便怎样?”半截断带扬处,裹住了她拂尘的尘尾,右手绸带倏地飞出,已裹住了拂尘的木柄,一力向左,一力向右,拍的一声,拂尘断为两截。这一手论功力是远比李莫愁适才震断绸带为浅,但出手之快,却也使李莫愁措手不及。她微微一惊,拋下尘柄,径自李莫愁一对白掌来夺小龙女的绸带,直逼得小龙女连连倒退。
又拆十余招,小龙女已退到了东边石壁之前,眼见已退无可退,她忽地反手在石壁上一抹,叫道:“过儿,快走!”喀喇一响,西北角露出一个洞穴,李莫愁大吃一惊,急忙转身要拦住杨过,小龙女拋下绸带,左拳右掌连下杀手,李莫愁只得回身抵挡,小龙女喝道:“过儿,你还不走?”杨过望着小龙女,知道此事已无可挽回,叫道:“姑姑,我去啦!”刷刷刷突进三剑,剑锋直指洪凌波面门。
洪凌波一直见他剑招软弱,料不到他会突施杀手,危急中只得向后跃开,杨过腰一弯,已冲出石门,回过头来,要向小龙女最后再瞧一眼。
这一眼若是不瞧,他一冲而出,日后不知要减却多少烦恼,要免了多少波折,但他生来是个至性至情之人,纵在极危急之际,也要向小龙女再瞧一眼。但就只这么一望,杨过这一生终于永远变了样子。
原来小龙女与师姊赤手对掌,数十招内原可不落下风,那知她见杨过的背影在洞门口一晃,想到此后与他永远不能再见,忽地胸口一热,眼中一酸,似要流下泪来。她从来不动真情,今日却两番要哭,不禁大是惊惧。高手对掌,那容得有丝毫疏忽,李莫愁见她呆了一呆,立即乘隙而入,一把抓住她左手手腕的“会宗穴”,出脚一勾,小龙女站立不定,倒在地下。
当杨过回过头来之时,正是小龙女被师姊勾倒之际,他见李莫愁扑上前去加害师父,胸中热血上涌,当真是天塌下来也再顾不得了,大叫:“别伤我姑姑!”自后扑上,拦腰抱住了李莫愁。这一抱是各家招数之所无,杨过情急之下,原是蛮打硬干。李莫愁一心要拿师妹,竟未提防他去而复回,被他双手牢牢抱住,一时竟挣之不脱。
李莫愁虽然行事凶邪,不为世俗所羁,但守身如玉,在江湖上浪荡数十年仍是个黄花处女,斗然间被杨过牢牢抱住,但觉一股男子的热气从背脊传到心里,不由得全身一软,满脸通红。当年她在江南菱湘镇被小红鸟啄瞎眼珠,也是因了杨过一抱,那时他年纪尚小,已有极强的男子气息,此刻事隔数年,杨过已长成少年,身上的热力传过来更是荡人心魄。就这么双臂一松,小龙女已出手反扣她双手腕脉门,可是洪凌波的剑尖却也指向杨过的背心。
小龙女仰卧在地,见他身处险境,当即向左一滚,将杨过与李莫愁同时滚在一旁,洪凌波一剑登时刺了个空。小龙女一跃而起,喝道:“过儿,快去!”杨过牢牢抱着李莫愁的纤腰,叫道:“姑姑,你出去吧,我抱着她,叫她走不了。”这瞬息之间,李莫愁心中已连转了十几次念头,知道事势危急,非运功挣脱不可,然而被他抱在怀中,却又是令人心魂俱醉,快美难言。
小龙女好生奇怪:“师姊如此武功,怎么竟被过儿制得动弹不得?”眼见洪凌波左手剑又向杨过刺去,心想:“此女对我无礼,须得教训教训她。”右手双指在她右手剑的平面剑刃上一推,那剑斗地跳起,与她左手剑一碰。当的一声,洪凌波双手虎口发麻,左右手两柄长剑一齐丢在地下,只吓得她出了一身冷汗,向后跃开。
这双剑相交,迸出几星火花,就在这火花一下闪烁之中,李莫愁觉到师妹眼光中露出奇异之色,冷冷的望着自己,不禁大羞,骂道:“臭小子,你要作死么?”双臂运动,一挣一御,已脱了杨过的怀抱,随即一掌向小龙女拍去。
小龙女回了一掌,但感师姊掌力沉厚,自己重伤初愈,被她震得胸口隐隐作痛,但又见杨过运爬起身来,仍来相助自己,心中大嗔,喝道:“过儿,你当真不听我的话,是不是?”杨过道:“你什么话都听,就是这一句不听。好姑姑,我跟你死活都在一起。”小龙女听他言语诚挚,心中又动真情,眼见李莫愁又是一掌拍来,自知此刻功夫大损,这一掌万万接她不得,当下低头旁窜,抓起杨过,从洞门中奔了出去。
李莫愁如影随形,伸手向他背心抓来,叫道:“别走!小龙女回手一扬,十余粒玉蜂砂掷了出去。这玉蜂砂无声无息,飞来时教人难以躲闪,但李莫愁究竟跟师父多年学艺,知道这暗器的厉害,鼻中只闻到一股蜜糖的甜香,大吃一惊,斗然间向后摔去,将洪凌波一撞,两人一齐摔倒,但听得叮叮叮极轻微的几响,那几粒玉蜂砂都打在石壁之上,接着又是轧轧两响,却是小龙女带着杨过逃出石室,开动机关,又将室门堵住了。”
杨过与师父一同奔出古墓,大喜无已,在星光吸了几口气,道:“姑姑,我去放下巨石,将这两个坏女子闷死在墓里。”说着要去找寻机关,小龙女摇头,道:“且慢,等我先回进去。”杨过一惊,道:“为什么?”小龙女道:“师父嘱咐我好好看守此墓,决不能让旁人占了去。”杨过道:“咱们封住墓门,她们就活不成。”小龙女道:“可是我也回不进去啦。师父的话我永远不敢违抗,可不像你!”说着狠狠的望了他一眼。杨过心头一凛,热血上涌,伸手挽住她手臂,道:“姑姑,我听你的话就是。”小龙女克制心神,不敢激动,一句话也不说,摔脱弓他的手,走进墓门,道:“你放石吧!”说着背脊向外,只怕自己突然变卦,一眼也不瞧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