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全真门下
崔志方道:“我明明听到你背诵口诀,一点也没有背错。”杨过想起黄蓉在桃花岛上教他背诵四书五经,只道赵志敬所教的也是与武功绝无关连的经书,道:“我又不想考试中状元,背这些劳什子何用?”崔志方假意发怒,要试一试他是否当真不会半点本门武功,当下板起脸道:“对尊长说话,怎么这等无礼?”倏地伸出手去,在他肩头一推。
崔志方也是全真派门下第三代的高手之一,武功虽不及赵志敬,尹志平等人,但也足以纵横江湖,这一推轻重疾徐,用得恰到好处,若是不会武功之人,受了这一推立时仰天跌倒;如学过别派功夫,多半运劲支撑,使身体不致后仰。唯有本门功夫运虚化实,以柔化刚,能自然而然的用巧劲卸开。纵然功夫肤浅,难以移虚为实,设法瞒得过他。
他出手这么一推,但觉杨过肩头微侧,竟把他的推力卸开了一小半,踉踉跄跄的退后几步,竟不跌倒。崔志方一惊,心头疑云大起,寻思:“以他这化力而论,实有近十年的本门功夫,他小小年纪,入我门不过半年,功力怎能如此之深?他既具此功力,适才比武就不该如此乱打,难道当真有诈么?”他那里知道这中间实有许多转折,当年马钰以全真派的上乘内功传了郭靖,郭靖传了一些给秦南琴,而南琴当杨过数岁之时就教他练气。是以杨过与人过招动手,并无半点武功底子,但内功的修习,却已有十年以上的根基,崔志方不明其中道理,自然要大惑不解了。
杨过被他一推,胸口气都喘不过来,只道他出手殴打自己。他此时天不怕,地不怕,纵然丘处机亲来,也要上前动手,那里会忌惮崔志方?当下低头直冲,向他小腹上撞来。
崔志方那能与小孩儿一般见识,微微一笑,闪身让开,一心要瞧瞧他的真实功夫,说道:“净光,你与杨师弟过过招,下手有分寸些,别太重了!”
净光巴不得他有这句话,身子一晃,已挡在杨过前面,左掌虚拍,杨过向右一躲,净光右掌打出,这一掌“虎门手”劲力不小,砰的一响,正中杨过胸口。若非他有十年以上的内力,非当场口喷鲜血不可,饶是如此,也是胸前疼痛不堪,脸如白纸。净光见一掌打他不倒,也是暗自诧异,右拳又击他面门。杨过伸臂招架,苦在他不明拳理,丝毫不会最普通的拆解之法,净光右拳一引,左拳疾出,又是砰的一响,打中他的小腹。杨过痛得弯下了腰,净光竟然下手不容情。右掌掌缘猛斩而下,正中项颈。他满拟这一斩对准要害,要他立时晕倒,以报昔日之仇,那知杨过大有乃祖杨铁心至死不屈的硬骨头,身子晃了一晃,仍不跌倒,只是头脑昏眩,已全无还手之力。
崔志方此时已知他确是不会武功,叫道:“净光,住手。”净光向杨过道:“喂,你服了我么?”杨过骂道:“臭贱贼道,终有一日要杀了你!”净光大怒,两拳连击,都打在他的鼻梁之上。杨过被殴得昏天黑地,摇摇晃晃,就要跌倒,不知怎地,全身忽有一股热气从丹田中直冲上来,眼见净光第三拳又向面门击至,闪无可闪,避无可避,自然而然的双腿一弯,口中阁的一声叫喝,手掌推出,正中净光小腹。但见他一个魁梧奇伟的身躯突然平平飞出,腾的一响,尘土飞扬,跌在三丈之后,直僵僵的躺在地下,再也动弹不得了。
旁观的众道士见净光以大欺小,毒打杨过,均有不平之意,长一辈的除赵志敬外,都出声阻拦,那知突然之间,忽见净光被杨过双掌推出,直挺挺的跌在地下,动也不动,人人都大为讶异,一齐拥过去察看。杨过无意中使用蛤蟆功,第一次在桃花岛上击毙一名丐帮弟子,这一次又将净光打得直飞出去,只听见众道士乱叫:“啊哟,不好,死了!”“没气啦,准是震碎了内脏!”“快禀报掌教祖师。”杨过心知又已闯下了大祸,昏乱中不及细想,当下撒腿便奔。
众道都在查探净光的死活,杨过悄悄溜走,竟无人留心。赵志敬一看净光的伤势,见他十成中倒已死了九成,实无活命之望,又骇又怒,大叫:“杨过,杨过,你学的是甚么妖法?他武功虽强,只因平日长在重阳宫留守,见闻不广,竟不识得蛤蟆功的手法。他叫了几声,不闻杨过答应,众道士回过身来,已不见他的纵影。赵志敬立传口令,东西南北,分头追拿,心想终南山方圆数里,都是重阳宫的势力,谅你这小小孩童能逃到何处?”
且说杨过慌不择路,迈步乱闯,只拣树林密处钻去,奔了一阵,只听得背后喊声大振,四下里都有人在大叫:“杨过,杨过,你这小子快出来。”他心中更慌,七高八低的乱走,忽觉前面人影一晃,一名道士已见到了他,掩着过来。杨过急忙转身,西边又有一名道士,大叫:“在这里啦,在这里啦。”杨过低头急冲,那道士张臂扑来,杨过垂膝俯腰,仍使蛤蟆功之劲,一托一拍,将他从自己头顶甩了过去,那道士虽然未受重伤,却也跌得七荤八素,遍体鳞伤。另外两名道人见他出手凶狠,当下不敢过分逼近,只是在三四丈外站着,远远叫喊。
杨过用蛤蟆功连胜二道,恐惧之心少却,但足下毫不停留,仍是向前疾冲,走了一阵,已将身后诸道拋远,正自欢喜,忽听一棵大树后忽喇一响,窜出一个面目清秀的中年道人,拦在身前。杨过认得他是丘处机座下的大弟子尹志平,在重阳宫第三代弟子中地位最高,急忙转而向左。那知尹志平身法好快,左手一探,已抓住他的胸口,微笑道:“跟我走吧!”杨过仍运蛤蟆功功夫,双掌齐出。尹志平见他出掌厉害,心中一惊,急忙抢在头里,不待他掌力发出,两双手已紧紧抓住他的手腕,硬生生将他的蛤蟆功逼了回去。须知蛤蟆功虽是武林中一等一的厉害功夫,但杨过修习时日极浅,如何是全真第三代高弟子的对手?只急得双足乱跳,正要破口骂人,尹志平忽然叹了口气,放脱双手,道:“你快快逃下山去,我在这里给你掩护。若给你师父拿到,你这条小命再也不保了。”
原来尹志平已听弟子传报此事,他向来知道赵志敬脾气暴躁,待人刻薄寡恩,与他素来不睦,又见杨过口肿目青,满脸血污,定是遭过一番毒打,想起昔年与他父同门学艺之情,心肠忽软,当下放他逃走。
杨过呆了一呆,近年来他受尽欺辱,对人人都不相信,只怕尹志平故意相害,当下头也不回的向前急奔,隐隐听到身后尹志平在与人呶呶争辩。他这一阵急奔,实是出足了全力,幸亏十余年修习内功,这才支撑得住。他避开道路,在草丛乱石中向山下狂跑,眼见天色逐渐昏黑,全身酸软,几欲跌倒,只得坐在石上喘一喘气。坐了一会,待要站起来再走时,忽听身后有人一声冷笑。杨过吓了一跳,回过头来,一颗心吓得几乎要从口腔中跳将出来,只见身后一个道人横眉怒目,长须垂胸,正是赵志敬。
二人相对怒视半晌,片刻之间,都是一动也不动。杨过突然大叫一声,转身便逃。赵志敬抢上前去,一把抓他后口。杨过向前一扑,拾起一块石子,向后掷出。赵志敬侧身避过,足下加快,二人相距更加近了。杨过狂奔几步,只见前面是一片峭壁,也不知下面是深谷还是山溪,勇身往下一跳,登时甚么也不知道了。
赵志敬凭着峭壁向下张望,只见杨过沿着青草斜坡,堕碌碌的滚进了树丛之中。他可不敢就此跃下,于是另寻路径,绕道到那青草坡上,顺着杨过在草地上压平的一条路线,寻进树丛,只见树林越行越密,到后来竟是遮得不见半点日光。他走出数丈,猛地省起,这是重阳祖师昔年所居的活死人墓,本派向有严规,任谁不得入内一步,但若容杨过就此躲过,却是心有不甘,当下高声叫道:“杨过,杨过,快出来。”
叫了几声,不闻丝毫回音,他大着胆子,又向前走了几步,朦胧中见地下立着一块石碑,低头一看,见碑上刻着四个字道:“外人止步。”赵志敬踌躇半晌,提高嗓子又叫:
“杨过你这小贼,再不出来,抓住你活活打死。”叫声甫毕,忽闻林中起了一阵嗡嗡异声,接着灰影晃动,一群白色蜂子从树叶间飞出,扑了过来。赵志敬大惊,挥动袍袖要将蜂子驱开,他内力深厚,衣袖上的劲道原自不小,但挥了数挥,蜂群突分为二,一群正面扑来,另一群却从后攻至。赵志敬更是心惊。不敢丝毫怠慢,双袖飞舞,护住全身。那知这群玉蜂似通灵性,数扑不入,二群又分为四群,东南西北四面进攻。赵志敬不敢再行抵御,双袖挥动掩住头脸,急忙转身奔出。
那群玉蜂嗡嗡追来,飞得虽不甚速,却是死缠不退。赵志敬逃向东,玉蜂追向东,他逃向西,玉蜂追向西。他衣袖舞得微一缓慢,两只蜂子猛地从空隙中钻了进去,在他右颊上各螯了一针。赵志敬剧痛难当,袖法更加乱了。心想:“今日我命休矣!”只道群蜂要拥而上,那知玉蜂一螯即足,不肯多费力气,见蜂毒发作,他痛得在林边草坡上滚来滚去,随即收队回林。
且说杨过摔在山坡,晕去了滚进树林,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然身上刺痛,一疼睁开眼来,只见无数白色蜂子在身周飞舞来去,耳中听到的尽是嗡嗡之声。他这一日受尽了苦楚,究竟年纪幼小,终于再也难以撑持,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不知是真是幻,终于又晕了过去。
又过了良久良久,忽觉口中有一股冰凉清香的甜浆,缓缓灌入咽喉,他昏昏沉沉的吞入肚内,但觉说不出的受用,微微睁眼,忽见一张生满鸡皮疙瘩的丑脸,正向自己怒目而视。杨过一惊,险险又要昏去。那丑脸人伸出左手,捏住他的下颚,右手拿着一只杯子,又将甜浆灌在他口里。须知这是玉蜂所酿的蜂蜜,能治百毒,若治玉蜂本身所螯之毒,更是灵验无比。
杨过但感身上痛楚登减,知那丑人并无恶意,微微一笑,表示谢意。那丑脸人也是一笑。岂知她不笑倒也罢了,这一笑牵动脸上肌肉,更是奇丑难言,杨过心头一惊,只是觉得她奇丑之下,却含仁慈温柔之意,比之终南山群道的飘逸潇洒中蕴有冷峭,却令他温暖得多,于是说道:“婆婆,别让师父来捉我去。”
那丑脸老妇听他称自己为婆婆,心中甚喜,道:“孩子,你师父是谁?”杨过好久没听到这种温和关切的声音,他情感本来极易激动。胸间一热,也不回答她的问话,不禁放声大哭起来。那老妇轻轻握住他手,也不出言劝慰,让他哭个痛快。只是脸含微笑,侧头望着他,目光中充满慈和爱怜之色。
那丑脸老妇待他哭了一阵,柔声道:“你好些了吗?”那知杨过最是吃软不吹硬的性儿,别人欺他辱他,他决不能在人前流半点泪水,此时听那老妇语音温柔关切,心中一酸,忍不住又哭了起来。那老妇拿手帕给他拭泪,安慰道:“乖孩子,别哭别哭,过一会身上就不痛啦。”她越是劝慰,杨过越是哭得伤心,倒教那老妇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忽听帷幕外一个娇媚的声音说道:“孙婆婆,你怎么把人家孩子欺侮成这个样子?”
杨过抬起头来,只见一只白玉般的纤手掀开帷幕,走出一个少女来。那少女披着轻纱般的白衣,风致绰约,二十岁不到年纪,除了一头黑发之外,全身雪白,面容秀美异常,只是肌肤间少了一层血色,隐隐透着异气,却似不食人间烟火的一位仙女。杨过脸上一红,立时收声,低垂了头甚感羞愧,但随即用眼角偷看那少女,见她也正望着自己,忙又低下头来。
孙婆婆笑道:“我没法子啦,还是你来劝劝他吧。”那少女走近床边,看他头上被玉蜂螯刺的伤势,伸手摸了摸他的额角,瞧他是否发烧。杨过的额头与他掌心一碰到,不由得机伶伶打个冷战。原来她掌寒冷异常,竟似冰雪一般。那少女道:“没甚么。你已喝了玉蜂浆,半天就好。孩子,你叫甚么名字?”
杨过抬起头来,与她目光相对,心中忽有一种说不出的奇异之感,只觉这少女美极艳极,但神色之间,冷冰冰的不透半点心事,实不知她是喜是怒,是愁是乐,,竟不自禁的感到恐怖:“这女子到底是人是鬼?还是神道仙女?”虽听她语音娇柔婉转,但语气之中,似乎也没丝毫暖意,一时呆住了竟不敢回答。孙婆婆笑道:“这位龙姊姊是此间主人,她问你甚么,你都回答好啦!”
原来这美貌的白衣少女,正是活死人墓的主人小龙女,那孙婆婆是服侍她师父的女仆,自她师父逝世,两人在墓中相依为命。这日听到玉蜂的声音,知道有人闯进墓地外林,孙婆婆出去一看,见杨过已中毒挥倒,当下将他救了转来。依这墓中规矩,任谁外人都不能闯入半步,男子进来更是犯了大忌。只是杨过年幻,又见他遍体伤痕,孙婆婆虽然相貌凶恶奇丑,心地却极慈祥,是以破例相救。
杨过翻身坐起,跃下地来,向孙婆婆和小龙女都磕了一个头,说道:“弟子杨过,拜见婆婆,拜见龙姑姑。”孙婆婆眉花眼笑,连忙扶起,道:“啊,你叫杨过,不用行礼。”她在墓中住了几十年,从不与外人接触,此时见杨过人品俊秀,聪明伶俐,心中说不出的喜爱。小龙女却只点了点头,自行坐在床边的一张椅上。孙婆婆道:“你怎会到这里来?怎生受了伤?那一个歹人将你打成这个样子的啊?”她口中问着,却不等他答复,出去拿了好些点心糕饼,不断劝他吃。
杨过吃了几口糕点,于是把自己的身世遭遇,从头至尾的一一说了。他口齿伶俐,说来本已娓娓动听,加之新遭折辱,言语之中更是心情激动。孙婆婆不住叹息,时时插一句评语,竟然句句护着杨过,一会说黄蓉偏袒女儿,一会又斥责赵志敬心胸狭隘,欺侮孩子。小龙女却不动声色,悠悠闲闲的坐着,只在听杨过说到李莫愁之时,与孙婆婆对望了数眼。
孙婆婆听杨过说罢,伸臂将他搂在怀里。连说:“我这苦命的孩子。”小龙女缓缓站起身来,道:“他的伤不碍事,孙婆婆,你送他出去吧!”
孙婆婆和杨过都是一怔,杨过大声嚷道:“我不回去,我死也不回去。”孙婆婆道:
“姑娘,这孩子若是回到重阳宫中,他师父定要难为他。”小龙女道:“你送他回去,跟他师父说起,教他别难为孩子。”孙婆婆道:“唉,旁人教门中的事,咱们也管不着。”
小龙女道:“你送一瓶王蜂蜜浆去,再跟他说,那老道不能不依。”她言语虽然斯文,但自有一种威严之意,教人难以违抗。孙婆婆叹了口气,知道小龙女自来执拗,多说也是无用,双眼望着杨过,甚有怜惜之意。
杨过霍地站起,向二人作了一揖,道:“多谢婆婆和姑姑医伤,我走啦!”孙婆婆道:“你到那里去?”杨过呆了一呆,道:“天下这么大,到处都好去。”但在他心中,实不知该到何处才是,眼光之中,不自禁的露出凄然之色。小龙女道:“小兄弟,非是我不肯留你过宿,实是此处向有严规,不容旁人入来,请勿见怪。”杨过昂然道:“姑姑说那里话来?咱们后会有期了。”他虽满口学的大人口吻,但声音稚嫩,孙婆婆听来又是可笑又是可怜,见他眼中泪珠莹然,却强忍着不让泪水掉将下来,又劝道:“姑娘,这深更半夜的,就让他明儿一早再去吧。”小龙女一件事一决定,任谁劝说都不能听,微微摇头,道:“婆婆,你难道忘了师父当年的门规?”孙婆婆无法再说,站起身来,低声向杨过道:“来,孩子,我送你一件物事玩儿。”杨过伸手背在眼上一抹,低头向门外奔了出去,叫道:“我不要,也不用你送我回去。”
刚走到门口,忽然外面传进一个声音,是有人朗声叫道:“全真门下弟子尹志平奉师命拜见龙姑娘。”这声音显是在墓外林中发出,但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孙婆婆拉住杨过,道:“外面有人找你来啦,且别出去。”杨过脸色苍白,又惊又怒,身子剧烈发颤。小龙女道:“孙婆婆,你跟他们说去吧。”孙婆婆微微一沉吟,道:“也好。”她转向杨过道:“你暂且留在这儿,待我去跟他们说个明白。”那知杨过骨气极硬,道:“婆婆,你不用管我。一身作事一身当,我既失手打死了人,让他们杀我抵命便了。”说着大踏步走出门去。
孙婆婆叹道:“这孩子,这般倔强的性儿。急忙跟出,原来此时他们正在活死人墓的中心。此墓虽然号称坟墓,其实是一座极为宽敞宏大的地下居室,当年王重阳练武修功,都在此处。王重阳草创之时,一切布置力求简朴,到后来他的旧侣居入,大加整顿,变得既是雅致华美,又是奇幻百端,若无孙婆婆引导,杨过绕来绕去走上一晚,也未必能走出墓门。当下孙婆婆牵着杨过之手,片刻间穿过丛林,来到林前空地,月光下只见六七名道人一挑站着,另有四名伙工道人,抬着身受重伤的赵志敬与净光。那些道人见到杨过,轻声低语,不约而同的走上了几步。杨过挣脱孙婆婆的手,走上前去,大声道:“我在这里,要杀要剐,全凭你们就是。”
那些道人想不到他小小一个孩儿,居然这般刚硬,都颇出意料之外。人群中一个道人走了出来,伸手抓住杨过,拖了过去。杨过冷笑道:“我又不逃,你急甚么?”那道人是赵志敬的大弟子,眼见师父为了杨过身受玉蜂一螯,痛得死去活来,性命是否能保,尚在未知之天。他自幼受赵志敬抚养教诲,对他敬爱有如亲生之父,心里自然对杨过痛恨万分,听他出言冲撞,顺手就是一拳,打在他的头上。
孙婆婆本欲与群道好言相劝,见杨过被人强行拖去,心中本已大为不忍,突然见他被殴,这怒火那里还按得下?立时大踏步上前,衣袖一抖,拂在拉住杨过的那道人手上。那人只觉手腕上热辣辣的一阵剧痛,犹似被铁鞭击中一般,不由得松手放开杨过,待要喝问,孙婆婆左手已将杨过抱起,转身而行。
这挥袖夺人看似缓慢,实则迅捷已极,群道只呆了一呆,孙婆婆已行在丈许之外。三名道人怒喝:“放下人来!”一齐抢上。孙婆婆回头冷笑,道:“你们要怎地?”尹志平识得大体,知道活死人墓中的人物与师门渊源极深,不敢轻易得罪,先行喝止各人:“大家散开,不得在前辈面前无礼。”这才上前,稽首行礼,道:“弟子尹志平拜见前辈。”
孙婆婆道:“干甚么?”尹志平道:“这孩子是我全真教的弟子,请前辈赐还。”孙婆婆双眉一扬,厉声道:“你们当我之面,已将他这般毒打,待得拉回道观之中,更不知要如何折磨他。要我放回,万万不能。”
尹志平忍气道:“这孩子顽劣无比,欺师灭祖,无法无天。武林中人讲究的是敬重师长,敝教责罚于他,想来也是该的。”孙婆婆怒道:“甚么欺师灭祖,全是一面之词。”
她指着躺在担架中的净光道:“孩子跟这胖道士比武,是你们全真教自己定下的规矩,他本来不肯比,被你们硬逼着下场。既然动手,自然有输有嬴,这胖道人自己不中用,又怪得谁了?”她相貌本来丑陋,这时心中动怒,紫胀了脸皮,更是怕人。说话之间,陆陆续续又来了十多个道士,站在尹志平身后,窃窃私议,不知这个丑老婆子是谁。
尹志平心想,打伤净光之事,原也怪不得杨过,但在外人面前,不能自堕威风,说道:“此事是非曲直,咱们自当禀明掌教祖师,任祖师爷裁断。请老前辈将这孩子交下吧。”孙婆婆冷笑道:“全真教自王重阳以下,向来就没一个好人,若非如此,咱们住得这般近,干么从来不相往来?”尹志平心道:“这是你不跟咱们往来,难道是咱们故意不睬你了?”但口上却不跟她辩驳,只说:“请老前辈成全,敝教若有得罪之处,当禀明掌教祖师,再行登门谢罪。”
此时杨过搂着孙婆婆的头颈,在他耳边低声道:“这道人鬼计很多,婆婆你别上他的当。”孙婆婆见杨过跟自己亲热,极是高兴,当下心意已决:“说甚么也不能让他们将孩子抢去。”于是高声叫道:“你要带孩子去,想怎么对付他?”尹志平一怔,道:“弟子与这孩子的亡父有同门之谊,决不能难为亡友的孤儿,老前辈大可放心。”孙婆婆摇头道:“老婆子素来不爱跟外人多说话,少陪啦。”说着拔步走向树林。
赵志敬被人抬着,给玉蜂螯伤之处麻痒难当,但心中却极明白,听尹志平与孙婆婆斗口,久久不决,不禁愈听愈怒,突然间一跃而起,纵到孙婆婆跟前,喝道:“这是我的弟子爱打爱骂,全凭于我。不许师父管弟子,武林中可有这等规矩?”孙婆婆见他的脑袋肿得比平时几乎大了一倍,又听了他的说话,知道就是杨过的师父,一时之间倒无言语答他,只得强词夺理:“我偏不许你管教,那便怎么?”赵志敬喝道:“这孩子是你甚么人?你凭甚么来横加插手?”
孙婆婆一怔,大声道:“他早已不是你全真教的门人啦。这孩子已改拜我家小龙女姑娘为师,他好与不好,天下只有小龙女一个人管得着,你们乘早别来多管闲事。”此言一出,群道一齐大哗。
原来按照武林规矩,若未得本师允可,决不能允拜别人为师,否则即为重中叛逆,招致武林同道不齿,踪然另遇之明师本领较本师高出十倍,亦不能见异思迁,任意往高枝走。昔年郭靖拜江南七怪为师后,再跟洪七公学艺,始终不称“师父”,直至后来柯镇恶等正式允可,方与洪七公定师徒名分。此时孙婆婆被赵志敬抢白无言可对,她又从来不与武林人交往那知道这些规矩,当下信口开河,却不知犯了大忌。全真诸道中本来倒有半数怜惜杨过,一听她胆敢公然反出师门,那是全真教创教以来从所未有之事,无不大为恼怒。
赵志敬伤处一时剧痛,一时奇痒,本已难以忍耐,只觉拼了一死,反而爽快,咬牙问杨过道:“杨过,此事当真。”杨过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之人,他见孙婆婆为了护着自己与师父争吵,不论她说甚么都要应承,于是大声叫道:“臭道士,你这般打我,为甚么还认你为师?不错,我拜了孙婆婆为师,又拜了龙姑姑为师啦。”
赵志敬气得胸口几欲炸裂,飞身而起,双手往他身上抓去。孙婆婆骂道:“好杂毛,你作死么?”右臂格出,与赵志敬手腕一碰,那赵志敬是全真教第三代弟子中的第一高手,若论武功造诣,犹在尹志平之上,虽然身受重伤,出势仍是极为猛烈。二人手臂一交,各自倒退了两步。孙婆婆呸了一声,道:“好杂毛,倒非无能之辈。”赵志敬一抓不中,二抓又出。这次孙婆婆不敢再小觑于他,侧身避过,裙里腿无影无踪的忽地飞出。赵志敬听到风声,待要躲避,被玉蜂所螯之处突然奇痒难当,不禁“嗳哟”一声大叫,抱头蹲低,就在他大叫声中,孙婆婆一腿踢在他的胁下。赵志敬身子飞起,在半空中还是痒得“嗳哟”的大叫。
尹志平抢上两步,纵身将赵志敬接住,交给身后的弟子。他见孙婆婆武功家数奇异无伦,知道自己未必是她敌手,一声忽哨,六名道人从两侧围上,布成了天罡北斗之阵,将孙婆婆与杨过包在中间。叫声:“得罪!”两旁天枢,摇光的两名道人攻了上去。
孙婆婆不识得这个阵法,只还了几招,立时知道厉害,兼之左手抱着杨过,只能一手应敌,拆到十二三招时,已是凶险百出。这七名道士的武功个个在她之下,但七人联而为一,所生威力却又不止大了七倍。孙婆婆每一攻着都被尹志平推动阵法,极巧妙的化解开去,而北斗阵的攻势却是连绵不断,防不胜防。再拆十余招,孙婆婆的右掌被两名道士缠住了,左侧又有两名道士攻上。迫于无奈,只得放下杨过,出右手相迎。只听得北斗阵中一声忽哨,有两名道士抢上来拿杨过。
孙婆婆暗暗心惊:“这批臭道士可真的有点本事,老婆子对付不了。”一面出裙里腿逐开两人,口中嗡嗡嗡的低吟起来,这吟声初时极为轻微,众人全不在意,但她的吟声后与前一声相叠,重重叠叠,竟然越来越响,众道士都觉耳中渐不舒服,越听越是难过,有的竟用手指去塞住耳朵,攻势顿缓。
尹志平与孙婆婆一起相斗,却是全神戒备。他知当年住在这活死人墓中的前辈,武功可与全真教的创教祖师并驾争先,她的后人自然不是等闲之辈,自以听到嗡嗡之声,只道是一种传音摄心之法,急忙屏息宁神,以防为敌人所制。那知听了一阵,她吟声虽然不断加响,自己心旌却毫无动摇之象,正自奇怪,猛然间想起一事,不由得大惊失色。
(第三册完)
第十二回 英雄大宴
次日杨过在厅上用过早点,见郭芙在天井中伸手相招,武氏兄弟却在旁探头探脑。杨过暗暗好笑,向郭芙走去,问道:“你找我么?”郭芙笑道:“是啊,你陪我到门外走走,我要问你这些年来在干些什么。”杨过嘘了口长气,心想那真一言难尽,三日三夜也说不完,而且这些事又怎能跟你说?
二人并肩走出大门,杨过一侧头,见武氏兄弟遥遥跟在后。郭芙早已知道,却假装没瞧见,只向杨过絮絮相询。杨过详说初入重阳宫时她父亲如何打得群道落花流水,他如何作弄鹿清笃,尽拣些没要紧的闲事乱说一通,东拉西扯,惹得郭芙格格娇笑。
二人缓步行到柳树之下,忽听得一声长嘶,一匹癞皮瘦马奔将过来,在杨过身上挨挨擦擦,甚是亲热。武氏兄弟见了这匹丑马,忍不住哈哈大笑,走到二人身边。武修文笑道:“杨兄,这匹千里宝马妙得紧啊,亏你好本事觅来?几时你也给我觅一匹。”武敦儒正色道:“这是大食国来的无价之宝,你怎买得起?”郭芙望望杨过,望望丑马,见二者一般的骯脏潦倒,不由得格的一声笑了出来。
杨过笑道:“我人丑马也丑,原本相配。两位武兄的坐骑,想来神骏得紧了。”武修文道:“咱哥儿俩的坐骑,也不过比你的癞皮马好些。芙妹的红马才是宝马呢。以前你在桃花岛上早见过的。”杨过道:“原来郭伯伯将红马给了姑娘。”
四个人边说边走。郭芙忽然指着西首,说道:“瞧,我妈又传棒法去啦。”杨过转过头来,只见黄蓉和一个年老乞丐正向山坳中并肩走去,两人手中都提着一根杆棒。武修文道:“鲁长老也真够笨的了,这打狗棒法学了这么久,还是没学会。”杨过听到“打狗棒法”四字,心中一凛,却丝毫不动声色,转过头来望着别处,假装观赏风景。
只听郭芙道:“打狗棒法是丐帮的镇帮之宝,我妈说这棒法神妙无比,乃天下兵刃中最厉害的招数,自不是十天半月就学得会的。你说他笨,你好聪明么?”武敦儒叹了口气,道:“可惜除了丐帮帮主,这棒法不传外人。”郭芙道:“将来如你做丐帮帮主,鲁帮主自会传你。这棒法连我爹爹也不会,你不用眼热。”武敦儒道:“凭我这块料儿,怎能做丐帮帮主?芙妺,你说师母怎会选中鲁长老接替?”郭芙道:“这些年来,我妈也只挂个名儿。丐帮大大小小的事儿,一直就交给鲁有脚长老办着。我妈听到丐帮中这许多啰哩啰唆的事儿就头痛,她说何必老这样有名无实,不如干脆叫鲁长老做了帮主。等鲁长老学会打狗棒法,我妈就正式传位给他啦。”
武修文道:“芙妹,这打狗棒法到底是怎样打的?你见过没有?”郭芙道:“我没见过。咦,我见过的!”从地下检起一根树枝,在他肩头轻击一下,笑道:“就是这样!”武修文大叫:“好,你当我是狗儿,你瞧我饶不饶你?”伸手作势要去抓她。郭芙笑着逃开,武修文追了过去。两人兜了个圈子又回到原地。
郭芙笑道:“小武哥哥,你别再闹,我倒有个主意。”武修文道:“好,你说。”郭芙道:“咱们去偷着瞧瞧,看那打狗棒法究竟是个什么宝贝模样。”武修文拍手叫好。武敦儒却摇头道:“要是给师母知觉咱们偷学棒法,定讨一顿好骂。”郭芙愠道:“咱们只瞧个样儿,又不是偷学。再说,这般神妙的武功,你瞧几下就会了么?大武哥哥,你可真算了不起。”武敦儒给她一顿抢白,只微微一笑。郭芙又道:“昨儿咱们躲在书房里偷听,我妈骂了人没有?你就是一股劲儿胆小。小武哥哥,咱们两个去。”武敦儒道:“好,好,算你的道理对,我跟你去就是。”郭芙道:“这天下第一等的武功,难道你就不想瞧瞧?你不去也成,我学会了回来用这棒法打你。”说着举起手中树枝向他一扬。
他三人对打狗棒法早就甚为神往,耳闻其名已久,但到底是怎么个样儿,却从来没见过。郭靖曾跟他们讲述,当年黄蓉在君山丐帮大会之中如何以打狗棒法力折群雄、夺得帮主之位,三个孩子听得欣慕无已。此刻郭芙倡议去见识见识,武郭儒嘴上反对,心中早就一百廿个的愿意,只装作勉为其难,不过听从郭芙的主意,万一事发,师母须怪不到他。
郭芙道:“杨大哥,你也跟我们去罢。”杨过眺望远山,似乎正涉遐思,全没听到他们的话。郭芙又叫了一遍,杨过才回过头来,满脸迷惘之色,问道:“好好,跟你去,到那里啊?”郭芙道:“你别问,跟我来便是。”武敦儒道:“芙妹,要他去干么,他又看不懂,笨头笨脑的弄出些声音来,岂不教师母知觉了?”郭芙道:“你放心,我照顾着他就是了。你们两个先去,我和杨大哥随后再来。四个人一起走脚步声太大。”
武氏兄弟老大不愿,但素知郭芙的言语违拗不得。兄弟俩当下怏怏先行。郭芙叫道:“咱们绕近路先到那棵大树上躲着,大家小心些别出声,我妈不会知觉的。”武氏兄弟遥遥答应,加快脚步去了。
郭芙瞧瞧杨过,见他身上衣服委实破烂得厉害,说道:“回头我要妈给你做几件新衣,你打扮起来,就不会这般难看了。”杨过摇头道:“我生来难看,打扮也没用的。”
郭芙说过便算,也没再将这事放在心上,瞧着武氏兄弟的背影,忽然轻轻叹了口气。杨过道:“你为什么叹气?”郭芙道:“我心里烦得很,你不懂的。”
杨过见她脸色娇红,秀眉微蹙,确是个绝美的姑娘,比之陆无双、完颜萍、耶律燕等还更美上三分,心中微微一动,说道:“我知道你为什么烦心。”郭芙笑道:“这又奇了,你怎会知道?真胡说八道。”杨过道:“好,我如猜中了,你可不许抵赖。”
郭芙伸出一根白白嫩嫩的小手指抵着右颊,星眸闪动,嘴角蕴笑,道:“好,你猜。”杨过道:“那还不容易。武家哥儿俩都喜欢你,都讨你好,你心中就难以取舍。”
郭芙给他说破心事,一颗心登时怦怦乱跳。这件事她知道、武氏兄弟知道、她父母知道,甚至师公柯镇恶也知道,可是大家都觉得此事难以启齿,每个人心里常常想着,口中却从来没提过一句。此时斗然间给杨过说了出来,不由得她满脸通红,又高兴,又难过,又想嘻笑,又想哭泣,泪珠儿在眼眶中滚来滚去。
杨过道:“大武哥哥稳重斯文,小武哥哥说话好听。两个儿都年少英俊,性子聪明,又都千依百顺,向我大献殷勤,当真哥哥有哥哥的好,弟弟有弟弟的精,可是我一个儿,又怎能嫁两个人?”郭芙怔怔的听他说着,听到最后一句,啐了一口,说道:“你满嘴胡说,谁理你啦?”杨过瞧她神色,早知已全盘猜中,口中轻轻哼着小调儿:“可是我一个儿啊,又怎能嫁两个人?”
他连哼几句,郭芙始终心不在焉,似乎并没听见,过了一会,才道:“杨大哥,你说是大武哥哥好呢,还是小武哥哥好呢?”这句话问得甚是突兀。她与杨过虽是儿时游伴,但当时便有嫌隙,又多年未见,现下两人都已长大,这般女儿家的心事怎能向他吐露?可是杨过生性活泼,只要不得罪他,他跟你嘻嘻哈哈,有说有笑,片刻间令人如坐春风,似饮美酒。况且郭芙心中不知已千百遍的想过此事,确然觉得二人各有好处,日常玩耍说笑,和武修文较为投机相得,但要办什么正事,却又是武敦儒妥当得多。女孩儿情窦初开,平时对二人或嗔或怒,或喜或愁,将兄弟俩摆弄得神魂颠倒,在她内心,却好生为难,不知该对谁更好些才是,她没人可商量,这时杨过说中她心事,竟不自禁的问出了口。
杨过笑道:“我瞧两个都不好。”郭芙一怔,问道:“为什么?”杨过笑道:“倘若他二人好了,我杨过还有指望么?”他一路上对陆无双嬉皮笑脸的胡闹惯了,其实并非当真有甚邪念,这时和郭芙说笑,竟又脱口而出。郭芙一呆,她是个娇生惯养的姑娘,从来没人敢对她说半句轻薄之言,当下不知该发怒还是不该,板起了脸,道:“你不说也就罢了,谁跟你说笑?”说着展开轻功,绕小路向山坳后奔去。
杨过碰了个钉子,觉得老大不是意思,心想:“我挤在他们三人中间干么?”转过身来,缓缓而行,心想:“武家兄弟把这姑娘当作天仙一般,唯恐她不嫁自己。其实当真娶到了,整天陪着这般娇纵横蛮的一个女子,定是苦头多过乐趣,嘿,也真好笑。”
郭芙奔了一阵,只道杨过定会跟来央求赔罪,不料立定稍候,竟没他的人影。她心念一转,暗道:“这人不会轻功,自然追我不上。”当即向来路赶回,只见他反而走远,忙奔到他面前,问道:“你怎么不来?”杨过道:“郭姑娘,请你转告你爹爹妈妈,说我走啦。”郭芙一惊,道:“好端端的干么走了?”杨过淡淡一笑,道:“也没什么,我本来不为什么而来,既然来过了,也就该去了。”
郭芙素来喜欢热闹,虽然心中全然瞧不起杨过,只觉得听他说笑,比之跟武氏兄弟说话另有一股新鲜味儿,实是一百个盼望他别走,说道:“杨大哥,咱们这么久没见,我有好多话要问你呢。再说,今晚开英雄大宴,东南西北、各家各派的英雄好汉都来聚会,你怎不见识见识呢?”
杨过笑道:“我又不是英雄,也来与会,岂不教那些大英雄们笑话?”郭芙道:“那也说得是。”微一沉吟,道“反正陆家庄不会武功之人也很多,你跟那些帐房先生、管家们一起喝酒吃饭,也就是了。”杨过一听大怒,心想:“好哇,你将我当作低三下四之人看待了。”脸上丝毫不露气恼之色,笑道:“那可不错。”他本想一走了之,此时却将心一横,决意要做些事情出来出一口恶气。
郭芙自小娇生惯养,不懂人情世故,她这几句话其实并非有意相损,却不知无意中已大大得罪了人。她见杨过回心转意,笑道:“快走罢,别去得迟了,给妈先到,就偷看不到了。”她在前快步而行,杨过气喘吁吁的跟着,落脚沉重,显得十分的迟钝笨拙。
好容易奔近黄蓉平时传授鲁有脚棒法之处,见武氏兄弟已爬在树梢,四下张望。郭芙跃上树枝,伸下手来拉杨过上去。杨过握着她温软如绵的小手,不由得心中一荡,但随即想起:“你便再美十倍,也怎及得上我姑姑半分?”
郭芙悄声问道:“我妈还没来么?”武修文指着西首,低声道:“鲁长老在那里舞棒弄棍,师母和师父走开说话去了。”郭芙生平就只怕父亲一人,听说他也来了,觉得有些不妥,但见鲁有脚拿着一根竹棒,东边一指,西边一圈,毫无惊人之处,低声道:“这就是打狗棒法么?”武敦儒道:“多半是了。”
郭芙又看了几招,但觉呆滞,不见奥妙,说道:“鲁长老还没学会,没什么好看,咱们走罢。”杨过见鲁长老所使的棒法,与洪七公当日在华山绝顶所传果然分毫不错,暗暗冷笑:“小女孩儿什么也不懂,偏会口出大言。”
武氏兄弟对郭芙奉命唯谨,听说她要走,正要跃下树来,忽听树下脚步声响,郭靖夫妇并肩走近。只听郭靖说道:“芙儿的终身大事,自然不能轻忽。但过儿年纪还小,少年人顽皮胡闹总免不了的。在全真教闹的事,看来也不全是他错。”黄蓉道:“他在全真教捣蛋,我才不在乎呢。你顾念郭杨两家祖上累世的交情,原本是该的。但杨过这小子狡狯得紧,我越是瞧他,越觉得像他父亲,我怎放心将芙儿许他?”
杨过、郭芙、武氏兄弟四人听了这几句话,无不大惊。四人虽知郭杨两家本有瓜葛牵连,却不知上代原来渊源极深,更万想不到郭靖有意把女儿许配给杨过。这几句话与各人都有莫大干系,四人自均都凝神倾听,四颗心一齐怦怦乱跳。
只听郭靖道:“杨康兄弟不幸流落金国王府,误交匪人,才落得如此悲惨下场,到头来竟致尸骨不全。如他自小就由杨铁心叔父教养,决不至此。”黄蓉叹了口气,过了一会,低低的道:“那也说得是。”
杨过对自己身世从来不明,只知父亲早亡,死于他人之手,至于怎样死法,仇人是谁,即自己生母也不肯明言。此时听郭靖提到他父亲,说什么“流落王府,误交匪人”,又是什么“尸骨不全”,登时如遭雷轰电掣,全身发颤,脸如死灰。郭芙斜眼瞧了他一眼,见他如此神色,不由得心中害怕,担心他突然摔下,就此死去。
郭靖与黄蓉背向大树,并肩坐在一块岩石之上。郭靖轻抚黄蓉手背,温言道:“自从你怀了这第二个孩子,最近身子大不如前,快些将丐帮的大小事务一古脑儿的交了给鲁有脚,须得好好调养才是。”郭芙大喜,心道:“原来妈妈有了孩子,我多个弟弟,那可有多好。妈怎么又不跟我说?”
黄蓉道:“丐帮之事,我本来就没多操心。倒是芙儿的终身,好教我放心不下。”郭靖道:“全真教既不肯收容过儿,让我自己好好教他罢。我瞧他人是极聪明的,将来我把功夫尽数传与他,也不枉了我与他爹爹结义一场。”
杨过听郭靖言语中对自己情重,心中感动,几欲流下泪来。
黄蓉叹道:“我就是怕他聪明反被聪明误,因此只教他读书,不传武功。盼他将来成为一个深明大义、正正派派的好男儿,纵使不会半点武功,咱们将芙儿许他,也是心满意足的了。”郭靖道:“你用心本来很好,可是芙儿是这样的一个脾气,这样的一身武功,要她终身守着一个文弱书生,你说不委屈她么?你说她会尊重过儿么?我瞧啊,这样的夫妻定然难以和顺。”黄蓉笑道:“也不怕羞!原来咱俩夫妻和顺,只因为你武功胜过我了。郭大侠,来来来,咱俩比划比划。”郭靖笑道:“好,黄帮主,你划下道儿来罢。”只听啪的一声,黄蓉在郭靖肩头轻轻拍了一下。
过了一会,黄蓉道:“唉,这件事说来好生为难,就算过儿的事暂且搁在一旁,武家哥儿俩又怎生分解?你瞧大武好些呢,还是小武好些?”郭芙和武氏兄弟三人之心自然大跳特跳。杨过事不关己,却也急欲知道郭靖对二人的评语。
只听郭靖“嗯”了一声,隔了好久始终没有下文,最后才道:“小事情上是瞧不出的。一个人要面临大事,真正的品性才显得出来。”他声调转柔,说道:“好,芙儿年纪还小,过几年再说也不算迟,说不定到那时一切自有妥善安排,全不用做父母的操心。你教导鲁长老棒法,可别太费神了,这几日我总觉你气息不顺,很有些担心。我找过儿去,跟他谈谈。”说着站起身来,向来路回去。
黄蓉坐在石上调匀一会呼吸,才招呼鲁有脚过来试演棒法。这时鲁有脚已将三十六路打狗棒法尽数学全,只是如何使用却未领会诀窍。黄蓉耐着性子,一路路的详加解释。
那打狗棒法的招数固然奥妙,而诀窍心法尤其神妙无比,否则小小一根青竹棒儿怎得成为丐帮镇帮之宝?以欧阳锋如此厉害的武功,竟要苦苦思索,方能拆解得一招半式?黄蓉已花了将近一个月工夫,才将招数传授了鲁有脚,此时再把口诀和变化心法念了几遍,叫他牢牢记住,说到融会贯通,那是要瞧各人的资质与悟性了,却不是师父所能传授得了的。
郭芙与武氏兄弟不懂棒法,只听得索然无味,什么“封”字诀如何如何,“缠”字诀又怎样怎样,第十八变怎样转为第十九变,而第十九变又如何演为第二十变。三人几次要想溜下树去,却又怕给黄蓉发觉,只盼她尽快说完口诀,与鲁有脚一齐走开。那知黄蓉预定今日在英雄大宴之前将帮主之位传给鲁有脚,预定此时将棒法口诀一齐传完,倘若他无法领会,宁可日后慢慢再教,总须遵依帮规,使他在接任帮主之时已学会打狗棒法,因之说了将近一个时辰还没说完。偏生鲁有脚天资不佳,近年记心减退,一时之间又怎记得了这许多?黄蓉反来覆去说了一遍又一遍,他总难记得周全。
黄蓉自十五岁上与郭靖相识,对资质迟钝之人相处已惯,鲁有脚记心不好,她倒也并不着恼。苦在帮规所限,这口诀心法必须以口相传,决不能录之于笔墨,否则写将出来让他慢慢读熟,倒可省却不少心力了。
当日洪七公在华山绝顶与欧阳锋比武,损耗内力后将这棒法每一招每一变都教了杨过,叫他演给欧阳锋观看,但临敌使用的口诀心法却一句不传。他想杨过虽听了招数,不明心法,实无半点用处,这样便不算犯了帮规,而当时并非真的与欧阳锋过招,使棒的心法自也不必传授。那知杨过竟在此处原原本本的尽数听到。他天资高出鲁有脚百倍,只听了三遍,已一字不漏的记住,鲁有脚却兀自颠三倒四、缠七夹八的背不清楚。
黄蓉第二次怀孕之后,某日修习内功时偶一不慎,伤了胎气,身子由是虚弱。这日教了半天,颇感疲累,倚在石上休息,合眼养了一会神,叫道:“芙儿、儒儿、文儿、过儿,一起都给我滚下来罢!”
郭芙等四人大吃一惊,都想:“怎么她不动声色,原来早知道了!”郭芙笑道:“妈,你真有本事,什么都满不过你。”说着使招“乳燕投林”,轻轻跃在她面前。武氏兄弟跟着跃下,杨过却慢慢爬下树来。
黄蓉哼了声道:“凭你们这点功夫,也想偷看来着?倘若连你们几个小贼也知觉不了,行走江湖,只怕过不了半天就中歹人埋伏。”郭芙讪讪的有些不好意思,但自恃母亲素来宽纵,也不怕她责骂,笑道:“妈,我拉了他们三个来,想要瞧瞧威震天下的打狗棒法,那知道鲁长老使的一点也不好看。妈,你使给我们见识见识。”
黄蓉一笑,从鲁有脚手中接过竹棒,道:“好,你小心着,我要绊小狗儿一交。”郭芙全神留心下盘,只待竹棒伸来,立即上跃,教她绊之不着。黄蓉竹棒一晃,郭芙急忙跃起,双足离地半尺,刚好棒儿一绊,全不使力的便将她绊倒了。郭芙跳起身来,大叫:“我不来,我不来。那是我自己不好。”黄蓉笑道:“好罢,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
郭芙摆个马步,稳稳站着,转念一想,说道:“大武哥哥,小武哥哥,你两个在我旁边,也摆马步。”武氏兄弟依言站稳。郭芙伸出手臂与二人手臂相勾,合三人之力,当真是稳若泰山,说道:“妈,不怕你啦,除非是爹爹的降龙十八掌,那才推得动我们。”黄蓉微微一笑,挥棒往三人脸上横扫过去,势挟劲风,甚为峻急。三人连忙仰后相避,这么一来,下盘扎的马步自然松了。黄蓉竹棒回带,使个“转”字诀,往三人脚下掠去,三人立足不稳,同时扑地跌倒。总算三人武功已颇有根基,上身微一沾地,立即跃起。
郭芙叫道:“妈,你这个仍是骗人的玩意儿,我不来。”黄蓉笑道:“适才我传授鲁长老那绊、劈、缠、戳、挑、引、封、转八诀,那一诀是用蛮力的?你说我这是个骗人的玩竟儿,那不错,武功之中,十成中九成是骗人玩意儿,只要能把高手骗倒,那就是胜了。只有你爹爹的降龙十八掌这等武功,那才是真功夫硬拚,用不着使巧劲诈着。可是要练到这一步,天下能有几人能够?”
这几句话只把杨过听得暗暗点头,凝思黄蓉所述的打狗棒心法,与洪七公所说的招数一加印证,当真奥妙无穷。郭芙等三人虽懂了黄蓉这几句话,却未悟到其中妙旨。
黄蓉又道:“这打狗棒法是武林中最特异的功夫,卓然自成一家。单学招数,如不知口诀,那是一点无用。凭你绝顶聪明,只怕也难以自创一句口诀,以之与招数相配。但若知道了口诀,非我亲传招数,也只记得什么‘绊、劈、缠、戳、挑、引、封、转’八个字而已,因此不怕你们四个小鬼偷听。要是我传授别种武功,未得我的允准,以后可万万不能偷听偷学,知道了么?”郭芙连声答应,笑道:“妈,你的功夫我何必偷学?难道你还有不肯教我的么?”
黄蓉竹棒在她臀上轻轻一拍,笑道:“跟两位武家哥哥玩去。过儿,我有几句话跟你说。老,你慢慢去想罢,一时记不全,日后再教你。”鲁有脚、郭芙等四人别了黄蓉,自回陆家庄去,只留下杨过站着。
杨过心中怦怦而跳,生怕黄蓉知道他偷学打狗棒法,要施辣手取他性命。
黄蓉见他神色惊疑不定,拉着他手,叫他坐在身边,柔声道:“过儿,你有很多事,我都不明白,倘若问你,料你也不肯说。不过这个我也不怪你。我年幼之时,性儿也极怪僻,全亏得你郭伯伯处处容让。”说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嘴角边现出微笑,想起了自己少年时淘气之事,又道:“我不传你武功,本意是为你好,那知反累你吃了许多苦头。你郭伯伯爱我惜我,这份恩情,我自然要尽力报答,他对你有个极大的心愿,盼你将来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我定当尽力助你学好,以成全他的心愿。过儿,你也千万别让他灰心,好不好?”杨过从未听黄蓉如此温柔诚恳的对自己说话,只见她眼中充满着怜爱之情,胸口热血上涌,不由得大是感动,不禁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黄蓉抚着他的头发,柔声说道:“过儿,我什么也不用瞒你。我以前不喜欢你爹爹,因此一直也不喜欢你。但从今后,我一定好好待你,等我身子复了原,我便把全身武功都传给你。郭伯伯也说过要传你武功。”
杨过更加难过,越哭越响,抽抽噎噎的道:“郭伯母,很多事我瞒着你,我……我……我都跟你说。”黄蓉抚着他头发,说道:“今日我很倦,过几天再说不迟,你只要做个好孩子,我就喜欢啦。待会开丐帮大会,你也来瞧瞧罢。”杨过心想洪七公逝世这等大事,自须在大会中明言,擦着眼泪不住点头。
二人在大树下这一席话,都是真情流露,将从前相互不满之情,豁然消解。说到后来,杨过竟破涕为笑,又想到郭靖言语中对自己的期望与厚意,自与小龙女分别以来,首次感到这般温暖。
黄蓉说了一会话,觉得腹中隐隐有些疼痛,慢慢站起,说道:“咱们回去罢。”携着他手,缓步而行。杨过心想该把洪七公的死讯先行禀明,道:“郭伯母,我有一件很要紧的事跟你说。”黄蓉只感丹田中气息越来越不顺畅,皱着眉头道:“明儿再说,我……我不舒服。”
杨过见她脸色灰白,不禁担心,只觉她手掌有些阴凉,大着胆子暗自运气,将一股热力从手掌上传了过去。当他与小龙女在终南山同练玉女心经之时,这门掌心传功的法门已练得极是纯熟,但他怕黄蓉的内功与他所学互有冲撞抵触,初时只微微传了些过去,后来觉得通行无阻,这才增加内力。
黄蓉感到他传来的内力绵绵密密,与全真派内功全然不同,但柔和浑厚,实不在全真高手之下,体内大为受用,片刻之间,她逆转的气血已归顺畅,双颊现出晕红,心中惊异:“这孩子却在那里学到了这上乘内功?”向他一笑,意甚嘉许。
正要出言询问,郭芙远远奔来,叫道:“妈,妈,你猜是谁来了?”黄蓉笑道:“今儿天下英雄聚会,我怎知是谁来了?”突然心念一动,欢然道:“啊,是武家哥哥的师伯、师叔们,这可多年不见了。”郭芙道:“妈你真聪明,怎么一猜就中?”黄蓉笑道:“这有何难?武家哥儿俩寸步也不离开你,忽然不跟着你,定是他们亲人到了。”杨过向来自恃聪明机变,但见黄蓉料事如神,远在自己之上,不禁骇服。
黄蓉又道:“芙儿,恭喜你又得能多学一门上乘武功,就只怕你学不会。”郭芙问道:“什么武功?”杨过冲口而出:“一阳指!”郭芙不去理他,随口道:“你懂什么?妈,是什么武功?”黄蓉笑道:“杨大哥不已说了?”郭芙道:“啊,原来是妈跟你说的。”
黄蓉和杨过都微笑不语。黄蓉心想:“过儿聪明智能,胜于武家兄弟十倍。芙儿是个草包,更加不用提了。他知一阳指是一灯大师的本门功夫,武氏兄弟的师叔伯们到来,怜他兄弟孤苦,定会传授,而他哥儿俩要讨好芙儿,自是学到什么就转送给她什么了。”郭芙却好生奇怪,妈妈干么要将此事先告诉了杨过,难道真要将我终身许给这小叫化吗?想到此处,不由得向杨过白了一眼,做个鬼脸。
大理一灯大师座下有渔樵耕读四大弟子。武氏兄弟的父亲武三通即是位列第三的农夫。他自与李莫愁一战受伤,迄今影踪不见,存亡未卜。此次来赴英雄宴的是渔人点苍渔隐与书生朱子柳二人。
朱子柳与黄蓉一见就要斗口,此番睽别已十余年,两人相见,又各逞机辩。欢叙之后,点苍渔隐与朱子柳二人果然找了间静室,将一阳指的入门功夫传于武氏兄弟。
这日上午,陆家庄上又到了无数英雄好汉。陆家庄虽大,却也已到处挤满了人。
中午饭罢,丐帮帮众在陆家庄外林中聚会。新旧帮主交替是丐帮最隆重的庆典,东南西北各路高辈弟子尽皆与会,来到陆家庄参与英雄宴的群豪也均受邀观礼。
十余年来,鲁有脚一直代替黄蓉处理帮务,公平正直,敢作敢为,丐帮中的污衣、净衣两派齐都心悦诚服。其时净衣派的简长者已然逝世,梁长老长年缠绵病榻,彭长老叛去,帮中并无别人可与之争,是以这次交替顺理成章。黄蓉按着帮规宣布后,将历代帮主相传的打狗棒交给了鲁有脚,众弟子向他唾吐,只吐得他满头满脸、身前身后都是痰涎,新帮主接任之礼告成。众宾纷纷道贺。
杨过见帮主交接的礼节奇特,暗暗称异,正要起身禀报洪七公逝世的讯息,忽见一个老丐跃上大石,大声说道:“洪老帮主有令,命我传达。”帮众听了,登时齐声欢呼。他们十多年未得老帮主信息,常自挂念,忽闻他有号令到来,个个欣喜若狂。人丛中一个乞丐大声叫道:“恭祝洪老帮主安好!”众丐一齐呼叫,当真声振天地。呼声此伏彼起,良久方止。
杨过见群丐人人激动,有的甚至泪流满面,心想:“大丈夫得能如此,方不枉在这世上走一遭。但众人这等欢欣,我又何忍将洪老帮主逝世的讯息说了出来?何况我人微言轻,述说这等大事,他们未必肯信。会中七嘴八舌,势必乱成一团,这又不是好事,何必扫他们的兴?”再想:“他们问到洪老帮主的死因,我自不能隐瞒义父跟他比武之事。武氏兄弟知道我跟义父学过‘蛤蟆功’,他们焉有不说出来之理?会中这许多化子不免要疑心我从旁相助义父,一起下手,因而害死了洪老帮主,那当真百口莫辩了。待得大会散后,我详详细细的告知郭伯母,让她转告便了。”暗自庆幸亏得这老丐抢先出来,否则自己未加深思,径自直言,难免惹起重大麻烦。
只听那老丐说道:“半年之前,我在广南东路韶州始兴郡遇见洪老帮主,陪着他老人家喝了顿酒。他老人家身子健旺,胃口极好,酒量跟先前也一般无二。”群丐又大声欢叫,夹杂着不少笑声。那老丐接着道:“老帮主这些年来,杀了不少祸国殃民的狗官恶霸,他说刚听到消息,有五个大坏蛋叫作什么‘川边五丑’,奉了蒙古鞑子之命,在川东、湖广一带作了不少坏事,他老人家就要赶去查察,如确然如此,自然要取了这五条狗命。”一名中年乞丐站起身来,说道:“川边五丑前一阵好生猖獗,只行踪飘忽,我们川西众兄弟始终找他们不到。近来却突然不知去向,定是给老帮主出手除了。”丐帮弟子与观礼的群豪纷纷鼓掌。杨过心下黯然:“你们怎知洪老帮主和我义父将川边五丑打成废人之后,他二位不久便离了人世。”
那老丐又道:“洪老帮主言道:方今天下大乱,蒙古鞑子日渐南侵,蚕食我大宋天下,凡我帮众,务须心存忠义,誓死杀敌,力御外侮。”群丐齐声答应,神情甚为激昂。那老丐道:“朝廷政事紊乱,奸臣当道,要那些臭官儿们来保国护民,那是办不到的。眼下外患日深,人人都要存着个捐躯报国之心,洪老帮主命我勉励众位好兄弟,要牢牢记住‘忠义’二字。”群丐轰然而应,齐声高呼:“誓死遵奉洪老帮主的教训。”
杨过自幼失教,不知“忠义”两字有何等重大干系,但是见群丐正义凛然,不禁大有所感,心下佩服。
丐帮大会以后办的都是些本帮赏罚升黜等事,帮外宾客不便与闻,纷纷告辞退出。
到得晚间,陆家庄内内外外挂灯结彩,华烛辉煌。正厅、前厅、后厅、厢厅、花厅各处一共开了二百余席,天下成名的英雄豪杰倒有一大半赴宴。这英雄大宴是数十年中难得一次的盛举,主人既须交游广阔,众所钦服,又须豪于资财,出得起偌大费用,否则决难邀到这许多武林英豪。
郭靖、黄蓉夫妇陪伴主宾,位于正厅。黄蓉为杨过安排席次,便在她坐席之旁。郭芙与武氏兄弟反而坐得甚远。
郭芙初时有些奇怪,心想:“这人不会武功,妈怎么让他坐这好位?”突然转念一想,不由得心中一凉:“啊哟不好,爹爹说要将我许配于他,莫非妈依从了爹爹?”她越想越怕,想到刚才眼见妈妈拉住了杨过之手而行,神情亲热,又想爹妈互敬互重,爹爹若执意如此,妈妈自也不会不允。她斜眼望着杨过,又担心,又气愤,心想:“我怎能嫁给这小叫化?”忍不住要哭了出来。武修文恰好在此时说道:“芙妹,你瞧那姓杨的小子也坐在这儿,他算是那一门子的英雄?”郭芙气鼓鼓的道:“你有本事就撵他走啊!”
武氏兄弟对杨过原本只心存轻视,但在树上听到郭靖说要将女儿许配于他,已大生敌意。武修文听了郭芙之言,心想:“我何不去狠狠羞辱他一番?教他在众英雄之前大大出一番丑。师母向来极为要强好胜,这姓杨的当众栽个大筋斗,师母便决不能再要他做女婿。”他适才跟师伯学了一阳指功夫,正好一试,说道:“他既要冒充英雄,那就让他出出锋头,大大的露一下脸。”站起身来,满满斟了两杯酒,走到杨过身旁,说道:“杨大哥,这些年来你定然挺得意罢?我敬你一杯。”
杨过见武修文不住转过头去瞧郭芙,神色狡狯,显是不怀好意,心想:“他来敬酒,定有鬼花样。在酒中下毒,料也不敢,要防他下蒙药。”站起接过酒,说道:“多谢。”沾口不饮。就在此时,武修文突然伸出右手食指,往他腰间点去。他将身子挡住了旁人眼光,这一指对准了杨过的“笑腰穴”,听师伯言道,以一阳指法点中了敌人的“笑腰穴”,对方便要大笑大叫,穴道不解,始终大笑不止。
杨过早就在全神提防,岂能中此暗算?其实即是对方出其不意的突施偷袭,以他此时武功,也决不能着了道儿。若依杨过平时半点不肯吃亏的脾气,定要狠狠反击,不是摔武修文一交,便反点他“笑腰穴”,但今日与黄蓉说了一番话后,心中愉乐,和平舒畅,暗想:“你虽和我过不去,但总是郭伯伯、郭伯母的徒弟,我也不来跟你一般见识。”暗运欧阳锋所授内功,全身经脉霎时之间尽皆逆转,所有穴道即行变位,不过他此时并非头下脚上的倒立,而于这功夫也修为甚浅,经脉只能逆转片刻,一呼一吸之后便即回顺,必须再运内功,方得二次逆转片时。但就只这么短短一刻,已足令武修文这一指全无效用。
武修文一指点后,见杨过只微微一笑,坐回原位,半点不动声色,好生奇怪,回到自己席上,低声道:“哥哥,怎么师伯教的功夫不管使?”武敦儒道:“什么不管使?”武修文将适才之事说了。武敦儒冷笑道:“定是你出指不对,又或是认穴歪了。”武修文急道:“怎么不对?你瞧。”挺出手指,作势往兄长腰中点去,姿式劲道,与师伯所传丝毫不差。
郭芙小嘴一撅,道:“我还道一阳指是什么了不起的玩意,哼!瞧来也没什么用。”她知武氏兄弟学了一阳指而自己不会,虽说二人日后必定传她,却已不甚乐意。
武敦儒霍地站起身,也斟了两杯酒,走到杨过身前,说道:“杨大哥,咱哥儿俩数年不见,此番重逢,小弟也敬你一杯。”杨过心中暗笑:“你弟弟已显过身手,瞧你做哥哥的又有什么高招?”筷上正夹了一大块牛肉,也不放下,左手接过酒杯,笑道:“多谢。”
武敦儒更不遮掩,右臂倏出,袍袖带风,出指疾往杨过腰间戳去。杨过见他来指势狠,自己于这逆运经脉的功夫所习有限,只怕抵挡不住,当下不再运气逆脉,手臂下垂,将一大块牛肉挡在自己“笑腰穴”上。他这一下后发而先至,武敦儒全然不觉,食指戳去,正好刺中牛肉。杨过放下筷子,笑道:“喝了酒,吃块牛肉最好。”
武敦儒提起手来,见五只手指抓着好大一块牛肉,汁水淋漓,拿着又不是,抛去又不好,甚是狼狈,狠狠向杨过瞪了一眼,快步回座。
郭芙见手中抓着一大块牛肉,很是奇怪,问道:“那是什么?”武敦儒胀红了脸,难以答话。正狼狈间,只见丐帮新任帮主鲁有脚举着酒杯,站了起来。
他举杯向群雄敬了一杯酒,朗声说道:“敝帮洪老帮主传来号令,言道蒙古南侵日急,命敝帮帮众各出死力,抵御外侮。现下天下英雄会集于此,人人心怀忠义,咱们须得商量个妙策,使得蒙古鞑子不敢来犯我大宋江山。”群雄纷纷起立,你一言我一语,都表赞同。此日来赴英雄宴之人多数都是血性汉子,眼见国事日非,大祸迫在眉睫,早就深自忧心,有人提起此事,忠义豪杰自是如响斯应。
一个银髯老者站起身来,声若洪钟,说道:“咱们今日众家英雄在此,便当歃血为盟,共抗外敌。咱们要结成一个‘抗蒙保国盟’。常言道蛇无头不行,咱们空有忠义之志,若无一个领头的,大事难成。今日群雄在此,大伙儿便推举一位德高望重、人人心服的豪杰出来,由他领头,众人齐奉号令。”群雄一齐喝采,早有人叫了起来:“就由你老人家领头好啦!”“不用推举旁人啦!”
那老者哈哈笑道:“我这臭老儿又算得那一门子货色?武林高手,自来以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为首。中神通重阳真人仙去多年,东邪黄岛主独来独往,西毒非我辈中原汉人,南帝远在大理,都不是我大宋百姓。这个抗蒙保国盟的盟主,自是非北丐洪老前辈莫属。”
洪七公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众望所归,群雄一齐鼓掌,再无异议。
人丛中一人说道:“洪老帮主自然做得群雄盟主,除他老人家之外,又有那一个艺能服众,德能胜人,担当得了这个大任?”他话声响亮,众人齐往发声之处瞧去,却看不到人,原来说话的人身材甚矮,给旁边之人遮没了。有人问道:“是那一位说话?”
那矮子跃起身来,站到了桌上,但见他身高不满三尺,年逾四旬,满脸透着精悍之气。有人识得他是江西好汉“矮狮”雷猛。众人欲待要笑,见了他左顾右盼的威猛眼光,都把笑声吞下了肚里。只听他道:“可是洪老帮主行事神出鬼没,十年之中难得露一次脸,要是遇上了抗敌御侮的大事,恰好无法向他老人家请示,那便如何?”群雄心想:“这话倒也说得是。”雷猛又道:“咱们今日所作所为,全是尽忠报国之事,实无半点私心。咱们推举一位副盟主,洪老盟主云游四方之时,大伙儿就对他唯命是从。”
喝采鼓掌声中,有人叫道:“郭靖郭大侠!”有人叫道:“鲁帮主最好。”有人道:“丐帮前黄帮主足智多谋,又是洪老帮主的弟子,我推举黄帮主。”又有人道:“就是此间陆庄主。”更有人叫:“全真教马教主。长春子丘真人。”一时众论纷纭。
正乱间,厅口快步进来四个道人,却是郝大通、孙不二、赵志敬、甄志丙四人。杨过见他们去而复回,心道:“哼,要跟我再干一场吗?”郭靖和陆冠英大喜,忙离席相迎。全真派号称天下武术正宗,今日英雄大宴中若无全真派高手参与,不免逊色。
郝大通在郭靖耳边低声道:“有敌人前来捣乱,须得小心提防。我们特地赶回报讯。”郭靖心想,广宁子郝大通是全真教中有数高手,江湖上武功胜过他的寥寥可数,他说这几句话的声音微微发颤,对头自必是极厉害的人物,低声问道:“欧阳锋?”郝大通道:“不,是我曾折在他手下的那个蒙古人。”郭靖心中一宽,点头道:“是霍都王子?”
郝大通还未回答,只听得大门外号角声呜呜吹起,接着响起了断断续续的击盘声。陆冠英叫道:“迎接贵宾!”语声甫歇,厅前已高高矮矮的站了数十人。
堂上群雄都在欢呼畅饮,突然见这许多人闯进厅来,都微感诧异,但均想此辈定是来赴英雄宴的人物,见内中并无相识之人,也就不以为意。
郭靖低声向黄蓉转述了郝大通的说话,便即站起,夫妻俩与陆冠英夫妇一起迎了出去。郭靖识得那容貌清雅、贵公子模样的是蒙古霍都王子;那脸削身瘦的僧人是霍都的师兄达尔巴。这二人曾在终南山重阳宫中会过,虽是一流高手,但武功尚比自己为逊,也不去惧他。只见这二人分站两旁,中间站着一个身披红袍、极高极瘦、身形犹似竹杆一般的僧人,脑门微陷,便似一只碟子一般。
郭靖与黄蓉互望了一眼,他们曾听黄药师说起过密教金刚宗的奇异武功,练到极高境界之时,顶门微微凹下,此人顶心深陷,难道武功当真高深之极?两人暗中提防,同时躬身施礼。郭靖说道:“各位远道到来,就请入座喝几杯。”他既知来者是敌,也不说什么“光临、欢迎”之类口是心非的言语了。陆冠英吩咐庄丁另开新席,重整杯盘。
武氏兄弟一直帮着师父师母料理事务,武修文快手快脚,尤是第一等的精明干练人物。两兄弟指挥庄丁,在最尊贵处安排席次,一面不住道歉,请众宾挪动座位。郭芙见杨过安安稳稳的坐着,全不动弹,瞧着十分的不顺眼,心道:“你也算得什么英雄?天下英雄死光光了,也轮不到你。”向武修文使个眼色,又向杨过一努嘴。武修文会意,走到杨过身前,说道:“杨大哥,你的座位儿挪一挪。”也不等他示意可否,已指挥庄丁将他杯筷搬到了屋角落里最僻的一席。杨过心中怒火渐盛,也不说话,只暗暗冷笑。
这边厢霍都王子向那高瘦僧人说道:“师父,我给你老人家引见中原两位大名鼎鼎的英雄……”郭靖一惊:“原来他是这蒙古王子的师父。”那僧人点了点头,双目似开似闭。霍都王子道:“这位是做过咱们蒙古西征右军元帅的郭靖郭大侠,这位是郭夫人,也即是丐帮的黄帮主。”那僧人听到“蒙古西征右军元帅”八字,双目一张,斗然间精光四射,在郭靖脸上转了一转,重又半垂半闭,对丐帮的帮主却似不放在心上。
霍都王子朗声说道:“这位是在下的师尊,蒙古圣僧,人人尊称金轮国师,当今大蒙古国皇后封为第一护国大师。”这几句话说得甚为响亮,众人听了,愕然相顾,均想:“我们在这里商议抵御蒙古南侵,怎地来了个蒙古的什么护国大师?”
杨过更是一凛,记得那日在华山绝顶,义父与洪七公都曾称赞川边五丑所学功夫“了不起”,要他们带讯去叫师祖金轮国师来比划比划;此刻金轮国师与川边五丑的师父达尔巴同时到来,义父与洪七公却不在人世了,既感伤心,又知这高瘦僧人定然了得。
郭靖不知如何对付这几人才好,只淡淡的说道:“各位远道而来,请多喝几杯。”
酒过三巡,霍都王子站起身来,折扇一挥,露出扇上一朵娇艳欲滴的牡丹,朗声说道:“我们师徒今日未接英雄帖,却来赴英雄大宴,老着脸皮做了不速之客,但想到得会群贤,却也顾不得许多了。盛会难得,良时不再,天下英雄尽聚于此,依小王之见,须得推举一位群雄的盟主,领袖武林,以为天下豪杰之长,各位以为如何?”
“矮狮”雷猛大声道:“这话不错。我们已推举了丐帮洪老帮主为群雄盟主,现下正在推举副盟主,阁下有何高见?”
霍都冷笑道:“洪七公早就归位了。推一个鬼魂做盟主,你当我们都是死人么?”此言一出,群雄齐声大哗,丐帮帮众尤其愤怒异常,纷纷叫嚷。霍都道:“好罢,洪七公倘若未死,就请他出来见见。”
鲁有脚将打狗棒高举两下,说道:“洪老帮主云游天下,行踪无定。你说要见,就轻易见得着么?”霍都冷笑道:“莫说洪七公此时死活难知,就算他好端端的坐在此处,凭他的武功德望,又怎及得上我师父金轮国师?各位英雄请听了,当今天下武林的盟主,除了金轮国师,再无第二人当得。”
群雄听了这一番话,都已明白这些人的来意,显是得知英雄大宴将不利于蒙古,是以来争盟主之位。倘若金轮国师凭武功夺得盟主,中原豪杰虽决不会听他号令,却也削弱了汉人抗拒蒙古的声势。众人素知黄蓉足智多谋,不约而同的转过头去望她,心想:“这几十个人武功再强,也决不能是这里数千人的对手,不论单打独斗还是群殴,我们都不致落了下风,大家只听黄帮主号令行事便了。”
黄蓉知道今日若不动武,决难善罢,群殴自然必胜,不过难令对方心服,朗声说道:“此间群雄已推举洪老帮主为盟主,这个蒙古好汉却横来打岔,要推举一个大家从未闻名、素不相识的什么金轮国师。倘若洪老帮主在此,原可与金轮国师各显神通,一决雌雄,但他老人家周游天下,到处诛杀蒙古鞑子,铲除为虎作伥的汉奸,没料到今日各位自行到来,未能在此恭候,他老人家日后知道了,定感遗憾。好在洪老帮主与金轮国师都传下了弟子,就由两家弟子代师父们较量一下如何?”
中原群雄大半知道郭靖武功惊人,又当盛年,只怕已算得当世第一,此时纵然是洪七公也未必能强得过他,若与金轮国师的弟子相较,那是胜券在握,决无败理,当下纷纷叫好喝采,声震屋瓦。在偏厅、后厅中饮宴的群雄得到讯息,纷纷涌来,一时廊下、天井、门边都挤满了人,众人叫好助威。金轮国师一边人少,声势大大不如。
霍都当年在重阳宫与郭靖交手,一招即败,其时还道他是全真派门人,后来稍加打听,自即知道了他来历。师兄达尔巴与自己只伯仲之间,就算师兄弟两人齐上,多半也敌不过洪七公这位弟子郭大侠,但若不允黄蓉之议,今日这盟主一席自夺不到了,这个变故实非始料之所及,不禁仿徨无计。
金轮国师道:“好,霍都,你就下场去,和洪七公的弟子比划比划。”他话声重浊,这句话一口气说将出来,全然不须转换呼吸。他一直在蒙古朝廷的所在和林住,受蒙古当今垂帘听政的皇太后供奉,封为国师,料想凭着自己亲传弟子霍都的武功,在中原定然少有敌手,最多是不敌北丐、东邪、西毒等寥寥几个前辈而已,却不知他曾折在郭靖手下。霍都答应一声,随即低声道:“师父,那洪老儿的徒弟十分了得,弟子只恐难以取胜,莫要堕了师父威风。”
金轮国师脸一沉,哼了一声,道:“难道连人家的徒儿也斗不过?快下去。”霍都甚是尴尬,他输给郭靖之事,一直瞒着师父,此刻不敢事到临头才来禀明,他只道师父有通天彻地之能,当世无人能与匹敌,只消法驾来到英雄宴,盟主之位自是手到拿来,那知竟会要自己与郭靖比武,正自焦急,一个身穿蒙古官服的胖大汉子走近身来,凑嘴到他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霍都一听大喜,站起身来,张开扇子拨了几拨,朗声说道:“素闻丐帮的镇帮之宝,有一套叫做什么打狗棒法的,是洪老帮主生平最厉害的本事。小王不才,要凭这柄扇子破他一破。若是破得,看来洪七公的本事也不过尔尔了!”
黄蓉初时见有人在他耳边说话,并未在意,忽听他提到打狗棒法,只轻轻几句话,便将武功最强的郭靖撇在一边,却是谁人献此妙策?向那蒙古人瞧去,当即认出此人是丐帮中四大长老之一的彭长老,原来他已投靠蒙古,改穿了蒙古装束、留了蓬蓬松松的满鳃大胡子,帽子低垂,直遮至眼,若不留神细看,还真认不出,也只有他,才知打狗棒法非丐帮帮主不传,郭靖武功虽高,却是不会。霍都说这番话,明是指名向自己与鲁有脚挑战。鲁有脚的棒法新学乍练,领会有限,使用不得,那是非自己出马不可了。
郭靖知道妻子的打狗棒法妙绝天下,料想可以胜得霍都,但她这几个月来胎气方动,内息不调,万不能与人动武,于是步出座位,站在席间,朗声道:“我洪老恩师的打狗棒,只在遇上天下一等一的高手之时才用,只怕阁下这点微末功夫,还不配见识。你这就来领教领教他老人家的降龙十八掌好了。”
金轮国师双目半张半闭,见郭靖出座这么一站,当真是有若渊停岳峙,气势非凡,不由得暗暗吃惊:“此人果真了不起。”
霍都哈哈一笑,说道:“终南山重阳宫中,小王与阁下曾有一面之缘,当日阁下自称是马钰、丘处机诸道的门人,怎么又冒充起洪七公的弟子来啦?”郭靖正要回答,霍都抢着又道:“一人投拜数位师父,本来也是常事。然而今日乃金轮国师与洪老帮主较量功夫,阁下武功虽强,却是艺兼众门,须显不出洪老帮主的真实本事。”
这番话倒也甚为有理,郭靖本就拙于言辞,一时难以辩驳。群雄却大声叫嚷起来:“有种就跟郭大侠较量,没胆子的就夹着尾巴走罢。”“郭大侠是洪老帮主及门弟子,若他不得,谁又代得了?”“你定要尝尝打狗棒法的滋味,那你是自认为狗了。”
黄蓉朗声道:“咱们今日结盟,结的是‘抗蒙保国盟’,抗的是蒙古,所保的是大宋。三位要争盟主之位,先须得加盟。国师是不是要辞了蒙古第一国师之位,来加盟我们的同盟,共抗蒙古,共保大宋?”群雄一起笑嚷:“对,对!你们一起来抗蒙保宋吧!倒也欢迎!”
霍都仰天长笑,发笑时潜运内力,哈哈哈哈,呵呵呵呵,将群雄七嘴八舌的言语都压了下去,只震得大厅上的烛火摇晃不定。群雄相顾失色,都想:“瞧不出他年纪轻轻,公子哥儿般的人物,居然有此厉害内功。”霎时间都静了下来。
霍都朗声说道:“我师父要做的,是天下英雄的盟主。他老人家当了盟主之后,他老人家什么,大伙儿就奉命而行,不得有违。他老人家说保蒙,大伙儿就保蒙。他老人家说灭宋,大伙儿就奉命灭宋。”群雄纷纷叫嚷:“你先说个明白:咱们这个‘抗蒙保国盟’,你们三个是不是想加盟,是不是想抗蒙保宋?”有人大声叫道:“很好,欢迎蒙古国师弃暗投明,深明大义,跟我们一起来抗蒙保宋!”
霍都双手一划,说道:“到底是抗蒙保宋,还是投蒙灭宋,凭盟主一言而决,你们推举洪七公洪帮主,我们推举蒙古圣僧金轮国师,我是国师的弟子,向洪帮主的成名绝技打狗棒法领教,丐帮中那一位会这棒法的,快快代洪帮主出战,否则的话,大家遵奉我师父为盟主,听从盟主的吩咐便了。丐帮只须向我师认输投诚,弃暗投明,我们蒙古人也可网开一面,宽大为怀,原谅你们的愚昧无知。”
中原群雄喝骂声中,鲁有脚竹棒一摆,大踏步走到席间,道:“在下是丐帮新任帮主鲁有脚,打狗棒法十成中还学不到一成,原本不该使用。但你定要尝尝给打狗棒痛打一顿的滋味,在下就打你几棒罢。”鲁有脚的武功本已颇为精湛,打狗棒法虽未学全,究已使他原来武功加强不少威力,眼见霍都年甫三旬,料想他纵得高人传授,功力也必不深,他知黄蓉身子不适,总不能让她涉险。
霍都只求不与郭靖过招,旁人一概不惧,当即抱拳躬身,说道:“鲁帮主,幸会幸会。跟你讨教,再好也没有了。”黄蓉暗暗着急,但想鲁有脚新任帮主,他既已出言挑战,自己便不能再加阻拦,否则既折了鲁有脚的威风,又显得自己的权势仍在丐帮帮主之上,只有让他先斗上一阵再说。
陆家庄上管家指挥家丁,挪开酒席,在大厅上空出七八张桌子的地位来,更添红烛,将厅中心照耀得白昼相似。
霍都叫道:“请罢!”两个字刚出口,扇子挥动,一阵劲风向鲁有脚迎面扑去,风中竟微带幽香。鲁有脚怕风中有毒,忙侧头避开。霍都一扇挥出,跟着嚓的一声,扇子已折成一条八寸长的点穴笔,径向对手胁下点去。鲁有脚竹棒扬起,竟不理会他点穴,用缠字诀一绊一挑。这打狗棒法当真巧妙异常,去势全在旁人万难料到之处,霍都轻跃相避,那知竹棒猛然翻转,竟已击中他脚胫。他一个踉跄,跃出三步,才不致跌倒。旁观群雄齐声喝采,呼叫:“打中狗儿啦!”“教你尝一下打狗棒法的味道!”
这一下挫折,霍都登时面红过耳,轻飘飘一个转身,左手挥掌击了出去。鲁有脚飞起左脚,竹棒横扫,登时棒影飞舞,变幻无定。霍都暗暗心惊:“打狗棒法果然名不虚传!”打迭十二分精神,右扇左掌,全力应付。鲁有脚的棒法毕竟未曾学全,数次已可得手,始终功亏一篑。郭靖、黄蓉在旁看着,不住暗叫:“可惜!”
再拆得十余招,鲁有脚棒法中的破绽越露越大。杨过每招看得清楚,不由得暗暗皱眉。幸好打狗棒先声夺人,一出手就打中了对方脚胫,霍都心有所忌,不敢过份逼近,否则鲁有脚早已落败。黄蓉见情势不妙,正欲开言叫他下来,鲁有脚突使一招“斜打狗背”,竹棒一晃,夹头夹脸打在霍都的左边面颊。可是这一棒使得过重,失了轻妙之致,霍都羞痛交集之下,伸手急带,已将竹棒抓住,当下再没顾虑,腾的一掌,正中鲁有脚胸口,跟着又横扫一腿,喀喇一声,鲁有脚脚骨已断,一口鲜血喷出,向前直摔下去,两名七袋弟子急忙抢上扶下。群雄见霍都出手如此狠辣,都愤怒异常,纷纷喝骂。
霍都双手横持那根晶莹碧绿的竹棒,洋洋得意,说道:“丐帮镇帮之宝的打狗棒,原来也不过如此。”他有意要折辱这个中原侠义道的大帮会,双手拿住竹棒两端,便要将竹棒折为两截。
突然间绿影晃动,一个清雅秀丽的少妇已站在面前,说道:“且慢!”正是黄蓉。霍都见她身法奇快,吃了一惊,只说得一个:“你……”黄蓉左手轻挥,右手探取他双目。霍都忙举手相格,黄蓉已将竹棒轻轻巧巧的夺了过来。
这一招夺棒手法叫做“獒口夺棒”,乃是打狗棒法中极高明的招数。当年丐帮洞庭湖君山大会,黄蓉曾以这招手法在杨康手中连夺三次竹棒。这一招变幻莫测,夺棒时百发百中,再强的高手也闪避不了。堂上堂下群雄采声大起,黄蓉回身入座,将竹棒倚在身旁,留着霍都站在当地,甚是狼狈。
他虽武学精深,但黄蓉到底用何手法夺去竹棒,实不解其故,心想:“难道这女子会使幻术?”耳听得众人纷纷议嘲,斜眼又见师父脸色铁青,料想这样一个美貌少妇真正本领自必有限,当即大声道:“黄帮主,我已将棒儿还了给你,这就请来过过招。你总不会不敢罢?”此言一出,果然有人以为适才并非黄蓉夺棒,乃是他将竹棒交还,以求比试。只有武功极高之人,才看出是黄蓉强夺过来。
郭芙听了他这话大是气恼,她一生之中从未见人胆敢对母亲如此无礼,唰的一声,抽出了佩剑。武修文道:“芙妹,我去给你出气。”武敦儒也是这个心思,二人不约而同的跃到厅心。一个道:“我师母是尊贵之体。”另一个接上道:“焉能跟你这蛮子动手?”那一个又道:“你先领教领教小爷的功夫再说。”
霍都见二人年纪轻轻,但身法端稳,确是曾得名师指点,心想:“我们今日来此,原是要耀武扬威,折一折汉人武师的锐气,多打几场甚好。不过彼众我寡,如酿成合战群殴,可就难弄得很。”说道:“天下英雄请了,这两个乳臭小儿要跟我比武,倘若小王出手,只怕给人说一声以大欺小,倘若不比,倒又似怕了两个孩子。这样罢,咱们言明比武三场,那一方胜得两场,就取盟主之位。小王与鲁帮主适才的比试不必计算,大家从头比起。各位请看妥是不妥?”这几句话占尽身分,显得极为大方。
郭靖、黄蓉与众贵宾低声商量,觉得对方此议实难拒却。今日与会之人,除了黄蓉不能出阵之外,算来以郭靖、郝大通,和一灯大师的四弟子书生朱子柳三人武功最强。朱子柳虽是大理国重臣,并非宋人,但大理和大宋唇齿相依,近年来也颇受蒙古胁迫,算得是同仇敌忾,何况他与靖蓉夫妇交好,自是义不容辞。当下商定由朱子柳第一阵斗霍都,郝大通第二阵斗达尔巴,郭靖压阵,挑斗金轮国师。这阵势是否能胜,殊无把握,要是金轮国师武功当真极高,连郭靖也抵敌不住,说不定三阵连输,那当真是一败涂地了。
众人议论未决,黄蓉忽道:“我倒有个必胜的法儿。”郭靖大喜,正要相询,忽听金刃劈风,霍霍生响,众人转过头来,只见武氏兄弟各使长剑,已和霍都一柄扇子斗在一起。郭靖、黄蓉夫妇,以及一灯大师门下的点苍渔隐与朱子柳均关心徒儿安危,凝目观斗。
原来武氏兄弟听霍都王子出言不逊,直斥自己是乳臭小儿,这话给心上人听在耳中,这面子如何下得去?何况适才见师母夺他竹棒,手到拿来,心想他虽打败鲁有脚,但鲁有脚学艺蠢笨,实在太过不济,倒非此人了得;又想兄弟俩已得师父武功真传,一人即或斗他不过,二人合力,决无败理。也不管他要比三场比四场,当真初生犊儿不怕虎,兄弟俩使个眼色,双剑齐出。
郭靖武功虽高,却不大会调教徒儿,自己领会了上乘武学精义,传授时却总辞不达意,说不明白。武氏兄弟资质平平,在短短数年中又学到了多少?只数招之间,二人的长剑给霍都逼住了,半点施展不开。
霍都眼见必占上风,也不理会对方是二人斗他一人,见武修文长剑刺到,他左手食指往上一托,搭住了平面剑刃,扇子斜里挥去,拦腰击在剑刃之上,铮的一声,长剑断为两截。武氏兄弟大惊,武修文急忙跃开,武敦儒怕伤了兄弟,挺剑直刺霍都背心,要教他不能追击。霍都早料到此招,头也不回,折扇回转,两下里一凑合,正好搭在剑背,手指转了两转。他只手指转动,武敦儒手中长剑若要顺着扇子而转,肩骨非脱骱不可,只得松手离剑,向后跃开,但见长剑直飞上去,剑光在半空中映着烛光闪了几闪,这才跌下。武氏兄弟又惊又怒,虽赤手空拳,并不惧怕。武敦儒左掌横空,摆着降龙十八掌的招式;武修文却右手下垂,食指微屈,只要敌人攻来,就使一阳指对付。
霍都见二人姿式凝重,倒也不敢轻视,心道:“赢到此处,已然够了,莫要见好不收,自讨没趣。”降龙十八掌和一阳指都是武学中一等一的功夫,武氏兄弟功力虽浅,摆出来的架子却分毫不错,常人看了也不觉什么,在霍都这等行家眼中却知实非易与,当下哈哈一笑,拱手道:“两位请回罢,咱们只分胜败,不拚生死。”语意中已客气了许多。
武氏兄弟脸上含羞,料想空手与他相斗,多半只有败得更惨,二人垂头丧气的退在一旁,却不到郭芙身边。郭芙急步过去,大声道:“武家哥哥,咱们三人齐上,再跟他斗过。”众人群相注目。郭芙右手持剑,左手一挥,叫道:“我们师兄妹三个一齐来。”郭靖喝道:“芙儿,别胡闹!”郭芙最怕父亲,只得退了几步,气鼓鼓的望住霍都。霍都见她娇艳美貌,笑吟吟的点了点头。郭芙瞪了他一眼,转过头不理。武氏兄弟本来深恐为郭芙耻笑,见她全心袒护,足见有情,甚感安慰。
霍都打开折扇,搧了几下,说道:“这一场比试,自然也是不算的了。郭大侠,敝方三人是家师、师兄与区区在下。我的功夫最差,就打这头阵,贵方那一位下场指教?谁胜谁败,那可不是玩耍了。”
郭靖听妻子说有必胜之道,知道她智计百端,虽不知她使何妙策,却也已有恃无恐,大声说道:“好,咱们就三场见高下。”
霍都知道对方武功最强的是郭靖,师父天下无敌,定能胜他,黄蓉虽施过夺棒怪招,然而瞧他的娇怯怯模样,当真动手,未必厉害,余人更不足道,于是目光向众人一扫,说道:“各位如有异议,便请早言。胜负既决,就须唯盟主之命是从了。”
群雄要待答应,但见他连败鲁有脚与武氏兄弟,均举重若轻,行有余力,不知尚有多少本事没施展出来,大家倒也不敢接口,都转头望着靖蓉夫妇。
黄蓉道:“足下比第一场,令师兄比第二场,尊师比第三场,那是确定不移的了。是也不是?”霍都道:“正是如此。”
黄蓉向身旁众人低声道:“咱们胜定啦。”郭靖道:“怎么?”黄蓉低声道:“今以君之下驷,与彼上驷……”她说了这两句,目视朱子柳。朱子柳笑着接下去,低声道:“取君上驷,与彼中驷;取君中驷,与彼下驷。既驰三辈毕,而田忌一不胜而再胜,卒得王千金。”郭靖瞠目而视,不懂他们说些什么。
黄蓉在他耳边悄声道:“你精通兵法,怎忘了兵法老祖宗孙膑的妙策?”郭靖登时想起少年时读《武穆遗书》,黄蓉曾跟他说过这个故事;齐国大将田忌与齐王赛马,打赌千金,孙膑教了田忌一个必胜之法,以下等马与齐王的上等马赛,以上等马与齐王的中等马赛,以中等马与齐王的下等马赛,结果二胜一负,赢了千金。现下黄蓉自是师此故智了。
黄蓉道:“朱师兄,以你一阳指功夫,要胜这蒙古王子是不难的。”朱子柳当年在大理国做过宰相,自是饱学之士,才智过人。大理段氏一派的武功讲究悟性。朱子柳初列南帝门墙之时,武功居渔樵耕读四大弟子之末,十年后已升到第二位,此时的武功却已远在三位师兄之上。一灯大师对四名弟子一视同仁,诸般武功都倾囊相授,但到后来却以朱子柳领会的最多,尤其一阳指功夫练得出神入化。此时他的武功比之郭靖、马钰、丘处机尚有不及,但已胜过王处一、郝大通等人了。
郭靖听妻子如此说,当即接口道:“请郝道长当那金轮国师,可就危险得紧。胜负固然无关大局,只怕敌人出手过于狠辣,难以抵挡。”他心直口快,也不顾忌自己算上驷,而将郝大通当作下驷未免太不客气。
郝大通深知这一场比武关系国家气运,与武林中寻常的争名之斗大大不同,倘若给蒙古国师抢去了天下英雄盟主之位,虽然汉人豪杰决不奉他这个“番邦盟主”的号令,但汉人武士不但丢脸,而且人心涣散,只怕难以结盟抗敌,共赴国难,慨然说道:“这个倒不须顾虑,只要利于国家,老道纵然丧生于那僧人之手,那也算不了什么。”黄蓉道:“咱们在三场中只要先胜了两场,这第三场就不用再比。”郭靖大喜,连声称是。
朱子柳笑道:“在下身负重任,倘若胜不了这蒙古王子,那可要给天下英雄唾骂一世了。”黄蓉道:“不用过谦,就请出马罢。”
朱子柳走到厅中,向霍都拱了拱手,说道:“这第一场,由敝人来向阁下讨教。敝人姓朱名子柳,生平爱好吟诗作对,写字读书,武功上就粗疏得很,要请阁下多多指教。”说着深深一揖,从袖里取出一枝笔来,在空中画了几个虚圈儿,全是个迂儒模样。
霍都心想:“越是这般人,越有高深武功,委实轻忽不得。”抱拳为礼,说道:“小王向前辈讨教,请亮兵刃罢。”朱子柳道:“蛮夷之邦,未受圣人教化,阁下既然请教,敝人自当指点指点。”霍都心下恼怒:“你出言辱我蒙古,须饶你不得。”折扇一张,道:“这就是我的兵刃,你使刀还是使剑?”朱子柳提笔在空中写了一个“笔”字,笑道:“敝人一生与笔杆儿为伍,会使什么兵刃?”
霍都凝神看他那枝笔,但见竹管羊毫,笔锋上沾着半寸墨,实无异处,与武林中用以点穴的纯钢笔大不相同,正欲相询,只见外面走进来一个白衣少女。
她在厅口一站,眼光在各人脸上缓缓转动,似乎在找寻什么人。
堂上群雄本来一齐注目朱子柳与霍都二人,那白衣少女一进来,众人不由自主的都向她望去。但见她脸色苍白,若有病容,虽烛光如霞,照在她脸上仍无半点血色,更显得清雅绝俗,姿容秀丽无比。世人常以“美若天仙”四字形容女子之美,但天仙究竟如何美法,谁也不知,此时一见那少女,各人心头都不自禁的涌出“美若天仙”四字来。她周身犹如笼罩着一层轻烟薄雾,似真似幻,实非尘世中人。
杨过一见到那少女,大喜若狂,胸口便似猛地给大铁槌重重一击,立即从屋角里一跃而出,紧紧抱住了她,大叫:“姑姑,姑姑!”
这少女正是小龙女。
她自与杨过别后,在山野间兜了个圈子,重行潜水回进古墓石室。她十八岁前在古墓中居住,当真是心如止水,不起半点漪澜,但自与杨过相遇,经过了这一番波折,再要如旧时一般诸事不萦于怀,却是万万不能的了。每当在寒玉床上静坐练功,就想起杨过曾在此床睡过;坐在桌边吃饭,便记起当时饮食曾有杨过相伴。练功不到片刻,便即心中烦躁,难以为继。如此过了月余,再也忍耐不住,决意去找杨过,但找到之后如何对待,却一无所知。她自听了李莫愁挑拨之言,明知杨过已经变心,当时一悲而去,过得几天,便想:“他变心就由他变心,我总之是离不开他!”
下得山来,但见事事新鲜,她又怎识得道路,见了路人,就问:“你见到杨过没有?”肚子饿了,拿起人家的东西便吃,也不知该当给钱,一路之上闹了不少笑话。但旁人见她美若天仙,天真可爱,不自禁的都加容让,倒也无人与她为难,在饭店中饮食了不给钱,也没人强要索讨。一日无意间在客店中听见两名大汉谈论,说是天下有名的英雄好汉都到大胜关陆家庄赴英雄宴,她想杨过说不定也在那儿,于是打听路途,到得陆家庄来。
除了郝大通、甄志丙、赵志敬等三人外,大厅上二千余人均不知小龙女是何来历,只见她美得出奇,人人心中都生特异之感。孙不二虽知其人,却从未会过。甄志丙脸色惨白,身子发颤。赵志敬斜眼瞧着他微微冷笑。郭靖、黄蓉见杨过对她亲热逾恒,大感诧异。
小龙女道:“过儿,你果然在此,我终于找到你啦。”杨过流下泪来,哽咽道:“你……你不再撇下我了罢?”小龙女摇头道:“我不知道。”杨过道:“你以后到那里,我便跟你到那里,杀了我也不跟你分开。”小龙女喜道:“好极了!”大厅之上千人拥集,他二人却旁若无人,自行叙话。小龙女拉着杨过之手,悲喜交集,虽听他仍叫自己“姑姑”,但他紧紧相抱,热情如火,显然对己情意甚深,决非师姊所说的移情负心、要抛弃自己,甚为喜慰。
霍都见了小龙女的模样,虽心中一动,却不知就是当年自己上终南山去向她求婚的那个姑娘,见杨过衣衫褴褛,却与她神情亲热,登生厌憎之心,说道:“咱们要比试功夫,你们让点儿地方出来罢!”
杨过没心思跟他答话,牵着小龙女的手,走到旁边,和她并肩坐在厅柱的石础上,心里欢喜,有如要炸开来一般,左手紧紧搂住她肩头,似乎怕她忽然又走。
霍都转过头来,对朱子柳道:“你既不用兵刃,咱们拳脚上分胜败也好。”朱子柳道:“非也。我中华乃礼义之邦,君子论文,以笔会友,敝人有笔无刀,何须兵刃?”霍都道:“既然如此,看招!”折扇张开,向他一搧。朱子柳斜身侧步,摇头摆脑,左掌在身前轻掠,右手毛笔径向霍都脸上划去。霍都侧头避开,但见对方身法轻盈,招数奇特,当下不敢抢攻,要先瞧明他武功家数,再定对策。
朱子柳道:“敝人笔杆儿横扫千军,阁下可要小心了。”说着笔锋向前疾点。霍都虽是在蒙古学的武艺,但金轮国师胸中渊博,浩若湖海,于中原名家的武功无一不知。霍都学武时即已决意赴中原树立威名,因此金轮国师曾将中土著名武学大派的得意招数一一与他拆解。岂知今日一会朱子柳,他用的兵器既已古怪,而出招更是匪夷所思,从所未闻,见他笔锋在空中横书斜钩,似乎写字一般,然笔锋所指,却处处是人身大穴。
大理段氏本系凉州武威郡人,在大理得国称帝,其先世虽为鲜卑拓跋人氏,但久与汉人通婚,受中华教化,已与汉人无异,也早自认为是汉人,中华教化文物广播南疆。朱子柳是天南第一书法名家,虽然学武,却未弃文,后来武学越练越精,竟自触类旁通,将一阳指与书法融为一炉。这路功夫是他所独创,旁人武功再强,若腹中少了文学根柢,实难抵挡他这一路文中有武、武中有文、文武俱达高妙境界的功夫。差幸霍都自幼曾跟汉儒读过经书、学过诗词,尚能招架抵挡。但见对方毛笔摇晃,书法之中有点穴,点穴之中有书法,当真是银钩铁划,劲峭凌厉,而雄伟中又蕴有一股秀逸的书卷气。
郭靖不懂文学,看得暗暗称奇。黄蓉却受乃父家传,文武双全,见了朱子柳这一路奇妙武功,不禁大为赞赏。
郭芙走到母亲身边,问道:“妈,他拿笔划来划去,那是什么玩意?”黄蓉全神观斗,随口答道:“房玄龄碑。”郭芙愕然不解,又问:“什么房玄龄碑?”黄蓉看得舒畅,不再回答。
原来“房玄龄碑”是唐朝大臣褚遂良所书的碑文,乃楷书精品。前人评褚书如“天女散花”,书法刚健婀娜,顾盼生姿,笔笔凌空,极尽抑扬控纵之妙。朱子柳这一路“一阳书指”以笔代指,也是招招法度严谨,宛如楷书般一笔不苟。霍都虽不懂一阳指的精奥,总算曾临写过“房玄龄碑”,预计得到他那一横之后会跟着写那一直,倒也守得井井有条,丝毫不见败象。
朱子柳见他识得这路书法,喝一声采,叫道:“小心!草书来了。”突然除下头顶帽子,往地下一掷,长袖飞舞,狂奔疾走,出招全然不依章法。但见他如疯如颠、如酒醉、如中邪,笔意淋漓,指走龙蛇。
郭芙骇然笑问:“妈,他发颠了吗?”黄蓉道:“嗯,若再喝上三杯,笔势更佳。”提起酒壶斟了三杯酒,叫道:“朱大哥,且喝三杯助兴。”左手执杯,右手中指在杯上一弹,那酒杯稳稳的平飞过去。朱子柳举笔捺出,将霍都逼开一步,抄起酒杯一口饮尽。黄蓉第二杯、第三杯接着弹去。霍都见二人在阵前劝酒,竟不把自己放在眼内,想挥扇将酒杯打落,但黄蓉凑合朱子柳的笔意,总是乘着空隙弹出酒杯,叫霍都击打不着。
朱子柳连干三杯,叫道:“多谢,好俊的弹指神通功夫!”黄蓉笑道:“好锋锐的‘自言帖’!”朱子柳一笑,心想:“朱某一生自负聪明,总是逊这小姑娘一筹。我苦研十余年的一路绝技,她一眼就看破了。”原来他这时所书,正是唐代张旭的“自言帖”。张旭号称“草圣”,乃草书之圣。杜甫〈饮中八仙歌〉诗云:“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黄蓉劝他三杯酒,一来切合他使这路功夫的身分,二来是让他酒意一增,笔法更具锋芒,三来也是挫折霍都的锐气。
只见朱子柳写到“担夫争道”的那个“道”字,最后一笔钩将上来,黑黑的笔锋直划上了霍都衣衫。群豪轰笑声中,霍都踉跄后退。
十二 全真门下
崔志方道:“我明明听到你背诵口诀,一点也没有背错。”杨过想起黄蓉在桃花岛上教他背诵四书五经,只道赵志敬所教的也是与武功绝无关连的经书,道:“我又不想考试中状元,背这些劳什子何用?”崔志方假意发怒,要试一试他是否当真不会半点本门武功,当下板起脸道:“对尊长说话,怎么这等无礼?”倏地伸出手去,在他肩头一推。
崔志方也是全真派门下第三代的高手之一,武功虽不及赵志敬,尹志平等人,但也足以纵横江湖,这一推轻重疾徐,用得恰到好处,若是不会武功之人,受了这一推立时仰天跌倒;如学过别派功夫,多半运劲支撑,使身体不致后仰。唯有本门功夫运虚化实,以柔化刚,能自然而然的用巧劲卸开。纵然功夫肤浅,难以移虚为实,设法瞒得过他。
他出手这么一推,但觉杨过肩头微侧,竟把他的推力卸开了一小半,踉踉跄跄的退后几步,竟不跌倒。崔志方一惊,心头疑云大起,寻思:“以他这化力而论,实有近十年的本门功夫,他小小年纪,入我门不过半年,功力怎能如此之深?他既具此功力,适才比武就不该如此乱打,难道当真有诈么?”他那里知道这中间实有许多转折,当年马钰以全真派的上乘内功传了郭靖,郭靖传了一些给秦南琴,而南琴当杨过数岁之时就教他练气。是以杨过与人过招动手,并无半点武功底子,但内功的修习,却已有十年以上的根基,崔志方不明其中道理,自然要大惑不解了。
杨过被他一推,胸口气都喘不过来,只道他出手殴打自己。他此时天不怕,地不怕,纵然丘处机亲来,也要上前动手,那里会忌惮崔志方?当下低头直冲,向他小腹上撞来。
崔志方那能与小孩儿一般见识,微微一笑,闪身让开,一心要瞧瞧他的真实功夫,说道:“净光,你与杨师弟过过招,下手有分寸些,别太重了!”
净光巴不得他有这句话,身子一晃,已挡在杨过前面,左掌虚拍,杨过向右一躲,净光右掌打出,这一掌“虎门手”劲力不小,砰的一响,正中杨过胸口。若非他有十年以上的内力,非当场口喷鲜血不可,饶是如此,也是胸前疼痛不堪,脸如白纸。净光见一掌打他不倒,也是暗自诧异,右拳又击他面门。杨过伸臂招架,苦在他不明拳理,丝毫不会最普通的拆解之法,净光右拳一引,左拳疾出,又是砰的一响,打中他的小腹。杨过痛得弯下了腰,净光竟然下手不容情。右掌掌缘猛斩而下,正中项颈。他满拟这一斩对准要害,要他立时晕倒,以报昔日之仇,那知杨过大有乃祖杨铁心至死不屈的硬骨头,身子晃了一晃,仍不跌倒,只是头脑昏眩,已全无还手之力。
崔志方此时已知他确是不会武功,叫道:“净光,住手。”净光向杨过道:“喂,你服了我么?”杨过骂道:“臭贱贼道,终有一日要杀了你!”净光大怒,两拳连击,都打在他的鼻梁之上。杨过被殴得昏天黑地,摇摇晃晃,就要跌倒,不知怎地,全身忽有一股热气从丹田中直冲上来,眼见净光第三拳又向面门击至,闪无可闪,避无可避,自然而然的双腿一弯,口中阁的一声叫喝,手掌推出,正中净光小腹。但见他一个魁梧奇伟的身躯突然平平飞出,腾的一响,尘土飞扬,跌在三丈之后,直僵僵的躺在地下,再也动弹不得了。
旁观的众道士见净光以大欺小,毒打杨过,均有不平之意,长一辈的除赵志敬外,都出声阻拦,那知突然之间,忽见净光被杨过双掌推出,直挺挺的跌在地下,动也不动,人人都大为讶异,一齐拥过去察看。杨过无意中使用蛤蟆功,第一次在桃花岛上击毙一名丐帮弟子,这一次又将净光打得直飞出去,只听见众道士乱叫:“啊哟,不好,死了!”“没气啦,准是震碎了内脏!”“快禀报掌教祖师。”杨过心知又已闯下了大祸,昏乱中不及细想,当下撒腿便奔。
众道都在查探净光的死活,杨过悄悄溜走,竟无人留心。赵志敬一看净光的伤势,见他十成中倒已死了九成,实无活命之望,又骇又怒,大叫:“杨过,杨过,你学的是甚么妖法?他武功虽强,只因平日长在重阳宫留守,见闻不广,竟不识得蛤蟆功的手法。他叫了几声,不闻杨过答应,众道士回过身来,已不见他的纵影。赵志敬立传口令,东西南北,分头追拿,心想终南山方圆数里,都是重阳宫的势力,谅你这小小孩童能逃到何处?”
且说杨过慌不择路,迈步乱闯,只拣树林密处钻去,奔了一阵,只听得背后喊声大振,四下里都有人在大叫:“杨过,杨过,你这小子快出来。”他心中更慌,七高八低的乱走,忽觉前面人影一晃,一名道士已见到了他,掩着过来。杨过急忙转身,西边又有一名道士,大叫:“在这里啦,在这里啦。”杨过低头急冲,那道士张臂扑来,杨过垂膝俯腰,仍使蛤蟆功之劲,一托一拍,将他从自己头顶甩了过去,那道士虽然未受重伤,却也跌得七荤八素,遍体鳞伤。另外两名道人见他出手凶狠,当下不敢过分逼近,只是在三四丈外站着,远远叫喊。
杨过用蛤蟆功连胜二道,恐惧之心少却,但足下毫不停留,仍是向前疾冲,走了一阵,已将身后诸道拋远,正自欢喜,忽听一棵大树后忽喇一响,窜出一个面目清秀的中年道人,拦在身前。杨过认得他是丘处机座下的大弟子尹志平,在重阳宫第三代弟子中地位最高,急忙转而向左。那知尹志平身法好快,左手一探,已抓住他的胸口,微笑道:“跟我走吧!”杨过仍运蛤蟆功功夫,双掌齐出。尹志平见他出掌厉害,心中一惊,急忙抢在头里,不待他掌力发出,两双手已紧紧抓住他的手腕,硬生生将他的蛤蟆功逼了回去。须知蛤蟆功虽是武林中一等一的厉害功夫,但杨过修习时日极浅,如何是全真第三代高弟子的对手?只急得双足乱跳,正要破口骂人,尹志平忽然叹了口气,放脱双手,道:“你快快逃下山去,我在这里给你掩护。若给你师父拿到,你这条小命再也不保了。”
原来尹志平已听弟子传报此事,他向来知道赵志敬脾气暴躁,待人刻薄寡恩,与他素来不睦,又见杨过口肿目青,满脸血污,定是遭过一番毒打,想起昔年与他父同门学艺之情,心肠忽软,当下放他逃走。
杨过呆了一呆,近年来他受尽欺辱,对人人都不相信,只怕尹志平故意相害,当下头也不回的向前急奔,隐隐听到身后尹志平在与人呶呶争辩。他这一阵急奔,实是出足了全力,幸亏十余年修习内功,这才支撑得住。他避开道路,在草丛乱石中向山下狂跑,眼见天色逐渐昏黑,全身酸软,几欲跌倒,只得坐在石上喘一喘气。坐了一会,待要站起来再走时,忽听身后有人一声冷笑。杨过吓了一跳,回过头来,一颗心吓得几乎要从口腔中跳将出来,只见身后一个道人横眉怒目,长须垂胸,正是赵志敬。
二人相对怒视半晌,片刻之间,都是一动也不动。杨过突然大叫一声,转身便逃。赵志敬抢上前去,一把抓他后口。杨过向前一扑,拾起一块石子,向后掷出。赵志敬侧身避过,足下加快,二人相距更加近了。杨过狂奔几步,只见前面是一片峭壁,也不知下面是深谷还是山溪,勇身往下一跳,登时甚么也不知道了。
赵志敬凭着峭壁向下张望,只见杨过沿着青草斜坡,堕碌碌的滚进了树丛之中。他可不敢就此跃下,于是另寻路径,绕道到那青草坡上,顺着杨过在草地上压平的一条路线,寻进树丛,只见树林越行越密,到后来竟是遮得不见半点日光。他走出数丈,猛地省起,这是重阳祖师昔年所居的活死人墓,本派向有严规,任谁不得入内一步,但若容杨过就此躲过,却是心有不甘,当下高声叫道:“杨过,杨过,快出来。”
叫了几声,不闻丝毫回音,他大着胆子,又向前走了几步,朦胧中见地下立着一块石碑,低头一看,见碑上刻着四个字道:“外人止步。”赵志敬踌躇半晌,提高嗓子又叫:
“杨过你这小贼,再不出来,抓住你活活打死。”叫声甫毕,忽闻林中起了一阵嗡嗡异声,接着灰影晃动,一群白色蜂子从树叶间飞出,扑了过来。赵志敬大惊,挥动袍袖要将蜂子驱开,他内力深厚,衣袖上的劲道原自不小,但挥了数挥,蜂群突分为二,一群正面扑来,另一群却从后攻至。赵志敬更是心惊。不敢丝毫怠慢,双袖飞舞,护住全身。那知这群玉蜂似通灵性,数扑不入,二群又分为四群,东南西北四面进攻。赵志敬不敢再行抵御,双袖挥动掩住头脸,急忙转身奔出。
那群玉蜂嗡嗡追来,飞得虽不甚速,却是死缠不退。赵志敬逃向东,玉蜂追向东,他逃向西,玉蜂追向西。他衣袖舞得微一缓慢,两只蜂子猛地从空隙中钻了进去,在他右颊上各螯了一针。赵志敬剧痛难当,袖法更加乱了。心想:“今日我命休矣!”只道群蜂要拥而上,那知玉蜂一螯即足,不肯多费力气,见蜂毒发作,他痛得在林边草坡上滚来滚去,随即收队回林。
且说杨过摔在山坡,晕去了滚进树林,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然身上刺痛,一疼睁开眼来,只见无数白色蜂子在身周飞舞来去,耳中听到的尽是嗡嗡之声。他这一日受尽了苦楚,究竟年纪幼小,终于再也难以撑持,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不知是真是幻,终于又晕了过去。
又过了良久良久,忽觉口中有一股冰凉清香的甜浆,缓缓灌入咽喉,他昏昏沉沉的吞入肚内,但觉说不出的受用,微微睁眼,忽见一张生满鸡皮疙瘩的丑脸,正向自己怒目而视。杨过一惊,险险又要昏去。那丑脸人伸出左手,捏住他的下颚,右手拿着一只杯子,又将甜浆灌在他口里。须知这是玉蜂所酿的蜂蜜,能治百毒,若治玉蜂本身所螯之毒,更是灵验无比。
杨过但感身上痛楚登减,知那丑人并无恶意,微微一笑,表示谢意。那丑脸人也是一笑。岂知她不笑倒也罢了,这一笑牵动脸上肌肉,更是奇丑难言,杨过心头一惊,只是觉得她奇丑之下,却含仁慈温柔之意,比之终南山群道的飘逸潇洒中蕴有冷峭,却令他温暖得多,于是说道:“婆婆,别让师父来捉我去。”
那丑脸老妇听他称自己为婆婆,心中甚喜,道:“孩子,你师父是谁?”杨过好久没听到这种温和关切的声音,他情感本来极易激动。胸间一热,也不回答她的问话,不禁放声大哭起来。那老妇轻轻握住他手,也不出言劝慰,让他哭个痛快。只是脸含微笑,侧头望着他,目光中充满慈和爱怜之色。
那丑脸老妇待他哭了一阵,柔声道:“你好些了吗?”那知杨过最是吃软不吹硬的性儿,别人欺他辱他,他决不能在人前流半点泪水,此时听那老妇语音温柔关切,心中一酸,忍不住又哭了起来。那老妇拿手帕给他拭泪,安慰道:“乖孩子,别哭别哭,过一会身上就不痛啦。”她越是劝慰,杨过越是哭得伤心,倒教那老妇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忽听帷幕外一个娇媚的声音说道:“孙婆婆,你怎么把人家孩子欺侮成这个样子?”
杨过抬起头来,只见一只白玉般的纤手掀开帷幕,走出一个少女来。那少女披着轻纱般的白衣,风致绰约,二十岁不到年纪,除了一头黑发之外,全身雪白,面容秀美异常,只是肌肤间少了一层血色,隐隐透着异气,却似不食人间烟火的一位仙女。杨过脸上一红,立时收声,低垂了头甚感羞愧,但随即用眼角偷看那少女,见她也正望着自己,忙又低下头来。
孙婆婆笑道:“我没法子啦,还是你来劝劝他吧。”那少女走近床边,看他头上被玉蜂螯刺的伤势,伸手摸了摸他的额角,瞧他是否发烧。杨过的额头与他掌心一碰到,不由得机伶伶打个冷战。原来她掌寒冷异常,竟似冰雪一般。那少女道:“没甚么。你已喝了玉蜂浆,半天就好。孩子,你叫甚么名字?”
杨过抬起头来,与她目光相对,心中忽有一种说不出的奇异之感,只觉这少女美极艳极,但神色之间,冷冰冰的不透半点心事,实不知她是喜是怒,是愁是乐,,竟不自禁的感到恐怖:“这女子到底是人是鬼?还是神道仙女?”虽听她语音娇柔婉转,但语气之中,似乎也没丝毫暖意,一时呆住了竟不敢回答。孙婆婆笑道:“这位龙姊姊是此间主人,她问你甚么,你都回答好啦!”
原来这美貌的白衣少女,正是活死人墓的主人小龙女,那孙婆婆是服侍她师父的女仆,自她师父逝世,两人在墓中相依为命。这日听到玉蜂的声音,知道有人闯进墓地外林,孙婆婆出去一看,见杨过已中毒挥倒,当下将他救了转来。依这墓中规矩,任谁外人都不能闯入半步,男子进来更是犯了大忌。只是杨过年幻,又见他遍体伤痕,孙婆婆虽然相貌凶恶奇丑,心地却极慈祥,是以破例相救。
杨过翻身坐起,跃下地来,向孙婆婆和小龙女都磕了一个头,说道:“弟子杨过,拜见婆婆,拜见龙姑姑。”孙婆婆眉花眼笑,连忙扶起,道:“啊,你叫杨过,不用行礼。”她在墓中住了几十年,从不与外人接触,此时见杨过人品俊秀,聪明伶俐,心中说不出的喜爱。小龙女却只点了点头,自行坐在床边的一张椅上。孙婆婆道:“你怎会到这里来?怎生受了伤?那一个歹人将你打成这个样子的啊?”她口中问着,却不等他答复,出去拿了好些点心糕饼,不断劝他吃。
杨过吃了几口糕点,于是把自己的身世遭遇,从头至尾的一一说了。他口齿伶俐,说来本已娓娓动听,加之新遭折辱,言语之中更是心情激动。孙婆婆不住叹息,时时插一句评语,竟然句句护着杨过,一会说黄蓉偏袒女儿,一会又斥责赵志敬心胸狭隘,欺侮孩子。小龙女却不动声色,悠悠闲闲的坐着,只在听杨过说到李莫愁之时,与孙婆婆对望了数眼。
孙婆婆听杨过说罢,伸臂将他搂在怀里。连说:“我这苦命的孩子。”小龙女缓缓站起身来,道:“他的伤不碍事,孙婆婆,你送他出去吧!”
孙婆婆和杨过都是一怔,杨过大声嚷道:“我不回去,我死也不回去。”孙婆婆道:
“姑娘,这孩子若是回到重阳宫中,他师父定要难为他。”小龙女道:“你送他回去,跟他师父说起,教他别难为孩子。”孙婆婆道:“唉,旁人教门中的事,咱们也管不着。”
小龙女道:“你送一瓶王蜂蜜浆去,再跟他说,那老道不能不依。”她言语虽然斯文,但自有一种威严之意,教人难以违抗。孙婆婆叹了口气,知道小龙女自来执拗,多说也是无用,双眼望着杨过,甚有怜惜之意。
杨过霍地站起,向二人作了一揖,道:“多谢婆婆和姑姑医伤,我走啦!”孙婆婆道:“你到那里去?”杨过呆了一呆,道:“天下这么大,到处都好去。”但在他心中,实不知该到何处才是,眼光之中,不自禁的露出凄然之色。小龙女道:“小兄弟,非是我不肯留你过宿,实是此处向有严规,不容旁人入来,请勿见怪。”杨过昂然道:“姑姑说那里话来?咱们后会有期了。”他虽满口学的大人口吻,但声音稚嫩,孙婆婆听来又是可笑又是可怜,见他眼中泪珠莹然,却强忍着不让泪水掉将下来,又劝道:“姑娘,这深更半夜的,就让他明儿一早再去吧。”小龙女一件事一决定,任谁劝说都不能听,微微摇头,道:“婆婆,你难道忘了师父当年的门规?”孙婆婆无法再说,站起身来,低声向杨过道:“来,孩子,我送你一件物事玩儿。”杨过伸手背在眼上一抹,低头向门外奔了出去,叫道:“我不要,也不用你送我回去。”
刚走到门口,忽然外面传进一个声音,是有人朗声叫道:“全真门下弟子尹志平奉师命拜见龙姑娘。”这声音显是在墓外林中发出,但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孙婆婆拉住杨过,道:“外面有人找你来啦,且别出去。”杨过脸色苍白,又惊又怒,身子剧烈发颤。小龙女道:“孙婆婆,你跟他们说去吧。”孙婆婆微微一沉吟,道:“也好。”她转向杨过道:“你暂且留在这儿,待我去跟他们说个明白。”那知杨过骨气极硬,道:“婆婆,你不用管我。一身作事一身当,我既失手打死了人,让他们杀我抵命便了。”说着大踏步走出门去。
孙婆婆叹道:“这孩子,这般倔强的性儿。急忙跟出,原来此时他们正在活死人墓的中心。此墓虽然号称坟墓,其实是一座极为宽敞宏大的地下居室,当年王重阳练武修功,都在此处。王重阳草创之时,一切布置力求简朴,到后来他的旧侣居入,大加整顿,变得既是雅致华美,又是奇幻百端,若无孙婆婆引导,杨过绕来绕去走上一晚,也未必能走出墓门。当下孙婆婆牵着杨过之手,片刻间穿过丛林,来到林前空地,月光下只见六七名道人一挑站着,另有四名伙工道人,抬着身受重伤的赵志敬与净光。那些道人见到杨过,轻声低语,不约而同的走上了几步。杨过挣脱孙婆婆的手,走上前去,大声道:“我在这里,要杀要剐,全凭你们就是。”
那些道人想不到他小小一个孩儿,居然这般刚硬,都颇出意料之外。人群中一个道人走了出来,伸手抓住杨过,拖了过去。杨过冷笑道:“我又不逃,你急甚么?”那道人是赵志敬的大弟子,眼见师父为了杨过身受玉蜂一螯,痛得死去活来,性命是否能保,尚在未知之天。他自幼受赵志敬抚养教诲,对他敬爱有如亲生之父,心里自然对杨过痛恨万分,听他出言冲撞,顺手就是一拳,打在他的头上。
孙婆婆本欲与群道好言相劝,见杨过被人强行拖去,心中本已大为不忍,突然见他被殴,这怒火那里还按得下?立时大踏步上前,衣袖一抖,拂在拉住杨过的那道人手上。那人只觉手腕上热辣辣的一阵剧痛,犹似被铁鞭击中一般,不由得松手放开杨过,待要喝问,孙婆婆左手已将杨过抱起,转身而行。
这挥袖夺人看似缓慢,实则迅捷已极,群道只呆了一呆,孙婆婆已行在丈许之外。三名道人怒喝:“放下人来!”一齐抢上。孙婆婆回头冷笑,道:“你们要怎地?”尹志平识得大体,知道活死人墓中的人物与师门渊源极深,不敢轻易得罪,先行喝止各人:“大家散开,不得在前辈面前无礼。”这才上前,稽首行礼,道:“弟子尹志平拜见前辈。”
孙婆婆道:“干甚么?”尹志平道:“这孩子是我全真教的弟子,请前辈赐还。”孙婆婆双眉一扬,厉声道:“你们当我之面,已将他这般毒打,待得拉回道观之中,更不知要如何折磨他。要我放回,万万不能。”
尹志平忍气道:“这孩子顽劣无比,欺师灭祖,无法无天。武林中人讲究的是敬重师长,敝教责罚于他,想来也是该的。”孙婆婆怒道:“甚么欺师灭祖,全是一面之词。”
她指着躺在担架中的净光道:“孩子跟这胖道士比武,是你们全真教自己定下的规矩,他本来不肯比,被你们硬逼着下场。既然动手,自然有输有嬴,这胖道人自己不中用,又怪得谁了?”她相貌本来丑陋,这时心中动怒,紫胀了脸皮,更是怕人。说话之间,陆陆续续又来了十多个道士,站在尹志平身后,窃窃私议,不知这个丑老婆子是谁。
尹志平心想,打伤净光之事,原也怪不得杨过,但在外人面前,不能自堕威风,说道:“此事是非曲直,咱们自当禀明掌教祖师,任祖师爷裁断。请老前辈将这孩子交下吧。”孙婆婆冷笑道:“全真教自王重阳以下,向来就没一个好人,若非如此,咱们住得这般近,干么从来不相往来?”尹志平心道:“这是你不跟咱们往来,难道是咱们故意不睬你了?”但口上却不跟她辩驳,只说:“请老前辈成全,敝教若有得罪之处,当禀明掌教祖师,再行登门谢罪。”
此时杨过搂着孙婆婆的头颈,在他耳边低声道:“这道人鬼计很多,婆婆你别上他的当。”孙婆婆见杨过跟自己亲热,极是高兴,当下心意已决:“说甚么也不能让他们将孩子抢去。”于是高声叫道:“你要带孩子去,想怎么对付他?”尹志平一怔,道:“弟子与这孩子的亡父有同门之谊,决不能难为亡友的孤儿,老前辈大可放心。”孙婆婆摇头道:“老婆子素来不爱跟外人多说话,少陪啦。”说着拔步走向树林。
赵志敬被人抬着,给玉蜂螯伤之处麻痒难当,但心中却极明白,听尹志平与孙婆婆斗口,久久不决,不禁愈听愈怒,突然间一跃而起,纵到孙婆婆跟前,喝道:“这是我的弟子爱打爱骂,全凭于我。不许师父管弟子,武林中可有这等规矩?”孙婆婆见他的脑袋肿得比平时几乎大了一倍,又听了他的说话,知道就是杨过的师父,一时之间倒无言语答他,只得强词夺理:“我偏不许你管教,那便怎么?”赵志敬喝道:“这孩子是你甚么人?你凭甚么来横加插手?”
孙婆婆一怔,大声道:“他早已不是你全真教的门人啦。这孩子已改拜我家小龙女姑娘为师,他好与不好,天下只有小龙女一个人管得着,你们乘早别来多管闲事。”此言一出,群道一齐大哗。
原来按照武林规矩,若未得本师允可,决不能允拜别人为师,否则即为重中叛逆,招致武林同道不齿,踪然另遇之明师本领较本师高出十倍,亦不能见异思迁,任意往高枝走。昔年郭靖拜江南七怪为师后,再跟洪七公学艺,始终不称“师父”,直至后来柯镇恶等正式允可,方与洪七公定师徒名分。此时孙婆婆被赵志敬抢白无言可对,她又从来不与武林人交往那知道这些规矩,当下信口开河,却不知犯了大忌。全真诸道中本来倒有半数怜惜杨过,一听她胆敢公然反出师门,那是全真教创教以来从所未有之事,无不大为恼怒。
赵志敬伤处一时剧痛,一时奇痒,本已难以忍耐,只觉拼了一死,反而爽快,咬牙问杨过道:“杨过,此事当真。”杨过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之人,他见孙婆婆为了护着自己与师父争吵,不论她说甚么都要应承,于是大声叫道:“臭道士,你这般打我,为甚么还认你为师?不错,我拜了孙婆婆为师,又拜了龙姑姑为师啦。”
赵志敬气得胸口几欲炸裂,飞身而起,双手往他身上抓去。孙婆婆骂道:“好杂毛,你作死么?”右臂格出,与赵志敬手腕一碰,那赵志敬是全真教第三代弟子中的第一高手,若论武功造诣,犹在尹志平之上,虽然身受重伤,出势仍是极为猛烈。二人手臂一交,各自倒退了两步。孙婆婆呸了一声,道:“好杂毛,倒非无能之辈。”赵志敬一抓不中,二抓又出。这次孙婆婆不敢再小觑于他,侧身避过,裙里腿无影无踪的忽地飞出。赵志敬听到风声,待要躲避,被玉蜂所螯之处突然奇痒难当,不禁“嗳哟”一声大叫,抱头蹲低,就在他大叫声中,孙婆婆一腿踢在他的胁下。赵志敬身子飞起,在半空中还是痒得“嗳哟”的大叫。
尹志平抢上两步,纵身将赵志敬接住,交给身后的弟子。他见孙婆婆武功家数奇异无伦,知道自己未必是她敌手,一声忽哨,六名道人从两侧围上,布成了天罡北斗之阵,将孙婆婆与杨过包在中间。叫声:“得罪!”两旁天枢,摇光的两名道人攻了上去。
孙婆婆不识得这个阵法,只还了几招,立时知道厉害,兼之左手抱着杨过,只能一手应敌,拆到十二三招时,已是凶险百出。这七名道士的武功个个在她之下,但七人联而为一,所生威力却又不止大了七倍。孙婆婆每一攻着都被尹志平推动阵法,极巧妙的化解开去,而北斗阵的攻势却是连绵不断,防不胜防。再拆十余招,孙婆婆的右掌被两名道士缠住了,左侧又有两名道士攻上。迫于无奈,只得放下杨过,出右手相迎。只听得北斗阵中一声忽哨,有两名道士抢上来拿杨过。
孙婆婆暗暗心惊:“这批臭道士可真的有点本事,老婆子对付不了。”一面出裙里腿逐开两人,口中嗡嗡嗡的低吟起来,这吟声初时极为轻微,众人全不在意,但她的吟声后与前一声相叠,重重叠叠,竟然越来越响,众道士都觉耳中渐不舒服,越听越是难过,有的竟用手指去塞住耳朵,攻势顿缓。
尹志平与孙婆婆一起相斗,却是全神戒备。他知当年住在这活死人墓中的前辈,武功可与全真教的创教祖师并驾争先,她的后人自然不是等闲之辈,自以听到嗡嗡之声,只道是一种传音摄心之法,急忙屏息宁神,以防为敌人所制。那知听了一阵,她吟声虽然不断加响,自己心旌却毫无动摇之象,正自奇怪,猛然间想起一事,不由得大惊失色。
(第三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