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玄门习艺
再听一会,忽觉号角中隐隐有肃杀之意,似是向人挑战。丘处机脸现怒色,骂道:“孽障,孽障!”眼望西边树林,道:“靖儿,那奸人与你订了十年之约,妄想这十年中肆意横行,好教你不便干预,天下那有这等称心如意之事,咱们过去!”郭靖道:“那霍都王子?”丘处机道:“自然是他。他是在向小龙女挑战!”他一边说,一边飞步下山。郭靖当下跟随在后。
二人行出里许,但听那号角吹得更加紧了,号角呜呜声中,还夹着一声声梵磬的叮叮撞击,显是那藏僧达尔巴也出手了。丘处机怒道:“两个武学名家,合力欺侮一个少女,当真好不要脸。”说着足部加快,片刻之间,奔到山腰,转过一块石壁,郭靖只见眼前是黑压压的一座树林。林外高高矮矮的站着数十人,正是适才围攻重阳宫那些妖邪。两人隐身在石壁之后,察看动静。
只见霍都王子与达尔巴并肩而立,一个吹号,一个击磬,互相应和,要引那小龙女出来。两人闹了一阵,树林中静悄悄的始终没半点声响。霍都放下号角,朗声说道:“小王蒙古霍都,敬向小龙女恭贺芳辰。”一语甫毕,树林中铮铮铮响了三下琴声,想是小龙女鼓琴回答。霍都大喜,又道:“闻道龙姑娘天下扬言,今日比武招亲,小王不才,特来求教,请龙姑娘不吝赐教。”猛听得琴声激越,大有怒意。众妖邪纵然不懂音乐,却也知鼓琴者心情难平,出声逐客。
霍都笑道:“小王家世清贵,姿貌非陋,愿得良配,谅也不致辱没。姑娘乃当世侠女,不须腼腆。”此言甫毕,但听琴韵更转高亢,隐隐有斥责之意。七弦琴于是乐中至清至和之器,不料在小龙女手上弹来,却令人听得心头烦燥,极不舒畅,有几个江湖豪客忍不住伸手蒙住双耳,不愿再听。
霍都向达尔巴望了一眼,那藏僧点了点头。霍都道:“姑娘既不肯就此现身,小王只好强请了。”说着右手一挥,大踏步向林中走去,群豪蜂涌而前。各人心想:“连全真教这么厉害的武林宗派,也阻挡不了咱们,谅那小龙女孤身一个小小女子,济得甚事?”但怕别人抢在头里,将墓中宝物先得了去,各人争先恐后,一齐涌入树林。
丘处机高声叫道:“此是先师重阳真人旧居之地,快快退出来。”众人听得他叫声,微微一怔,但脚下丝毫不停。丘处机怒道:“靖儿,动手吧!”二人转出石壁,正要抢入树林,忽听群豪大声叫喊,狂奔而出。
丘郭二人一呆,但见数十人没命价飞跑,接着霍都与达尔巴也急步奔出,其狼狈之状,比适才退出重阳宫时不知过了几倍。丘郭心中均感诧异:“那小龙女不知用何妙法驱退群邪?”这念头只在心中一闪,只听得嗡嗡嗡声自远而近,月光下白茫茫,灰蒙蒙一群甚么东西,从树林中疾飞出来,在群邪头顶急赶。郭靖奇道:“那是甚么?”丘处机摇头不答,凝目而视,只见江湖豪客中有几个跑得稍慢,被那群东西在头一扑,那几人登时倒在地下,抱头狂呼,痛苦难当?
郭靖惊道:“是一群蜂子,怎么白色的?”说话之间,那群玉色的蜂子又已螯倒了五六个人。树林前十余人滚来滚去,叫声极为惨厉。郭靖心想:“被蜂子刺了,就真疼痛,也不至这般猛恶,难道这玉蜂毒性异常么?”只见灰影晃动,那群玉蜂有如一股浓烟急喷,疾向他与丘处机面前扑来。
眼见这群玉蜂来势凶猛,难以抵挡,郭靖要待转身逃走,丘处机气涌丹田,张口向蜂群一口喷出。蜂群飞得正急,突觉一股强风当头括来,势道一挫,待丘处机一口气喷完,二次又上。郭靖学到诀窍,也是一口气从胸中喷出,与丘处机吹的一股风连成一起。二人用的都是玄门正宗的上乘功夫,蜂群抵挡不住,当先的数百只蜂子飞势立偏,从二人身旁掠过,却又追赶霍都,达尔巴等人去了。
这时在地下打滚的十余人叫声更是凄厉,呼爹喊娘,大声叫苦,更有人叫道:“小人知错啦,求小龙女仙姑救命!”郭靖暗暗骇异:“这些人都是江湖上的亡命之徒,纵然砍了他一臂一腿,也未必会讨饶叫痛,怎么小小蜂子的一螯,竟然厉害至斯?”但听得林中传出铮铮琴声,接着树梢头冒出一股淡淡白烟,丘郭二人鼻中登时闻到一阵极甜美的花香。过不多时,嗡嗡之声自远而近,那群玉蜂闻到花香,飞回林中,原来是小龙女烧香召回。
丘处机虽与小龙女做了二十年邻居,却从来不知她然有此本事,又是佩服,又觉有趣,说道:“早知咱们这位芳邻如此神通广大,全真教大可不必多事。”他这两句话是跟郭靖说的,语音不响,但说也奇怪,林中小龙女似也知道了他心意,琴声一变,柔和雅致,却是酬谢高义之意。丘处机哈哈大笑,朗声叫道:“姑娘不必多礼。贫道丘处机率弟子郭靖,敬祝姑娘芳辰。”琴声铮铮两响,从此寂然。郭靖听那些人叫得可怜,道:“道长,这些人怎生救他们一救?”丘处机摇手道:“龙姑娘自有处置,咱们走吧。”
当下二人转身东回,一路上郭靖将杨过身世约略说了。丘处机浩然叹道:“你杨铁心叔父一世英雄,岂能无后?你放心好了,我必尽心竭力,教养他成人。”郭靖大喜,就在山路上跪下拜谢,丘处机又问:“你说有人来桃花岛偷绘图形,又有丐帮弟子牵涉在内,却是何事?”郭靖道:“道长可记得丐帮之中,有一个不肖的叛徒彭长老么?”丘处机道:“啊!原来是他。此人胆小倒也不小,难道他竟敢上桃花岛来惹事生非?”郭靖道:“蓉儿与我琢磨此事,她说若凭彭长老一人,他决不敢妄动,必是另行有人暗中撑腰。”丘处机笑道:“以蓉儿此时功力,再加岛上的布置,若是有人前来捣鬼,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你倒不必担心。”郭靖点头称是。
二人谈谈说说,回到重阳宫前,天色已然大明,众道士正在收拾残余,清理瓦石,有的砍伐树木,在宫旁搭盖一个临时栖身之所。丘处机召集众道士,替郭靖引见,指着那在山下主持北斗大阵的长须道人道:“他是王师弟的弟子,名叫赵志敬。第三代弟子中武功以他练得最纯,就由他点拨过儿的功夫吧。”郭靖与此人交过手,知他武功确是了得,心中甚喜,当下命杨过向赵志敬行了拜师之礼。他在终南山盘桓数日,对杨过郑重告诫叮嘱,这才与众人别过,自回桃花岛而去。
丘处机回想当年教授杨康武功,任他在王府中养尊处优,终于铸成大错,心想:“自来严师出高弟,棒头出孝子。这次对过儿须得严加管教,方不蹈他父覆辙。”当下将杨过叫来,疾言厉色的训诲一顿,嘱他刻苦耐劳,事事听师父教训,不可有丝毫怠忽。杨过留在终南山上,本已老大不愿,此时受了一场责骂,心中恚愤难言,当时忍着眼泪答应了,待得丘处机走开,不禁放声大哭,忽然背后一人冷冷的道:“怎么?祖师爷说错了你么?”
杨过一惊,收哭回头,只见背后站着的,正是自己的师父赵志敬,忙垂手道:“不是。”赵志敬道:“那你为甚么哭泣?”杨过道:“弟子想起郭伯伯,心中难过。”赵志敬明明听得丘师伯厉声教训他,此时他却推说思念郭靖,愈是不悦,心想:“这孩子小小年纪,就已如此狡猾,若不重重责打,大了如何能改?”沉着脸喝道:“你对着师父,胆敢说谎?”杨过眼见全真教的道士个个被郭靖打得落花流水,又见丘处机等被霍都一班妖邪逼得手忙脚乱,全赖郭靖救援,心中认定这些道士武功全都平常。他对丘处机尚且毫不佩服,更何况对赵志敬?也是郭靖一时疏忽,未跟他说明全真派武功乃是天下武学正宗,当年王重阳武功天下第一,各家各派的高手,无一能敌。他所以能胜得诸道,实因众道士功夫未练到绝顶,却非全真派武功不济。只因少此一番解释,以致日后生出许多事来。
杨过见师父脸色难看,心道:“我虽拜你为师,实是迫不得已,就算我武功练得跟你一模一样,又有何用,你凶霸霸的干么?”当下转过了头不答。赵志敬大怒,嗓门提得更加高了:“我问你话,你胆敢不答?”杨过道:“师父要我答甚么我就答甚么。”赵志敬听他出言挺撞,一口气再也忍不住,反手一掌,拍的一声,登时将他打得脸颊红肿。杨过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发足便奔。赵志敬追上去一把抓住,问道:“你到那里去?”杨过道:“你放开我,我不跟你学武艺啦。”
赵志敬更怒,喝道:“小杂种,你说甚么?”杨过此时横了心,骂道:“臭道士,狗道士,你打死我吧!”古时师徒之份最是看重,武林之中,师徒之间就如父子一般,师父就是要处死弟子,为徒的也不敢道半个不字。此时杨过开口辱骂师尊,实是罕见罕闻的大逆不道之事。赵志敬你得脸色焦黄,举掌又劈脸打了下去。杨过纵起身子,抱住他手臂,张口牢牢咬住他的手指。
原来杨过自得欧阳锋授以武功秘诀,他间中修习,内功已颇具根底,赵志敬盛怒之下,又道他是小小孩童,丝毫未加提防,给他一抱一咬,竟然挣之一脱。常言道十指连心,手指受痛,最是难忍。赵志敬左手出拳,在他肩头重重打了一拳,喝道:“你作死么?快放开!”杨过生就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激烈性子,此时心中狂怒,纵然刀枪齐施,他也决意不放,但觉肩头剧痛,牙齿更加用劲,喀的一响,直咬抵骨。赵志敬再也无所顾忌,左拳压下,狠狠在他天灵盖上一锤,将他打得昏了过去,这才控住他的下颚,将右手食指抽了出来。但见满手鲜血淋漓,指骨已断,虽能用金创药续骨接指,但从此这一根手指使不上力,武功不免受损,气恼之余,不禁在杨过身上又踢了几脚。
他撕下袖口包了手指创口,四下一瞧,幸好无人在旁,心想此事若被旁人知晓,江湖上传扬出去,自己颜面无存,当下取过一盆冷水,将杨过泼醒。杨过一醒转,发疯般纵上又打。赵志敬一把扭住他胸口,喝道:“畜生,你当真不想活了?”杨过骂道:“狗贼,臭道士,你才是畜生。”赵志敬给他骂得忍不住了,右手一掌,又打了他一记。此时有了提防,杨过要待还手,那里还能近身?瞬时之间,被他连踢了几个觔斗。赵志敬若要伤他,原只是一举手之劳,但想他究竟是自己徒弟,如下手重了,师父师伯问起来如何对答?
但杨过瞎缠猛打,倒似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一般,虽然身上连中拳脚,疼痛不堪,竟丝毫没退缩之意。
赵志敬一面对杨过拳打足踢,心中却是好生后悔,眼见他虽然全身受伤,却是越战越勇,最后迫于无奈,左手伸指在他胁下一点,封闭了他的穴道。杨过躺在地上动弹不得,眼中满含怒色。赵志敬道:“你这逆徒,服不服了?”杨过双眼瞪着他,毫无屈服之意。
赵志敬坐在一块大石上,累得呼呼喘气。他若与高手比武过招,打这一时三刻,绝不致呼吸急喘,现下手脚并未被累,只是心中恼得厉害,竟然不能宁定。
一师一徒怒目相对,赵志敬竟想不出一个善策来处置这顽劣的孩儿,正烦恼间,忽听钟声响起,却是掌教马钰召集全教弟子。赵志敬吃了一惊,对杨过道:“你若不再忤逆,我就放了你。”于是伸手解开了他的穴道。
那知杨过一跃而起,纵身欲上。赵志敬怒道:“我不打你,你还要怎地?”杨过道:
“你以后还打我不打?”赵志敬听得钟声甚急,不敢耽误,只得道:“你若是乖乖地,我打你作甚?”杨过道:“那也好。师父,你不打我,我就叫你师父。你再打我一记,我永不认你。”赵志敬气得只有苦笑,点了点头,道:“掌教召集门人,快跟我去吧。”他见杨过衣衫破坏,面目青肿,只怕旁人查问,给他略略整理一下,拉了他手,奔到宫前聚集。
此时重阳宫原址之上,已由众道士盖了数十间茅舍,赵志敬与杨过到达时,众道已分班站立,马钰、丘处机、玉处一三人向外而坐。马钰双手一拍,众道寂静无声,他朗声说道:“长生真人与清净散人从山西传来讯息,说道该处之事极为棘手,长春真人与玉阳真人即日前去应援,要带同十名弟子。”众道人面面相觑,有的骇异,有的愤激。丘处机当下朗声叫了十名弟子的姓名,说道:“各人即行收拾,明天一早随我前去。余人都散了吧?”众道这才悄悄议论,说道:“那赤练仙子李莫愁不过是个女子,怎么这生了得,连长生子刘师叔也制她不住?”有的道:“净静散人孙师伯难道不是女子?可见女子之中也尽有人物,却小觑不得。”有的道:“丘师伯与王师叔一去,那李莫愁自当束手就缚。”
正议论间,丘处机走到赵志敬身边,向他道:“我本要带你同去,但怕耽误了过儿功夫,这一趟你就不用去了。”一眼瞥见杨过满脸伤痕,不觉一怔,道:“怎么?跟谁打架了?”赵志敬大急,知道若是他照实说出,丘师伯必然严责,忙向杨过连使眼色。杨过心中早有主意,见到赵志敬惶急之情,只作不知,支支吾吾的却不回答。丘处机怒道:“是谁将你打得这个样子?到底是谁不好?快说。”赵志敬听丘师伯语气严厉,心中更是害怕。
杨过道:“不是打架,是弟子自己摔了一交,掉下山坑之中。”丘处机不信,怒道:
“你说谎,好好的怎会摔一交?”杨过道:“适才祖师爷教训弟子要乖乖的学艺……”丘处机道:“是啊,那怎么了?”杨过道:“祖师爷走开之后,弟子想祖师爷教训得是,弟子今后要力求上进,才不负了祖师爷的期望之心。”他这番花言巧语,丘处机听得脸色渐和,嗯了一声。杨过接着道:“那知突然之间来了一只疯狗,向弟子乱扑乱咬,弟子踢牠赶牠,那疯狗却越来越凶。弟子只怕被牠咬中,只得转身逃走,一不小心,摔到了山坑之中。幸好我师父赶来,才救了我起来。”
丘处机将信将疑,眼望赵志敬,意思是问他这番话是真是假,赵志敬大怒,心道:“好哇,你这小臭小子胆敢骂我疯狗?”但形逼势紧,不敢不替他圆谎,只得点头道:“是我救他起来的。”
丘处机这才信了,道:“我去之后,你尽心授他本门玄功,每隔十天,由你马师伯覆查一次,指点窍要。”赵志敬心中老大不愿,但师伯之言那敢违抗,只得点头答应。杨过此时只想着逼师父自认疯狗的乐趣,丘师祖之言全未听在耳里,待丘处机走开数十步,赵志敬怒火上冲,忍不住伸手要往杨过头顶击去。杨过大叫道:“丘师祖!”丘处机愕然回头,道:“甚么?”赵志敬的手伸在半空,不敢落下,情势甚是尴尬,勉强回臂用手指去搔鬓边头发。
杨过奔向丘处机,道:“祖师爷,你去之后,没人护我,这里好多师伯师叔都要打我。”丘处机将脸一板,喝道:“胡说!那有这等事。”但他是个外表严厉,内心慈和之人,忽然间想起孤儿可怜,朗声道:“志敬,你好好照料这个孩儿,若有差失,回来唯你是问。”赵志敬只得又答应了。
当日晚饭过后,杨过慢吞吞的走到师父所住茅舍之中,垂手叫了声:“师父!”此刻原是传授武艺之时,赵志敬盘膝坐在榻上早已盘算了半日。心想:“这孩子顽劣如斯,此时已是桀骜不驯,日后武艺高了,还有谁更能制他得住?可是丘师伯与师父派我传他功夫,不传又是不成。”左思右想,好生委决不下,见他慢慢进来,眼光闪动,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更是老大生气,忽然灵机一动:“有了,他此时对本门功夫一窍不通,我只教他玄功口诀,修练之法却半点不传。他记诵得几百句歌诀,可说半点无用。师父与师伯们问起,我尽可推诿,说他自己不肯用功。”
琢磨已定,和颜悦色的道:“过儿,你过来。”杨过道:“你打不打我?”赵志敬道:“我传你功夫,打你作甚?”杨过见他如此神情,倒是大出意料之外,当下慢慢走近,但心中仍是严加戒备,生怕他有甚诡计。赵志敬瞧眼在眼里,只作不知,说道:“我全真派功夫,乃是从内练出外,与外家功夫自外向内者不同。现下我传你本门心法,你要牢牢记住了。”当下将全真派的内功口诀,说了一遍。
杨过聪明过人,只听了一遍,就已记在心里,但寻思:“师父恼我恨我,岂肯当真传我功夫?只怕他教我一些没用的假口诀。”过了一会,假装忘却,又向赵志敬请教。赵志敬照旧说了。到第二日上,杨过再问师父,听他说的与昨日一模一样,这才相信非假,因他若是胡乱捏造,连说三次,不能字字相同。
如此过了十日,赵志敬只是授他口诀,如何习练的实际法门,却一字不说。到第十天上,赵志敬带他去参见马钰,说已授了本门心法,命杨过诵给掌教祖师爷听。杨过从头至尾背了一遍,一字不错。马钰甚喜,连赞孩子聪明。他是个敦厚谦冲的有道之士,所谓君子可欺以方,那里想到赵志敬另有诡计。
夏尽秋至,秋去冬来,转瞬过了数月,杨过记了一肚皮的口诀,可是一丝一毫的功夫也没学到,若论武艺内功,与他上山之时实无半点差别。他是个绝顶聪明之人,自己功夫停滞,岂有不知?只过了十多天,即知师父是有意作弄自己,但他既不肯相授,却也无法可想,只有待丘师祖回来,再向他诉说。但左等右等,丘处机始终不归。杨过年纪虽小,城府却是极深,心中对师父怀恨愈来愈烈,脸上可越加恭顺。赵志敬暗暗欢喜,心道:“你忤逆师父,到头来瞧是谁吃了亏?”
眼见到了腊月,全真派中自王重阳传下来的门规,每年除夕前三日,门下弟子大较武功,考查这一年来各人的进境。众弟子见较武之期渐近,日夜勤练不息。
这一天腊月望日,全真七子的门人分头较艺,称为小较。每年到了这一日,各弟子分成七处,马钰的徒子徒孙成一处,丘处机的徒子徒孙又成一处。谭处端虽然已死,他的徒子徒孙仍是极盛,马钰、丘处机等怜念师弟早死,对他的门人加意指点,是以每年大较,谭氏门人倒也不输于其余六子的弟子。这一年丘处机、王处一等部外出未归,宫中只马钰与郝大通二人留守,但因重阳宫新毁,全真派险遭颠覆之祸,全派上下,都想到全真教虽号称天下武功正宗,实则武林中好手辈出,这名号岌岌可危,因此人人勤练苦修,反比往年更着重了几分。
且说赵志敬,崔志方等玉阳子的门下,这日午后齐集在东南角一处旷地之上,较武论艺。王处一不在山上,当由大弟子赵志敬主持小较。第四代弟子或演拳脚,或使刀枪,或发暗器,或显内功,由赵志敬等评讲一番,以定甲乙。何谓第四代弟子?盖全真教由王重阳首创,他是创教祖师,马钰等七子是他亲传弟子,称第二代;赵志敬、尹志平、杨康等为七子门徒,称第三代;而杨过等一辈却是第四代了。
杨过入门最迟,位居末座,眼见许多年纪与自己相若的小道士都是拳法精熟,各有专长,并无羡慕之心,,却生怀恨之意。赵志敬见他脸上岔岔不平,有意要使他出丑,待两名小士比过器械,大声叫道:“杨过出来!”杨过呆了一呆,心想:“你没传我半点武艺,叫我出来干么?”赵志敬又叫道:“杨过,你听见没有,快出来。”杨过只得走到座前,打了一躬,道:“弟子杨过,参见师父。”全真门人大都是道人,但也有不少如杨过这般俗家弟子,他们就行俗家之礼。
赵志敬指着场中适才比武得胜的小道士道:“他也大不了你几岁,你去和他比试。”
杨过道:“弟子又不会丝毫武艺,怎能和师兄比试?”赵志敬怒道:“我传了大半年功夫,怎说不会丝毫武艺?这大半年中你干什么来着?”杨过无话可答,低头不语。赵志敬道:“你自己懒惰贪玩,不下苦功,拳脚上自然生疏。我问你,手脚齐进横竖找,下一句是甚么?”杨过道:“掌中乱环落不空。”赵志敬道:“不错,我再问你:‘生克法随着用,下一句是甚么?’“杨过答道:“闪进全在动中求。”赵志敬微笑道:“很好,一点儿也不错,你就用这四句法门,下场和师兄过招吧。”
杨过又是怔,道:“弟子不会。”赵志敬心中得意,脸上却现大怒之色,喝道:“你学学口诀,却不练功,推三阻四,快快下场去吧。”众道士亲耳听到杨过背诵口诀丝毫无误,只道他临试怯场,好心的出这鼓励,幸灾乐祸的就暗暗讪笑。全真弟子本来都是良善之士,只因郭靖上终南山时一场大战,把全真高手打得一败涂地,得罪的人多了,是以许多人都迁怒杨过,盼他多受挫折,虽然未必就是恶意,但出气之心人人皆有,却也怪他们不得。
⊙罟�见众人催促,有的人冷言冷语,出声讥刺,不由得怒气更盛,把心一横,暗道�?
“今日把命拼了就是。”当下一纵入场,双臂舞动,直上直下的往那小道士头顶猛击过去。那小道士见他一上场既不行礼,亦不按门规谦逊求教,已自诧异,更见他发疯般乱打,更是吃惊,不由得连连倒退。杨过早把生死置之度外,猛冲上去着着进逼。那小道士退了几步,见他下盘虚浮,斜身出足,一招“风扫落叶”,往他腿上扫去。杨过没有提防,立足不住,扑地倒了,跌得鼻血长流。
旁观群道见他跌得狼狈,有的笑了起来。杨过翻身爬起,也不抹拭鼻血,低头向那小道士猛扑。小道士见他来得凶恶,侧身闪避。杨过出招全然不依法度,双手一搂,已抱住对方左腿。小道士右掌斜飞,击他肩头,这招“天绅倒悬”原是拆解自己下盘被袭的正法,但杨过在桃花岛并未学到武艺,这次在重阳宫中又未得传授实用功夫,对方甚么来招,全不知晓,只听蓬的一声,肩头热辣辣的一阵疼痛,已被重重的击中了一掌。他愈败愈狠,一头撞正对方右腿,小道士立足不住,被他压在身上。杨过抡起拳头,狠命往他头上打去。
小道士败中求胜,手肘猛地在他胸口一撞,乘他疼备,已借势跃起,反手一推一甩,又重重将杨过摔了一交。他打个稽首道:“杨师弟承让!”同门较艺,木来一分胜败就须住手,那知杨过势若疯虎,又是疾冲过来。只两三招之间,又已跌倒,但他越战越勇,拳脚也越出越快。赵志敬叫道:“杨过,你早已输了,还比甚么?”杨过那里理会,横踢竖打,竟无半点退缩。群道初时各各好笑,都想:“全真门中那有这种蛮打功夫?”但后来见他情急拼命,只怕闯出祸来,叫道:“算啦,自己师兄弟切磋武艺,不必认真。”
再打一阵,那小道士心中已有怯意,只是闪避挡躲,不敢再容他近身。常言道:“一人拼命,万夫莫当。”杨过在终南山上受了大半年怨气,此时要尽情发泄,自己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小道士的武功虽远胜于他,却那有这等旺盛的斗志,眼见抵敌不住,只得在场中绕着圈子逃走,杨过在后疾追,骂道:“臭道士,你打得我好,打过了想逃么?”
此时旁观的十人中倒有八九个是道士,听他这么臭道士、贼道士的乱骂,不由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人人都道:“这小子非好好管教不可。”眼见那小道士被赶得急了,惊叫:“师父,师父!”盼赵志敬出言喝止,但赵志敬虽连声怒喝,杨过毫不理睬。
正没做理会处,人群中一声怒吼,窜出一名胖大道人,此人身材虽然肥胖,行动却极灵便,纵上前去,一把抓住杨过的后脑,提了起来,拍拍拍的三记耳光,下的竟是重手,打的他半边面颊登时肿了起来。杨过险险被他三下打晕,一看之下,原来是与自己有仇的净光。杨过首日上山,净光曾被他使诈险些烧死,因而受尽师兄弟们的讪笑,说他本事还不及一个小小孩儿。他一直怀恨在心,此时见杨过又在胡闹,忍不住出来动手。
杨过本就打豁了心,一见是他,更知无幸,只是后心被他抓了,动弹不得。净光一声狞笑,又是拍拍拍三记耳光,叫道:“你不听师父的言语,就是本门叛徒,谁都打得。”
说着举手又要打落,赵志敬的师弟崔志方为人正直,见杨过出手之际,竟似不会半点本门武功,又知赵志敬心地狭隘,只怕其中另有别情,此时见净光落手凶狠,恐防重伤了他,于是喝道:“净光,住手!”
净光听师叔叫喝,虽然不愿,只得将杨过放下,道:“师叔你有所不知,这小子狡诈无赖,不重重教训,我教中还有甚么规矩?”崔志方不去理他,走到杨过面前,只见他两边面颊都肿得高高的,又青又紫,鼻底口边都是鲜血,神情十分可怜,当下柔声道:“杨过,你师父教你武艺,你怎么不好好用功修习,却与师兄们撒泼乱打?”杨过恨恨的道:
“甚么师父?他没教我半点武功。”
第二十一回 襄阳鏖兵
杨过正想拔出匕首,忽听得窗外有人轻轻弹了三下,急忙闭目不动。
郭靖便即惊醒,坐起身来,问道:“蓉儿么?可有紧急军情?”窗外却再无声音。郭靖见杨过睡得鼻息调匀,心想他好容易睡着了,别再惊醒了他,于是轻轻下床,推门出房,只见黄蓉站在天井中招手。郭靖走近身去,低声问道:“什么事?”
黄蓉不答,拉着他手走到后院,四下瞧了瞧,这才说道:“你和过儿的对答,我在窗外都听见啦。他不怀好意,你知道么?”郭靖吃了一惊,问道:“什么不怀好意?”黄蓉道:“我听他言中之意,早在疑心咱俩害死了他爹爹。”郭靖道:“他或许确有疑心,但我已答允将他父亲逝世的情由详细说给他知道。”黄蓉道:“你当真要毫不隐瞒的说给他听?”
郭靖道:“他父亲死得这么惨,我心中一直自责。杨康兄弟虽然误入歧途,但咱们也没好好劝他,没想法子挽救。”黄蓉哼了一声,道:“这样的人又有什么可救的?我只恨杀他不早,否则你那几位师父又何致命丧桃花岛上?”郭靖想到这桩恨事,不禁长长叹了口气。
黄蓉道:“朱大哥叫芙儿来跟我说,这次过儿来到襄阳,神气中很透着点儿古怪,又说你和他同榻而眠。我担心有何意外,一直守在你窗下。我瞧还是别跟他睡在一房的好,须知人心难测,而他父亲……总是因为一掌拍在我肩头,这才中毒而死。”郭靖道:“那可不能说是你害死他的啊。”黄蓉道:“既然你我均有杀他之心,结果他也因我而死,那么是否咱们亲自下手。也没多大分别。”郭靖沉思半晌,道:“你说得对。那么我还是不跟他明言的为是。蓉儿,你累了半夜,快回房休息罢。过了今晚,明日我搬到军营中睡。”
他知爱妻识见智计胜己百倍,虽不信杨过对己怀有恶意,但她既如此说,也便遵依,于是伸手扶着她腰,慢慢走向内堂,说道:“过儿奋力夺回武林盟主之位,于国家大事上是非分明;两次救你和芙儿,全不顾自身安危,这等侠义心肠,他父亲如何能比?”黄蓉点头道:“这样的少年本是十分难得,但他心中有两个死结难解,一是他父亲的死因,一是跟他师父的私情。唉,我好容易说得龙姑娘离他而去,可是过儿神通广大,不知怎地又找到了她。
瞧他师徒俩的神情,此后是万万分拆不开的了。”郭靖默然半晌,忽道:“蓉儿,你比过儿更加神通广大,怎生想个法子,好歹要救他不致误入歧途。”
黄蓉叹了口气道:“别说过儿的事我没法子,就连咱们大小姐,我也不知如何是好。靖哥哥,我心中只有一个你,你心中也只有一个我。可是咱们的姑娘却不像爹娘,心里同时有两个少年郎君,对武家哥儿俩竟是不分轩轾。这教做父母的可有多为难。”
郭靖送黄蓉入房,等她上床睡好,替她盖好了被,坐在床边,握住她手,脸露微笑。近月来二人都为军国之事劳碌,夫妻之间难得能如此安安静静的相聚片刻。二人相对不语,心中甚感安适。
黄蓉握着丈夫的手,将他手背轻轻在自己面颊上摩擦,低声道:“靖哥哥,咱们这第二个孩子,你给取个名字。”郭靖笑道:“你明知我不成,又来取笑我啦。”黄蓉道:“你总是说自己不成。靖哥哥,普天下男子之中,真没第二个胜得过你呢。”这两句话说得情意深挚,极是恳切。
郭靖俯下头来,在爱妻脸上轻轻一吻,道:“若是男孩,咱们叫他作郭破虏,若是女孩呢?”想了一会,摇头笑道:“我想不出,你给取个名字罢。”
黄蓉道:“丘处机道长给你取这个‘靖’字,是叫你不忘靖康之耻。现下金国方灭,蒙古铁蹄又压境而来,孩子是在襄阳生的,就让她叫作郭襄,好使她日后记得,自己是生于这兵荒马乱的围城之中。”
郭靖道:“好啊,但盼这女孩儿将来别像她姐姐那么淘气,年纪这么大了,还让父母操心。”黄蓉微微一笑,道:“若是操心得了,那也罢了,就只……”叹了口气,道:“我好生盼望是个男孩儿,好让郭门有后。”郭靖抚摸她头发,说道:“男孩儿、女孩儿不都一样?快睡罢,别再胡思乱想了。”
给她拢了拢被窝,吹灭烛火,转身回房,见杨过睡得兀自香甜,鼓交三更,于是上床又睡。
哪知他夫妻俩在后院中这番对答,都教杨过隐身在屏门之后听了个清楚。郭靖黄蓉走入内堂,杨过仍是站着出神,反来复去的只是想着黄蓉那几句话:“我只恨杀他不早……他父亲一掌拍在我肩头,这才中毒而死……你我均有杀他之心,结果他也因我而死。”心想:“我父因他二人而死,那是千真万确、再无可疑的了。这黄蓉好生奸滑,对我已然起疑,今晚我若不下手,只怕再无如此良机。”当下回房静卧,等郭靖回来。
郭靖揭被盖好,听得杨过微微发出鼾声,心道:“这孩子这时睡得真好。”
于是轻轻着枕,只怕惊醒了他。过了片刻,正要朦胧睡去,忽觉杨过缓缓翻了个身,但他翻身之际鼾声仍是不停。郭靖一怔:“任谁梦中翻身,必停打鼾。这孩子呼吸异常,难道他练内功时运逆了气么?这岔子可不小。”却全没想到杨过是假装睡熟。
杨过缓缓又翻了个身,见郭靖仍无知觉,于是继续发出低微鼾声,一面走下床来。原来初时他想在被窝中伸手过去行刺,但觉相距过近,极是危险,倘若郭靖临死之际反击一掌,只恐自己也难逃性命,便想坐起之后出刀,总是忌惮对方武功太强,于是决意先行下床,一刀刺中郭靖要害,立即破窗跃出,又怕自己鼾声一停,使郭靖在睡梦中感到有异,因是一面下床,一面假装打鼾。
这么一来,郭靖更是给他弄得满腔胡涂,心想:“这孩子莫非得了梦游离魂之症?我若此时出声,他一惊之下,气息逆冲丹田,立时走火入魔。”
于是一动也不敢动,侧耳静听他的动静。
杨过从怀中缓缓拔出匕首,右手平胸而握,一步步走到床前,突然举臂运劲,挺刀正要刺出,只听得郭靖说道:“过儿,你做什么恶梦了?”
杨过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双足一点,反身破窗而出。他去得快,郭靖追得更快,他人未落地,只觉双臂一紧,已被郭靖两手抓住。杨过万念俱灰,知道自己武功远非其敌,抗拒也是无用,当下闭目不语。
郭靖抱了他跃回房中,将他放在床上,搬他双腿盘坐,两手垂于丹田之前,正是玄门练气的姿式。杨过又恨又怕:“不知他要用什么恶毒的法子折磨我?”突然间想起了小龙女,深吸一口气,要待纵声大呼:“姑姑,我已失手被擒,你赶快逃命。”
郭靖见他突然急速运气,更误会他是练内功岔了气道,心想,“当此这危急之际只能缓缓吞吐,如此大呼大吸,大有危害。”忙出掌按住了他小腹。
杨过丹田被郭靖运浑厚内劲按住,竟然叫不出声,心中挂念着小龙女的安危,只急得面红耳赤,急想挣扎,苦干丹田被按,全身受制,竟然动弹不得。
郭靖缓缓的道:“过儿,你练功太急,这叫做欲速则不达,快别乱动,我来助你顺气归源。”杨过一怔,不明他其意何指,但觉一团暖气从他掌心渐渐传入自己丹田,说不出的舒服受用,又听郭靖道:“你缓缓吐气,让这股暖气从水分到建里,经巨阙、鸠尾,到玉堂、华盖,先通了任脉,不必去理会别的经脉。”
杨过听了这几句话,又觉到他正在以内功助已通脉,一转念间已请到了八九分,暗叫:“惭愧!原来他只道我练功走火入魔,以致行为狂悖。”当下暗运内息,故意四下冲走,横奔直撞,似乎难以克制。郭靖心中担忧,掌心内力加强,将他四下游走的乱气收束在一处。杨过索性力求逼真,他此时内功造诣已自不浅,体中内息狂走之时,郭靖一时却也不易对付,直花了半个时辰,才将他逆行的气息尽数归顺。
这番冲荡,杨过固然累得有气无力,郭靖也是极感疲困,二人一齐打坐,直到天明,方始复元。郭靖微笑道:“过儿,好了吗?想不到你的内力已有如此造诣,险些连我也照护不了。”杨过知他为了救助自己,不惜大耗功力,不禁感动,说道:“多谢郭伯伯救护,侄儿昨晚险些闹成了四肢残废。”
郭靖心道:“你昨晚昏乱之中,竟要提刀杀我,幸好你自己不知,否则宁不自愧?”他只怕杨过知晓此事后过意不去,于是岔开话题,说道:“你随我到城外走走,瞧一下四城的防务。”杨过应道:“是!”
二人各乘一匹战马,并骑出城。郭靖道:“过儿,全真派内功是天下内功正宗,进境虽慢,却绝不出岔子。各家各派的武功你都可涉猎,但内功还是以专修玄门功夫为宜。待敌兵退后,我再与你共同好好研习。”杨过道:“昨晚我走火之事,你可千万别跟郭伯母说,她知道后定要笑我,说我学了龙姑姑旁门左道的功夫,以致累得伯伯辛苦一场。”郭靖道:“我自然不说。
其实龙姑娘的功夫也非旁门左道,那是你自己胡思乱想,未得澄虑守一之故。”杨过料知此事只要给黄蓉获悉,立时便识破真相,听郭靖答应不说,心中大安。
二人纵马城西,见有一条小溪横出山下。郭靖道:”这条溪水虽小,却是大大有名,名叫檀溪。”杨过“啊”了一声,道:“我听人说过三国故事,刘皇叔跃马过檀溪,原来这溪水便在此处。”
郭靖道:“刘备当年所乘之马。名叫的卢,相马者说能妨主,哪知这的卢竟跃过溪水,逃脱追兵,救了刘呈叔的性命。”说到此处,不禁想起了杨过之父杨康,喟然叹道:“其实世人也均与这的卢马一般,为善即善,为恶即恶,好人恶人又哪里有一定的?分别只在心中一念之差而已。”
杨过心下一凛,斜目望郭靖时,见他神色间殊有伤感之意,显然不是出言讥刺自己,心想:“你这话虽然不错,但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你夫妻俩暗中害死我父,难道也是善么?当真是大言炎炎,不知羞惭。”他对郭靖事事佩服,但一想到父亲死于他夫妻手下,总是不自禁的胸间横生恶念。
二人策马行了一阵,到得一座小山之上,升崖远眺,但见汉水浩浩南流,四郊遍野都是难民,拖男带女的浦向襄阳。郭靖伸鞭指着难民人流,说道:“蒙古兵定是在四乡加紧屠戮,令我百姓流离失所,实堪痛恨。”
从山上望下去,见道旁有块石碑,碑上刻着一行大字:“唐工部郎杜甫故里。”杨过道:“襄阳城真了不起,原来这位大诗人的故乡便在此处。”
郭靖扬鞭吟道:“大城铁不如,小城万丈余……连云列战格,飞鸟不能逾。胡来但自守,岂复忧西都?……艰难奋长戟,万古用一夫。”
杨过听他吟得慷慨激昂,跟着念道:“胡来但自守,岂复忧西部?艰难奋长戟,万古用一夫。郭伯伯,这几句诗真好,是杜甫做的么?”郭靖道:“是啊,前几日你郭伯母和我谈论襄阳城守,想到了杜甫这首诗。她写了出来给我看。我很爱这诗,只是记心不好,读了几十遍,也只记下这几句。你想中国文士人人都会做诗,但千古只推杜甫第一,自是因他忧国爱民之故。”
杨过道:“你说‘为国为民,侠之大者’,那么文武虽然不同,道理却是一般的。”郭靖听他体会到了这一节,很是欢喜,说道:“经书文章,我是一点也不懂,但想人生在世,便是做个贩夫走卒,只要有为国为民之心,那就是真好汉、真豪杰了。”
杨过问道:“郭伯怕,你说襄阳守得住吗?”郭靖沉吟良久,手指西方郁郁苍苍的丘陵树木,说道:“襄阳古往今来最了不起的人物,自然是诸葛亮。此去以西二十里的隆中,便是他当年耕田隐居的地方。诸葛亮治国安民的才略,我们粗人也懂不了。他曾说只知道‘鞠躬尽瘁,死而后己’,至于最后成功失败,他也看不透了。我与你郭伯母谈论襄阳守得住、守不住,谈到后来,也总只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己’这八个字。”
说话之间,忽见城门口的难民回头奔跑,但后面的人流还是继续前涌,一时之间,襄阳城外大哭小叫,乱成一团。
郭靖吃了一惊,道:“干么守兵不开城门,放百姓进城?”忙纵马急奔面前,一口气驰到城外,只见一排守兵弯弓搭箭,指着难民。郭靖大叫:“你们干什么?快开城门。”守将见是郭靖,忙打开城门,放他与杨过进城。郭靖道:“众百姓惨受蒙古兵屠戮,怎不让他们进来?”守将道:“吕大帅说难民中混有蒙古奸细,千万不能放进城来,否则为祸不小。”
郭靖大声喝道:“便有一两个奸细,岂能因此误了数千百姓的性命?快快开城。”郭靖守城已久,屡立奇功,威望早著,虽无官职,但他的号令守将不敢不从,只得开城,同时命人飞报安抚使吕文德。
众百姓扶老携幼,涌入城来,堪堪将完,突见远处尘头大起,蒙古军自北来攻。宋兵分别散开,隐身城垛之后守御。只见城下敌军之前,当先一大群人衣衫褴褛,手执棍棒,并无一件真正军器,乱糟糟不成行列,齐声叫道:“城上不要放箭,我们都是大宋百姓!”蒙古精兵铁骑却躲在百姓之后。
自成吉思汗以来,蒙古军攻城,总是驱赶敌国百姓先行,守兵只要手软罢射,蒙古兵随即跟上。此法既能屠戮敌国百姓,又可动摇敌兵军心,可说是一举两得,残暴毒辣,往往得收奇效。郭靖久在蒙古军中,自然深知其法,但要破解,却是苦无良策。只见蒙古精兵持枪执刀,驱逼宋民上城。众百姓越行越近,最先头的已爬上云梯。
襄阳安抚使吕文德骑了一匹青马,四城巡视,眼见情势危急,下令道:“守城要紧,放箭!”众兵箭如雨下,惨叫声中,众百姓纷纷中箭跌倒,其余的百姓回头便走。蒙古兵一刀砍去个首级,一枪刺出个窟窿,逼着众百姓攻城。
杨过站在郭靖身旁,见到这般惨状,气愤难当,只听吕文德叫道:“放箭!”又是一排羽箭射了下去。郭靖大叫:“使不得,莫错杀了好人!”吕文德道:“如此危急,便是好人,也只得错杀了。”郭靖叫道:“不,好人怎能错杀?”
杨过心中一动,暗念:“莫错杀了好人!好人怎能错杀?”
郭靖叫道:“丐帮兄弟和各位武林朋友,大家跟我来!”说着奔下城头。
杨过跟了下来。郭靖道:“你昨晚练气伤身,今日千万不能用力,在城头上给我掠阵罢。”杨过见蒙古兵屠戮汉人,真是当他们猪狗不如,本想随郭靖下去大杀一阵,听了他这话,心中一怔,又不能直说昨晚其实并非练功走火,只得回上城头。
郭靖率领众人,大开西门,冲了出去,迂回攻向蒙古军侧翼。在众百姓之后押队的蒙古军当即分兵来敌。郭靖所率领的大半是丐帮好手,另有一小半是各地来投的忠义之士,齐声呐喊,奋勇当先,两军相交,即有百余名蒙古兵被砍下马来。跟见这队蒙古千人队抵挡不住,斜刺里又冲到一个千人队,挥动长刀,冲刺劈杀。蒙古军是百战之师,猛勇剽悍,郭靖所率壮士虽然身有武艺,一时之间却也不易取胜。被逼攻城的众百姓见蒙古军专心厮杀,不再逼攻,发一声喊,四下逃散。
只听得东边号角声响,马蹄奔腾,两个蒙古千人队疾冲而至,接着西边又有两个千人队驰来,将郭靖等一群人围在核心。
吕文德在城头见到蒙古兵这等威势,只吓得心胆俱裂,哪敢分兵去救?
杨过站在城头观战,心中反复念着郭靖那两句话:“莫错杀了好人!好人怎能错杀?”眼见他身陷重围,心想:“城头本来只须不断放箭,射死一些百姓,蒙古兵便无法攻上。郭伯怕眼下身遭危难,全是为了不肯错杀好人而起。这些百姓与他素不相识,绝无渊源,他尚且舍命相救,他又何以要害死我爹爹?”
眼望着城下的惨烈厮杀,心中的念头却只是绕着这个难解之谜打转:“他和我爹爹义结金兰,交情自不寻常,但终于下手害他,难道我爹爹真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么?”他自小想像父亲仁侠慷慨,英俊勇武,乃是天下一等一的好男儿,突然要他承认父亲是个坏人,实是万万不能。可是在他内心深处,早已隐约觉得父亲远远不及郭伯怕,只是以前每当甫动此念,立即强自压抑,此刻却不由得他不想此节了。
这时城下喊声动天地,郭靖一干人左冲右突,始终杀不出重围。朱子柳率领一队人马,武氏兄弟与郭芙另行率领一队人马,均欲出城接应,只听得号角声急,蒙古又有四个千人队冲到城门之前。忽必烈用兵果然非同寻常,只待城中开门接应,四队精兵便一拥而入。吕文德瞧得心惊肉跳,大声传令:“不许开城!”又命两百名刀斧手严守城门之旁,有敢开启城门者立斩。大将王坚领弓弯手在城头不住放箭。
城内城外乱成一团,杨过心中也是诸般念头互相交战,一时盼望郭靖就此陷没在乱军之中,一时又望他杀退敌军。突见蒙古军阵势乱了,数千骑兵如潮水般向两旁溃退,郭靖手持长矛,纵马驰出,身后壮汉结成方阵,冲杀而前。这方阵甚是严整,片刻间已冲到城门口,郭靖回转马头,亲自殿后,长矛起处,接连七八名蒙古将官挑下马来。蒙古兵将一时不敢逼近。
吕文德对郭靖倚若长城,见他脱险,心中大喜,忙叫:“开城!只可小开,千万不能大开!”当下城门开了三四尺,仅容一骑,众壮汉陆续奔进城来。蒙古中军黄旗招动,两队军马分自左右冲到。吕文德大叫:“郭靖兄弟,快进城!咱们不等旁人了。”郭靖见部属未曾尽数脱险,那肯先行入城,反而回马上前,刺杀了两名冲得最近的蒙古勇士。
但大军既动,犹如潮水一般,郭靖虽武艺精深,一人之力,又怎抵挡得了大军冲击?朱子柳在城头见情势危急,忙垂下一根长索,叫道:“郭兄弟,抓住了。”郭靖一回头,见最后一名丐帮兄弟已经入城,却有十余名蒙古兵跟着冲进城门。城门旁的刀斧手一面抵敌,一面用力关门,两尺厚的铁门缓缓合拢。郭靖大喝一声,挺矛刺死了一名蒙古十夫长,纵身跃起,拉住了长索。朱子柳奋力拉扯,郭靖登时向上升了丈许。
蒙古军督战的万夫长大喝:“放箭!”霎时之间千弩齐发。郭靖上跃之际早已防到此着,扯下长袍下襟,右手拉索,左手将袍子在身前舞得犹如一块大盾牌,劲力贯袍,将羽箭尽皆挡开,只是他所乘的坐骑却在城门前连中数百枝长箭,竟如刺猬一般。朱子柳双手交替,将郭靖越拉越高。
眼见他身子离城头尚有二丈,蒙古军中突然转出一个高瘦和尚,身披黄色袈裟,正是金轮法王。他从一名蒙古军官手中接过铁弓长箭,拉满了弦,搭上狼牙雕翎,心知郭靖与朱子柳都武艺深湛,倘若射向人身,定被挡开,当下右手一松,羽箭离弦,向长索中节射去。这一招甚是毒辣,羽箭离郭朱二人均有一丈上下,二人无法相挡。金轮法王尚怕二人突出奇法破解,一箭既出,又分向朱子柳与郭靖各射一箭。第一箭啪的一声,将长索断成两截,第二第三箭势挟劲风,续向朱郭二人射到。
长索既断,郭靖身子一沉,那第二箭自是射他不着。朱子柳但觉手上一轻,叫声:“不好!”羽箭已到面门。这一箭劲急异常,发射者显是内力极为深厚,此刻城头上站满了人,朱子柳心知若是低头闪避,这箭定须伤了身后之人,当下左手伸出二指,看准长箭来势,在箭杆上一拨,那箭斜斜的落下城头去了。
郭靖一觉绳素断截,暗暗吃惊,跌下城去虽然不致受伤,但在这千军万马包围之中,如何杀得出去?此时敌军逼近城门,我军若是开城接应,敌军定然乘机抢门。危急之中不及细想,左足在城墙上一点,身子斗然拔高丈余,右足跟着在城墙上一点,再升高了丈余。这路“上天梯”的高深武功当世会者极少,即令有人练就,每一步也只上升得二三尺而已,他这般在光溜溜的城墙上踏步而上,一步便跃上丈许,武功之高,的是惊世骇俗。霎时之间,城上城下寂静无声,数万道目光尽皆注视在他身上。
金轮法王暗暗骇异,知道这“上天梯”功夫全凭提一口气跃上,只消中间略有打岔,令他一口气松了,第三步便不能再行窜上,当下弯弓搭箭,又是一箭向郭靖背心射去。
箭去如风,城上城下众军齐叫:“休得放箭!”两军见郭靖武功惊人,个个钦服,均盼他就此纵上城头。蒙古兵虽是敌人,却也崇敬英雄好汉,突见有人暗箭加害,无不愤慨。
郭靖听得背后长箭来势凌厉,暗叫:“罢了!”只得回手将箭拨开。两军数万人见他背后犹似生了眼睛一般,这一箭偷袭竟然伤他不得,齐声喝彩。
但就在震天响的彩声之中,郭靖身子已微微向下一沉,距城头虽只数尺,却再也窜不上去了。
当两军激战之际,杨过心中也似有两军交战一般,眼见郭靖身遭危难,他上升下降,再上再落,这两下起伏只片刻间之事,杨过心中却已转了几次念头:“他是我杀父仇人,我杀他不杀?救他不救?”当郭靖使“上天梯”功夫将上城头之际,杨过便想凌空发掌击落,郭靖在半空无所借力,定然身受重伤,堕下城去。他稍一迟疑,郭靖已被法王发箭阻挠,无法纵上。杨过心中乱成一团,突然间左手拉住朱子柳手中半截绳素,扑下城去,右手已抓住了郭靖的手臂。
这一下奇变陡生,但朱子柳随机应变,快捷异常,当即双臂使劲,先将绳索向下微微一沉,随即劲运双臂,急甩过顶。杨过与郭靖二人在半空中划了个圆圈,就如两头大鸟般飞在半空。城上城下兵将数万,无不瞧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
郭靖身在半空,心想连受这番僧袭击,未能还手,岂非输于他了?望见金轮法王又是一箭射来,左足一踏上城头,立即从守军手中抢过弓箭,猿臂伸屈,长箭飞出,对准金轮法王发来的那箭射去,半空中双箭相交,将法王来箭劈为两截。法王刚呆得一呆,突然疾风劲急,铮的一响,手中铁弓又已断折。要知法王与郭靖的武功虽在伯仲之间,但郭靖自幼在蒙古受神箭手哲别传授,再加上精湛内力,弓箭之技,天下无双,法王自是瞠乎其后。他连珠三箭,第一箭劈箭,第二箭断弓,第三箭却对准了忽必烈的大纛射去。
这大纛迎风招展,在千军万马之中显得十分威武,猛地里一箭射来,旗索断绝,忽必烈的黄旗立时滑了下来。城上城下两军又是齐声发喊。
忽必烈见郭靖如此威武,己军士气已沮,当即传令退军。
郭靖站在城头,但见蒙古军军形整肃,后退时井然有序,先行者不躁,殿后者不惧,不禁叹了一日长气,心想:“蒙古精兵,实非我积弱之宋军可敌。”想起国事,不由得忧从中来,浓眉双蹙。朱子柳、杨过等见他扬威于敌阵之中,耀武于万众之前,但竟没半点骄色,心下无不深佩。
忽必烈退军数十里,途中默思破城之策,心想有郭靖在彼,襄阳果是难克。法王道:“殿下亲眼所见,若非杨过那小子出手救援,郭靖今日性命不保。老衲早知那杨过是个反复无常之徒。”忽必烈道:“不然!料那杨过是要手刃郭靖,为父报仇,不愿假手于人。我瞧他为人飞扬勇决,并非深沉险诈之小人。”法王不以为然,但不敢反驳,只道:“但愿如殿下所料。”
蒙古兵退,襄阳城转危为安。安抚使吕文德兴高采烈,又在元帅府大张筵席庆功,这一次杨过也被请为席中上宾。众人对他飞身相救郭靖时出手迅捷、奋不顾身,无不交口大赞。武氏兄弟坐在另席旁座,见杨过一到立时建功,不免心生妒意,又怕经此一役,郭靖感他相救之德,更要将女儿许配于他。两兄弟一言不发,只喝闷酒。
筵席过后,一行人回到郭靖府中。黄蓉请杨过到内堂相见,温言嘉赞。
杨过逊谢。郭靖道:“过儿,适才你使力强猛,胸口可有隐隐作痛么?”他担心杨过昨晚走火之余,今日城头使力狠了,只恐伤了内脏。
杨过怕黄蓉追问情由,瞧出破绽,忙道:“没事,没事。”随即岔开话题,道:“郭伯伯,你这飞跃上城的功夫,那真是独步武林了。”郭靖微笑道:“这功夫我搁下已久,数年没练了,不免生疏,这才出了乱子。”其实昨晚他若非运用真力助杨过意守丹田,以致大耗元气,那么使“上天梯”功夫之际,即使有法王射箭阻挠,也难为不了他。但他于此节自然不提,只道:“当年丹阳子马道长在蒙古传我这功夫,想不到竟用于今日。你若喜欢,这功夫过几天我便传你。”
黄蓉见杨过神情恍惚,说话之际每每若有所思,他今日奋力相救郭靖乃万目共睹,自是更无可疑,但终究放心不下,说道:“靖哥哥,今晚我不大舒服,你在这儿照看一下。”郭靖点头答应,向杨过说道:“过儿,今日累了,你早些回去休息罢。”
杨过辞别两人,独自回房,耳听得更楼上鼓交二更,坐在桌前,望着忽明忽暗的烛火,心中杂念丛生,忽听得门上剥啄一声,一个女子声音在门外说道:“没睡么?”正是小龙女的声音。杨过大喜,一跃而起,打开了房门,只见小龙女穿着淡绿色衫子,俏生生的站在门外。杨过道:“姑姑,有什么事?”小龙女笑说道:“我想来瞧瞧你。”杨过握住了她手,柔声道:“我也正想着你呢。”
两人并肩慢慢走向花园。园中花木扶疏,幽香扑鼻。小龙女望了望天上半边月亮,道:“你非亲手杀他不可么?时日无多了呢。”杨过忙在她耳边低声道:“此间耳目众多,别提此事。”小龙女痴痴的望着他,说道:“等到月亮圆了,那便是十八日之期的尽头。”
杨过矍然而惊,屈指一算,与裘千尺别来已有九日,若不在一二日内杀了郭靖夫妇,毒发之前便不能赶回绝情谷了。他幽幽叹了口气,与小龙女并坐在一块太湖石上。两人相对无语,柔情渐浓,灵犀互通,浑忘了仇杀战阵之事。
过了良久,忽听假山外传来脚步之声,有两个人隔着花丛走近。
一个少女的声音说道:“你再逼我,干脆拿剑在我脖子上一抹,也就是了,免得我零碎受苦。”一个男人声音气愤愤的道:“哼,你三心两意,我就不知道么?这姓杨的小子一到襄阳,便在人前大大露脸。你从前说过的话。哪里还再放在心上?”听声音正是郭芙和武修文。小龙女向杨过装个鬼脸,意谓你到处惹下情丝,害得不少姑娘为你烦恼。
杨过一笑,拉她靠近自己,微微摇手,叫她不可作声,且听他二人说些什么。
郭芙一听武修文这几句话,登时大为恼怒,提高了声音道:“既是如此,咱们从前的话就算白说。我一个人走得远远地,永远不见杨过,咱们也永远别见面了。”只听衣衫噗的一响,想是武修文拉住了郭芙的衣袖,而她用力一摔。她话中怒意更增,说道:“你拉拉扯扯的干什么?
人家露脸不露脸,干我什么事?我爹娘便将我终身许配于他,我宁可死了,也决不从。爹爹若是迫得我紧,我会逃得远远的。杨过这小子自小就飞扬跋扈,自以为了不起,我偏就没瞧在眼里。爹爹当他是宝贝,哼,我看他就不是好人。”武修文忙道:“是啊,是啊。先前算我瞎疑心,芙妹你千万别生气。以后我再这样,教我不得好死,来生变个乌龟大王八。”语音中喜气洋溢。郭芙噗哧一笑。
杨过与小龙女相视一笑,一个意思说:“你瞧,人家将我损得这样。”
另一个意思说:“原来我先前想错了,我心中欢喜你,旁人却是情有别钟。”
听郭芙语意,对武修文虽是一时呵责,一时使小性儿,将他播弄得俯头帖耳、颠三倒四,但心中对他实是大有柔情。
只听武修文道:“师母是最疼你的,你日也求,夜也求,缠着她不放。
只要师母答应你不嫁那姓杨的,师父决没话说。”郭芙道:“哼,你知道什么?爹虽肯听妈的话,但遇上大事,妈是从不违拗爹爹的。”武修文叹道:“你对我也是这般,那就好了。”
但听得啪的一响,武修文“啊”的一声叫痛,急道:“怎么又动手打人?”
郭芙道:“谁叫你说便宜话儿?我不嫁杨过,可也不能嫁你这小猴儿。”武修文道:“好啊,你今晚终于吐露了心事,你不肯做我媳妇,却肯做我嫂子。我跟你说,我跟你说……”气急败坏,下面的话说不出来了。
郭芙语声忽转温柔,说道:“小武哥哥,你对我好,已说了一千遍一万遍,我自早知道你是真心。你哥哥虽然一遍也没说过,可我也知他对我是一片痴情。不管我许了谁,你哥儿俩总有一个要伤心的。你体贴我,爱惜我,你便不知我心中可有多为难么?”
武敦儒、武修文自小没爹娘照顾,兄弟俩向来友爱甚笃,但近年来两人都痴恋郭芙,不由得互相有了心病。武修文心中一急,竟自掉下泪来。郭芙取出手帕,掷了给他,叹道:“小武哥哥,咱们自小一块儿长大,我敬重你哥哥,可是跟你说话却更加投缘些。对你哥儿俩,我实在没半点偏心。你今日定要逼我清清楚楚说一句,倘若你做了我,该怎么说呢?”武修文道:“我不知道。我只跟你说,若是你嫁了旁人,我便不能活了。”
郭芙道:“好啦,今晚别再说了。爹爹今日跟敌人性命相搏,咱们却在园子中说这些没要紧的话,若是给爹爹听到了,大家都讨个没趣。小武哥哥,我跟你说,你想要讨我爹娘欢心,于么不多立战功?整日价缠在我身旁,岂不让我爹娘看轻了?”武修文跳了起来,大声道:“对,我去刺杀忽必烈,解了襄阳之围,那时你许不许我?”郭芙嫣然一笑,道:“你立了这等大功,我便想不许你,只怕也不能呢。但那忽必烈身旁有多少护卫之士?单是一个金轮法王,就连爹爹也未必胜得了。快别胡恩乱想了,乖乖的去睡罢。”
武修文向着郭芙俊俏的脸孔恋恋不舍的望了几眼,说道:“好,那你也早些睡罢。”他转身走了几步,忽又停步回头,问道:“芙妹,你今晚做梦不做?”郭芙笑道:“我怎知道?”武修文道:“若是做梦,你猜会梦到什么?”郭芙微笑道:“我多半会梦见一只小猴儿。”武修文大喜,跳跳跃跃的去了。
小龙女与杨过在花丛后听他二人情话绵绵,不禁相对微笑,均想他二人一个痴恋苦缠,一个心意不定,比起自己两人的一往情深、死而无悔,心中的满足喜乐实是远远不及。
武修文去后,郭芙独自坐在石凳上,望着月亮呆呆出神,隔了良久,长叹了一声。忽然对面假山后转出一人,说道:“芙妹,你叹什么气?”正是武敦儒。杨过与小龙女都微微一惊,想是他早已在彼,尚比自己二人先到,否则他过来时不能不知。
郭芙微嗔道:“你就总是这么阴阳怪气的。我跟你弟弟说的话,你全部听见了,是不是?”武敦儒点点头,站在郭芙对面,和她离得远远的,但眼光中却充满了眷恋之情。两人相对不语,过了好一阵,郭芙道:“你要跟我说什么?”武敦儒道:“没什么。我不说你也知道。”说着慢慢转身,缓缓走开。
郭芙望着武敦儒的背影,见他在假山之后走远,竟是一次也没回头,心想:“不论是大武还是小武,世间倘若只有一人,岂不是好?”深深叹了口气,独自回房。
杨过待她走远,笑问:“倘若你是她,便嫁哪一个?”小龙女侧头想了一阵,道:“嫁你。”杨过笑道:“我不算。郭姑娘半点也不欢喜我。我说倘若你是她,二武兄弟之中你嫁哪一个?”小龙女“嗯”了一声,心中拿二武来相互比较,终于又道:“我还是嫁你。”杨过又是好笑,又是感激,伸臂将她搂在怀里,柔声道:“旁人那么三心二意,我的姑姑却只爱我一人。”
二人相倚相偎,满心愉乐的直坐到天明。
眼见朝墩东升,二人仍是不愿分开。忽见一名家丁匆匆走来,向二人请了个安,说道:“郭爷请杨大爷快去,有要事相商。”
杨过见他神情紧急,心知必有要事,当即与小龙女别过,随那仆人走向内堂。那仆人道:“我到处都找过了,原来杨爷在园子里赏花。”杨过道:“郭大爷等了我很久么?”那仆人低声道:“两位武少爷忽然不知去了哪里,郭大爷和郭夫人都着急得很,郭姑娘已哭了几次啦!”杨过一怔,已知其理:“武家哥儿俩为了争娶师妹,均想建立奇功,定是出城行刺忽必烈去了。”
匆匆来到内堂,只见黄蓉穿着宽衫,坐在一旁,容色憔悴,郭靖不停的来回走动,郭芙红着双目,泫然欲位。桌上放着两柄长剑。
郭靖一见杨过,忙道:“过儿,你可知武家兄弟俩到敌营去干什么?”
杨过向郭芙望了一眼道:“两位武兄到敌营去了么?”郭靖道:“不错,你们小兄弟之间无话不说,你事先可曾瞧出一些端倪?”杨过道:“小侄没曾留心。两位武兄也没跟我说过什么。料来两位武兄定是见城困难解,心中忧急,想到敌营去刺杀蒙古大将,若是得手,倒是奇功一件。”
郭靖叹了口气,指着桌上的两把剑,道:“便算存心不错,可是太过不自量力,兵刃部给人家缴下,送了回来啦。”
这一着颇出杨过意料之外,他早猜到武氏兄弟此去必难得逞,以他二人的武功智慧,焉能在法王、尹克西、潇湘子等人手下讨得了好去?却想不到只几个时辰之间,二人的兵器也给送了回来。郭靖拿起压在双剑之下的,一封书信,交给杨过,与黄蓉对望一眼,两人部摇了摇头。杨过打开书信,见信上写道:“大蒙古国第一护国法师金轮法王书奉襄阳城郭大侠尊前:昨宵夜猎,邂逅贤徒武氏昆仲,常言名门必出高弟,诚不我欺。老衲久慕大侠风采,神驰想像,盖有年矣。日前大胜关英雄宴上一会,匆匆未及深谈,兹特移书,谨邀大驾。军营促膝,杯酒共欢,得聆教益,洵足乐也。尊驾一至,即令贤徒归报平安如何?”
信中语气谦谨,似乎只是请郭靖过去谈谈,但其意显是以武氏兄弟为质,要等郭靖到来方能放人。郭靖等他看完了信,道:“如何?”
杨过早已算到:“郭伯母智谋胜我十倍,我若有妙策,她岂能不知?她邀我来此相商,唯一用意,便是要我和姑姑伴同郭伯伯前去敌营。郭伯伯到得蒙古军营,法王、潇湘子等合力纵能败他,但要杀他擒他,却也未必能够。
有我和姑姑二人相助,他自能设法脱身。”随即想到:“但若我和姑姑突然倒戈,一来出其不意,二来强弱之势更是悬殊,那时伤他可算得易如反掌。
我即令不忍亲手加害,假手于法王诸人取他性命,岂不大妙?”于是微微一笑,说道:“郭伯伯,我和师父陪你问去便是。郭伯母见过我和师父联剑打败金轮法王,三人同去,敌人未必留得下咱们。”
郭靖大喜,笑道:“你的聪明伶俐,除了你郭伯母之外,旁人再也难及。你郭伯母之意也正如此。”
杨过心道:“黄蓉啊黄蓉,你聪明一世,今日也要在我手下裁个筋斗。”
说道:“事不宜迟,咱们便去。我和师父扮作你的随身僮儿,更显得你单刀赴会的英雄气概。”
郭靖道,“好!”转头向黄蓉道:“蓉儿,你不用担心,有过儿和龙姑娘相伴,便是龙潭虎穴,我们三人也能平安归来。”他一整衣衫,说道:“相请龙姑娘。”
黄蓉摇头道:“不,我意思只要过儿一人和你同去。龙姑娘是个花朵般的闺女,咱们不能让她涉险,我要留她在这儿相陪。”
杨过一怔,立即会意:“郭伯母果有防我之心,她是要留姑姑在此为质,好教我不敢有甚异动。我如定要姑姑同往,只有更增其疑。”当下并不言语。
郭靖却道:“龙姑娘剑术精妙,倘能同行,大得臂助。”黄蓉懒懒的道:“你的破虏、襄儿,就快出世啦,有龙姑娘守着。我好放心些。”郭靖忙道:“是,是,我真胡涂了。过儿,咱们走罢。”杨过道:“让我跟姑姑说一声。”
黄蓉道:“回头我告知她便是,你爷儿俩去敌营走一趟,半天即回,又不是什么大事。”
杨过心想与黄蓉斗智,处处落于下风,但郭靖诚朴老实,决不是自己对手,同去蒙古军中后对付了他,再回来相救小龙女不迟,于是略一结束,随同郭靖出城。
郭靖骑的是汗血宝马,杨过乘了黄毛瘦马,两匹马脚力均快,不到半个时辰,已抵达蒙古大营。
忽必烈听报郭靖竟然来到,又惊又喜,忙叫请进帐来。
郭靖走进大帐,只见一位少年王爷居中而坐,方面大耳,两目深陷,不由得一怔:“此人竞与他父亲拖雷一模一样。”想起少年时与拖雷情深义重,此时却已阴阳相隔,不禁眼眶一红,险些儿掉下泪来。
忽必烈下座相迎,一揖到地,说道:“先王在日,时常言及郭靖叔叔英雄大义,小侄仰慕无已,日来得睹尊颜,实慰生平之愿。”郭靖还了一揖,说道:“拖雷安答和我情逾骨肉,我幼时母子俩托庇成吉思汗麾下,极仗令尊照拂。令尊英年,如日方中,不意忽尔谢世,令人恩之神伤。”忽必烈见他言辞恳挚,动了真情,心中也自伤感,当即与潇湘子、尹克西等一一引见,请郭靖上座。
杨过侍立在郭靖身后,假装与诸人不识。法王等不知他此番随来是何用意,见他不理睬各人,也均不与他说话。马光佐却大声道:“杨兄……”下面一个“弟”字还未出口,尹克西在他大腿上狠狠捏了一把。马光佐“啊哟”一声,叫道:“干什么?”尹克西转过了头不理。马光佐不知是谁捏他,口中唠唠叨叨骂人,便忘了与杨过招呼。
郭靖坐下后饮了一杯马乳酒,不见武氏兄弟,正要动问,忽必烈已向左右吩咐:“快请两位武爷。”左右卫士应命而出。推了武敦儒、武修文进帐。
两人手足都被用牛筋绑得结结实实,双足之间的牛筋长不逾尺,迈不开步子,只能慢慢的挨着过来。二武见到师父,满脸羞惭,叫了一声:“师父!”都低下了头再也不敢抬起。
他兄弟俩贪功冒进,不告而行,闯出这样一个大乱子,郭靖本来十分恼怒,但见他二人衣衫凌乱,身有血污,显是经过一番剧斗才失手被擒,又见二人给绑得如此狼狈,不禁由怒转怜,心想他二人虽然冒失,却也是一片为国为民之心,于是温言说道,“武学之士,一生之中必受无数折磨、无数挫败,那也算不了什么。”
忽必烈假意怪责左右,斥道:“我命你们好好款待两位武爷,怎地竟如此无礼?快快松绑。”左右连声称是,伸手去解二人绑缚。但那牛筋绑缚之后,再浇水淋湿,深陷肌肤,一时解不下来。郭靖走下座去,拉住武敦儒胸前的牛筋两端,轻轻往外一分,波的一响,牛筋登时崩断,跟着又扯断了武修文身上的绑缚。这一手功夫瞧来轻描淡写,殊不足道,其实却非极深厚的内功莫办。潇湘子、尼摩星、尹克西等相互望了一眼,均暗赞他武功了得。
忽必烈道:“快取酒来,给两位武爷赔罪。”
郭靖心下盘算,今日此行,决不能善罢,少时定有一番恶战,二武若不早走,不免要分心照顾,当下向众人作了个四方揖,朗声道:“小徒冒昧无状,承王爷及各位教诲,兄弟这里谢过了。”转头向武氏兄弟道:“你们先回去告知师母,说我会见故人之子,略叙契阔,稍待即归。”武修文道:“师父,你……”他昨晚行刺不成,为潇湘子所擒,知道敌营中果然高手如云,不由得担心郭靖的安危。郭靖将手一挥,道:“快些走罢!你们禀报吕安抚,请他严守城关,不论有何变故,总之不可开城,以防敌军偷袭。”这几句话说得神威凛然,要叫忽必烈等人知道,即令自己有何不测,襄阳城决不降敌。
武氏兄弟见师父亲自涉险相救,又是感激,又是自悔,当下不敢多言,拜别师父,自行回城。
忽必烈笑道:“两位贤徒前来行刺小侄,郭叔父谅必不知。”郭靖点头道:“我事先未及知悉,小儿辈不知天高地厚,胡闹得紧。”忽必烈道:“是啊,想我与郭叔父相交三世,郭叔父念及故人之情,必不出此。”郭靖正色道:“那却不然,公义当前,私交为轻。昔日拖雷安答领军来攻襄阳,我曾起意行刺义兄,以退敌军,适逢成吉思汗病重,蒙古军退,这才全了我金兰之义。古人大义灭亲,亲尚可灭,何况友朋?”
这几句话侃侃而谈,法王、尹克西等均是相顾变色。杨过胸口一震,心道:“是了,刺杀义兄义弟,原是他的拿手好戏,不知我父当年有何失误,致遭他毒手。郭靖啊郭靖,岂难道你一生之中,从未做过任何错事么?”想到此处,一股怨毒又在胸中渐渐升起。
忽必烈却全无温色,含笑道:“既然如此,郭叔父何以又说两位贤徒胡闹?”郭靖道:“想他二人学艺未成,不自量力,贸然行刺,岂能成功?他二人失陷不打紧,却教你多了一层防备之心,后人再来行刺,那便大大不易了。”忽必烈哈哈大笑,心想:“久闻郭靖忠厚质朴,口齿迟钝,哪知他辞锋竟是极为锐利。”其实郭靖只是心中想到什么,口中便说什么,只因心中想得通达,言辞便显凌厉。法王等见他孤身一人,赤手空拳而在蒙古千军万马之中,居然毫无惧色,这股气概便非己所能及,无不钦服。
忽必烈见郭靖气宇轩昂,不自禁的喜爱,心想若能将此人罗致麾下,胜于得了十座襄阳城,说道:“郭叔父,赵宋无道,君昏民困,好佞当朝,忠良含冤,我这话可不错罢!”郭靖道:“不错,理宗皇帝乃无道昏君,宰相贾似道是个大大的奸臣。”众人又都一怔,万料不到他竟会直言指斥宋朝君臣。忽必烈道:“是啊,郭叔父是当世大大的英雄好汉,却又何苦为昏君奸臣卖命?”
郭靖站起身来,朗声道:“郭某纵然不肖,岂能为昏君奸臣所用?只是心愤蒙古残暴,侵我疆土,杀我同胞,郭某满腔热血,是为我神州千万老百姓而洒。”
忽必烈伸手在案上一拍,道:“这话说得好,大家敬郭叔父一碗。”说着举起碗来,将马酒乳一饮而尽。随侍众人暗暗焦急,均怕忽必烈顾念先世交情,又被郭靖言辞打动,竟将他放归,再要擒他可就难了,但见忽必烈举碗,也只得各自陪饮了一碗。左右卫士在各人碗中又斟满了酒。
忽必烈道:“贵邦有一位老夫子曾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话当真有理。想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唯有德者居之。我大蒙古朝政清平,百姓安居乐业,各得其所。我大汗不忍见南朝子民陷于疾苦之中,无人能解其倒悬,这才吊民伐罪,挥军南征,不惮烦劳。这番心意与郭叔父全无二致,可说是英雄所见略同了。来,咱们再来干一碗。”说着又举碗饮干。
法王等举碗放到口边。郭靖大袖一挥,劲风过去,呛嘟嘟一阵响处,众人的酒碗尽数摔在地下,跌得粉碎。郭靖大声怒道:“住了!你蒙古兵侵宋以来,残民以逞,白骨为墟,血流成河。我大宋百姓家破人亡,不知有多少性命送在你蒙古兵刀箭之下,说什么吊民伐罪,解民倒悬?”
这一下拂袖虽然来得极是突兀,大出众人意料之外,但法王等人人身负绝艺,竟然被他打落酒碗,均觉脸上无光,一齐站起身来,只待忽必烈发作,立时上前动手。
哪知忽必烈仰天长笑,说道:“郭叔父英雄无敌,我蒙古兵将提及,无不钦仰,今日亲眼得见,果真名下无虚。小王不才,不敢伤了先父之义,今日只叙旧情,不谈国事如何?”郭靖拱手道:“拖雷有子,气度宽宏,蒙古诸王无一能及,他日必膺国家重任。我有良言奉告,不知能蒙垂听否?”忽必烈道:“愿听叔父教诲。”
郭靖叉手说道:“我南朝地广人多,崇尚气节。俊彦之士,所在多有,自古以来,从不屈膝异族。蒙古纵然一时疆界逞快,日后定被逐回漠北,那时元气大伤,悔之无及,愿王爷三思。”忽必烈笑道:“多谢明教。”郭靖听他这四字说得言不由衷,说道:“就此别过,后会有期。”忽必烈将手一拱,说道:“送客。”
法王等相顾愕然,一齐望着忽必烈,均想:“好容易鱼儿入网,岂能纵虎归山?”但忽必烈客客气气的送郭靖出帐,众人也不便动手。
郭靖大踏步出帐,心中暗想:“这忽必烈举措不凡,果是劲敌。”向杨过使个眼色,加快脚步,走向坐骑之旁。
突然旁边抢出八名蒙古大汉,当先一人说道:“你是郭靖么?你在襄阳城头伤了我不少兄弟,今日竟到我蒙古军营来耀武扬威。王爷放你走,我们却容你不得。”一声吆喝,八名大汉同时拥上,各使蒙古摔交手法,十六只手抓向郭靖。
摔交勾打之术,蒙古人原是天下无双,这八名大汉更是蒙古军中一等一的好手,忽必烈特地埋伏在帐外擒拿郭靖。但郭靖幼时在蒙古长大,骑射摔交自小精熟,眼见八人抓到,双手连伸,右腿勾扫,霎时之间,四人被他抓住摔出丈余,另四人被他勾扫倒地。他使的正是蒙古人正宗摔交之术,只是有了上乘武功为底,手脚上劲力大得异乎寻常,那八名大汉如何能敌?忽必烈王帐外驻着一个亲兵千人队,一千名官兵个个精擅摔交,见郭靖手法利落,一举将八名军中好手同时摔倒,神技从所未见,不约而同的齐声喝彩。
郭靖向众军一抱拳,除下帽子转了个圈子。这是蒙古人摔交获胜后向观众答谢的礼节,众官兵更是欢声雷动。那八名大汉爬起身来,望着郭靖呆呆发怔,不知该纵身又上呢,还是就此罢手?
郭靖向杨过道:“走罢!”只听得号角声此起彼伏,四下里千人队来往奔驰,原来忽必烈调动军马,已将郭杨二人团团围困。郭靖暗暗吃惊,心想:“我二人纵有通天本领,怎能逃出这军马重围?想不到忽必烈对付我一人,竟如此兴师动众。”他怕杨过胆怯,脸上神色自如,说道:“我二人马快,只管疾冲,先过去夺两面盾牌来,以防敌军乱箭射马。”又在他耳边低声道:“先向南冲,随即回马向北。”
杨过一怔:“襄阳在南,何以向北?”随即会意:“啊,是了,忽必烈军马必集于南,防他逃归襄阳,北边定然空虚。先南后北,冲他一个出其不意,措手不及,便可乘机突围。我当如何阻住他才好?”
杨过心念甫动,只见忽必烈王帐中窜出几条人影,几个起落,已拦住去路,跟着呜呜之声大作,一个铜轮一个铁轮往两匹坐骑飞到,正是法王出手阻挡二人脱身。郭靖见双轮飞来之势极为刚猛,不敢伸手去接,头一低,双手在两匹坐骑的颈中一按,两匹马前足跪下,铜铁双轮刚好在马头上掠过,在空中打了一个转,回到了法王手中。就这样微一耽搁,尼摩星与尹克西已奔到二人身前,法王与潇湘子跟着赶到,四人团团围住。
金轮法王、潇湘子等均是一流高手,与人动手,决不肯自堕身份,倚多为胜,但郭靖武功实在太强,每人又均想得那“蒙古第二勇士”的封号,只怕给旁人抢了头筹,但见白刃闪动,黄光耀眼,四人手中均已执了兵刃。法王所持是个金轮,尹克西手执一条镶珠嵌玉的黄金软鞭,潇湘子拿着一条哭丧棒模样的杆棒,尼摩星的兵刃最怪,是一条铁铸的灵蛇短鞭,在他手臂上盘旋吞吐,宛似一条活蛇。
郭靖眼看四人奔跑身形和取兵刃的手法,四人中似以尹克西较弱,当即双掌拍出,击向潇湘子面门。潇湘子杆棒一立,棒端向他掌心点来。郭靖见杆棒上白索缠绕,棒头拖着一条麻绳,便如是孝子手中所执的哭丧棒,心想此人武功深湛,所用兵刃怪模怪样,必有特异之处,当下右手回转,一招“神龙摆尾”,已抓住了尹克西的金鞭。尹克西待要抖鞭回击,鞭梢已入敌手,当即顺着对方一扯之势,和身向郭靖扑去,左手中已多了一柄明晃晃的匕首。
这一招以攻为守,乃是十八小擒拿手的绝招。
郭靖叫道:“好!”双手同施擒拿,右手仍是抓住金鞭不放,左手径来夺他匕首。这时右手夺他右手兵刃,左手夺他左手兵刃,双手已成交叉之势尹克西满拟这一匕首刺出,敌人非成脱金鞭而闪避匕首不可,岂知他连匕首也要一并夺去。
就在这时,法王的金轮和潇湘子的杆棒已同时攻到。郭靖一扯金龙鞭不下,大喝一声,一股罡气自金鞭上传了过去。尹克西胸口犹如被大铁锤重重一击,眼前金星乱舞,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郭靖已放脱金鞭,回手招架。尹克西自知受伤不轻,慢慢退开,在地下盘膝而坐,气运丹田,忍住鲜血不再喷出。
法下与潇湘子、尼摩星见郭靖一上手就将尹克西打伤,都是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喜的是少了一人抢那“蒙古第一勇士”的头衔,惧的是郭靖如此厉害,只怕自己也折在他手里。当下三人不敢冒进,严密守注门户。
郭靖见招拆招,细察潇湘子和尼摩星的两件奇特兵刃。那哭丧棒显是精钢打就,但除了沉重坚实之外,一时之间也瞧不出异处。尼摩星的蛇形兵器却甚是古怪,活脱是条头呈三角的毒蛇,蛇身柔软屈折,当是无数细小铁球镶成,蛇头蛇尾均具锋锐尖刺,最厉害的是捉摸不定蛇身何时弯曲,蛇头蛇尾指向何方,但见那铁蛇短鞭在尼摩星手中忽而上跃飞舞,忽而盘旋打滚,变幻百端,灵动万状。郭靖当年见过欧阳锋蛇杖的招数,杖上怪蛇乃是真蛇,兼之剧毒无比,尼摩星的蛇形兵刃纵然厉害,究是死物,出招收招之际定有规矩可寻,因此心中最忌惮的仍是金轮法王。
四人拆得数招,突听一人虎吼连连,大踏步而至,魁梧奇伟,宛似一座肉山,正是马光佐到了。他手挺一根又粗又长的熟铜棍,在尼摩星身后往郭靖头顶砸了下去。四位高手激斗正酣,各人严守门户,绝无半点空隙,郭靖的掌风、法王的金轮、潇湘子的杆棒、尼摩星的铁蛇来往交错,织成了一道力网,马光佐这一棍砸将下去,给四人合组的力网一撞,虽然无声无息,熟铜棍猛地反弹上来。他一觉不对,大喝一声,劲贯双臂,硬生生将铜棍在半空止住,饶是如此,双手虎口已震得鲜血长流。他高声大叫:“邪门,邪门!”
手上加力,更进刚劲,猛击而下。
法王与他正面相对,料得他这一棍击下,吃到的苦头更大,只是微微冷笑。杨过在侧瞧得明白,知他膂力虽强,武功却连郭靖的一成也及不上,出手一味刚猛,若是与郭靖天下阳刚之至的“降龙十八掌”正面相撞,哪里还有生路?便算郭靖不下毒手,给法王、尼摩星等的兵刃扫上了一些,也非受伤不可,他爱这浑人心地质朴,又曾数次回护自己,眼见他这一棍击下,定然遭殃,大叫:“马光佐,看剑!”君子剑出手,往他后心刺去。
马光佐一呆,铜棍停在半空,愕然道:“杨兄弟,你干么跟我动手?”
杨过骂道:“你这浑人,在这儿瞎搅甚么?快给我回去!”长剑颤动,连刺数剑,只刺得马光佐手忙脚乱,不住倒退。杨过长剑急刺,迫得他一步步退后。马光佐腿长脚大,一步足足抵得常人二步,退得十余步,已离郭靖等甚远。他见眼前剑光闪烁,全力抵御都是有所不及,更无余暇去想杨过何以忽然对己施展辣手。
杨过等他又退数步,收剑指地,低声道:“马大哥,我救了你一命,你知不知道?”马光佐大声道:“什么?”杨过低声道:“你说话小声些,别让他们听见了。”马光佐瞪眼道:“为什么?我不怕这个郭靖。”这两句话仍是声音响亮,于他不过是平常语气,在常人却已似叫喊一般。杨过道:“好,那你别说话,只听我说。”马光佐倒真听话,点了点头。杨过道:“那郭靖会使妖法,口中一念咒语,便能取人首级,你还是走得远远的好。”马光佐睁大了铜铃般的眼睛,将信将疑。
杨过有心要救他性命,心知若说郭靖武功了得,他必不肯服输,但说他会使妖法,这浑人多半会信,又道:“你一棍打他的头,棍子没撞上什么,却反弹上来,这岂不古怪?那卖珠宝的胡人武功很厉害,怎么一上手便给他伤了?”马光佐信了七八成,又点了点头,却向法王、潇湘子等望了一眼。
杨过猜到他心中想些什么,说道:“那大和尚会画符,他送了给僵尸鬼和黑矮子,身上佩了这符,便不怕妖法。大和尚有没给你?”马光佐愤愤的道:“没有啊。”杨过道:“是啊,这贼秃不够朋友,也没给我,回头咱们跟他算帐。”马光佐大声道:“不错,那咱们怎么办?”杨过道:“咱们袖手旁观,离开得越远越好。”
马光佐道:“杨兄弟你是好人,多亏你跟我说。”收起熟铜棍,遥望郭靖等四人相斗。
郭靖此时所施展的正是武林绝学“降龙十八掌”。法王等三人紧紧围住,心想他内力便再深厚,掌力如此凌厉,必难持久。岂知郭靖近二十年来勤练“九阴真经”,初时真力还不显露,数十招后,降龙十八掌的劲力忽强忽弱,忽吞忽吐,从至刚之中竟生出至柔的妙用,那已是洪七公当年所领悟不到的神功,以此抵挡三大高手的兵刃,非但丝毫不落下风,而且乘隙反扑,越斗越是挥洒自如。
杨过在旁观斗,惊佩无已,他也曾在古墓中练过“九阴真经”,只是乏人指点,不知真经的神奇竟至于斯。他以真经功诀印证郭靖掌法,登时悟到了不少极深奥的拳理,心中默默记习,一时忘了身上负着血海深仇,立意要将郭靖置于死地。
金轮法王的武功与郭靖本在伯仲之间,郭靖虽然屡得奇遇,但法王比大了二十岁年纪,也即多了二十年的功力,二人若是单打独斗,非到千招之外,难分胜败,再加上潇湘子和尼摩星两个一流好手相助,法王本来不难取胜,只是郭靖的降龙十八掌实在威力太强,兼之他在掌法之中杂以全真教天罡北斗阵的阵法,斗到分际,身形穿插来去,一个人竟似化身为七人一般;又因他一上来便将尹克西打伤,这一下先声夺人,敌对的三人先求自保,不敢放手攻击,是以虽然以三敌一,也只打了个平手。
又拆数十招,法王的金轮渐渐显出威力,尼摩星的铁蛇也是攻势渐盛。
郭靖暗感焦躁:“如此缠斗下去,我终究要抵敌不住。过儿和那大个儿到那边相斗,那大个儿武功平平,这会儿该当已料理了他。须得尽快跟过儿会合,共谋脱身。”四人全力拚搏,目光不敢有瞬息旁顾,杨过与马光佐在十余丈外观斗,郭靖等四人均无暇顾及。
忽听得怪啸一声,潇湘子双脚僵直,一窜数尺,从半空中将哭丧棒点将下来。郭靖侧身避过,突觉眼前一暗,哭丧棒的棒端喷出一股黑烟,鼻中登时闻到一股腥臭之气,头脑微微一晕。他暗叫不好,知道棒中藏有毒物,忙拔步倒退。潇湘子见他明明已闻到自己棒中的剧毒,竟然并不晕倒,不禁大异,暗想:“便是狮虎猛兽,遇到我棒中的蟾蜍毒砂也得晕倒,他居然若无其事,这可奇了。”当下二次窜起,又挥毒砂棒临空点落。
当年潇湘子在湖南荒山中练功,曾见一只蟾蜍躲在破棺之后口喷毒砂,将一条大蟒蛇毒倒,心有所悟,于是捕捉蟾蜍,取其毒液,炼制而成毒砂,藏于哭丧棒中。棒尾装有机括。手指一按,毒砂便激喷而出,发射时纵跃窜高,毒砂威力更增。这毒砂棒在遇到巨蟒猛兽时曾经用过,当者立晕,岂知郭靖内力深厚,竟能强抗剧毒。
法王与尼摩星便在郭靖之侧,虽非首当其冲,但闻到少些,已是胸口烦恶欲呕,忙窜跃远离。潇湘子鼻中早已塞有解药,在黑气中直穿而前,挥棒追击。郭靖一掌“见龙在田”往他僵直的膝盖上击去。潇湘子收棒挡格,未及发毒,身子己被掌力推得飘开五尺。
郭靖斜过身子,却见尼摩星的铁蛇递近身来,当下一掌“潜龙勿用”击出。尼摩星忙横过铁蛇,右手握蛇尾,左手执蛇头,在胸口一挡,岂知郭靖这一掌之力却是在出掌之处的四周,掌心虽对准他的胸口,他胸口竞是毫不受力,尼摩星一挡挡了个空,情知不妙,面门与小腹上已感到掌力,总算他身子矮小,行动敏捷,急忙往地下一扑,随即几个小筋斗,就似个大皮球般滚了开去。
郭靖见有隙可乘,叫道:“过儿,咱们去罢!”向空旷处跃出数步。金轮法王见他脱出包围,飞窜赶来。郭靖身后与蒙古兵将相距已不过数丈,十余枝长矛指向他背心。郭靖双臂一振,架开长矛,反手抓住两名军士向法王投去,叫道:“接住了!”法王如伸手接住,这么一延缓,势必给郭靖走得更远,当即侧过左肩一撞,两名军士飞出丈余,金轮猛往郭靖背上砸去。
郭靖情知只要还得一招,立时给他缠住,数招一过,尼摩星与潇湘子又跟着攻上,那时想脱身又得大费周章,当即夺过两枝长矛向后戳出。他脚下竟没片刻停留,背上又如长了眼睛一般,一矛刺向法王右肩,一矛刺向他胸口,准头劲力,绝无分毫减色。法王暗暗喝彩,金轮横砸,喀喀两声,双矛齐断,看郭靖时,却已钻入了蒙古军阵中。
蒙古军奉忽必烈将令,在帐外排得密密层层,务要生擒郭靖,此时给他抢入阵来,众兵将擒他不得,伤他不能,只听得刀枪撞击,叱喝叫嚷,反而阻住了法王等三人的追击。
郭靖藏身军马之中,犹如入了密林,反比旷地上更易脱身。他几个起伏,奔到一个百夫长马前,伸手将他拉下马来,随即跃上马背,在众军中东冲西突,斗然间绕出阵后,放马急奔,口中长哨。那汗血宝马站在远处,听得主人招呼,如风驰至。
杨过远立观望,突见汗血宝马疾驰而前,奔向郭靖,暗叫:“不妙!”
心想郭靖只要一乘上宝马,忽必烈便是尽集天下精兵也追他不上了。情急之下,猛地大叫:“啊哟,痛死我也!”摇摇晃晃的似欲摔跌,随即低声向马光佐道:“别说话,快走开!越远越好。”他那一声大叫运了丹田之气,虽在众军杂乱之中,郭靖必能听见,料得他听见后定然来救,马光佐倘若在旁,说不定给他一掌送了性命。马光佐很肯听杨过的话,虽不明白他用意,还是撒开长腿,向王帐狂奔。
郭靖听得杨过的叫声,果然大是忧急,不等红马奔到,立刻回过马头,又冲入阵,向杨过站立之处驰来。法王念头一转,已明杨过用意,让郭靖在身边掠过,不加阻拦,却回身挡住了他的退路。
郭靖驰到杨过身前,急叫:“过儿,怎么啦!”杨过假意摇晃身子,说道,“那大汉不是我敌手,但不知怎的,我一运真力,一股气走逆了,丹田中痛如刀绞。”这番谎话全无破绽,马光佐武功平常,只出手砸了一棍,郭靖已然看出,杨过如说给马光佐打伤,不免令他生疑,但说运力出了岔子,外表上却决计瞧不出。何况前一晚郭靖误认杨过练功走火,此时激斗之下旧伤复发,事极平常。郭靖眼见他左手按住小腹,额上全是大汗,伤势甚是不轻,忙道:“你伏在我背上,我负你出去。”杨过假意道:“郭伯伯你快走,小侄性命无足重轻,你却是襄阳的干城。合郡军民,尽皆寄望于你。”郭靖道:“你为我而来,岂能撇下你不顾?快快伏上。”
杨过犹自迟疑,郭靖双腿蹲下,将他拉着伏在自己背上。就在此时,抢来的那匹马接连中箭,长声哀鸣,倒毙于地。郭靖一生经历过无数凶险,情势越危急,越是鼓足勇气,沉着应 付,说道:“过儿,别怕,咱们定须冲杀出去。”长身站起,径往北冲。
此时法王、尼摩星、潇湘子又已攻到身前,郭靖眼瞧四周军马云集,比适才围得更加紧了。王帐前大纛之下,忽必烈手持酒碗,与一个和尚站着指指点点的观战,显见胜算在握,神情极是得意。
郭靖大喝一声,负着杨过向忽必烈扑去,只三四个起伏,已窜到他身前。
左右卫护亲兵大惊,十余人挺着长刀长矛上前阻拦。郭靖掌风虎虎,当者披靡,一名亲兵被他掌力扫得向外跌开,只须再抢前数步,掌力便可及忽必烈之身。众亲兵舍命来挡,又怎敌得住郭靖的神勇?法王眼见危急,金轮飞出,往郭靖头顶撞去。郭靖低头让过,脚下丝毫不停。
杨过心想:“倘若他拿住了忽必烈,蒙古人投鼠忌器,势必放他脱身。
我再不下手,更待何时?”稍一迟疑,终于又问一句:“郭伯伯,我爹爹当真罪大恶极,你非杀他不可么?”郭靖一怔,此时哪里还有余暇细想,顺口答道:“他认贼作父,叛国害民,人人得而诛之。”
杨过道:“好!”更无半点迟疑,提起君子剑,对准他后颈便插了下去。
突然眼前白影闪动,一棒挥来,将他长剑挡开。杨过顺手粘引,御开对方棒力,看清楚这棒是潇湘子所发,心下诧异:“我剑刺郭靖,何以你反而阻挡?”但随即省悟:“啊,是了,郭靖若是死在我剑下,那蒙古第一勇士之号便归于我。嘿嘿,你这僵尸哪知我是为父报仇,这区区世间虚名,岂放在心上?”他疾出数剑,将潇湘子的哭丧棒逼开,回剑又向郭靖背心刺落。潇湘子仍是挥棒挡开。
此时郭靖正以掌力与法王的金轮、尼摩星的铁蛇周旋,哪知杨过在自己背后捣鬼,只道他正奋力与潇湘子相斗,说道:“小心他棒中放毒。”法王与尼摩星在郭靖对面,却瞧得明白,眼见杨过已可得手,却两次被潇湘子挡开,齐声喝道:“潇湘子,你干什么?”
潇湘子阴恻恻的一笑,猛地挥棒击向郭靖,郭靖侧身避过。杨过第三次欲再下毒手,潇湘子又伸棒架开他的长剑。郭靖挂念杨过身上有伤,怕他挡不住哭丧棒,回过左掌往滞湘子胸口疾拍。潇湘子忙退开数步。
此时杨过无人拦阻,挥剑又向郭靖颈中刺落。哪知潇湘子生怕杨过得手,一退即进,哭丧棒疾点杨过后心要穴,要他不得不先救自身。郭靖右掌正与法王各以上乘内力相比拚,却发觉自己与杨过同时遇险,他不救自己,先护杨过,左掌“神龙摆尾”,砰的一声,击中杆棒,只震得潇湘子全身发烧,一张白森森的脸登时通红。
但便在此时,尼摩星着地滚进,铁蛇挺上,蛇头已触到郭靖左胁。郭靖全身内劲有七成正在对付金轮法王,三成震开潇湘子的杆棒,全无余力抵御铁蛇,危急中左胁斗然向后缩了半尺,总算避过了敌招最厉害的锋芒,但铁蛇蛇头还是刺入他胁中数寸。
郭靖一运气,肌肉回弹,铁蛇进势受阻,难再深入,跟着飞起左腿,将尼摩星踢了个筋斗。尼摩星眼见铁蛇刺中要害,这一招定然送了郭靖性命,“蒙古第一勇士”的荣号已经稳稳到手,大喜之下,万料不到敌人竟有败中求胜的厉害功夫,这一腿正中胸口,喀喇一响,三根肋骨齐断。
这一边潇湘子和尼摩星同时挫败,法王却乘虚而入,掌力疾催。郭靖左胁气门已破,再也抵挡不住,只觉一股大力排山倒海般压至,再行硬拚,非命丧当场不可,只得卸去掌力,以本身二十余年上乘内功强接了这一招,身子连晃,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他命虽垂危,还是顾念杨过,叫道:“过儿,快去抢马,我给你挡住敌人。”
杨过眼见他拼命救护自己,胸口热血上涌,哪里还念旧恶?心想郭伯伯义薄云天,我若不以一命报他一命,真是枉在人世了。当即从他背上跃下,将君子剑舞成一团剑花,护住了郭靖,势如疯虎,招招都是拚命。法王与潇湘子一呆,叫道:“杨过,你干什么?”杨过不答,刷的一剑向法王刺去,剑尖颤动,又向潇湘子回刺。两人见他双目通红,神情大异,不由得退开两步,都料他要抢那“蒙古第一勇士”的名号,要独占击杀郭靖之功。
郭靖道:“过儿快别理我,自己逃命要紧。”杨过只道:“郭伯伯,是我害了你,今日我和你死在一起。”剑光霍霍,只是护着郭靖,竟不顾及自己安危。
法王与潇湘子提起兵刃,一齐攻向郭靖身前。但杨过剑招灵动,竟逼得二人近不了身。蒙古数千军马四下里围住,呼声震动天地,眼望着三人激斗。
郭靖连声催杨过快逃,却见他一味维护自己,又是焦心,又是感激,触动内伤,再也支持不住,双膝一软,坐倒在地。
尼摩星断了三根肋骨,仍是强忍疼痛,提着铁蛇慢慢走近,想来刺杀郭靖。杨过狂刺数剑,俯身将郭靖负在背上,向外猛冲。他武功本就不及法王,这时负着郭靖怎能支持?又斗数合,嗤的一声,左臂被金轮划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第十一回 风尘困顿
到第二日上,杨过仍稳守峡口。二丑取来食物,五人张口大嚼,食得嗒嗒有声。杨过早饥火中烧,回首看洪七公时,见他与一日之前的姿势丝毫无变,心想:“他如真睡着,睡梦中翻个身也是有的,如此一动不动,只怕确然死了。再挨一天,我饿得力弱,更加难以抵敌,不如立即冲出,还能逃生。”缓缓站起,又想:“他说过要睡三天,吩咐我守着照料,我已亲口答应过了,好汉子言出如山,怎可就此舍他而去?”强忍饥饿,闭目养神。
到第三日上,洪七公仍与两日前一般僵卧不动,杨过越看越疑心,暗想:“他明明已死,我偏守着不走,也太傻了罢?再饿得半日,也不用这五个丑家伙动手,我自己就饿死了。”抓起山石上雪块,吞了几团,肚中空虚之感稍见缓和,心想:“我对父母不能尽孝,姑姑又恼了我,我没兄弟姊妹,连好朋友也没一个,‘义气’二字,休要提起。这个‘信’字,好歹要守他一守。”又想:“郭伯母当年和我讲书,说道古时尾生与女子相约,候于桥下,女子未至而洪水大涨,尾生不肯失约,抱桥柱而死,自后此人名扬百世。我杨过遭受世人轻贱,若不守此约,更加不齿于人,纵然由此而死,也要守足三日。”
一夜一日眨眼即过,第四日一早,杨过走到洪七公身前,探他呼吸,仍气息全无,不禁心中难过,叹了一口气,向他作了一揖,说道:“洪老前辈,我已守了三日之约,可惜前辈不幸身故。弟子无力守护你遗体,只好将你抛入深谷,免受奸人毁辱。”抱起他身子,走向窄道。
五丑只道他难忍饥饿,要想逃走,齐声吆喝,飞奔过来。杨过大喝一声,将洪七公往身后地下一放,喝道:“我跟你们拼了!”对着大丑疾冲过去。
杨过只奔出两步,突然间头顶一阵劲风过去,一个人从他头顶窜过,站在他与五丑之间,笑道:“这一觉睡得好痛快!”正是九指神丐洪七公。
这一下杨过大喜过望,五丑惊骇失色。原来洪七公初时是在雪中真睡,待得让五丑在身上踏了一脚,自然醒了。他存心试探,瞧这少年能否守得三日之约,每当杨过来探他鼻息,便闭气装死;见他忍饥挨饿,信守三日不去,觉这少年有侠义之风,颇为嘉许,直到此刻,才神威凛凛的站在山口隘道。他左手划个半圆,右手一掌推出,正是生平得意之作“降龙十八掌”中的“亢龙有悔”。大丑不及逃避,明知这一招不能硬接,却也只得双掌一并,奋力抵挡。
洪七公掌力收发自如,这时只使了一成力,大丑已感双臂发麻,胸口疼痛。二丑见他势危,生怕为洪七公掌力震入深谷,忙伸双手推他背心,洪七公掌力加强,二丑全身后仰,险些摔倒。四丑站在其后,伸臂相扶。洪七公的掌力跟着传将过来,接着四丑传三丑,三丑又传到最后的五丑身上。这五人逃无可逃,避无可避,转瞬之间,就要给洪七公运单掌之力,一举击毙。
洪七公笑道:“你们五个家伙作恶多端,今日给老叫化一掌震死,想来死也瞑目。”五人扎定马步,鼓气怒目,合力与他单掌相抗,只觉对方掌力越来越重,胸口烦恶,渐渐每喘一口气都感艰难。
洪七公突然“咦”的一声,显得颇为诧异,将掌力收回了八成,说道:“你们的内功很有些儿门道,你们的师父是谁?”
大丑双掌仍和他相抵,气喘吁吁的道:“我们……是……是达尔巴师父……的……的门下。”洪七公摇头道:“达尔巴?没听见过。嗯,你们内力能互相传接,这门功夫很了不起哪。”杨过心想:“能得洪老前辈说一句‘很了不起’,那是当真了不起了。可是我看这五个家伙也平平无奇,没一个打得过我。”
只听洪七公又道:“你们是什么门派的?”大丑道:“我们的师父,是……是密教圣……圣僧……金轮国师门下二……二弟子……”洪七公又摇摇头,说道:“密教圣僧、金轮国师?没听见过。青海有个和尚,叫什么灵智上人,倒见过的,他武功强过你们,但所学的不是上乘功夫。你们学的功夫很好,嗯,大有道理。你去叫你们祖师爷来,跟我比划比划。”
大丑道:“我们祖师爷是圣僧……活菩萨,蒙古第一国师,神通广大、天下无敌,怎……怎能……”二丑听得洪七公语气中有饶他们性命之意,大丑这般说,正是自断活路,忙道:“是,是。我们去请祖师爷来,跟洪老前辈切磋……切……切……也只有我们祖师爷,才能跟洪老前辈动手。我们小辈……跟你提……提……酒……酒葫芦儿……也……也……不……”
站在这当口,只听铎、铎、铎几声响,山角后转出来一人,身子颠倒,双手各持石块,撑地而行,正是西毒欧阳锋。杨过喜极,大叫三声:“爸爸!”欧阳锋恍若未闻,跃到五丑背后,伸出右足在他背心上一撑,一股大力通过五人身子一路传将过去。
洪七公见欧阳锋陡然出现,也大吃一惊,听杨过叫他“爸爸”,心想原来这小子是他儿子,难怪功夫了得,不过这小子守信重义,人品远胜西毒,那是“父不及子”了,只觉手上一沉,对方力道涌来,忙加劲反击。
自华山二次论剑之后,十余年来洪七公与欧阳锋从未会面。欧阳锋神智虽然胡涂,但逆练《九阴真经》,武功愈练愈怪,愈怪愈强。欧阳锋在终南山得杨过提醒,说自己名叫“欧阳锋”,但到底是否为欧阳锋,还是弄不清楚,只觉“欧阳锋”是个熟悉之人,口中不断喃喃自语,始终不能将这名字和自己联了起来。这日到了华阴,华山是自己两次论剑的地方,山道峰径,依稀熟识,这日又摸了上来。
洪七公曾听郭靖、黄蓉背诵真经中的一小部份,用以疗伤,与自己原来武功一加印证,也大有进境,毕竟正胜于逆,虽所知不多,却也不输于西毒。两人数十年前武功难分轩轾,此后各有际遇,今日第三度在华山相逢,一拚功力,竟仍不分上下。就可怜川边五丑夹在当世两大高手之间,作了试招的垫子、练拳的沙包,身上冷一阵、热一阵,呼吸紧一阵、缓一阵,周身骨胳格格作响,比受任何酷刑更惨上百倍。
欧阳锋忽问:“这五个家伙学的内功很好。是什么门派?”杨过心想:“连我义父也说他们学的内功很好,这五丑果然非寻常之辈。”洪七公道:“他们说是什么密教圣僧金轮国师的徒孙。”欧阳锋问道:“这个金轮国师跟你相比,谁厉害些?”洪七公道:“不知道,或许差不多罢。”欧阳锋道:“比我呢?”洪七公道:“比你厉害一点儿。”欧阳锋一怔,叫道:“不信!”
两人说话之际,手足仍继续较劲。洪七公连发几次不同掌力,均为欧阳锋在彼端以足力化解,接着他足上加劲,却也难使洪七公退让半寸。二人一番交手,各自佩服,同时哈哈大笑,向后跃开。
川边五丑身上前后重力骤失,不由得摇摇晃晃,站立不稳,就如喝醉了酒一般。五人给这两大高手的内力前后来回交逼,五脏六腑均受重伤,筋酥骨软,已成废人,便七八岁的小儿也敌不过了。洪七公喝道:“五名奸贼,总算你们大限未到,反正今后再也不能害人,快给我滚罢。记得回去跟你们祖师爷金轮国师说,叫他快到中原来,跟我较量较量。”欧阳锋道:“跟我也较量较量。”川边五丑连声答应,脚步蹒跚,相扶相将的狼狈下峰。
欧阳锋翻身正立,斜眼望着洪七公,依稀相识,喝道:“喂,你武功很好啊,你叫什么名字?”洪七公一听,又见他脸上神色迷茫,知他十余年前发疯之后,始终未曾痊愈,说道:“我叫欧阳锋,你叫什么?”欧阳锋心头一震,记得杨过曾对他说过,“欧阳锋”是自己的名字,摇头道:“不对。我才叫欧阳锋。”洪七公哈哈笑道:“不对!你名叫臭蛤蟆。”“蛤蟆”两字,欧阳锋十分熟悉,听来有些相似,但细想却又不是。
他与洪七公是数十年的死仇,憎恶之意深印于脑,此时虽不明所以,但自然而然的见到他就生气。洪七公见他呆呆站立,目中忽露凶光,暗自戒备,果然听他大吼一声,恶狠狠的扑将上来,不敢怠慢,出手就是降龙十八掌的掌法。两人襟带朔风,足踏寒冰,在这宽仅尺许的窄道上各逞平生绝技,倾力以搏。一边是万丈深渊,只要稍有差池,便遭粉身碎骨之祸,比之平地相斗,倍增凶险。二人此时年岁增长,精力虽已衰退,武学上的修为却俱臻炉火纯青之境,招数精奥,深得醇厚稳实妙诣,只拆得十余招,两人不由得都心下钦佩。欧阳锋叫道:“老家伙厉害得很啊。”洪七公笑道:“臭蛤蟆也了不起。”
杨过见地势险恶,生怕欧阳锋掉下山谷,但有时见洪七公遇窘,不知不觉竟也盼他转危为安。欧阳锋是他义父,情谊自深,然洪七公慷慨豪迈,这随身以俱的大侠风度,令他一见便为之心折。他在饥寒交迫之中,干冒大险为洪七公苦熬三日三夜,三昼夜中两人虽不交一言词组,在杨过心中,却便如已与他共历了千百次生死患难一般。
拆了数十招后,杨过见二人每每于极凶险时化险为夷,便不再挂虑双方安危,只潜心细看武功。他于《九阴真经》所知者只零碎片断,但时见二人所使招数与真经要义暗合,有时义父所使,却偏又截然相反,不由得惊诧,心想:“真经中平平常常一句话,原来有这许多推衍变化。”
堪堪拆到千余招,二人武功未尽,但年岁大了,都感气喘心跳,手脚不免迟缓。杨过叫道:“两位比了半天,想必肚子饿了,大家来饱吃一顿再比如何?”洪七公听到一个“吃”字,立即退后,连叫:“妙极,妙极!”杨过早见五丑用竹篮携来大批冷食,放在一旁,奔去提了过来,打开篮盖,但见冻鸡冻肉、白酒冷饭,一应俱全。洪七公大喜,抢过一只冻鸡,忙不迭的大口咬落,吃得格格直响。
杨过拿了一块冻肉递给欧阳锋,柔声道:“爸爸,这些日子你在那儿?”欧阳锋瞪着眼睛道:“我在找你。”杨过胸口一酸,心想:“世上毕竟也有如此真心爱我的人。”拉着他手臂,说道:“爸爸,你就是欧阳锋。这位洪老前辈洪七公是好人,你别跟他打架了。”欧阳锋指着洪七公,大声道:“他是洪七公,我是欧阳锋。”望望洪七公,望望杨过,双眼发直,竭力回忆思索。
杨过服侍欧阳锋吃了些食物,站起身来,向洪七公道:“洪老前辈,他是我的义父。请你怜他身患重病,神智胡涂,别跟他为难了罢。”
洪七公听他这么说,连连点头,道:“好小子,原来他是你义父。”
那知欧阳锋突然跃起,叫道:“老叫化,咱们拳脚比不出胜败,再比兵器。”洪七公听他叫自己“老叫化”,微微一笑,摇头道:“不比啦,算你胜就是。”欧阳锋道:“什么算不算的?我非杀了你不可。”回手折了根树枝,拉去枝叶,成为一条棍棒,向洪七公兜头击落。他的蛇杖当年纵横天下,厉害无比,现下杖头虽然无蛇,但这一杖击将下来,杖头未至,烈风已将杨过逼得难以喘气。杨过忙跃开躲避,看洪七公时,只见他拾起地下一根树枝,当作短棒,二人又已斗在一起。洪七公的打狗棒法世间无双,但轻易不肯施展,除此之外尚有不少精妙棒法,此时便逐一使将出来。
这场拚斗,与适才比拚拳脚又是另一番光景,但见杖去灵蛇盘舞,棒来神龙夭矫,或似长虹经天,或若流星追月,只把杨过瞧得惊心动魄,如醉如痴。
二人杖去棒来,直斗到傍晚,兀自难分胜败。杨过见地势险恶,满山冰雪甚为滑溜,二人年岁不轻,再斗下去或有失闪,大声呼喝,劝二人罢斗。但洪七公与欧阳锋斗得兴起,那肯停手?杨过见洪七公吃食时的馋相,心想若以美味引动,或可收效,于是在山野间挖了好些山药、木薯,生火烤得喷香。
洪七公闻到香气,叫道:“臭蛤蟆,不跟你打啦,咱们吃东西要紧。”奔到杨过身旁,抓起两枚山药便吃,虽烫得满嘴生疼,仍含糊着连声称赞。欧阳锋跟着赶到,举木杖往他头顶劈下。洪七公却不避让,拾起一枚山药往他抛去,叫道:“吃罢!”欧阳锋一呆,顺手接过便吃,浑忘了适才的恶斗。
当晚三人就在附近岩洞中睡觉。杨过想帮义父回复记忆,向他提及种种旧事。欧阳锋总呆呆不答,有时伸拳敲打自己脑袋,竭力思索,但茫无头绪,十分苦恼。杨过生怕他反更疯了,劝他安睡,自己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思索二人的拳法掌法,越想越兴奋,忍不住起身悄悄比拟,但觉奥妙无穷,练了半夜,倦极才睡。
次晨一早,杨过尚未睡醒,忽听得洞外呼呼风响,夹着吆喝纵跃之声,急忙奔出,只见洪七公又与欧阳锋又已斗得难分难解。他叹了口气,心想:“这两位老人家返老还童,这种架又有什么好打?”只得坐在一旁观看,见洪七公每一招每一式都条理分明,欧阳锋的招数却匪夷所思、难以捉摸,每每洪七公已占得上风,但欧阳锋倏使怪招,重又拉成平手。但欧阳锋要操胜券,却也决计不能。
二人日斗晚睡,接连斗了四日,均已神困力倦,几欲虚脱,但始终不肯容让半招。
杨过寻思:“明天说什么也不能让他们再打了。”这晚待欧阳锋睡着了,悄声向洪七公道:“老前辈请借洞外一步说话。”洪七公跟着他出外。离洞十余丈后,杨过突然跪倒,连连磕头,一句话也不说。洪七公一怔之间,登时明白,知他要自己可怜欧阳锋身上有病,认输退让,仰天哈哈一笑,说道:“就这么着。”倒曳木棒,往山下便走。
只走出数丈,突闻衣襟带风,欧阳锋从洞中窜出,挥杖横扫,怒喝:“老家伙,想逃么?”洪七公让了三招,欲待夺路而走,却给他杖风四方八面拦住了,脱身不得。高手比武差不得半分,洪七公存了个相让之心,攻势不紧,登时落在下风,狼狈不堪,数次险些命丧于他杖下,眼见他挺杖疾进,击向自己小腹,知他这一杖尚有厉害后着,避让不得,当即横棒挡格,忽觉他杖上传来一股凌厉之极的内力,不禁一惊:“你要和我比拚内力?”心念甫动,敌人内力已逼将过来,除了以内力挡架,更无他策,急运功劲抗御。
以二人如此修为,比拚内力,即到无可容让之境。二人以前数次比拼,都因忌惮对方了得,自己并无胜算,不敢轻易行此险着。那知欧阳锋浑浑噩噩,数日比武不胜,突运内力相攻。
十余年前洪七公固痛恨西毒作恶,此时年纪老了,火性已减,既见他疯疯癫癫,杨过又一再求情,实已无杀他之意,气运丹田,只守不攻,静待他内力衰竭。那知对方内力犹如长江浪涛,源源不绝的涌来,一浪既过,次浪又即扑来,非但无丝毫消减之象,反越来越猛。洪七公自信内力深厚,数十年来续有精进,就算胜不了西毒,若全力守御,当可立于不败之地,岂知拚了几次,欧阳锋的内力竟越来越强。洪七公想起与他隔着川边五丑比力之际,他足上连运三次劲,竟一次大似一次,此刻回想,似乎当时他第一次进攻的力道未消,第二次攻力已至;二次劲力犹存,第三次跟着上来。倘若只持守势,由得他连连摧逼,力上加力,不断积储,终究难以抵挡,只有乘隙回冲,令他非回力自守不可,来势方不能累积加强,心念动处,立即运劲反击,二人全身都是一震。
杨过见二人比拚内力,大为担忧,他若出手袭击洪七公后心,自可相助义父得胜,然见洪七公白发满头,神威凛然中兼有慈祥亲厚,刚正侠烈中伴以随和洒脱,不自禁的为之倾倒,何况他已应己求恳而甘愿退让,又怎忍出手加害?
二人又僵持一会,欧阳锋头顶透出缕缕白气,渐渐浓密,就如蒸笼一般。洪七公全力抵御,已无法顾到是否要伤对方性命,若得自保,已属万幸。
从清晨直拚到辰时,又从辰时拚到中午,洪七公渐感内力消竭,但对方的劲力仍似狂涛怒潮般涌来,暗叫:“老毒物原来越疯越厉害,老叫化今日性命休矣。”料得此番拚斗定然要轮,苦在无法退避,只得竭力撑持,却不知欧阳锋也已气衰力竭,支撑维艰。
又拚了两个时辰,已至申刻。杨过眼见二人脸色大变,心想再拚得一时三刻,非同归于尽不可,如上前拆解,自己功力与他们相差太远,多半分解不开,反而赔上自己一条性命,迟疑良久,眼见欧阳锋脸色灰白,神气愁苦,洪七公呼呼喘气,呼吸艰难,心道:“纵冒大险,也得救他们性命。”折了根树干,走到二人之间盘膝坐下,运功护住全身,一咬牙,伸树干往二人杖棒之间挑去。
岂知这一挑居然毫不费力,二人的内力从树干上传来,给他运内力一挡,立即卸去。原来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北丐西毒虽俱是当世之雄,但互耗多日,均已精力垂尽,二人给他内力反激,同时委顿在地,出气多而进气少,难以动弹。杨过惊叫:“爸爸,洪老前辈,你们没事么?”二人呼吸艰难,均不回答。
杨过要扶他们进山洞去休息,洪七公轻轻摇头。杨过才知二人受伤极重,移动不得,当晚就睡在二人之间,只怕他们半夜里又起来厮拚。其实二人欲运内功疗伤亦不可得,又怎能互斗?次晨杨过见二人气息奄奄,比昨日更是委顿,心中惊慌,挖掘山药烤了,服侍二人吃下。直到第三日上,二人才略见回复生气。杨过将他们扶进山洞,分卧两侧,自己在中间隔开。
次日两人起身,欧阳锋道:“你我内力不分上下,不能再比了。但说到武术招数,你终究不如我。”洪七公摇道:“未必,未必,倘若我使出丐帮镇帮之宝的打狗棒法来,就算棒上没半分内力,你也拆解不了。咱们不决生死,只拆招数,谁输谁赢都不打紧。”欧阳锋一凛道:“好,不使内力,只拆招数!”
洪七公早灵机一动,向杨过招招手,叫他俯耳过来,说道:“我是丐帮的前任帮主,你知道么?”杨过点点头,他在全真教重阳宫中曾听师兄们谈论当世人物,都说丐帮前任帮主九指神丐洪七公武功盖世,肝胆照人,乃大大的英雄好汉。洪七公道:“现下我有一套武功传给你。这武功向来只传本帮帮主,不传旁人,但我此刻全身无力,使动不得,我要你演给你义父瞧瞧。”
杨过道:“老前辈这武功既不传外人,晚辈以不学为是。我义父神智未复,老前辈不用跟他一般见识。”洪七公摇头道:“你虽学了架式,不知运劲诀窍,临敌之际全然无用。不是要你去打你义父,只消摆几个姿式,他一看就明白了。因此也不能说是传你功夫。”杨过心想:“这套武功既是丐帮镇帮之宝,我义父未必抵挡得了,我又何必帮你赢我义父?”只是推托,说不敢学他丐帮秘传。
洪七公窥破了他的心意,高声道:“臭蛤蟆,你义儿知道你敌不过我的打狗棒法,不肯摆式子给你瞧。”欧阳锋大怒,叫道:“孩儿,我还有好些神奇武功未曾使用,怕他怎地?快摆出来我瞧。”两人一股劲儿的相逼,杨过无奈,只得走到洪七公身旁。
洪七公叫他取过树枝,将打狗棒法中一招“棒打双犬”细细说给了他听。杨过一学即会,当即照式演出。
欧阳锋见棒招神奇,一时难以化解,想了良久,将一式杖法说给杨过听了。杨过依言演出。洪七公微微一笑,赞了声:“好!”又说了一招棒法。
两人如此大费唇舌的比武,比到傍晚,也不过拆了十来招,杨过却已累得满身大汗。次晨又比,直过了三天,三十六路棒法方始说完。棒法虽只三十六路,其中精微变化却奥妙无穷,越到后来,欧阳锋思索的时刻越长,但他所回击的招数,也皆是攻守兼备、威力凌厉的佳作,洪七公看了不禁叹服。
到这日傍晚,洪七公将第三十六路棒法“天下无狗”的第六变说了,这是打狗棒法最后一招最后一变的绝招,这一招使将出来,四面八方是棒,劲力所至,便有几十条恶犬也一齐打死了,所谓“天下无狗”便是此义,棒法之精妙,已臻武学绝诣。欧阳锋自是难有对策。当晚他翻来覆去,折腾了一夜。
次晨杨过尚未起身,忽听得欧阳锋大叫:“有了,有了。孩儿,你便以这杖法破他。”叫声又兴奋,又紧迫。杨过听他呼声有异,向他瞧去,不禁大吃一惊。
原来欧阳锋虽已年老,但因内功精湛,须发也只略现灰白,这晚用心过度,一夜之间竟然须眉尽白,似乎忽然老了十多岁。杨过心中难过,欲待开言求洪七公休要再比,欧阳锋却一迭连声的相催,只得听他指拨。这一招十分繁复,欧阳锋反复解说,杨过方行领悟,依式演了出来。
洪七公一见,脸色大变,随即大声叫好。欧阳锋道:“我想了这么久,方能还招,终究是打狗棒法了得!”突然咯的一声大叫,奋力出掌。洪七公还掌相迎,又进入比拼内力之境。
洪七公出力发劲,忽觉发出的巨大劲力竟有逆转之势,竟来反击自身,大惊之下,只觉欧阳锋的劲力并不乘势追击,反而也慢慢逆转,竟去反击自身。两人不约而同的叫道:“咦!奇哉怪也!臭蛤蟆,你捣什么鬼?”“老叫化,怎么你自己打自己,不用客气罢!”洪七公随即明白,他二人所使的九阴真经内功,虽有正练、逆练之分,但均依于《易经》的至理:“物极必反”。老阴升至尽头即转而为少阳,老阳升至顶点便转为少阴。他二人将真经功夫发挥得淋漓尽致,洪七公正练功夫渐转为逆,而欧阳锋逆练的功夫到后来渐转为正。两人再催几次劲力,两股内力合而为一,水乳交融,不再敌对互攻,而是融和贯通,相互慰抚,便如一幅太极图相似,阴阳二极互环互抱,圆转如意。两人只感全身舒畅,先是身上寒冷辙骨,但对方内力传来,如沐春日阳光,又如浸身于温暖的热水之中,自内息各脉以至四肢百骸,尽皆舒服之极。顷刻间全身炙热,如置身烤炉,炎热难忍,对方内力涌来,登时全身清凉,炽热全消。
两人哈哈大笑,都道:“好,好,好!不用比拼了。”
洪七公一跃而起,大叫:“老毒物,欧阳锋!咱俩殊途同归,最后变成‘哥俩好’啦!”说着扑上前去,紧紧抱住了欧阳锋。杨过大惊,只道他要伤害义父,忙拉他背心,可是他抱得甚紧,竟拉之不动。
欧阳锋已然神衰力竭,突然间回光返照,心中斗然如一片明镜,数十年来往事历历在目,尽数如在目前,也即哈哈大笑。
两个白发老头抱在一起,纵声大笑。笑了一会,声音越来越低,突然间笑声顿歇,两人一动也不动了。
杨过大惊,连叫:“爸爸,老前辈!”竟无一人答应。他伸手去拉洪七公的手臂,一拉而倒,竟已死去。杨过惊骇不已,俯身看欧阳锋时,竟也已没了气息。二人笑声虽歇,脸上却犹带笑容,山谷间兀自隐隐传来二人大笑的回声。
北丐西毒数十年来反复恶斗,互不相下,岂知竟同时在华山绝顶逝世。两人毕生怨愤纠结,临死之际却相抱大笑。数十年的深仇大恨,一笑而罢!
杨过霎时间又惊又悲,没了主意,心想洪七公曾假死三日三夜,莫非二老又是假死?但瞧这情形却确实在不像,心想:“或许他们死了一会,又会复活。两位老人家武功这样高,身子骨也未衰朽,不会就死的。或许他们又在比赛,瞧谁假死得久些。”
他在两人尸身旁直守了七日七夜,每过一日,指望便少了一分,但见两尸脸上变色,出现黑斑,才知当真死去,当下大哭一场,在洞侧并排挖了两个坑,将两位武林奇人葬了。洪七公的酒葫芦,以及两人用以比武的棍棒也都一起埋入。见二老当日恶斗时在雪中踏出的足印都已结成了坚冰,足印犹在,躯体却已没入黄土。杨过踏在足印之中,回思当日情景,不禁又自伤心。再想如二老这般惊世骇俗的武功,到头来却要我这不齿于人的小子掩埋,什么荣名,什么威风,也不过是大梦一场罢了。
他钦服二老武功神妙,葬罢二老后,回思二人诸般奇招神功,一招招的试演习练,在岩洞中又多耽了二十余天,直把二人的高明武功尽数记在心中,试招无误,但二老的高明内功却无法照学,也只得罢了。在二老墓前恭恭敬敬的磕了八个头,这才离去,心想:“义父虽然了得,终究逊于洪老前辈一筹。那打狗棒法的最后一招‘天下无狗’精妙无比,义父必得苦思一夜方能拆解,虽然义父的解法也极精妙,但若当真对敌,那容他有细细凝思琢磨的余裕?当场便即输了。”叹息了一阵,觅路往山下而去。
下山后仍信步而行,心想大地茫茫,就只我孤身一人,任得我四海飘零,待得寿数尽了,随处躺下也就死了。上山时自伤遭人轻贱,满腔怨愤。下山时却觉世事只如浮云,别人看重也好,轻视也好,于我又有什么相干。小小年纪,竟然愤世嫉俗、玩世不恭起来。连对小龙女的刻骨相思,竟似也淡了几分。
不一日来到豫南一处荒野之地,放眼望去,尽是枯树败草,朔风肃杀,吹得长草起伏不定,突然间西边蹄声隐隐,烟雾扬起,过不多寺,数十匹野马狂奔而东,在里许之外掠过。眼见众野马纵驰荒原,自由自在,杨过不自禁的也感心旷神怡,极目平野,奔马远去,只觉天地正宽,无拘无碍,正得意间,忽听身后有马发声悲嘶。
转过身来,只见一匹黄毛瘦马拖着一车山柴,沿大路缓缓走来,想是那马眼见同类有驰骋山野之乐,自己却劳神苦役,致发悲鸣。那马只瘦得胸口肋骨高高凸起,四条长腿肌肉尽消,宛似枯柴,毛皮零零落落,生满了癞子,满身泥污杂着无数血渍斑斑的鞭伤。一名莽汉坐在车上,嫌那马走得慢,不住手的挥鞭抽打。
杨过受人欺侮多了,见这瘦马如此苦楚,这一鞭鞭犹如打在自己身上一般,胸口一酸,泪水几乎欲夺目而出,双手叉腰,站在路中,怒喝:“兀那汉子,你鞭打这马干么?”那莽汉见一个衣衫褴褛、化子模样的少年拦路,举起马鞭喝道:“快让路,不要小命了么?”说着鞭子挥落,又重重打在马背上。杨过大怒,叫道:“你再打马,我杀了你。”那莽汉哈哈大笑,挥鞭往杨过头上抽来。
杨过夹手夺过,倒转马鞭,吧的一声,挥鞭在空中打了个圈子,卷住了莽汉头颈,一扯便拉下马来,夹头夹脸的抽打了他一顿。
那瘦马模样虽丑,却似甚有灵性,见莽汉遭打,纵声欢嘶,伸头过来在杨过腿上挨挨擦擦,甚是亲热。杨过拉断了它拉车的挽索,拍拍马背,指着远处马群奔过后所留下的烟尘,说道:“你自己去罢,再也没人欺侮你了。”
那马前足人立,长嘶一声,向前直奔。那知这马身子虚弱,又挨饿久了,突然疾驰,便即脱力,只奔出十余丈,前腿一软,跪倒在地。杨过见着不忍,跑过去托住马腹,喝一声:“起!”将马托起。那莽汉见他如此神力,只吓得连大车山柴也不敢要了,爬起身来,撒腿就跑,直奔到半里之外,这才大叫:“有强人哪!抢马哪!抢柴哪!”
杨过觉得好笑,扯了些青草喂那瘦马。眼见此马遭逢坎坷,不禁大起同病相怜之心,抚着马背说:“马啊,马啊,以后你随着我便了。”牵着缰绳慢慢走到市镇,买些料豆麦子喂马吃了个饱。第二日见瘦马精神健旺,这才骑了缓缓而行。
这匹癞马初时脚步蹒跚,不是失蹄,就是打蹶,那知越走越好,七八日后食料充足、精力充沛,竟步履如飞。杨过说不出的欢喜,加意喂养。
这一日他在一家小酒店中打尖,那癞马忽然踱到桌旁,望着邻座的一碗酒不住鸣嘶,似欲喝酒。杨过好奇心起,叫酒保取过一大碗酒来,放在桌上,在马头上抚摸几下。那马一口就将一碗酒喝干了,扬尾踏足,甚是喜悦。杨过觉得有趣,又叫取酒,那马一连喝了十余碗,兴犹未尽。杨过再叫取酒时,酒保见他衣衫破烂,怕他无钱会钞,却推说没酒了。
饭后上马,癞马乘着酒意,洒开大步,驰得犹如颠了一般,道旁树木纷纷倒退,迅捷无比。不过寻常骏马奔驰时又稳又快,这癞马快是快了,身躯却忽高忽低,颠簸起伏,若非杨过一身极高的轻功,却也骑它不得。这马更有一般怪处,只要见到道上有牲口在前,非发足超越不可,不论牛马骡驴,总要赶过了头方肯罢休,如遇快马,超赶时更如舍命相拼一般,风驰电掣,不胜不休。而它脚力也真了得,不论如何快马,它必能胜过。这副逞强好胜的脾气,似因生平受尽欺辱而来。杨过心想这匹千里良驹屈于村夫之手,风尘困顿,郁郁半生,此时忽得一展骏足,自是要飞扬奔腾了。
这副劣脾气倒与他甚是相投,一人一马,居然便成了好友一般。他本来情怀郁闷,途中调马为乐,究是少年心性,没几日便开心起来。自此一路向南,来到淮水之畔。沿路想起调笑陆无双、戏弄李莫愁师徒之事,在马上不自禁的好笑。想起小龙女不知身在何处,何日再得和她相会,却又百转肠回,相思缠心。
这一日行到正午,一路上不断遇见化子,瞧那些人的模样,不少都身负武功,心下琢磨:“难道媳妇儿和丐帮的纠葛尚未了结?又莫非丐帮大集人众,要跟李莫愁一决雌雄?这热闹倒是不可不看。”他对丐帮本来无甚好感,但因钦服洪七公,不自禁对丐帮有了亲近之意,心想这些叫化子只要不是跟陆无双为难,不妨就告知他们洪七公逝世的讯息。又行一阵,见路上化子越来越多。众化子见了杨过,都微感诧异,他衣衫打扮和化子无异,但丐帮帮众若非当真事在紧急,决不骑马。杨过也不理会,按辔徐行。
行到申牌时分,忽听空中雕鸣啾啾,两头白雕飞掠而过,向前扑了下去。只听得一个化子说道:“黄帮主到啦,今晚九成要聚会。”又一个化子道:“不知郭大侠来是不来?”第一个化子道:“他夫妇俩秤不离铊,铊不离秤……”瞥眼见杨过勒定了马听他们说话,向他瞪了一眼,便住口不说了。
杨过听到郭靖与黄蓉的名字,微微一惊,随即心下冷笑:“从前我在你家吃闲饭,给你们轻贱戏弄,那时我年幼无能,吃了不少苦头。此刻我以天下为家,还倚靠你们什么?”心念一转:“我不如装作潦倒不堪,前去投靠,且瞧他们如何待我。”
于是寻了个僻静所在,将头发扯得稀乱,在左眼上重重打了一拳,面颊上抓了几把,左眼登时青肿,脸上多了几条血痕。他本就衣衫不整,这时更把衣裤再撕得七零八落,在泥尘中打了几个滚,配上这匹满身癞疮的丑马,果然是一副穷途末路、奄奄欲毙的模样。装扮已毕,一跷一拐的回到大路,马也不骑了,随着众化子而行。他不牵马缰,那丑马自行跟在他身后。丐帮中有人打切口问他是否去参与大宴,杨过不懂切口,瞪目不答,只混在化子群中,忽前忽后的走着。
一行人迤逦而行,天色将暮,来到一座破旧的大庙前。见两头白雕栖息在庙前一株大松树上。武氏兄弟一个手托盘子,另一个在盘中抓起肉块,抛上去喂雕。日前他哥儿俩与郭芙合斗李莫愁,杨过也曾在旁打量,当时一直凝神瞧着郭芙,对二人不十分在意,此时斜目而观,见武敦儒神色剽悍,举手投足之间精神十足,武修文则轻捷灵动,东奔西走,没一刻安静。武敦儒身穿紫酱色茧绸袍子,武修文身穿宝蓝色山东大绸袍子,腰间都束着绣花锦缎英雄绦,果然是英雄年少,人才出众。
杨过上前打了个躬,结结巴巴的道:“两……两位武兄请了,别来……别来安好。”这时庙前庙后都聚满了乞丐,个个鹑衣百结,杨过虽灰尘扑面,混在众丐之中也并不显得刺眼。武敦儒还了一礼,向杨过上下一瞧,却认他不出,说道:“恕小弟眼拙,尊兄是谁?”杨过道:“贱名不足挂齿,小弟……小弟想见黄帮主。”
武敦儒听他的声音有些熟悉,正要查问,忽听得庙门口一个银铃似的声音叫道:“大武哥哥,我叫你给我买根软些儿的马鞭,可买到了没有?”武敦儒忙撇下杨过,迎了上去,说道:“早买到了,你试试,可趁不趁手?”说着从腰带上抽出一根马鞭。
杨过转过头来,只见一个少女穿著淡绿衫子,从庙里快步而出,她双眉弯弯,小小的鼻子微微上翘,脸如白玉,颜若朝华,正是郭芙。她服饰打扮也不如何华贵,只项颈中挂了一串明珠,发出淡淡光晕,映得她更如粉装玉琢一般。杨过只向她瞧了一眼,不由得自惭形秽,便转过了头不看。武修文也即抢上,哥儿俩尽力巴结。
武敦儒跟郭芙说了一会话,记起了杨过,转头道:“你是来赴英雄宴的罢?”杨过也不知英雄宴是什么,顺口应了一声。武敦儒向一名化子招招手,道:“你接待这位朋友,明儿招呼他上大胜关去。”说着自顾和郭芙说话,再也不去理他。
那化子答应了,过来招呼,请教姓名。杨过照实说了。他原是无名之辈,那化子自然没听见过他的姓名,也不在意。那化子自称姓王行十三,是丐帮中的二袋弟子,问道:“杨兄从何处来?”杨过道:“从陕西来。”王十三道:“咦,杨兄是全真派门下的了?”杨过听到“全真派”三字就头痛,忙摇头道:“不是。”王十三道:“杨兄的英雄帖定是带在身边了?”杨过一怔,道:“小弟落拓江湖,怎称得上是什么英雄?只是先前跟贵帮黄帮主见过一面,特来求见,想告借些盘缠还乡。”王十三眉头一皱,沉吟半晌,道:“黄帮主正在接待天下英雄,只怕没空见你。”杨过此次原是特意要装得寒酸,对方愈轻视,他愈得意,于是更加可怜巴巴的求恳。
丐帮帮众皆出身贫苦,向来扶危解困,决不轻贱穷人。王十三听他说得哀苦,道:“杨兄弟,你先饱餐一顿,明日咱们去大胜关。我给你回禀长老,转禀帮主,瞧她老人家怎么吩咐,好不好?”王十三本来叫他杨兄,现下听他说不是英雄宴上之人,自己年纪比他大,就改口称杨兄弟了。杨过连声称谢。王十三邀他进庙,捧出饭菜飨客。丐帮此时污衣派得势,本帮即使逢到喜庆大典,也先要把鸡鱼牛羊弄得稀烂,好似残羹剩肴一般才吃,以示决不忘本,招待客人的却是完整酒饭。
杨过正吃之间,眼前斗然一亮,只见郭芙笑语盈盈,飘然进殿,武氏兄弟分侍左右。只听武修文道:“好,咱们今晚夜行,连夜赶到大胜关。我去把你红马牵出来。”三人自顾说话,对坐在地下吃饭的杨过眼角也没瞥上一眼。三人走进后院取了包裹兵刃,出了破庙,但听得蹄声杂沓,已上马去了。杨过的一双筷子插在饭碗之中,听着蹄声隐隐远去,心中百感交集,也不知是愁是恨?是怒是悲?
次日王十三招呼他一同上道。沿途除了丐帮帮众,另有不少武林人物,或乘马,或步行,想来都是赴英雄宴去的。杨过不知那英雄宴、英雄帖是什么东西,料想王十三也不肯说,当下假痴假呆,只管扮苦装傻。
傍晚时分来到大胜关。那大胜关是豫鄂之间的要隘,地占形势,市肆却不繁盛,自此以北便是蒙古兵所占之地了。王十三引着杨过越过市镇,又行了七八里地,见前面数百株古槐围绕着一座大庄院,不少路英豪之士都向庄院走去。庄内房屋接着房屋,重重叠叠,一时也瞧不清那许多,看来便接待数千宾客也绰绰有余。
王十三在丐帮只是个低辈弟子,知道帮主此时正有要务忙碌,那敢去禀告借盘缠这等小事?安排了杨过的住处,自和朋友说话去了。
杨过见庄子气派甚大,众庄丁来去待客,川流不息,暗暗纳罕,不知主人是谁,何以有这等声势?忽听得砰砰砰放了三声号铳,鼓乐手奏起乐来。有人说道:“庄主夫妇亲自迎客,咱们瞧瞧去,不知是那位英雄到了?”但见知客、庄丁两行排开。众人都让在两旁。大厅屏风后并肩走出一男一女,都四十左右年纪,男的身穿锦袍,颏留微须,器宇轩昂,颇见威严;女的皮肤白晢,斯斯文文的似是个贵妇。众宾客悄悄议论:“陆庄主和陆夫人亲自出去迎接大宾。”
两人之后又是一对夫妇,杨过眼见之下心中一凛,不禁脸上发热,那正是郭靖、黄蓉夫妇。数年不见,郭靖气度更是沉着,黄蓉脸露微笑,浑不减昔日端丽。杨过心想:“原来郭伯母竟这般美貌,小时候我却不觉得。”郭靖身穿粗布长袍,黄蓉是淡紫的绸衫,她是丐帮帮主,只得在衫上不当眼处打上几个补钉了事。靖蓉身后是郭芙与武氏兄弟。此时大厅上点起无数明晃晃红烛,烛光照映,但见男的英俊雄伟,女的俏美娇艳。众宾客指指点点:“这位是郭大侠,这位是黄帮主郭夫人。”“这个花朵般的闺女是谁?”“是郭大侠夫妇的女儿。”“那两个少年是他们的儿子?”“不是,是徒儿。”
杨过不愿在人众之间与郭靖夫妇会面,缩在一个高大汉子身后向外观看,鼓乐声中外面进来了四个道人。杨过眼见之下,不由得怒从心起,当先是个白发白眉的老道,满脸紫气,正是全真七子之一的广宁子郝大通,其后是个灰白头发的老道姑,杨过未曾见过。后面并肩而入两个中年道人,一是赵志敬,一是甄志丙。
陆庄主夫妇齐肩拜了下去,向那老道姑口称师父,接着郭靖夫妇、郭芙、武氏兄弟等一一上前见礼。杨过听得人丛中一个老者悄悄向人说道:“这位老道姑是全真教的女剑侠,姓孙名不二。”那人道:“啊,那就是名闻大江南北的清净散人了。”那老者道:“正是。她是陆夫人的师父。陆庄主的武艺却非她所传。”
陆庄主双名冠英,他父亲陆乘风是黄蓉之父黄药师的弟子,算起来他比郭靖、黄蓉还低着一辈。陆冠英的夫人程瑶迦是孙不二的弟子。他夫妇俩本居太湖归云庄,后来庄子给欧阳锋一把火烧成白地,陆乘风一怒之下,叫儿子也不要再做太湖群盗的头脑了,携家北上,定居在大胜关。陆乘风中年早逝。当年程瑶迦未嫁时曾遭遇危难,得郭靖、黄蓉及丐帮中人相救,是以对丐帮一直感恩。这时丐帮广撒英雄帖招集天下英雄,陆冠英夫妇富于家财,便一力承担,将英雄宴设在陆家庄中。
郭靖等敬礼已毕,陪着郝大通、孙不二走向大厅,要与众英雄引见。郝大通捋着胡须说道:“马刘丘王四位师兄接到黄帮主的英雄帖,都说该当奉召,但马师兄近来身子不适,刘师兄、丘师兄他们助他运功医治,难以分身,只有向黄帮主告罪了。”黄蓉道:“好说,好说。几位前辈太客气了。”她虽年轻,然是天下第一大帮的帮主,郝大通等自对她极为尊重。郭靖与甄志丙的师弟尹志平少年时即相识,与甄志丙也曾会过面。郭靖探询马钰病况,得知是老年人的常病,便即放心。
大厅上筵席开处,人声鼎沸,烛光映红,一派热闹气象。甄志丙东张西望,似在人丛中寻觅什么人。赵志敬微微冷笑,低声道:“甄师弟,龙家那位不知会不会赏光?”甄志丙脸上变色,并不答话。郭靖不知他们说的是小龙女,接口道:“那一位姓龙的英雄?是两位师兄的朋友么?”赵志敬道:“是甄师弟的好友,贫道是不敢接交的。”
突然之间,甄志丙在人丛中见到杨过,全身一震,如中雷轰电击,他只道杨过既然在此,小龙女也必到了。赵志敬顺着他眼光瞧去,霎时间脸色大变,怒道:“杨过!是杨过!这……这小……也来了!”
郭靖听到“杨过”两字,忙转头瞧去。他二人别离数年,杨过人已长大,又装得落魄潦倒,郭靖本来未必相识,听了赵志敬的呼声,登时便认出了,又惊又喜,快步抢过去抓住了他手,欢然道:“过儿,你也来啦?我只怕荒废了你功课,没邀你来。你师父带了你来,真是再好也没有了。”杨过反出重阳宫,全真教上下均引为本教之耻,谁也不向外泄漏一句,郭靖在桃花岛上一直未知。郭靖对他常自挂念,生怕全真教众道多心,便没去探望,也没派人查询,此刻相会,心下甚喜。
赵志敬此番来参与英雄宴,便是要向郭靖说知此事,不料竟与杨过相遇。他生怕郭靖听了杨过一面之词,先入为主,此时听他如此说,才知二人也是初遇,当下脸色铁青,抬头望天,说道:“贫道何德何能,那敢做杨爷的师父?”郭靖大吃一惊,忙问:“赵师兄何出此言?敢是小孩儿不听教训么?”赵志敬见大厅上诸路英雄毕集,提起此事,势必与杨过争吵,全真派脸上无光,只是嘿嘿冷笑,不再言语。
郭靖端详杨过,但见他目肿鼻青,脸上丝丝血痕,衣服破烂,泥污满身,显是吃了不少苦头,心中难受,双臂将他搂在怀里。杨过一给他抱住,立时全身暗运内功,护住要害。然郭靖乃对他爱怜,那有丝毫相害之意,伸手给他轻擦脸上污泥,向黄蓉叫道:“蓉儿,你瞧是谁来着?”黄蓉见到杨过,也是一怔。她可没郭靖这般喜欢,只淡淡的道:“好啊,你也来啦。”
杨过从郭靖怀抱中轻轻挣脱,说道:“我身上脏,莫弄污了你老人家衣服。”这两句话甚是冷淡,语气中颇含讥刺。郭靖微感难过,随即心想:“这孩子没爹没娘,瞧来他师父也不疼他。”携着他手,要他和自己坐在一桌。杨过本来给分派在大厅角落里的偏席上,跟最不相干之人共座,冷冷的道:“我坐在这儿就是,郭伯伯你去陪贵客罢。”郭靖也觉尊客甚多,不便冷落旁人,轻轻拍了拍他肩膀,回到主宾席上敬酒。
三巡酒罢,黄蓉站起来朗声说道:“明日是英雄大宴的正日。尚有好几路的英雄好汉此刻尚未到来。今晚请各位放怀畅饮,不醉不休,咱们明日再说正事。”众英雄轰然称是。筵席上肉如山积,酒似溪流,群豪或猜枚斗饮,或说故叙旧。陆冠英在太湖统帅群盗时积储甚富,他生性豪迈,这日陆家庄上也不知放翻了多少头猪羊、斟干了多少坛美酒。
酒饭已罢,众庄丁接待诸路好汉,分房安息。
赵志敬悄声向郝大通禀告几句,郝大通点点头。赵志敬站起身来向郭靖一拱手,说道:“郭大侠,贫道有负重托,实在惭愧得很,今日是负荆请罪来啦。”
郭靖急忙回礼,说道:“赵师兄过谦了。咱们借一步到书房中说话。小孩儿家得罪赵师兄,小弟定当重重责罚,好教赵师兄消气。”
他这几句话朗声而说,杨过和他相隔虽远,却也听得清清楚楚,心下计议早定:“他只要骂我一句,我起身就走,永不再见他面。他如打我,我瞧在他前时对我亲厚的份上,我也就不还手。他要打得狠了,最多不过将我杀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姑姑日后知道,也不知会不会为我伤心。”他面临生死关头,第一件事便是想到小龙女。心中有了这番打算,便即坦然,已不如初见赵志敬之惊惧,见郭靖向他招手,就过去跟在他身后。
郭芙与武氏兄弟在另一桌喝酒,初时对杨过已不识得,后来经父母相认,才记起原来是儿时在桃花岛上的旧伴。各人相隔已久,少年人相貌变化最大,数月不见即有不同,何况一别数年,又何况杨过故意扮成穷困落魄之状,混在数百人之中,郭芙自然不识了。她见杨过回来,不禁心中怦然而动,回想当年在桃花岛上争斗吵闹,不知他是否还记昔时之恨?眼见他这副困顿情状,与武氏兄弟丰神隽朗的形貌实有天渊之别,不由得隐隐起了怜悯之心,低声向武敦儒道:“爹爹送他到全真派去学艺,不知学得比咱们如何?”武敦儒还未回答,武修文接口道:“师父武功天下无敌,他怎能跟咱们比?”郭芙点了点头,道:“他从前根基不好,想来难有什么进境,却怎地又弄成这副狼狈模样?”武修文道:“那几个老道跟他直瞪眼,便似要吞了他一般。这小子脾气劣得紧,定又闯了什么大祸。”
三人悄悄议论了一会,听得郭靖邀郝大通等到书房说话,又说要重责杨过,郭芙好奇心起,道:“快,咱们抢先到书房埋伏,去听他们说些什么。”武敦儒怕师父责骂,不敢答应。武修文却连声叫好,抢在头里。郭芙右足一顿,微现怒色,向武敦儒道:“你就是不听我话。”武敦儒见了她这副口角生嗔、眉目含笑的美态,心中怦的一跳,再也违抗不得,当即跟她急步而行。
三人刚在书架后面躲好,郭靖、黄蓉已引着郝大通、孙不二、甄志丙、赵志敬四人走进书房,双方分宾主坐下。杨过跟着进来,站立一旁。
郭靖道:“过儿,你也坐罢!”杨过摇头道:“我不坐。”面对着武林中的六位高手,他纵然大胆,到这时也不自禁的惴惴不安。
郭靖向来把杨过当作自己嫡亲子侄一般,对全真七子又十分敬重,心想也不必问什么是非曲直,定然做小辈的不是,板起脸向杨过道:“小孩儿这等大胆,竟敢不敬师父。快向两位师叔祖、师父、师叔磕头请罪。”其时君臣、父子、师徒之间的名份要紧之极,所谓君要臣死,不敢不死;父要子亡,不敢不亡;而武林中师徒尊卑之分,亦不容有半分差池。不论是武林或儒林,还是常人家庭,师父等同于父亲,尊师孝父,乃天经地义。郭靖生性严厉古板,如此训斥,实为怜他孤苦,语气已温和到了万分,换作别人,早已“小畜生、小杂种”的乱骂,拳头板子夹头来脸的打下去了。
赵志敬霍地站起,冷笑道:“贫道怎敢妄居杨爷的师尊?郭大侠,你别出言讥刺。我们全真教并没得罪您郭大侠,何必当面损人?杨大爷,小道士给您老人家磕头陪礼,算是我瞎了眼珠,不识得英雄好汉……”
靖蓉夫妇见他神色大变,越说越怒,都诧异之极,心想徒弟犯了过失,师父打骂责罚也属常事,何必如此大失体统?黄蓉料知杨过所犯之事定然重大异常,见郭靖给他一顿发作,做声不得,缓缓道:“我们给赵师兄添麻烦,当真过意不去。赵师兄却也不须发怒,这孩子怎生得罪了师父,请坐下细谈。”
赵志敬大声道:“我赵志敬这一点点臭把式,怎敢做人家师父?岂不让天下好汉笑掉了牙齿?那可不是要我好看吗?”
黄蓉秀眉微蹙,心感不满。她与全真教本没多大交情,当年全真七子摆天罡北斗阵围攻她父亲黄药师,丘处机又曾坚欲以穆念慈许配给郭靖,都曾令她大为不快,虽事过境迁,早已不介于怀,但此时赵志敬在她面前大声叫嚷,出言挺撞,未免太过无礼。
郝大通和孙不二虽觉难怪赵志敬生气,然如此暴躁吵闹,实非出家人本色。孙不二道:“志敬,好好跟郭大侠和黄帮主说个明白。你这般暴躁,成什么样子?咱们修道人修的是什么道?”孙不二虽是女流,但性子严峻,众小辈都对她极为敬畏,她这么缓缓的说了几句,赵志敬当即不敢再嚷,连称:“是,是。”退回座位。
郭靖道:“过儿,你瞧你师父对长辈多有规矩,你怎不学个榜样?”赵志敬又待说“我不是他师父”,望了孙不二一眼,便强行忍住。
杨过大声道:“他不是我师父!”此言一出,郭靖、黄蓉固然大吃一惊,躲在书架后偷听的郭芙及武氏兄弟也诧异无比。
武林中师徒之份何等严明,常言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郭靖自幼由江南七怪抚育成人,又由洪七公传授武艺,师恩深重,自幼便深信尊师之道实为天经地义,岂知杨过竟敢公然不认师父,说出这般忤逆的话来?他霍地立起,指着杨过,颤声道:“你……你……你说什么?”他拙于言辞,不会骂人,但脸色铁青,却已怒到了极点。
黄蓉平素极少见他如此气恼,低声劝道:“靖哥哥,这孩子本性不好,犯不着为他生气。”
杨过本来心感害怕,这时见连本来疼爱自己的郭伯伯也如此疾言厉色,把心横了,暗想:“除死无大事,就算你们合力打死了我,那又怎样?”朗声说道:“我本性原来不好,可也没求你们传授武艺。你们都是武林中大有来头的人物,何必使诡计损我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他说到“没爹没娘”四字,自伤身世,眼圈微微一红,随即咬住下唇,心道:“今日就是死了,我也不流半滴眼泪。”
郭靖怒道:“你郭伯母和你师父……好心……好心传你武艺,都是瞧着我和你过世爹爹的交情份上,谁又使……又使什么诡计了?谁……谁……又来损……损你了?”他本就不会说话,盛怒之下更是结结巴巴。
杨过见他急了,更加慢慢说话:“你郭伯伯待我很好,我永远不会忘记。”
黄蓉缓缓的道:“郭伯母自然亏待你了。你爱一生记恨,那也由得你。”
杨过到此地步,索性侃侃而言,说道:“郭伯母没待我好,可也没亏待我。你说传授武艺,其实是教我读书,你传过我一分半分武功么?”郭靖听了,心道:“原来蓉儿没传他武功。”只听杨过续道:“但读书也是好事,小侄总是多认得了几个字,听你讲了许多古人之事。我还是要多谢您。可是这几个老道……”他手指郝大通和赵志敬,恨恨的道:“总有一日,我要报那血海深仇。”
郭靖大惊,忙问:“甚……什么?什么血海……这……这从那里说起?”
杨过道:“这姓赵的道人自称是我师父,不传我丝毫武艺,那也罢了,他却叫好多小道士来打我。郭伯伯与郭伯母你们两位既没教我武功,全真教又不教,我自然只有挨打的份儿。还有这姓郝的,见到一位婆婆爱怜我,他却把人家活活打死了。姓郝的臭道士,你说这话是真是假?你把一个赤手空拳的六七十岁婆婆打得呕血身亡,你全真教算是行侠仗义的正经教派,还是行凶作恶、杀害老弱的邪教?郝大通,咱们这就到大厅去,请天下英雄评评这个理,你敢不敢去?你不敢去,便是妖道奸人,你全真教上上下下,便都是无耻恶棍!”想到孙婆婆为己而死,咬牙切齿,扑上去要跟郝大通拚命。
郝大通是全真教高士,道学武功,俱已修到甚高境界,易理精湛,全真教中更是无出其右,只因一个失手误杀了孙婆婆,数年来一直郁郁不乐,引为生平恨事。全真七子生平杀人不少,但所杀的尽是奸恶之徒,从来不伤无辜。此时听杨过当众直斥,不由得脸如死灰,当日一掌打得孙婆婆狂喷鲜血的情景,又清清楚楚的现在眼前。他身上不带兵刃,当下伸出左手,从赵志敬腰里拔出长剑。
众人只道他要剑刺杨过,郭靖踏上一步,欲待相护,不料他倒转长剑,剑柄递向杨过,说道:“不错,我杀错了人。你跟孙婆婆报仇罢,我决不还手就是。”众人见他如此,无不大为惊讶。郭靖生怕杨过接剑伤人,叫道:“过儿,不得无礼。”
杨过知道在郭靖、黄蓉面前,决计难报此仇,朗声说道:“你明知郭伯伯定然不许我动手,却来显这般大方劲儿。你真要我杀你,干么又不在无人之处递剑给我?郝大通,你这无耻凶徒、妖道恶棍,这场血仇,我迟早要报。你杀了孙婆婆,瞧你全真教是不是恃强行凶、杀害姑寡妇孺的大恶徒?你不如连我也一起杀了灭口。”
郝大通是武林前辈,竟给这少年几句话刺得无言可对,手中拿着长剑,递出又不是,缩回又不是,手上运劲一抖,啪的一声,长剑断为两截。他将断剑往地下一丢,长叹一声,说道:“罢了,罢了!”大踏步走出书房。郭靖待要相留,却见他头也不回的去了。
郭靖看看杨过,又看看孙不二等三人,心想看来这孩子的说话并非虚假,过了半晌,说道:“怎么全真教的师父们不教你功夫?这几年你在干什么了?”问这两句话时,口气已和缓了许多。
杨过道:“郭伯伯上终南山之时,将重阳宫中数百个道士打得没半分还手之力,就算马刘丘王诸位真人不介意,难道旁人也不记恨么?他们不能欺你郭伯伯,难道不能在我这小小孩子身上出气么?他们恨不得打死我才痛快,又怎肯传我武功?这几年来我过的是暗无天日的日子,今日还能活着来见郭伯伯、郭伯母,当真是老天爷有眼了。”他轻轻几句话,将自己反出全真教的起因尽数推在郭靖身上。所谓“暗无天日”云云,倒也不是说谎,他住在古墓之中,自是不见天日,郭靖听来,怜惜之心不禁大盛。
赵志敬见郭靖倒有九成信了他的说话,着急起来,说道:“你……你……小杂种胡说八道……你……哼,我们全真教光明磊落……那……那……”杨过怒道:“你骂我小杂种,你这猪狗不如的老杂种!你倒说一句真心话,你有没叫你的徒儿们来打我?”
郭靖只道杨过所言是实。黄蓉却鉴貌辨色,见杨过眼珠滚动,满脸伶俐机变的神色,心想:“这孩子狡猾得紧,其中定然有诈。”说道:“这样说来,你一点武功也不会了?你在全真教门下这几年是白耽的了?”一面问一面慢慢站起,突然间手臂一长,挥掌往他天灵盖直拍下去。
这一掌手指拍向脑门正中“百会穴”,手掌根拍向额头入发际一寸的“上星穴”,这两大要穴俱是致命之处,只要为重手拍中,立时毙命,无可挽救。郭靖大惊,叫得一声:“蓉儿!”但黄蓉落手奇快,这一掌是她家传的“桃华落英掌”,毫无先兆,手动掌至,郭靖待要相救,已自不及。
杨过身子微微向后一仰,要待避开,但黄蓉此时何等功夫,既然出手,那里还能容他闪避,眼见手掌已拍上他脑门。杨过大惊之下,急忙伸手格架,脑中念头急转,右手微微一动,又即垂下。如郭靖这等武功高强而心智迟钝之人,心中尚未明白,便已出手。杨过却见事快极,心中立时想到:“郭伯母是试探我功夫来着,要是我架了她这一掌,那就是自认撒谎。”但眼见黄蓉这一招实是极厉害的杀手,倘若她并非假意相试,自己不加招架,岂非枉自送了性命?在这电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间,猛地激起了倔强狠烈、肆意妄为的性儿,心道:“死就死好了!”他此时武功虽末及黄蓉,但要伸手格开她这一掌却也不难,可是竟甘冒生死大险,垂手不动。
黄蓉这一招果是试他武功,手掌拍到了他头顶,却不加劲,只见他脸现惊惶之色,既不伸手招架,更不暗运内功护住要穴,显是丝毫不会武功的模样,微微一笑,说道:“我不传你武功,那是为了你好。全真派的道爷们想来和我心意相同。”回身入座,向郭靖低声道:“他确没没学到全真派的武功。”
一言甫出,心中暗叫:“啊哟,不对!险些受了这小鬼之骗。”想起杨过在桃花岛之时曾以蛤蟆功震伤武修文,武功已有了些根基,纵使这几年没半点进境,适才自己手掌拍上他脑门,无论如何定会招架,心道:“小子啊小子,你鬼聪明得过了头,要是慌慌张张的格我一招,或许竟能给你骗过。现下你装作一窍不通,却露出破绽来了。”也不说破,心想且瞧你如何捣鬼再作计较。她向赵志敬望望,又向杨过瞧瞧,只是微笑。
赵志敬见黄蓉试了一招,杨过并还不手,又听到她低声向丈夫说的话,只道黄蓉已给他瞒过,那就更加显得自己理亏,不由得怒火冲天,大声道:“这小畜生诡计多端,黄帮主你试他不出,我来试试。”走到杨过面前,指着他鼻子道:“小畜生,你当真不会武功么?你如不接招,道爷手下可不会容情,是死是活,你自己走着瞧罢。”他知杨过的武功实在自己之上,但自己猛下杀手,却要逼得他非显露真相不可,如仍然装假,索性一招送了他性命,最多与郭靖夫妇翻脸,拚着受教主及师父重责便是。当真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心想:“你料定黄帮主不会伤你的性命,这才大着胆子、鬼模鬼样的装得好象。在我手下,瞧你敢不敢装假?”袍袖一挥,便要动手。
郭靖叫道:“且慢!”只怕他伤了杨过性命,便要上前干预。黄蓉一拉他袖子,低声道:“你别管。”她知赵志敬愤怒异常,出招必定沉重,杨过无法行险以图侥幸,势须还手,那时真相便可大白了。郭靖怎知其中有这许多曲折,心下惴惴,但想妻子素来料事决无差失,也就不再说话,只踏上了一步,若当真危险,出手相救也来得及。
赵志敬向孙不二、甄志丙二人说道:“孙师叔、甄师弟,这小畜生假装不会武功,我是逼得无法,这才试他。倘若他硬挺到底,我一掌击毙了他,请你们在掌教师伯、丘师伯和我师父面前作个见证。”
杨过反出全真教的原委,孙不二自一清二楚,见他此时凭着狡狯伎俩,挤得赵志敬下不了台,明明显得全真教理亏,又听他口口声声辱骂全真教,也盼望赵志敬逼他现出本相,冷笑道:“这般毁师叛教逆徒,打杀了便是。”她是有道高人,岂能叫人妄开杀戒?这几句话的用意实是威吓杨过,要他不敢继续装假作伪。
赵志敬有师叔撑腰,胆子更加大了,提起右足,对准杨过小腹猛踼过去。这招“天山飞渡”刚中有柔,阳劲蕴蓄阴劲,着实厉害。但这一脚劲力虽强,却并不深奥,乃全真派武功入门第一课,出招平淡无奇,只要稍会武功,便能拆解。凡全真教弟子第一天学武,就必先学“天山飞渡”,跟着就学“退马势”,那是避让“天山飞渡”的一着,一攻一守,乃最简易的套子。赵志敬使出这一招,是要使郭靖、黄蓉明白:“就算我没传他高深武功,难道这入门第一课也不教么?”
杨过见他飞腿踢来,却不使那“退马势”,叫声:“啊哟!”左手下垂,挡住了小腹。赵志敬见他竟然大着胆子不闪不让,这一脚也就不再容情,直踢过去,待得足尖与他小腹相距只余三寸,灯光下猛见他左手大拇指微微翘起,对准了自己右足内踝的“大豁穴”。
这一脚若猛力踢去,足尖尚未及到对方身体,自己先已遭点中穴道,这一来不是对方伸手点穴,却是自己将穴道凑到他指尖上去给他点了。他是全真教第三代弟子中的第一高手,危急中立即变招,硬生生转过出脚方向,右足从杨过身旁擦过,总算避开了这一点之厄,但身子已不免一晃,满脸胀得通红。
郭靖与黄蓉都在杨过身后,看不到他的手指,还道赵志敬脚下容情,在最后关头转了去势。孙不二和甄志丙却已看得清楚。甄志丙默不作声。孙不二霍地站起来,喝道:“好小子,这等奸猾!”
赵志敬左掌虚晃,右掌往杨过左颊斜劈下去,这一招“紫电穿云”却是极精妙的上乘招数,手掌到了中途,去向突换,明明劈向左颊,掌缘却要斩在敌人右颈之中。岂知杨过早已将玉女心经练得滚瓜烂熟,这心经正是全真武功的大对头。王重阳每一招厉害的拳术掌法,当年林朝英无不拟具了巧妙破法。这时杨过见他左掌晃动,忙伸手抱头,似乎极为害怕,左手食指却已暗藏右颈,却以右掌在外遮掩,令赵志敬无法看到,待他掌缘斩至,突然右手微斜,波的一声,左手食指正好点中他掌缘正中的“后溪穴”。
这一着仍是赵志敬自行将手掌送到他手指上去给他点穴,杨过不过料敌机先,将手指放在确当部位而已。赵志敬掌上穴道遭点,登时手臂酸麻,知中诡计,狂怒之下,左足横扫而出,杨过大叫:“啊哟!”左臂微曲,将肘尖置于左腰上二寸五分之处。赵志敬左脚踢到,足踝上“照海”“太溪”二穴同时撞正杨过肘尖。他这一脚在大怒之中踢出,力道强劲已极,穴道受到的震荡便也十分厉害,左腿一麻,跪倒在地。
孙不二见师侄出丑,左臂探处,伸手挽起,在他背后拍了几下,解开了穴道。
杨过见这老道姑出手既准且快,武功远胜赵志敬,心中也自忌惮,忙退在一旁。孙不二虽修道多年,性子仍极刚强,见杨过的功夫奇诡无比,似乎正是本门武功的克星,而且要显得全然不会武功,欲将全真派第三代弟子的第一高手制得一败涂地,更加难得,自己出手也未必能胜,叫道:“走罢!”也不向郭黄二人道别,袍袖一拂,纵身从书房窗中扑出,径自上了屋顶。
甄志丙一直犹似失魂落魄,要待向郭靖和黄蓉解释原委,赵志敬怒道:“还说什么?”拉拉他袍袖,两人先后跃出窗口,随孙不二而去。
以郭靖黄蓉二人眼力,自知道赵志敬给人点了穴道,但杨过明明并未伸手出指,难道另有高人暗中相助不成?
郭靖立即探头到窗口张望,那里有人?他只道赵志敬正要痛下杀手之际忽然不忍,或是忌了自己夫妇而不敢下手,又或因郝大通无理杀人,全真教怕杨过到大厅上去宣扬其事,请众评理,赵志敬因而假装穴道受点,借故离去。黄蓉却看出必是杨过使了诡计,不过一来她在杨过背后,眼光再好也看不到他手指手肘的动静,二来她不知世上有玉女心经这样一门武功,竟能料敌机先,将全真派武功克制得没丝毫还手之力,一时便也猜想不透。她可不会似郭靖这般君子之心度人,见全真教四道拂袖径去,大缺礼数,不禁恚怒。
她心下沉吟,回过身来,见书架下露出郭芙墨绿色的鞋子,当即叫道:“芙儿,在这儿干什么?”郭芙嘻嘻一笑,出来扮个鬼脸,道:“我和武家哥哥在这儿找书看呢。”黄蓉知道他们三人素来不亲书籍,怎能今日忽然用功起来?一看女儿的脸色,料定他们必是事先躲着偷听。正要斥骂几句,丐帮弟子禀报有远客到临,黄蓉向杨过望了一眼,自与郭靖出去迎宾。
郭靖向武氏兄弟道:“杨家哥哥是你们小时同伴,你们好好招呼他。”
武氏兄弟从前和杨过不睦,此时见他如此潦倒,在全真教中既没学到半分武功,又让师父“小畜生、小杂种”的乱骂,自更加轻视,叫来一名庄丁,命他招呼杨过,安置睡处。郭芙对杨过却是大感好奇,问道:“杨大哥,你师父干么不要你?”
杨过道:“那原因可就多啦。我又笨又懒,脾气不好,又不会装矮人侍候师父的亲人,去给买马鞭子、驴鞭子什么的……”
武氏兄弟听得此言刺耳,都变了脸,武修文先就忍耐不住,喝道:“你说什么?”杨过道:“我说我不中用,讨不到师父的欢心。”
郭芙嫣然一笑,说道:“你师父是个道爷,难道也有女儿么?”杨过见她这么一笑,犹似一朵玫瑰花儿忽然开放,明媚娇艳,心中不觉一动,脸上微微一红,将头转了开去。郭芙自来将武氏兄弟摆布得团团乱转,早已不当一回事,这时见到杨过的神色,知他已为自己的美貌倾倒,暗自得意。
杨过眼望西首,见壁上挂着一副对联,上联是“桃华影落飞神剑”,下联是“碧海潮生按玉萧”。这副对联他在桃花岛试剑亭中曾经见过,知是黄药师所书,但此处的对联下面署名却是“五湖废人病中涂鸦”。他年纪比眼前这三人大不了几岁,阅历心情,却似老了十多年一般,看到“五湖废人”四字,想起亲人或死或离,自已东飘西泊,直与废人无异,适才逼得赵志敬狼狈遁走的得意之情霎时尽消,一股凄苦萧索之意袭上心来,不禁垂下了头,暗自神伤。
郭芙低声软语:“杨大哥,你这就去安置罢,明儿我再找你说话。”杨过淡淡的道:“好罢!”随着那庄丁出了书房,隐约听得郭芙在发作武氏兄弟:“我爱找他说话,你们又管得着了?他武功不好,我自会求爹爹教他。”
十一 玄门习艺
再听一会,忽觉号角中隐隐有肃杀之意,似是向人挑战。丘处机脸现怒色,骂道:“孽障,孽障!”眼望西边树林,道:“靖儿,那奸人与你订了十年之约,妄想这十年中肆意横行,好教你不便干预,天下那有这等称心如意之事,咱们过去!”郭靖道:“那霍都王子?”丘处机道:“自然是他。他是在向小龙女挑战!”他一边说,一边飞步下山。郭靖当下跟随在后。
二人行出里许,但听那号角吹得更加紧了,号角呜呜声中,还夹着一声声梵磬的叮叮撞击,显是那藏僧达尔巴也出手了。丘处机怒道:“两个武学名家,合力欺侮一个少女,当真好不要脸。”说着足部加快,片刻之间,奔到山腰,转过一块石壁,郭靖只见眼前是黑压压的一座树林。林外高高矮矮的站着数十人,正是适才围攻重阳宫那些妖邪。两人隐身在石壁之后,察看动静。
只见霍都王子与达尔巴并肩而立,一个吹号,一个击磬,互相应和,要引那小龙女出来。两人闹了一阵,树林中静悄悄的始终没半点声响。霍都放下号角,朗声说道:“小王蒙古霍都,敬向小龙女恭贺芳辰。”一语甫毕,树林中铮铮铮响了三下琴声,想是小龙女鼓琴回答。霍都大喜,又道:“闻道龙姑娘天下扬言,今日比武招亲,小王不才,特来求教,请龙姑娘不吝赐教。”猛听得琴声激越,大有怒意。众妖邪纵然不懂音乐,却也知鼓琴者心情难平,出声逐客。
霍都笑道:“小王家世清贵,姿貌非陋,愿得良配,谅也不致辱没。姑娘乃当世侠女,不须腼腆。”此言甫毕,但听琴韵更转高亢,隐隐有斥责之意。七弦琴于是乐中至清至和之器,不料在小龙女手上弹来,却令人听得心头烦燥,极不舒畅,有几个江湖豪客忍不住伸手蒙住双耳,不愿再听。
霍都向达尔巴望了一眼,那藏僧点了点头。霍都道:“姑娘既不肯就此现身,小王只好强请了。”说着右手一挥,大踏步向林中走去,群豪蜂涌而前。各人心想:“连全真教这么厉害的武林宗派,也阻挡不了咱们,谅那小龙女孤身一个小小女子,济得甚事?”但怕别人抢在头里,将墓中宝物先得了去,各人争先恐后,一齐涌入树林。
丘处机高声叫道:“此是先师重阳真人旧居之地,快快退出来。”众人听得他叫声,微微一怔,但脚下丝毫不停。丘处机怒道:“靖儿,动手吧!”二人转出石壁,正要抢入树林,忽听群豪大声叫喊,狂奔而出。
丘郭二人一呆,但见数十人没命价飞跑,接着霍都与达尔巴也急步奔出,其狼狈之状,比适才退出重阳宫时不知过了几倍。丘郭心中均感诧异:“那小龙女不知用何妙法驱退群邪?”这念头只在心中一闪,只听得嗡嗡嗡声自远而近,月光下白茫茫,灰蒙蒙一群甚么东西,从树林中疾飞出来,在群邪头顶急赶。郭靖奇道:“那是甚么?”丘处机摇头不答,凝目而视,只见江湖豪客中有几个跑得稍慢,被那群东西在头一扑,那几人登时倒在地下,抱头狂呼,痛苦难当?
郭靖惊道:“是一群蜂子,怎么白色的?”说话之间,那群玉色的蜂子又已螯倒了五六个人。树林前十余人滚来滚去,叫声极为惨厉。郭靖心想:“被蜂子刺了,就真疼痛,也不至这般猛恶,难道这玉蜂毒性异常么?”只见灰影晃动,那群玉蜂有如一股浓烟急喷,疾向他与丘处机面前扑来。
眼见这群玉蜂来势凶猛,难以抵挡,郭靖要待转身逃走,丘处机气涌丹田,张口向蜂群一口喷出。蜂群飞得正急,突觉一股强风当头括来,势道一挫,待丘处机一口气喷完,二次又上。郭靖学到诀窍,也是一口气从胸中喷出,与丘处机吹的一股风连成一起。二人用的都是玄门正宗的上乘功夫,蜂群抵挡不住,当先的数百只蜂子飞势立偏,从二人身旁掠过,却又追赶霍都,达尔巴等人去了。
这时在地下打滚的十余人叫声更是凄厉,呼爹喊娘,大声叫苦,更有人叫道:“小人知错啦,求小龙女仙姑救命!”郭靖暗暗骇异:“这些人都是江湖上的亡命之徒,纵然砍了他一臂一腿,也未必会讨饶叫痛,怎么小小蜂子的一螯,竟然厉害至斯?”但听得林中传出铮铮琴声,接着树梢头冒出一股淡淡白烟,丘郭二人鼻中登时闻到一阵极甜美的花香。过不多时,嗡嗡之声自远而近,那群玉蜂闻到花香,飞回林中,原来是小龙女烧香召回。
丘处机虽与小龙女做了二十年邻居,却从来不知她然有此本事,又是佩服,又觉有趣,说道:“早知咱们这位芳邻如此神通广大,全真教大可不必多事。”他这两句话是跟郭靖说的,语音不响,但说也奇怪,林中小龙女似也知道了他心意,琴声一变,柔和雅致,却是酬谢高义之意。丘处机哈哈大笑,朗声叫道:“姑娘不必多礼。贫道丘处机率弟子郭靖,敬祝姑娘芳辰。”琴声铮铮两响,从此寂然。郭靖听那些人叫得可怜,道:“道长,这些人怎生救他们一救?”丘处机摇手道:“龙姑娘自有处置,咱们走吧。”
当下二人转身东回,一路上郭靖将杨过身世约略说了。丘处机浩然叹道:“你杨铁心叔父一世英雄,岂能无后?你放心好了,我必尽心竭力,教养他成人。”郭靖大喜,就在山路上跪下拜谢,丘处机又问:“你说有人来桃花岛偷绘图形,又有丐帮弟子牵涉在内,却是何事?”郭靖道:“道长可记得丐帮之中,有一个不肖的叛徒彭长老么?”丘处机道:“啊!原来是他。此人胆小倒也不小,难道他竟敢上桃花岛来惹事生非?”郭靖道:“蓉儿与我琢磨此事,她说若凭彭长老一人,他决不敢妄动,必是另行有人暗中撑腰。”丘处机笑道:“以蓉儿此时功力,再加岛上的布置,若是有人前来捣鬼,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你倒不必担心。”郭靖点头称是。
二人谈谈说说,回到重阳宫前,天色已然大明,众道士正在收拾残余,清理瓦石,有的砍伐树木,在宫旁搭盖一个临时栖身之所。丘处机召集众道士,替郭靖引见,指着那在山下主持北斗大阵的长须道人道:“他是王师弟的弟子,名叫赵志敬。第三代弟子中武功以他练得最纯,就由他点拨过儿的功夫吧。”郭靖与此人交过手,知他武功确是了得,心中甚喜,当下命杨过向赵志敬行了拜师之礼。他在终南山盘桓数日,对杨过郑重告诫叮嘱,这才与众人别过,自回桃花岛而去。
丘处机回想当年教授杨康武功,任他在王府中养尊处优,终于铸成大错,心想:“自来严师出高弟,棒头出孝子。这次对过儿须得严加管教,方不蹈他父覆辙。”当下将杨过叫来,疾言厉色的训诲一顿,嘱他刻苦耐劳,事事听师父教训,不可有丝毫怠忽。杨过留在终南山上,本已老大不愿,此时受了一场责骂,心中恚愤难言,当时忍着眼泪答应了,待得丘处机走开,不禁放声大哭,忽然背后一人冷冷的道:“怎么?祖师爷说错了你么?”
杨过一惊,收哭回头,只见背后站着的,正是自己的师父赵志敬,忙垂手道:“不是。”赵志敬道:“那你为甚么哭泣?”杨过道:“弟子想起郭伯伯,心中难过。”赵志敬明明听得丘师伯厉声教训他,此时他却推说思念郭靖,愈是不悦,心想:“这孩子小小年纪,就已如此狡猾,若不重重责打,大了如何能改?”沉着脸喝道:“你对着师父,胆敢说谎?”杨过眼见全真教的道士个个被郭靖打得落花流水,又见丘处机等被霍都一班妖邪逼得手忙脚乱,全赖郭靖救援,心中认定这些道士武功全都平常。他对丘处机尚且毫不佩服,更何况对赵志敬?也是郭靖一时疏忽,未跟他说明全真派武功乃是天下武学正宗,当年王重阳武功天下第一,各家各派的高手,无一能敌。他所以能胜得诸道,实因众道士功夫未练到绝顶,却非全真派武功不济。只因少此一番解释,以致日后生出许多事来。
杨过见师父脸色难看,心道:“我虽拜你为师,实是迫不得已,就算我武功练得跟你一模一样,又有何用,你凶霸霸的干么?”当下转过了头不答。赵志敬大怒,嗓门提得更加高了:“我问你话,你胆敢不答?”杨过道:“师父要我答甚么我就答甚么。”赵志敬听他出言挺撞,一口气再也忍不住,反手一掌,拍的一声,登时将他打得脸颊红肿。杨过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发足便奔。赵志敬追上去一把抓住,问道:“你到那里去?”杨过道:“你放开我,我不跟你学武艺啦。”
赵志敬更怒,喝道:“小杂种,你说甚么?”杨过此时横了心,骂道:“臭道士,狗道士,你打死我吧!”古时师徒之份最是看重,武林之中,师徒之间就如父子一般,师父就是要处死弟子,为徒的也不敢道半个不字。此时杨过开口辱骂师尊,实是罕见罕闻的大逆不道之事。赵志敬你得脸色焦黄,举掌又劈脸打了下去。杨过纵起身子,抱住他手臂,张口牢牢咬住他的手指。
原来杨过自得欧阳锋授以武功秘诀,他间中修习,内功已颇具根底,赵志敬盛怒之下,又道他是小小孩童,丝毫未加提防,给他一抱一咬,竟然挣之一脱。常言道十指连心,手指受痛,最是难忍。赵志敬左手出拳,在他肩头重重打了一拳,喝道:“你作死么?快放开!”杨过生就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激烈性子,此时心中狂怒,纵然刀枪齐施,他也决意不放,但觉肩头剧痛,牙齿更加用劲,喀的一响,直咬抵骨。赵志敬再也无所顾忌,左拳压下,狠狠在他天灵盖上一锤,将他打得昏了过去,这才控住他的下颚,将右手食指抽了出来。但见满手鲜血淋漓,指骨已断,虽能用金创药续骨接指,但从此这一根手指使不上力,武功不免受损,气恼之余,不禁在杨过身上又踢了几脚。
他撕下袖口包了手指创口,四下一瞧,幸好无人在旁,心想此事若被旁人知晓,江湖上传扬出去,自己颜面无存,当下取过一盆冷水,将杨过泼醒。杨过一醒转,发疯般纵上又打。赵志敬一把扭住他胸口,喝道:“畜生,你当真不想活了?”杨过骂道:“狗贼,臭道士,你才是畜生。”赵志敬给他骂得忍不住了,右手一掌,又打了他一记。此时有了提防,杨过要待还手,那里还能近身?瞬时之间,被他连踢了几个觔斗。赵志敬若要伤他,原只是一举手之劳,但想他究竟是自己徒弟,如下手重了,师父师伯问起来如何对答?
但杨过瞎缠猛打,倒似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一般,虽然身上连中拳脚,疼痛不堪,竟丝毫没退缩之意。
赵志敬一面对杨过拳打足踢,心中却是好生后悔,眼见他虽然全身受伤,却是越战越勇,最后迫于无奈,左手伸指在他胁下一点,封闭了他的穴道。杨过躺在地上动弹不得,眼中满含怒色。赵志敬道:“你这逆徒,服不服了?”杨过双眼瞪着他,毫无屈服之意。
赵志敬坐在一块大石上,累得呼呼喘气。他若与高手比武过招,打这一时三刻,绝不致呼吸急喘,现下手脚并未被累,只是心中恼得厉害,竟然不能宁定。
一师一徒怒目相对,赵志敬竟想不出一个善策来处置这顽劣的孩儿,正烦恼间,忽听钟声响起,却是掌教马钰召集全教弟子。赵志敬吃了一惊,对杨过道:“你若不再忤逆,我就放了你。”于是伸手解开了他的穴道。
那知杨过一跃而起,纵身欲上。赵志敬怒道:“我不打你,你还要怎地?”杨过道:
“你以后还打我不打?”赵志敬听得钟声甚急,不敢耽误,只得道:“你若是乖乖地,我打你作甚?”杨过道:“那也好。师父,你不打我,我就叫你师父。你再打我一记,我永不认你。”赵志敬气得只有苦笑,点了点头,道:“掌教召集门人,快跟我去吧。”他见杨过衣衫破坏,面目青肿,只怕旁人查问,给他略略整理一下,拉了他手,奔到宫前聚集。
此时重阳宫原址之上,已由众道士盖了数十间茅舍,赵志敬与杨过到达时,众道已分班站立,马钰、丘处机、玉处一三人向外而坐。马钰双手一拍,众道寂静无声,他朗声说道:“长生真人与清净散人从山西传来讯息,说道该处之事极为棘手,长春真人与玉阳真人即日前去应援,要带同十名弟子。”众道人面面相觑,有的骇异,有的愤激。丘处机当下朗声叫了十名弟子的姓名,说道:“各人即行收拾,明天一早随我前去。余人都散了吧?”众道这才悄悄议论,说道:“那赤练仙子李莫愁不过是个女子,怎么这生了得,连长生子刘师叔也制她不住?”有的道:“净静散人孙师伯难道不是女子?可见女子之中也尽有人物,却小觑不得。”有的道:“丘师伯与王师叔一去,那李莫愁自当束手就缚。”
正议论间,丘处机走到赵志敬身边,向他道:“我本要带你同去,但怕耽误了过儿功夫,这一趟你就不用去了。”一眼瞥见杨过满脸伤痕,不觉一怔,道:“怎么?跟谁打架了?”赵志敬大急,知道若是他照实说出,丘师伯必然严责,忙向杨过连使眼色。杨过心中早有主意,见到赵志敬惶急之情,只作不知,支支吾吾的却不回答。丘处机怒道:“是谁将你打得这个样子?到底是谁不好?快说。”赵志敬听丘师伯语气严厉,心中更是害怕。
杨过道:“不是打架,是弟子自己摔了一交,掉下山坑之中。”丘处机不信,怒道:
“你说谎,好好的怎会摔一交?”杨过道:“适才祖师爷教训弟子要乖乖的学艺……”丘处机道:“是啊,那怎么了?”杨过道:“祖师爷走开之后,弟子想祖师爷教训得是,弟子今后要力求上进,才不负了祖师爷的期望之心。”他这番花言巧语,丘处机听得脸色渐和,嗯了一声。杨过接着道:“那知突然之间来了一只疯狗,向弟子乱扑乱咬,弟子踢牠赶牠,那疯狗却越来越凶。弟子只怕被牠咬中,只得转身逃走,一不小心,摔到了山坑之中。幸好我师父赶来,才救了我起来。”
丘处机将信将疑,眼望赵志敬,意思是问他这番话是真是假,赵志敬大怒,心道:“好哇,你这小臭小子胆敢骂我疯狗?”但形逼势紧,不敢不替他圆谎,只得点头道:“是我救他起来的。”
丘处机这才信了,道:“我去之后,你尽心授他本门玄功,每隔十天,由你马师伯覆查一次,指点窍要。”赵志敬心中老大不愿,但师伯之言那敢违抗,只得点头答应。杨过此时只想着逼师父自认疯狗的乐趣,丘师祖之言全未听在耳里,待丘处机走开数十步,赵志敬怒火上冲,忍不住伸手要往杨过头顶击去。杨过大叫道:“丘师祖!”丘处机愕然回头,道:“甚么?”赵志敬的手伸在半空,不敢落下,情势甚是尴尬,勉强回臂用手指去搔鬓边头发。
杨过奔向丘处机,道:“祖师爷,你去之后,没人护我,这里好多师伯师叔都要打我。”丘处机将脸一板,喝道:“胡说!那有这等事。”但他是个外表严厉,内心慈和之人,忽然间想起孤儿可怜,朗声道:“志敬,你好好照料这个孩儿,若有差失,回来唯你是问。”赵志敬只得又答应了。
当日晚饭过后,杨过慢吞吞的走到师父所住茅舍之中,垂手叫了声:“师父!”此刻原是传授武艺之时,赵志敬盘膝坐在榻上早已盘算了半日。心想:“这孩子顽劣如斯,此时已是桀骜不驯,日后武艺高了,还有谁更能制他得住?可是丘师伯与师父派我传他功夫,不传又是不成。”左思右想,好生委决不下,见他慢慢进来,眼光闪动,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更是老大生气,忽然灵机一动:“有了,他此时对本门功夫一窍不通,我只教他玄功口诀,修练之法却半点不传。他记诵得几百句歌诀,可说半点无用。师父与师伯们问起,我尽可推诿,说他自己不肯用功。”
琢磨已定,和颜悦色的道:“过儿,你过来。”杨过道:“你打不打我?”赵志敬道:“我传你功夫,打你作甚?”杨过见他如此神情,倒是大出意料之外,当下慢慢走近,但心中仍是严加戒备,生怕他有甚诡计。赵志敬瞧眼在眼里,只作不知,说道:“我全真派功夫,乃是从内练出外,与外家功夫自外向内者不同。现下我传你本门心法,你要牢牢记住了。”当下将全真派的内功口诀,说了一遍。
杨过聪明过人,只听了一遍,就已记在心里,但寻思:“师父恼我恨我,岂肯当真传我功夫?只怕他教我一些没用的假口诀。”过了一会,假装忘却,又向赵志敬请教。赵志敬照旧说了。到第二日上,杨过再问师父,听他说的与昨日一模一样,这才相信非假,因他若是胡乱捏造,连说三次,不能字字相同。
如此过了十日,赵志敬只是授他口诀,如何习练的实际法门,却一字不说。到第十天上,赵志敬带他去参见马钰,说已授了本门心法,命杨过诵给掌教祖师爷听。杨过从头至尾背了一遍,一字不错。马钰甚喜,连赞孩子聪明。他是个敦厚谦冲的有道之士,所谓君子可欺以方,那里想到赵志敬另有诡计。
夏尽秋至,秋去冬来,转瞬过了数月,杨过记了一肚皮的口诀,可是一丝一毫的功夫也没学到,若论武艺内功,与他上山之时实无半点差别。他是个绝顶聪明之人,自己功夫停滞,岂有不知?只过了十多天,即知师父是有意作弄自己,但他既不肯相授,却也无法可想,只有待丘师祖回来,再向他诉说。但左等右等,丘处机始终不归。杨过年纪虽小,城府却是极深,心中对师父怀恨愈来愈烈,脸上可越加恭顺。赵志敬暗暗欢喜,心道:“你忤逆师父,到头来瞧是谁吃了亏?”
眼见到了腊月,全真派中自王重阳传下来的门规,每年除夕前三日,门下弟子大较武功,考查这一年来各人的进境。众弟子见较武之期渐近,日夜勤练不息。
这一天腊月望日,全真七子的门人分头较艺,称为小较。每年到了这一日,各弟子分成七处,马钰的徒子徒孙成一处,丘处机的徒子徒孙又成一处。谭处端虽然已死,他的徒子徒孙仍是极盛,马钰、丘处机等怜念师弟早死,对他的门人加意指点,是以每年大较,谭氏门人倒也不输于其余六子的弟子。这一年丘处机、王处一等部外出未归,宫中只马钰与郝大通二人留守,但因重阳宫新毁,全真派险遭颠覆之祸,全派上下,都想到全真教虽号称天下武功正宗,实则武林中好手辈出,这名号岌岌可危,因此人人勤练苦修,反比往年更着重了几分。
且说赵志敬,崔志方等玉阳子的门下,这日午后齐集在东南角一处旷地之上,较武论艺。王处一不在山上,当由大弟子赵志敬主持小较。第四代弟子或演拳脚,或使刀枪,或发暗器,或显内功,由赵志敬等评讲一番,以定甲乙。何谓第四代弟子?盖全真教由王重阳首创,他是创教祖师,马钰等七子是他亲传弟子,称第二代;赵志敬、尹志平、杨康等为七子门徒,称第三代;而杨过等一辈却是第四代了。
杨过入门最迟,位居末座,眼见许多年纪与自己相若的小道士都是拳法精熟,各有专长,并无羡慕之心,,却生怀恨之意。赵志敬见他脸上岔岔不平,有意要使他出丑,待两名小士比过器械,大声叫道:“杨过出来!”杨过呆了一呆,心想:“你没传我半点武艺,叫我出来干么?”赵志敬又叫道:“杨过,你听见没有,快出来。”杨过只得走到座前,打了一躬,道:“弟子杨过,参见师父。”全真门人大都是道人,但也有不少如杨过这般俗家弟子,他们就行俗家之礼。
赵志敬指着场中适才比武得胜的小道士道:“他也大不了你几岁,你去和他比试。”
杨过道:“弟子又不会丝毫武艺,怎能和师兄比试?”赵志敬怒道:“我传了大半年功夫,怎说不会丝毫武艺?这大半年中你干什么来着?”杨过无话可答,低头不语。赵志敬道:“你自己懒惰贪玩,不下苦功,拳脚上自然生疏。我问你,手脚齐进横竖找,下一句是甚么?”杨过道:“掌中乱环落不空。”赵志敬道:“不错,我再问你:‘生克法随着用,下一句是甚么?’“杨过答道:“闪进全在动中求。”赵志敬微笑道:“很好,一点儿也不错,你就用这四句法门,下场和师兄过招吧。”
杨过又是怔,道:“弟子不会。”赵志敬心中得意,脸上却现大怒之色,喝道:“你学学口诀,却不练功,推三阻四,快快下场去吧。”众道士亲耳听到杨过背诵口诀丝毫无误,只道他临试怯场,好心的出这鼓励,幸灾乐祸的就暗暗讪笑。全真弟子本来都是良善之士,只因郭靖上终南山时一场大战,把全真高手打得一败涂地,得罪的人多了,是以许多人都迁怒杨过,盼他多受挫折,虽然未必就是恶意,但出气之心人人皆有,却也怪他们不得。
⊙罟�见众人催促,有的人冷言冷语,出声讥刺,不由得怒气更盛,把心一横,暗道�?
“今日把命拼了就是。”当下一纵入场,双臂舞动,直上直下的往那小道士头顶猛击过去。那小道士见他一上场既不行礼,亦不按门规谦逊求教,已自诧异,更见他发疯般乱打,更是吃惊,不由得连连倒退。杨过早把生死置之度外,猛冲上去着着进逼。那小道士退了几步,见他下盘虚浮,斜身出足,一招“风扫落叶”,往他腿上扫去。杨过没有提防,立足不住,扑地倒了,跌得鼻血长流。
旁观群道见他跌得狼狈,有的笑了起来。杨过翻身爬起,也不抹拭鼻血,低头向那小道士猛扑。小道士见他来得凶恶,侧身闪避。杨过出招全然不依法度,双手一搂,已抱住对方左腿。小道士右掌斜飞,击他肩头,这招“天绅倒悬”原是拆解自己下盘被袭的正法,但杨过在桃花岛并未学到武艺,这次在重阳宫中又未得传授实用功夫,对方甚么来招,全不知晓,只听蓬的一声,肩头热辣辣的一阵疼痛,已被重重的击中了一掌。他愈败愈狠,一头撞正对方右腿,小道士立足不住,被他压在身上。杨过抡起拳头,狠命往他头上打去。
小道士败中求胜,手肘猛地在他胸口一撞,乘他疼备,已借势跃起,反手一推一甩,又重重将杨过摔了一交。他打个稽首道:“杨师弟承让!”同门较艺,木来一分胜败就须住手,那知杨过势若疯虎,又是疾冲过来。只两三招之间,又已跌倒,但他越战越勇,拳脚也越出越快。赵志敬叫道:“杨过,你早已输了,还比甚么?”杨过那里理会,横踢竖打,竟无半点退缩。群道初时各各好笑,都想:“全真门中那有这种蛮打功夫?”但后来见他情急拼命,只怕闯出祸来,叫道:“算啦,自己师兄弟切磋武艺,不必认真。”
再打一阵,那小道士心中已有怯意,只是闪避挡躲,不敢再容他近身。常言道:“一人拼命,万夫莫当。”杨过在终南山上受了大半年怨气,此时要尽情发泄,自己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小道士的武功虽远胜于他,却那有这等旺盛的斗志,眼见抵敌不住,只得在场中绕着圈子逃走,杨过在后疾追,骂道:“臭道士,你打得我好,打过了想逃么?”
此时旁观的十人中倒有八九个是道士,听他这么臭道士、贼道士的乱骂,不由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人人都道:“这小子非好好管教不可。”眼见那小道士被赶得急了,惊叫:“师父,师父!”盼赵志敬出言喝止,但赵志敬虽连声怒喝,杨过毫不理睬。
正没做理会处,人群中一声怒吼,窜出一名胖大道人,此人身材虽然肥胖,行动却极灵便,纵上前去,一把抓住杨过的后脑,提了起来,拍拍拍的三记耳光,下的竟是重手,打的他半边面颊登时肿了起来。杨过险险被他三下打晕,一看之下,原来是与自己有仇的净光。杨过首日上山,净光曾被他使诈险些烧死,因而受尽师兄弟们的讪笑,说他本事还不及一个小小孩儿。他一直怀恨在心,此时见杨过又在胡闹,忍不住出来动手。
杨过本就打豁了心,一见是他,更知无幸,只是后心被他抓了,动弹不得。净光一声狞笑,又是拍拍拍三记耳光,叫道:“你不听师父的言语,就是本门叛徒,谁都打得。”
说着举手又要打落,赵志敬的师弟崔志方为人正直,见杨过出手之际,竟似不会半点本门武功,又知赵志敬心地狭隘,只怕其中另有别情,此时见净光落手凶狠,恐防重伤了他,于是喝道:“净光,住手!”
净光听师叔叫喝,虽然不愿,只得将杨过放下,道:“师叔你有所不知,这小子狡诈无赖,不重重教训,我教中还有甚么规矩?”崔志方不去理他,走到杨过面前,只见他两边面颊都肿得高高的,又青又紫,鼻底口边都是鲜血,神情十分可怜,当下柔声道:“杨过,你师父教你武艺,你怎么不好好用功修习,却与师兄们撒泼乱打?”杨过恨恨的道:
“甚么师父?他没教我半点武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