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包里乾坤
众人见丘处机连喝二十八大碗,竟是面不改色,神态自若,尽皆骇然。
全金发为人精明强干,机警异常,心想已方还剩下五人然而五人个个酒量兼人,每人再喝三四碗还可支持,难道他的肚子还装得下二十多碗酒?
正以为胜算在握,无意中在楼板上一瞥,不觉吃了一惊,只见丘处机双足之旁,湿了好大一滩。
他心念一动,附在朱聪的耳边道:“二哥,你瞧道士的脚!”朱聪一看,低声道:“不好,他是用内功把酒从脚上迫了出来。”全金发道:“不错,想不到他内功这样厉害,咱们怎办?”
朱聪心中沉吟:“他有这种功夫,再喝一百碗也不要紧。”又喝了一巡酒,丘处机足旁犹如有一道清泉从楼板上滔滔流出,全是水渍。
这时南希仁、韩宝驹等也都看见了,见这个道士有如此精深的内功,心中都是暗自佩服。韩宝驹把酒碗往桌上一放,准备认输。朱聪使个眼色,拿起一只大碗,往铜缸里掏酒,一面向丘处机道:“丘道长内功出神入化,咱们佩服之极,不过咱们五个拼你一个,总似乎不大公平。”
丘处机一怔,道:“朱二哥瞧著该怎么办?”
朱聪笑道:“还是让兄弟一对一的与道长较量下去吧。”此言一出,众人都觉奇怪,眼见五人与他斗酒都已处于必败之地,怎么反而要独自抵挡?
但六怪都知道这位兄弟虽然滑稽梯突,却是满肚子的诡计,必是他另有诈道,当下都不作声。丘处机呵呵笑道:“江南七侠真是要强得紧。这样吧!朱二哥陪我喝干了缸中之酒,贫道就算输了,好不好?”
这时铜缸中还剩下小半缸的酒,无虑数十大碗,只怕要庙里的两个弥勒佛的大肚子,才分装得下。
朱聪却毫不在意,扬扬自得,笑道:“兄弟酒量虽然不行,但当年南游,曾胜过几样厉害的家伙,干啊!”他右手飞舞破扇,左手大袖飘扬,一面说,一面喝酒。
丘处机跟著他一碗一碗的喝下去,同时问道:“什么厉害家伙啊?”朱聪道:“兄弟有一次到印度国,印度王子拉了一头水牛出来,和我斗饮烈酒,结果是兄弟胜了。”
丘处机知道他是疯疯癫癫的说笑话骗人,“呸”了一声,但见他把酒一碗一碗的灌下肚去,丝毫不动声色,手足上又无酒水渗出来,显然不是用内功迫发,又见他肚子上窿起了一大块,难道他的肚子真能伸缩自如,颇感奇怪,又听他说:“兄弟前年到暹逻国,哈,这一次更加不得了,暹逻国王牵了一头大白象和我斗酒量,这蠢家伙喝了七缸,你道我喝了几缸?”
丘处机知道他是说笑,但他神态生动,说得酣畅淋漓,不由得随口问了一句:“几缸?”
朱聪神色突转严重,压低了声音,正色道:“九缸!”忽然间又放大声音道:“快喝!快喝!”他手舞足蹈,胡言乱语,似醉非醉,如疯非疯,片刻之间与丘处机两人把铜缸中的酒喝到了底。
丘处机大拇指一翘道:“朱兄真是一位奇人,贫道拜服!”朱聪笑道:“道长饮酒用的是内功,兄弟用的却是外功,你请看吧!”
他哈哈大笑,忽地倒翻了一个筋斗,手里已提著一只挑水用的大水桶,随手一幌,酒香扑鼻,原来桶里装的是大半桶的美酒。
这许多人都是武功高强之辈,个个眼光锐利,但竟没看清楚这个木桶是从那里来的,再看朱聪的肚子时,却已扁平如常,那么这木桶原来是藏在大袍子底下的了。江南七侠纵声大笑,丘处机不禁变色。
原来朱聪最善于鸡鸣狗盗、穿户窃偷之技,所以绰号叫做“妙手书生”他这袍内藏水之术,一直流传至今。现下我国魔术家在欧洲南洋各地表演,空身一人走出台来,一个筋斗手中多了一条金鱼,再一个筋斗,台上又多了一碗清水,可以变到满台是水,使外国人个个看得目瞪口呆,叹为观止,那就师法这种妙术的。
朱聪胡言乱语,挥手扬扇,旨在引开丘处机的目光。魔术家变戏法时,在数千对眼睛的睽睽注视之下,尚且不让人看出破绽。
那时丘处机根本没有防他用这种方法,所以竟未注意,被他使用妙技,将一大碗一大碗的酒都倒入了藏在袍内的木桶之中。
丘处机道:“哼,你这个怎么算是喝酒?”朱聪笑道:“你难道就算喝酒了?我的酒喝在桶内,你的酒喝在地下,那又有什么分别?”
他一面说一面踱来踱去,忽然不小心踏在丘处机足旁的酒渍之中,一滑之下,向丘处机身上跌去,丘处机随手扶了他一把。
朱聪向后一跃,踱了一个圈子,叫道:“好诗,好诗!自古中秋……月最明,凉风届后……夜弥清。一天气象……沉银汉,四海鱼龙……耀水清……”拖长了声音,朗诵起来。
丘处机一怔:“这是我去年中秋写的一首未成律诗,拟待续成下面四句,从未给别人看过,他怎么知道?”
伸手往怀里一摸录著这半首诗的那张诗笺果真不见。朱聪笑吟吟的摊开诗笺,放在桌上,笑道:“想不到道长武功盖世,文才也如此隽妙,佩服佩服。”
原来他刚才故意一滑一跌,已施展妙手空空之技,把丘处机衣袋的这张纸条偷了出来。
丘处机道:“好,果然妙手,贫道还想领教。”呼的一掌,迎面劈到。朱聪向旁一闪,叫道:“道长可是要在拳脚上见个高下?”丘处机道:“正是!”
连劈三掌,势疾如风。张阿生见朱聪抵挡不住,横里跃出,当胸一拳打来,丘处机还臂一架,张阿生只觉手臂酸麻,吃了一惊,心想这真是生平未遇的高手。
全金发叫道:“道长,莫怪咱们无礼了。他向南希仁、韩小莹一招手,三人都扑了上去。”丘处机道:“你们八个人一齐来。”柯镇恶冷冷的道:“别吹大气了。”丘处机左掌一推,南希仁双掌当胸,奋力挡住。
丘处机囋了一句道:“南四爷好功夫!”他突然变色,叫道:“好家伙,还约了人来了,就是千军万马,你道爷也不放在眼里。”
张阿生道:“咱们七兄弟,还用得著约什么人来!”柯镇恶耳朵最灵,也早听到有数十人奔向酒楼而来,还听到他们兵刃弓箭互相撞击之声,即站起身来,喝道:“大家退开,拿兵刃!”
张阿生等各回坐位抢起兵器,只听见酒楼上脚步声响,数十个人抢上楼来。众人回头一看,见数十人都是穿著金兵装束的劲卒。
丘处机本来还敬重江南七怪的武功,只道他们被焦木和尚一时欺蒙,所以在比试之际始终未下杀手,这时见金兵上来,心头怒极,纵声长笑道:“焦木和尚,江南七怪,你们就是再搬三千金寇,道爷又有何惧。”
韩宝驹道:“谁搬金兵来著?”那些金兵正是完颜烈的侍从,他们见王爷出外久久不归,大家不放心,一路寻来,听说醉仙楼上有人正在凶杀恶斗,所以疾忙赶上,见完颜烈好端端的坐著饮酒,忙上前见礼。
正在这时,酒保已将豹肉煮熟,分切成九盘,除了焦木和尚,在每人桌上放了一盘。完颜烈站起身来,向柯镇恶一拱手道:“多谢柯大哥厚赐。”丘处机“哼”了一声道:“好啊,好啊!贫道这时恕不奉陪了!”
手托铜缸,大踏步的走向梯口。柯镇恶站起身来,叫道:“丘道长,您可别误会。”丘处机边走边说道:“我误会?你们是英雄好汉,干么要约金兵助拳?”柯镇恶道:“咱们没有约。”丘处机道:“我又不是瞎子!”
柯镇恶眼睛盲了,生平最忌别人讥讽他这缺陷,铁杖一摆,抢上前来,喝道:“瞎子便怎样?”丘处机更不打话,左手一抬,拍的一掌,打在一名金兵的天灵盖上,那金兵哼也不哼一声,登时脑浆迸裂而死。
丘处机道:“这便是榜样!”他袍袖一拂,迳自下楼。众金兵见打死了同伴,一阵大乱,早有数人挺矛向丘处机后心掷下,他头也不回,就像背后生著眼睛,伸手一一拨落。众金兵正要冲下,完颜烈疾忙喝住,转身对柯镇恶道:“这恶道无法无天,各位请过来共饮一杯,商议对付之策,如何?”
柯镇恶万料不到他是金人,这时知他是金兵首脑,那里肯理睬,喝道:“滚开!”
完颜烈愕然道:“什么?”韩宝驹道:“咱大哥叫你滚开!”右肩一耸,正撞在他左胯之上。完颜烈一个跄踉,退开数步,江南七怪和焦木和尚一拥下楼,妙手书生朱聪走在最后,经过完颜烈身旁伸扇又在他肩上一拍,笑道:“你拐带的女人卖掉了么?卖给我怎样?哈哈,哈哈!”说著急步下楼。完颜烈顺手往怀里一摸,他带出来的几锭黄金果然又都不翼而飞。
他心想这几个人个个武艺惊人,自己和这数十名随从决非他们对手,万一他们发现包氏娘子竟在自己这里,实是天大祸事,越想越怕,也不再替包氏购买衣衫,迳行赶回客店,带同包惜弱和众侍从,连夜北上,回金国的都城燕京(即今日的北京)而去。这且按下不表。
且说江南七怪随著焦木禅师到嘉兴西郊的法华寺来,在静室中坐下,小沙弥泡上香茶后退了出去。
焦木禅师叹了口气道:“这误会越结越深了!”韩小莹道:“禅师,他说两个女人什么的,到底是怎么回事?”焦木道:“我有一位师兄,在杭州光孝寺作主持。”
柯镇恶道:“那是枯木禅师了?”焦木道:“不错,前日他写了一封信,命两个汉子送来,说有恶人和他们为难,要我留他们在寺里避一避。出家人慈悲为怀,又有师兄的信,我自然收留。那知他来了只不过一天,那长春子就找上门来了。什么两个女子的事,我实在是莫名其妙。”
全金发道:“我瞧他刚才神气,必定还会再来生事,咱们不可不防。”
柯镇恶道:“正是!”八人当下商议对付丘处机之策。原来那日丘处机在临安府牛家村杀了奸细王道干,结识了郭啸天,杨铁心两人,又将前来追捕的金兵和衙役杀得一个不剩,心里很是畅快。这天赶到杭州,连日在西胡各处漫游,赏玩雪景。
这日走过清河坊前,忽见数十名官兵在街上狠狈经过,甩盔曳甲,折弓断枪,显见是吃了败战逃回来的。
丘处机心里奇怪,暗想:“这时并未和金兵开战,又未听说附近有盗匪作乱,不知官兵是那里吃了这亏?”一问街上百姓,大家也都茫然不知。他好奇心起,远远跟著官兵,见他们走进了威果第六指挥所之内。到了夜间,他悄悄摸进指挥所内,抓了一名官兵出来,拖到旁边小巷中喝问。
那官兵睡得糊里糊涂,突然一把宝剑架在头上,那敢有丝毫迟疑,当即把牛家村捉拿杨、郭二人的事照实说了。丘处机不迭叫苦,只听那士兵说,郭啸天已当场格毙,杨铁心身受重伤,不知下落,多半也是活不了的。
丘处机愈听愈怒,但想那小兵奉命差遣,实是身不由已,当下也不拿他出气,只问:“你们上官是谁?”那小兵道:“指挥大人他…他…姓段…名…名叫天德。”丘处机放下小兵摸到指挥所内去找那段天德,却是遍寻不获。
次日一早,指挥所前的竿子上却高高挂出一颗首级,号令示众。丘处机一看,赫然是他新交朋友郭啸天的头颅,这一下几乎气破了胸膛,自己对自己道:“丘处机,丘处机,这两位朋友好意请你饮酒,你却累得他们家破人亡,你不替他们寻仇雪恨,还称得上什么男子汉大丈夫。”想到愤恨之处,反手一掌,只把指挥所前的旗杆石打得石层粉飞。
好容易守到了半夜,他爬上长竿,把郭啸天的首级取了下来,迈开大步,奔到西湖边上,用剑挖了一坑,把那首级埋在里面,拜了几拜,不禁洒下了几点英雄之泪,默默祝道道:“贫道当日答允传授两位后裔的武艺,贫道言出必践,如不将你们的后人调教为英雄人物,我他日再无面目在黄泉之下和两位相见。”
他计算已定,首先要找到那段天德,将他杀了替郭杨二人报仇,然后救出两人的妻子,将他们安顿在妥善之所,天可怜见生下两个遗腹子来,好给两个铁铮铮的好汉留下后代。
他连续两晚闯进威果指挥所去找指挥使段天德,都是未能找到,想来此人贪安逸,不守军纪,不在营房中和士卒同甘苦。第三日辰牌时分,丘处机迳到指挥所辕门之外,喝道:“段天德在那里,快给我滚出来!”
段天德为了郭啸天的首级被窃,正在营房中审讯郭啸天的妻子李萍,要她招认出来,她丈夫有什么会武的朋友。
那时营外官兵已与丘处机交上了手,段天德从窗口一望,只见一个道士威风凛凛的提著两名军士,横扫直劈,只打得众兵叫苦连天。指挥所里军佐一叠连声的喝叫:“放箭!”但那里挡得住这个恶道。
段天德大怒,提起腰刀,直抢出去,喝道:“造反了吗?”一刀往丘处机腰里横扫过去。丘处机见一名军官,将手中军士一抛,不闪不架,左手一探,已抢前抓住了段天德的手腕,喝道:“段天德那狗贼在那里?”段天德手上剧痛,全身酸麻,他生性机令,忙道:“道爷要找段大人么?他……他在西湖船里饮酒,过午后就回所来啦!”
丘处机信以为真,把手一放,段天德向两名军士道:“你们快带领这位道爷,到湖边找段大人去。”
那两名军士尚未领悟,段天德喝道:“快去,快去!莫惹道爷生气。”两名军士这才会意,转身走出,丘处机跟了出去,段天德那里还敢停留,疾忙带了几名军士,押了李萍,急奔雄节第八指挥所而来。
那指挥使和他是酒肉之交,两人说不上几句话,雄节第八指挥所的指挥正要点兵去捉拿恶道,突然营外喧声大起,报称一个道士打了进来,想必带路的军士受迫不过,将他的行踪说了出来。
第八回 各显神通
王处一脚步好快,不多时便带同郭靖到了城外,再行数里,到了一个山峰背后。他不住加快脚步,有心试探郭靖武功,到后来越奔越快。郭靖当日跟丹阳子马钰修学吐纳功夫,两年中每晚上落悬崖,这时一阵急奔,虽在剧斗之后,倒还支持得住。疾风夹着雪片迎面扑来,王处一向着一座小山奔去,坡上都是积雪,着足滑溜,到后来更忽上陡坡,郭靖习练有素,居然面不加红,心不增跳,随着王处一奔上山坡,如履平地。
王处一放手松开了他手臂,微感诧异,道:“你的根基扎得不坏啊,怎么打不过他?”郭靖不知如何回答,只楞楞地一笑。王处一道:“你师父是谁?”
郭靖那日在悬崖顶上奉命假扮尹志平欺骗梅超风,知道马钰的师弟之中有一个正是王处一,便毫不相瞒,将江南七怪与马钰授他功夫的事简略说了。王处一喜道:“大师哥教过你功夫,好极啦!那我还有什么顾虑?不怕丘师哥怪我帮你。”
郭靖圆睁大眼,呆呆地望着他,不解其意。
王处一道:“跟你相打的那个什么小王爷完颜康,是我师兄长春子丘处机的弟子,你知道吗?”郭靖一呆,奇道:“是吗?我一点也不知道。”丹阳子马钰传了他一些内功基础,以及上落悬崖的轻身功夫“金雁功”,时日不少,但拳脚兵刃却从未加以点拨,是以他全然不明全真派武功家数,听了王处一的话,又想起那晚跟小道士尹志平交手,他的招数似乎跟这完颜康确甚相似,不禁心感惶悚,低头道:“弟子不知那小王爷原来是丘道长门下,粗鲁冒犯,请道长恕罪。”
王处一哈哈大笑,说道:“你义侠心肠,我喜欢得紧,哪会怪你?”随即正色道:“我全真教教规极严。门人做错了事,只有加倍重处,决不偏袒。这人轻狂妄为,我要会同丘师兄好好罚他。”郭靖道:“他要是肯同那位穆姑娘结亲,道长就饶了他吧。”
王处一摇头不语,见他宅心仁厚,以恕道待人,更是欢喜,寻思:“丘师兄向来嫉恶如仇,对金人尤其憎恶,怎会去收一个金国王爷公子为徒?那完颜康所学的本派武功造诣已不算浅,显然丘师哥在他身上着实花了不少时日与心血,而这人武功之中另有旁门左道的诡异手法,定然另外尚有师承,那更叫人猜想不透了。”对郭靖道:“丘师兄约了我在大兴府相会,这几天就会到来,一切见了面再细说。听说他收了一个姓杨的弟子,说要到嘉兴跟你比武,不知那姓杨的功夫怎样。你放心好了,有我在这里,决不能叫你吃亏。”
郭靖奉了六位师父之命,要在三月廿四中午之前赶到两浙西路的嘉兴府,至于去干什么,六位师父始终未对他说明,问道:“道长,比什么武啊?”
王处一道:“你六位师父既尚未明言,我也不便代说。”他曾听丘处机说起过前后的原委,对江南六怪的义举心下好生相敬。他和马钰是一般的心思,也盼江南六怪获胜,不过他是师弟,不便明劝丘师哥相让,今日见了郭靖的为人,暗自思量如何助他一臂之力,却又不能挫折丘师哥的威名,决意届时赶到嘉兴,相机行事,从中调处。
王处一道:“咱们瞧瞧那穆易父女去。那女孩子性子刚烈,别闹出人命来。”郭靖吓了一跳。两人径到西城大街高升客栈来。
走到客店门口,只见店中走出十多名锦衣亲随,躬身行礼,向王处一道:“小的奉小主之命,请道长和郭爷到府里赴宴。”说着呈上大红名帖,上面写着“弟子完颜康敬叩”的字样,呈给郭靖的那张名帖则自称“侍教弟”。王处一接过名帖,点头道:“待会就来。”
那为首的亲随道:“这些点心果物,小主说请道长和郭爷将就用些。两位住在哪里,小的这就送去。”其余亲随托上果盒,揭开盒盖,只见十二只盒中装了各式细点鲜果,模样十分精致。郭靖心想:“黄蓉贤弟爱吃精致点心,我多留些给他。”王处一不喜完颜康为人,本待挥手命他们拿回,却见郭靖神色欢喜,心想:“少年人嘴馋,这也难怪!”微微一笑,命将果盒留在客堂的柜台上。王处一问明穆易所住的店房,走了进去,见穆易脸如白纸,躺在床上,他女儿坐在床沿上不住垂泪,两人见王处一和郭靖入来,同时叫了一声,都颇出意料之外。那姑娘当即站起。穆易也在床上坐起身来。
王处一看穆易双手的伤痕时,见每只手背五个指孔,深可见骨,犹似为兵刃所伤,两只手肿得高高的,伤口已搽上金创药,只是生怕腐烂,不敢包扎,心下不解:“完颜康这门阴毒狠辣的手法,不知是何人所传,伤人如此厉害,自非朝夕之功,丘师哥怎会不知?知道之后,又怎会不理?”转头问那姑娘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那姑娘低声道:“小女子名叫穆念慈。”她向郭靖望了一眼,眼色中充满感激之意,随即低下了头。郭靖一转眼间,见那根锦旗的旗杆倚在床脚边,绣着“比武招亲”四字的锦旗却已剪得稀烂,茫然不解:“莫非她再也不比武招亲了?”
王处一道:“令尊的伤势不轻,须得好好调治。”见父女俩行李萧条,料知手头窘迫,只怕治伤的医药之资颇费张罗,从怀中取出两锭银子,放在桌上,说道:“明日我再来瞧你们。”不待穆易和穆念慈相谢,拉了郭靖走出客店。
四名锦衣亲随又迎了上来,说道:“小主在府里专诚相候,请道爷和郭爷这就过去。”王处一点了点头。郭靖道:“道长,你等我一忽儿。”奔入客堂,揭开完颜康送来的果盒盖子,拣了四块点心,用手帕包好了放在怀内,又再奔出,随着四名亲随,和王处一径到王府。
来到府前,郭靖见朱红的大门之前左右旗杆高耸,两头威武狰狞的玉石狮子盘坐门旁,一排白玉阶石直通到前厅,势派豪雄。大门正中写着“赵王府”三个金字。
郭靖知道赵王就是大金国的六王子完颜洪烈,不由得心头一震:“原来那小王爷就是完颜洪烈的儿子。完颜洪烈认得我的,在这里相见,可要糟糕。”
正自犹疑,忽听鼓乐声喧,小王爷完颜康头戴束发金冠,身披红袍,腰围金带,抢步出来相迎,只脸上目青鼻肿,兀自留下适才恶斗的痕迹。郭靖也是左目高高肿起,嘴角边破损了一大块,额头和右颊满是乌青。两人均自觉狼狈,不由得相对一笑。
王处一见了他这副富贵打扮,眉头微微一皱,也不言语,随着他走进厅堂。完颜康请王处一在上首坐了,说道:“道长和郭兄光临,真三生之幸。”
王处一见他既不跪下磕拜,又不口称师叔,更心头有气,问道:“你跟你师父学了几年武艺?”完颜康笑道:“晚辈懂什么武艺?只跟师父练了几年,三脚猫的玩意真叫道长和郭兄笑话了。”王处一哼了一声,森然道:“全真派的功夫虽然不高,可还不是三脚猫。你师父日内就到,你知道吗?”
完颜康微笑道:“我师父就在这里,道长要见他吗?”王处一大出意外,忙问:“在哪里?”完颜康不答他问话,手掌轻击两下,对亲随道:“摆席!”众亲随传呼出去。完颜康陪着王郭两人向花厅走去。
一路穿回廊,绕画楼,走了好长一段路。郭靖又怎见过这等豪华气派,只看得眼也花了,老是念着见到完颜洪烈时不知如何应付,又想:“大汗命我来刺杀完颜洪烈,可是他儿子却是马道长、王道长的师侄,我该不该杀他父亲?”心下甚为迷惘。
来到花厅,只见厅中有六七人相候。其中一人额头三瘤坟起,正是三头蛟侯通海,双手叉腰,怒目瞪视。郭靖一惊,但想有王道长在旁,谅他也不敢对自己怎样,可是毕竟有些害怕,转过了头,目光不敢与他相触,想起他追赶黄蓉的情状,又暗暗好笑。
完颜康满面堆欢,向王处一道:“道长,这几位久慕你的威名,都想见见,”他指着彭连虎道:“这位彭寨主,两位已经见过啦。”两人互相行了一礼。
完颜康伸手向一个红颜白发的老头一张,道:“这位是长白山参仙梁子翁梁老前辈。”梁子翁拱手道:“得能见到铁脚仙王真人,老夫这次进关可说不虚此行。这位是青海手印宗的五指秘刀灵智上人,我们一个来自东北,一个来自西南,万里迢迢的,可说前生有缘。”王处一向灵智上人行礼,那和尚双手合十相答。
忽听一人嘶哑着嗓子说道:“原来江南七怪有全真派撑腰,才敢这般横行无忌。”
王处一转过头打量那人,只见他一个油光光的秃头,顶上没半根头发,双目布满红丝,眼珠突出,见到这副异相,陡然想起,问道:“阁下可是鬼门龙王沙老前辈吗?”那人大剌剌地道:“正是,原来你还知道我。”王处一心想:“大家河水不犯井水,不知哪里得罪他了?”温言答道:“沙老前辈的大名,贫道向来仰慕得紧。”
那鬼门龙王名叫沙通天,武功可比师弟侯通海高得很多,他性子暴躁,传授武艺时动不动就大发脾气,因此他一身深湛武功,四个弟子竟学不到十之二三。黄河四鬼在蒙古一战,占不到郭靖丝毫上风,在赵王完颜洪烈跟前大失面子,赵王此后对他四人也就不再如何看重。沙通天得知讯息后暴跳如雷,拳打足踢,将四人狠狠打了一顿,黄河四鬼险些儿一齐名副其实。沙通天再命师弟侯通海去将郭靖擒来,却又连遭黄蓉戏弄,丢尽了脸面。他越想越气,也顾不得在众人之间失礼,突然伸手就向郭靖抓去。
郭靖急退两步,王处一举起袍袖,挡在他身前。
沙通天怒道:“好,你真的袒护这小畜生啦?”呼的一掌,猛向王处一胸前击来。王处一见他来势凶恶,只得出掌相抵,啪的一声轻响,双掌相交,正要各运内力推出,突然身旁转出一人,左手压住沙通天手腕,右手压住王处一手腕,向外分崩,两人掌上都觉一震,当即缩手。王处一与沙通天都是当世武林中的成名人物,素知对方了得,这时一个出掌,一个还掌,都已运上了内劲,岂知竟有人能突然出手震开两人手掌。只见那人一身白衣,轻裘缓带,神态潇洒,看来三十五六岁年纪,双目斜飞,面目俊雅,却又英气逼人,身上服饰打扮,俨然是位富贵王孙。
完颜康笑道:“这位是西域昆仑白驼山少主欧阳公子,单名一个克字。欧阳公子从未来过中原,各位都是第一次相见吧?”
这人突如其来地现身,不但王处一和郭靖前所未见,连彭连虎、梁子翁等也均不相识。大家见他显了这手功夫,暗暗佩服,但西域白驼山的名字,却均感陌生。
欧阳克拱手道:“兄弟本该早几日来到中都,只因途中遇上了点小事,耽搁了几天,以致迟到了,请各位恕罪。”
郭靖听完颜康说他是白驼山少主,早已想到路上要夺他马匹的那些白衣女子,听了他的说话,心头一凛:“莫非我六位师父已跟他交过手了?不知六位师父有无损伤?”
王处一见对方个个武功了得,这欧阳克刚才这么出手一压,内力和自己当在伯仲之间,劲力却颇怪异,若说僵了动手,一对一尚且未必能胜,对方如数人齐上,自己如何能敌?问完颜康道:“你师父呢?怎不请他出来?”
完颜康道:“是!”转头对亲随道:“请师父出来见客!”那亲随答应去了。王处一大慰,心想:“有丘师兄在此,劲敌再多,我们三人至少也能自保。”
过不多时,只听靴声橐橐,厅门中进来一个肥肥胖胖的锦衣武官,颏下留一丛浓髯,四十多岁年纪,模样颇为威武。完颜康上前叫了声“师父”,说道:“这位道长很想见见您老人家,已经问过好几次啦。”王处一大怒,心道:“好小子,你胆敢如此消遣我?”又想:“瞧这武官行路的模样,身上没什么高明功夫,那小子的诡异武功一定不是他传的。”那武官道:“道士,你要见我有什么事,我是素来不喜见僧道尼姑的。”王处一气极反笑,说道:“我是要向大人化缘,想化一千两银子。”
那武官名叫汤祖德,是赵王完颜洪烈手下的一名亲兵队长,当完颜康幼时曾教过他两年武艺,因此赵王府里人人都叫他师父,这时听王处一狮子大开口,一化就是一千两银子,吓了一跳,斥道:“胡说!”完颜康接口道:“一千两银子,小意思,小意思。”向亲随道:“快去准备一千两银子,待会给道爷送去。”汤祖德听了,张大了口合不拢来,从头至脚、又从脚至头地打量王处一,猜不透这道士是什么来头,小王爷竟对他如此厚待…
完颜康道:“各位请入席吧。王道长初到,请坐首席。”王处一谦让不得,终于在首席坐了。酒过三巡,王处一道:“各位都是武林中大有名望的高人,请大家说句公道话,姓穆的父女之事,该怎么办?”众人目光都集在完颜康脸上,瞧他如何对答。
完颜康斟了一杯酒,站起身来,双手奉给王处一,说道:“晚辈先敬道长一杯,那件事道长说怎么办,晚辈无有不遵。”王处一一楞,想不到他竟答应得这么爽快,举杯一口饮尽,说道:“好!咱们把那姓穆的请来,就在这里谈吧。”完颜康道:“正该如此。就劳郭兄大驾,把那位穆爷邀来如何?”王处一点了点头。
郭靖离席出了王府,由两名亲随陪着来到高升客栈。走进穆易的店房,父女两人却已人影不见,连行囊衣物都已带走。一问店伙,却说刚才有人来接他们父女走了,房饭钱已经结清,不再回来。郭靖忙问是谁接他们走的,店伙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郭靖匆匆回到赵王府。完颜康下席相迎,笑道:“郭兄辛苦啦,那位穆爷呢?”郭靖说了。完颜康叹道:“啊哟,那是我对不起他们啦。”转头对亲随道:“你快些多带些人,四下寻访,务必请那位穆爷转来。”亲随答应着去了。
这一来闹了个事无对证,王处一倒不好再说什么,心中疑惑,寻思:“要请那姓穆的前来,只须差遣一两名亲随便是,这小子却要郭靖自去,显是要他亲眼见到穆家父女已然不在,好作见证。”冷笑道:“不管谁弄什么玄虚,将来总有水落石出之日。”
完颜康笑道:“道长说得是。不知那位穆爷弄什么玄虚,当真古怪。”
汤祖德先前见小王爷一下子就给这道士骗去了一千两银子,早就甚为不忿,又感肉痛,这时见那道士神色凛然,对小王爷好生无礼,更加气恼,发话道:“你这道士是哪所道观的?凭什么到这里打秋风?”
王处一道:“你这将军是哪一国人?凭什么到这里做官?”他见汤祖德明明是汉人,却在金国做武官,欺压同胞,忍不住出言嘲讽。
汤祖德生平最恨别人提起他是汉人。他自觉一身武艺,为大金国办事又死心塌地,忠心耿耿,但金朝始终不让他带兵,也不派他做个掌有实权的地方大官,辛苦了二十多年,官衔虽然不小,却仍在赵王府中领个闲职。王处一的话正触到了他痛处,脸色立变,虎吼一声,站了起来,隔着梁子翁与欧阳克两人,出拳向王处一脸上猛力击去。
王处一右手伸出筷子,夹住了他手腕,笑道:“你不肯说也就罢了,何必动粗?”汤祖德这一拳立时在空中停住,连使了几次劲,始终进不了半寸。他又惊又怒,骂道:“好妖道,你使妖法!”用力回夺,竟缩不转来,紫涨了面皮,尴尬异常。
梁子翁坐在他身旁,笑道:“将军别生气,还是坐下喝酒吧!”伸手向他右肩按去。
王处一知道凭自己这筷子之力,夹住汤祖德的手腕绰绰有余,抵挡梁子翁这一按却有不足,当即松筷,顺手便向汤祖德左肩按落,这一下变招迅捷,梁子翁不及缩手,两股劲力同时按上了汤祖德双肩。汤祖德当真是祖上积德,名不虚取,竟有两大高手同时向他夹击,面子大是不小,双手不由自主地向前撑出,噗噗两声,左手按入一盆糟溜鱼,右手浸入一碗酸辣汤,喀喇喇一阵响,盆碗碎裂,鱼骨共瓷片同刺,热汤与鲜血齐流。汤祖德哇哇大叫,双手乱挥,油腻四溅,汤水淋漓。众人哈哈大笑,急忙闪避。汤祖德羞愤难当,急奔而入。众仆役忍住了笑上前收拾,半晌方妥。
沙通天道:“全真派威镇南北,果然名不虚传。兄弟要向道长请教一件事。”王处一道:“不敢,沙老前辈请说。”沙通天道:“黄河帮跟全真教向来各不相犯,道长为什么全力给江南七怪撑腰,来跟兄弟为难?全真教虽人多势众,兄弟可也不惧。”
王处一道:“沙老前辈这可有误会了。贫道虽知江南七怪的名头,但跟他们七人没一个相识。我一位师兄还和他们结下了一点小小梁子。要说帮着江南七怪来跟黄河帮生事,那决计没有。”沙通天怪声道:“好极啦,那么你就把这小子交给我。”急跃离座,伸手往郭靖颈口抓落。
王处一知道郭靖躲不开这一抓,伸手在郭靖肩头轻轻一推,郭靖身不由主地离椅跃出。喀喇一声,沙通天五指落下,椅背已断。这一抓裂木如腐,确是罕见的凌厉功夫。沙通天一抓不中,厉声喝道:“你是护定这小子啦?”王处一道:“这孩子是贫道带进王府来的,自要好好带他出去。沙兄放他不过,日后再找他晦气如何?”
欧阳克道:“这少年如何得罪了沙兄,说出来大家评评理如何?”
沙通天寻思:“这道士武功绝不在我之下,凭我们师兄弟二人之力,想来留不下那小畜生。彭贤弟虽会助我,但这欧阳克武功了得,不知是什么来头,要是竟和这牛鼻子勾结,事情就不好办了。”说道:“我有四个不成材的弟子,跟随赵王爷到蒙古去办一件大事,眼见可以成功,却给这姓郭的小子横里蹿出来坏了事,可叫赵王爷恼恨之极。各位想想,咱们连这样个小子也奈何不得,赵王爷请咱们来净是喝酒吃饭的吗?”
他性子暴躁,却也非莽撞糊涂的一勇之夫,这么一番话,郭靖登时成了众矢之的。席上除了王处一与郭靖之外,人人都是赵王厚礼聘请来的,完颜康更是赵王的世子,听了沙通天这番话,都耸然动容,个个决意把郭靖截下,交由赵王处置。
王处一暗暗焦急,筹思脱身之道,但强敌环伺,委实彷徨无策。本来他想完颜康是自己师侄,虽是大金王子,对自己总不敢如何,万料不到他对师叔非但全无敬长之礼,而且在府中伏下了这许多高手,早知如此,自不能贸然深入虎穴前来赴宴。就算要来查问清楚,也不该带了郭靖这少年同来。自己要脱身而走,谅来众人也留不住,要同时救出郭靖却非易事,心想:“眼下不可立时破脸,须得拖延时刻,探明各人的能耐。”说道:“各位威名远震,贫道一向仰慕,今日有缘得见高贤,欣喜已极。”向郭靖一指,道:“这少年不知天高地厚,得罪了沙龙王,各位既要将他留下,贫道势孤力弱,虽是明知不可,却也难违众意。只是贫道斗胆求各位显一下功夫,好令这少年知道,不是贫道不肯出力,实在爱莫能助。”他这么说,一来是缓兵之计,盼有转机,二来要想探知对方各人虚实。
三头蛟侯通海早气闷了半日,立即离座,捋起长衣,叫道:“我先领教你的高招。”王处一道:“贫道这点点薄艺,如何敢和各位过招?盼望侯兄大显绝技,让贫道开开眼界,也好教训教训这少年,让他知道天外有天,人上有人,日后不敢再妄自逞能。”侯通海听他似乎话中含刺,至于含什么刺,可不明白了,只大声道:“是啊!”
沙通天心想:“全真派人多势众,很是难惹,不跟他动手最好。”对侯通海道:“师弟,那你就练练‘雪里埋人’的功夫,请王真人指教。”王处一连说不敢。
这时飞雪兀自未停,侯通海奔到庭中,双臂连扫带扒,堆成了个四尺来高的小小雪坟,用脚踹得结实,倒退三步,忽地跃起,头下脚上,扑的一声,倒插入雪坟之中,头埋入雪,白雪直没到他胸口。郭靖看了摸不着头脑,不知这是什么功夫,只见他以头顶地,倒身竖立,插在雪里,双脚并拢,竟不稍动。
沙通天向完颜康的亲随们道:“相烦各位管家,将侯爷身旁的雪打实。”众亲随都觉有趣,笑嘻嘻地将侯通海胸旁四周的雪踏得结实。
原来沙通天和侯通海在黄河里称霸,水上功夫都甚了得。熟识水性讲究的是水底潜泳不换气,是以侯通海把头埋在水中、雪里、土里,凝住呼吸,能隔一顿饭的功夫再出来,这是他平日练惯了的。
众人饮酒赞赏,过了良久,侯通海双手一撑,“鲤鱼打挺”,从雪中拔出头来,翻身直立。
郭靖是少年心性,首先拍掌叫好。侯通海归座饮酒,却狠狠瞪了他一眼。郭靖见他三枚肉瘤上都留有白雪,忍不住提醒他:“侯三爷,你头上有雪。”侯通海怒道:“我浑号三头蛟,可不是行三,你干吗叫我侯三爷?我偏偏是侯四爷,可差了一爷!我头上有雪,难道自己不知?我本来要抹,你这小子说了之后,偏偏不抹。”厅中暖和,雪融为水,从他额上分三行流下,他侯四爷言出如山,大丈夫说不抹就不抹。
沙通天道:“我师弟功夫很粗鲁,可见笑了。”伸手从碟中抓起一把瓜子,中指连弹,瓜子如一条线般直射出去。一颗颗嵌在侯通海所堆的雪堆之上,片刻之间,嵌成了一个草写的“黄”字。雪堆离他座位约三丈之遥,他弹出瓜子,居然整整齐齐地嵌成一字,眼力手力之准实是惊人。王处一心想:“难怪鬼门龙王独霸黄河,果然是有非同小可的艺业。”转眼间雪堆上又现出一个“河”字,一个“九”字,看来他是要打成“黄河九曲”四字。
彭连虎笑道:“沙大哥,你这手神技可让小弟佩服得五体投地。咱们向来合伙做买卖,这位王道长既要考较咱们,做兄弟的借光大哥这手神技,来合伙做件事吧!”身子微晃,跃到厅口。这时沙通天已把最后一个“曲”字打了一半,瓜子还在弹出,彭连虎忽地伸出双手,将沙通天弹出的瓜子一颗颗的都从空中截了下来,放入左掌,跟着伸右指弹出,将雪堆中半个“曲”字嵌成了。
众人叫好声中,彭连虎笑跃归座。要是换作了旁人,他这一下显然有损削沙通天威风之嫌,但两人交情深厚,彭连虎又有言在先,说是“合伙做买卖”,沙通天只微微一笑,并不见怪,回头对欧阳克道:“欧阳公子露点什么,让我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人开开眼界。”
欧阳克听他语含讥刺,知道先前震开他的手掌,此人心中已不无芥蒂,心想显些什么功夫,叫这秃头佩服我才好。这时侍役正送上四盆甜品,在每人面前放上一双新筷,收起吃过咸食的筷子。欧阳克将已收起的筷子接过,随手一撒,二十只筷子同时飞出,插入雪地,整整齐齐的排成四个梅花形。将筷子掷出,插入雪中,便小小孩童也会,自然不难,但一手撒出二十只筷子而布成如此整齐的图形,其中功力深妙之处,郭靖与完颜康、侯通海还不了然,王处一与沙通天等人都暗暗惊佩,齐声喝彩。
王处一见了各人绝艺,苦思脱身之计,陡然想起:“这些武林好手,平时遇到一人已然不易,怎么忽然都聚在这里?像白驼山少主、灵智上人、参仙老怪等人,向来极少涉足中原,为什么一齐来了中都?这中间定有重大图谋,倒要设法瞧个端的。”
参仙老怪梁子翁笑嘻嘻地站起身来,向众人拱了拱手,缓步走到庭中,忽地跃起,左足探出,已落在欧阳克插在雪地的筷子之上,拉开架子,“怀中抱月”、“二郎担山”、“拉弓式”、“脱靴转身”,把一路巧打连绵的“燕青拳”使了出来,脚下纵跳如飞,每一步都落在竖直的筷子之上。只见他“让步跨虎”、“退步收势”,把一路“燕青拳”打完,二十只筷子仍整整齐齐地竖在雪地,仅因他身体重量而插入雪下土中数寸,却没一只欹侧弯倒。梁子翁脸上笑容不断,纵身回席。登时彩声满堂,连服役的侍仆也都叫好。郭靖更不住啧啧称奇。
这时酒筵将完,众仆在一只只金盆中盛了温水给各人洗手,王处一心想:“现下只等灵智上人显过武功,这些人就要一齐出手了。”斜眼看那和尚时,只见他若无其事地双手浸入金盆。各人早已洗手完毕,他一双手仍浸在盆里,众人见他若有所思,都有点奇怪。过了一会,他那金盆中忽有一缕缕水气上升。再过一阵,盆里水气愈冒愈盛。片刻之间,盆里发出微声,小水泡一个个从盆底冒上。
王处一暗暗心惊:“这和尚内功好生了得!事不宜迟,我非先发制人不可。”眼见众人的目光都集注在灵智上人双手伸入的金盆,心想:“眼前时机稍纵即逝,只有给他们来个出其不意,先下手为强。”突然身子微侧,左手越过两人,隔座拿住了完颜康腕上脉门,将他提过,随即抓住他背心上穴道。沙通天等大惊,一时不知所措。
王处一右手提起酒壶,说道:“今日会见各位英雄,实是有缘。贫道借花献佛,代小王爷敬各位一杯。”右手提起酒壶给各人一一斟酒。酒壶嘴中一道酒箭激射而出,依次落入各人酒杯,不论那人距他是远是近,这道酒箭总是恰好落入杯内。有的人酒杯已空,有的还剩下半杯,但他斟来都恰到好处,或多或少,一道酒箭从空而降,落入杯中后正好齐杯而满,既无酒水溢出,也无一滴落在杯外。
灵智上人等眼见他从斟酒之中,显示了深湛内功,右手既能如此斟酒,左手搭在完颜康背上,稍一运劲,立即便能震碎他的心肺内脏,明明是我众敌寡,但投鼠忌器,大家眼睁睁不敢动手。
王处一最后为自己和郭靖斟满了酒,举杯饮干,朗然道:“贫道和各位无冤无仇,跟这位姓郭的小哥也非亲非故,和双方本来均不相干,不过见这少年颇有侠义之心,是个有骨气的少年,因此想求各位瞧着贫道薄面,放他过去。”众人默不作声。王处一道:“各位若肯大量宽容,贫道自然也就放了小王爷,一位金枝玉叶的小王爷,换一个寻常百姓,各位决不吃亏,怎么样?”
梁子翁笑道:“王道长爽快得很,这笔生意就这样做了。”
王处一毫不迟疑,左手松开,完颜康登得自由。王处一心知这些人都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尽管邪毒狠辣,私底下干事罔顾信义,但在旁人之前决计不肯食言而肥,自堕威名,向各人点首为礼,拉了郭靖的手,说道:“就此告辞,后会有期。”
众人眼见一尾入了网的鱼儿竟自滑脱,无不暗呼可惜,均感脸上无光。
完颜康定了定神,含笑道:“道长有暇,请随时过来叙叙,好让后辈得聆教益。”站起身来,恭送出去。王处一哼了一声,说道:“咱们的事还没了结,定有再见的日子!”
走到花厅门口,灵智上人忽道:“道长功力精奥,令人拜服之至。”双手合十,施了一礼,突然双掌提起,一股劲风猛然扑出。王处一举手回礼,也是运力于掌。砰然声响,两人双掌相击。灵智上人右掌陡然探出,来抓王处一手腕。这一下迅捷之至,王处一变招却也甚是灵动,反手勾腕,强对强,硬碰硬,两人手腕刚搭上,立即分开。灵智上人脸色微变,说道:“佩服,佩服!”后跃退开。王处一微笑道:“大师名满江湖,怎地说了话不算数?”灵智上人怒道:“我……我不是留这姓郭的小子,我是要留你……”他为王处一掌力所震,已然受伤,倘若静神定心,调匀呼吸,一时还不致发作,但受激之下,怒气上冲,一言未毕,大口鲜血直喷出来。
王处一不敢停留,牵了郭靖的手,急步走出府门。
沙通天、彭连虎等一则有话在先,不肯言而无信,再则见灵智上人吃了大亏,心下均各凛然,不再上前阻拦,以免受挫失威。
王处一快步走出赵王府府门十余丈,转了个弯,见后面无人追来,低声道:“你背我去客店。”郭靖听他声音微弱,有气没力,不觉大惊,见他脸色苍白,满面病容,和适才神采飞扬的情状大不相同,忙道:“道长,你受伤了吗?”王处一点点头,一个踉跄,竟站立不稳。
郭靖忙蹲下身来,把他负在背上,快步而行,走到一家大客店门前,正要入内。王处一低声道:“找……找僻静……地方的小……小店。”郭靖会意,明白是生恐对头找来,他身受重伤,自己本领低微,只要给人寻到,只有束手待毙的份儿,于是低头急奔。
他不识道路,尽往人少屋陋的地方走去,果然越走越偏僻,感到背上王处一呼吸渐弱,好容易找到一家小客店,门口和店堂又小又脏,当即闯进店房,放他在炕上。王处一道:“快……快……找一只大缸……盛满……满清水……”郭靖道:“还要什么?”王处一不再说话,挥手催他快去。
郭靖忙出房吩咐店伴,摸出一锭银子,放在柜上,又赏了店小二几钱银子。他来到中原数日,已明白了赏人钱财的道理。那个店小二欢天喜地,抬了一口大缸放在天井之中,分提水桶打水,把清水装得满满的。郭靖回报已经办妥。王处一道:“好……好孩子,你抱我放在缸里……不许……别人过来。”郭靖不解其意,依言将他抱入缸内,清水直浸到头颈,再命店小二拦阻闲人。
只见王处一闭目而坐,急呼缓吸,过了一顿饭工夫,一缸清水竟渐渐变成黑色,他脸色却也略复红润。王处一道:“扶我出来,换一缸清水。”郭靖依言换了水,又将他放入缸内。这时才知他是以内功逼出身上毒质,化在水里。这般连换了三缸清水,水中才无黑色。王处一笑道:“没事啦。”扶着缸沿,跨了出来,叹道:“这和尚的功夫好毒!”郭靖放了心,甚是喜慰,问道:“那和尚手掌上有毒吗?”王处一道:“正是,毒沙掌的功夫我生平见过不少,但从没见过这么厉害的,今日几乎性命不保。”郭靖道:“幸好没事了。您要吃什么,我叫人去买。”
王处一命他向柜上借了笔砚,开了张药方,说道:“我性命已然无碍,但内脏毒气未净,如不尽快清毒,不免终身受累,说不定会残废。此时天色已晚,药铺都已关门了,明儿一早去抓药。”
次日清晨,郭靖拿了药方,飞奔上街,见横街上有家药铺,忙将药方递到柜上。店伴接过方子一看,说道:“客官来得不巧,方子上血竭、帡砂、田七、没药、熊胆四味药,小店刚巧没货。”郭靖不等他说第二句,抢过方子便走。哪知走到第二家药铺,仍是缺少这几味药,接连走了七八家,无不如此。郭靖又急又怒,在城中到处奔跑买药,连金字招牌的大药铺,也都说这些药本来存货不少,但刚才恰好给人尽数搜买了去。
郭靖这才恍然,定是那和尚料到王处一中毒受伤后要用这些药物,赵王府竟差人把全城各处药铺中这几味主药都抄得干干净净,用心当真歹毒。垂头丧气地回到客店,对王处一说了。王处一叹了一口气,脸色惨然。郭靖心中难过,伏在桌上放声大哭。
王处一笑道:“凡人有生必有死,生固欣然,死亦天命,何况我也未见得会死呢,又何必哭泣?”轻轻击着床沿,纵声高歌:“知其雄兮守其雌,知其白兮守其黑,知荣守辱兮为道者损,损之又损兮乃至无极。”郭靖收泪看着他,怔怔地出神。王处一哈哈一笑,盘膝坐在床上,用起功来。
郭靖不敢惊动,悄悄走出客房,忽想:“我赶到附近市镇去,他们未必也把那里的药都买光了。”想到此法,心中甚喜,正要去打听附近市镇的远近道路,只见店小二匆匆进来,递了一封信给他,信封上写着“郭大爷亲启”五字。郭靖心中奇怪:“是谁给我的信?”忙撕开封皮,抽出一张白纸,见纸上写道:“我在城外向西十里的湖边等你,有要紧事对你说,快来。”下面画着一个小叫化的图像,笑嘻嘻的正是黄蓉,形貌甚是神似。
郭靖心想:“他怎知我在这里?”问道:“这信是谁送来的?”店小二道:“是街边的一个闲汉送来的。”
郭靖回进店房,见王处一站在地下活动手足,说道:“道长,我到附近市镇去买药。”王处一道:“我们既想到这一层,他们何尝想不到?不必去啦。”
郭靖不肯死心,决意一试,心想:“黄贤弟聪明伶俐,我先跟他商量商量。”说道:“我的好朋友约我见面,弟子去一下马上就回。”说着将信给王处一看了。
王处一沉吟了一下,问道:“这孩子你怎么认得的?”郭靖把旅途相逢的事说了。王处一道:“他戏弄侯通海的情状我都见到了,这人的身法好生古怪……”随即正色道:“你此去可要小心了。这孩子的武功在你之上,身法之中却总透着股邪气,我也摸不准是什么来头。”郭靖道:“我跟他是生死之交,他决不能害我。”王处一叹道:“你和他相识有多久,能说什么生死之交?你莫瞧他人小,他要算计你时,你定对付不了。”郭靖心中对黄蓉绝无半分猜疑,心想:“道长这么说,必是不知黄贤弟的为人。”便满口夸说黄蓉的好处。王处一笑道:“你去吧。少年人无不如此,不经一事,不长一智。这人……瞧这人身形与说话声音,似乎不是……好像是个……你难道当真瞧不出来……”说到这里,不说下去了,只微笑着摇了摇头。
郭靖把药方揣在怀里,出了西门,放开脚步,向城外奔去。出得城来,飞雪愈大,雪花点点扑面,放眼白茫茫的一片,野外人踪绝迹,向西将近十里,前面水光闪动,正是一个小小湖泊。此时天气倒不甚寒,湖中并未结冰,雪花落在湖面,都融在水里,湖边一排排都是梅树,梅花再加上冰花雪蕊,更显皎洁。
郭靖四望不见人影,焦急起来:“莫非他等我不来,先回去了?”放声大叫:“黄贤弟,黄贤弟。”只听忽喇喇一声响,湖边飞起两只水鸟。郭靖再叫了两声仍无应声,心想:“或许他还未到,我在这里等他便了。”
坐在湖边,既想着黄蓉,又挂念王处一的伤势,也无心欣赏雪景,何况这大雪纷飞之象,他从小就在塞外见惯了的,毫不稀奇,至于黄沙大漠与平湖寒梅之间的不同,他也不放在心上。
等了好一阵,忽听得西首树林中隐隐传来争吵之声,他好奇心起,快步过去,只听得一人粗声说道:“这当儿还摆什么大师哥架子?大家半斤八两,你还不是也在半空中荡秋千。”另一人道:“他妈的!刚才你若不是这么胆小,转身先逃,咱们四个打他一个,难道便会输了?”又一人道:“你逃得摔了一跤,也不见得有什么了不起。”听声音似是黄河四鬼。郭靖手按腰间软鞭,探头往林中张去,却空荡荡的不见人影。
忽听得声音从高处传来,有人说道:“明刀明枪地交战,咱们决不能输,谁料得到这小叫化诡计百出……”郭靖抬起头来,只见四个人吊在空中,摇摇摆摆,兀自指手画脚地争吵不休,却不是黄河四鬼是谁?他心中大喜,料知黄蓉必在左近,笑吟吟地走过去,说道:“咦,你们又在这里练轻功!”钱青健怒道:“谁说是练轻功?你这浑小子不生眼睛,咱们是给人吊在这里的。”郭靖哈哈大笑。说道:“空中飞人,功夫高得很啊!”钱青健怒极,空中飞脚要去踢他,但相距远了,却哪里踢得着?马青雄骂道:“臭小子,你再不滚得远远的,老子撒尿淋你了!”
郭靖笑得弯了腰,说道:“我站在这里,你的尿淋我不着。”突然身后有人轻轻一笑,郭靖转过头去,水声响动,一叶扁舟从树丛中飘了出来。
船尾一个女子持桨荡舟,长发披肩,全身白衣,头发上束了条金色细带,白雪映照下灿然生光。郭靖见这少女一身装束犹如仙女一般,不禁看得呆了。那船慢慢荡近,只见那女子方当韶龄,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肌肤胜雪,娇美无比,笑面迎人,容色绝丽。
郭靖只觉耀眼生花,不敢再看,转开了头,缓缓退开几步。
那少女把船摇到岸边,叫道:“郭哥哥,上船来吧!”
郭靖猛吃一惊,转过头来,只见那少女笑靥生春,衣襟在风中轻轻飘动。郭靖如痴似梦,双手揉了揉眼睛。
那少女笑道:“怎么?不认识我啦?”郭靖听她声音,依稀便是黄蓉模样,但一个肮脏褴褛的小叫化,怎么会忽然变成一个仙女,真不能相信自己眼睛。只听得背后黄河四鬼纷纷叫嚷:“小姑娘,快来割断我们身上绳索,放我们下来!”“你来帮个忙,我给你一百两银子!”“每人一百两,一共四百两!”“你要八百两也行。”
那少女对他们浑不理睬,笑道:“我是你的黄贤弟啊,你不睬我了吗?”郭靖再定神看时,果见她眉目口鼻确和黄蓉一模一样,说道:“你……你……”只说了两个“你”字,再也接不下去了。黄蓉嫣然一笑,说道:“我本是女子,谁要你黄贤弟、黄贤弟地叫我?快上船来吧。”郭靖恍在梦中,双足点地,跃上船去。黄河四鬼兀自将放入的赏格不断提高。
黄蓉把小舟荡到湖心,取出酒菜,笑道:“咱们在这里喝酒赏雪,那不好吗?”这时离黄河四鬼已远,叫嚷之声已听不到了。郭靖心神渐定,笑道:“我真糊涂,一直当你是男的,以后不能再叫你黄贤弟啦!”黄蓉笑道:“你也别叫我黄贤妹,叫我作蓉儿吧。我爹爹一向这样叫的。”郭靖忽然想起,说道:“我给你带了点心来。”从怀里掏出完颜康送来的细点,可是他背负王处一、换水化毒、奔波求药,早把点心压得或扁或烂,不成模样。黄蓉看了点心的样子,轻轻一笑。郭靖红了脸,道:“吃不得了!”拿起来要抛入湖中。黄蓉伸手接过,道:“我爱吃。”
郭靖一怔,黄蓉已把一块点心放在口里吃起来。郭靖见她吃了几口,眼圈渐红,眼眶中慢慢涌上泪水,更是不解。黄蓉道:“我生下来就没了妈,从来没哪个像你这样记着我过……”说着几颗泪水流了下来。她取出一块洁白手帕,郭靖以为她要擦拭泪水,哪知她把几块压烂了的点心细心包起,放在怀里,回眸一笑,道:“我慢慢地吃。”
郭靖丝毫不懂这种女儿情怀,只觉这个“黄贤弟”的举动很是特异,问她道:“你说有要紧事对我说,是什么事?”
黄蓉笑道:“我要跟你说,我不是什么黄贤弟,是蓉儿,这不是要紧事么?”
郭靖也微微一笑,说道:“你这样多好看,干吗先前扮成个小叫化?”黄蓉侧过了头,道:“你说我好看吗?”郭靖叹道:“好看极啦,真像我们雪山顶上的仙女一般。”黄蓉笑道:“你见过仙女了?”郭靖道:“我没见过,见了那还有命活?”黄蓉奇道:“怎么?”郭靖道:“蒙古的老人家说,谁见了仙女,就永远不想再回到草原上来啦,整天就在雪山上发痴,没几天就冻死了。”
黄蓉笑道:“那么你见了我发不发痴?”郭靖脸一红,急道:“咱们是好朋友,那不同的。”黄蓉点点头,正正经经地道:“我知道你是真心待我好,不管我是男的还是女的,是好看还是丑八怪。”隔了片刻,说道:“我穿这样的衣服,谁都会对我讨好,那有什么稀罕?我做小叫化的时候你对我好,那才是真好。”
她这时心情极好,笑道:“我唱个曲儿给你听,好吗?”郭靖道:“明儿再唱好不好?咱们要先给王道长买药。”把王处一在赵王府受伤、买不到伤药的情形简略说了。
黄蓉道:“我本在奇怪,你满头大汗地在一家家药铺里奔进奔出,不知道干什么,原来是为了这个。”郭靖这才想起,他去买药时黄蓉已蹑在他身后,否则也不会知道他的住所,说道:“黄贤弟,我骑你的小红马去买药好吗?”
黄蓉正色道:“第一,我不是黄贤弟。第二,那小红马是你的,难道我真会要你的吗?我只是试试你的心。第三,到附近市镇去,也未必能买到药。”郭靖听她所料的与王处一不谋而合,甚是惶急。
黄蓉微笑道:“现下我唱曲儿了,你听着。”
她微微侧过了头,斜倚舟边,一缕清声自舌底吐出:
“雁霜寒透幙。正护月云轻,嫩冰犹薄。溪奁照梳掠。想含香弄粉,觏妆难学。玉肌瘦弱,更重重龙绡衬着。倚东风,一笑嫣然,转盼万花羞落。
“寂寞!家山何在:雪后园林,水边楼阁。瑶池旧约,麟鸿更仗谁托?粉蝶儿只解寻花觅柳,开遍南枝未觉。但伤心,冷淡黄昏,数声画角。”
郭靖一个字一个字地听着,虽然于词义全然不解,但清音娇柔,低回婉转,听着不自禁地心摇神驰,意酣魂醉,这一番缠绵温存的光景,他出世以来从未经历过。只是常常想到王处一的伤势,在心中将歌声打了岔。
黄蓉一曲既终,低声道:“这是辛大人所作的《瑞鹤仙》,是形容雪后梅花的,你说做得好吗?”郭靖道:“我一点儿也不懂,歌儿是很好听的。辛大人是谁啊?”黄蓉道:“辛大人就是辛弃疾。我爹爹说他是位爱国爱民的好官。北方沦陷在金人手中,岳爷爷他们都给奸臣害了,现下只辛大人还在力图恢复失地。”
郭靖虽然常听母亲说起金人残暴,虐杀中国百姓,但终究自小生长蒙古,家国之痛在他并不深切,说道:“我从未来过中原,这些事你将来慢慢说给我听,这当儿咱们想法儿救王道长要紧。”黄蓉道:“你听我话,咱们在这儿多玩一阵,不用着急。”郭靖道:“他说若不尽早清毒,会有大害,说不定就会残废!”黄蓉道:“那就让他残废好了,又不是你残废,我残废。”郭靖“啊”的一声,跳起身来,道:“这……这个怎么可以……你……”脸上已现怒色。
黄蓉微笑道:“不用着恼,我包你有药就是。”郭靖听她言下之意似十拿九稳,再者自己也无别法,心想:“她计谋武功都远胜于我,听她的话一定错不了。”只得暂且放宽胸怀。黄蓉说起怎样把黄河四鬼吊在树上,怎样戏弄侯通海,两人拊掌大笑。
眼见暮色四合,渐渐的白雪、湖水、梅花都化成了朦朦胧胧的一片,黄蓉慢慢伸出手去,握住了郭靖手掌,低声道:“现今我什么都不怕啦。”郭靖道:“怎么?”黄蓉道:“就算爹爹不要我,你也会要我跟着你的,是不是?”郭靖道:“那当然。蓉儿,我跟你在一起,真是……真是……真是欢喜。”
黄蓉轻轻靠在他胸前。郭靖只觉一股甜香围住了他的身体,围住了湖水,围住了整个天地,也不知是梅花的清香,还是黄蓉身上发出来的。两人握着手不再说话。
过了良久良久,黄蓉叹了口气,道:“这里真好,只可惜咱们要走啦。”郭靖道:“为什么?”黄蓉道:“你不是要去拿药救王道长吗?”郭靖喜道:“啊,到哪里去拿?”黄蓉道:“药铺子的那几味药,都到哪里去啦?”郭靖道:“定是给赵王府的人搜去了。”黄蓉道:“不错,咱们就到赵王府拿去。”郭靖吓了一跳,道:“赵王府?”黄蓉道:“正是!”郭靖道:“那去不得。咱们俩去只有送命的份儿。”
黄蓉道:“难道你就忍心让王道长残废?说不定伤势厉害,还要送命呢!”郭靖热血上冲,道:“好,不过,不过你不要去。”黄蓉道:“为什么?”郭靖道:“总而言之,你不能去。”却说不出个道理来。
黄蓉低声道:“你再体惜我,我可要受不了啦。要是你遇上了危难,难道我独个儿能活着吗?”郭靖心中一震,不觉感激、爱惜、狂喜、自怜,诸般激情同时涌上心头,突然间勇气百倍,顿觉沙通天、彭连虎等人殊不足畏,天下更无难事,昂然道:“好,咱俩去拿药。”
两人把小舟划到岸边,上岸回城,向王府而去。走到半路,郭靖忽然记起黄河四鬼兀自挂在树上,停步说道:“啊,要不要去放了那四个人下来?”黄蓉格格一笑,道:“这四个家伙自称‘刚烈雄健’,厉害得很,冻不坏、饿不死的。就算饿死了,‘梅林四鬼’也比‘黄河四鬼’高雅得多。”
第八回 包里乾坤
众人见丘处机连喝二十八大碗,竟是面不改色,神态自若,尽皆骇然。
全金发为人精明强干,机警异常,心想已方还剩下五人然而五人个个酒量兼人,每人再喝三四碗还可支持,难道他的肚子还装得下二十多碗酒?
正以为胜算在握,无意中在楼板上一瞥,不觉吃了一惊,只见丘处机双足之旁,湿了好大一滩。
他心念一动,附在朱聪的耳边道:“二哥,你瞧道士的脚!”朱聪一看,低声道:“不好,他是用内功把酒从脚上迫了出来。”全金发道:“不错,想不到他内功这样厉害,咱们怎办?”
朱聪心中沉吟:“他有这种功夫,再喝一百碗也不要紧。”又喝了一巡酒,丘处机足旁犹如有一道清泉从楼板上滔滔流出,全是水渍。
这时南希仁、韩宝驹等也都看见了,见这个道士有如此精深的内功,心中都是暗自佩服。韩宝驹把酒碗往桌上一放,准备认输。朱聪使个眼色,拿起一只大碗,往铜缸里掏酒,一面向丘处机道:“丘道长内功出神入化,咱们佩服之极,不过咱们五个拼你一个,总似乎不大公平。”
丘处机一怔,道:“朱二哥瞧著该怎么办?”
朱聪笑道:“还是让兄弟一对一的与道长较量下去吧。”此言一出,众人都觉奇怪,眼见五人与他斗酒都已处于必败之地,怎么反而要独自抵挡?
但六怪都知道这位兄弟虽然滑稽梯突,却是满肚子的诡计,必是他另有诈道,当下都不作声。丘处机呵呵笑道:“江南七侠真是要强得紧。这样吧!朱二哥陪我喝干了缸中之酒,贫道就算输了,好不好?”
这时铜缸中还剩下小半缸的酒,无虑数十大碗,只怕要庙里的两个弥勒佛的大肚子,才分装得下。
朱聪却毫不在意,扬扬自得,笑道:“兄弟酒量虽然不行,但当年南游,曾胜过几样厉害的家伙,干啊!”他右手飞舞破扇,左手大袖飘扬,一面说,一面喝酒。
丘处机跟著他一碗一碗的喝下去,同时问道:“什么厉害家伙啊?”朱聪道:“兄弟有一次到印度国,印度王子拉了一头水牛出来,和我斗饮烈酒,结果是兄弟胜了。”
丘处机知道他是疯疯癫癫的说笑话骗人,“呸”了一声,但见他把酒一碗一碗的灌下肚去,丝毫不动声色,手足上又无酒水渗出来,显然不是用内功迫发,又见他肚子上窿起了一大块,难道他的肚子真能伸缩自如,颇感奇怪,又听他说:“兄弟前年到暹逻国,哈,这一次更加不得了,暹逻国王牵了一头大白象和我斗酒量,这蠢家伙喝了七缸,你道我喝了几缸?”
丘处机知道他是说笑,但他神态生动,说得酣畅淋漓,不由得随口问了一句:“几缸?”
朱聪神色突转严重,压低了声音,正色道:“九缸!”忽然间又放大声音道:“快喝!快喝!”他手舞足蹈,胡言乱语,似醉非醉,如疯非疯,片刻之间与丘处机两人把铜缸中的酒喝到了底。
丘处机大拇指一翘道:“朱兄真是一位奇人,贫道拜服!”朱聪笑道:“道长饮酒用的是内功,兄弟用的却是外功,你请看吧!”
他哈哈大笑,忽地倒翻了一个筋斗,手里已提著一只挑水用的大水桶,随手一幌,酒香扑鼻,原来桶里装的是大半桶的美酒。
这许多人都是武功高强之辈,个个眼光锐利,但竟没看清楚这个木桶是从那里来的,再看朱聪的肚子时,却已扁平如常,那么这木桶原来是藏在大袍子底下的了。江南七侠纵声大笑,丘处机不禁变色。
原来朱聪最善于鸡鸣狗盗、穿户窃偷之技,所以绰号叫做“妙手书生”他这袍内藏水之术,一直流传至今。现下我国魔术家在欧洲南洋各地表演,空身一人走出台来,一个筋斗手中多了一条金鱼,再一个筋斗,台上又多了一碗清水,可以变到满台是水,使外国人个个看得目瞪口呆,叹为观止,那就师法这种妙术的。
朱聪胡言乱语,挥手扬扇,旨在引开丘处机的目光。魔术家变戏法时,在数千对眼睛的睽睽注视之下,尚且不让人看出破绽。
那时丘处机根本没有防他用这种方法,所以竟未注意,被他使用妙技,将一大碗一大碗的酒都倒入了藏在袍内的木桶之中。
丘处机道:“哼,你这个怎么算是喝酒?”朱聪笑道:“你难道就算喝酒了?我的酒喝在桶内,你的酒喝在地下,那又有什么分别?”
他一面说一面踱来踱去,忽然不小心踏在丘处机足旁的酒渍之中,一滑之下,向丘处机身上跌去,丘处机随手扶了他一把。
朱聪向后一跃,踱了一个圈子,叫道:“好诗,好诗!自古中秋……月最明,凉风届后……夜弥清。一天气象……沉银汉,四海鱼龙……耀水清……”拖长了声音,朗诵起来。
丘处机一怔:“这是我去年中秋写的一首未成律诗,拟待续成下面四句,从未给别人看过,他怎么知道?”
伸手往怀里一摸录著这半首诗的那张诗笺果真不见。朱聪笑吟吟的摊开诗笺,放在桌上,笑道:“想不到道长武功盖世,文才也如此隽妙,佩服佩服。”
原来他刚才故意一滑一跌,已施展妙手空空之技,把丘处机衣袋的这张纸条偷了出来。
丘处机道:“好,果然妙手,贫道还想领教。”呼的一掌,迎面劈到。朱聪向旁一闪,叫道:“道长可是要在拳脚上见个高下?”丘处机道:“正是!”
连劈三掌,势疾如风。张阿生见朱聪抵挡不住,横里跃出,当胸一拳打来,丘处机还臂一架,张阿生只觉手臂酸麻,吃了一惊,心想这真是生平未遇的高手。
全金发叫道:“道长,莫怪咱们无礼了。他向南希仁、韩小莹一招手,三人都扑了上去。”丘处机道:“你们八个人一齐来。”柯镇恶冷冷的道:“别吹大气了。”丘处机左掌一推,南希仁双掌当胸,奋力挡住。
丘处机囋了一句道:“南四爷好功夫!”他突然变色,叫道:“好家伙,还约了人来了,就是千军万马,你道爷也不放在眼里。”
张阿生道:“咱们七兄弟,还用得著约什么人来!”柯镇恶耳朵最灵,也早听到有数十人奔向酒楼而来,还听到他们兵刃弓箭互相撞击之声,即站起身来,喝道:“大家退开,拿兵刃!”
张阿生等各回坐位抢起兵器,只听见酒楼上脚步声响,数十个人抢上楼来。众人回头一看,见数十人都是穿著金兵装束的劲卒。
丘处机本来还敬重江南七怪的武功,只道他们被焦木和尚一时欺蒙,所以在比试之际始终未下杀手,这时见金兵上来,心头怒极,纵声长笑道:“焦木和尚,江南七怪,你们就是再搬三千金寇,道爷又有何惧。”
韩宝驹道:“谁搬金兵来著?”那些金兵正是完颜烈的侍从,他们见王爷出外久久不归,大家不放心,一路寻来,听说醉仙楼上有人正在凶杀恶斗,所以疾忙赶上,见完颜烈好端端的坐著饮酒,忙上前见礼。
正在这时,酒保已将豹肉煮熟,分切成九盘,除了焦木和尚,在每人桌上放了一盘。完颜烈站起身来,向柯镇恶一拱手道:“多谢柯大哥厚赐。”丘处机“哼”了一声道:“好啊,好啊!贫道这时恕不奉陪了!”
手托铜缸,大踏步的走向梯口。柯镇恶站起身来,叫道:“丘道长,您可别误会。”丘处机边走边说道:“我误会?你们是英雄好汉,干么要约金兵助拳?”柯镇恶道:“咱们没有约。”丘处机道:“我又不是瞎子!”
柯镇恶眼睛盲了,生平最忌别人讥讽他这缺陷,铁杖一摆,抢上前来,喝道:“瞎子便怎样?”丘处机更不打话,左手一抬,拍的一掌,打在一名金兵的天灵盖上,那金兵哼也不哼一声,登时脑浆迸裂而死。
丘处机道:“这便是榜样!”他袍袖一拂,迳自下楼。众金兵见打死了同伴,一阵大乱,早有数人挺矛向丘处机后心掷下,他头也不回,就像背后生著眼睛,伸手一一拨落。众金兵正要冲下,完颜烈疾忙喝住,转身对柯镇恶道:“这恶道无法无天,各位请过来共饮一杯,商议对付之策,如何?”
柯镇恶万料不到他是金人,这时知他是金兵首脑,那里肯理睬,喝道:“滚开!”
完颜烈愕然道:“什么?”韩宝驹道:“咱大哥叫你滚开!”右肩一耸,正撞在他左胯之上。完颜烈一个跄踉,退开数步,江南七怪和焦木和尚一拥下楼,妙手书生朱聪走在最后,经过完颜烈身旁伸扇又在他肩上一拍,笑道:“你拐带的女人卖掉了么?卖给我怎样?哈哈,哈哈!”说著急步下楼。完颜烈顺手往怀里一摸,他带出来的几锭黄金果然又都不翼而飞。
他心想这几个人个个武艺惊人,自己和这数十名随从决非他们对手,万一他们发现包氏娘子竟在自己这里,实是天大祸事,越想越怕,也不再替包氏购买衣衫,迳行赶回客店,带同包惜弱和众侍从,连夜北上,回金国的都城燕京(即今日的北京)而去。这且按下不表。
且说江南七怪随著焦木禅师到嘉兴西郊的法华寺来,在静室中坐下,小沙弥泡上香茶后退了出去。
焦木禅师叹了口气道:“这误会越结越深了!”韩小莹道:“禅师,他说两个女人什么的,到底是怎么回事?”焦木道:“我有一位师兄,在杭州光孝寺作主持。”
柯镇恶道:“那是枯木禅师了?”焦木道:“不错,前日他写了一封信,命两个汉子送来,说有恶人和他们为难,要我留他们在寺里避一避。出家人慈悲为怀,又有师兄的信,我自然收留。那知他来了只不过一天,那长春子就找上门来了。什么两个女子的事,我实在是莫名其妙。”
全金发道:“我瞧他刚才神气,必定还会再来生事,咱们不可不防。”
柯镇恶道:“正是!”八人当下商议对付丘处机之策。原来那日丘处机在临安府牛家村杀了奸细王道干,结识了郭啸天,杨铁心两人,又将前来追捕的金兵和衙役杀得一个不剩,心里很是畅快。这天赶到杭州,连日在西胡各处漫游,赏玩雪景。
这日走过清河坊前,忽见数十名官兵在街上狠狈经过,甩盔曳甲,折弓断枪,显见是吃了败战逃回来的。
丘处机心里奇怪,暗想:“这时并未和金兵开战,又未听说附近有盗匪作乱,不知官兵是那里吃了这亏?”一问街上百姓,大家也都茫然不知。他好奇心起,远远跟著官兵,见他们走进了威果第六指挥所之内。到了夜间,他悄悄摸进指挥所内,抓了一名官兵出来,拖到旁边小巷中喝问。
那官兵睡得糊里糊涂,突然一把宝剑架在头上,那敢有丝毫迟疑,当即把牛家村捉拿杨、郭二人的事照实说了。丘处机不迭叫苦,只听那士兵说,郭啸天已当场格毙,杨铁心身受重伤,不知下落,多半也是活不了的。
丘处机愈听愈怒,但想那小兵奉命差遣,实是身不由已,当下也不拿他出气,只问:“你们上官是谁?”那小兵道:“指挥大人他…他…姓段…名…名叫天德。”丘处机放下小兵摸到指挥所内去找那段天德,却是遍寻不获。
次日一早,指挥所前的竿子上却高高挂出一颗首级,号令示众。丘处机一看,赫然是他新交朋友郭啸天的头颅,这一下几乎气破了胸膛,自己对自己道:“丘处机,丘处机,这两位朋友好意请你饮酒,你却累得他们家破人亡,你不替他们寻仇雪恨,还称得上什么男子汉大丈夫。”想到愤恨之处,反手一掌,只把指挥所前的旗杆石打得石层粉飞。
好容易守到了半夜,他爬上长竿,把郭啸天的首级取了下来,迈开大步,奔到西湖边上,用剑挖了一坑,把那首级埋在里面,拜了几拜,不禁洒下了几点英雄之泪,默默祝道道:“贫道当日答允传授两位后裔的武艺,贫道言出必践,如不将你们的后人调教为英雄人物,我他日再无面目在黄泉之下和两位相见。”
他计算已定,首先要找到那段天德,将他杀了替郭杨二人报仇,然后救出两人的妻子,将他们安顿在妥善之所,天可怜见生下两个遗腹子来,好给两个铁铮铮的好汉留下后代。
他连续两晚闯进威果指挥所去找指挥使段天德,都是未能找到,想来此人贪安逸,不守军纪,不在营房中和士卒同甘苦。第三日辰牌时分,丘处机迳到指挥所辕门之外,喝道:“段天德在那里,快给我滚出来!”
段天德为了郭啸天的首级被窃,正在营房中审讯郭啸天的妻子李萍,要她招认出来,她丈夫有什么会武的朋友。
那时营外官兵已与丘处机交上了手,段天德从窗口一望,只见一个道士威风凛凛的提著两名军士,横扫直劈,只打得众兵叫苦连天。指挥所里军佐一叠连声的喝叫:“放箭!”但那里挡得住这个恶道。
段天德大怒,提起腰刀,直抢出去,喝道:“造反了吗?”一刀往丘处机腰里横扫过去。丘处机见一名军官,将手中军士一抛,不闪不架,左手一探,已抢前抓住了段天德的手腕,喝道:“段天德那狗贼在那里?”段天德手上剧痛,全身酸麻,他生性机令,忙道:“道爷要找段大人么?他……他在西湖船里饮酒,过午后就回所来啦!”
丘处机信以为真,把手一放,段天德向两名军士道:“你们快带领这位道爷,到湖边找段大人去。”
那两名军士尚未领悟,段天德喝道:“快去,快去!莫惹道爷生气。”两名军士这才会意,转身走出,丘处机跟了出去,段天德那里还敢停留,疾忙带了几名军士,押了李萍,急奔雄节第八指挥所而来。
那指挥使和他是酒肉之交,两人说不上几句话,雄节第八指挥所的指挥正要点兵去捉拿恶道,突然营外喧声大起,报称一个道士打了进来,想必带路的军士受迫不过,将他的行踪说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