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回 铁枪故衣
且说郭靖跟随简管家和那青衣童子去取药,曲曲折折的行了好一程子路。郭靖一手仍托在简管家胁下,一来防他支持不住而跌倒,二来教他不敢声张。三人转了几个弯,又回到梁子翁所住的馆舍,那童子开门进去,点亮了蜡烛。
郭靖四下一望,只见桌上、榻上、地上、到处放满了各种药材,以及大大小小的瓶儿、罐儿、缸儿、钵儿,看来那梁子翁最爱调丹弄药,虽在此处暂时作客,也放不下这些家伙。那小童似也熟习药性,取了四味药,用白纸分别包了,交给简管家,郭靖伸手接过,转身出房。他药已到手,不再看住简管家,那知这管家为人十分狡猾,虽然身受重伤,心中却在暗暗算计,出房时故意落后,待郭靖与那小童出房,突然张口吹灭烛火,顺手将门关上,撑上门闩,大声喊道:“有贼啊,有贼啊!”
郭靖一怔,用力推门,那门来得坚实,一时竟是推之不开。那青衣童子年纪虽小,却是跟随参仙老怪梁子翁多年,机伶异常,一听简管家叫喊,知道不妙,乘郭靖用力推门之际,夹手将他手中那四包药抢了过来,往旁边池塘中一丢。郭靖回击两拿,居然都被他闪避开去。
郭靖又惊又怒,双掌放在门上,一运内力,低喝一声,喀喇一响,门闩立时崩断。郭靖抢进门去,左手一拳,击在简管家下颚之上,颚骨登时碎裂,那里还能做声。他回身出门,见那童子已奔在数丈之外,急忙提气纵身,使开轻身功夫,霎时间已追到他的身后,一把往他后颈抓落。那童子听得脑后风响,身子一挫,横扫一腿,身手竟自不弱。郭靖知道只要被他一声张出来,不但药材不能得手,而且黄蓉与自己尚有性命之忧,下手再不容情,钩拿抓打招招是分筋错骨手的狠辣家数。那童子跟著梁子翁,到处受人尊敬,从未遇过强敌,这时不觉心慌意乱,脸上连中了两拳。郭靖乘势直上,拍的一记,又在他天灵盖上击了一掌,那童子立时昏晕过去。
郭靖左足一起,将他拨在路旁草丛之中,回进房去,晃火折点亮蜡烛,见那简管家倒在地下,兀自动弹不得。郭靖暗骂自己糊涂;刚才那童子取药时,我竟未留神他是从那四个瓶罐里取的。现在谁知道那些是王道长所需要的药?瞧那些瓶罐,上面写的都是关外女真文字,弯弯曲曲的一个不识,心中好生为难,心想:我记得他是站在这里拿的,我且把这个角落里的数十罐药每样都拿些,回头请王道长选出来就是。当下手中拿了一叠白纸,每样药材包了一包,只怕刚才简管家叫喊时被人听见,心里一急,包得更加慢了。
好容易在每一个药瓶中都取了药包好,揣在怀里,一回身,手肘在旁边一个大竹篓上一撞,那竹篓横跌倒下,盖子一落,里面窜出一条全身殷红如血的大蛇,猛往郭靖脸上扑来。
郭靖大吃一惊,急忙中向后纵出三步,只见那蛇身子有小碗粗细,半身尚在篓中,不知其长几何,最怪的是通体朱红,蛇口中伸出一条分叉的舌头,不住向郭靖摇动。
蒙古苦寒之地,蛇虫本少,这种红色的奇蛇,他更是生平未见,慌乱中倒退几步,背心在桌上一撞,烛台跌倒,室中登时漆黑一团。他药材已得,急步夺门而出,刚走到门边,突觉腿上一紧,似被人双臂抱著,又如是被一条极粗的绳索紧紧缚住,当时不暇思索,向上一纵,那知竟是挣之不脱,随即右臂上一阵冰冷,登时动弹不得,心知身子已被那条大蛇缠住,这时只剩下左手尚可任意活动,立即伸手向腰间去摸成吉思汗所赐的那柄金刀。突然间一阵药气扑鼻,气息中又夹著一股腥味,脸上一凉,竟是那蛇伸舌来舐他的脸颊,这危急之中那里还有余暇去抽刀杀蛇,左手向上一举,叉住了蛇头。那蛇力大异常,一面紧缠,一面张开大口,竭力向郭靖头上咬来。
郭靖挺臂撑持,过了片刻,只感觉腿脚酸麻,胸口被蛇身缠住,呼吸越来越是艰难,运内力向外一崩,蛇身稍一放松,但随即缠得更紧,同时左手渐感无力,蛇口中喷出来的气息难闻之极,胸口发恶,只是想呕。再相持了一息,神智竟逐渐昏迷,再无抗拒之力,左手一松,那蛇张口直咬下来。
且说那青衣童子被郭靖一掌击晕,过了良久,慢慢醒转,想起与郭靖相斗之事,一跃而起,回头见师父房中漆黑一团,声息全无,想必那人已把药盗走,于是奔到华翠阁中,气急败坏的向梁子翁禀告。
黄蓉在窗缝中听到那童子说话,心里一惊,一个“雁落平沙”轻轻堕了下来,竟是著地无声。但阁中这许多高手何等厉害,适才大家倾听完颜烈说话,未曾留意外面,这时听那童子说,个个已是凝神防敌,黄蓉这一下虽如一叶堕地,但彭连虎等立时惊觉。
梁子翁身形一晃,犹如一枝弩箭般笔直直飞了出来,已把黄蓉的去路挡住,喝道:“什么人?”黄蓉看了他这一跃,已知他武功远胜自己,别说阁里还有许多高手,单是这老儿一人,已经不是他的敌手,她心思何等机伶,立时打定了主意:“斗智不斗力,有隙就脱身。”当下微微一笑道:“这里的梅花开得挺好呀,你折一枝给我好不好?”
梁子翁万想不到眼前所见的竟是一个美艳绝伦的少女,听他笑语如珠,不觉一怔,身子一纵,伸手折了一枝梅花下来。黄蓉含笑接过,道:“老爷子,谢谢您啦。”
这时众人都站在阁门口头,望著两人,彭连虎见黄蓉转身要走,问完颜烈道:“王爷,这位姑娘是王府里的么?”完颜烈摇摇头道:“不是。”彭连虎左足一点,纵身拦在黄蓉面前,说道:“姑娘慢走,我也折一枝梅花给你。”右手一招“巧扣连环”,来拿她的手腕。
他这一抓伸到黄蓉身边,突然一偏,抓向她的胸口。黄蓉本想假装不会武艺,含糊混过,以谋脱身,岂知彭连虎是河北群盗之首,非但武功精湛,而且机警过人,一招就使对方不得不救。黄蓉微微一惊,退避已自不及,右手一挥,小指略张,手掌如一朵兰花般伸出,美妙已极。彭连虎只感上臂与小臂之交的“曲池穴”上一麻,手臂疾缩,总算变招迅速,未被她指中穴道。这一来心中大奇,想不到这样小小的一个妙龄少女,竟有惊人的技艺,不但出招快捷,认穴奇准,而且以小指拂穴,饶是彭连虎见多识广,却也未见过这种功夫。殊不知黄蓉这路“兰花拂穴手”乃是家传的绝技,讲究的是“快、准、奇、清”四字,快准奇,这还罢了,那个“清”字,务要姿势优雅,气度闲逸,举重若轻,行如无事,方才算得到家,如果出招紧迫狠辣,那就算是落了下乘。
黄蓉这一出手,旁观的无不惊讶。彭连虎笑道:“姑娘贵姓?师尊是那一位?”黄蓉微笑道:“这枝梅花真好,是么?我要去插在瓶里。”她对彭连虎的问话竟是不答,众人俱各狐疑,不知她是什么来头。
侯通海最是鲁莽,厉声道:“咱们说话你都听见了么?”黄蓉笑道:“你们说什么?”彭连虎日间曾见黄蓉戏弄侯通海,他目光极为锐利,见了黄蓉笑嘻嘻地鄙夷的神态,突然想起:“啊,作弄老侯的那脏小子原来就是她扮的。”当下笑道:“老侯,你不认识这位姑娘么?”侯通海愕然,上下打量黄蓉。彭连虎笑道:“你们日里捉了半天迷藏,怎么忘了?”侯通海呆呆向黄蓉望了一阵,终于认出,虎吼一声:“好,臭小子!”他追逐黄蓉时不住骂她“臭小子”,现在她虽然改了女装,这句咒骂不觉冲口而出,双臂前张,猛向她扑来。
黄蓉向旁一避,侯通海一扑不中。鬼门龙王沙通天身形一晃,已抓住黄蓉右手手腕,喝道:“往那里跑?”黄蓉想不到他擒拿法如此厉害,左手一起,双指点向他的两眼。沙通天不知怎么的手一伸,又将她左手拿住。黄蓉叫道:“不要脸!”沙通天道:“什么不要脸?”黄蓉道:“大人欺侮孩子,男人欺侮女人!”
沙通天一怔,他是成名的前辈,觉得果然是以大压小,放松了双手,喝道:“进阁去说话。”黄蓉知道不进去不行,只得踏进门去。侯通海怒道:“我先废了她再说。”上前又要动手。彭连虎道:“先问她师父是谁,是谁派来的!”侯通海不加理会,一拳当头向黄蓉打下。黄蓉一闪,道:“你真要动手?”侯通海道:“你不许逃。”他最怕黄蓉逃跑,自己可追她不上。
黄蓉道:“你要和我比武那也成。”从桌上拿拢六只空碗,倒满了酒,一只放在自己头顶上双手各拿一只,对侯通海道:“你敢不敢学我这样?”侯通海怒道:“捣什么鬼?”
黄蓉向众人环顾了一眼道:“我和这位爷又没冤仇,要是我失手打伤了他,那怎么对得起大家?”侯通海踏上一步,怒道:“你伤得了我?你?”黄蓉毫不理会,续道:“我和他头顶上各放三碗酒,比比功夫,谁的酒先泼出来,谁就算输了,好不好?”原来黄蓉估量情势,心知自己陷入众高手的重围之中,刚才见梁子翁折花、彭连虎发招,沙通天拿腕,个个武功惊人,远在自己之上,即如那三头蛟侯通海,虽然迭遭自己戏弄,但也只是仗著轻身功夫和心思灵巧才占上风,要讲真实本领,自知是颇不如他,心想:“唯今之计,只有以小卖小,跟他们胡闹,只要他们不当真,就可脱身了。”
侯通海怒道:“谁跟你闹著玩!”劈面又是一拳,来势如风,沉猛已极。黄蓉一闪,笑道:“好,我身上放三碗酒,你就空手,咱们比划比划。”
侯通海年纪大她一倍有余,再者在江湖上威名虽不如师兄沙通天,总也是成名的人物,受她这样一激,更是气恼,不加思索的将一碗酒往头顶一放,双手各拿一碗,左腿一矮,右腿已起,猛往黄蓉踢来。黄蓉笑道:“好,这才算英雄。”满厅游走,侯通海连踢数腿,都被她闪开避开去。
梁子翁见黄蓉走得犹如行云流水,上身稳然不动,双足被长裙掩住,想是以极细碎的脚步前趋后退,在烛光之下,宛若在水面飘荡一般。那侯通海大踏步追赶,从他足下功夫看来,显然下盘扎得极为坚实。黄蓉以退为进,连施巧招,想以肘部撞落他手中酒碗,都被他侧身避过。梁子翁心想:“这女孩功夫练到这样,确也不容易了。但时间一长,终究不是老侯对手。”他记挂著自己房中珍药奇宝,不欲再看两人比武,转身走向门边,要去追拿盗药的奸细。
且说郭靖被大蛇缠住,神智逐渐昏迷,忽觉异味斗浓,知道蛇嘴已伸到自己脸边,危急中头一低,口鼻眼眉都贴在蛇身之上,这时全身动弹不得,只剩下牙齿可用,情急之下,奋起平生之力,运劲托住蛇头,一口往蛇颈咬下,那蛇受痛,缠得更紧。
郭靖连咬数口,只觉得一股带著药味的蛇血,从口中直灌进来。这蛇血十分苦涩,味道极为难吃,也不知其中有毒无毒,但想那蛇失血一多,必减缠人之力,当下尽力吮吸,大口大口吞落,吸了一顿饭功夫,腹中已感饱胀,那蛇果然渐渐衰弱,一阵痉挛,全身放松,死在地下。郭靖也累得筋疲力尽,坐在地上,做几下吐纳功夫,以图恢复精神,说也奇怪,只呼吸了几下,忽觉得腹中蛇血缓缓向四肢百骸移动,说不出的舒服受用,等到周身流转,竟是精神大增,力气陡长,当下一跃而起。
他一摸怀中各包药材安然无恙,自己刚脱险境,侠义之心忽起,心道:“那穆易父女被完颜康无辜监禁,既然被我知道,焉能不救?”出得门来,辨明方向,迳往监禁穆氏父女的钢牢而去。走到牢外,只见众亲兵来往巡逻,看守得甚是严密。郭靖等了一阵,无法如适才与黄蓉同来时那样混入,于是奔到屋子背后,待巡查的亲兵走过,一跃上房,轻轻落入院子,摸到钢牢旁边,侧耳一听,里面并无看管的兵丁,低声道:“穆前辈,我来救你啦。”穆易道:“尊驾是谁?”郭靖道:“晚辈是郭靖。”
穆易日间曾依稀听到郭靖名字,但当时一来人声嘈杂,二来受伤之后,各事纷至沓来,所以并未十分注意,这时午夜人静,突然间“郭靖”两字送入耳鼓,心中一震,颤著声音道:“你……姓郭?”郭靖道:“是,晚辈就是日间和那小王爷搏击的那人。”穆易道:“你父亲叫什么名字?”郭靖道:“先父名叫啸天。”穆易热泪盈眶,抬头叫道:“天哪,天哪!”从钢栅中伸出手来,牢牢的抓住郭靖的手腕。
郭靖只觉得他那只手微微发抖,同时感到有几滴水落在自己手背之上,心想:“大概他知道有人来救他,所以欢喜得不得了。”轻声道:“我这里有柄利刃。把锁削断,就可以出来啦。”穆易却问;“你娘姓李,是不是?她还活著呢还是故世啦?”郭靖大奇,道:“咦,您怎么知道我妈姓李?她在蒙古。”穆易心情激动,抓住郭靖的手只是不放。郭靖道:“你放开我的手,我好削锁。”穆易似乎拿著一件奇珍异宝,唯恐一放手就失去,仍是牢牢握著,叹道:“你长得这么大啦,唉,我一闭眼就想起你故世的爸爸。”郭靖奇道:“穆前辈认识先父?”穆易道:“你父亲是我的义兄,咱们八拜之交,情义胜于同胞手足。”说到这里,喉头哽住,再也说不下去。郭靖听了他的话声,眼中也不禁湿润。
原来那穆易就是本书开首时所叙的杨铁心,他当日与官兵相斗,背后中了一枪,受伤极重,晕死在草丛之中,幸好黑夜里官兵并未发见。次晨醒转,拚死爬到附近农家,养了一年多,方才把伤养好,到处找寻郭啸天的妻子李萍与自己妻子包惜弱的下落,但这时一个远投漠北,一个也已到了北方,那里我寻得著?他不敢再用杨铁心名字,把“杨”字拆开。改“木”为“穆”,所以叫做穆易。十八年来东奔西走,浪迹江湖,忽然间遇到故人之子,教他如何不心意激荡,五内如沸?
穆念慈在一旁听他们两人叙旧,正想出言提醒,要郭靖先救他们出去,再到外面慢慢谈论,忽然转念一想;“这一出去,只怕永远见不到他啦。”原来他对完颜康已是情根深种,一句话说到口边竟又缩了回去。郭靖却也已想到,缓缓抽手出栅,举起金刀,正要往铁锁上削去,门缝中忽然透进几道亮光,有脚步声走到门边。
郭靖急忙收刀入怀,往门后一缩,那门呀的一声开了,进来了好几个人,当先一人手提纱灯,却是完颜康的母亲赵王王妃。郭靖大为奇怪,不知她进来干什么,只听她道:“这两位是小王爷今儿关的么?”亲兵队长应道:“是。”王妃道:“马上将他们放了。”那队长有些迟疑,并不立即答应。王妃道:“小王爷问起,说是我教放的。快开锁!”那队长不敢违拗,开锁放了两人出来。
王妃摸出两锭银子,递给杨铁心道:“你们好好出去吧!”杨铁心不接银子,双目放出异光,钉著王妃凝视。王妃很感奇怪,轻声道:“是我儿子不好,你们不要见怪。”杨铁心心念一转,把银子揣入怀里,牵了女儿的手,大踏步走了出去。那队长骂道:“粗野匹夫,也不谢王妃救命之恩。”杨铁心只如不闻。
郭靖等众人出去,关上了门,听得王妃去远,这才跃出,四下一望,已不见杨铁心父女的踪迹,心想他们多半已经出府,于是到华翠阁来寻黄蓉,要她别再偷听,赶紧回去送药给王处一服用。
走了一段路,前面弯角处忽然转出两盏红灯,有人快步而来,郭靖忙向旁边假山石后一缩身,前面的人眼尖,喝道:“谁?”纵身一手抓将下来,郭靖伸手格开,灯光掩映下看得明白,正是小王爷完颜康。
原来那亲兵队长奉王妃之命放走杨铁心父女后,忙去飞报小王爷。完颜康一惊:“母亲一味心软,不顾大局,将这两人放走,要是被我师父得知,三对六面,我要抵赖也赖不了。”忙来查看,想再截住两人,岂知在路上撞见了郭靖。
两人白日里已打了半天,想不到黑夜中又再相遇,一个急欲脱身送药,一个亟想杀人灭口,这一搭上手,打得比日间更是狠辣三分,郭靖几次想逃。都被完颜康截住,心中暗暗叫苦。
且说梁子翁料到黄蓉要败,那知刚一转身,厅上情势倏变。黄蓉双手一振,头顶一昂,三只碗同时飞了起来,一个“八步赶蟾”,双掌齐往侯通海胸前劈到。侯通海手中有碗,不能发招抵御,只得向左一让。黄蓉右手顺势一撂,侯通海避无可避,只得举臂一格,双腕相交,侯通海双手碗中的酒被震得满地都是,头上的碗更是当啷一声,落在地下,打得粉碎。
黄蓉拔起身子,向后一退,双手接住空中落下的两碗,另一碗酒端端正正的落在她云鬓之顶,三碗酒竟是没溅出一点。众人见她以巧计取胜,不禁都暗叫一声“好!”侯通海满脸通红,叫道:“咱们比过。”黄蓉手指在脸上,一刮道:“不害臊么?”
沙通天见师弟失利,“哼”了一声道:“小ㄚ头鬼计多端,你师父到底是谁?”黄蓉笑道:“明儿再对你说,现在我可要走啦。”沙通天膝不弯曲,足不跨步,不知怎样,突然间身子已移在门口,拦住了当路。
黄蓉刚才曾被他抓住双手手腕,立时动弹不得,已知他武功厉害之极,这时见他这一下“移形换位”的上乘功夫,更是非同小可,心中暗惊,脸上却是神色不露,眉头微皱道:“你拦住我干么?”沙通天道:“要你说出你是谁的门下,闯进王府来干什么?”黄蓉眉毛一扬道:“要是我不说呢?”沙通天道:“鬼门龙王的问话,不能不答!”黄蓉眼见大门就在他的身后,可就是被他拦在当路,万难闯过,见梁子翁正要走出,叫道:“老伯伯,他拦住我,不让我回家。”
梁子翁听她这样柔声诉苦,明知她来历有异,但也不禁起了怜惜之意,笑道:“沙龙王问你的话,你答了,他就会放你。”黄蓉格的一笑道:“我偏不爱答。”对沙通天道:“你不放我走,我可要自己冲啦。”沙通天冷冷的道:“只要你有本事出去。”黄蓉答道:“你可不能打我。”沙通天道:“要拦住你这小ㄚ头,何必沙龙王动手。”黄蓉道:“好,大丈夫一言为定。沙龙王,你瞧那是什么?”说著向左一指,沙通天顺著她手指一望,黄蓉乘他分心,衣襟带风,纵身从他肩旁钻出。那知沙通天移形换位的功夫已练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黄蓉刚要抢出,猝然间见他一个油光晶亮的脑袋又已挡在前面,幸而她能发能收,去势虽急,仍能在中途猛然止住,立即后退,接著她连使三次计谋,总是被沙通天挡住了去路。
梁子翁笑道:“沙龙王是大行家,别费事啦,快认输吧。”说著加快脚步,疾往自己房中奔去。一进门,一股气味扑鼻而来,猛叫不妙,火折子一晃,只见那条朱红大蛇死在当地,房中药罐药瓶,被翻得乱七八糟。梁子翁这一下心中凉了半截,数十载之功废于一夕,险险要失声痛哭。
原来这个参仙老怪不但武功深邃,而且精通药理,有一次得了一个古方,上面载著一个易筋壮体的秘诀。他大喜之余,立即到各地采集药材,又费了千辛万苦,在深山密林中捕到了一条奇毒的大蝮蛇,把各种珍奇的药物喂它。那蛇身体本是灰黑,服了丹砂、参茸等等药物后,渐渐变红,喂养二十年后,体已全红。梁子翁本拟就在这几日内吮吸大蛇之血,养颜延寿且不说它,最神异的是加以内功运行之后,可以抵得十余载的功力。梁子翁这番来到关内,雄心勃勃,决意要压倒群豪,自忖单凭武功,未能能出类拔萃,但服用蛇血之后,基础一稳,内力大进,原来的武功立时能增强数倍威力,那知蛇血突然被人吸去,岂不令他伤痛欲绝。
他定了定神,一察蛇颈的齿痕,知道仇人离去未久,当下疾奔出房,跃上高树,四下一望,只见园中有两人正在翻翻滚滚的恶斗,心中怒火如焚,展开轻功提纵术,霎时赶到郭靖与完颜康的身旁,一近身就闻到郭靖衣上蛇血的腥味。
郭靖武功本来不及完颜康,这番一交手,初时又吃了几下亏,但拆不十余招,只觉腹中炎热异常,似有一团火球,渐渐发散开来,举拳猛打。完颜康伸臂一挡,竟是一个踉跄,站立不稳,心中又惊又奇;“怎么这家伙力气忽然大了起来?”郭靖体内犹如滚水沸腾,热得难受,口渴异常,周身欲裂,到处奇痒无比,心想:“这番我性命休矣,蛇毒发作出来了。”稍一迟疑,背上被完颜康连打中了两拳。说也奇怪,完颜康的拳头从前打在身上十分疼痛,这番却是正好打中痒处,舒服之极,他故意放松门户,让完颜康打个痛快。两个人心中都是惊讶异常,一个想:“怎么他拳头像是棉花棰,轻轻给我搔养?”一个想:“怎么我连下杀手,总是伤他不得?”
要知按照古传秘方,服用蛇血之后必须周身敲打,以发散血毒和郁热之气,身上中一拳,功力就增一分,两个人误打误撞,完颜康那知自己竟做了郭靖服药练功的得力助手。梁子翁赶到时,郭靖功力已经大进,任凭完颜康拳打足踢,总是伤他不得。
梁子翁见了又是心痛,又是恼怒,他知道这是服用蛇血后应有之象,喝道:“狗贼,谁指使你来盗我宝蛇?”他想借蛇练功的方术隐秘异常,谅郭靖这毛头小子决不能知道,必是另有高人指点了他来下手,那知郭靖傻头傻脑,傻人自有傻福,只因凭著一股义气,不顾性命的来为王处一盗药,无意中竟服了这旷世难逢的蝮蛇宝血。
郭靖听了梁子翁问他,怒道:“好,那毒蛇是你养的,我现在中了毒,跟你拼啦!”飞步过来,一拳向梁子翁打到。梁子翁闻到他身上药气,恶念陡生:“他喝了我的蝮蛇宝血,我立即取他性命,喝干他的血,药力仍在,或许更佳也未可知。”想到此处,不禁大喜,双掌翻飞,数招间已把郭靖手臂抓住。那知郭靖力增数倍,随手一挣,立时将他手掌甩脱。梁子翁知道拿他不牢,心生一计,等他再行挣夺时脚下一勾。要知梁子翁武功比郭靖不知高过多少,要打倒他真是易如反掌,郭靖虽然服了宝血,但未以长期的内功调顺,力气固然大增,武功威力却未显露,当下被他一勾,扑地倒了。梁子翁拿住他左臂脉门,掀在地下,张口就来咬他咽喉,要吸回宝血,收受数十年觅药练蛇之功。
且说黄蓉连抢数次,不论如何快捷,总被沙通天毫不费力的挡住。沙通天如要出手擒她,可说手到拿来,但他见赵王完颜烈在旁观看,于是故意露一手上乘武功,须知这路“移形换位”之技,他是天下独步,举世无双。黄蓉暗暗著急,忽然停步道:“沙龙王,只要我一出这门,你不能再向我为难,成不成?”沙通天道:“只要你能出去,我就认输。”黄蓉叹道:“唉,可惜我爹爹只教了我进门的本事,却没教出门的。”
沙通天奇道:“什么进门出门的?”黄蓉道:“你这种‘移形换位’的功夫,虽然已很不差,但比起我爹爹可还差得远。”沙通天自恃这门功夫天下无匹,听了这话很是生气,道:“小ㄚ头胡说八道。你爹爹是谁?”黄蓉道:“我爹爹的名字说出来恐怕吓坏了你。当时他教我闯门的本事,他守在门口,我从外面进来,闯了几次也闯不进。但像你这种功夫哪,我从里到外虽然闯不出,但从外面闯进来,可是不费吹灰之力。”沙通天怒道:“从外入内,与从内到外还不是一样,好!你倒来闯闯看。”让开身子,要黄蓉出去,试试他从外入内有何特别的功夫。
黄蓉闪身出门,哈哈大笑,道:“沙龙王,你大了我计啦。你说过的,我一到门外,你就认输,不能再难为我,现在我可不是到了门外?再见啦。”沙通天转念一想,她虽然用的是诡计,但自己确是有言在先,对她这种后辈如何能出尔反尔?左手在光头顶门上搔了三搔,一时倒无计可施。
彭连虎和他感情最好,那能让黄蓉就此脱身,双手连扬,两串金钱激射而出。自来打钱镖的高手,不是打人穴道,就是数镖齐发,教人躲开了上面,躲不开下面,但彭连虎号称“千手人屠”,从他这外号听来,自知是打暗器的名手,他这两串钱镖出去,竟是另有一功,从黄蓉头顶飞越而过,弯过来打她背心,钱镖发出时手力算得极为准确,一发之劲的末尾,还带了向内收转的力道。
黄蓉见钱镖双双越过头顶,正自奇怪此人发射暗器的准头怎么如此低劣,突然间背后风声响动,两枚钱镖分左右袭来,直击后脑。她身上虽然有物保护,不怕钱镖,但后脑却是要害,紧急之中,只得向前一跃,身刚站定,后面钱镖又到。彭连虎这两串钱镖是数十枚陆续而至,闪避固是不及,伸手相接更是难能,只得向前踪跃,数跃之后,又已回进了大厅。
彭连虎发射钱镖,只是要将她逼回阁内,其志不在伤她,所以用劲不急,否则黄蓉身上早已中镖受伤了。众人喝采声中,彭连虎挡住了门口,笑道:“怎么?你又回进来啦?”黄蓉小嘴一撅道:“你暗器功夫好,可是用来欺侮女孩儿家,又有什么希奇?”彭连虎道:“谁欺侮你啦?我又没伤你。”黄蓉道:“那么你让我走。”彭连虎道:“你先得说说,教你功夫的是谁。”黄蓉笑道:“是我在娘肚子里自己学的。”彭连虎道:“你不肯说,难道我就瞧不出。”反手一掌,向她肩头挥去,黄蓉竟是不闪不避,不招不架,她明知斗他不过,索性跟他撒赖。
彭连虎手背刚要击到她肩头,见她不动,果然撤掌回臂,喝道:“快招架!十招之内,我姓彭的必能揭出你这小ㄚ头的底来。”原来彭连虎见多识广,各家各派的武功,都是略一寓目,即能识透底细,他见黄蓉行动诡异,一时倒琢磨不清,但拿得定不出十招,必能鉴别他的宗派门户。
黄蓉道:“要是十招认不出呢?”彭连虎道:“那我就放你走。看招!”左掌斜劈。右拳冲打,同时右腿直喘出去,这一招“三彻连环”虽是一招,中间却包含三记出手。黄蓉见他来势急迫,一个转身掌“金鸡独立”,将他三招全都化开。彭连虎心道:“这是山东济州卢家二郎拳。卢家讲究小巧纵跃之技,再试两招就迫出来了。”当下身法如风,抡拳直冲。
黄蓉叫道:“第二招!”左掌一起,将来拳化至外门,腰定掌稳,却是内家手法。彭连虎一惊:“这是江北六合的八极式,和二郎拳理恰恰相反,怎么她内外兼修?”心念方动,第三招、第四招源源而至,黄蓉用一招太原帅家的“出云手”,一招古传潭腿“绳挂一条鞭”化开。彭连虎心想:“瞧不出这ㄚ头武功倒杂,她存心不让我认出来。我如不下杀手,谅她不会用本门拳法招架。”要知学武之人修毕本门功夫之后,虽有见猎心喜,再去学练别派拳技的,然而主要的本领,必然是放在本门功夫之上,平时或可用别派武功出手,但到了生死俄顷之际,自然而然会以最熟练的本门功夫抵御。
彭连虎初时四招下手虽然狠辣,究是试招,到第五招上,竟不容情,呼的一声,双掌带风,迎面劈来。旁观诸人见他下了杀手,不自禁的为黄蓉担心。黄蓉左支右绌,果然只有招架之功,并无还手之力。
白驼山山主欧阳公子道:“小ㄚ头这招‘金钓挂玉’是嵩阳派的哪吒式,这招‘让步跨虎势’是关东长拳,大概是参仙梁公一派,咦,这招‘大三拍、金绞剪’却是江南的子午代药剑。他拳法真多,不成啦,不成啦,还不向左?”
彭连虎拳法灵动,虚实互用,到第八招上,左手一晃,右拳抢出,黄蓉知他左手似虚乃实,右拳如实却虚,正要向右闪避,忽听欧阳公子叫破,心念一动,急往彭连虎左掌上撞去,用的一招“寒冰暴至”却是西域“雪山八套”中的精妙家数。欧阳公子笑道:“啊,用起区区同乡的拳法来啦。”
彭连虎听欧阳公子暗中指点,心下著恼,心想:“难道我就毙不了你这ㄚ头?”他号称“千手人屠”,生性最是残忍不过,初时见黄蓉年幼貌美,尚有容情之意,这时拆了八招,她居然用八家不同的武功对付,如何不怒,第九招“推窗望月”,竟自用上了十成力,左掌阴,右掌阳,一柔一刚,同时并到。
黄蓉暗叫不妙,正待疾退闪躲,其势已是不及,眼见拳锋掌力迫到面门,稍一迟疑,立时就是脑浆迸裂之祸,急忙头一低,双臂内弯,手肘向前,似箭般向敌人胸口撞去。彭连虎适才这一招去势虽猛,知她尚能拆解,但接著第十招料得她万难招架,倏然间见她以攻为守,袭向自己要害,第十招“星落长空”本已使出一半,悬崖勒马般硬生生扣住不发,叫道:“你是黑风双煞门下!”右臂一振,黄蓉向后跌出了七八步。
彭连虎此言一出,众人都是耸然动容。除了赵王完颜烈外,阁中个个都是江湖上的大行家,对黑风双煞武林中人人忌惮,虽然听说铜尸陈玄风已死,但无人亲眼目睹,谁都不敢拿准。彭连虎第十招本来决意痛下杀手,但在第九招中忽然看出黄蓉的本门武功竟是黑风双煞一路,心中一惊,这个连杀百人不眨一眼的魔头,竟然敛手跃开。
黄蓉被他一推,险险跌倒,待得勉力定住,左胸被他震得隐隐作痛,正要答话,静夜中远处传来一声大叫,正是郭靖的声音,叫声中带著惊慌愤怒,似乎遇到了极大危险。黄蓉情切关心,不禁花容失色。
原来郭靖被梁子翁按在地下,手上腿上脉门被他同时拿住,全身登时疲软无力,动弹不得,倏觉梁子翁张口来咬自己咽喉,危急中也不知从那里斗然间来了一股神力。只觉一股热气从丹田行到四肢,用力一挣,梁子翁竟是按他不住。原来郭靖服用奇蛇宝血之后,与完颜康一番激斗,药力散发,行到了周身,这时被梁子翁一拿一按,来力奇大,他抗力也强,一激一引,竟将蛇血药力与丹阳子马钰所授的玄门正宗上乘内功,如水乳交融般结在一起,一个“鲤鱼打挺”已跃起身来。
梁子翁被他一挣,双手竟自虎口迸裂,鲜血长流,当下又惊又怒,反手就是一掌。郭靖向前一跃,但梁子翁掌法如风,这一掌如何避得开?拍的一声,背心早著。这一下与完颜康的拳头可大不相同,奇痛彻骨。郭靖只吓得心胆俱寒,那敢逗留,急步向前奔逃。他轻功本好,服了蛇血之后,更是功力大进,在花园中假山花木之间东西奔窜,梁子翁一时倒拿他不住。郭靖逃了一阵,稍一迟缓,嗤的一声,后心衣服被梁子翁撕了一大片下来,背上同时被手爪抓起了五条血痕,很是疼痛。
郭靖大骇,没命的奔逃,眼见前面正是王妃所居的农舍,一跃而入,只盼黑暗中梁子翁找他不到,得以脱却此难。他先伏在墙后,不敢动弹,只听梁子翁与完颜康一问一答,慢慢走近,心想:“王妃心慈,或能救我。”危急中不暇再想,直闯进房,只见房中烛火尚明。那王妃却在另室。郭靖四下一望,见东边厢有一板橱,于是打开橱门,缩身入内,再将橱门关上,把金刀握在手里,刚松得一口气,只听脚步声响,一人走进房来,郭靖从橱缝中望出去,见进来的正是王妃。
她坐在桌边,望著烛火呆呆出神。不久完颜康进来,问道:“妈,没坏人进来吓您么?”王妃摇摇头,完颜康退了出去,与梁子翁到另外地方搜查去了。
王妃关上了门,准备安寝。郭靖心想:“待她吹灭烛火,我就从窗里逃出去。想来蓉弟早已回去啦。”忽然窗格一响,一人推窗跳了进来。郭靖和王妃都大吃一惊,王妃更是失声而呼,看那人时,正是那自称穆易的杨铁心。
他忽然这时闯进来,不但王妃惊愕异常,连郭靖也大出意料之外。他只道杨铁心早已带了女儿逃出王府,岂知他仍在此处。王妃定了神,看清楚是杨铁心,说道:“你快走吧,别让他们见到。”杨铁心道:“多谢王妃的好心!我不亲自来向你道谢,死不瞑目。”但语气之中,竟是含著十分酸苦辛辣之意。王妃叹道:“那也罢了。这本是我孩儿不好,委曲了你们父女两位。”
杨铁心在室中四下打量,心中一阵难过,眼眶一红,忍不住要掉下眼泪来,伸袖子在眼上抹了抹,走到墙旁,取下壁上所挂的铁枪,拿近枪杆一看,只见近枪尖六寸处赫然刻著「铁心杨氏”四字。杨铁心在枪上抚挲良久,叹道:“枪尖生锈了。这枪好久不用啦。”
王妃见他行动奇怪,温言道:“请您别动这枪。”杨铁心道:“为什么?”王妃道:“这是我最宝贵的东西。”杨铁心应了一声道:“嗯。”把枪挂回墙头,向枪旁的铁犁凝目片刻,说道:“犁头损啦,明儿叫东村的张木儿加一斤半铁打一打。”王妃听了这话,全身颤动,半晌说不出话来,凝望著杨铁心道:“你……你说什么?”杨铁心道:“我说犁头损啦,明儿叫东村的张木儿加一斤半铁打一打。”王妃双脚酸软无力,跌在椅上,颤声道:“你……你是谁?你怎么……怎么知道我丈夫去世那一夜……那一夜所说的话。”
读者们想来都已知道,这王妃就是杨铁心的妻子包惜弱了。她家破人亡,举目无亲,只道丈夫已死,只得随完颜烈北来,禁不住他低声下气的相求,无可奈何之下终于嫁了他做王妃。她在王府之中,十八年来容颜并无多大改变,但杨铁心奔走江湖,风霜侵磨,早已非复旧时少年子弟的模样,所以虽在斗室之中重行相会,包惜弱竟未认出眼前那人就是丈夫。
杨铁心不答,走到板桌旁边,拉开抽屉,只见里面放著几套男人的青布衫裤,正与他从前所穿著的一模一样,他取出一件布衫,在身上一披,说道:“我衣衫够穿啦!你身子弱,又有了孩子,好好儿多歇歇,别再给我做衣裳。”
包惜弱听他这句话,正是十年前她怀著孕给他做了一件新衫之后说的,抢到杨铁心身边,捋起他的衣袖,果见他左臂之上有一个伤疤,这时再无疑心,抱著丈夫放声痛哭,抽抽咽咽道:“我不怕,你快带我去……我跟你到阴间一块儿死了,我宁愿做鬼,跟你在一起。”
杨铁心抱著妻子,两行热泪流了下来,过了好一阵,才道:“你瞧我是鬼么?”包惜弱紧紧搂著他道:“不管你是人是鬼,我总是不放开你。”顿了一顿道:“难道你没死?难道你还活著?”杨铁心正要答覆,忽听完颜康在窗外道:“妈,你怎么又伤心啦?你在跟谁说话?”
包惜弱一惊道:“我没事,就睡啦。”完颜康刚才明明听见室内人声,起了疑心,绕到门口,轻轻打了几下门,道:“妈,我有话对你说。”包惜弱道:“明天再说吧,现在我倦得很。”完颜康见母亲不肯开门,疑心更甚,道:“只说几句话就走。”杨铁心知他定要进来,走到窗边想越窗而出,一推窗子,那窗却被人在外面反扣住了。
包惜弱指了指板橱,要他进去。杨铁心与爱妻劫后重逢,却也舍不得就走,开了橱门,提腿进去,这一开橱门,房内三人同时吃惊,包惜弱乍见郭靖,禁不住叫了出来。
完颜康见母亲惊呼,更是担心,只怕有人加害于她,肩头在门上一撞,门闩立断,门板飞起,直闯进来。郭靖一把将杨铁心拉进板橱,关上了橱门。
完颜康见母亲脸色苍白,颊有泪痕,但房中却无别人,甚为奇怪,忙问:“妈,出了什么事?”包惜弱定了定神道:“没事,我心里不大舒服。”完颜康走到母亲身边,靠在她的怀里,说道:“妈,我不再胡闹啦,你别伤心,是儿子不好。”包惜弱道:“嗯,你去吧,我要睡啦。”完颜康道:“妈,没人进来过么?”包惜弱心中一惊道:“谁?”完颜康道:“王府混进来了奸细。”包惜弱道:“是么?你快去睡,这种事情你别理会。”完颜康笑了笑道:“那些卫兵真够脓包的。妈,你休息吧。”请了个安,正要退出,突然间见板橱中露出一片男子的衣角,心中疑云大起。
他生性机灵,当下不动声色,坐了下来,斟了一杯茶,慢慢喝著,心中暗地琢磨:“橱中藏著一个人,不知妈是否知道?”喝了几口茶,站起来缓步走动,道:“妈,儿子今天的枪使得好不好?”包惜弱道:“下次不许你再仗势欺人。”完颜康道:“仗什么势啊?我和那浑小子是凭真本事一拳一枪的比武。”他一面说,一面从壁上摘下铁枪,一抖一收,红缨一扑,一招“起凤腾蛟”,猛向板橱门上刺去,这一下直戳进去,郭靖与杨铁心不知抵御,眼见是不明不白的送了性命。包惜弱一急,登时晕了过去。
完颜康枪尖未到橱门,已自收转,心想:“嗯,妈知道橱里有人。”把铁枪靠在身旁,扶起母亲,眼睛却注视著橱中动静。包惜弱悠悠醒转,见板橱好好的未被刺破,大为喜慰,但这一惊一喜,身体已是支持不住。完颜康大为恚怒,道:“妈,我是你的亲生儿子么?”包惜弱道:“当然是啊,你问这个干么?”完颜康道:“那么为什么有许多事你要瞒著我?”包惜弱思潮起伏,心想:“今日之事,必得向他说明,让他们父子相会。然后我再自求了断,我既失了贞节,铸成大错,今生今世不能再和铁心重圆的了。”言念及此,泪珠如线般滚了下来。
完颜康见母亲今日神情大异,心中又惊又疑。包惜弱道:“你好生坐著,仔细的听我说。”完颜康依言坐了。手中却仍绰著那枝铁枪,包惜弱道:“你瞧枪上四个什么字?”完颜康道:“我小时就问过妈了,你不肯对我说那杨铁心是谁。”包惜弱道:“现在我要跟你说了。”
杨铁心躲在橱内,母子两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心中不禁砰然而动,暗道:“她现在是王妃,岂能肯再跟我这草莽匹夫?她泄露我的行藏,莫非要叫她儿子来加害于我么?”只听包惜弱道:“这枝枪本来在江南大宋京师临安府牛家村,是我派人千里迢迢去取来的,墙上那个半截犁头,这屋子里的桌子、凳子、板橱、木床,没一件不是从临安运来的。”完颜康道:“我一直不明白,妈为什么一定要住在这破破烂烂的地方,儿子给你拿些家俱来,你总是不要。”包惜弱道:“你说这地方破烂么?我觉得比王府里的那些画栋雕梁的楼阁要好得多呢!孩子,你没福气,没能和你亲生的爹爹妈妈一起住在这破烂的地方。”
杨铁心心头一震,完颜康笑道:“妈,你越说越奇怪啦,爹爹怎能住在这里?”包惜弱叹道:“可怜他十八年来东奔西走,流落江湖,要想安安稳稳的住在这屋子里,那里能够呢。”完颜康睁大了眼睛,颤声道:“妈,你说什么?”包惜弱厉声道:“你知道你亲生的爹爹是谁?”完颜康道:“我爹爹是当今御弟、爵封赵王的便是,妈你问这个干么?”
包惜弱站起身来,抱住铁枪,泪如雨下,哭道:“孩子,你不知道,那也怪你不得,这……这便是你亲生爹爹所用的铁枪……”指著枪上的名字道:“这才是你亲生爹爹的名字!”完颜康身体打战,叫道:“妈,你神智糊涂啦,我请太医去。”包惜弱道:“我糊涂什么?你道你是大金国的人么?你是汉人啊!你不叫完颜康,你是叫作杨康!”
郭靖一听“杨康”两字,心想这名字好熟,是那里听见过的?随即想起;自己幼时曾有一柄匕首,柄上刻著「杨康”两字,后来在荒山上一匕首刺死了铜尸陈玄风,那匕首留在他的身上,就此不见。
完颜康惊疑万分,转身道:“我请爹爹去。”包惜弱道:“你爹爹就在这里!”大踏步走到板橱门边,拉开橱门,牵著杨铁心的手走了出来。完颜康大叫一声;“啊,是你!”行走蹬虎,归正门朝天一柱香,枪尖闪闪,直奔杨铁心的咽喉。包惜弱叫道:“这是你亲生的爹爹啊,你还不信么?”一头往墙上撞去,蓬的一声,倒在地下。
完颜康大惊,回身撤步,收枪看母亲时,只见他满头鲜血,呼吸细微,存亡未卜。他倏遭大变,一时束手无策。杨铁心俯身抱起妻子,夺门就往外闯。完颜康叫道:“快放下!”上步“孤雁出群”,枪势如风,往他背心刺来。
第三十五回 铁枪庙中
船靠岸边,走上二三十人来,彭连虎、沙通天等人均在其内。最后上岸的一高一矮,高的是大金国赵王完颜洪烈,矮的却是铁掌帮帮主裘千侧。看来完颜洪烈恃有欧阳锋、裘千侧两人出马,这番比武有胜无败,居然亲自再下江南。
黄蓉指着裘千仞道:“爹,女儿曾中了这老儿一掌,险些送了性命。”
黄药师在归云庄上见过裘千仞出丑,却不知是裘千丈冒充,心想凭他这点微未道行,怎能把女儿打伤,颇觉奇怪。这时欧阳锋已与完颜洪烈等人会在一起,低声计议。
过了半晌,欧阳锋走到洪七公身前,说道:“七兄,待会比武,你两不相助,这可是你亲口说过的?”洪七公心想:“我是有心无力,要助也无从助起。”只得答道:“甚么待会不待会的,我是说八月十五。”欧阳锋道:“就是这样。药兄,全真派与江南七怪寻你晦气,你是一代宗主,跟这些人动手失了身分,待兄弟给你打发,你只袖手旁观如何?”
黄药师眼看双方阵势:洪七公倘不出手,全真诸子势必尽遭欧阳锋的毒手,全真派不免就此覆灭;要是郭靖助守“天璇”,欧阳锋就不是北斗阵的对手;但如这傻小子仍是一味与自己纠缠,形势又自不同,心想:“郭靖这小子乳臭未干,全真一派的存亡祸福却系于他一念之间,王重阳地下有知,也只有苦笑了。”
欧阳锋见他神色漠然,不答自己的问话,心想时机稍纵即逝,若是老顽童周伯通到来,倒是不易对付,长啸一声,叫道:“大家动手啊,还等甚么?”
洪七公怒道:“你是说人话还是放狗屁?”欧阳锋向天上一指,笑道:“子时早过,现下已是八月十五清晨了。”洪七公抬起头来,只见月亮微微偏西,一半被乌云遮没,果然已是子未丑初。欧阳锋蛇杖点处,斗然间袭到了丘处机胸前。
全真六子见大敌当前,彭连虎又在旁虎视眈眈,心想今日只要稍有不慎,势必一败涂地,当下抖擞精神,全力与欧阳锋周旋,只接战数合,六人不禁暗暗叫苦。这时西毒有意要在众人之前逞威,施展的全是凌厉杀手,尤其蛇杖上两条毒蛇或伸或缩,忽吞忽吐,更是令人防不胜防。丘处机、王处一等数次出剑攒刺,却哪里刺得着?
黄蓉见郭靖怒视父亲,只是碍着洪七公,迟迟不敢出手,灵机一动,说道:“整日价嚷甚么报仇雪恨,哼,当真是杀父仇人到了,却又害怕。”郭靖被她一言提醒,瞪了她一眼,心想:“先杀金狗,再找黄药师不迟。”拔出匕首,向完颜洪烈直奔过去。
沙通天与彭连虎同时抢上,挡在完颜洪烈面前。郭靖匕首反腕斜刺,彭连虎举起判官双笔封架,铮的一响,只震得虎口发麻,郭靖却已抢过二人。
沙通天“移形换位”之术没将他挡住,忙飞步追去。灵智上人与梁子翁各挺兵刃在前拦截。
郭靖闪过梁子翁发出的两枚透骨钉,双手连剑带掌,使一招“羝羊触藩”,和身冲将过去。梁子翁见来势凌厉,急忙卧地滚避。灵智上人身驱肥大,行动不便,又想自己若也闪开,敌人便已抢到赵王爷面前,当即举起双钹强挡他这一招,却听得当当两声大响,双钹被掌力震得飞向半空,郭靖的掌风却又迎面劈到。灵智上人自恃掌力造诣深厚,兼之手上有毒,当即挥掌拍出,斗觉胸口气窒,臂膀酸麻,手掌软软垂下,腕上关节己被震脱,毒掌功夫竟是半点也没能使上。他头脑中一团混乱,呆立不动。郭靖此时若乘势补上一掌,立时便要了这藏僧的性命,但他志在击杀完颜洪烈,更不向灵智上人多瞧一眼。两面大铜钹从空中黄光闪闪的先后落将下来。当的一声,第一面铜钹正中灵智上人头顶,幸好是平平跌落,否则钹边锋利如刀,势须将这藏僧的光头一分为二,跟着又是当的一声,这一次更是响亮,却是第二面铜钹落下,双拔互击,响声嗡嗡不绝,从湖面上远远传送出去。
完颜洪烈见郭靖足不停步的连过四名高手,倏忽间抢到面前,不禁大骇,叫声:“啊也!”拔步飞奔。郭靖挺剑赶去,只追出数步,眼前黄影闪动,双掌从斜刺里拍到。郭靖侧身避过,短剑刺出,身子却被来掌带得一晃,急忙踏上一步,见敌人正是铁掌帮帮主裘千仞。郭靖知他武功在自己之上,顾不得再追杀仇人,当下右剑左掌,凝神接战。
彭连虎见郭靖被裘千仞缠住,梁子翁与沙通天双双守在完颜洪烈身前,险境已过,当下纵到柯镇恶身前,笑道:“柯大侠,怎么江南七怪只来了一怪?”
柯镇恶的铁仗已被黄蓉甩入南湖,耳听得敌人出言奚落,挥手发出一枚铁菱,随即向后跃开。月色朦胧下铁菱来势劲急,彭连虎吃过这剧毒暗器的大苦头,当真是惊弓之鸟,实不敢挥判官笔去挡击,忙挺双笔在地下急撑,凭空跃起,只听嗤的一声,铁菱刚好从脚底擦过。他见柯镇恶手中并无兵刃,一咬牙,提笔疾上。
柯镇恶足有残疾,平时行走全靠铁仗撑持,耳听得敌人如风而至,只得勉力再向旁跃开两步,落地时左足一软,险些摔倒。彭连虎大喜,左笔护身,防他突施救命绝招,右笔便往他背心猛砸下去。柯镇恶听声辨形,打滚避开。
彭连虎的镔铁判官笔打在地下石上,溅起数点火星,骂道:“贼瞎子,恁地奸滑!”左笔跟着递出。
柯镇恶又是一滚,嗤的一声,还了一枚铁菱。灵智上人左手捧着右手手腕,正自以藏语叽哩咕噜地骂人,陡见柯镇恶滚到身旁,便提脚直端下去。
柯镇恶听得风声,左手在地下一撑,斜斜窜出。可是他避开了藏僧这一踹,再躲不开了双笔齐至,只觉后心一痛,暗叫不好,只得闭目待死,却听一声娇叱:“去罢!”接着一声:“啊唁!”又是蓬的一声。原来黄蓉使打狗棒法带住铁笔,顺势旁甩,摔了彭连虎一交。这棒法便是适才甩去柯镇恶铁仗那一招,只是彭连虎紧紧抓住判官笔,说甚么也不肯脱手,便连人带笔一齐摔出。
彭连虎又惊又怒,爬起身来,见黄蓉使开竹棒护着柯镇恶,让他站起身来,柯镇恶骂道:“小妖女,谁要你救我?”黄蓉叫道:“爹,你照顾这瞎眼浑人,别让人伤了。”说着奔去相助郭靖,双战裘千仞,柯镇恶呆立当地,一时迷茫不知所措。
彭连虎见黄药师站得远远的,背向自己,似乎没听到女儿的言语,当下悄悄掩到柯镇恶身后,判官笔斗然打出。这一招狠毒迅猛,兼而有之,即令柯镇恶铁仗在手,也未必招架得了,眼见得手,突听嗤的一声,一物破空飞至,撞在他判官笔上,炸得纷碎,却是小小一粒石子。这一下只震得他虎口疼痛,判官笔摔在地下。彭连虎大吃一惊,不知此石从何而至,怎地劲力大得这般出奇,但见黄药师双手互握,放在背后,头也不回的望着天边乌云。
柯镇恶在归云庄上听到过这弹指神通的功夫,知是黄药师出手相救,反而怒火大炽,向他身后猛扑过去,叫道:“七兄弟死剩一个,留着何用?”
黄药师仍不回头,待他欺近背心尚有三尺,左手向后轻轻挥出。柯镇恶但觉一股大力推至,不由自主的向后仰跌,坐倒在地,只感气血翻涌,一时再也站不起来。
此时天空愈黑,湖上迷迷蒙蒙的起了一阵浓雾,涌上土洲,各人双脚都已没入雾中。
郭靖得黄蓉相助,已与裘千仞战成平手。那边全真派却已迫蹙异常,郝大通腿上给蛇仗扫中,孙不二的道袍给撕去了半边。王处一暗暗心惊,知道再斗下去,过不多时己方必有人非死即伤,乘着马钰与刘处玄前攻之际,从怀中取出一个流星点起,只听嘶的一声,一道光芒划过长空。
原来全真七子每人均收了不少门徒,是以教中第三代弟子人数众多,除尹志平外,如李志常、张志敬、王志但、祁志诚。张志仙、赵志敬等均是其中的佼佼者。这次嘉兴烟雨楼比武,七子深恐彭连虎、沙通天等携带大批门徒噗罗企图倚多为胜,是以将门下弟子也都携来嘉兴,要他们候在南湖之畔,若见流星升起,便赶来应援。这时王处一见局面不利,便放出了流星。但大雾猕漫,相隔数尺便即人形难辨,只怕众弟子未必能冲雾而至。
再斗一阵,白雾愈重,各人裹在湿气之中都感窒闷,天上黑云也是越积越厚,穿过云层透射下来的月光渐渐微弱,终于全然消失。众人各自惊心,虽不罢斗,却是互相渐离渐远,出招之际护身多而相攻少。
郭靖、黄蓉双斗裘千仞,突然一阵浓雾涌到,夹在三人之间。郭靖见裘、黄二人身形忽隐,当即抽身去寻完颜洪烈。
他睁大双目,要找完颜洪烈头顶金冠的闪光,但大雾密密层层,看不出三尺之外,正东奔西突寻找间,忽听雾中一人叫道。“我是周伯通,谁找我打架啊?”郭靖大喜,要诗答话,丘处机已叫了起来:“周师叔,你老人家好啊?”
就在此时,乌云中露出一个空隙,各人突见敌人原来近在咫尺,一出手就可伤到自己,不约而同的惊叫后跃。
周伯通笑嘻嘻的站在众人之间,高声说道:“人这么多啊,热闹得紧,妙极,妙极!”右手在左臂弯里推了几下,搓下一团泥垢,说道:“给你吃毒药!”往身旁沙通夭嘴里塞去。沙通天急闪,饶是他移形换位之术了得,仍是没能闪开,被周伯通左手揪住,将泥垢塞入了口中。他吃过老顽童的苦头,知道若是急忙吐出,势须挨一顿饱打,只得闷声不响的含在口里,料知此丸无毒,倒也并不害怕。
王处一见周伯通突然到来,大喜过望,叫道:“师叔,原来你当真没给黄岛主害死。”周伯通怒道:“谁说我死了?黄老邪一直想害我,十多年来从没成功。哈,黄老邪,你倒再试试看。”说着挥拳向黄药师肩头打去。
黄药师不敢怠慢,还了一招神剑落英掌,叫道:“全真教的杂毛老道怪我杀了你,跟我缠夹不清,说是要为你报仇。”周伯通怒道:“你杀得了我?
别吹牛!我几时给你杀死过了?你瞧清楚了,我是人还是鬼?”胡言乱语,越打越快。黄药师见他不可理喻,真正缠夹不清的倒是此公,但出招却是精妙奇幻,只得全力接战。
全真诸子满以为师叔一到,他与黄药师就可联手对付欧阳锋,哪知这位师叔不会听话,霎时之间与黄药师斗了个难解难分。马钰连叫:“师叔,别跟黄岛主动手!”欧阳锋接口道:“对,老顽童,你决不是黄老邪敌手,快逃命要紧。快逃,快逃!”周伯通被他一激,越加不肯罢手。黄蓉叫道:“老顽童,你用《九阴真经》上的功夫与我爹爹过招,你师兄在九泉之下怎生说?”
周伯通哈哈大笑,得意之极,说道:“你瞧我使的是经上功夫么?我费了好大劲儿才把经文忘记了。嘿嘿,学学容易,忘记可真麻烦!我使的是七十二路空明拳,老顽童自己想出来的,跟《九阴真经》有屁相干?”
黄药师在桃花岛上与他动手之时,觉得他拳脚劲力大得出奇,这时见他拳法虽然精奇,劲力却已较前减弱,只堪堪与自己打了个平手,正自奇怪,听他这么说,不禁暗暗纳闷,不知他使了甚么希奇古怪法儿,方能将一门上乘武功硬生生从自身驱除出去。
欧阳锋从雾中隐约见到周伯通与黄药师斗得紧急,暗自心喜,但又怕他打败黄药师后便与全真诸子联手对付自己,心想乘此良机,正好先破北斗阵,当下挥动蛇杖,着着进击,北斗阵顷刻间险象环生。王处一与刘处玄大叫:“周师叔,先杀欧阳锋!”
周伯通见众师侄情势危急,于是左掌右拳,横劈直攻,待打到黄药师面前时,忽地哈哈一笑,拳变掌,掌成拳,横直互易。黄药师万料不到他出此怪招,急伸臂相格时,眉梢已被他掌尖拂中,虽未受伤,却是热辣辣的一阵疼痛。周伯通一掌拂中对方,倏地惊觉,左手拍的一声,在自己右腕上打了一记,骂道:“该死,该死,这是《九阴真经》中的功夫!”黄药师微微一怔,手掌已递了出去,这一招也是快速无论,无声无息的在周伯通肩上一拍。
周伯通弯腰沉肩,叫声:“哎唁!报应得好快。”
浓雾猕漫,越来越难见物。郭靖怕两位师父遭逢不测,伸手扶起柯镇恶,挽着他臂膀走到洪七公身旁,低声道:“两位师父且到烟雨楼上歇歇,等大雾散了再说。”
只听黄蓉叫道:“老顽童,你听不听我的话?”周伯通道:“我打不赢你爹爹,你放心。”黄蓉叫道:“我要你快去打老毒物,可不许杀了他。”
周伯通道:“为甚么?”他口中不停,拳脚上丝毫不缓。黄蓉叫道:“你不听我吩咐,我可要将你的臭史抖出来啦。”周伯通道:“甚么臭史?胡说八道。”黄蓉拖长了声音道:“好,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这两句话只把周伯通吓得魂飞魄散,忙道:“行,行,听你话就是。老毒物,你在哪里?”
只听马钰的声音从浓雾中透了出来:“周师叔,你占北极星位围他。”
黄蓉又道:“爹,这裘千仞私通番邦,是个大大奸贼,快杀了他。”黄药师道:“孩子,到我身边来。”重雾之中,却不见裘千仞到了何处。但听得周伯通哈哈大笑,叫道:“老毒物,快跪下来给你爷爷磕头,今日才饶你性命。”
郭靖将洪、柯二人送到楼边,回身又来寻找完颜洪烈,岂知适才只到烟雨楼边这一转身,不但完颜洪烈影踪不见,连沙通天、裘千仞等也不知去向。
又听得周伯通叫道:“咦,老毒物呢?逃到哪里去啦?”
此时湿雾浓极,实是罕见的异象,各人近在身畔,却不见旁人面目,只影影绰绰的见到些模糊的人形,说话声音听来也是重浊异常,似是相互间隔了甚么东西。众人虽屡经大敌,但这时斗然间都似变了瞎子,心中无不惴惴。
黄蓉靠在父亲身旁,马钰低声发号施令,缩小阵势。人人侧耳倾听敌人的动静。
一时之间,四下里寂静无声。过了一会,丘处机忽然叫道:“听!这是甚么?”只听得周围嗤嗤嘘嘘,异声自远而近。
黄蓉惊叫:“老毒物放蛇,真不要脸!”洪七公在楼头也已听到,高声叫道:“老毒物布蛇阵,大伙快到楼上来。”周伯通的武功在众人中算得第一,可是他生乎怕极了蛇,发一声喊,抢先往烟雨楼狂奔。他怕毒蛇咬自己脚跟,楼梯也不敢上了,施展轻功跃上楼去,坐在楼顶最高的屋脊之上,兀自心惊胆战。
过不多时,蛇声愈来愈响。黄蓉拉着父亲的手奔上烟雨楼。全真诸子手牵着手,摸索上楼。尹志平踏了个空,一个倒栽葱摔了下去,跌得头上肿了一个瘤,忙爬起来重新抢上。
黄蓉没听到郭靖声音,心中挂念,叫道:“靖哥哥,你在哪里?”叫了几声,不听答应,更是担心,说道:“爹,我去找他。”只听郭靖冷冷的道:“何必你找?以后你也不用叫我。我不会应你的!”原来他就在身边。
黄药师大怒,骂道:“浑小子,臭美么?”横臂就是一掌。郭靖低头避开,正要还手,却听嗖嗖箭响,几枝长箭腾腾腾的钉在窗格之上。众人吃了一惊,只听得四下里喊声大作,羽俞纷纷射来,黑暗中不知有多少人马,又听得楼外人声喧哗,高叫:“莫走了反贼!”
王处一怒道:“定是金狗勾结嘉兴府贪官,点了军马来对付咱们!”丘处机叫道:”冲下去杀他个落花流水。”郝大通叫道:“不好,蛇,蛇!”
众人听得箭声愈密,蛇声愈近,才知原来完颜洪烈与欧阳锋暗中安排下了毒计,只是这场大雾却不在众人意料之中,是祸是福,倒也难说。洪七公叫道:“挡得了箭,挡不了蛇。避得了蛇,又避不了箭!大伙儿快退。”只听周伯通在楼顶破口大骂,双手接住了两枝长箭,不住拨打来箭。
那烟雨楼三面临水。官军乘了小舟围着烟雨楼放箭,只因雾大,一时却也不敢逼近。
洪七公叫道:“咱们向西,从陆路走。”他是天下第一大帮会的首领,随口两下呼喝,自有一股威势。混乱之中,众人都依言下楼,摸索而行,苦在睁目瞧不出半尺,哪里还辨东西南北?当下只得拣箭少处而行,各人手拉着手,只怕迷路落单。
丘处机、王处一手持长剑,当先开路,双剑合壁,舞成一团剑花,抵挡箭雨。
郭靖右手拉着洪七公,左手伸出去与人相握,触手处温软油腻,握到的却是黄蓉的小手。他心中一怔,急忙放下,只听黄蓉冷冷的道:“谁要你来睬我?”
猛听得丘处机叫道:“快回头,前面遍地毒蛇,闯不过去!”黄药师与马钰殿后,阻挡追兵,听到丘处机叫声,急忙转头。黄药师折下两根竹枝,往外扫打。烟雾中只听得蛇声吱吱,一股腥臭迎面扑来。黄蓉忍耐不住,哇的一声,呕了出来。黄药师叹道:“四下无路可走,大家认了命罢!”掷下竹枝,把女儿横抱在手。
以众人武功,官兵射箭原本挡不住去路,但西毒的蛇阵中毒蛇成千成万,只要给咬上一口,立时便送了性命。众人听到蛇声,无不毛骨惊然。黄药师玉萧已折,洪七公金针难施,最难的还是在大雾迷蒙,目不见物,纵然有路可逃,也是无从寻找。
正危急间,忽听一个人冷冷的道:“小妖女,竹棒给我瞎子。”却是柯镇恶的声音。黄蓉听他说到“瞎子”二字,即明其意,心中一喜,忙将打狗棒递了过去。柯镇恶不动声色,接棒点地,说道:“大伙儿跟着瞎子逃命罢,烟雨楼边向来多烟多雾,有啥希奇?否则又怎会叫作烟雨楼?”
他是嘉兴本地人氏,于烟雨楼旁所有大道小路自幼便皆烂熟于胸,他双目盲了,平时不及常人,这时大雾濛漫、乌云满天,对他却毫无障碍。他察辨蛇嘶箭声,已知西首有条小路并无敌人,当下一跷一拐的领先冲出。岂知这小路近数年来种满青竹,其实已无路可通。柯镇恶幼时熟识此路,数十年不来,却不知小路已成竹林,只走出七八步便竹丛挡道,无法通行。丘处机、王处一双剑齐出,竹杆纷纷飞开,众人随后跟来。马任大叫:“周师叔,快来,你在哪里?”周伯通坐在楼顶,听得四周都是蛇声,哪敢答应?只怕毒蛇最爱咬的便是老顽童身上之肉,若给群蛇听到自己声音,那还了得?
众人行出十余丈,竹林已尽,前面现出小路,耳听得蛇声渐远,但官军的呐喊声却愈来愈响,似是有人绕道从旁包抄。群雄怕的只是蛇群,区区官军怎放在眼内,刘处玄道:“郝师弟,你我去冲杀一阵,杀几名狗官出气。”
郝大通应道:“好!”两人提剑欲上,突然箭如蝗至,两人忙舞剑挡架。
再走一会,已至大路,电光乱闪,霹雳连响,大雨倾盆而下,只一阵急雨,雾气转瞬间给冲得干干净净,虽然仍是乌云满天,但人影已隐约可辨。
众人都道:”好了,好了,大雾可散啦。”柯镇恶道:“危难已过,各位请便。”将竹棒递给黄蓉,头也不回的径向东行。
郭靖叫道:“师父!”柯镇恶道:“你送洪老侠往安稳处所养伤,再到柯家村来寻我。”郭靖应道:“是!”
黄药师接住一枝射来的羽箭,走到柯镇恶面前,说道:“若非你今日救我性命,我也不愿对你明言……”柯镇恶不待他话完,迎面一口浓痰,正好吐在他鼻梁正中,骂道:“今日之事,我死后无面目对六位兄弟!”黄药师大怒,举起手掌。郭靖见状大惊,飞步来救,心想这一掌拍将下去,大师父哪里还有性命?
他与柯、黄二人相距十余步,眼见相救不及,微光中却见黄药师举起了的手缓缓放下,哈哈大笑,说道,“我黄药师是何等样人,岂能跟你一般见识?”举袖抹去脸上痰沫,转身向黄蓉道:“蓉儿,咱们走罢!”郭靖听了他这几句话,心下大疑,疑心甚么却是模糊难明,只隐隐觉得有甚么事情全然不对,霎时之间,又如眼前出现了一团浓雾。
猛听得喊声大作,一群官兵冲杀过来。全真六子各挺长剑,杀入阵去。
黄药师不屑与官兵动手,回身挽着洪七公手臂,说道,“七兄,咱们老兄弟到前面喝几杯再说。”洪七公正合心意,笑道:“妙极,妙极!”转瞬间两人没入黑暗之中。
郭靖欲去相扶柯镇恶,一小队官兵已冲到跟前。他不欲多伤人命,只伸双臂不住将官兵推开。混乱中但听得丘处机等大呼酣斗,原来官兵队中杂着完颜洪烈带来的亲军,还有裘千仞手下的铁掌帮众,强悍殊甚,一时杀之不退,郭靖只怕师父在乱军中遭害,大叫:“大师父,大师父,你在哪里?”
这时厮杀声、兵刃声乱成一片,始终不闻柯镇恶答应。
黄蓉从柯镇恶手中接过竹棒后,便一直在他身旁,见他唾吐父亲,争端又起,心想这事闹到这个地步,一生美梦,总是碎成片片了。此后军马冲杀过来,她却倚树悄然独立,大队兵马在她身旁奔驰来去,她恍似不闻不见,只是呆呆出神,忽听得“啊哟”一声呼叫,正是柯镇恶口音。她循声望去,只见他倒在路边,一名军官举起长刀,向他后心砍落。
柯镇恶滚地避开,坐起身子回手一拳,将那军官打得昏了过去,刚挺腰想要站起,又即摔倒。黄蓉奔近看时,原来他腿上中了一箭,当下拉住他臂膀扶了起来。柯镇恶用力摔脱她手,可是他一足本跛,另一足中箭后酸软无力,身子摇晃几下,向前扑出,又要跌倒。黄蓉伸右手抓住他后领,冷笑道:“逞甚么英雄好汉?”左手轻挥,已使“兰花拂穴手”拂中了他右肩“肩贞穴”,这才放开他衣领,抓住他左臂。柯镇恶侍要挣扎,但半身酸麻,动弹不得,只得任由她扶住,口中不住喃喃咒骂。
黄蓉扶着他走出十余步,躲在一株大树背后,只待喘息片刻再行,官兵忽然见到二人,十余枝羽箭嗖嗖射来。黄蓉抢着挡在前面,舞竹棒护住头脸,羽箭都射在她软猬甲上。柯镇恶听着箭声,知她舍命相救,心中一软,低声道:“你不用管我,自己逃罢!”黄蓉哼了一声,道:“我偏要救你,偏要你承我的情。瞧你有甚么法子?”二人边说边行,避到了一座矮墙之后。羽箭虽已不再射来,但柯镇恶身子沉重,黄蓉只累得心跳气喘,没奈何倚墙稍息。柯镇恶叹道:“罢罢罢,你我之间,恩怨一笔勾销。你去罢,柯瞎子今后算是死了。”黄蓉冷冷的道:“你明明没死,干么算是死了?你不找我报仇,我却偏要找你。”竹棒倏伸倏缩,已点中了他双腿弯里的两处“委中穴”。
这一下柯镇恶全没防备,登时委顿在地,暗暗自骂胡涂,不知这小妖女要用甚么恶毒法儿折磨自己,心中急怒交迸,只听得脚步细碎,她已转出矮墙。
这时厮杀之声渐远渐低,似乎全真诸子已将这一路官兵杀散,人声远去之中,隐隐又听得郭靖在大叫“大师父”,只是呼声越来越远,想是找错了方向,待要出声招呼,自己伤后中气不足,料来他也难以听见。又过片刻,四下一片寂静,远处公鸡此起彼和。柯镇恶心想,“这是我最后一次听到鸡啼了!明天嘉兴府四下里公鸡啼声仍是一般啼鸣,我却已死在小妖女手下,再也听不到了。”
想到此处,忽听脚步声响,有三人走来,一人脚步轻巧,正是黄蓉,另外两人却是落脚重浊,起步拖沓。只听黄蓉道:“就是这位大爷,快抬他起来。”说着伸手在他身上推拿数下,解开他被封的穴道。柯镇恶只觉身子被两个人抬起,横放在一张竹枝扎成的抬床之上,随即抬了行走。
他大是诧异,便欲询问,忽想莫再给她抢白几句,自讨没趣,正迟疑间,只听刷的一响,前面抬他的那人“啊哟”叫痛,定是吃黄蓉打了一棒,又听她骂道,“走快些,哼哼卿卿的干么?你们这些当官军的就会欺侮老百姓,没一个好人!”接着刷的一响,后面的人也吃了一棒,那人可不敢叫出声来了。
柯镇恶心想:“原来她去捉了两名官军来抬我,也真亏她想得出这个主意。”这时他腿上箭伤越来越疼,只怕黄蓉出言讥嘲,咬紧了牙关半声不哼,但觉身子高低起伏,知是走上了一条崎岖的小道。又走一阵,树枝树叶不住拂到身上脸上,显是在树林之中穿行。两名官军跌跌撞撞,呼呼喘气,但听黄蓉挥竹棒不住鞭打,只赶得两人拚了命支撑。
约莫行出三十余里,柯镇恶算来已是已未午初。此时大雨早竭,太阳将湿衣晒得半干,耳听得蝉鸣犬吠,田间男女歌声遥遥相和,一片太平宁静,比之适才南湖恶斗,宛似到了另一个世界。
一行人来到一家农家休息。黄蓉向农家买了两个大南瓜,和米煮了,端了一碗放在柯镇恶面前。柯镇恶道:“我不饿。”黄蓉道:“你腿疼,当我不知道么?甚么饿不饿的。我偏要你多痛一阵,才给你治。”
柯镇恶大怒,端起那碗热腾腾的南瓜迎面泼去,只听她冷笑一声,一名官兵大声叫痛,想是她闪身避开,这碗南瓜都泼在官兵身上,黄蓉骂道:“嚷嚷甚么?柯大爷赏南瓜给你吃,不识抬举吗?快吃干净了。”那官兵给她打得怕了,肚中确也饥饿,当下忍着脸上烫痛,抬起地下南瓜,一块块的吃了下去。
这一来,柯镇恶当真恼也不是,笑也不是,半站半坐的倚在一只板凳边上,心下极是尴尬,要待伸手去拔箭,却怕创口中鲜血狂喷,她当然见死不救,多半还会嘲讽几句。正自沉吟,听黄蓉说道:“去倒一盆清水来,快快!”
话刚说完,拍的一声,清清脆脆的打了一名官兵一个耳括子。柯镇恶心道:“小妖女不说话则已,一开口,总是叫人吃点苦头。”
黄蓉又道:“拿这刀子去,给柯大爷箭伤旁的下衣割开。”一名官兵依言割了。黄蓉道:“姓柯的,你有种就别叫痛,叫得姑娘心烦,可给你来个撒手不理。”柯镇恶怒道:“谁要你理了?快给我滚得远远的。”话未说完,突觉创口一阵剧痛,显是她拿住箭杆,反向肉里插入。柯镇恶又惊又怒,顺手一拳,创口又是一下剧痛,手里却多了一枝长箭。原来黄蓉已将箭枝拔出,塞在他的手中。
只听她说道,“再动一动,我打你老大个耳括子!”柯镇恶知她说得出做得到,眼前不是小妖女的对手,给她一刀杀了,倒也干净爽脆,但若让她打上几个耳括子,临死之前却又多蒙一番耻辱,当下铁青着脸不动,听得嗤嗤声响,她撕下几条布片,在他大腿的创口上下用力缚住,止住流血,又觉创口一阵冰凉,知她在用清水洗涤。
柯镇恶惊疑不定,寻思:“她若心存恶念,何以反来救我?倘说是并无歹意,哼,哼,桃花岛妖人父女难道还能安甚么好心?定是她另有毒计。唉,这种人诡计百出,要猜她的心思实是千难万难,”转念之间,黄蓉已在他伤处敷上金创药,包扎妥当;只觉创口清凉,疼痛减了大半,可是腹中却饿得咕噜咕噜的响了起来。
黄蓉冷笑道:“我道是假饿,原来当真饿得厉害,现下可没甚么吃的啦,好罢,走啦!”拍拍两响,在两名官军头上各击一棒,押着两人抬起柯镇恶继续赶路。
又走三四十里,天已向晚,只听得鸦声大噪,千百只乌鸦在空中飞鸣来去。
柯镇恶听得鸦声,已知到了铁枪庙附近。那铁枪庙祀奉的是五代时名将铁枪王彦章。庙旁有座高塔,塔顶群鸦世代为巢,当地乡民传说铁枪庙的乌鸦是神兵神将,向来不敢侵犯,以致生养繁殖,越来越多。
黄蓉问道:“喂,天黑啦,到哪里投宿去?”柯镇恶寻思:“若投民居借宿,只怕泄漏风声,引动官兵捉拿。”说道:“过去不远有座古庙。”黄蓉骂道:“乌鸦有甚么好看?没见过么?快走!”这次不听棒声,两名官军却又叫痛,不知她是指戳还是足踢。
不多时来到铁枪庙前,柯镇恶听黄蓉踢开庙门,扑鼻闻到一阵鸦粪尘土之气,似乎庙中久无人居,只怕她埋怨嫌脏,哪知她竟没加理会。耳听她命两名宫军将地下打扫干净,又命两人到厨下去烧热水;耳听她轻轻唱着小曲,甚么“鸳鸯双飞”,又是甚么“未老头白”的。过了一会,官军烧来了热水。
黄蓉先替柯镇恶换了金创药,这才自行洗脸洗脚。
柯镇恶躺在地下,拿个蒲团当作枕头,忽听她啐道:“你瞧我的脚干么?
我的脚你也瞧得的?挖了你一对眼珠子!”那官军吓得魂不附体,咯咯咯的直磕响头。黄蓉道:“你说,你干么眼睁睁的瞧着我洗脚?”那官军不敢说谎,磕头道:“小的该死,小的见姑娘一双脚生得……生得好看……”
柯镇恶一惊,心想:“这贼厮鸟死到临头,还存色心!小妖女不知要抽他的筋,还是剥他的皮。”哪知黄蓉笑道:“凭你这副蠢相,也知道好看难看。”砰的一声,伸棒绊了他一个筋斗,居然没再追究。两名官军躲向后院,再也没敢出来。
柯镇恶一语不发,静以待变。只听黄蓉在大殿上上下下走了一周,说道:“王铁枪威震当世,到头来还是落得个为人所擒,身首异处,又逞甚么英雄?
说甚么好汉?嗯,这杆铁枪只怕还当真是铁铸的。”
柯镇恶幼时常与朱聪、韩宝驹、南希仁、张阿生等到这庙里来玩耍,几人虽是孩子,俱都力大异常,轮流抬了那杆铁枪舞动玩耍,这时听黄蓉如此说,接口道:“自然是铁打的,还能是假的么?”黄蓉“嗯”了一声,伸手抽起铁枪,说道:“倒有三十来斤。我弄丢了你的铁杖,一时也铸不及赔你。
明儿咱们分手,各走各的,你没兵器防身,暂且就拿这杆枪当铁杖使罢。”
也不等柯镇恶答话,到天井中拿了一块大石,砰砰嘭嘭的将铁枪枪头打掉,递在他手中。
柯镇恶自兄长死后,与六个结义弟妹形影不离,此时却已无一个亲人,与黄蓉相处虽只一日,不知不觉之间已颇舍不得与她分离,听她说到“明儿咱们分手,各走各的”,不禁一阵茫然,迷迷糊糊的接过铁枪,觉得比用惯了的铁杖是沉了些,却也将就用得,心想:“她给我兵器,那当真是不存恶意了。”
只听她又道:“这是我爹爹配制的田七鲨胆散,对你伤口很有好处。你恨极了我父女,用不用在你!”说着递了一包药过来。柯镇恶伸手接了,缓缓放入怀中,想说甚么话,口中却说不出来,只盼她再说几句,却听她道,“好啦,睡罢!”
柯镇恶侧身而卧,将铁枪放在身旁,心中思潮起伏,哪里睡得着,但听塔顶群鸦噪声渐竭,终于四下无声,却始终不听她睡倒,听声音她一直坐着,动也不动。又过半晌,听她又轻轻吟道:“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听她翻复低吟,似是咀嚼词中之意,柯镇恶不通文墨,不懂她吟的甚么,但听她语音凄婉,似乎伤心欲绝,竟不觉呆了。
又过良久,听她拖了几个蒲团排成一列,侧身卧倒,呼吸渐细,慢慢睡熟,柯镇恶手抚身旁铁枪,几时种种情状,突然清清楚楚的现在眼前。他见到朱聪拿着一本破书,摇头晃脑的诵读,韩宝驹与全金发骑在神像肩头,拉扯神像的胡子;南希仁与自己并力拉着铁枪一端,张阿生拉着铁枪另一端,三人斗力;韩小莹那时还只四五岁,拖着两条小辫子,鼓掌嘻笑。她小辫子上结着鲜红的头绳,在眼前一晃一晃的不住摇动。
突然之间,眼前又是漆黑一团。六个结义弟妹,还有亲兄长,自己的一双眼珠,都是先后毁在黄药师和他门人的手下。胸中一丛仇恨之火,再也难以抑制。
他提着铁枪,悄没声的走到黄蓉身前,只听她轻轻呼吸,睡得正沉,寻思:“我这么一枪下去,她就无知无觉的死了。嘿,若非如此,黄老邪武功盖世,我今生怎能报得深仇?他女儿睡在这里,正是天赐良机,教他尝一尝丧女之痛。”转念又想:“这女子救我性命,我岂能恩将仇报?咳,杀她之后,我撞死她身旁,以酬今日之情就是,”言念及此,意下已决,心道:“我柯镇恶一生正直,数十年来无一事愧对天地。此刻于人睡梦之中暗施愉袭,自非光明磊落的行径,但我一死以报,也对得住她了。”举起铁枪,正要向黄蓉当头猛击下去,忽听远处有人哈哈大笑,声音极是刺耳,静夜之中更令人毛骨惊然。
黄蓉给笑声惊醒,跃起身来,突见柯镇恶高举铁枪,站在身前,不觉吃了一惊,叫道:“欧阳锋!”
柯镇恶听她惊醒,这一枪再也打不下去,又听得有数人说着话渐渐行近,只是隔得远了,言语却听不清楚。再过片刻,脚步声也隐隐听到了,竟有三四十人之多。这庙中前殿后院他无一处不熟,当下低声道:“老毒物他们定是见到了鸦塔,向这边走来,咱们且躲一躲。”黄蓉道:“是。”将睡过的一列蒲团踢散。柯镇恶牵着她手,走向后殿,伸手推门,通向后殿的门却给闩上了。柯镇恶骂道:“这两个贼官军!”料想两名官军乘黑逃走,怕黄蓉发觉,先行闩上了门。这时已不及举枪撞门,耳听得大门被人推开,知道大殿中无处可以躲藏,低声道:“神像背后。”
两人刚在神像后坐定,便有十余人走入殿中,跟着嗤的一响,柯镇恶闻到一阵硫磺气息,知道已有人晃亮火折。只听欧阳锋道,“赵王爷,今日烟雨楼之役虽然无功,但也已大挫敌人的锐气。”完颜洪烈笑道:“这全仗先生主持全局。”欧阳锋嘿嘿的笑了数声,说道:“小王爷安排下妙计,调集嘉兴府官兵,万箭齐发,本可将这批家伙一网打尽,不料迟不迟,早不早,刚好有这场大雾,却给群奸溜了。”
一个年轻的声音道:“有欧阳先生与裘帮主两位出马,群奸今日虽然逃走,日后终能一一歼灭。只恨晚辈来迟了一步,没能见到欧阳先生大展神威,实是可惜之极。”柯镇恶认得是杨康的声音,不由得怒火填膺,又听梁子翁、彭连虎、沙通天等各出谀言,纷纷奉承欧阳锋,说他如何独斗全真群道,杀得众道士狼狈不堪。裘千仞却并未同来。
柯镇恶听这许多高手群集于此,连大气也不敢透一口,适才他要与黄蓉同归于尽,不知怎的,此时却又惟恐给敌人发现,伤了黄蓉与自己的性命。
只听完颜洪烈的从人打开铺盖,请完颜洪烈、欧阳锋、杨康三人安睡。
杨康长长叹了口气,说道:“欧阳先生,令侄武功既高,人品又是潇洒俊雅,晚辈与他投缘得很,只盼从此结成好友,不料他竟为全真教众杂毛所害。晚辈每一想起,总是难过之极。全真教那群恶道,晚辈立誓要一个个亲手杀了,以慰欧阳世兄在天之灵。只可惜晚辈武功低微,实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欧阳锋默然良久,缓缓的道:“我侄儿不幸惨死,先前我还道是郭靖这小子下的毒手,适才听你转述丘处机之言,方知是全真教一群恶道所为,现今我白驼山已无传人,我收了你做徒儿罢。”杨康高声叫道:“师父,徒儿磕头。”声音中充满了喜悦之情,跟着咚咚咚咚几声,想是爬在地下向欧阳锋磕头。
柯镇恶心想这人好好一个忠良之后,岂知不但认贼作父,更拜恶人为师,陷溺愈来愈深,只怕是再难回头的了,心中愈益愤怒。
只听完颜洪烈道:“客地无敬师之札,日后再当重谢。”欧阳锋喟然道:“珍珠宝物,白驼山也有一些,欧阳锋只是瞧着这孩子聪明,盼望我一身功夫将来有个传人罢了。”完颜洪烈道:“小王失言,先生勿罪。”梁子翁等纷纷向三人道喜。
正乱间,忽然一人叫了起来:“傻姑饿了,饿死啦,怎不给我吃的?”
柯镇恶听得傻姑叫喊,大是惊诧,心想此人怎会与完颜洪烈、欧阳锋等人混在一起。只听杨康笑道:“对啦,快找些点心给大姑娘吃,莫饿坏了她。”
过了片刻,傻姑大声咀嚼,吃起东西来。她一边吃,一边道:“好兄弟,你说带我回家去,叫我乖乖的听你话,怎么还不到家?”杨康道:“明儿就到啦,你吃得饱饱的睡觉罢。”
又过一会,傻姑忽道:“好兄弟,那宝塔上悉悉索索的,是甚么声音?”
杨康道:“不是鸟儿,就是老鼠,”傻姑道:“我怕。”杨康笑道:“傻姑娘,怕甚么!”傻姑道:“我怕鬼。”杨康笑道:“这里这许多人,鬼怪哪里敢来?”
傻姑道:“我就是怕那个矮胖子的鬼,”杨康强笑道:”别胡说八道啦,甚么矮胖子不矮胖子的。”傻姑道:“哼,我知道的。矮胖子死在婆婆坟里,婆婆的鬼会把矮胖子的鬼赶出来,不让他住在坟里。他要来找你讨命。”杨康喝道:“你再多嘴,我叫你爷爷来领你回桃花岛去。”傻姑不敢再说。忽听沙通天喝道:“喂,踏着我的脚啦。给我安安静静的坐着别动!”想是傻姑怕鬼,在人丛中乱挨乱挤。
柯镇恶听了这番说话,疑云大起:傻姑所说的矮胖子,定是指三弟韩宝驹了,他命丧桃花岛上,明明是为黄药师所杀,他的鬼魂怎会来找杨康讨命?
傻姑虽然痴呆,但这番话中必有原因,苦于强敌当前,无法出去问个明白。
忽又想到:“黄药师在烟雨楼前对我言道:‘我黄药师是何等样人,岂能跟你一般见识?’他既不屑杀我,又怎能杀我五个弟妹?但若不是黄药师,四弟又怎说亲眼见他害死二弟、七妹?”
正自心中琢磨,忽觉黄蓉拉过自己左手,伸手指在他掌心中写了一字:
“求”,接着一字一字的写道:“……你一事”。柯镇恶在她掌心中写道:“何事”。黄蓉写道:“告我父何人杀我”。
柯镇恶一怔,不明她用意何在,正想拉过她手掌来再写字询问,突觉身旁微风一动,黄蓉已跃了出去,只听她笑道:“欧阳伯伯,您好啊。”
众人万料不到神像后面竞躲得有人,只听得擦擦、铮铮一阵响处,各人抽出兵刃,将她团团围住,纷纷呼喝:“是谁?”“有刺客!”“甚么人?”
黄蓉笑道:“我爹爹命我在此相候欧阳伯伯大驾,你们大惊小怪的干甚么?”
欧阳锋道:“令尊怎知我会来此?”黄蓉道:“我爹爹医卜星相,无所不通,起个文王先天神课,自然知晓。”欧阳锋有九成不信,但知就算再问,她也不会说真话,便笑笑不语。沙通天等到庙外巡视了一遍,不见另有旁人,当下环卫在完颜洪烈身旁。
黄蓉坐在一个蒲团上,笑吟吟的道:“欧阳伯伯,你害得我爹爹好苦!”
欧阳锋微笑不答,他知黄蓉虽然年幼,却是机变百出,只要一个应对不善,给她抓住了岔子讥嘲一番,在众人之前可是难以下台,当下只静待她说明来意,再定对策。只听她说道,“欧阳伯伯,我爹爹在新膛镇小蓬莱给全真教的众老道围住啦,你若不去解救,只怕他难以脱身。”欧阳锋微微一笑,说道:“哪有此事?”
黄蓉急道:“你说得好轻描淡写!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当,明明是你杀了全真教的谭处端,不知怎的,那些臭道士始终纠缠着我爹爹。再加上个老顽童周伯通从中胡搅,我爹爹又不肯分辩是非,那怎么得了?”
欧阳锋暗暗心喜,说道:“你爹爹武功了得,全真教几个杂毛,怎奈何得了他?”黄蓉道:“全真教的牛鼻子再加上个老顽童,我爹爹便抵挡不住。
我爹爹又命我前来对你说,他苦思了七日七夜,已参透了一篇文字的意思。”
欧阳锋道:“甚么文字?”黄蓉道:“斯里星,昂依纳得。斯热确虚,哈虎文砵英。”
这几句叽哩咕噜的话,柯镇恶与完颜洪烈等都听得不明所以,欧阳锋却是大吃一惊,这是《九阴真经》上卷最后一篇中的古怪言语,难道黄药师当真参详透了?他心中虽怦然而动,脸上却丝毫不动声色,淡然说道:“小丫头就爱骗人,这些胡言乱语,谁又懂得了?”黄蓉道:“爹爹已把这篇古怪文字逐句译出,从头至尾,明明白白。我亲眼所见,怎会骗你?”欧阳锋素服黄药师之能,心想这篇古怪文字要是始终无人能解,那便罢了,若有一人解识得出,则普天下舍黄药师之外更无旁人,仍是淡淡说道:“那可要恭贺你爹爹了。”
黄蓉听他言中之意,仍是将信将疑,又道:“我看了之后,现下还记得几句,不妨背给你听听。”当下念道:“或身搔动,或时身重如物镇压,或时身轻欲飞,或时如缚,或时奇寒壮热,或时欢喜躁动,或时如有恶物相触,身毛惊竖,或时大乐昏醉。凡此种种,须以下法导入神通。”
这几句经文只把欧阳锋听得心痒难搔。原来黄蓉所念的,正是一灯大师所译《九阴真经》总纲中的一段。这诸般怪异境界,原是修习上乘内功之人常所经历,只是修士每当遭逢此境,总是战战兢兢的镇慑心神,以防走火入魔,岂知竟有妙法将心魔导化而为神通,那真是无上宝诀了。只因黄蓉所念确是真经经文,并非胡乱杜撰,欧阳锋内功精湛,入耳即知真伪,至此更无疑念,问道:“下面怎样说?”
黄蓉道:“下面有一大段我忘了,只记得下面又说甚么‘遍身毛孔皆悉虚疏,即以心眼见身内三十六物,犹如开仓见诸麻豆等,心大惊喜,寂静安快。’”她所背经文,头一段是怪异境界,次一段是修习后的妙处,偏偏将中间修习之法漏了。
欧阳锋默然,心想凭你这等聪明,岂能忘了,必是故意不说,但不知你来说这番话是何用意。
黄蓉又道:“我爹爹命我来问欧阳伯伯,你是要得五千字呢,还是得三千字?”欧阳锋道:“请道其详。”黄蓉道:“若是你去助我爹爹,二人合力,一鼓灭了全真教,那么这篇九阴神功的五千字经文,我尽数背给你听。”
欧阳锋微笑道:“倘若我不去呢?”黄蓉道:“爹爹请你去给他报仇,待杀了周伯通与全真六子后,我说三千字与你。”欧阳锋笑道:“你爹爹跟我交情向来平平,怎地这般瞧得起老毒物?”黄蓉道:“我爹爹说道:第一,害死你侄儿的,是全真教的嫡派门人,想来你该报仇……”
杨康听了这话,不由得打个寒噤,他是丘处机之徒,黄蓉这话明明说的是他。傻姑正在他的身旁,问道:“好兄弟,你冷么?”杨康含含糊糊的应了一声。
黄蓉接着道:“第二,他译出经文后就与全真道士动手,不及细细给我讲解,想这部奇书旷世难逢,岂能随他湮没?当今只有你与他性情相投。承欧阳伯伯瞧得起,当日曾驾临桃花岛求亲,你侄儿虽不幸为全真派门人所害,但我爹爹说,谅来你也还会顾念你侄儿。因此要你修习神功之后再转而授我。”欧阳锋胸口一酸,心下琢磨:“这番话倒也可信,若无高人指点,谅这小丫头纵把经文背得滚瓜烂熟,也是无用。”转念一想,说道:“我怎知你背的是真是假?”
黄蓉道:“郭靖这浑小子已将经文写与你了,我说了译文的关键诀窍,你一加核对,自知真假。”欧阳锋道:“话倒不错,让我养养神,明儿赶去救你爹爹。”黄蓉急道:“救兵如救火,怎等得明日?”欧阳锋笑道,“那么我给你爹爹报仇,也是一样。”他算计已定,经文在自己掌握之中,将来逼着黄蓉说出经文关键,自能参详得透全篇文义,此时让黄药师与全真教斗个两败俱伤,岂不妙哉?
柯镇恶在伸像背后,听两人说来说去,话题不离《九阴真经》,寻思黄蓉在他掌中写了“告我父何人杀我”七字,不知是何用意。只听黄蓉又道:“那你明日一早前去,好么?”欧阳锋笑道:“这个自然,你也歇歇罢!”
只听黄蓉拖动蒲团,坐在傻姑身旁,说道:“傻姑,爷爷带了你到桃花岛上,怎么你在这里?”傻姑道:“我不爱跟着爷爷,我要回自己家去。”
黄蓉道:“是这个姓杨的好兄弟到岛上来,带你坐船,一起来的,是不是?”
傻姑道:“是啊,他待我真好。”
柯镇恶心念一动:“杨康几时到过桃花岛上?”只听黄蓉问道:“爷爷哪里去啦?”傻姑惊道:“你别说我逃走啊,爷爷要打我的。”黄蓉笑道:“我不说,不过我问你甚么话,你须得好好回答。”傻姑道:“你可不能跟爷爷说,他要来捉我回去,教我认字。”黄蓉笑道:“我一定不说,你说爷爷要你认字?”傻姑道:“是啊,那天爷爷在书房里教我认字,说我爹爹姓曲曲儿,我也姓曲曲儿,他写了个曲曲儿的字,叫我记住。又说我爹爹的名字叫曲曲儿甚么风。我老是记不得,爷爷就生气了,骂我傻得厉害。我本来就叫傻姑嘛!”
黄蓉笑道,“傻姑自然是傻的。爷爷骂你,爷爷不好,傻姑好!”傻姑听了很是高兴。黄蓉道:“后来怎样?”傻姑道:“我说我要回家,爷爷更加生气。忽然一个哑巴仆人进来东指西指、咿咿啊啊的,爷爷说:‘我不见客,叫他们回去罢!’过了一会,那哑巴送了一张纸来,爷爷看了一看,放在桌上,就叫我跟哑巴出去接客人。哈哈,那矮胖子生得真难看,我向他干瞪眼,他也向我干瞪眼。”
柯镇恶回想当日赴桃花岛求见之时,情景果真如此,初时黄药师拒见六人,待朱聪将事先写就的书信送入,傻姑才出来接待,可是三弟现时已不在人世,心中不禁酸痛。
只听黄蓉又问:“爷爷见了他们么?”傻姑道:“爷爷叫我陪客人吃饭,他自己走了。我不爱瞧那矮胖子,偷偷溜了出来,见爷爷坐在石头后面向海里张望,我也向海里张望,看见一艘船远远开了过来,船里坐的都是道士。”
柯镇恶心道:“当日我们得悉全真派大举赴桃花岛寻仇,抢在头里向黄药师报讯,请他暂行避让,由江南六怪向全真派说明原委。可是在岛上始终没见全真诸子到来,怎么这傻姑又说有道士坐船而来?”
只听黄蓉又问:“爷爷就怎样?”傻姑道:“爷爷向我招手,叫我过去。
我吓了一跳,原来我溜了出来玩,他早就瞧见啦。我不敢过去,怕他打。他说我不打你,你过来。我就过去。他说他要坐船出海钓鱼,叫我等那些道士上岸之后,领他们进去,和矮胖子他们六个人一起吃饭。我说我也要去钓鱼。
爷爷说不许我去钓,叫我领道士进屋去,他们认不得岛上的路。”黄蓉道:“后来呢?”
傻姑道:“后来爷爷就到大石头后面去开船,我知道的,那些道士生得难看,爷爷不爱见他们。”黄蓉赞道:“是啊,你说得一点儿也不错。爷爷甚么时候再回来?”傻姑道:“甚么回来?他没回来。”
柯镇恶身子一震,只听黄蓉问道:“你记得清楚么?后来怎么?”只听她问话的声音也微微发颤,显是问到了重大的关节所在。
傻姑道,“爷爷正要开船,忽然飞来了一对大鸟,就是你那对鸟儿啊。
爷爷向鸟儿招手呼哨,这对鸟儿就飞了下来,鸟脚上还缚着甚么东西,那真好玩呢。我大叫:‘爷爷,给我,给我!’……”说到这里,当真大叫起来。
杨康叱道:“别吵啦,大家要睡觉。”
黄蓉道:“傻姑,你说下去好了。”傻姑道:“我轻轻的说。”果真放低了声音说道:“爷爷不理我,在袍子上撕下一块布来,缚在大鸟足上,把大鸟又放走了。”黄蓉嗯了一声,自言自语:“爹爹要避开全真诸子,怪不得无暇去取金娃娃,但不知雌雕身上那枝短箭是谁射的?”问道:“谁射了鸟儿一箭?”傻姑道:“射箭?没有啊。”说着呆呆出神。黄蓉道:“好,再说下去。”傻姑道:“爷爷见袍子撕坏了,就脱了下来,叫我回去给他拿过一件。等我拿来,爷爷却不见啦,道士的船也不见啦,只有那件撕坏的袍子抛在地下。”
她说到这里,黄蓉不再询问,似在静静思索,过了半晌,才道:“他们去了哪里呢?”傻姑道:“我瞧见的。我大叫爷爷,听不到他答应,就跳到大树顶上去张望,我见爷爷的小船在前面,道士的大船跟在后面,慢慢的就都开得不见了。我不爱去见那矮胖子,就在沙滩上踢石子玩,直到天黑,才领这爷爷和好兄弟回去。”黄蓉问道:“这爷爷,不是教你认字的那个爷爷罢?”傻姑嘻嘻笑了几声,说道:“这个爷爷好,不要我认字,还给我吃糕儿。”黄蓉道:“欧阳伯伯,你糕儿还有么?再给她几块。”欧阳锋干笑道:“有啊!”柯镇恶一颗心似乎要从腔子中跳跃而出:“原来欧阳锋那日也在桃花岛上。”
猛听得傻姑“啊哟”一声叫,接着拍拍两响,有人交手,又是跃起纵落之声,只听黄蓉叫道:“你想杀她灭口吗?”
欧阳锋笑道:“这事瞒得了旁人,却瞒不过你爹爹。我又何必杀这傻姑娘?你要问,痛痛快快的问个清楚罢。”但听得傻姑哼哼卿卿的不住呻吟,却再也说不出话来,想是被欧阳锋打中了甚么所在。
黄蓉道:“我就是不问,也早已猜到,只是要傻姑亲口说出来罢了。”
欧阳锋笑道:“你这小丫头也真鬼机伶,但你怎能猜到,倒说给我听听。”
黄蓉道:“我初时见了岛上的情形,也道是爹爹杀了江南五怪。后来想到一事,才知决然不是。你想,我爹爹怎能让这些臭男子的尸身留在我妈妈墓中陪她?又怎能从墓中出来之后不掩上墓门?”
欧阳锋伸手在大腿上一拍,叫道:“啊哟,这当真是我们疏忽了。康儿,是不是?”
柯镇恶只听得心胆欲裂,这时才悟到黄蓉原来早瞧出杀人凶手是欧阳锋、杨康二人,她突然出去,原是舍了自己性命揭露真相,好为她爹爹洗清冤枉。她明知这一出去凶多吉少,是以要柯镇恶将害死她之人去告知她爹爹。
他又悲又悔,心道:“好姑娘,你只要跟我说明凶手是谁,也就是了,何必在自送了性命?”转念一想:“我飞天蝙蝠性儿何等暴躁,瞎了眼珠,却将罪孽硬派在她父女身上。她纵然明说,我又岂肯相信?柯镇恶啊柯镇恶,你这杀千刀的贼厮鸟,臭瞎子,是你生生逼死这位好姑娘了!”
他自怨自艾,正想举手猛打自己耳光,只听欧阳锋又道:“你怎么又想到我身上?”黄蓉道:“想到你并不难,掌毙黄马、手折秤杆,当世有这功力的寥寥无几。不过初时我还当是别人。南希仁临死时用手指在地下划了几个字,是‘杀我者乃十’,第五个字没写完就断了气。我想你的姓名并非是‘十’字开头,只道是裘千侧的‘裘’字。”
欧阳锋呵呵大笑,说道:“南希仁这汉子倒也硬朗,竟然等得到见你。”
黄蓉道:“我见他临死时的情状,必是中了怪毒,心想裘千侧练毒掌功夫,是以猜到了他的身上。”欧阳锋笑道:“裘千仞武功了得,却是在掌力不在掌毒。他掌上无毒,用毒物熬练手掌,不过是练掌力的法门,将毒气逼将出来,掌力自然增强。那南希仁死时口中呼叫,说不出话,脸上却露笑容,是也不是?”黄蓉道:“是啊,那是中了甚么毒?”欧阳锋不答,又问:“他身子扭曲,在地下打滚,力气却大得异乎寻常,是也不是?”黄蓉道:“是啊。如此剧毒之物,我想天下舍铁掌帮外,再也无人能黄蓉这话明着相激,欧阳锋虽心知其意,仍是忍耐不住,勃然怒道:“人家叫我老毒物,难道是白叫的吗?”蛇仗在地下重重一顿,喝道:“就是这杖上的蛇儿咬了他,是咬中了他的舌头,是以他身上无伤,说不出话。”柯镇恶听得热血直涌入脑,几欲晕倒。
黄蓉听得神像后微有响动,急忙咳嗽数声,掩盖了下去,缓缓说道:“当时江南五怪给你尽数击毙,逃掉的柯镇恶又没眼珠,以致到底是谁杀人都辨不清楚。”
柯镇恶听了此言,心中一凛:“她这话是点醒于我,叫我不可轻举妄动,以免两人一齐送命,死得不明不白。”
却听欧阳锋干笑道:“这个臭瞎子能逃得出我的手掌?我是故意放他走的。”黄蓉道:“啊,是啦。你杀了五人,却教他误信是我爹爹杀的,让他出去宣扬此事,好今天下英雄群起而攻我爹爹。”欧阳锋笑道:“这倒不是我的主意,是康儿想出来的,是么?”杨康又含含糊糊的应了声。
黄蓉道,“这当真是神机妙算,佩服佩服。”欧阳锋道:“咱们可把话题岔开去啦。后来你怎么又想到是我?”黄蓉道:“我想裘千仞曾在两湖南路和我交手,虽说他也可赶在头里,先到桃花岛,但要快过小红马,终究难能。我再想朱聪在信后写的那句话,他叫大家防备,后面那个字没写完,只写了三笔,一划、一直,再是一划连钩,说是‘东’字的起笔固然可以,是‘西’字也何尝不能?若非东邪,定是西毒了。这一点我在桃花岛上早就想到,但当时尚有许多枝节想不明白。”
欧阳锋叹道,“我只道一切都做得天衣无缝,原来仍是留下了这许多线索。那肮脏书生见机倒快,我就没瞧见他动笔写字。”
黄蓉道:“他号称妙手书生,动手做甚么事自然不会让你看破。我苦苦思索南希仁所写的那个小‘十’字,到底他想写甚么字:只因我想这位小王爷武艺低微,决没本事一举杀了江南五怪,是以始终想不到是他。”杨康哼了一声。
黄蓉道,“那天我孤身一人留在桃花岛上,迷迷糊糊的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始终猜不透;我梦见了很多人,后来梦到穆家姊姊,梦见她在北京比武招亲。我突然从梦中惊醒,跳了起来,才知凶手原来是这位小王爷!”
杨康听了她这几句语音尖锐颤抖的话,不由得吓出一身冷汗,强笑道:“难道是穆念慈托梦给你?”黄蓉道:”是啊,若不是这个梦,我怎会想到是你?你那只翡翠小鞋呢?”杨康一怔,厉声道:”你怎么知道?又是穆念慈在梦中说的?”黄蓉冷笑道:“那何用说?你们二人将朱聪打死后,把我妈妈墓里的珠宝放在他怀里,好教旁人见了,只道他盗宝被我爹爹见到,因而丧生,这栽赃之计原本大妙,只是你忘了一节,朱聪的外号叫作妙手书生。”
欧阳锋好奇心起,问道:“是妙手书生便又怎地?”黄蓉道:“哼,知道在他身上放宝,却不知从他身上取宝。”欧阳锋不解,问道:“甚么取宝?”
黄蓉道:“朱聪武功虽不及你,但他在临死之前施展妙手,在这位小王爷身上取了一物,握在手中,你们居然始终不觉。若非此物,我万万料想不到小王爷竟曾光降过桃花岛。”
欧阳锋笑道:“此事有趣得紧,这妙手书生倒也厉害,性命虽已不在,却能留下话来。他取的那物,想必是甚么翡翠小鞋了。”黄蓉道:“不错。
妈妈墓中宝物,我自幼见熟,这翡翠小鞋却从未见过。朱聪死后仍是牢牢握住,其中必有缘故。这小鞋正面鞋底有个‘比’字,反面有个‘招’字,我苦苦思索,总是猜想不透,那晚做梦,见到穆家姊姊在北京街头卖艺,竖一面‘比武招亲’的锦旗,这一下教我豁然而悟,全盘想通了。”
欧阳锋笑道:“这鞋底的两个字,原来尚有此香艳典故,哈哈,哈哈!”
他笑得高兴,柯镇恶却愈听愈是忿怒,只是黄蓉如何想通,尚未全然明白。
黄蓉料他不懂,当下明里说给欧阳锋听,实则向他解释:“那日穆姊姊在北京比武招亲,小王爷下场大显身手,我凑巧也赶上瞧这场热闹。比到后来,小王爷抢下了穆姊姊脚上一对绣鞋。这场比武是他胜了,说到招亲,却是纠葛甚多。”
只因这场比武招亲,日后生出许多事来。当时梁子翁、沙通天等固在旁目睹,此后完颜洪烈丧妻、杨康会见本生亲父等等情由,亦均从此而起。众人听到此处,心中各生感慨。
黄蓉道:“既然想到了此事,那就再也明白不过。小王爷与穆姊姊日后私订终身,定情之物,最好自然是雕一双玉鞋了。这双玉鞋想来各执一只,这一只有‘比、招’二字,那一只鞋上定是‘武、亲’二字。小王爷,我猜得不错罢?”杨康不答。
黄蓉又道:“这个关节既然解开,其他更无疑难。韩宝驹身中九阴白骨爪身亡,世上练这武功的原只黑风双煞,可是这两人早已身故,旁人只道黑风双煞的师父亦必精擅,岂知我爹爹固然从未练过《九阴真经》中的任何武功,而铜尸梅超风生前却还收过一位高足。至于南希仁所写的那个小小‘十’字,自然是‘杨’字的起笔,想不到郭靖那浑小子定要说是个‘黄’字。”
说到此处,不禁黯然。
欧阳锋纵声长笑,说道:“怪不得郭靖那小子在烟雨楼前要和你爹爹拚命。”
黄蓉叹道:“你们的计策原本大妙,那浑小子悲怒之中更难明是非。我先前还道是你擒住了岛上哑仆,逼着带路,到今日才知是傻姑领你们进内。
想必小王爷答应带她回牛家村,傻姑喜欢之极,便对你们惟命是从。嗯,定是你们两人埋伏在我妈妈墓内,命傻姑托言是我爹爹邀请,骗江南六怪进墓。
欧阳伯伯拦在墓门,那江南六怪如何能再逃脱毒手?这是个瓮中捉鳖之计啊。”
柯镇恶听她所说,宛若亲见,当日在墓室中斗逢强敌的情况,立时又在脑中出现,只听黄蓉又道:“欧阳伯伯在海边捡了我爹爹的长袍,穿戴起来,墓室之中本甚昏暗,六怪一上来就给伤了几人,余人危急之中哪里还辨得出敌人是谁?是以南希仁亲口对柯镇恶言道,动手杀人的是我爹爹。朱聪与全金发是欧阳伯伯所杀,韩宝驹是小王爷所杀,韩小莹自刎而死,柯南二人却逃出墓穴,在精舍之中又苦斗一场。你们故意放柯镇恶逃命,待得南希仁最后得悉凶手姓杨之时,已然身中剧毒了。”
欧阳锋叹道:“小丫头也算得料事如神,此事机缘凑合,也是六怪命该如此。我与康儿前赴桃花岛之时,倒不知六怪是在岛上。”
黄蓉道:“是啊,想江南六怪在江湖上名头虽响,却也只凭得侠义二字,若说到功夫武艺,如何在你欧阳伯伯眼里。你们两人这般大费周章,定是另有图谋。”欧阳锋笑道:“小丫头聪明机伶,料来也瞒你不过。”
黄蓉道:“我猜上一猜,若是错了,欧阳伯怕莫怪。我想你到岛上之初,本盼全真请子和我爹爹斗得两败俱伤,你来个卞庄刺虎,一举而灭了全真教和桃花岛。哪知到得迟了一步,我爹爹和全真教道士都已离岛他往。小王爷盘间傻姑,得知六怪却在,嗯,于是你们两位大显身手杀了五怪,装作是我爹爹所为,再将岛上哑仆尽数杀死,毁尸灭迹,从此更无对证。日后事发,洪七公、段皇爷等岂能不与我爹爹为难?小王爷又怕我爹爹回桃花岛后毁去你们留下的种种痕迹,是以故意放柯镇恶逃生。这人眼睛瞎了,嘴里舌头却没烂掉。他真相瞧不见,胡言乱语却是会说的。”
柯镇恶听了这番话,不由得又是悲愤,又是羞傀。只听欧阳锋叹道:“我真羡慕黄老邪生了个好女儿。诸般经过,委实曲折甚多,你却一切猜得明明白白,有如亲眼目睹一般。小女娃儿,你当真聪明得紧啊。”
第三十五回 铁枪故衣
且说郭靖跟随简管家和那青衣童子去取药,曲曲折折的行了好一程子路。郭靖一手仍托在简管家胁下,一来防他支持不住而跌倒,二来教他不敢声张。三人转了几个弯,又回到梁子翁所住的馆舍,那童子开门进去,点亮了蜡烛。
郭靖四下一望,只见桌上、榻上、地上、到处放满了各种药材,以及大大小小的瓶儿、罐儿、缸儿、钵儿,看来那梁子翁最爱调丹弄药,虽在此处暂时作客,也放不下这些家伙。那小童似也熟习药性,取了四味药,用白纸分别包了,交给简管家,郭靖伸手接过,转身出房。他药已到手,不再看住简管家,那知这管家为人十分狡猾,虽然身受重伤,心中却在暗暗算计,出房时故意落后,待郭靖与那小童出房,突然张口吹灭烛火,顺手将门关上,撑上门闩,大声喊道:“有贼啊,有贼啊!”
郭靖一怔,用力推门,那门来得坚实,一时竟是推之不开。那青衣童子年纪虽小,却是跟随参仙老怪梁子翁多年,机伶异常,一听简管家叫喊,知道不妙,乘郭靖用力推门之际,夹手将他手中那四包药抢了过来,往旁边池塘中一丢。郭靖回击两拿,居然都被他闪避开去。
郭靖又惊又怒,双掌放在门上,一运内力,低喝一声,喀喇一响,门闩立时崩断。郭靖抢进门去,左手一拳,击在简管家下颚之上,颚骨登时碎裂,那里还能做声。他回身出门,见那童子已奔在数丈之外,急忙提气纵身,使开轻身功夫,霎时间已追到他的身后,一把往他后颈抓落。那童子听得脑后风响,身子一挫,横扫一腿,身手竟自不弱。郭靖知道只要被他一声张出来,不但药材不能得手,而且黄蓉与自己尚有性命之忧,下手再不容情,钩拿抓打招招是分筋错骨手的狠辣家数。那童子跟著梁子翁,到处受人尊敬,从未遇过强敌,这时不觉心慌意乱,脸上连中了两拳。郭靖乘势直上,拍的一记,又在他天灵盖上击了一掌,那童子立时昏晕过去。
郭靖左足一起,将他拨在路旁草丛之中,回进房去,晃火折点亮蜡烛,见那简管家倒在地下,兀自动弹不得。郭靖暗骂自己糊涂;刚才那童子取药时,我竟未留神他是从那四个瓶罐里取的。现在谁知道那些是王道长所需要的药?瞧那些瓶罐,上面写的都是关外女真文字,弯弯曲曲的一个不识,心中好生为难,心想:我记得他是站在这里拿的,我且把这个角落里的数十罐药每样都拿些,回头请王道长选出来就是。当下手中拿了一叠白纸,每样药材包了一包,只怕刚才简管家叫喊时被人听见,心里一急,包得更加慢了。
好容易在每一个药瓶中都取了药包好,揣在怀里,一回身,手肘在旁边一个大竹篓上一撞,那竹篓横跌倒下,盖子一落,里面窜出一条全身殷红如血的大蛇,猛往郭靖脸上扑来。
郭靖大吃一惊,急忙中向后纵出三步,只见那蛇身子有小碗粗细,半身尚在篓中,不知其长几何,最怪的是通体朱红,蛇口中伸出一条分叉的舌头,不住向郭靖摇动。
蒙古苦寒之地,蛇虫本少,这种红色的奇蛇,他更是生平未见,慌乱中倒退几步,背心在桌上一撞,烛台跌倒,室中登时漆黑一团。他药材已得,急步夺门而出,刚走到门边,突觉腿上一紧,似被人双臂抱著,又如是被一条极粗的绳索紧紧缚住,当时不暇思索,向上一纵,那知竟是挣之不脱,随即右臂上一阵冰冷,登时动弹不得,心知身子已被那条大蛇缠住,这时只剩下左手尚可任意活动,立即伸手向腰间去摸成吉思汗所赐的那柄金刀。突然间一阵药气扑鼻,气息中又夹著一股腥味,脸上一凉,竟是那蛇伸舌来舐他的脸颊,这危急之中那里还有余暇去抽刀杀蛇,左手向上一举,叉住了蛇头。那蛇力大异常,一面紧缠,一面张开大口,竭力向郭靖头上咬来。
郭靖挺臂撑持,过了片刻,只感觉腿脚酸麻,胸口被蛇身缠住,呼吸越来越是艰难,运内力向外一崩,蛇身稍一放松,但随即缠得更紧,同时左手渐感无力,蛇口中喷出来的气息难闻之极,胸口发恶,只是想呕。再相持了一息,神智竟逐渐昏迷,再无抗拒之力,左手一松,那蛇张口直咬下来。
且说那青衣童子被郭靖一掌击晕,过了良久,慢慢醒转,想起与郭靖相斗之事,一跃而起,回头见师父房中漆黑一团,声息全无,想必那人已把药盗走,于是奔到华翠阁中,气急败坏的向梁子翁禀告。
黄蓉在窗缝中听到那童子说话,心里一惊,一个“雁落平沙”轻轻堕了下来,竟是著地无声。但阁中这许多高手何等厉害,适才大家倾听完颜烈说话,未曾留意外面,这时听那童子说,个个已是凝神防敌,黄蓉这一下虽如一叶堕地,但彭连虎等立时惊觉。
梁子翁身形一晃,犹如一枝弩箭般笔直直飞了出来,已把黄蓉的去路挡住,喝道:“什么人?”黄蓉看了他这一跃,已知他武功远胜自己,别说阁里还有许多高手,单是这老儿一人,已经不是他的敌手,她心思何等机伶,立时打定了主意:“斗智不斗力,有隙就脱身。”当下微微一笑道:“这里的梅花开得挺好呀,你折一枝给我好不好?”
梁子翁万想不到眼前所见的竟是一个美艳绝伦的少女,听他笑语如珠,不觉一怔,身子一纵,伸手折了一枝梅花下来。黄蓉含笑接过,道:“老爷子,谢谢您啦。”
这时众人都站在阁门口头,望著两人,彭连虎见黄蓉转身要走,问完颜烈道:“王爷,这位姑娘是王府里的么?”完颜烈摇摇头道:“不是。”彭连虎左足一点,纵身拦在黄蓉面前,说道:“姑娘慢走,我也折一枝梅花给你。”右手一招“巧扣连环”,来拿她的手腕。
他这一抓伸到黄蓉身边,突然一偏,抓向她的胸口。黄蓉本想假装不会武艺,含糊混过,以谋脱身,岂知彭连虎是河北群盗之首,非但武功精湛,而且机警过人,一招就使对方不得不救。黄蓉微微一惊,退避已自不及,右手一挥,小指略张,手掌如一朵兰花般伸出,美妙已极。彭连虎只感上臂与小臂之交的“曲池穴”上一麻,手臂疾缩,总算变招迅速,未被她指中穴道。这一来心中大奇,想不到这样小小的一个妙龄少女,竟有惊人的技艺,不但出招快捷,认穴奇准,而且以小指拂穴,饶是彭连虎见多识广,却也未见过这种功夫。殊不知黄蓉这路“兰花拂穴手”乃是家传的绝技,讲究的是“快、准、奇、清”四字,快准奇,这还罢了,那个“清”字,务要姿势优雅,气度闲逸,举重若轻,行如无事,方才算得到家,如果出招紧迫狠辣,那就算是落了下乘。
黄蓉这一出手,旁观的无不惊讶。彭连虎笑道:“姑娘贵姓?师尊是那一位?”黄蓉微笑道:“这枝梅花真好,是么?我要去插在瓶里。”她对彭连虎的问话竟是不答,众人俱各狐疑,不知她是什么来头。
侯通海最是鲁莽,厉声道:“咱们说话你都听见了么?”黄蓉笑道:“你们说什么?”彭连虎日间曾见黄蓉戏弄侯通海,他目光极为锐利,见了黄蓉笑嘻嘻地鄙夷的神态,突然想起:“啊,作弄老侯的那脏小子原来就是她扮的。”当下笑道:“老侯,你不认识这位姑娘么?”侯通海愕然,上下打量黄蓉。彭连虎笑道:“你们日里捉了半天迷藏,怎么忘了?”侯通海呆呆向黄蓉望了一阵,终于认出,虎吼一声:“好,臭小子!”他追逐黄蓉时不住骂她“臭小子”,现在她虽然改了女装,这句咒骂不觉冲口而出,双臂前张,猛向她扑来。
黄蓉向旁一避,侯通海一扑不中。鬼门龙王沙通天身形一晃,已抓住黄蓉右手手腕,喝道:“往那里跑?”黄蓉想不到他擒拿法如此厉害,左手一起,双指点向他的两眼。沙通天不知怎么的手一伸,又将她左手拿住。黄蓉叫道:“不要脸!”沙通天道:“什么不要脸?”黄蓉道:“大人欺侮孩子,男人欺侮女人!”
沙通天一怔,他是成名的前辈,觉得果然是以大压小,放松了双手,喝道:“进阁去说话。”黄蓉知道不进去不行,只得踏进门去。侯通海怒道:“我先废了她再说。”上前又要动手。彭连虎道:“先问她师父是谁,是谁派来的!”侯通海不加理会,一拳当头向黄蓉打下。黄蓉一闪,道:“你真要动手?”侯通海道:“你不许逃。”他最怕黄蓉逃跑,自己可追她不上。
黄蓉道:“你要和我比武那也成。”从桌上拿拢六只空碗,倒满了酒,一只放在自己头顶上双手各拿一只,对侯通海道:“你敢不敢学我这样?”侯通海怒道:“捣什么鬼?”
黄蓉向众人环顾了一眼道:“我和这位爷又没冤仇,要是我失手打伤了他,那怎么对得起大家?”侯通海踏上一步,怒道:“你伤得了我?你?”黄蓉毫不理会,续道:“我和他头顶上各放三碗酒,比比功夫,谁的酒先泼出来,谁就算输了,好不好?”原来黄蓉估量情势,心知自己陷入众高手的重围之中,刚才见梁子翁折花、彭连虎发招,沙通天拿腕,个个武功惊人,远在自己之上,即如那三头蛟侯通海,虽然迭遭自己戏弄,但也只是仗著轻身功夫和心思灵巧才占上风,要讲真实本领,自知是颇不如他,心想:“唯今之计,只有以小卖小,跟他们胡闹,只要他们不当真,就可脱身了。”
侯通海怒道:“谁跟你闹著玩!”劈面又是一拳,来势如风,沉猛已极。黄蓉一闪,笑道:“好,我身上放三碗酒,你就空手,咱们比划比划。”
侯通海年纪大她一倍有余,再者在江湖上威名虽不如师兄沙通天,总也是成名的人物,受她这样一激,更是气恼,不加思索的将一碗酒往头顶一放,双手各拿一碗,左腿一矮,右腿已起,猛往黄蓉踢来。黄蓉笑道:“好,这才算英雄。”满厅游走,侯通海连踢数腿,都被她闪开避开去。
梁子翁见黄蓉走得犹如行云流水,上身稳然不动,双足被长裙掩住,想是以极细碎的脚步前趋后退,在烛光之下,宛若在水面飘荡一般。那侯通海大踏步追赶,从他足下功夫看来,显然下盘扎得极为坚实。黄蓉以退为进,连施巧招,想以肘部撞落他手中酒碗,都被他侧身避过。梁子翁心想:“这女孩功夫练到这样,确也不容易了。但时间一长,终究不是老侯对手。”他记挂著自己房中珍药奇宝,不欲再看两人比武,转身走向门边,要去追拿盗药的奸细。
且说郭靖被大蛇缠住,神智逐渐昏迷,忽觉异味斗浓,知道蛇嘴已伸到自己脸边,危急中头一低,口鼻眼眉都贴在蛇身之上,这时全身动弹不得,只剩下牙齿可用,情急之下,奋起平生之力,运劲托住蛇头,一口往蛇颈咬下,那蛇受痛,缠得更紧。
郭靖连咬数口,只觉得一股带著药味的蛇血,从口中直灌进来。这蛇血十分苦涩,味道极为难吃,也不知其中有毒无毒,但想那蛇失血一多,必减缠人之力,当下尽力吮吸,大口大口吞落,吸了一顿饭功夫,腹中已感饱胀,那蛇果然渐渐衰弱,一阵痉挛,全身放松,死在地下。郭靖也累得筋疲力尽,坐在地上,做几下吐纳功夫,以图恢复精神,说也奇怪,只呼吸了几下,忽觉得腹中蛇血缓缓向四肢百骸移动,说不出的舒服受用,等到周身流转,竟是精神大增,力气陡长,当下一跃而起。
他一摸怀中各包药材安然无恙,自己刚脱险境,侠义之心忽起,心道:“那穆易父女被完颜康无辜监禁,既然被我知道,焉能不救?”出得门来,辨明方向,迳往监禁穆氏父女的钢牢而去。走到牢外,只见众亲兵来往巡逻,看守得甚是严密。郭靖等了一阵,无法如适才与黄蓉同来时那样混入,于是奔到屋子背后,待巡查的亲兵走过,一跃上房,轻轻落入院子,摸到钢牢旁边,侧耳一听,里面并无看管的兵丁,低声道:“穆前辈,我来救你啦。”穆易道:“尊驾是谁?”郭靖道:“晚辈是郭靖。”
穆易日间曾依稀听到郭靖名字,但当时一来人声嘈杂,二来受伤之后,各事纷至沓来,所以并未十分注意,这时午夜人静,突然间“郭靖”两字送入耳鼓,心中一震,颤著声音道:“你……姓郭?”郭靖道:“是,晚辈就是日间和那小王爷搏击的那人。”穆易道:“你父亲叫什么名字?”郭靖道:“先父名叫啸天。”穆易热泪盈眶,抬头叫道:“天哪,天哪!”从钢栅中伸出手来,牢牢的抓住郭靖的手腕。
郭靖只觉得他那只手微微发抖,同时感到有几滴水落在自己手背之上,心想:“大概他知道有人来救他,所以欢喜得不得了。”轻声道:“我这里有柄利刃。把锁削断,就可以出来啦。”穆易却问;“你娘姓李,是不是?她还活著呢还是故世啦?”郭靖大奇,道:“咦,您怎么知道我妈姓李?她在蒙古。”穆易心情激动,抓住郭靖的手只是不放。郭靖道:“你放开我的手,我好削锁。”穆易似乎拿著一件奇珍异宝,唯恐一放手就失去,仍是牢牢握著,叹道:“你长得这么大啦,唉,我一闭眼就想起你故世的爸爸。”郭靖奇道:“穆前辈认识先父?”穆易道:“你父亲是我的义兄,咱们八拜之交,情义胜于同胞手足。”说到这里,喉头哽住,再也说不下去。郭靖听了他的话声,眼中也不禁湿润。
原来那穆易就是本书开首时所叙的杨铁心,他当日与官兵相斗,背后中了一枪,受伤极重,晕死在草丛之中,幸好黑夜里官兵并未发见。次晨醒转,拚死爬到附近农家,养了一年多,方才把伤养好,到处找寻郭啸天的妻子李萍与自己妻子包惜弱的下落,但这时一个远投漠北,一个也已到了北方,那里我寻得著?他不敢再用杨铁心名字,把“杨”字拆开。改“木”为“穆”,所以叫做穆易。十八年来东奔西走,浪迹江湖,忽然间遇到故人之子,教他如何不心意激荡,五内如沸?
穆念慈在一旁听他们两人叙旧,正想出言提醒,要郭靖先救他们出去,再到外面慢慢谈论,忽然转念一想;“这一出去,只怕永远见不到他啦。”原来他对完颜康已是情根深种,一句话说到口边竟又缩了回去。郭靖却也已想到,缓缓抽手出栅,举起金刀,正要往铁锁上削去,门缝中忽然透进几道亮光,有脚步声走到门边。
郭靖急忙收刀入怀,往门后一缩,那门呀的一声开了,进来了好几个人,当先一人手提纱灯,却是完颜康的母亲赵王王妃。郭靖大为奇怪,不知她进来干什么,只听她道:“这两位是小王爷今儿关的么?”亲兵队长应道:“是。”王妃道:“马上将他们放了。”那队长有些迟疑,并不立即答应。王妃道:“小王爷问起,说是我教放的。快开锁!”那队长不敢违拗,开锁放了两人出来。
王妃摸出两锭银子,递给杨铁心道:“你们好好出去吧!”杨铁心不接银子,双目放出异光,钉著王妃凝视。王妃很感奇怪,轻声道:“是我儿子不好,你们不要见怪。”杨铁心心念一转,把银子揣入怀里,牵了女儿的手,大踏步走了出去。那队长骂道:“粗野匹夫,也不谢王妃救命之恩。”杨铁心只如不闻。
郭靖等众人出去,关上了门,听得王妃去远,这才跃出,四下一望,已不见杨铁心父女的踪迹,心想他们多半已经出府,于是到华翠阁来寻黄蓉,要她别再偷听,赶紧回去送药给王处一服用。
走了一段路,前面弯角处忽然转出两盏红灯,有人快步而来,郭靖忙向旁边假山石后一缩身,前面的人眼尖,喝道:“谁?”纵身一手抓将下来,郭靖伸手格开,灯光掩映下看得明白,正是小王爷完颜康。
原来那亲兵队长奉王妃之命放走杨铁心父女后,忙去飞报小王爷。完颜康一惊:“母亲一味心软,不顾大局,将这两人放走,要是被我师父得知,三对六面,我要抵赖也赖不了。”忙来查看,想再截住两人,岂知在路上撞见了郭靖。
两人白日里已打了半天,想不到黑夜中又再相遇,一个急欲脱身送药,一个亟想杀人灭口,这一搭上手,打得比日间更是狠辣三分,郭靖几次想逃。都被完颜康截住,心中暗暗叫苦。
且说梁子翁料到黄蓉要败,那知刚一转身,厅上情势倏变。黄蓉双手一振,头顶一昂,三只碗同时飞了起来,一个“八步赶蟾”,双掌齐往侯通海胸前劈到。侯通海手中有碗,不能发招抵御,只得向左一让。黄蓉右手顺势一撂,侯通海避无可避,只得举臂一格,双腕相交,侯通海双手碗中的酒被震得满地都是,头上的碗更是当啷一声,落在地下,打得粉碎。
黄蓉拔起身子,向后一退,双手接住空中落下的两碗,另一碗酒端端正正的落在她云鬓之顶,三碗酒竟是没溅出一点。众人见她以巧计取胜,不禁都暗叫一声“好!”侯通海满脸通红,叫道:“咱们比过。”黄蓉手指在脸上,一刮道:“不害臊么?”
沙通天见师弟失利,“哼”了一声道:“小ㄚ头鬼计多端,你师父到底是谁?”黄蓉笑道:“明儿再对你说,现在我可要走啦。”沙通天膝不弯曲,足不跨步,不知怎样,突然间身子已移在门口,拦住了当路。
黄蓉刚才曾被他抓住双手手腕,立时动弹不得,已知他武功厉害之极,这时见他这一下“移形换位”的上乘功夫,更是非同小可,心中暗惊,脸上却是神色不露,眉头微皱道:“你拦住我干么?”沙通天道:“要你说出你是谁的门下,闯进王府来干什么?”黄蓉眉毛一扬道:“要是我不说呢?”沙通天道:“鬼门龙王的问话,不能不答!”黄蓉眼见大门就在他的身后,可就是被他拦在当路,万难闯过,见梁子翁正要走出,叫道:“老伯伯,他拦住我,不让我回家。”
梁子翁听她这样柔声诉苦,明知她来历有异,但也不禁起了怜惜之意,笑道:“沙龙王问你的话,你答了,他就会放你。”黄蓉格的一笑道:“我偏不爱答。”对沙通天道:“你不放我走,我可要自己冲啦。”沙通天冷冷的道:“只要你有本事出去。”黄蓉答道:“你可不能打我。”沙通天道:“要拦住你这小ㄚ头,何必沙龙王动手。”黄蓉道:“好,大丈夫一言为定。沙龙王,你瞧那是什么?”说著向左一指,沙通天顺著她手指一望,黄蓉乘他分心,衣襟带风,纵身从他肩旁钻出。那知沙通天移形换位的功夫已练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黄蓉刚要抢出,猝然间见他一个油光晶亮的脑袋又已挡在前面,幸而她能发能收,去势虽急,仍能在中途猛然止住,立即后退,接著她连使三次计谋,总是被沙通天挡住了去路。
梁子翁笑道:“沙龙王是大行家,别费事啦,快认输吧。”说著加快脚步,疾往自己房中奔去。一进门,一股气味扑鼻而来,猛叫不妙,火折子一晃,只见那条朱红大蛇死在当地,房中药罐药瓶,被翻得乱七八糟。梁子翁这一下心中凉了半截,数十载之功废于一夕,险险要失声痛哭。
原来这个参仙老怪不但武功深邃,而且精通药理,有一次得了一个古方,上面载著一个易筋壮体的秘诀。他大喜之余,立即到各地采集药材,又费了千辛万苦,在深山密林中捕到了一条奇毒的大蝮蛇,把各种珍奇的药物喂它。那蛇身体本是灰黑,服了丹砂、参茸等等药物后,渐渐变红,喂养二十年后,体已全红。梁子翁本拟就在这几日内吮吸大蛇之血,养颜延寿且不说它,最神异的是加以内功运行之后,可以抵得十余载的功力。梁子翁这番来到关内,雄心勃勃,决意要压倒群豪,自忖单凭武功,未能能出类拔萃,但服用蛇血之后,基础一稳,内力大进,原来的武功立时能增强数倍威力,那知蛇血突然被人吸去,岂不令他伤痛欲绝。
他定了定神,一察蛇颈的齿痕,知道仇人离去未久,当下疾奔出房,跃上高树,四下一望,只见园中有两人正在翻翻滚滚的恶斗,心中怒火如焚,展开轻功提纵术,霎时赶到郭靖与完颜康的身旁,一近身就闻到郭靖衣上蛇血的腥味。
郭靖武功本来不及完颜康,这番一交手,初时又吃了几下亏,但拆不十余招,只觉腹中炎热异常,似有一团火球,渐渐发散开来,举拳猛打。完颜康伸臂一挡,竟是一个踉跄,站立不稳,心中又惊又奇;“怎么这家伙力气忽然大了起来?”郭靖体内犹如滚水沸腾,热得难受,口渴异常,周身欲裂,到处奇痒无比,心想:“这番我性命休矣,蛇毒发作出来了。”稍一迟疑,背上被完颜康连打中了两拳。说也奇怪,完颜康的拳头从前打在身上十分疼痛,这番却是正好打中痒处,舒服之极,他故意放松门户,让完颜康打个痛快。两个人心中都是惊讶异常,一个想:“怎么他拳头像是棉花棰,轻轻给我搔养?”一个想:“怎么我连下杀手,总是伤他不得?”
要知按照古传秘方,服用蛇血之后必须周身敲打,以发散血毒和郁热之气,身上中一拳,功力就增一分,两个人误打误撞,完颜康那知自己竟做了郭靖服药练功的得力助手。梁子翁赶到时,郭靖功力已经大进,任凭完颜康拳打足踢,总是伤他不得。
梁子翁见了又是心痛,又是恼怒,他知道这是服用蛇血后应有之象,喝道:“狗贼,谁指使你来盗我宝蛇?”他想借蛇练功的方术隐秘异常,谅郭靖这毛头小子决不能知道,必是另有高人指点了他来下手,那知郭靖傻头傻脑,傻人自有傻福,只因凭著一股义气,不顾性命的来为王处一盗药,无意中竟服了这旷世难逢的蝮蛇宝血。
郭靖听了梁子翁问他,怒道:“好,那毒蛇是你养的,我现在中了毒,跟你拼啦!”飞步过来,一拳向梁子翁打到。梁子翁闻到他身上药气,恶念陡生:“他喝了我的蝮蛇宝血,我立即取他性命,喝干他的血,药力仍在,或许更佳也未可知。”想到此处,不禁大喜,双掌翻飞,数招间已把郭靖手臂抓住。那知郭靖力增数倍,随手一挣,立时将他手掌甩脱。梁子翁知道拿他不牢,心生一计,等他再行挣夺时脚下一勾。要知梁子翁武功比郭靖不知高过多少,要打倒他真是易如反掌,郭靖虽然服了宝血,但未以长期的内功调顺,力气固然大增,武功威力却未显露,当下被他一勾,扑地倒了。梁子翁拿住他左臂脉门,掀在地下,张口就来咬他咽喉,要吸回宝血,收受数十年觅药练蛇之功。
且说黄蓉连抢数次,不论如何快捷,总被沙通天毫不费力的挡住。沙通天如要出手擒她,可说手到拿来,但他见赵王完颜烈在旁观看,于是故意露一手上乘武功,须知这路“移形换位”之技,他是天下独步,举世无双。黄蓉暗暗著急,忽然停步道:“沙龙王,只要我一出这门,你不能再向我为难,成不成?”沙通天道:“只要你能出去,我就认输。”黄蓉叹道:“唉,可惜我爹爹只教了我进门的本事,却没教出门的。”
沙通天奇道:“什么进门出门的?”黄蓉道:“你这种‘移形换位’的功夫,虽然已很不差,但比起我爹爹可还差得远。”沙通天自恃这门功夫天下无匹,听了这话很是生气,道:“小ㄚ头胡说八道。你爹爹是谁?”黄蓉道:“我爹爹的名字说出来恐怕吓坏了你。当时他教我闯门的本事,他守在门口,我从外面进来,闯了几次也闯不进。但像你这种功夫哪,我从里到外虽然闯不出,但从外面闯进来,可是不费吹灰之力。”沙通天怒道:“从外入内,与从内到外还不是一样,好!你倒来闯闯看。”让开身子,要黄蓉出去,试试他从外入内有何特别的功夫。
黄蓉闪身出门,哈哈大笑,道:“沙龙王,你大了我计啦。你说过的,我一到门外,你就认输,不能再难为我,现在我可不是到了门外?再见啦。”沙通天转念一想,她虽然用的是诡计,但自己确是有言在先,对她这种后辈如何能出尔反尔?左手在光头顶门上搔了三搔,一时倒无计可施。
彭连虎和他感情最好,那能让黄蓉就此脱身,双手连扬,两串金钱激射而出。自来打钱镖的高手,不是打人穴道,就是数镖齐发,教人躲开了上面,躲不开下面,但彭连虎号称“千手人屠”,从他这外号听来,自知是打暗器的名手,他这两串钱镖出去,竟是另有一功,从黄蓉头顶飞越而过,弯过来打她背心,钱镖发出时手力算得极为准确,一发之劲的末尾,还带了向内收转的力道。
黄蓉见钱镖双双越过头顶,正自奇怪此人发射暗器的准头怎么如此低劣,突然间背后风声响动,两枚钱镖分左右袭来,直击后脑。她身上虽然有物保护,不怕钱镖,但后脑却是要害,紧急之中,只得向前一跃,身刚站定,后面钱镖又到。彭连虎这两串钱镖是数十枚陆续而至,闪避固是不及,伸手相接更是难能,只得向前踪跃,数跃之后,又已回进了大厅。
彭连虎发射钱镖,只是要将她逼回阁内,其志不在伤她,所以用劲不急,否则黄蓉身上早已中镖受伤了。众人喝采声中,彭连虎挡住了门口,笑道:“怎么?你又回进来啦?”黄蓉小嘴一撅道:“你暗器功夫好,可是用来欺侮女孩儿家,又有什么希奇?”彭连虎道:“谁欺侮你啦?我又没伤你。”黄蓉道:“那么你让我走。”彭连虎道:“你先得说说,教你功夫的是谁。”黄蓉笑道:“是我在娘肚子里自己学的。”彭连虎道:“你不肯说,难道我就瞧不出。”反手一掌,向她肩头挥去,黄蓉竟是不闪不避,不招不架,她明知斗他不过,索性跟他撒赖。
彭连虎手背刚要击到她肩头,见她不动,果然撤掌回臂,喝道:“快招架!十招之内,我姓彭的必能揭出你这小ㄚ头的底来。”原来彭连虎见多识广,各家各派的武功,都是略一寓目,即能识透底细,他见黄蓉行动诡异,一时倒琢磨不清,但拿得定不出十招,必能鉴别他的宗派门户。
黄蓉道:“要是十招认不出呢?”彭连虎道:“那我就放你走。看招!”左掌斜劈。右拳冲打,同时右腿直喘出去,这一招“三彻连环”虽是一招,中间却包含三记出手。黄蓉见他来势急迫,一个转身掌“金鸡独立”,将他三招全都化开。彭连虎心道:“这是山东济州卢家二郎拳。卢家讲究小巧纵跃之技,再试两招就迫出来了。”当下身法如风,抡拳直冲。
黄蓉叫道:“第二招!”左掌一起,将来拳化至外门,腰定掌稳,却是内家手法。彭连虎一惊:“这是江北六合的八极式,和二郎拳理恰恰相反,怎么她内外兼修?”心念方动,第三招、第四招源源而至,黄蓉用一招太原帅家的“出云手”,一招古传潭腿“绳挂一条鞭”化开。彭连虎心想:“瞧不出这ㄚ头武功倒杂,她存心不让我认出来。我如不下杀手,谅她不会用本门拳法招架。”要知学武之人修毕本门功夫之后,虽有见猎心喜,再去学练别派拳技的,然而主要的本领,必然是放在本门功夫之上,平时或可用别派武功出手,但到了生死俄顷之际,自然而然会以最熟练的本门功夫抵御。
彭连虎初时四招下手虽然狠辣,究是试招,到第五招上,竟不容情,呼的一声,双掌带风,迎面劈来。旁观诸人见他下了杀手,不自禁的为黄蓉担心。黄蓉左支右绌,果然只有招架之功,并无还手之力。
白驼山山主欧阳公子道:“小ㄚ头这招‘金钓挂玉’是嵩阳派的哪吒式,这招‘让步跨虎势’是关东长拳,大概是参仙梁公一派,咦,这招‘大三拍、金绞剪’却是江南的子午代药剑。他拳法真多,不成啦,不成啦,还不向左?”
彭连虎拳法灵动,虚实互用,到第八招上,左手一晃,右拳抢出,黄蓉知他左手似虚乃实,右拳如实却虚,正要向右闪避,忽听欧阳公子叫破,心念一动,急往彭连虎左掌上撞去,用的一招“寒冰暴至”却是西域“雪山八套”中的精妙家数。欧阳公子笑道:“啊,用起区区同乡的拳法来啦。”
彭连虎听欧阳公子暗中指点,心下著恼,心想:“难道我就毙不了你这ㄚ头?”他号称“千手人屠”,生性最是残忍不过,初时见黄蓉年幼貌美,尚有容情之意,这时拆了八招,她居然用八家不同的武功对付,如何不怒,第九招“推窗望月”,竟自用上了十成力,左掌阴,右掌阳,一柔一刚,同时并到。
黄蓉暗叫不妙,正待疾退闪躲,其势已是不及,眼见拳锋掌力迫到面门,稍一迟疑,立时就是脑浆迸裂之祸,急忙头一低,双臂内弯,手肘向前,似箭般向敌人胸口撞去。彭连虎适才这一招去势虽猛,知她尚能拆解,但接著第十招料得她万难招架,倏然间见她以攻为守,袭向自己要害,第十招“星落长空”本已使出一半,悬崖勒马般硬生生扣住不发,叫道:“你是黑风双煞门下!”右臂一振,黄蓉向后跌出了七八步。
彭连虎此言一出,众人都是耸然动容。除了赵王完颜烈外,阁中个个都是江湖上的大行家,对黑风双煞武林中人人忌惮,虽然听说铜尸陈玄风已死,但无人亲眼目睹,谁都不敢拿准。彭连虎第十招本来决意痛下杀手,但在第九招中忽然看出黄蓉的本门武功竟是黑风双煞一路,心中一惊,这个连杀百人不眨一眼的魔头,竟然敛手跃开。
黄蓉被他一推,险险跌倒,待得勉力定住,左胸被他震得隐隐作痛,正要答话,静夜中远处传来一声大叫,正是郭靖的声音,叫声中带著惊慌愤怒,似乎遇到了极大危险。黄蓉情切关心,不禁花容失色。
原来郭靖被梁子翁按在地下,手上腿上脉门被他同时拿住,全身登时疲软无力,动弹不得,倏觉梁子翁张口来咬自己咽喉,危急中也不知从那里斗然间来了一股神力。只觉一股热气从丹田行到四肢,用力一挣,梁子翁竟是按他不住。原来郭靖服用奇蛇宝血之后,与完颜康一番激斗,药力散发,行到了周身,这时被梁子翁一拿一按,来力奇大,他抗力也强,一激一引,竟将蛇血药力与丹阳子马钰所授的玄门正宗上乘内功,如水乳交融般结在一起,一个“鲤鱼打挺”已跃起身来。
梁子翁被他一挣,双手竟自虎口迸裂,鲜血长流,当下又惊又怒,反手就是一掌。郭靖向前一跃,但梁子翁掌法如风,这一掌如何避得开?拍的一声,背心早著。这一下与完颜康的拳头可大不相同,奇痛彻骨。郭靖只吓得心胆俱寒,那敢逗留,急步向前奔逃。他轻功本好,服了蛇血之后,更是功力大进,在花园中假山花木之间东西奔窜,梁子翁一时倒拿他不住。郭靖逃了一阵,稍一迟缓,嗤的一声,后心衣服被梁子翁撕了一大片下来,背上同时被手爪抓起了五条血痕,很是疼痛。
郭靖大骇,没命的奔逃,眼见前面正是王妃所居的农舍,一跃而入,只盼黑暗中梁子翁找他不到,得以脱却此难。他先伏在墙后,不敢动弹,只听梁子翁与完颜康一问一答,慢慢走近,心想:“王妃心慈,或能救我。”危急中不暇再想,直闯进房,只见房中烛火尚明。那王妃却在另室。郭靖四下一望,见东边厢有一板橱,于是打开橱门,缩身入内,再将橱门关上,把金刀握在手里,刚松得一口气,只听脚步声响,一人走进房来,郭靖从橱缝中望出去,见进来的正是王妃。
她坐在桌边,望著烛火呆呆出神。不久完颜康进来,问道:“妈,没坏人进来吓您么?”王妃摇摇头,完颜康退了出去,与梁子翁到另外地方搜查去了。
王妃关上了门,准备安寝。郭靖心想:“待她吹灭烛火,我就从窗里逃出去。想来蓉弟早已回去啦。”忽然窗格一响,一人推窗跳了进来。郭靖和王妃都大吃一惊,王妃更是失声而呼,看那人时,正是那自称穆易的杨铁心。
他忽然这时闯进来,不但王妃惊愕异常,连郭靖也大出意料之外。他只道杨铁心早已带了女儿逃出王府,岂知他仍在此处。王妃定了神,看清楚是杨铁心,说道:“你快走吧,别让他们见到。”杨铁心道:“多谢王妃的好心!我不亲自来向你道谢,死不瞑目。”但语气之中,竟是含著十分酸苦辛辣之意。王妃叹道:“那也罢了。这本是我孩儿不好,委曲了你们父女两位。”
杨铁心在室中四下打量,心中一阵难过,眼眶一红,忍不住要掉下眼泪来,伸袖子在眼上抹了抹,走到墙旁,取下壁上所挂的铁枪,拿近枪杆一看,只见近枪尖六寸处赫然刻著「铁心杨氏”四字。杨铁心在枪上抚挲良久,叹道:“枪尖生锈了。这枪好久不用啦。”
王妃见他行动奇怪,温言道:“请您别动这枪。”杨铁心道:“为什么?”王妃道:“这是我最宝贵的东西。”杨铁心应了一声道:“嗯。”把枪挂回墙头,向枪旁的铁犁凝目片刻,说道:“犁头损啦,明儿叫东村的张木儿加一斤半铁打一打。”王妃听了这话,全身颤动,半晌说不出话来,凝望著杨铁心道:“你……你说什么?”杨铁心道:“我说犁头损啦,明儿叫东村的张木儿加一斤半铁打一打。”王妃双脚酸软无力,跌在椅上,颤声道:“你……你是谁?你怎么……怎么知道我丈夫去世那一夜……那一夜所说的话。”
读者们想来都已知道,这王妃就是杨铁心的妻子包惜弱了。她家破人亡,举目无亲,只道丈夫已死,只得随完颜烈北来,禁不住他低声下气的相求,无可奈何之下终于嫁了他做王妃。她在王府之中,十八年来容颜并无多大改变,但杨铁心奔走江湖,风霜侵磨,早已非复旧时少年子弟的模样,所以虽在斗室之中重行相会,包惜弱竟未认出眼前那人就是丈夫。
杨铁心不答,走到板桌旁边,拉开抽屉,只见里面放著几套男人的青布衫裤,正与他从前所穿著的一模一样,他取出一件布衫,在身上一披,说道:“我衣衫够穿啦!你身子弱,又有了孩子,好好儿多歇歇,别再给我做衣裳。”
包惜弱听他这句话,正是十年前她怀著孕给他做了一件新衫之后说的,抢到杨铁心身边,捋起他的衣袖,果见他左臂之上有一个伤疤,这时再无疑心,抱著丈夫放声痛哭,抽抽咽咽道:“我不怕,你快带我去……我跟你到阴间一块儿死了,我宁愿做鬼,跟你在一起。”
杨铁心抱著妻子,两行热泪流了下来,过了好一阵,才道:“你瞧我是鬼么?”包惜弱紧紧搂著他道:“不管你是人是鬼,我总是不放开你。”顿了一顿道:“难道你没死?难道你还活著?”杨铁心正要答覆,忽听完颜康在窗外道:“妈,你怎么又伤心啦?你在跟谁说话?”
包惜弱一惊道:“我没事,就睡啦。”完颜康刚才明明听见室内人声,起了疑心,绕到门口,轻轻打了几下门,道:“妈,我有话对你说。”包惜弱道:“明天再说吧,现在我倦得很。”完颜康见母亲不肯开门,疑心更甚,道:“只说几句话就走。”杨铁心知他定要进来,走到窗边想越窗而出,一推窗子,那窗却被人在外面反扣住了。
包惜弱指了指板橱,要他进去。杨铁心与爱妻劫后重逢,却也舍不得就走,开了橱门,提腿进去,这一开橱门,房内三人同时吃惊,包惜弱乍见郭靖,禁不住叫了出来。
完颜康见母亲惊呼,更是担心,只怕有人加害于她,肩头在门上一撞,门闩立断,门板飞起,直闯进来。郭靖一把将杨铁心拉进板橱,关上了橱门。
完颜康见母亲脸色苍白,颊有泪痕,但房中却无别人,甚为奇怪,忙问:“妈,出了什么事?”包惜弱定了定神道:“没事,我心里不大舒服。”完颜康走到母亲身边,靠在她的怀里,说道:“妈,我不再胡闹啦,你别伤心,是儿子不好。”包惜弱道:“嗯,你去吧,我要睡啦。”完颜康道:“妈,没人进来过么?”包惜弱心中一惊道:“谁?”完颜康道:“王府混进来了奸细。”包惜弱道:“是么?你快去睡,这种事情你别理会。”完颜康笑了笑道:“那些卫兵真够脓包的。妈,你休息吧。”请了个安,正要退出,突然间见板橱中露出一片男子的衣角,心中疑云大起。
他生性机灵,当下不动声色,坐了下来,斟了一杯茶,慢慢喝著,心中暗地琢磨:“橱中藏著一个人,不知妈是否知道?”喝了几口茶,站起来缓步走动,道:“妈,儿子今天的枪使得好不好?”包惜弱道:“下次不许你再仗势欺人。”完颜康道:“仗什么势啊?我和那浑小子是凭真本事一拳一枪的比武。”他一面说,一面从壁上摘下铁枪,一抖一收,红缨一扑,一招“起凤腾蛟”,猛向板橱门上刺去,这一下直戳进去,郭靖与杨铁心不知抵御,眼见是不明不白的送了性命。包惜弱一急,登时晕了过去。
完颜康枪尖未到橱门,已自收转,心想:“嗯,妈知道橱里有人。”把铁枪靠在身旁,扶起母亲,眼睛却注视著橱中动静。包惜弱悠悠醒转,见板橱好好的未被刺破,大为喜慰,但这一惊一喜,身体已是支持不住。完颜康大为恚怒,道:“妈,我是你的亲生儿子么?”包惜弱道:“当然是啊,你问这个干么?”完颜康道:“那么为什么有许多事你要瞒著我?”包惜弱思潮起伏,心想:“今日之事,必得向他说明,让他们父子相会。然后我再自求了断,我既失了贞节,铸成大错,今生今世不能再和铁心重圆的了。”言念及此,泪珠如线般滚了下来。
完颜康见母亲今日神情大异,心中又惊又疑。包惜弱道:“你好生坐著,仔细的听我说。”完颜康依言坐了。手中却仍绰著那枝铁枪,包惜弱道:“你瞧枪上四个什么字?”完颜康道:“我小时就问过妈了,你不肯对我说那杨铁心是谁。”包惜弱道:“现在我要跟你说了。”
杨铁心躲在橱内,母子两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心中不禁砰然而动,暗道:“她现在是王妃,岂能肯再跟我这草莽匹夫?她泄露我的行藏,莫非要叫她儿子来加害于我么?”只听包惜弱道:“这枝枪本来在江南大宋京师临安府牛家村,是我派人千里迢迢去取来的,墙上那个半截犁头,这屋子里的桌子、凳子、板橱、木床,没一件不是从临安运来的。”完颜康道:“我一直不明白,妈为什么一定要住在这破破烂烂的地方,儿子给你拿些家俱来,你总是不要。”包惜弱道:“你说这地方破烂么?我觉得比王府里的那些画栋雕梁的楼阁要好得多呢!孩子,你没福气,没能和你亲生的爹爹妈妈一起住在这破烂的地方。”
杨铁心心头一震,完颜康笑道:“妈,你越说越奇怪啦,爹爹怎能住在这里?”包惜弱叹道:“可怜他十八年来东奔西走,流落江湖,要想安安稳稳的住在这屋子里,那里能够呢。”完颜康睁大了眼睛,颤声道:“妈,你说什么?”包惜弱厉声道:“你知道你亲生的爹爹是谁?”完颜康道:“我爹爹是当今御弟、爵封赵王的便是,妈你问这个干么?”
包惜弱站起身来,抱住铁枪,泪如雨下,哭道:“孩子,你不知道,那也怪你不得,这……这便是你亲生爹爹所用的铁枪……”指著枪上的名字道:“这才是你亲生爹爹的名字!”完颜康身体打战,叫道:“妈,你神智糊涂啦,我请太医去。”包惜弱道:“我糊涂什么?你道你是大金国的人么?你是汉人啊!你不叫完颜康,你是叫作杨康!”
郭靖一听“杨康”两字,心想这名字好熟,是那里听见过的?随即想起;自己幼时曾有一柄匕首,柄上刻著「杨康”两字,后来在荒山上一匕首刺死了铜尸陈玄风,那匕首留在他的身上,就此不见。
完颜康惊疑万分,转身道:“我请爹爹去。”包惜弱道:“你爹爹就在这里!”大踏步走到板橱门边,拉开橱门,牵著杨铁心的手走了出来。完颜康大叫一声;“啊,是你!”行走蹬虎,归正门朝天一柱香,枪尖闪闪,直奔杨铁心的咽喉。包惜弱叫道:“这是你亲生的爹爹啊,你还不信么?”一头往墙上撞去,蓬的一声,倒在地下。
完颜康大惊,回身撤步,收枪看母亲时,只见他满头鲜血,呼吸细微,存亡未卜。他倏遭大变,一时束手无策。杨铁心俯身抱起妻子,夺门就往外闯。完颜康叫道:“快放下!”上步“孤雁出群”,枪势如风,往他背心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