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暗影疑云
马王神韩宝驹的骑术可说海内独步,连一世活在马背上的蒙古牧人也自叹勿如,这时红马又来捣乱,他熟识马性,知道那红马的退路所在,斜刺里兜截过去,待那红马驰到,忽地跃起,那红马正奔到他的胯下,时光扣得不差分厘。韩宝驹往下一落,准拟稳稳当当的落在马背之上,他一生不知驯服过多少凶狠的劣马,只要一上马背,天下没有一匹马能再将他颠下背来。那知那红马波的一下,突然如箭般往前射了出去,他这下竟没骑上。
韩宝驹大怒,发足疾追,他身矮腿短,那里追得上,蓦地里一个人影从旁跃出,左手已抓住了小红马颈中马鬣。那红马吃了一惊,奔跑更快,那人身子被拖著飞在空中,犹如一只纸鹞。
众牧人都大声鼓躁起来。江南六怪瞧那抓住马鬣的人影,正是郭靖,都不禁又是惊讶,又是担忧。
朱聪道:“他那里学来这样高明的轻身功夫?”韩小莹道:“靖儿这一年多来功力大进,难道他死了的父亲真的在暗中保佑?又难道五哥……”
他们那知那三髻道人每晚在高崖之顶授他呼吸吐纳之术。那道人虽然未教他半点武艺,但所授的却是上乘精深的内功。
郭靖每晚上崖下崖,其实是习练了武林中最秘奥的轻身本领,“金雁功”。他自己尚蒙蒙胧胧,只觉那道人待他甚好,上崖越来越不费力,也就毫不懈怠的每晚上去睡觉。
他内功日有精进,自己还道那是少年人年长时应有之象,因为从未显过身手,连他六位师父也未发觉。
这时见那红马奔过,三师父没有擒到,身子一跃,已抓住了马鬣。
六怪刚议论得几句,郭靖已骑在马背之上奔驰回来。那小红马一时前足人立,一时后腿猛踢,有如发疯中魔,但郭靖双腿夹紧,始终没被它颠下背来。韩宝驹在旁指点,教他驯马之法,那小红马狂奔乱跃,在草原上前后左右急驰了一个多时辰,竟是精神愈来愈长。
众牧人都看得心中骇然,那老牧人跪下来喃喃祷告,求天老爷别为他们得罪龙马而降下灾祸。
韩小莹叫道:“靖儿,你下来让三师父替你吧。”韩宝驹道:“不成!一换人那是前功尽弃。”他知道凡骏马必有烈性,但如被人制服之后,那就一生对主人敬畏忠心,要是众人合力对它,它却宁死不屈。
郭靖也是一股子的倔强脾气,被那小红马累得满身大汗,忽地右臂伸入马颈底下,双臂环抱,运起劲来。他内力一到臂上,越收越紧,小红马翻腾跳跃,摆脱不开,到后来颈中呼气不得,这才知道遇了真主,忽地立定不动。
韩宝驹喜道:“成啦,成啦!”郭靖怕那马逃去,还不敢跳下马背。韩宝驹道:“下来吧,它跟定了你,你赶它也赶不去啦。”郭靖依言跃下,那小红马伸出了舌头,来舐他的手背,神态十分亲热,众人看得都笑了起来,一名牧人走近细看,小红马飞起一足,将他踢了一个筋斗。
郭靖把马牵到槽边,细细给它洗刷,他累了半天,六怪也就不再命他练武,各存满腹狐疑一齐回帐。
午饭以后,郭靖来到师父帐中。全金发道:“靖儿,我试试你的开山掌练得怎么了。”郭靖道:“在这里吗?”全金发道:“不错!在那里都能遇上敌人,也得练练在小屋里与人动手。”说著左手一扬,右手一拳。
郭靖照规矩让了三招,第四招举手还掌。全金发攻势凌厉,毫不容情,突然间双拳“深入虎穴”猛向郭靖胸口打到。
这一招并非练武手法,竟是伤人性命的杀手绝招,双拳沉猛之极,郭靖一退,后心已抵到蒙古包的毡壁。
他大吃一惊,危急中力求自救,自是人之本性,左臂运劲一圈,搭住全金发的双臂往外猛甩。
这时全金发拳锋已撞到他的要害,未及收劲,已觉他胸肌绵软一团,拳到时胸肌竟如毫不受力,转瞬之间,又被他一圈一甩,双臂荡了开去。
郭靖呆了一呆,双膝跪地,叫道:“弟子做错了事,但凭六师父责罚。”他心中又惊又惧,不知自己犯了什么大罪,六师父竟要用杀手取他性命。
柯镇恶等都站起身来,脸色严厉。朱聪道:“你暗中跟别人练武,干么不让咱们知道,如不是六师父这一试,你还想隐瞒下去,是不是?”
郭靖急道:“只有哲别师父教弟子射箭刺枪。”朱聪沉著脸道:“还要说谎?”郭靖急得眼泪直流,道:“恩师待弟子犹如父亲一般,弟子怎敢欺瞒?”
朱聪道:“那么你一身内功是那里学来的?你仗著有高人撑腰,把咱们六人不放在眼里了,哼!”郭靖呆呆的道:“内功?弟子一点也不会啊!”
朱聪“呸”的一声,伸手往他胸骨顶下二寸的“玄机穴”戳去。
这是人身要穴,点到了立即晕去。郭靖不敢闪避抵御,那知他跟那三髻道人勤修了将近两年,虽然自己茫然不知,其实周身百骸,均已灌注了内劲。朱聪这一指戳来,他肌肉自然而然的一滑,用化劲将朱聪的手指滚转一边,这一戳之力立即偏斜失势,固然仍旧戳到了郭靖身上,但只能撞得他一阵疼痛,已无点穴之功。
朱聪这一戳虽是未用全力,然被他一下子化开,心中也自惊讶,喝道:“这还不是内功么?”郭靖心念一动:“难道那道长教我的竟是内功?”当下说道:“这两年来,有一个人每天晚上教弟子怎样呼吸、打坐、睡觉,弟子觉得好玩,就跟著他教的做,不过他真的没传传授弟子半点武艺。他叫弟子别对谁说,弟子心想这不是坏事,又没荒废了学武,所以没禀告恩师。”
说著磕了一个头道:“弟子知道错啦,以后不敢再去玩了。”六怪面面相觑,听他语气恳摰,似乎不是假话。韩小莹道:“你不知道这是内功么?”
郭靖道:“弟子真的不知道什么叫做内功。他教我坐著慢慢透气,心里别想什么东西,只想肚子里一股气怎样上下行走。从前不行,近来身体里头真的好像有一双热烘烘的小耗子钻来钻去,好玩得很。”
六怪又惊又喜,心想这傻小子竟练到了这个境界,实在不易。原来郭靖心地纯朴,杂念极少,修习内功倒比满脑子是各种念头的聪明人易于精进得多,所以不到两年之间,居然已有小成。
朱聪道:“教你的是谁?在那里教的?”
郭靖道:“他不肯告诉弟子姓名,也不许弟子叫他师父,还让弟子发了誓,决不能对谁说起他的形状相貌。”
六怪愈听愈奇,起初还道郭靖无意间得遇高人,那自是他的福气,但那人如此诡密,中间似乎另有重大关键。
朱聪挥手命郭靖出去,郭靖又道:“弟子以后不敢再跟他玩了。”朱聪道:“你还是去吧,咱们不怪你。不过你别说咱们已经知道了这回事。”
郭靖连声答应,见师父们不再责怪,欢天喜地的出去,一掀帐,见华筝公主站在蒙古包外,身旁停著两头白雕。这时双雕已长得十分神骏,站在地下比华筝公主高出半个头。
华筝道:“快来,我等了你半天啦。”一头白雕一跃,停到了郭靖肩头。两人手携手的到草原中驰马弄雕去了。
帐中六怪低声计议。韩小莹道:“那人既教靖儿功夫,我看必定不是恶意。”全金发道:“那么他为什么不让咱们知道?又干么不对靖儿说这是内功?”
朱聪道:“只怕这是咱们相识之人。”韩小莹道:“相识之人?那么不是朋友,就必是对头。”全金发沉吟道:“咱们交好的朋友中,可没有一个人有这样的功夫。”韩小莹道:“假如是对头,干么来教靖儿功夫?”柯镇恶冷冷的道:“焉知他不是安排著阴谋毒计。”众人心中一凛。朱聪道:“今晚我和六弟悄悄蹑著靖儿,去瞧瞧那到底是何方高人。”五怪点头称是。
等到天黑,朱聪和全金发守在郭靖母子的蒙古包外,只听见郭靖叫了声:“妈,我去啦!”行走如飞的奔了出来,两人远远跟在后面,见他脚步好快,片刻间已奔出老远,好在草原之上并无他物遮蔽,相隔虽远,仍可见到。两人加紧脚步,只见他奔到悬崖之下,仍旧并不停步,一鼓作气的爬了上去。这时郭靖轻身功夫大进,已不需那道人援引,自行爬上了崖顶。
朱聪和全金发更加惊讶,在崖下良久作声不得,过了好一阵,柯镇恶等四人也悄悄跟了来。他们怕遇上强敌要动手,所以都带了兵刃暗器。
朱聪把郭靖爬上了崖顶的事说了,韩小莹抬头一望,见高崖的半截没在乌云之中,不觉心中一寒。柯镇恶道:“大家树丛里伏下,等他们下来。”各人依言埋伏。
韩小莹想起十年前恶斗黑风双煞,张阿生为相救自己而丧身的情景,颇与今夜相似,不禁感慨无已。时光一刻一刻的过去,崖顶始终没有动静,直等到云消日出,天色大明,还是不见郭靖和教他的奇人下来,又等了一个时辰,仍旧不见人影,极目上望,崖顶空荡荡的不像有人。朱聪道:“六弟,咱们上去探探。”韩宝驹道:“能上去么?”朱聪道:“不一定,试一试再说。”
他奔回帐去,拿了一条长索,两柄斧头,数十枚巨钉,和全金发一路凿洞打钉,互相牵引,仗著轻身功夫了得,虽累出了一身汗,终于上了崖顶,一翻身上崖,两人同声惊呼,脸色大变。
原来崖顶上一块大石之旁,整整齐齐的堆著九个白骨骷髅,下五中三顶一,就和当日黑风双煞在荒山上所摆的一模一样。
再瞧那些骷髅,果然每个都是顶上五个指孔。只是五个窟窍有如刀剜,而且孔旁焦黑,显是指力大进,只怕指爪上还有剧毒。两人心中砰砰乱跳,在崖顶巡视了一周,却不见有何异状,当即缒下崖来。
韩宝驹等见两人神色大异,忙问端的,朱聪道:“梅超风!”四人大吃一惊,韩小莹急道:“靖儿呢?”全金发道:“他们从另一边下去了。”当下把崖顶所见的情形说了。
柯镇恶叹道:“咱们一十八年辛苦,想不到养虎贻患。”韩小莹道:“靖儿忠厚诚笃,决不是忘恩负义之人。”柯镇恶道:“那么他干么跟那妖妇学了两年武艺,却不露半点口风?”
韩宝驹道:“你说那妖妇因为眼盲,所以要借靖儿之手加害咱们?”朱聪道:“必是如此。”韩小莹道:“就算靖儿存心不良,他也不能装伪装得这样像。”全金发道:“或许妖妇以为时机未到,尚未将阴谋对他说知。”韩宝驹道:“他轻功虽高,内功也有了根底,但讲到武艺,跟咱们还差得远。那妖妇干么不教他?”
柯镇恶道:“那妖妇只不过要借刀杀人,她对靖儿难道还能存什么好心。她丈夫不是死在靖儿手里的么?”
朱聪叫道:“对啦,对啦!他也要咱们个个死在靖儿手里,这才算是真正报了仇。”大家想到这里,个个不寒而栗。
柯镇恶将铁杖在地下重重一击,低沉了声音道:“咱们现在回去,只作不知,待靖儿回来,先把他废了。那妖妇必来找他,就算他功力已非昔比,咱们六人也必应付得了。”
韩小莹惊道:“把靖儿废了?那么比武之约怎样?”柯镇恶道:“咱们性命要紧呢,还是比武要紧?”众人默然不语。南希仁忽道:“不能!”韩宝驹道:“不能什么?”
南希仁道:“不能废了。”韩宝驹道:“不能将靖儿废了?”南希仁点了点头。韩小莹道:“我和四哥意思一样,主张细细问他个水落石出,再作道理。”朱聪道:“这事非同小可,要是咱们因一念之仁,稍有犹豫,被他泄露了机密,那怎么办?”全金发道:“当断不断,必受其害。”柯镇恶道:“三弟你说怎样?”
韩宝驹心中模棱两可,决断不下,见七妹泪光莹莹,神色可怜,就道:“我在四弟一面。”
这时六人中三人主张对郭靖下杀手,三人主张持重。朱聪叹道:“要是五弟在这里,咱们就分得出那一边多,那一边少。”
韩小莹听他提到张阿生,心中一酸,把眼泪强行忍住,说道:“五哥之仇,岂能不报?咱们听大哥吩咐罢!”柯镇恶道:“好,咱们回家去。”
六人回到帐中,个个思潮起伏,心绪不宁。柯镇恶道:“待他来时,二弟与六弟把退路堵住,我来下手。”
柯镇恶、朱聪、全金发决非卤莽妄为之人,但见郭靖行动古怪,在崖顶又见到了强仇梅超风留下的标记,两者凑合在一起,自然会以为教他本事的必是铁尸梅超风无疑。岂知其实大谬不然,那晚郭靖照常爬上崖去,那道人已在崖顶等著,一见郭靖上来,立即向石旁一指,悄声道:“你瞧这是什么?”
郭靖借著淡淡月光走近一看,见是九个骷髅,吓了一跳,道:“这是黑风双煞摆的?”那道人奇道:“你也知道黑风双煞?”郭靖将当年荒山夜斗,五师父丧命,以及自己无意中刺死陈玄风的事说了一遍。
那道人叹道:“原来这厉害的铜尸是死在你手里!”郭靖道:“那铁尸又来啦?道长你见到她了么?”那道人道:“我也刚来了不多一会,一上来就见到这堆东西。我只知道这是东海桃花岛黄药师门下干的恶事,却不知是谁。这样说来,那必是那铁尸冲著你六位师父和你来啦。”郭靖道:“她双眼给大师父打盲了,咱们不怕她。”
那道人拿起一颗骷髅骨,细细摸了一遍,摇摇头道:“这人武功深不可测,只怕你六位师父不是她的敌手,再加上我,也胜不了。”
郭靖听他说得十分郑重,又惊又疑的道:“十年前恶斗时,她眼睛不盲,还敌不过我七位恩师,现在咱们有八个人。”
那道人出了一会神,道:“你未上来时,我已琢磨了半晌,猜想不透她手指之力怎会有如此厉害,这实是不可思议。要知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她既敢前来寻仇,必是有恃无恐。”郭靖道:“她干么把把骷髅骨摆在这里?那岂不是让咱们知道之后有了防备?”
那道人道:“这是练九阴白骨爪的规矩。大概她想这悬崖十分险恶,必定无人到此,所以把骷髅留在这里,那知阴差阳错,竟教咱们撞见了。”
郭靖恋师心切,忙道:“这我就下去禀告恩师。”那道人道:“好,你说有一位好朋友命你传话,最好是避她一避,再想善策,跟她硬拼那是犯不著吃亏。”郭靖答应了,正要溜下崖去,那道人忽地伸臂在他腰里一抱,一跃而起,轻轻落在一块大岩石之后,蹲低了身形。
郭靖待要发问,嘴巴已被按住,当下伏在地下,不敢作声,从石后露出一对眼睛,注目凝视。
过不多时,悬崖背后一条黑影腾跃而上,月光下长发飞舞,正是铁尸梅超风。那崖背比崖前更加险峻难行,不知她如何反而从这条路上来。
那也是幸而如此,否则江南六怪此时都守在崖前,要是梅超风从正面上来,六怪一动手,只怕这时都已遭到她的毒手了。
梅超风斗然间转过身子,郭靖吓得往岩下一躲,随即想起她视而不见,这才悄悄探出头来,只见她盘膝坐在自己平素打坐的石上,做起吐纳功夫来。
郭靖恍然大悟,才知这呼吸运气,竟是修习上乘武功的基础,心中对那道人暗暗感激不已。
第二十四回 密室疗伤
黄蓉向外走了两步,回过头来,只见郭靖眼光中露出怀疑神色,料想是自己脸上的杀气被他瞧了出来,心想:“我杀傻姑不打紧,靖哥哥好了之后,定要跟我吵闹一场。”又想:”跟我吵闹倒也罢了,说不定他终身不提这回事,心中却老是记恨,那可无味得很了。罢罢罢,咱们冒上这个大险就是。”
当下关上橱门,在室中四下细细察看。那小室屋顶西角开着个一尺见方的天窗,日光透过天窗的蛤壳片,白天勉强可见到室中情状,天窗旁通风的气孔却已被尘上闭塞。她拿匕首穿通了气孔。只觉室中秽气兀自甚重,却也无法可想,回思适才忧急欲死的情景,此刻在这尘土充塞的小室之中,却似置身天堂。
郭靖倚在壁上,微笑道:“在这里养伤真是再好也没有。只是陪着两个死人,你不害怕吗?”黄蓉心中却是害怕,但强作毫不在乎,笑道:“一个是我师哥,他决不能害我;另一个是饭桶将官,活的我尚不怕,死鬼更加吓唬不了人。”当下将两具骇骨搬到小室北边角落,在地下铺上原来垫西瓜的稻草,再将十几个西瓜团团围在身周,伸手可及,问道:“这样好不好?”
郭靖道:“好,咱们就来练吧。”黄蓉扶着他坐在稻草之上,自己盘膝坐在他的左侧,一抬头,只见面前壁上有个钱眼般的小孔,俯眼上去一张,不禁大喜,原来墙壁里嵌着一面小镜,外面堂上的事物尽都映入镜中,看来当年建造这秘室的人心思甚是周密,躲在室中避敌之时,仍可在镜中察看外面动静。只是时日久了,镜上积满了灰尘。她摸出手帕裹上食指,探指入孔,将小镜拂拭干净。
只见傻姑坐在地下抛石子,嘴巴一张一合,不知在说些甚么。黄蓉凑耳到小孔之上,听得清清楚楚,原来她是在唱哄小孩睡觉的儿歌:“摇摇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黄蓉初觉好笑,但听了一阵,只觉她歌声中情致缠绵,爱怜横溢,不觉痴了:“这是她妈妈当日唱给她听的么?……
我妈妈若不早死,也会这样唱着哄我。”想到此处,眼眶竟自湿了。
郭靖见到她脸上酸楚的神色,说道:“你在想甚么?我的伤不打紧,你别难过。”黄蓉伸手擦了擦眼睛,道:“快教我练功治伤的法儿。”于是郭靖将《九阴真经》中的“疗伤篇”缓缓背了一遍。
武术中有言道:”未学打人,先学挨打。”初练粗浅功夫,却须由师父传授怎生挨打而不受重伤,到了武功精深之时,就得研习护身保命、解穴救伤、接骨疗毒诸般法门。须知强中更有强中手,任你武功盖世,也难保没失手的日子。这《九阴真经》中的“疗伤篇”,讲的是若为高手以气功击伤,如何以气功调理真元,治疗内伤。至于折骨、金创等外伤的治疗,研习真经之人自也不用再学。
黄蓉只听了一遍,便已记住,经文中有数处不甚了了,两人共同推究参详,一个对全真派内功素有根柢,一个聪敏过人,稍加研讨,也即通晓。当下黄蓉伸出右掌,与郭靖左掌相抵,各自运气用功,依法练了起来。
练了两个时辰后,休息片刻。黄蓉左手持刀,剖一个西瓜与郭靖分食,两人手掌却不分开。练到未牌时分,郭靖渐觉压在胸口的闷塞微有松动,从黄蓉掌心中传过来的热气缓缓散入自己周身百骸,腰间疼痛竟也稍减,心想这真经上所载的法门确是灵异无比,当下不敢丝毫怠懈,继续用功。
到第三次休息时,天窗中射进来的日光已渐黯淡,时近黄昏,不但郭靖胸口舒畅得多,连黄蓉也大感神清气爽。
两人闲谈了几句,正侍起始练功,忽听得一阵急促奔跑之声,来到店前,戛然而止,接着几个人走入店堂。一个粗野的声音喝道,“快拿饭菜来,爷们饿死啦!”听声音却是三头蛟侯通海,郭靖与黄蓉面面相觑,均感差愕。
黄蓉忙凑眼到小孔中张望,真乃不是冤家不聚头,小镜中现出的人形赫然是完颜洪烈、欧阳锋、杨康、彭连虎等人,这时傻姑不知到哪里玩去了,侯通海虽把桌子打得震天价响,却是没人出来。梁子翁在店中转了个圈,皱眉道:“这里没人住的。”侯通海自告奋勇,到村中去购买酒饭。欧阳锋在内堂风吹不到处铺下稻草,抱起断腿未愈的侄儿放在草上,让他静卧养伤。
彭连虎笑道:”这些御林军、禁军虽然脓包没用,可是到处钻来钻去,阴魂不散,累得咱们一天没好好吃饭。王爷您是北人,却知道这里钱塘江边有个荒僻的村子,领着大伙儿过来。真是能者无所不能。”
完颜洪烈听他奉承,脸上却无丝毫得意神情,轻轻叹息一声,道:“十九年之前,我曾来过这里的。”众人见他脸上有伤感之色,都微感奇怪,却不知他正在想着当年包惜弱在此村中救他性命之事。荒村依然,那个荆钗青衫、喂他鸡汤的温婉女子却再也不可得见了。
说话之间,侯通海已向村民买了些酒饭回来。彭连虎给众人斟了酒,向完颜洪烈道:“王爷今日得获兵法奇书,行见大金国威振天下,平定万方,咱们大伙向王爷恭贺。”说着举起酒碗,一饮而尽。
他话声甚是响亮,郭靖虽隔了一道墙,仍是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得大吃一惊:“岳爷爷的书还是给他得去了!”心下着急,胸口之气忽尔逆转。黄蓉掌心中连连震动,知他听到噩耗,牵动了丹田内息,若是把持不定,立时有性命之忧,忙将嘴凑在他耳边,悄声道:“他能将书盗去,难道咱们就不能盗回来么?只要你二师父妙手书生出马,十部书也盗回来啦。”郭靖心想不错,忙闭目镇慑心神,不再听隔墙之言。
黄蓉又凑眼到小孔上去,见完颜洪烈正举碗饮酒,饮干后欢然说道:“这次全仗各位出力襄助。欧阳先生更居首功,若不是他将那姓郭的小子赶走,咱们还得多费手脚。”欧阳锋干笑了几声,响若破钹。郭靖听了,心头又是一震。黄蓉暗道:“老天爷保佑,这老毒物别在这里弹他的鬼筝,否则靖哥哥性命难保。”
只听欧阳锋道:“此处甚是偏僻,宋兵定然搜寻不到。那岳飞的遗书到底是个什么样儿,大伙儿都来见识见识。”说着从怀中取出石盒,放在桌上,他要瞧瞧武穆遗书的内文,若是载得有精妙的武功法门,那么老实不客气就据为己有,倘若只是行军打仗的兵法韬略,自己无用,乐得做个人情,就让完颜洪烈拿去。
一时之间,众人目光都集于石盒之上。黄蓉心道:“怎生想个法儿将那书毁了,也胜似落入这奸贼之手。”只听完颜洪烈道:“小王参详岳飞所留几首哑谜般的诗词,又推究赵官儿历代营造修建皇宫的史录,料得这部遗书必是藏在翠寒堂东十五步之处。今日瞧来,这推断侥幸没错。宋朝也真无人,没一人知道深宫之中藏着这样的宝物。咱们昨晚这一番大闹,只怕无人得知所为何来呢。”言下甚是得意,众人又乘机称颂一番。
完颜洪烈捻须笑道:“康儿,你将石盒打开吧。”杨康应声上前,揭去封条,掀开盒盖。众人目光一齐射入盒内,突然之间,人人脸色大变,无不惊讶异常,做声不得。只见盒内空空如也,哪里有甚么兵书,连白纸也没一张。黄蓉虽瞧不见盒中情状,但见了众人脸上模样,已知盒中无物,心下又是喜欢,又觉有趣。
完颜洪烈沮丧万分,扶桌坐下,伸手支颐,苦苦思索,心想:“我千推算,万推算,那岳飞的遗书非在这盒中不可,怎么会忽然没了影儿?”突然心念一动,脸露喜色,抢起石盒,走到天井之中,猛力往石板上摔落。
只听得砰的一声响,石盒已碎成数块。黄蓉听得碎石之声,立时想到:
“啊,石盒有夹层。”急着要想瞧那遗书是否在夹层之中,苦于不能出去,但过不片刻,便见完颜洪烈废然回座,说道:“我知道石盒另有夹层,岂知却又没有。”
众人纷纷议论,胡思乱想。黄蓉听各人怪论连篇,不禁暗笑,当即告知郭靖。他听说武穆遗书没给盗去,心中大慰。黄蓉寻思:“这些奸贼岂肯就此罢手,定要再度入宫。”又想师父尚在官中,只怕受到牵累,虽有周伯通保护,但老顽童疯疯癫癫,担当不了正事,不禁颇为担心,果然听得欧阳锋道:“那也没甚么大不了,咱们今晚再去官中搜寻便是。”
完颜洪烈道:“今晚是去不得了,昨晚咱们这么一闹,宫里必定严加防范。”欧阳锋道:“防范自然免不了,可是那有甚么打紧?王爷与世子今晚不用去,就与舍侄在此处休息便是。”完颜洪烈拱手道:“却又要先生辛苦,小王静候好音。”众人当即在堂上铺了稻草,躺下养神。睡了一个多时辰,欧阳锋领了众人又迸城去。
完颜洪烈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子夜时分,江中隐隐传来潮声,又听着村子尽头一只狗呜呜吠叫,时断时续的始终不停,似是哭泣,静夜声哀,更增烦忧。过了良久,忽听得门外脚步声响,有人进来,忙翻身坐起,拔剑在手。
杨康早已跃到门后埋伏,月光下只见一个蓬头女子哼着儿歌,推门而入。
这女子正是傻姑,她在林中玩得兴尽回家,见店堂中睡得有人,也不以为意,摸到睡惯了的乱柴堆里,躺下片刻,便已鼾声大作。
杨康见是个乡下蠢女,一笑而睡。完颜洪烈却思潮起伏,久久不能成眠,起来从囊中取出一根蜡烛点燃了,拿出一本书来翻阅。黄蓉见光亮从小孔中透进来,凑眼去看,只见一只飞蛾绕烛飞舞,猛地向火扑去,翅儿当即烧焦,跌在桌上。完颜洪烈拿起飞蛾,不禁黯然,心想:“若是我那包氏夫人在此,定会好好的给你医治。”从怀里取出一把小银刀、一个小药瓶,拿在手里抚摸把玩。
黄蓉在郭靖肩上轻轻一拍,让开小孔,要他来看。郭靖眼见之下,勃然大怒,依稀认得这银刀与药瓶是杨康之母包惜弱的物事,当日在赵王府中见她曾以此为小兔治伤。只听完颜洪烈轻轻的道:“十九年前,就在这村子之中,我初次和你相见……唉,不知现下你的故居是怎样了……”说着站起身来,拿了蜡烛,开门走出。
郭靖愕然:”难道此处就是我父母的故居牛家村?”凑到黄蓉耳边悄声询问。黄蓉点了点头。郭靖胸间热血上涌,身子摇荡。黄蓉右掌与他左掌相抵,察觉他内息斗急,自是心情激动,怕有凶险,又伸左掌与他右掌相抵,两人同时用功,郭靖这才慢慢宁定。过了良久,火光闪动,只听得完颜洪烈长声叹息,走进店来。
郭靖此时已制住了心猿意马,当下左掌仍与黄蓉相抵,凑眼小镜察看。
只见完颜洪烈拿着几块残砖破瓦,坐在烛火之旁发呆。郭靖心想:”这奸贼与我相距不到十步,我只消将短刀掷去,立时可取他性命。”伸右手在腰间拔出成吉思汗所赐金刀,低声向黄蓉道:“你把门旋开了。”黄蓉忙道:“不成!刺杀他虽是轻而易举,但咱们藏身的所在定会给人发见。”郭靖颤声道:“再过六天六晚,不知他又到了哪里。”黄蓉知道此刻不易劝说,在他耳边低声道:“你妈妈和蓉儿要你好好活着。”
郭靖心中一凛,点了点头,将金刀插回腰间刀鞘,再凑眼到小孔上,却见完颜洪烈已伏在桌上睡着了。忽见稻草堆中一人坐起身来。那人的脸在烛火光圈之外,在镜中瞧不清是何人。只见他悄悄站起,走到完颜洪烈身后,拿起桌上的小银刀与药瓶看了一会,轻轻放下,回过头来,却是杨康。
郭靖心想:”是啊,你要报父母大仇,此刻正是良机,一刀刺去,你不共戴天的大仇人哪里还有性命?若是老毒物他们回来,可又下不了手啦。”
心下焦急,只盼他立即下手。却见他瞧着桌上的银刀与药瓶出了一会神,一阵风来,吹得烛火乍明乍暗,又见他脱下身上长袍,轻轻披在完颜洪烈身上,防他夜寒着凉。郭靖气极,不愿再看,浑不解杨康对这害死他父母的大仇人何以如此关怀体贴。
黄蓉安慰他道:“别心急,养好伤后,这奸贼就是逃到天边,咱们也能追得到。他又不是欧阳锋,要杀他还不容易?”郭靖点点头,又用起功来。
到破晓天明,村中几只公鸡远远近近的此啼彼和,两人体内之气已在小周天转了七转,俱感舒畅宁定。黄蓉竖起食指,笑道:“过了一天啦。”郭靖低声道:“好险!若不是你阻拦,我沉不住气,差点儿就坏了事。”黄蓉道:“还有六日六夜,你答应要听我话。”郭靖笑道:“我哪一次不听你的话了?”黄蓉微微一笑,侧过了头道:“待我想想。”
此时一缕日光从天窗中射进来,照得她白中泛红的脸美若朝霞。郭靖突然觉得她的手掌温软异常,胸中微微一荡,急忙镇慑心神,但已是满脸通红。
自两人相处以来,郭靖对她从未有过如此心念,不由得暗中自惊自责。
黄蓉见他忽然面红耳赤,很是奇怪,问道,“靖哥哥,你怎么啦?”郭靖低头道,“我真不好,我忽然想……想……”黄蓉问道:“想甚么?”郭靖道:“现下我不想啦,”黄蓉道:“那未先前你想甚么呢?”郭靖无法躲闪,只得道:“我想抱着你,亲亲你。”黄蓉心中温馨,脸上也是一红,娇美中略带,更增风致。
郭靖见她垂首不语,问道:“蓉儿,你生气了么?我这么想,真像欧阳克一样坏啦。”黄蓉嫣然一笑,柔声道:“我不生气。我在想,将来你总会抱我亲我的,我是要做你妻子的啊。”郭靖心中大喜,讷讷的说不出话来。
黄蓉道:”你想亲亲我,想得厉害么?”
郭靖正待回答,突然门外脚步声急,两个人冲进店来,只听侯通海的声音说道,“操他奶奶雄,我早说世上真的有鬼,师哥你就不信。”语调气极败坏,显是说不出的焦躁。又听沙通天的声音道:“什么鬼不鬼的?我跟你说,咱们是撞到了高手。”黄蓉在小孔中瞧去,只见侯通海满脸是血,沙通天身上的衣服也撕成一片片的,师兄弟俩狼狈不堪。完颜洪烈与杨康见了,大为惊讶,忙问端的。
侯通海道:“我们运气不好,昨晚在皇官里撞到了鬼,他妈的,老侯一双耳朵给鬼割去啦。”完颜洪烈见他两边脸旁血肉模糊,果真没了耳朵的影踪,更是骇然。沙通天斥道:“儿自说鬼道怪,你还嫌丢的人不够么?”侯通海虽然惧怕师兄,却仍辩道:“我瞧得清清楚楚,一个蓝靛眼,朱砂胡子的判官哇哇大叫向我扑来。我只一回头,那判官就揪住我头颈,跟着一对耳朵就没啦。这判官跟庙里的神像一模一样,怎会不是?”沙通天和那判官拆了三招,给他将自己衣服撕得粉碎,这人的出手明明是武林高人,决非神道鬼怪,只是怎么竟会生成判官模样,却是大惑不解。
四人纷纷议论猜测,又去询问躺着养伤的欧阳克,都是不得要领。说话之间,灵智上人、彭连虎、梁子翁三人也先后逃回。灵智上人双手给铁链反缚在背后,彭连虎却是双颊给打得红肿高胀,梁子翁更是可笑,满头白发给拔得精光,变成了一个和尚,单以头顶而论,倒与沙迪天的秃头互相辉映,一时瑜亮。原来三人进官后分道搜寻武穆遗书,却部遇上了鬼怪。只是三人所遇到的对手各不相同,一个是无常鬼,一个是黄灵官,另一个却是土地菩萨。梁子翁摸着自己的光头,破口大骂,污言所至,连普天下的土地婆婆也都倒了大霉。彭连虎隐忍不语,替灵智上人解开手上的铁链。那铁链深陷肉里,相互又勾得极紧,彭连虎费了好大的劲,将他手腕上擦得全是鲜血,这才解开。众人面面相觑,作声不得,心中部知昨晚是遇上了高手,只是如此受辱,说起来大是脸上无光。侯通海一口咬定是遇鬼,众人也不和他多辩。
隔了良久,完颜洪烈道:”欧阳先生怎么还不回来?不知他是否也遇到了鬼怪。”杨康道:“欧阳先生武功盖世,就算遇上了鬼怪,想来也不致吃亏。”彭连虎等听了更是没趣。
黄蓉见众人狼狈不堪,说鬼道怪,心中得意之极,暗想:“我买给周大哥的面具竟然大逞威风,倒是始料所不及,但不知老毒物是否与他遇上了交过手。”掌心感到郭靖内息开始缓缓流动,当下也练了起来。
彭连虎等折腾了一夜,腹中早已饥了,各人劈柴的劈柴,买米的买米,动手做饭。待得饭熟,侯通海打开橱门,见到了铁碗,一拿之下,自然难以移动,不禁失声怪叫,又大叫:“有鬼!”使出蛮力,运劲硬拔,哪里拔得起来?
黄蓉听到他的怪叫,心中大惊,知道这机关免不得被他们识破,别说动起手来无法取胜,只要两人稍移身子,郭靖立有性命之忧,这便如何是好?
她在密室中惶急无计,外面沙通天听到师弟高声呼叫,却在斥他大惊小怪。侯通海不忿;道,”好罢,那么你把这碗拿起来罢。”侯通天伸手去提,也没拿起,口中”咦”的一声。彭连虎闻声过来,察看了一阵,道:“这中间有机关。沙大哥,你把这铁碗左右旋转着瞧瞧。”
黄蓉见情势紧迫,只好一拚,将匕首递在郭靖手里,再伸手去拿洪七公所授的竹棒,心下凄然,两人毕命于斯,已是顷刻间之事,转头见到屋角里的两具骇骨,突然灵机一动,忙把两个骷髅头骨拿起,用力在一个大西瓜上掀了几下,分别嵌了进去。
只听得轧轧几声响,密室铁门已旋开了一道缝。黄蓉将西瓜顶在头顶,拉开一头长发披在脸上。刚好沙通天将门旋开,只见橱里突然钻出一个双头怪物,哇哇鬼叫。
那怪物两个头并排而生,都是骨髅头骨,下面是个一条青一条绿的圆球,再下面却是一丛乌黑的长须。众人昨晚吃足苦头,惊魂未定:而橱中突然钻出这个鬼怪,又实在吓人,侯通海大叫一声,撒腿就跑。众人身不由主的都跟着逃了出去,只剩下欧阳克一人躺在稻草堆里,双腿断骨未愈,走动不得。
黄蓉吁了一口长气,忙将橱门关好,实在忍不住笑,可是接着想到虽脱一时之难,然群奸均是江湖上的老手,必定再来,适才惊走,纯系昨晚给老顽童吓得魂飞魄散之故,否则怎能如此轻易上当?定神细思之后,那时可就吓不走了,脸上笑靥未敛,心下计议未定,当真说来就来,店门声响,进来了一人。
黄蓉握紧蛾眉钢刺,将竹棒放在身旁,只待再有人旋开橱门,只好掷他一刺再说,待了片刻,却听得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叫道:“店家,店家!”
这一声呼叫大出黄蓉意料之外,忙俯眼小孔上瞧去,但见坐在常上的是个锦衣女子,服饰华丽,似是个富贵人家的小姐,只是她背向镜子,瞧不见面容。那女子待了半晌,又轻轻叫道:“店家,店家。”黄蓉心道:“这声音好耳熟啊,娇声嗲气的,倒像是宝应县的程大小姐。”只见那女子一转身,却不是程大小姐程瑶迦是谁?黄蓉又惊又喜:”她怎么也到这儿来啦?”
傻姑适才给侯通海等人吵醒了,迷迷糊糊的也不起身,这时才睡得够了,从草堆中爬将起来。程瑶迦道:“店家,相烦做份饭菜,一并酬谢。”傻姑摇了摇头,意思说没有饭菜,忽然闻到镬中饭熟香气,奔过去揭开镬盖,只见满满的一镬白饭,正是彭连虎等煮的。傻姑人喜,也不问饭从何来,当即装起两碗,一碗递给程瑶迦,自己张口大吃起来。
程瑶迦见没有菜肴,饭又粗粝,吃了几口,就放下不吃了。傻姑片刻间吃了三碗,拍拍肚皮,甚是适意。
程瑶迦道,“姑娘,我向你打听个所在。你可知道牛家村离这儿多远?”
傻姑道:”牛家村?这儿是牛家村。离这儿多远,我可不知道。”程瑶迦脸一红,低头玩弄衣带,隔了半晌,又道:“原来这儿就是牛家村,那我给你打听一个人。你可知道……知道……一位……”傻姑不等她说完,已自不耐烦的连连摇头,奔了出去。
黄蓉心下琢磨:”她到牛家村来寻谁?啊,是了,她是孙不二的徒儿,多半是奉师父师伯之命,来找寻丘处机的徒儿杨康。”只见她端端正正的坐着,整整衣衫,摸了摸鬓边的珠花,脸上晕红,嘴角含笑,却不知心中在想些甚么。黄蓉只看得有趣,忽听脚步声响,门外又有人进来。
那人长身玉立,步履矫健,一进门也是呼叫店家。黄蓉心道:“正巧,天下的熟人都聚会到牛家村来啦,靖哥哥的牛家村风水挺好,就是旺人不旺财。”原来这人是归云庄的少庄主陆冠英。
他见到程瑶迦,怔了怔,又叫了声:“店家。”程瑶迦见是个青年男子,登觉害羞,忙转过了头。陆冠英心中奇怪:“怎地一个美貌少女孤身在此?”
径到灶下转了个身,不见有人,当时腹饥难熬,在镬中盛了一大碗饭,向程瑶迦道:”小人肚中饥饿,讨碗饭吃,姑娘莫怪。”程瑶迦低下了头,微微一笑,低声道:“饭又不是我的。相公……请用便是。”
陆冠英吃了两碗饭,作揖相谢,叉手不离方寸,说道,”小人向姑娘打听个所在,不知牛家村离此处多远?”
程瑶迦和黄蓉一听,心中都乐了:“哈,原来他也在打听牛家村。”程瑶迦裣衽还礼,的道:“这儿就是牛家村了。”陆冠英喜道:”那好极了。小人还要向姑娘打听一个人。”程瑶迦待说不是此间人,忽然转念:”
不知他打听何人?”只听陆冠英问道:“有一位姓郭的郭靖官人,不知在哪一家住?他可在家中?”程瑶迦和黄蓉又都一怔:”他找他何事?”程瑶迦沉吟不语,低下了头,羞得面红耳赤。
黄蓉瞧她这副神情,已自猜到了八成:“原来靖哥哥在宝应救她,这位大小姐可偷偷爱上他啦。”她一来年幼,二来生性豁达,三来深信郭靖决无异志,是以胸中竞无妒忌之心,反觉有人喜爱郭靖,甚是乐意。
黄蓉这番推测,正是丝毫不错。当日程瑶迦为欧阳克所掳,虽有丐帮的黎生等出手,但均非欧阳克之敌,若不是郭靖与黄蓉相救,已是惨遭淫辱。
她见郭靖年纪轻轻,不但本领过人,而且为人厚道,一缕情丝,竟然就此飘过去粘在他的身上。她是大富之家的千金小姐,从来不出闺门,情窦初开之际,一见青年男子,竟然就此钟情。郭靖走后,程大小姐对他念念不忘,左思右想,忽地大起胆子,半夜里悄悄离家。她虽一身武功,但从未独自出过门,江湖上的门道半点不知,当日曾听郭靖自道是临安府牛家村人氏,于是一路打听,径行寻到牛家村来。她衣饰华丽,气度高贵,路上歹人倒也不敢相欺。
她在前面村上问到牛家村便在左近,但猛听得傻姑说此处就是牛家村,仍然登时没了主意,她千里迢迢的来寻郭靖,这时却又盼郭靖不在家中,只想:“我晚上去偷偷瞧他一眼,这就回家,决不能让他知晓,若是给他瞧见,那真羞死人啦。”就在此时,陆冠英闯了进来,开口问的就是郭靖。程瑶迦心虚,只道心事给他识破,呆了片刻,站起来就想逃走。
突然门外一张丑脸伸过来一探,又缩了回去。程瑶迦吃了一惊,退了两步,那丑脸又伸了伸,叫道:“双头鬼,你有本事就到太阳底下来,三头蛟侯老爷跟你斗斗。我比你还多一个头,青天白日的,侯老爷可不怕你。”意思自然是说,一到黑夜,侯老爷甘拜下风,虽然多了个头,也已管不了用。
陆、程二人茫然不解。
黄蓉哼了一声,低声道:“好啊,终究来啦。”心想陆、程二人武功都不甚高,难敌彭连虎等人,若是求他们相助,只有白饶上两条性命,最好是快些走开,可是又盼他们留着,挡得一时好一时,彷徨失措之际,多两个帮手,终究也壮了胆子。
原来彭连虎等一见双头怪物,都道昨晚所遇的那个高手又在这里扮鬼,当即远远逃出村去,哪敢回来?侯通海却是个浑人,以为真是鬼怪,只觉头顶骄阳似火,炙肤生疼,众人却都逃得不见了影子,骂道:”鬼怪在大日头底下作不了祟,连这点也不知道,还在江湖上混呢。我老侯偏不怕,回去把鬼怪除了,好教大伙儿服我。”大踏步回到店来,但心中终是战战兢兢,一探头,见程瑶迦和陆冠英站在中堂,暗叫:“不好,双头鬼化身为一男一女,老侯啊老侯,你可要小心了。”
陆冠英和程瑶迦听他满口胡话,相顾愕然,只道是个疯子。也不加理会。
侯通海骂了一阵,见这鬼并不出来厮打,更信鬼怪见不得太阳,但说要冲进屋去捉鬼,老侯却也没生这个胆子,僵持了半晌,只待两个妖鬼另变化身,哪知并无动静,忽然想起曾听人说,鬼怪僵尸部怕秽物,当即转身去找。
乡村中随处都是粪坑,小店转角处就是老大一个,他一心捉鬼,也顾不得肮脏,脱下布衫,裹了一大包粪,又回店来。只见陆、程二人仍然端坐中堂,他法宝在手,有了倚仗,胆气登壮,大声叫道:“好大胆的妖魔,侯老爷当堂要你现出原形!”左手呛啷啷摇动三股叉,右手拿着粪包,抢步入内。
陆、程二人见那疯子又来,都是微微一惊,他人未奔到,先已闻到一股臭气。侯通海寻思:“人家都说,人是男的凶,鬼是女的厉。”举起粪包,劈脸往程瑶迦扔去。程瑶迦惊叫一声,侧身欲避,陆冠英已举起一条长凳将粪包挡落,市衫着地散开,粪便四下飞溅,臭气上冲,中人欲呕。
侯通海大叫,”双头鬼快现原形。”举叉猛向程瑶迦刺去。他虽是浑人,武艺却着实精熟,这一叉迅捷狠辣,兼而有之。
陆、程二人一惊更甚,都想:“这人明明是个武林能手,并非寻常疯子。”
陆冠英见程瑶迦是位大家闺秀,娇怯怯地似乎风吹得倒,只怕给这疯汉伤了,忙举长凳架开他的三股钢叉,叫道:“足下是谁?”
侯通海哪来理他,连刺三叉。陆冠英举凳招架,连连询问名号。侯通海见他武艺虽然不弱,但与昨晚神出鬼没的情状却是大不相同,料定粪攻策略已然收效,不禁大为得意,叫道:“你这妖鬼,想知道我名字用妖法咒我么?
老爷可不上当。”他本来自称“侯老爷”,这时竟然大有急智,将这个“侯”
字略去,简称“老爷”,以免被妖鬼作为使法的凭藉,叉上钢环当当作响,攻得更紧。陆冠英武功本就不及,以长凳作兵刃更不凑手,要待去拔腰刀,哪里缓得出手来?数合之间,已被逼得背靠墙壁,刚好挡去了黄蓉探望的小孔。侯通海钢叉疾刺,陆冠英急忙闪让,通的一声,叉尖刺入墙壁,离小孔不过一尺。陆冠英见他一拔没将钢叉拔出,急忙挥长凳往他头顶劈落。侯通海飞足踢中他手腕,左手拳迎面击出。陆冠英长凳脱手,低头让过,侯通海已拔出了钢叉。程瑶迦见势危急,纵身上前,在陆冠英腰间拔出单刀,递在他手中。陆冠英道:“多谢!”危急中也不及想到这样温文娇媚的一位姑娘,怎敢在两人激战之际帮他拔刀。只见亮光闪闪的钢刺戳向胸口,当即横刀力削,当的一声,火花四溅,将钢叉荡了开去,但觉虎口隐隐发痛,看来这疯子膂力不小,单刀在手,心中稍宽。只拆得数招,两人脚下都沾了粪便,踏得满地都是。
初交手时侯通海心中大是惴惴,时时存着个夺门而逃的念头,始终不敢使出全力,时候稍长,见那鬼怪也无多大能耐,显然妖法已被粪便克制,胆子渐粗,招数越来越是狠辣,到后来陆冠英渐感难以招架。
程瑶迦本来怕地下粪便肮脏,缩在屋角里观斗,眼见这俊美少年就要丧命在疯汉的钢叉之下,迟疑了一会,终于从包裹中取出长剑,向陆冠英道:“这位相公,我……我来帮你了,对不起。”她也当真礼数周到,帮人打架,还先致歉,长剑闪动,指向侯通海背心。她是清净散人孙不二的徒弟,使的是全真嫡派的剑术。
这一出手,侯通海原是在意料之中,双头鬼化身为二,女鬼自当出手作祟。陆冠英却是又惊又喜,但见她身手灵动,剑法精妙,心中暗暗称奇。他本已被逼得刀法散乱,大汗淋漓,这时来了助手,精神为之一振。侯通海只怕女鬼厉害,初时颇为担心,但试了数招,见她剑术虽精,功力却是平常,而且慌慌张张,看来不是为恶已久的”老鬼”,于是渐感放心,三股叉使得虎虎生风,以一敌二,兀自进攻多,遮拦少。
黄蓉在隔室瞧得心焦异常,知道斗下去陆程二人必定落败,有心要相助一臂之力,却不能离开郭靖半步。否则的话,戏弄这三头蛟于她最是驾轻就熟,经历甚丰。
只听陆冠英叫道:”姑娘,您走罢,不用跟他纠缠了。”程瑶迦知他怕伤了自己,要独力抵挡疯汉,心中好生感激,但知他一人决计抵挡不了,摇了摇头,不肯退下。陆冠英奋力招架,向侯通海大声道:”男子汉大丈夫,为难人家姑娘不算英雄。你找我姓陆的一人便是,快让这位姑娘退出。”
侯通海虽浑,此时也已瞧出二人多半不是鬼怪,但见程瑶迦美貌,自己又稳占上风,岂肯放她,哈哈笑道:“男鬼要捉,女鬼更要拿。”钢叉直刺横打,极是凶悍,总算对程瑶迦手下留情三分,否则已然将她刺伤。
陆冠英急道:“姑娘,你快冲出去,陆某已极感盛情。”程瑶迦低声道:“相公尊姓是姓陆么?”陆冠英道:”正是,姑娘贵姓,是哪一位门下?”
程瑶迦道:”我师父姓孙,人称清净散人。我……我……”她想说自己姓名,忽感羞涩,说到嘴边却又住口。陆冠英道:”姑娘,我缠住他,你快跑。只要陆某留得命在,必来找你,相谢今日援手之德。”
程瑶迦脸上一红,说道:“我……我不……相公……”转头对侯通海道:“喂,疯汉子,你不可伤了这位相公。我师父是全真派的孙真人,她老人家就要到啦。”
全真七子名满天下,当日铁脚仙玉阳子王处一在赵王府中技慑群魔,侯通海亲目所睹,听程大小姐如此说,倒果真有点儿忌惮,微微一怔,随即骂道:“就是全真派七名妖道齐来,老子也是一个个都宰了!”
忽听得门外一人朗声说道:“谁活得不耐烦了,在这儿胡说八道?”三人本在激斗,听到声音,各自向后跃开。陆冠英怕侯通海暴下毒手,拉着程瑶迦的手向后一引,横刀挡在她身前,这才举目外望。
只见门口站着一个青年道人,羽衣星冠,眉清目朗,手中拿着一柄拂尘,冷笑道:“谁在说要把全真七子宰了?”侯通海右手挺叉,左手插腰,横眉怒目,大声道:“是老子说的,怎么样?”那道人道:“好啊,你倒宰宰看。”
晃身欺近,挥拂尘往他脸上扫去。
这时郭靖练功已毕,听得堂上喧哗斗殴之声大作,凑眼小孔去看。黄蓉道:“难道这小道士也是全真七子之一?”郭靖却认得这人是丘处机的徒弟尹志乎,他两年前奉师命赴蒙古向江南六侠传书,夜中比武,自己曾败在他手下,于是悄声对黄蓉说了。黄蓉看他与侯通海拆了数招,摇头道:“他也打不赢三头蛟。”
尹志平稍落下风,陆冠英立时挺刀上前助战。尹志平比之当年夜斗郭靖,武功已有长进,与陆冠英双战侯通海,堪堪打成平手。
程瑶迦的左手刚才被陆冠英握了片刻,心中突突乱跳,旁边三人斗得紧急,她却抚摸着自己的手,呆呆出神,忽听呛啷一响,陆冠英叫道:“姑娘,留神!”这才惊觉。原来侯通海在百忙中向她刺了一叉,陆冠英挺刀架开,出声示警。程瑶迦脸上又是一红,凝伸片刻,仗剑加入战团。
程大小姐武艺虽不甚高,但三个打一个,侯通海终究难以抵挡。他抡叉急攻,想要冲出门去招集帮手,但尹志平的拂尘在眼前挥来舞去,只扫得他眼花撩乱,微一疏神,腿上被陆冠英砍了一刀。侯通海骂道:“操你十八代祖宗!”再战数合,下盘越来越是呆滞,钢叉刺出,忽被尹志平拂尘卷住。
两人各自使劲,侯通海力大,一挣之下,尹志平拂尘脱手,但程瑶迦一剑“斗摇星河”,刺中了他右肩。侯通海钢叉拿捏不住,抛落在地。尹志平乘势而上,一腿横扫过去。侯通海翻身跌倒。陆冠英忙扑上按牢,解下他腰里革带,反手缚住。尹志平笑道:“你连全真七子的徒弟也打不过,还说要宰了全真七子?”侯通海破口大骂,说三个打一个,不是英雄好汉。尹志平撕下他一块衣襟,塞在他嘴里。侯通海满脸怒容,却已叫骂不得。
尹志平躬身向程瑶迦行礼,说道:“师姊是孙师叔门下的罢了小弟尹志平参见师姊。”程瑶迦急忙还礼,道:“不敢当。不知师兄是哪一位师伯门下?小妹拜见尹师兄。”尹志平道:“小弟是长春门下”。
程瑶迦从没离过家门,除了师父之外,全真七子中倒有六位未曾见过,但曾听师父说起,众师伯中以长春子丘师伯人最豪侠,武攻也是最高,听尹志平说是丘处机门人,心中好生相敬,低声道:“尹师兄应是师兄,小妹姓程,你该叫我师妹。”
尹志平跟随师父久了,也学得性格豪迈,见这位师妹扭扭捏捏的,哪里像个侠义道,不禁暗暗好笑,和她叙了师门之谊,随即与陆冠英厮见。
陆冠英说了自己姓名,却不提父亲名号。尹志平道:“这疯汉武艺高强,不知是什么来历,倒是放他不得。”陆冠英道:“待小弟提出去一刀杀了。”
他是太湖群盗的首领,杀个把人浑不当一回事。程瑶迦心肠软,忙道:“啊,别杀人。”尹志平笑道:“不杀也好。程师妹,你到这里有多久了?”程瑶迦脸一红,道:“小妹刚到。”
尹志平向两人望了一眼,心想:“看来这两人是对爱侣,我别在这里惹厌,说几句话就走。”说道:“我奉师父之命,到牛家村来寻一个人,要向他报个急讯。小弟这就告辞,后会有期。”说着一拱手,转身欲行。
程瑶迦脸上羞红未褪,听他如此说,却又罩上了一层薄晕,低声道:“尹师兄,你寻谁啊?”尹志平微一迟疑,心想:“程师妹是本门中人,这姓陆的既与她同行,也不是外人,说亦无妨。”便道:”我寻一位姓郭的朋友。”
此言一出,一堵墙的两面倒有四个人同感惊讶。
陆冠英道:“此人可是单名一个靖字?”尹志平道:“是啊,陆兄也认得这位郭朋友吗?”陆冠英道:“小弟也正是来寻访郭师叔。”尹志平与程瑶迦齐道:“你叫他师叔?”陆冠英道:”家严与他同辈,是以小弟称他师叔。”陆乘风与黄蓉同辈,郭靖与黄蓉是未婚夫妻,因此陆冠英便尊他为师叔。程瑶迦不语,心中却大是关切。
尹志平忙问:“你见到他了么?他在哪里?”陆冠英道:“小弟也是刚到,正要打听,却撞上这个疯汉,平白无端的动起手来。”尹志平道:“好!
那么咱们同去找罢。”三人相偕出门。
黄蓉与郭靖面面相觑,只是苦笑。郭靖道:“他们必定又会回来,蓉儿,你打开橱门招呼。”黄蓉叹道:“那怎使得?这两人来找你,必有要紧之事。
你在养伤,一分心那还了得?”郭靖道:“是啊,必是十分要紧之事。你快想个法子。”黄蓉道:”就算是天塌下来,我也不开门。”
果然过不多时,尹志平等三人又回到店中。陆冠英道:“在他故乡竟也问不到半点眉目,这便如何是好?”尹志平道:“不知陆兄寻这位郭朋友有何要紧之事,可能说么?”陆冠英本不想说,却见程瑶迦脸上一副盼望的神色,不知怎地,竟尔难以拒却,便道:“此事一言难尽,待小弟扫了地下的脏物,再与两位细谈。”这店中也无扫帚簸箕,尹陆两人只得拿些柴草,将满地秽物略加擦扫。
三人在桌旁坐下。陆冠英正要开言,程瑶迦道:“且慢!”走到侯通海身旁,用剑割下他衣上两块衣襟,要塞住他的双耳,低声道:“不让他听。”
陆冠英赞道:“姑娘好细心。这疯汉来历不明,咱们的话可不能让他听了去。”
黄蓉在隔室暗暗发笑:“我们两人在此偷听,原是难防,但内堂还躺着个欧阳克,你们三人竟也懵然不知,还说细心呢。”须知程大小姐从未在江湖上行走;尹志平专学师父,以豪迈粗犷为美;陆冠英在太湖发号施令惯了,向来不留神细务,是以三人谈论要事,竟未先行在四周查察一遍。
程瑶迦俯身见侯通海耳朵已被割去,怔了一怔,将布片塞入他耳孔之中,微微含笑,向陆冠英道:“现下可以说啦。”
陆冠英迟疑道:“唉!这事不知该从何说起。我是来找郭师叔,按理说,那是万万不该来找他的,可是又不得不找。”尹志平道:“这倒奇了。”陆冠英道:“是啊,我找郭师叔,原本也不是为了他的事,是为了他的六位师父。”尹志平一拍桌子,大声道:“江南六怪?”陆冠英道:“正是。”尹志平道:”啊哈,陆兄此来所为何事,只怕与小弟不谋而合。咱俩各在地下书写一个人的名字,请程师妹瞧瞧是否相同。”陆冠英尚未回答,程瑶迦笑道:“好啊,你们两人背向背的书写。”
尹志平和陆冠英各执一根柴梗,相互背着在地下划了几划。
尹志平笑道:“程师妹,我们写的字是否相同?”程瑶迦看了两人在地下所划的痕迹,低声道:“尹师兄,你猜错啦,你们划的不同。”尹志平“咦”
了一声,站起身来。程瑶迦笑道:“你写的是‘黄药师’三字,他却是画了一枝桃花。”
黄蓉心头一震:“他二人来找靖哥哥,怎么都和我爹爹相关?”
只听陆冠英道,”尹师兄写的,是我祖师爷的名讳,小弟不敢直书。”
尹志平一怔,道:“是你祖师爷?嗯,咱们写的其实相同。黄药师不是桃花岛主吗?”程瑶迦道:“噢,原来如此。”尹志平道:“陆兄既是桃花岛门人,那么找江南六怪是要不利于他们了。”陆冠英道:“那倒不是。”尹志平见他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心中甚是不喜,说道:“陆兄既不当小弟是朋友,咱们多谈无益,就此告辞。”站起身来,转身便走。陆冠英忙道:“尹师兄留步,小弟有下情相告,还要请师兄援手。”尹志平最爱别人有求于他,喜道:”好罢,你说便是。”
陆冠英道:”尹师兄,你是全真门人,传讯示警,叫人见机提防,原是侠义道份所当为。但若贵派师长要去加害无辜,你得知讯息,却该不该去叫那无辜之人避开呢?”尹志平一拍大腿,道:“是了,你是桃花岛门人,其中果然大有为难之处,你倒说说看。”陆冠英道:“此事小弟若是袖手不管,那是不义,若是管了,却又是背叛师门。小弟虽有事相求师兄,却又是不能开口。”
尹志平已大致猜中了他的心事,可是他既不肖明言,不知如何相助,伸手搔头,神色颇感为难。
程瑶迦却想到了一个法子。闺中女儿害羞,不肯诉说心事,母亲或是姊妹问起,只用点头或摇头相答,虽然不够直截了当,但最后也总能吐露心事。
比如母亲问:“孩儿,你意中人是张三哥么?”女儿摇头。又问:”是李四郎么?”女儿又摇头。再问:“那定是王家表哥啦。”女儿低头不作声,那就对了。当下程瑶迦道:“尹师哥,你问陆大哥,说对了,他点头,不对就摇头。只消他一句话也不说,就不能说是背叛师门。”
尹志平喜道:“师妹这法儿甚妙。陆兄,我先说我的事。我师父长春真人无意中听到讯息,得知桃花岛主恼恨江南六怪,要杀他六家满门。我师父抢在头里,赶到嘉兴去报讯。六怪却不在家,出门游玩去了。于是我师父叫六怪家人分头躲避,黄岛主来到之时,竟未找到一人。他冲冲大怒,空发了一阵脾气,折而向北,后来就不知如何。你可知道么?”陆冠英点点头。
尹志平道:“瑶,看来黄岛主仍在找寻六怪。我师父和六怪本有过节,但一来这过节已经揭开,二来佩服六怪急人之难,心中颇感激他们的高义,三来觉得此事六怪并无不是。正好全真七子适在江南聚会,于是大伙儿分头寻访六怪,叫他们小心提防,最好是远走高飞,莫被你祖师爷撞到。你说这该是不该?”陆冠英连连点头。
黄蓉寻思:“靖哥哥既已到桃花岛赴约,爹爹何必再去找六怪算帐?”
她却不知父亲听了灵智上人的谎言,以为她已命丧大海,伤痛之际,竟迁怒在六怪身上。
只听尹志平又道:“寻访六怪不得,我师父便想到了六怪的徒儿郭靖,他是临安府牛家村人氏,有八成已回到了故乡,于是派小弟到这儿来探访于他,想来他必知六位帅父在何方。你来此处,为的也是此事了?”陆冠英又点了点头。
尹志平道:“岂知郭兄却未曾回家,我师父对六怪可算得是仁至义尽;但寻他们不到,这也无法可想,看来黄岛主也未必找他们得着。陆兄有事相求,是与此事有关么?”陆冠英点了点头。尹志平道:”陆兄有何差遣,但说不妨。但教小弟力之所及,自当效劳。”陆冠英不语,神色颇为尴尬。
程瑶迦笑道:“尹师哥你忘啦。陆相公是不能开口直说的。”尹志平笑道:“正是。陆兄是要小弟留在这村中等候郭兄么?”陆冠英摇头。尹志平道:”那是要小弟急速去寻访江南六怪和郭兄了?”陆冠英又摇头。尹志平道,”啊,是了。陆兄要小弟在江湖上传言出去。那六怪是江南人氏,声气广通,谅来不久便可得讯。”陆冠英仍是摇头。尹志平接连又猜了七八件事,陆冠英始终摇头。程瑶迦帮着猜了两次,也没猜对。不但尹志乎急了,连隔室的黄蓉听得也急了。
三人僵了半晌。尹志平强笑道:“程师妹,你慢慢跟他磨菇罢,打哑谜儿的事我干不了。我出去走走,过一个时辰再来。”说着走出门外。堂上除了侯通海外,只剩下陆程二人。
程瑶迦低下头去,过了一会,见陆冠英没有动静,偷眼瞧他,正好陆冠英也在看她。两人目光相接,急忙避开。程瑶迦又是羞得满脸通红,低垂粉颈,双手玩弄剑柄上的丝绦。
陆冠英缓缓站起身来,走到灶边,对灶头上画着的灶神说道:“灶王爷,小人有一番心事,苦于不能向人吐露,只好对你言明,但愿伸抵有灵,佑护则个。”
程瑶迦暗赞:“好聪明的人儿。”抬起了头,凝神倾听。
只听他说道:”小人陆冠英,是太湖畔归云庄陆庄主之子。家父名讳,上‘乘’下‘风’。我父亲拜桃花岛黄岛主为师。数日之前,祖师爷来到庄上,说道要杀江南六怪的满门良贱,命我父及师伯梅超风帮同寻找六怪下落。
梅师伯和六怪有深怨大仇,正是求之不得。我父却知江南六怪心存忠义,乃是响当当的英雄好汉,杀之不义。何况我爹爹与六怪的徒儿郭师叔结交为友,此事不能袖手。他听了祖师爷的吩咐,不由得好生为难,有心要差遣小人传个讯去,叫江南六怪远行避难,却又是不该背叛师门。那日晚上,我爹爹仰天长叹,喃喃自语,吐露了心事。小人在旁听见,心想为父分忧,乃是尽孝,祖师爷与小人却终究已隔了一层,于是连夜赶来寻找六怪报讯。”
黄蓉与程瑶迦心想:“原来他是学他父亲掩耳盗铃的法子,明明要人听见,却又不肯担当背叛师门的罪名。”却听他又道:“六怪寻访不着,我就想起改找他们的弟子郭师叔,可是他也不知到了何处。郭师叔是祖师爷的女婿……”
程瑶迦忍不住“啊”的一声低呼,忙即伸手掩口。她先前对郭靖朝思暮想,自觉一往情深,殊不知只是少女怀春,心意无托,于是聊自遣怀,实非真正情爱,只是自己不知而已。今日见了陆冠英,但觉他风流俊雅,处处胜于郭靖,这时听到他说郭靖是黄药师女婿,心头虽然不免一震,却丝毫不生自怜自伤之情,只道自己胸怀爽朗,又想当日在宝应早见郭、黄二人神态亲密,此事原不足异,其实不知不觉之间,一颗芳心早已转在别人身上了。
陆冠英听得程瑶迦低声惊呼,极想回头瞧她的脸色。但终于强行忍住,心想:“我若见到她在听我说话,那就万万不能再说下去。那日爹爹对天自言自语,始终未曾望我一眼。现下我是在对灶王爷倾诉,她若听见,那是她自行偷听,我可管不着。”于是接着说道:“但教找到了郭师叔,他自会与黄师姑向祖师爷求情。祖师爷性子再严,女儿女婿总是心爱的,总不能非杀了女婿的六位师父不可。只是爹爹言语之中,却似郭师叔和黄师姑已遭到了甚么大祸,真相如何,却又不便询问爹爹。”
黄蓉听到这里,心想:“难道爹爹知道靖哥哥此刻身受重伤?不,他决不能知道。多半他是得知了我们流落荒岛之事。”
陆冠英又道:“尹师兄为人一片热肠,程小姐又是聪明和气……”(程瑶迦听他当面称赞自己,又是高兴,又是害羞)“……可是我心中的念头太过异想天开,自是教人难以猜到。我想江南六怪是成名的英雄好汉,虽然武功不如祖师爷,但要他们远行避祸,岂不是摆明了怕死?这等行径,料来决不会干。倘若这事传闻开了,他们得到消息,只怕非但不避,反要寻上祖师爷来啦!岂不是救人倒变成害人?”黄蓉暗暗点头,心想陆冠英不愧是太湖群雄之首,深知江湖好汉的性子。
又听他道:“我想全真七子侠义为怀,威名既盛,武功又高,尹师兄和程小姐若肯求恳他们师尊出头排解,祖师爷总得给他们面子。祖师爷跟江南六怪未必真有深仇大怨,总是六怪有甚么言语行事得罪了他,只须有头脸的人物出面说合,谅无不成之理。灶王爷,小人的为难之处,乃是空有一个主意,却不能说给有能为的人知晓,请你瞧着办罢。”说毕,向灶君菩萨连连作揖。程瑶迦听他说毕,急忙转身,要去告知尹志平,刚走到门口,却听陆冠英又说起话来:“灶王爷,全真七子若肯出头排解,自是一件极大的美事,只是七子说合之际,须得恭恭敬敬才是,千万别得罪我祖师爷。否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可糟了。我跟您说的话,到此为止,再也没有啦,”
程瑶迦嫣然一笑,心道:“你说完了,我给你去办就是。”便出店去找尹志平,在村中打了个转,不见影踪,转身又走回来,忽听尹志平低声叫道:“程师妹!”从墙角处探身出来招手。程瑶迦喜道:“啊!在这里。”
尹志平做个手势叫她噤声,向西首指了指,走到她身边,低声道:“那边有人,鬼鬼祟祟的探头探脑,身上都带着兵刃。”程瑶迦心中只想着陆冠英说的话,对这事也不以为意,道:“只怕是过路人。”尹志平却脸色郑重,低声道:“那几个人身法好快,武功可高得很呢。可须得小心在意。”
原来他见到的正是彭连虎等人。他们久等侯通海不回,料想他必已遇险,这些人想到昨晚皇宫中扮鬼之人的身手,谁敢前去相救?忽然见到尹志平,立时远远躲开。
尹志平候了一阵,见前面再无动静,慢慢走过去看时,那些人已然影踪全无。程瑶迦于是把陆冠英的话转述了一遍。尹志平笑道:“原来他是这个心思,怎教人猜想得到?程师妹,你去向孙师叔求恳,我去跟师父说就是。
只要全真七子肯出面,天下又有甚么事办不了?”程瑶迦道:“不过这件事可不能弄糟。”接着将陆冠英最后几句话也说了。尹志平冷笑道:“哼,黄药师又怎么了,他强得过全真七子么?”程瑶迦想出言劝他不可傲慢,但见他神色峭然,话到口边,又缩了回去。
两人相偕回店。陆冠英道,“小弟这就告辞。两位他日路经太湖,务必请到归云庄来盘桓数日。”程瑶迦见他就要分别,心中大感不舍。可是满腔情意绵绵,却又怎敢稍有吐露?
尹志平背转身子,对着灶君说道,“灶王爷,全真教最爱给人排难解纷。
江湖上有甚么不平之事,但教让全真门下弟子知晓,决不能袖手不理。”陆冠英知道这几句话是说给自己听的,于是说道:“灶王爷,盼你保佑此事平平安安的了结,弟子对出力的诸君子永感大德。”尹志平道:“灶王爷,你放心,全真七子威震天下,只要他们几位肯出手,凭他泼天大事,也决没办不成的。”
陆冠英一怔,心道:“全真七子若是恃强说合,我祖师爷岂能服气?”
忙道:“灶王爷,你知道,我祖师爷平素独来独往,不理会旁人。人家跟他讲交情,他是肯听的,跟他说道理,他却是最厌憎的了!”
尹志平道,“哈哈,灶王爷,全真七子还能忌惮别人吗?此事原本跟我们毫不相干,我师父也只叫我给人报个讯息,但若惹到全真教头上,管他黄药师、黑药师,全真教自然有得叫他好看的。”
陆冠英气往上冲,说道:“灶王爷,弟子适才说过的话,你只当是梦话。
要是有人瞧不起我们,天大的人情我们也不领。”
两人背对着背,都是向着灶君说话,可是你一言我一语,针锋相对,越说越僵。程瑶迦欲待相劝,但两人都是年少气盛,性急口快,竟自插不下嘴去。
只听尹志平道:“灶王爷,全真派武功是天下武术正宗,别的旁门左道功夫,就算再了不起,哪能与全真派较量?”陆冠英道:“灶王爷,全真派武功我也久闻其名,全真教中高手固然不少,可是也未必没有狂妄浮夸之徒。”
尹志平大怒,伸手一掌,将灶头打塌了一角,瞪目喝道:“好小子,你骂人。”
砰的一声,陆冠英将灶头的另外一角也一掌打塌,喝道:“我岂敢骂你?
我是骂目中无人的狂徒。”
尹志平刚才见过他的武艺,知道不及自己,心中有恃无恐,冷笑一声,说道:“好啊,咱们这就比划比划,瞧瞧到底是谁目中无人了。”陆冠英明知不敌,却是恨他轻侮师门,到此地步自是骑虎难下,拔出单刀,左手一拱,说道:“小弟领教全真派的高招。”
程瑶迦大急,泪珠在眼眶中滚来滚去,数次要上前拦阻,却总是无此胆量魄力,只见尹志平拂尘扬起,踏步进招,两人便即斗在一起。陆冠英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使开枯木禅师所授的罗汉刀法,紧紧守住门户,尹志平一上手立即抢攻,哪知对方刀沉力猛,自己轻敌冒进,左臂险被单刀砍中,心头一凛,急忙凝神应战,展开师授心法,意定神闲,步缓手快,这才逐步的抢到上风。陆冠英这几个月来得了父亲指点,修为已突飞猛进,只是毕竟时日太短,敌不住长春子门下的嫡传高弟。
黄蓉在小镜中瞧着二人动手,见尹志平渐占先着,心中骂道:“你这小杂毛骂我爹爹,若不是靖哥哥受伤,教你尝尝我桃花岛旁门左道的手段。啊哟,不好!”只见陆冠英一刀砍去,招术用得老了,被尹志平拂尘向外引开,倒转把手,迅捷异常的在他臂弯里一点。陆冠英手臂酸麻,单刀脱手。尹志平得理不容情,刷的一拂尘往他脸上扫去,口中叫道:“这是全真派的高招,记住了!”他拂尘的尘尾是马鬃中夹着银丝,这一下只要扫中了,陆冠英脸上非鲜血淋漓不可。
陆冠英急忙低头闪避,那拂尘却跟着压将下来,却听得一声娇呼:“尹师哥!”程瑶迦举剑架住。陆冠英乘隙跃开,拾起地下单刀。
尹志平冷笑道:“好啊,程师妹帮起外人来啦。你两口子齐上罢。”程瑶迦急道:“你……你……”尹志平刷刷刷接连三招,将她逼得手忙脚乱。
陆冠英见她势危,提刀又上,登时成了以二敌一。程瑶迦不愿与师兄对敌,垂剑跃开。尹志平叫道:“来啊,他一个人打不过我,省得你一会儿又来相帮。”
黄蓉见三人如此相斗,甚是好笑,正想这一场官司不知如何了结,忽听门声响动,彭连虎,沙通天等拥着完颜洪烈、杨康一齐进来。原来他们等了良久,毕竟沙通天同门关心,大着胆子悄悄过来探视,只见店中两人正自相斗,武艺也只乎平。他待了半晌,见确无旁人,但一人势孤,终究不敢入内,于是约齐众人,闯进门来。
尹、陆二人见有人进来,立时跃开罢斗,未及出言喝问,沙通天晃身上前,双手分抓,已拿住了二人手腕。彭连虎俯身解开了侯通海手上绑带。侯通海憋了半日,早已气得死去活来,不等取出口中布片,喉头闷吼,连连挥掌往程瑶迦脸上劈去。程瑶迦绕步让过。侯通海紫胀了脸皮,双拳直上直下的猛打过去。彭连虎连叫:“且慢动手,问明白再说。”侯通海口中耳中兀自塞了布片,哪里听见?
陆冠英腕上脉门被沙通天扣住,只觉半身酸麻,动弹不得,但见程瑶迦情势危急,侯通海形同疯虎,转眼就要遭他毒手,也不知忽然从哪里来了一股大力,一挣便挣脱了沙通天的掌握,猛往侯通海纵去。他人未跃近,被彭连虎一下弯腿钩踢,扑地倒了。彭连虎抓住他的后领提了起来,喝问,“你是谁?那装神弄鬼的家伙哪里去了?”
忽听得呀的一声,店门缓缓推开,众人一齐回头,却是无人进来。彭连虎等不自禁的心头都感到一阵寒意,忽见一个蓬头散发的女子在门口一探。
梁子翁和灵智上人跳起身来,齐声惊呼:“不好,有女鬼!”彭连虎却看清楚只是个寻常乡姑,喝道:“进来!”傻姑笑嘻嘻的走了进来,伸了伸舌头,说道:“啊,这么多人。”
梁子翁先前叫了一声“有女鬼”,这时却见她衣衫褴褛,傻里傻气,是个乡下贫女,不禁老羞成怒,纵身上前,叫道:“你是谁?”伸手去拿她手臂。岂知傻姑手臂疾缩,反手便是一掌,正是桃花岛武学“碧波掌法”,她所学虽然不精,这掌法却甚奥妙。梁子翁没半点防备,拍的一声,这一掌结结实实的打在他手背之上,落手着实不轻。梁子翁又惊又怒,叫道:“好,你装傻!”欺身上前,双拳齐出。傻姑退步让开,忽然指着梁子翁的光头,哈哈大笑。
这一笑大出众人意料之外,梁子翁更是愕然,隔了一会,才右拳猛击出去。傻姑举手挡架,身子晃了几晃,知道不敌,转身就逃。梁子翁哪容她逃走,左腿跨出,已拦住她去路,回时后撞,回拳反拍,傻姑鼻子上吃了一记,只痛得她眼前金星乱冒,大叫:“吃西瓜的妹子,快出来救人哪,有人打我哪。”
黄蓉大惊,心道:“不杀了这傻姑娘,留下来果是祸胎。”突然间听得有人轻哼一声,这一声虽轻,黄蓉心头却是通的一跳,惊喜交集:“爹爹到啦!”忙凑眼到小孔观看,果见黄药师脸上罩着人皮面具,站在门口。
他何时进来,众人都没见到,似是刚来,又似比众人先进屋子,这时一见到他那张木然不动、没半点表情的脸,都感全身不寒而栗。他这脸既非青面獠牙,又无恶形怪状,但实在不像一张活人的脸。
适才傻姑只与梁子翁拆了三招,但黄药师已瞧出她是本门弟子,心下好生疑惑,问道:“姑娘,你师父是谁?他到哪里去啦?”傻姑摇了摇头,看着黄药师这张怪脸,呆了一呆,忽然拍手大笑起来。黄药师眉头微皱,料知她若不是自己的再传弟子,也必与本门颇有渊源。他对本门弟子最爱相护,决不容许别人欺侮,梅超凤犯了叛师大罪,但一败于郭靖之手,他便出而护短,何况傻姑这天真烂漫的姑娘?于是说道:“傻孩子,人家打了你,你怎不去打还呀?”
日前黄药师到舟上查问女儿下落之时,未戴面具,这次面目不同,众人都未认出,但一听他的声音,完颜洪烈、杨康、彭连虎等三人已隐约猜到是他。彭连虎知道在这魔头手下决然讨不了好去,只怕昨晚在皇官中遇到的便是此人,打定主意决不和他动手,一有机会,立即三十六着走为上策。
只听傻姑道:“我打他不过。”黄药师道:“谁说你打他不过?他打你鼻子,你也打他鼻子,一拳还三拳。”傻姑笑道:“好啊!”她也不想梁子翁本领远胜于己,走到他面前,说道:“你打我鼻子,我也打你鼻子,一拳还三拳。”对准他鼻子就是一拳。
梁子翁举手便挡,忽然臂弯里“曲池穴”一麻,手臂只伸到一半,竟自伸不上去,砰的一声,鼻子上果然吃了一拳。傻姑叫道:“二!”又是一拳。
梁子翁坐腰沉胯,拔背含胸,左手平手外翻,这是擒拿法的一招高招,眼见就要将傻姑的臂骨翻得脱臼,哪知手指与傻姑的手臂将遇未触之际,上臂“臂儒穴”中又是一阵酸麻,这一手竟然翻不出去,砰的一声,鼻子又中了一拳。
这一拳力道沉猛,打得他身子后仰,晃了几晃。
这一来梁子翁固然惊怒交迸,旁观众人也无不讶异。只有彭连虎精于暗器听风之术,每当梁子翁招架之际,两次都听到极轻的嗤嗤之声,知是黄药师发出金针之类微小的暗器,打中了梁子翁的穴道,只是不见他臂晃手动,却又如何发出。他哪知黄药师在衣袖中弹指发针,金针穿破衣袖再打敌人,无影无踪,倏忽而至,对方哪里闪躲得了?
只听得傻姑叫道:“三!”梁子翁双臂不听使唤,眼见拳头迎面而来,只得退步闪避,哪知道刚欲举步,右腿内侧“白海穴”上又是一麻,刚感惊异,眼前火花飞舞,眼眶中酸酸的如要流泪,原来鼻子上端端正正的中了一拳,还牵动了泪穴。他想比武打败还不要紧,泪水如果流了下来,一生的声名不免就此断送,急忙举袖擦眼,一抬臂才想到手臂已不能动,两行泪水终于从面颊上流了下来。
傻姑见他流下眼泪,忙道:“别哭啦,你不用害怕,我不再打你就是了。”
这三句劝慰之言,比之鼻上三拳,更令梁子翁感到无地自容,愤激之下,“哇”
的一声,吐了一口鲜血,抬头向黄药师道:“阁下是谁?暗中伤人,算甚么英雄好汉?”
黄药师冷笑道:“凭你也配问我的名号?”突然提高声音喝道:“通统给我滚出去!”
众人在一旁早已四肢百骸都不自在,胆战心惊,呆呆站在店堂之中,不知如何了局,听他一喝,登时心下为之大宽。彭连虎当先就要出去,只走了两步,却见黄药师挡在门口,并无让路之意,便即站定。
黄药师骂道:“放你们走,偏又不走,是不是要我把你们一个个都宰了?”
彭连虎素闻黄药师性情乖僻,说得出就做得到,当即向众人道:“这位前辈先生叫大伙儿出去,咱们都走罢。”侯通海这时已扯出口中布片,骂道:“给我让开!”冲到黄药师跟前,瞪目而视。
黄药师毫不理会,淡淡的道:“要我让路,谅你们也不配。要性命的,都从我胯下钻过去罢。”
众人面面相觑,脸上均有怒容,心想你本领再高,眼下放着这许多武林高手在此,合力与你一拼,也未必就非败不可。侯通海怒吼一声,向黄药师扑了过去。
但听得一声冷笑,黄药师左手已将侯通海的身子高高提起,右手拉住他的左膀向外扯去,喀的一声,硬生生将一条手臂连肉带骨扯成两截。黄药师将断臂与人同时往地下一丢,抬头向天,理也不理。侯通海已痛得晕死过去,断臂伤口血如泉涌。众人无不失色。黄药师缓缓转头,目光逐一在众人脸上扫过。
沙通天、彭连虎等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但见到黄药师眼光向自己身上移来,无不机伶伶地打个冷战,只感寒毛直竖,满身起了鸡皮疙瘩。
猛然间听他喝道:“钻是不钻?”众人受他声威镇慑,竟是不敢群起而攻,彭连虎一低头,首先从他胯下钻了过去。沙通天放开尹、陆二人,抱住师弟,杨康扶着完颜洪烈,最后是梁子翁和灵智上人,都一一从黄药师胯下钻了出去。一出店门,人人抱头鼠窜,哪敢回头望上一眼?
第二十四回 暗影疑云
马王神韩宝驹的骑术可说海内独步,连一世活在马背上的蒙古牧人也自叹勿如,这时红马又来捣乱,他熟识马性,知道那红马的退路所在,斜刺里兜截过去,待那红马驰到,忽地跃起,那红马正奔到他的胯下,时光扣得不差分厘。韩宝驹往下一落,准拟稳稳当当的落在马背之上,他一生不知驯服过多少凶狠的劣马,只要一上马背,天下没有一匹马能再将他颠下背来。那知那红马波的一下,突然如箭般往前射了出去,他这下竟没骑上。
韩宝驹大怒,发足疾追,他身矮腿短,那里追得上,蓦地里一个人影从旁跃出,左手已抓住了小红马颈中马鬣。那红马吃了一惊,奔跑更快,那人身子被拖著飞在空中,犹如一只纸鹞。
众牧人都大声鼓躁起来。江南六怪瞧那抓住马鬣的人影,正是郭靖,都不禁又是惊讶,又是担忧。
朱聪道:“他那里学来这样高明的轻身功夫?”韩小莹道:“靖儿这一年多来功力大进,难道他死了的父亲真的在暗中保佑?又难道五哥……”
他们那知那三髻道人每晚在高崖之顶授他呼吸吐纳之术。那道人虽然未教他半点武艺,但所授的却是上乘精深的内功。
郭靖每晚上崖下崖,其实是习练了武林中最秘奥的轻身本领,“金雁功”。他自己尚蒙蒙胧胧,只觉那道人待他甚好,上崖越来越不费力,也就毫不懈怠的每晚上去睡觉。
他内功日有精进,自己还道那是少年人年长时应有之象,因为从未显过身手,连他六位师父也未发觉。
这时见那红马奔过,三师父没有擒到,身子一跃,已抓住了马鬣。
六怪刚议论得几句,郭靖已骑在马背之上奔驰回来。那小红马一时前足人立,一时后腿猛踢,有如发疯中魔,但郭靖双腿夹紧,始终没被它颠下背来。韩宝驹在旁指点,教他驯马之法,那小红马狂奔乱跃,在草原上前后左右急驰了一个多时辰,竟是精神愈来愈长。
众牧人都看得心中骇然,那老牧人跪下来喃喃祷告,求天老爷别为他们得罪龙马而降下灾祸。
韩小莹叫道:“靖儿,你下来让三师父替你吧。”韩宝驹道:“不成!一换人那是前功尽弃。”他知道凡骏马必有烈性,但如被人制服之后,那就一生对主人敬畏忠心,要是众人合力对它,它却宁死不屈。
郭靖也是一股子的倔强脾气,被那小红马累得满身大汗,忽地右臂伸入马颈底下,双臂环抱,运起劲来。他内力一到臂上,越收越紧,小红马翻腾跳跃,摆脱不开,到后来颈中呼气不得,这才知道遇了真主,忽地立定不动。
韩宝驹喜道:“成啦,成啦!”郭靖怕那马逃去,还不敢跳下马背。韩宝驹道:“下来吧,它跟定了你,你赶它也赶不去啦。”郭靖依言跃下,那小红马伸出了舌头,来舐他的手背,神态十分亲热,众人看得都笑了起来,一名牧人走近细看,小红马飞起一足,将他踢了一个筋斗。
郭靖把马牵到槽边,细细给它洗刷,他累了半天,六怪也就不再命他练武,各存满腹狐疑一齐回帐。
午饭以后,郭靖来到师父帐中。全金发道:“靖儿,我试试你的开山掌练得怎么了。”郭靖道:“在这里吗?”全金发道:“不错!在那里都能遇上敌人,也得练练在小屋里与人动手。”说著左手一扬,右手一拳。
郭靖照规矩让了三招,第四招举手还掌。全金发攻势凌厉,毫不容情,突然间双拳“深入虎穴”猛向郭靖胸口打到。
这一招并非练武手法,竟是伤人性命的杀手绝招,双拳沉猛之极,郭靖一退,后心已抵到蒙古包的毡壁。
他大吃一惊,危急中力求自救,自是人之本性,左臂运劲一圈,搭住全金发的双臂往外猛甩。
这时全金发拳锋已撞到他的要害,未及收劲,已觉他胸肌绵软一团,拳到时胸肌竟如毫不受力,转瞬之间,又被他一圈一甩,双臂荡了开去。
郭靖呆了一呆,双膝跪地,叫道:“弟子做错了事,但凭六师父责罚。”他心中又惊又惧,不知自己犯了什么大罪,六师父竟要用杀手取他性命。
柯镇恶等都站起身来,脸色严厉。朱聪道:“你暗中跟别人练武,干么不让咱们知道,如不是六师父这一试,你还想隐瞒下去,是不是?”
郭靖急道:“只有哲别师父教弟子射箭刺枪。”朱聪沉著脸道:“还要说谎?”郭靖急得眼泪直流,道:“恩师待弟子犹如父亲一般,弟子怎敢欺瞒?”
朱聪道:“那么你一身内功是那里学来的?你仗著有高人撑腰,把咱们六人不放在眼里了,哼!”郭靖呆呆的道:“内功?弟子一点也不会啊!”
朱聪“呸”的一声,伸手往他胸骨顶下二寸的“玄机穴”戳去。
这是人身要穴,点到了立即晕去。郭靖不敢闪避抵御,那知他跟那三髻道人勤修了将近两年,虽然自己茫然不知,其实周身百骸,均已灌注了内劲。朱聪这一指戳来,他肌肉自然而然的一滑,用化劲将朱聪的手指滚转一边,这一戳之力立即偏斜失势,固然仍旧戳到了郭靖身上,但只能撞得他一阵疼痛,已无点穴之功。
朱聪这一戳虽是未用全力,然被他一下子化开,心中也自惊讶,喝道:“这还不是内功么?”郭靖心念一动:“难道那道长教我的竟是内功?”当下说道:“这两年来,有一个人每天晚上教弟子怎样呼吸、打坐、睡觉,弟子觉得好玩,就跟著他教的做,不过他真的没传传授弟子半点武艺。他叫弟子别对谁说,弟子心想这不是坏事,又没荒废了学武,所以没禀告恩师。”
说著磕了一个头道:“弟子知道错啦,以后不敢再去玩了。”六怪面面相觑,听他语气恳摰,似乎不是假话。韩小莹道:“你不知道这是内功么?”
郭靖道:“弟子真的不知道什么叫做内功。他教我坐著慢慢透气,心里别想什么东西,只想肚子里一股气怎样上下行走。从前不行,近来身体里头真的好像有一双热烘烘的小耗子钻来钻去,好玩得很。”
六怪又惊又喜,心想这傻小子竟练到了这个境界,实在不易。原来郭靖心地纯朴,杂念极少,修习内功倒比满脑子是各种念头的聪明人易于精进得多,所以不到两年之间,居然已有小成。
朱聪道:“教你的是谁?在那里教的?”
郭靖道:“他不肯告诉弟子姓名,也不许弟子叫他师父,还让弟子发了誓,决不能对谁说起他的形状相貌。”
六怪愈听愈奇,起初还道郭靖无意间得遇高人,那自是他的福气,但那人如此诡密,中间似乎另有重大关键。
朱聪挥手命郭靖出去,郭靖又道:“弟子以后不敢再跟他玩了。”朱聪道:“你还是去吧,咱们不怪你。不过你别说咱们已经知道了这回事。”
郭靖连声答应,见师父们不再责怪,欢天喜地的出去,一掀帐,见华筝公主站在蒙古包外,身旁停著两头白雕。这时双雕已长得十分神骏,站在地下比华筝公主高出半个头。
华筝道:“快来,我等了你半天啦。”一头白雕一跃,停到了郭靖肩头。两人手携手的到草原中驰马弄雕去了。
帐中六怪低声计议。韩小莹道:“那人既教靖儿功夫,我看必定不是恶意。”全金发道:“那么他为什么不让咱们知道?又干么不对靖儿说这是内功?”
朱聪道:“只怕这是咱们相识之人。”韩小莹道:“相识之人?那么不是朋友,就必是对头。”全金发沉吟道:“咱们交好的朋友中,可没有一个人有这样的功夫。”韩小莹道:“假如是对头,干么来教靖儿功夫?”柯镇恶冷冷的道:“焉知他不是安排著阴谋毒计。”众人心中一凛。朱聪道:“今晚我和六弟悄悄蹑著靖儿,去瞧瞧那到底是何方高人。”五怪点头称是。
等到天黑,朱聪和全金发守在郭靖母子的蒙古包外,只听见郭靖叫了声:“妈,我去啦!”行走如飞的奔了出来,两人远远跟在后面,见他脚步好快,片刻间已奔出老远,好在草原之上并无他物遮蔽,相隔虽远,仍可见到。两人加紧脚步,只见他奔到悬崖之下,仍旧并不停步,一鼓作气的爬了上去。这时郭靖轻身功夫大进,已不需那道人援引,自行爬上了崖顶。
朱聪和全金发更加惊讶,在崖下良久作声不得,过了好一阵,柯镇恶等四人也悄悄跟了来。他们怕遇上强敌要动手,所以都带了兵刃暗器。
朱聪把郭靖爬上了崖顶的事说了,韩小莹抬头一望,见高崖的半截没在乌云之中,不觉心中一寒。柯镇恶道:“大家树丛里伏下,等他们下来。”各人依言埋伏。
韩小莹想起十年前恶斗黑风双煞,张阿生为相救自己而丧身的情景,颇与今夜相似,不禁感慨无已。时光一刻一刻的过去,崖顶始终没有动静,直等到云消日出,天色大明,还是不见郭靖和教他的奇人下来,又等了一个时辰,仍旧不见人影,极目上望,崖顶空荡荡的不像有人。朱聪道:“六弟,咱们上去探探。”韩宝驹道:“能上去么?”朱聪道:“不一定,试一试再说。”
他奔回帐去,拿了一条长索,两柄斧头,数十枚巨钉,和全金发一路凿洞打钉,互相牵引,仗著轻身功夫了得,虽累出了一身汗,终于上了崖顶,一翻身上崖,两人同声惊呼,脸色大变。
原来崖顶上一块大石之旁,整整齐齐的堆著九个白骨骷髅,下五中三顶一,就和当日黑风双煞在荒山上所摆的一模一样。
再瞧那些骷髅,果然每个都是顶上五个指孔。只是五个窟窍有如刀剜,而且孔旁焦黑,显是指力大进,只怕指爪上还有剧毒。两人心中砰砰乱跳,在崖顶巡视了一周,却不见有何异状,当即缒下崖来。
韩宝驹等见两人神色大异,忙问端的,朱聪道:“梅超风!”四人大吃一惊,韩小莹急道:“靖儿呢?”全金发道:“他们从另一边下去了。”当下把崖顶所见的情形说了。
柯镇恶叹道:“咱们一十八年辛苦,想不到养虎贻患。”韩小莹道:“靖儿忠厚诚笃,决不是忘恩负义之人。”柯镇恶道:“那么他干么跟那妖妇学了两年武艺,却不露半点口风?”
韩宝驹道:“你说那妖妇因为眼盲,所以要借靖儿之手加害咱们?”朱聪道:“必是如此。”韩小莹道:“就算靖儿存心不良,他也不能装伪装得这样像。”全金发道:“或许妖妇以为时机未到,尚未将阴谋对他说知。”韩宝驹道:“他轻功虽高,内功也有了根底,但讲到武艺,跟咱们还差得远。那妖妇干么不教他?”
柯镇恶道:“那妖妇只不过要借刀杀人,她对靖儿难道还能存什么好心。她丈夫不是死在靖儿手里的么?”
朱聪叫道:“对啦,对啦!他也要咱们个个死在靖儿手里,这才算是真正报了仇。”大家想到这里,个个不寒而栗。
柯镇恶将铁杖在地下重重一击,低沉了声音道:“咱们现在回去,只作不知,待靖儿回来,先把他废了。那妖妇必来找他,就算他功力已非昔比,咱们六人也必应付得了。”
韩小莹惊道:“把靖儿废了?那么比武之约怎样?”柯镇恶道:“咱们性命要紧呢,还是比武要紧?”众人默然不语。南希仁忽道:“不能!”韩宝驹道:“不能什么?”
南希仁道:“不能废了。”韩宝驹道:“不能将靖儿废了?”南希仁点了点头。韩小莹道:“我和四哥意思一样,主张细细问他个水落石出,再作道理。”朱聪道:“这事非同小可,要是咱们因一念之仁,稍有犹豫,被他泄露了机密,那怎么办?”全金发道:“当断不断,必受其害。”柯镇恶道:“三弟你说怎样?”
韩宝驹心中模棱两可,决断不下,见七妹泪光莹莹,神色可怜,就道:“我在四弟一面。”
这时六人中三人主张对郭靖下杀手,三人主张持重。朱聪叹道:“要是五弟在这里,咱们就分得出那一边多,那一边少。”
韩小莹听他提到张阿生,心中一酸,把眼泪强行忍住,说道:“五哥之仇,岂能不报?咱们听大哥吩咐罢!”柯镇恶道:“好,咱们回家去。”
六人回到帐中,个个思潮起伏,心绪不宁。柯镇恶道:“待他来时,二弟与六弟把退路堵住,我来下手。”
柯镇恶、朱聪、全金发决非卤莽妄为之人,但见郭靖行动古怪,在崖顶又见到了强仇梅超风留下的标记,两者凑合在一起,自然会以为教他本事的必是铁尸梅超风无疑。岂知其实大谬不然,那晚郭靖照常爬上崖去,那道人已在崖顶等著,一见郭靖上来,立即向石旁一指,悄声道:“你瞧这是什么?”
郭靖借著淡淡月光走近一看,见是九个骷髅,吓了一跳,道:“这是黑风双煞摆的?”那道人奇道:“你也知道黑风双煞?”郭靖将当年荒山夜斗,五师父丧命,以及自己无意中刺死陈玄风的事说了一遍。
那道人叹道:“原来这厉害的铜尸是死在你手里!”郭靖道:“那铁尸又来啦?道长你见到她了么?”那道人道:“我也刚来了不多一会,一上来就见到这堆东西。我只知道这是东海桃花岛黄药师门下干的恶事,却不知是谁。这样说来,那必是那铁尸冲著你六位师父和你来啦。”郭靖道:“她双眼给大师父打盲了,咱们不怕她。”
那道人拿起一颗骷髅骨,细细摸了一遍,摇摇头道:“这人武功深不可测,只怕你六位师父不是她的敌手,再加上我,也胜不了。”
郭靖听他说得十分郑重,又惊又疑的道:“十年前恶斗时,她眼睛不盲,还敌不过我七位恩师,现在咱们有八个人。”
那道人出了一会神,道:“你未上来时,我已琢磨了半晌,猜想不透她手指之力怎会有如此厉害,这实是不可思议。要知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她既敢前来寻仇,必是有恃无恐。”郭靖道:“她干么把把骷髅骨摆在这里?那岂不是让咱们知道之后有了防备?”
那道人道:“这是练九阴白骨爪的规矩。大概她想这悬崖十分险恶,必定无人到此,所以把骷髅留在这里,那知阴差阳错,竟教咱们撞见了。”
郭靖恋师心切,忙道:“这我就下去禀告恩师。”那道人道:“好,你说有一位好朋友命你传话,最好是避她一避,再想善策,跟她硬拼那是犯不著吃亏。”郭靖答应了,正要溜下崖去,那道人忽地伸臂在他腰里一抱,一跃而起,轻轻落在一块大岩石之后,蹲低了身形。
郭靖待要发问,嘴巴已被按住,当下伏在地下,不敢作声,从石后露出一对眼睛,注目凝视。
过不多时,悬崖背后一条黑影腾跃而上,月光下长发飞舞,正是铁尸梅超风。那崖背比崖前更加险峻难行,不知她如何反而从这条路上来。
那也是幸而如此,否则江南六怪此时都守在崖前,要是梅超风从正面上来,六怪一动手,只怕这时都已遭到她的毒手了。
梅超风斗然间转过身子,郭靖吓得往岩下一躲,随即想起她视而不见,这才悄悄探出头来,只见她盘膝坐在自己平素打坐的石上,做起吐纳功夫来。
郭靖恍然大悟,才知这呼吸运气,竟是修习上乘武功的基础,心中对那道人暗暗感激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