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甘露云霞
都史骂道:“滚开,别在这里啰唆!”须知他的爹爹是雄视北方的君长,他平时骄蛮已惯,谁也不敢惹这小孩子。那骑黄马的人骂道:“这小子这样横,快放手!”这时商队中其余的人也过来了,一个女子道:“三哥,别管闲事,去吧。”
那骑黄马的人道:“你自己瞧,你自己瞧。”原来这个沙漠商队中的人。是江南七怪。他们查知段天德逃到北方大漠之中,但此后就没了消息,六年多来,他们沙漠中,草原上到处打听段天德和李萍的行纵,七人个个学会了一口蒙古话,但段李两人却始终渺无音讯。韩小莹看清楚了情形,跳下马去,抓住骑在拖雷背上的孩子一摔,骂道:“两个打一个,成什么话?”
拖雷背上一轻,挣扎著跳起,都史呆得一呆,郭靖猛一翻身,从他胯下爬了出来。两人既得脱身,发足奔逃。都史叫道:“追呀,追呀!”领著众孩随后赶去。江南七怪望著一群蒙古小孩打架,想起自己幼年时的胡闹顽皮,都不禁微笑,柯镇恶道:“赶道吧,别等前面市集散了,可问不到人啦!”
这时都史等又已将拖雷与郭靖追上,将两人围在圈子之中。都史喝问:“投不投降?”拖雷眼中现出怒色,摇了摇头,都史叫道:“再打!”众小孩一起拥上,倏地寒光一闪,郭靖手中已握了一柄匕首,叫道:“谁敢上来?”原来李萍钟爱儿子,把丈夫所遗的那柄匕首给了他,叫他放在怀里,心想宝物能够辟邪,本来是要它保护儿子不受邪魔所侵害的意思,那知他在受人欺逼甚急之际拔了出来。
都史等见他拿了兵器,一时倒也不敢上前动手。
妙手书生朱聪本来纵马已行,忽见匕首在阳光下一闪,光芒十分特异,不觉吃了一惊。他专行偷盗官府富户,见识宝物最多,眼光之准,千不失一,心想:“这光芒一闪,显然是神物至宝,倒要瞧瞧那是什么东西。”当即勒马回头,只见郭靖这小小孩子,拿了一柄匕首威风凛凛的站在圈子之中。
朱聪细看匕首光色,果然是一柄砍金削玉、吹毛立断的宝剑,却不知如何在一个小孩子手中。
他再看这群孩子打扮,除了郭靖之外,个个都穿著名贵的貂皮短衣,而郭靖颈中,也套著一个精致的黄金颈圈,显见都是蒙古王公贵胄的子侄了。
朱聪心想:“这孩子必定是偷了父亲的宝刀,私自出来玩弄。王公的东西,取不伤廉。”他当下起了据为己有之念,笑吟吟的下马,说道:“大家别打了,好好玩儿吧!”一闪身挨进人圈,夹手一把将匕首抢了过来。他用的是空手入白刃的上乘武技,别说郭靖是个小小孩子,就算是一个武艺精熟的武师,遇上了这位妙手书生,也别想拿得住自己的兵刃。
朱聪宝物一到手,一纵身窜出人圈,跃上马背,哈哈大笑,提缰纵马,疾驰而去,赶上了众人,笑道:“今日运气不坏,无意间得了一件宝物。”笑弥陀张阿生道:“二哥这偷鸡摸狗的脾气总是不改。”
闹市侠隐全金发道:“什么宝贝,给我瞧瞧。”朱聪手一扬,掷了过来。众人只见一道清光在空中划过,给太阳光一照,似乎化成了一条小小的彩虹,都不禁的喝了一声采,匕首飞临面前,全金发只感一阵寒意,伸手抓住匕首之柄,先叫了声:“好!”
越看越是不住口的啧啧称赏,忽地俯身在道旁一块凸出的岩石上一划,岩上一个崚角应手而落,再看剑柄,见上面刻著「杨康”两字,心中一楞:“这是汉人的名字啊,怎么此剑落在蒙古?杨康?杨康?倒不曾听说有那一位英雄叫做杨康?可是若非英雄豪杰,又怎配用此等宝物?”他沉吟了一会,叫道:“大哥,你知道谁叫杨康么?”柯镇恶道:“杨康?没听说过。”
“杨康”是丘处机当年替包惜弱腹中胎儿所取的名字,杨郭两人交换匕首,所以刻有“杨康”字样的匕首是在李萍手中。江南七侠尽往过去与当今成名的英侠绿林中去想,那里想得起有此一人。柯镇恶在七人中年纪最长,阅历最深,他不知道,其余六人是更加不知道了。
全金发为人精明细心,忽道:“丘道长追寻那人是杨铁心的妻子,不知这杨康与那杨铁心有无牵连。”七人在大漠中苦苦寻找了六年,丝毫没有头绪,这时忽然有了一点线索,虽然渺茫之极,但总不肯放过。
韩小莹道:“咱们回去问问那小孩。”韩宝驹马快,一马当先的冲了回去,只见众小孩又打成一团。韩宝驹斥喝不开,急了起来,抓住几个小孩掷在一旁。都史见他力大,不敢再打,指著拖雷骂道:“你们这两个小狗,有种的明天再在这里打过。”
拖雷道:“好,明天再打。”他心中已想好计议,回去就请三哥窝阔台帮忙。三位兄长中三哥和他最好,力气又大,明日定能来助拳。都史带了众小孩走了。
郭靖满脸都是鼻血,伸手向朱聪道:“还我!”朱聪把匕首拿在手里,笑道:“还你就还你,但你得老实说,这匕首是那里来的?”郭靖用袖子一擦鼻中仍然流下来的鲜血,道:“妈妈给我的。”朱聪道:“你爹爹姓什么?”郭靖生平没有爹爹,这问题倒将他楞住了,当下摇了摇头。七怪见这孩子傻头傻脑的,都好生失望。
全金发问道:“你姓杨么?”郭靖又摇了摇头。江南七怪最重信义,言出必践,虽是对一个孩子,也决不愿说过的话不算,朱聪把匕首交在郭靖手里。
韩小莹拿出手帕,给他擦去鼻血,柔声道:“回去吧,以后别打架啦!”七人掉转马头,赶了负货的骆驼起行,郭靖怔怔的望著他们。拖雷道:“郭靖,回去吧!”
这时七人已走出一段路,但柯镇恶眼睛瞎了,听觉敏锐之极,听到“郭靖”两字,全身一震,一提缰,回马转来,问道:“孩子,你叫郭靖?”郭靖点了点头。柯镇恶大喜,急问:“你妈妈叫什么名字?”郭靖道:“妈妈就是妈妈。”柯镇恶搔搔头,问道:“你带我去见你妈妈,好么?”
郭靖道:“妈妈不在这里。”柯镇恶听他语气之中含了敌意,叫道:“七妹,你来问他。”韩小莹跳下马来,温言道:“你爹爹呢?”郭靖道:“我爹爹给坏人害死了,等我大了,去杀死坏人报仇。”韩小莹问道:“你爹爹叫什么名字?”她过于兴奋,声音也发颤了,郭靖却摇了摇头。柯镇恶冷然道:“害死你爹爹的坏人叫什么名字?”郭靖咬牙切齿道:“他名叫段天德!”
原来李萍身处荒漠绝域之地,知道随时都会遭遇不测,要是自己突然之间丧命,岂非儿子连仇人的姓名也不知道,所以早就将段天德的名字形貌,一遍又一遍的说给郭靖听了。
江南七侠听到“段天德”三字,不禁欣喜若狂,韩小莹欢呼大叫,柯镇恶暗暗感谢苍天,张阿生紧紧搂住了南希仁的脖子,韩宝驹却在马背连翻筋斗,拖雷与郭靖见了他们的样子,又是好笑,又是奇怪。韩小莹道:“小兄弟,咱们坐下来慢慢的说话。”拖雷心里挂著要去找三哥窝阔台助拳,不住催郭靖回去。
郭靖道:“我要回去啦”,拉了拖雷的手,转身就走。韩宝驹急了,叫道:“喂,喂,你不能走,让你那个朋友先回去吧!”两个小孩见他们行动诡秘,害怕起来,发足奔跑。韩宝驹抢上去伸出肥手,猛向郭靖后领抓来。
朱聪叫道:“三弟,别莽撞。”在他手上轻轻一架,韩宝驹愕然停手。朱聪加快脚步,赶在拖雷与郭靖头里,从地下捡起三枚小石子,笑嘻嘻的道:“我变个戏法给你们瞧瞧。”
郭靖与拖雷当下发生了兴趣,停步望著他。朱聪把三枚小石子放在右掌之中,喝声:“变!”手掌成拳,再伸开来时,小石子全已不见。两个小孩奇怪之极,朱聪向自己头上帽子一指,喝道:“钻进去!”揭下帽子,三颗小石子好端端的正在帽里。
郭靖和拖雷哈哈大笑,齐拍手掌。
正在这时,远远雁声长唳,一群鸿雁排成两个人字形,从北边飞来。朱聪心念一动,道:“现在让大哥变个戏法。”从怀里摸出一块汗巾,交给拖雷,向柯镇恶一指,道:“你把他眼睛蒙住。”
拖雷依言把汗巾缚在柯镇恶眼上,笑道:“捉迷藏么?”朱聪道:“不,他没有眼睛,却能把天空中的大雁射下来。”说著将一副弓箭放在柯镇恶手里。拖雷道:“我不信。”
说话之间,雁群已飞到头顶,朱聪顺手将三块石子往上一抛,雁群受惊,领头的大雁高声大叫,正要率领雁群转换方向,柯镇恶已辨清楚了位置,嗖的一声,正射中那大雁的颈项之中,连雁带箭,跌了下来,拖雷与郭靖一声欢呼,奔过去拾了起来,交在柯镇恶手里,小心灵中钦佩之极。
朱聪道:“刚才他们七八个人打你两个,要是你们学会了本事,就不怕他们了。”拖雷道:“明天咱们还要打,我去叫哥哥来。”朱聪道:“叫哥哥帮忙?哼!那是没用的孩子,我来教你们一些本事,管叫明天打他们。”拖雷道:“咱们两个打嬴他们八个?”
朱聪道:“正是!”拖雷大喜道:“好,那你就教我。”朱聪见郭靖站在一旁似乎毫不感兴趣,问道:“你不爱学么?”郭靖道:“妈妈说的,不可以与人家打架。学了本事打人,妈妈要不高兴的。”
韩宝驹轻轻骂道:“胆小的孩子!”朱聪又问:“那么刚才你们为什么打架?”郭靖道:“是他们打咱们的。”柯镇恶低沉了声音道:“要是你见到了仇人段天德,你怎办?”郭靖小眼中闪出怒光道:“我杀了他,给爹爹报仇?”柯镇恶道:“你爹爹一身好武艺,尚且给他杀了,你不学本事,怎能报仇?”郭靖怔怔的发呆,良久不语,慢慢的流下泪来。朱聪向左边一座荒山一指,道:“你要学本事报仇,今天半夜里到这山上来找我们。但只能你一个人来,也不能让人知道。你敢不?怕不怕鬼?”郭靖仍是呆呆不答。拖雷却道:“你教我本事吧!”
朱聪忽地拉住他手膀一扯,左脚轻轻一勾,拖雷扑地倒了。他爬起身来,怒道:“你怎么打我?”朱聪笑道:“这就是本事,你学会了吗?”拖雷很是聪明,当即领悟,点点头道:“你再教。”朱聪向他面门虚晃一拳,拖雷向左一避,朱聪左拳早到,正打在他鼻子之上,只是这一拳并不用力,触到鼻子后立即收回,拖雷大喜,叫道:“好极啦,你再教。”朱聪忽地俯身,肩头在他腰眼里轻轻一撞,拖雷猛地跌了出去。全金发飞身出去接住,将他放在地下。
拖雷喜道:“叔叔,再教。”朱聪笑道:“你把这三下好好学会,大人都不一定打得嬴你了,够啦够啦。”朱聪转头问郭靖道:“你学会了么?”郭靖正在出神,茫然摇了摇头。七怪见拖雷如此聪明伶俐,相形之下,郭靖更显得笨拙,都不禁怅然若失,韩小莹一声长叹,泪光莹莹。
全金发道:“我瞧不必多费心啦,好好将他们母子接到江南,交给丘道长,比武之事,咱们认输算了。”朱聪也道:“这孩子资质太差,不是学武的胚子。”韩宝驹道:“他没一点儿刚烈之性,我也瞧不成。”七怪用江南土话纷纷议论。韩小莹向两孩子挥挥手道:“你们去吧。”拖雷拉了郭靖,欢欢喜喜的走了。这边七怪还在议论,南山樵子南希仁却始终一言不发。柯镇恶道:“四弟,你看怎样?”南希仁道:“很好。”朱聪道:“什么很好?”南希仁道:“孩子很好。”韩小莹急道:“四哥总是这样,难得开一下金口,也不肯多说一个字。”南希仁微微一笑道:“我小时候也很笨。”
南希仁生性沉默寡言,每一句话都是经过详细考虑再说出来,所以不言则已,言必有中,七怪向来极尊重他的意见,听他这样说,登时犹如见到一线光明。
朱聪道:“那么咱们瞧他晚上敢不敢一个人上山来。”全金发道:“我瞧多半不敢,我先去找到他的住处。”说著跳下马来遥遥跟著拖雷与郭靖,望著他们走进蒙古里。
当晚七怪守在荒山之上,将至亥时三刻,眼见斗转星移,但那里有郭靖的影子。朱聪叹道:“江南七怪纵横一世,到头来却败在这道士手里!”七人正自气沮,韩宝驹忽然“咦”了一声,向草丛里一指道:“那是什么?”这时明月渐至中天,照著青草丛中三堆白色的东西,模样很是诡奇。
全金发纵身过去一看,只见三堆都是死人的骷髅骨头,却叠得整整齐齐,他笑道:“不知是不是那些顽皮孩子们搞的,把死人头摆在这里……啊!什么?……二哥,快来!”各人听他语声中含著惊讶詑异之意,除柯镇恶外,其余五人都忙走近。全金发手中拿著一个骷髅,递给朱聪道:“瞧!”
朱聪就他手中一看,只见骷髅的脑门上有五个窟窿,模样就如用手指插出来的一般。他伸手在窟窿中一试,五只手指刚刚插入五个窟窿,大拇指插入的窟窿大些,小指插入的窟窿小些,犹如照著人的五指模型细心雕刻而成,这显然不是儿童们搞的玩意。朱聪再从地下拿起头个骷髅一看,那两个头骨顶上仍是各有刚可容纳五指的洞孔,他心中起了疑惑:“难道这是有人用手指插出来的?”他虽有这个疑心,但想世上不会有如此武功高明的人,五指竟能洞穿头骨,所以虽然有这个念头,口中却不说出来。
韩小莹叫道:“难道这里有吃人的山魔妖怪?”韩宝驹道:“是了,一定是妖怪。”全金发沉吟道:“怎么它把头骨这样整整齐齐的排在这里?”
柯镇恶听了他们纷纷议论,一跃而至,问道:“怎样排的?”全金发道:“一共三堆,排成品字形,每堆九个骷髅。”柯镇恶道:“是不是分为三层?下层五个,中层三个,上层一个?”全金发奇道:“是啊!大哥!你怎么知道的?”柯镇恶的神态十分焦急,不回答他的问话,急道:“快向东北方,西北方各走一百步,看有什么。”
六人见他神色严重,甚至近于惶急,大异平素镇定自若的情态,不敢怠慢,三人一边,各向东北与西北数了脚步走去,顷刻之间,东北方的韩小莹与西北方的张阿生同时大叫起来:“这里也有骷髅堆。”
柯镇恶飞身抢到西北方,低声喝道:“这是咱们生死关头,千万不可大声。”三人愕然不解,柯镇恶早已纵到东北方韩小莹等身边,同样喝他们禁声。朱聪低声道:“是妖怪呢还是仇敌?”
柯镇恶道:“我的瞎眼,我的跛脚,都是拜受他们之赐。”这时西北方的张阿生等都奔了过来,围在柯镇恶身旁,听他这样说,无不惊心。
原来他们与柯镇恶虽然义结金兰,情同手足,但他极恨别人提及他的残疾,所以六兄弟只道他是幼时不幸受伤,从来不敢问起,这时一听,才知是仇敌所害。但柯镇恶武功高强,内功外功,俱臻上乘化境,为人又精明沉著,竟然落得如此惨败,那么仇敌必定厉害之极了。
柯镇恶又问道:“这里也是三堆骷髅么?”韩小莹道:“不错。”柯镇恶低声问道:“每堆是九个骷髅么?”韩小莹数了一下道:“一堆是九个,一堆是八个……”柯镇恶道:“你快去数数那边的。”韩小莹飞步奔到西北方,俯身数点,随即奔回来道:“那边每堆都是七个。”柯镇恶低声道:“那么他们马上就会来。”
六兄弟惘然望著他,静待他的解释。柯镇恶道:“这是铜尸铁尸!”朱聪吓了一跳,道:“铜尸铁尸不早就死了么,怎么还在人世?”
柯镇恶道:“我也只道已经死了。原来躲在这里暗练九阴白骨爪,各位兄弟,大家快上牲口,向南急驰,千万不可再回来,驰出一千里后等我十天,我第十天上不到,就不必再等了。”
韩小莹急道:“大哥你说什么?咱们喝过血酒,立誓同生共死,怎么你叫咱们走?”柯镇恶连连挥手道:“快走,快走,迟了可来不及啦!”韩宝驹怒道:“你瞧咱们是无义之辈么?”
柯镇恶急道:“这两人武功不可测,现在又练了九阴白骨爪,虽然还没练成,但也已成功了十之八九,咱们合七人之力,也决不是他的对手。何苦在这里白送性命?”六人知他平素心高气傲,从来不肯推许别人的功力,以长春子丘处机如此威名,他也敢与之拚斗,对这两人却如此忌惮,想来所说的话不假。全金发道:“那么咱们一起走。”柯镇恶冷然道:“他们害了我一生受苦,那也罢了,我兄长之仇却不能不报。”南希仁道:“有福共享,有难同当。”他言简意赅,但说了出来之后,誓死不改。
第十七回 双手互搏
周伯通道:“你道是我师哥死后显灵?还是还魂复生?都不是,他是假死。”
郭靖“啊”了一声,道:“假死?”周伯通道:“是啊。原来我师哥死前数日,已知西毒在旁躲着,只等他一死,便来抢夺经书,因此以上乘内功闭气装死,但若示知弟子,众人假装悲哀,总不大像,那西毒狡猾无比,必定会看出破绽,自将另生毒计,是以众人都不知情。那时我师哥身随掌起,飞出棺来,迎面一招‘一阳指’向那西毒点去。欧阳锋明明在窗外见我师哥逝世,一切看得清清楚楚,这时忽见他从棺中飞跃而出,只吓得魂不附体。
他本就对我师哥十分忌惮,这时大惊之下不及运功抵御,我师哥一击而中,‘一阳指’正点中他的眉心,破了他多年苦练的‘蛤蟆功’。欧阳锋逃赴西域,听说从此不履中土。我师哥一声长笑,盘膝坐在供桌之上。我知道使‘一阳指’极耗精神,师哥必是在运气养神,当下不去惊动,径行奔去接应众师侄,杀退来袭的敌人。众师侄听说师父未死,无不大喜,一齐回到道观,只叫得一声苦,不知高低。”
郭靖问:“怎样?”周伯通道:“只见我师哥身子歪在一边,神情大异。
我抢上去一摸,师哥全身冰凉,这次是真的仙去了。师哥遗言,要将《九阴真经》的上卷与下卷分置两处,以免万一有甚么错失,也不致同时落入奸人的手中。我将真经的上卷藏妥之后,身上带了下卷经文,要送到南方雁荡山去收藏,途中却撞上了黄老邪。”
郭靖“啊”了一声。周伯通道:“黄老邪为人虽然古怪,但他十分骄傲自负,决不会如西毒那么不要脸,敢来强抢经书,可是那一次糟在他的新婚夫人正好与他同在一起。”
郭靖心想:“那是蓉儿的母亲了,她与这件事不知又有甚么干连?”只听周伯通道:“我见他满面春风,说是新婚。我想黄老邪聪明一世,胡涂一时,讨老婆有甚么好,便取笑他几句,黄老邪倒不生气,反而请我喝酒。我说起师哥假死复活、击中欧阳锋的情由,黄老邪的妻子听了,求我借经书一观。她说她不懂半点武艺,只是心中好奇,想见见这部害死了无数武林高手的书到底是甚么样子。我自然不肯。黄老邪对这少年夫人宠爱得很,甚么事都不肯拂她之意,就道:‘伯通,内子当真全然不会武功。她年纪轻,爱新鲜玩意儿。你就给她瞧瞧,那又有甚么干系?我黄药师只要向你的经书瞟了一眼,我就挖出这对眼珠子给你。’黄老邪是当世数一数二的人物,说了话当然言出如山,但这部经书实在干系太大,我只是摇头。黄老邪不高兴了,说道:‘我岂不知你有为难之处?你肯借给内人一观,黄某人总有报答你全真派之日。若是一定不肯,那也只得由你,谁教我跟你有交情呢?我跟你全真派的弟子们可不相识。’我懂得他的意思,这人说得出做得到,他不好意思跟我动手,却会借故去和马钰、丘处机他们为难。这人武功太高,惹恼了他可真不好办。”郭靖道:“是啊,马道长、丘道长他们是打不过他的。”
周伯通道:“那时我就说道:‘黄老邪,你要出气,尽管找我老顽童,找我的师侄们干么?这却不是以大欺小么?’他夫人听到我‘老顽童’这个浑号,格格一笑,说道:‘周大哥,你爱胡闹顽皮,大家可别说拧了淘气,咱们一起玩玩罢。你那宝贝经书我不瞧也罢。’她转头对黄老邪道:‘看来《九阴真经》是给那姓欧阳的抢去了,周大哥拿不出来,你又何必苦苦逼他, 让他失了面子?’黄老邪笑道:‘是啊,伯通,还是我帮你去找老毒物算帐罢。他武功了得,你是打他不过的。’”
郭靖心想:“蓉儿的母亲和她是一样的精灵古怪。”插口道:“他们是在激你啊!”周伯通道:“我当然知道,但这口气不肯输。我说:‘经书是在我这里,借给嫂子看一看原也无妨。但你瞧不起老顽童守不住经书,你我先比划比划。’黄老邪笑道:‘比武伤了和气,你是老顽童,咱们就比比孩子们的玩意儿。’我还没答应,他夫人已拍手叫了起来:“好好,你们两人比赛打石弹儿。”郭靖微微一笑。周怕通道:“打石弹儿我最拿手,接口就道:‘比就比,难道我还能怕他?’黄夫人笑道,‘周大哥,要是你输了,就把经书借给我瞧瞧。但若是你赢了,你要甚么?’黄老邪道,‘全真教有宝,难道桃花岛就没有?’他从包裹取出一件黑黝黝、满生倒刺的衣服在桌上一放。你猜是甚么?”郭靖道:“软猬甲。”
周伯通道:“是啊,原来你也知道。黄老邪道:“伯通,你武功卓绝,自然用不着这副甲护身,但他日你娶了女顽童,生下小顽童,小孩儿穿这副软猬甲可是妙用无穷,谁也欺他不得。你打石弹儿只要胜了我,桃花岛这件镇岛之宝就是你的。’我道:‘女顽童是说甚么也不娶的,小顽童当然更加不生,不过你这副软猬甲武林中大大有名,我赢到手来,穿在衣服外面,在江湖上到处大摇大摆,出出风头,倒也不错,好让天下豪杰部知道桃花岛主栽在老顽童手里。’黄夫人接口道:‘您先别说嘴,哥儿俩比了再说。’当下三人说好,每人九粒石弹,共是十八个小洞,谁的九粒石弹先打进洞就是谁胜。”
郭靖听到这里,想起当年与义弟拖雷在沙漠中玩石弹的情景,不禁微笑。
周伯通道:“石弹子我随身带着有的是,于是三人同到屋外空地上去比试。
我留心瞧黄夫人的身形步法,果然没学过武功。我在地上挖了小孔,让黄老邪先挑石弹,他随手拿了九颗,我们就比了起来。他暗器功夫当世独步,‘弹指神通’天下有名,他只道取准的本事远胜过我,玩起石弹来必能占上风。
哪知道这种小孩儿的玩意与暗器虽然大同,却有小异,中间另有窍门。我挖的小洞又很特别,石弹子打了进去会再跳出来。打弹时不但劲力必须用得不轻不重,恰到好处,而且劲力的结尾尚须一收,把反弹的力道消了,石弹儿才能留在洞内。”
郭靖想不到中原人士打石弹还有这许多讲究,蒙古小孩可就不懂了,只听周伯通得意洋洋的接着说道:“黄老邪连打三颗石弹,都是不错厘毫的进了洞,但一进去却又跳了出来。待得他悟到其中道理。我已有五颗弹子进了洞。他暗器的功夫果然厉害,一面把我余下的弹子撞在最不易使力的地位,一面也打了三颗进洞。但我既占了先,岂能让他赶上?你来我往的争了一阵,我又进了一颗。我暗暗得意,知道这次他输定了,就是神仙也帮他不了。唉,谁知道黄老邪忽然使用诡计。你猜是甚么?”
郭靖道:“他用武功伤你的手吗?”周伯通道:“不是,不是。黄老邪坏得很,决不用这种笨法子。打了一阵,他知道决计胜我不了,忽然手指上暗运潜力,三颗弹子出去,把我余下的三颗弹子打得粉碎,他自己的弹子却是完好无缺。”郭靖叫道:“啊,那你没弹子用啦!”周怕通道:“是啊,我只好眼睁睁的瞧着他把余下的弹子一一的打进了洞。这样,我就算输啦!”
郭靖道:“那不能算数。”周伯通道:“我也是这么说。但黄老邪道:‘伯通,咱们可说得明明白白,谁的九颗弹子先进了洞,谁就算赢。你混赖那可不成!别说我用弹子打碎了你的弹子,就算是我硬抢了你的,只要你少了一颗弹子入洞,终究是你输了。’我想他虽然使好,但总是怪我自己事先没料到这一步。再说,要我打碎他的弹子而自己弹子不损,那时候我的确也办不到,心中也不禁对他的功夫很是佩服,便道:‘黄家嫂子,我就把经书借给你瞧瞧,今日天黑之前可得还我。’我补上了这句,那是怕他们一借不还,胡赖道:‘我们又没说借多久,这会儿可还没瞧完,你管得着么?’这样一来,经书到了他们手里,十年是惜,一百年也是借。”
郭靖点头道:“对,幸亏大哥聪明,料到了这着,倘若是我,定是上了他们的大当。”周伯通摇头道:“说到聪明伶俐,天下又有谁及得上黄老邪的?只不知他用甚么法子,居然找到了一个跟他一般聪明的老婆。那时候黄家嫂子微微一笑,道:‘周大哥,你号称老顽童,人可不胡涂啊,你怕我刘备借荆州是不是?我就在这里坐着瞧瞧,看完了马上还你,也不用到天黑,你不放心,在旁边守着我就是。’“我听她这么说,就从怀里取出经书,递了给她。黄家嫂子接了,走到一株树下,坐在石上翻了起来。黄老邪见我神色之间总是有点提心吊胆,说道:‘老顽童,当世之间,有几个人的武功胜得过你我两人?’我道:‘胜得过你的未必有。胜过我的,连你在内,总有四五人罢!’黄老邪笑道:‘那你太捧我啦,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四个人,武功各有所长,谁也胜不了谁。欧阳锋既给你师哥破去了“蛤蟆功”’,那么十年之内,他是比兄弟要逊一筹的了。还有个铁掌水上飘裘千仞,听说武功也很了得,那次华山论剑他却没来,但他功夫再好,也未必真能出神入化。老顽童,你的武功兄弟决计不敢小看了,除了这几个人,武林中数到你是第一。咱俩联起手来,并世无人能敌。’我道:‘那自然!’黄老邪道:‘所以啊,你何必心神不定?
有咱哥儿俩守在这里,天下还有谁能来抢得了你的宝贝经书去?’“我一想不错,稍稍宽心,只见黄夫人一页一页的从头细读,嘴唇微微而动,我倒觉得有点好笑了。《九阴真经》中所录的都是最秘奥精深的武功,她武学一窍不通,虽说书上的字个个识得,只怕半句的意思也未能领会。她从头至尾慢慢读了一遍,足足花了一个时辰。我等得有些不耐烦了,眼见她翻到了最后一页,心想总算是瞧完了,哪知她又从头再瞧起。不过这次读得很快,只一盏茶时分,也就瞧完了。
“她把书还给我,笑道:‘周大哥,你上了西毒的当了啊,这部不是《九阴真经》!’我大吃一惊,说道:‘怎么不是?这明明是师哥遗下来的,模样儿一点也不错。’黄夫人道:‘模样儿不错有甚么用?欧阳锋把你的经书掉包掉去啦,这是一部算命占卜用的杂书。’”
郭靖惊道:“难道欧阳锋在王真人从棺材中出来之前,已把真经掉了去?”周伯通道:“当时我也这么想,可是我素知黄老邪专爱做鬼灵精怪的事,他夫人的话我也不甚相信。黄夫人见我呆在当地,做声不得,半信半疑,又问:‘周大哥,《九阴真经》真本的经文是怎样的,你可知道么?’我道:‘自从经书归于先师兄之后,无人翻阅过。先师兄当年曾道,他以七日七夜之功夺得经书,是为武林中免除一大祸害,决无自利之心,是以遗言全真派弟子,任谁不得习练经中所载武功。’黄夫人道:‘王真人这番仁义之心,真是令人钦佩无已,可是也正如此,才着了人家的道儿。周大哥,你翻开书来瞧瞧。’我当时颇为迟疑,记得师哥的遗训,不敢动手。黄夫人道:‘这是一本江南到处流传的占卜之书,不值半文。再说,就算确是《九阴真经》,你只要不练其中武功,瞧瞧何妨?’我依言翻开一页,却见书里写的正是诸般武功的练法和秘诀,何尝是占卜星相之书?
“黄夫人道:‘这部书我五岁时就读着玩,从头至尾背得出,我们江南的孩童,十九都曾熟读。你若不信,我背给你听听。’说了这几句话,便从头如流水般背将下来。我对着经书瞧去,果真一字不错。我全身都冷了,如堕冰窖。黄夫人又道:‘任你从哪一页中间抽出来问我,只要你提个头,我谅来也还背得出。这是从小读熟了的书,到老也忘不了。’我依言从中抽了几段问她,她当真背得滚瓜烂熟,更无半点窒滞。黄老邪哈哈大笑。我怒从心起,随手把那部书撕得粉碎,火折一晃,给他烧了个干干净净。
“黄老邪忽道:‘老顽童,你也不用发顽童脾气,我这副软猬甲送了给你罢。’我不知是受了他的愚弄,只道他瞧着过意不去,因此想送我一件重宝消消我的气,当时我心中烦恼异常,又想这是人家镇岛之宝,如何能够要他?只谢了他几句,便回到家乡去闭门习武。那时我自知武功不是欧阳锋的对手,决心苦练五年,练成几门厉害功夫,再到西域去找西毒索书。我师哥交下来的东西,老顽童看管不住,怎对得住师哥?”
郭靖道:“这西毒如此奸猾,那是非跟他算帐不可的。但你和马道长、丘道长他们一起去,声势不是大得多么?”周伯通道:“唉,也只怪我好胜心盛,以致受了愚弄一直不知道,当时只要和马钰他们商量一下,总有人瞧出这件事里中间的破绽来。过了几年,江湖上忽然有人传言,说桃花岛门下黑风双煞得了《九阴真经》,练就了几种经中所载的精妙武功,到处为非作歹。起初我还不相信,但这事越传越盛。又过一年,丘处机忽然到我家来,说他访得实在,《九阴真经》的下卷确是给桃花岛的门人得去了。我听了很是生气,说道:‘黄药师不够朋友!’丘处机问我:‘师叔,怎么说黄药师不够朋友?’我道:‘他去跟西毒索书,事先不对我说,要了书之后,就算不还我,也该向我知会一声。’”
郭靖道:“黄岛主把经书夺来之后,或许本是想还给你的,哪知被他不肖的徒儿偷去了,我瞧他对这件事恼怒得很,连四个无辜的弟子都被他打断腿骨,逐出师门。”
周伯通不住摇头,说道:“你和我一样的老实,这件事要是撞在你的手里,你也必定受了欺还不知道。那日丘处机与我说了一阵子话,研讨了几日武功,才别我离去。过了两个月,他忽然又来瞧我。这次他访出陈玄风、梅超风二人确是偷了黄老邪的经书,在练‘九阴白骨爪’与‘摧心掌’两门邪恶武功。他冒了大险偷听黑风双煞的说话,才知道黄老邪这卷经书原来并非自欧阳锋那里夺来,却是从我手里偷去的。”
郭靖奇道:“你明明将书烧毁了,难道黄夫人掉了包去,还你的是一部假经书?”周伯通道:“这一着我早防到的。黄夫人看那部经书时,我眼光没片刻离开过她。她不会武功,手脚再快,也逃不过咱们练过暗器之人的眼睛。她不是掉包,她是硬生生的记了去啊!”
郭靖不懂,问道:“怎么记了去?”周伯通道:“兄弟,你读书读几遍才背得出?”郭靖道:“容易的,大概三四十遍;倘若是又难又长的,那么七八十遍、一百遍也说不定。就算一百多遍,也未必准背得出。”周伯通道:“是啊,说到资质,你确是不算聪明的了。”郭靖道:“兄弟天资鲁钝,不论读书习武,进境都慢得很。”周伯通叹道:“读书的事你不大懂,咱们只说学武。师父教你一套拳法掌法,只怕总得教上几十遍,你才学会罢?”郭靖脸现惭色,说道:“正是。”又道:“有时学会了,却记不住;有时候记倒是记住了,偏偏又不会使。”
周伯通道:“可是世间却有人只要看了旁人打一套拳脚,立时就能记住。”
郭靖叫道:“一点儿不错!黄岛主的女儿就是这样,洪恩师教她武艺,至多教两遍,从来不教第三遍。”周伯通缓缓的道:“这位姑娘如此聪明,可别像她母亲一般短寿!那日黄夫人借了我经书去看,只看了两遍,可是她已一字不漏的记住啦。她和我一分手,就默写了出来给她丈夫。”郭靖不禁骇然,隔了半晌才道:“黄夫人不懂经中意义,却能从头至尾的记住,世:上怎能有如此聪明之人?”
周伯通道:“只怕你那位小朋友黄姑娘也能够。我听了丘处机的话后,又惊又愧,约了全真教七名大弟子会商。大家议定去勒逼黑风双煞交出经书来。丘处机道:‘那黑风双煞纵然武功高强,也未必胜得了全真教门下的弟子。他们是您晚辈,师叔您老人家不必亲自出马,莫被江湖上英雄知晓,说咱们以大压小,’我一想不错,当下命处机、处一二人去找黑风双煞,其余五人在旁接应监视,以防双煞漏网。”
郭靖点头道:“全真七子一齐出马,黑风双煞是打不过的。”不禁想起那日在蒙古悬崖之上马钰与六怪假扮全真七子的事来。周伯通道:“哪知处机、处一赶到河南,双煞却已影踪不见,他们一打听,才知是被黄老邪另一个弟子陆乘风约了中原豪杰,数十条好汉围攻他们二人,本拟将之捕获,送去桃花岛交给黄老邪,不料还是被他们逃得不知去向。”郭靖道:“陆庄主无辜被逐出师门,也真该恼恨他的师兄、师姊。”
周伯通道:“找不到黑风双煞,当然得去找黄老邪,我把上卷《九阴真经》带在身边,以防经一离身,又给人偷盗了去,到了桃花岛上,责问于他。
黄老邪道:‘伯通,黄药师素来说一是一。我说过决不向你的经书膘上一眼,我几时瞧过了?我看过的《九阴真经》,是内人笔录的,可不是你的经书,’我听他强辞夺理,自然大发脾气,三言两语,跟他说僵了,要找他夫人评理,他脸现苦笑;带我到后堂去,我一瞧之下,吃了一惊,原来黄夫人已经逝世,后堂供着她的灵位。
“我正想在灵位前行礼,黄老邪冷笑道:‘老顽童,你也不必假惺惺了,若不是你炫夸甚么狗屁真经,内人也不会离我而去。’我道:‘甚么?’他不答话,满脸怒容的望着我,忽然眼中流下泪来,过了半晌,才说起他夫人的死因。
“原来黄夫人为了帮着丈夫,记下了经文。黄药师以那真经只有下卷,习之有害,要设法得到上卷后才自行修习,哪知却被陈玄风与梅超风偷了去。
黄夫人为了安慰丈夫,再想把经文默写出来。她对经文的含义本来毫不明白,当日一时硬记,默了下来,到那时却已事隔数年,怎么还记得起?那时她怀孕已有八月,苦苦思索了几天几晚,写下了七八千字,却都是前后不能连贯,心智耗竭,忽尔流产,生下了一个女婴,她自己可也到了油尽灯枯之境。任凭黄药师智计绝世,终于也救不了爱妻的性命。
“黄老邪本来就爱迁怒旁人,这时爱妻逝世,心智失常,对我胡言乱语一番。我念他新丧妻子,也不跟他计较,只笑了一笑,说道:‘你是习武之人,把夫妻之情瞧得这么重,也不怕人笑话?’他道:‘我这位夫人与众不同。’我道:‘你死了夫人,正好专心练功,若是换了我啊,那正是求之不得!老婆死得越早越好。恭喜,恭喜!’”
郭靖“啊哟”一声,道:“你怎么说这话?”周伯通双眼一翻,道:“我想到甚么就说甚么,有甚么说不得的?可是黄老邪一听,忽然大怒,发掌向我劈来,我二人就动上手。这一架打下来,我在这里呆了十五年。”
郭靖道:“你输给他啦?”周伯通笑道:“若是我胜,也不在这里了。
他打得我重伤呕血,我逃到这洞里,他追来又打断了我的两条腿,逼我把《九阴真经》的上卷拿出来,说要火化了祭他的夫人。我把经书藏在洞内,自己坐在洞口守住,只要他一用强抢夺,我就把经书毁了。他道:‘总有法子叫你离开这洞。’我道:“咱们就试试!’“这么一耗,就对耗了一十五年。
这人自负得紧,并不饿我逼我,当然更不会在饮食之中下毒,只是千方百计的诱我出洞,我出洞大便小便,他也不乘虚而入,占这个臭便宜。有时我假装大便了一个时辰、他心痒难搔,居然也沉得住气。”说着哈哈大笑。郭靖听了也觉有趣,这位把兄竟在这种事上也跟人斗智。
周伯通道:“一十五年来,他用尽了心智,始终奈何我不得。只是昨晚我险些着了他的道儿,若不是鬼使神差的,兄弟你忽来助我,这经书已到了黄老邪手中了。唉,黄老邪这套《碧海潮生曲》之中,含有上乘内功,果真了不起得很。”
郭靖听他述说这番恩怨,心头思潮起伏,问道;“大哥,今后你待怎样?”
周伯通笑道:“我跟他耗下去啊,瞧黄老邪长寿呢还是我多活几年。刚才我跟你说过黄裳的故事,他寿命长过所有的敌人,那便赢了。”郭靖心想这总不是法子,但现下自己也不知如何是好,又问:“马道长他们怎么不来救你?”
周伯通道:”他们多半不知我在此地,就是知道,这岛上树木山石古里古怪,若不是黄老邪有心放人进内,旁人也休想能入得桃花岛来。再说,他们就是来救,我也是不去的,跟黄老邪这场比试还没了结呢。”
郭靖和他说了半日话,觉得此人虽然年老,却是满腔童心,说话天真烂漫,没半丝机心,言谈之间,甚是投缘。
眼见红日临空,那老仆又送饭菜来,用过饭后,周伯通道:“我在桃花岛上耗了一十五年,时光可没白费。我在这洞里没事分心,所练的功夫若在别处练,总得二十五年时光。只是一人闷练,虽然自知大有进境,苦在没人拆招,只好左手和右手打架。”
郭靖奇道:“左手怎能和右手打架?”周伯通道:“我假装右手是黄老邪,左手是老顽童。右手一掌打过去,左手拆开之后还了一拳,就这样打了起来。”说着当真双手出招,左攻右守的打得甚是猛烈。
郭靖起初觉得十分好笑,但看了数招,只觉得他双手拳法诡奇奥妙,匪夷所思,不禁怔怔的出了神。天下学武之人,双手不论挥拳使掌、抡刀动枪,不是攻敌,就是防身,但周伯通双手却互相攻防拆解,每一招每一式都是攻击自己要害,同时又解开自己另一手攻来的招数,因此上左右双手的招数截然分开,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怪拳。
周伯通打了一阵,郭靖忽道:“大哥,你右手这招为甚么不用足了。”
周伯通停了手,笑道:”你眼光不差啊,瞧出我这招没用足,来未来,你来试试。”说着伸出掌来,郭靖伸掌与他相抵。
周伯通道:“你小心了,我要将你推向左方,”一言方毕,劲力已发,郭靖先经他说知,心中预有提防,以降龙十八掌的功夫。还了一掌,两人掌力相抵,郭靖退出七八步去,只感手臂酸麻。
周伯通道:“这一招我用足了劲,只不过将你推开,现下我劲不用足,你再试试。”郭靖再与他对上了掌,突感他掌力陡发陡收,脚下再也站立不稳,向前直跌下去,蓬的一声,额头直撞在地下,一骨碌爬起来,怔怔的发呆。
周伯通笑道:”你懂了么?”郭靖摇头道:”不懂!”周伯通道,“这个道理,是我在洞里苦练十年后忽然参悟出来的。我师哥在比曾对我说过以虚击实、以不足胜有余的妙旨。当日我只道是道家修心养性之道,听了也不在意。直到五年之前,才忽然在双手拆招时豁然贯通。其中精奥之处,只能意会,我却也说不明白。我想通之后,还不敢确信,兄弟,你来和我拆招,那是再好没有。你别怕痛,我再摔你几交。”眼见郭靖脸有难色,央求道:“好兄弟,我在这里一十五年,只盼有人能来和我拆招试手。几个月前黄老邪的女儿来和我说话解闷,我正想引她动手,哪知第二天她又不来啦。好兄弟,我一定不会摔得你太重。”
郭靖见他双手跃跃欲试,脸上一副心痒难搔的模样,说道:“摔几交也算不了甚么?”发掌和他拆了几招,斗然间觉得周伯通的掌力忽虚,一个收势不及,又是一交跌了下去,却被他左手挥出,自己身子在空中不由自主的翻了个筋斗,左肩着地,跌得着实疼痛。
周伯通脸现歉色,道:“好兄弟,我也不能叫你白摔了,我把摔你这一记手法说给你听。”郭靖忍痛爬起,走近身去。
周伯通道:“老子《道德经》里有句话道:‘蜒植以为器,当其元,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这几句话你懂么?”郭靖也不知那几句话是怎么写,自然不懂,笑着摇头。
周伯通顺手拿起刚才盛过饭的饭碗,说道:“这只碗只因为中间是空的,才有盛饭的功用,倘若它是实心的一块瓷土,还能装甚么饭?”郭靖点点头,心想:“这道理说来很浅,只是我从未想到过,”周伯通又道:“建造房屋,开设门窗,只因为有了四壁中间的空隙,房子才能住人。倘若房屋是实心的,倘若门窗不是有空,砖头木材四四方方的砌上这么一大堆,那就一点用处也没有了。”郭靖又点头,心中若有所悟。
周伯通道:“我这全真派最上乘的武功,要旨就在‘空、柔”二字,那就是所谓‘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跟着将这四句话的意思解释了一遍,郭靖听了默默思索。
周伯通又道:“你师父洪七公的功夫是外家中的顶儿尖儿,我虽懂得一些全真派的内家功夫诀窍,想来还不是他的敌手。只是外家功夫练到像他那样,只怕已到了尽处,而全真派的武功却是没有止境,像做哥哥的那样,只可说是初窥门径而已。当年我师哥赢得‘武功天下第一’的尊号,决不是碰运气碰上的,若他今日尚在,加上这十多年的进境,再与东邪西毒他们比武,决不须再比七日七夜,我瞧半日之间,就能将他们折服了。”
郭靖道:“王真人武功通玄,兄弟只恨没福拜见。洪恩师的降龙十八掌是天下之至刚,那么大哥适才摔跌兄弟所用的手法,便是天下之至柔了,不知是不是?”周伯通笑道:“对啊,对啊。虽说柔能克刚,但若是你的降龙十八掌练到了洪七公那样,我又克不了你啦。这是在于功力的深浅。我刚才摔你这一下是这样的,你小心瞧着。”当下仔仔细细述说如何出招使劲,如何运用内力。他知郭靖领悟甚慢,是以教得甚是周到。
郭靖试了数十遍,仗着已有全真派内功的极佳根抵,慢慢也就懂了。周伯通大喜,叫道:“兄弟,你身上若是不痛了,我再摔你一交。”
郭靖笑道:“痛是不痛了,只是你教我的那手功夫我还没记住。”当下凝神思考,默默记忆。周伯通是小孩脾性,不住催促:“行了,记住了没有?
快点,来!”这般扰乱了他的心神,郭靖记得反而更加慢了,又过了一顿饭时分,才把这一招功夫牢牢记住,再陪周伯通拆招,又被他摔跌一交。
两人日夜不停,如此这般的拆招过拳。郭靖是少年人,非睡足不可,若非如此,周伯通就是拚着不睡,也要跟他拆招。郭靖只摔得全身都是乌青淤肿,前前后后摔了七八百交,仗着身子硬朗,才咬牙挺住,但周伯通在洞中十五年悟出来的七十二手“空明拳”,却也尽数传了给他。
两人研习武功,也不知已过了几日。郭靖虽然朝夕想着黄蓉,但无法相寻,也只有苦等。几次想跟着送饭的哑仆前去查探,总是给周伯通叫住。
这一天用过午饭,周伯通道:“这套空明拳你是学全的了,以后我也摔你不倒了,咱俩变个法儿玩玩。”郭靖笑道:“好啊,玩甚么?”周伯通道:“咱们玩四个人打架。”郭靖奇道:“四个人?”周伯通道:“一点儿不错,正是四个人。我的左手是一个人,右手是一个人,你的双手也是两个人。四个人谁也不帮谁,分成四面混战一场,那一定有趣得紧。”郭靖心中一乐,笑道:“玩是一定好玩的,只可惜我不会双手分开来打。”
周伯通道:“待会我来教你。现下咱们先玩三个人相打。”当下双手分作两人,和郭靖拆招比拳。他一人分作二人,每一只手的功夫,竟是不减双手同使,只是每当左手逼得郭靖无法抵御之际,右手必来相救,反之左手亦然。这般以二敌一,郭靖占了上风,他双手又结了盟,就如三国之际反复争锋一般。
两人打了一阵,罢手休息。郭靖觉得很是好玩,忽然间又想起黄蓉来,心想若是蓉儿在此,三个人玩六国大交兵,她必定十分喜欢。周伯通兴致勃勃,一等郭靖喘息已定,当即将双手互搏的功夫教他。
这门本事可比空明拳又难了几分。常言道:“心无二用。”又道:“左手画方,右手画圆,则不能成规矩。”这双手互搏之术却正是要人心有二用,而研习之时也正是从“左手画方,右手画圆”起始。郭靖初练时双手画出来的不是同方,就是同圆,又或是方不成方、圆不成圆。苦学良久,不知如何,竟然终于领会了诀窍,双手能任意各成方圆。
周伯通甚是喜慰,说道:“你若不是练过我全真派的内功,能一神守内、一神游外,这双手各成方圆的功夫哪能这般迅速练成?现下你左手打南山拳,右手使越女剑。”这是郭靖自小就由南希仁和韩小莹传授的武功,使起来时不用费半点心神,但要双手分使,却也极难。周伯通为了要和他玩“四人打架”之戏,极是心急,尽力的教他诸般诀门。
过得数日,郭靖已粗会双手互搏。周伯通大喜,道:“来来,你的右手和我的左手算是一党,我的右手和你的左手是他们的敌人,双方比试一下武艺。”
郭靖正当年少,对这种玩意岂有不喜之理?当下右手与周伯通的左手联成一气,和自己左手及周伯通右手打了起来。这番搏击,确是他一生之中不但从未见过、而且也是从未听过。两人搏击之际,周伯通又不断教他如何方能攻得凌厉,怎样才会守得稳固,郭靖一一牢记在心。周伯通只是要玩得有趣,哪知这样一来,郭靖却学到了一套千古未有之奇的怪功夫。有一日他忽然想到:“倘若双足也能互搏,我和他二人岂不是能玩八个人打架?”但知此言一出口,势必后患无穷,终于硬生生的忍住不说。
又过数日,这天郭靖又与周伯通拆招,这次是分成四人,互相混战。周伯通高兴异常,一面打,一面哈哈大笑。郭靖究竟功力尚浅,两只手都招架不住,右手一遇险招,左手自然而然的过来救援。周伯通拳法快速之极,郭靖竟是无法回复四手互战之局,又成为双手合力的三国交锋,只是这时他已通悉这套怪拳的拳路,双手合力,可与周伯通的左手或右手打个旗鼓相当。
周伯通呵呵笑道:“你没守规矩!”郭靖忽地跳开,呆了半响,叫道:“大哥,我想到了一件事。”周伯通道:“怎么?”郭靖道:“你双手的拳路招数全然不同,岂不是就如有两个人在各自发招?临敌之际,要是使将这套功夫出来,那便是以两对一,这门功夫可有用得很啊。虽然内力不能增加一倍,但招数上总是占了大大的便宜。”
周伯通只为了在洞中长年枯坐,十分无聊,才想出这套双手互搏的玩意儿来,从未想到这功夫竟有克敌制胜之效,这时得郭靖片言提醒,将这套功夫从头至尾在心中想了一遍,忽地跃起,窜出洞来,在洞口走来走去,笑声不绝。
郭靖见他突然有如中疯着魔,心中大骇,连问:“大哥,你怎么了?怎么了?”
周伯通不答,只是大笑,过了一会,才道:“兄弟,我出洞了!我不是要小便,也不是要大便,可是我还是出洞了。”郭靖道:“是啊!”周伯通笑道:“我现下武功已是天下第一,还怕黄药师怎地?现下只等他来,我打他个落花流水。”
郭靖道:“你拿得定能够胜他?”周伯通道:“我武功仍是逊他一筹,但既已练就了这套分身双击的功夫,以二敌一,天下无人再胜得了我。黄药师、洪七公、欧阳锋他们武功再强,能打得过两个老顽童周伯通么?”郭靖一想不错,也很代他高兴。周伯通又道:“兄弟,这分身互击功夫的精要,你已全然领会,现下只差火候而已,数年之后,等到练成做哥哥那样的纯熟,你武功是斗然间增强一倍了。”两人谈谈讲讲,都是喜不自胜。
以前周伯通只怕黄药师来跟自己为难,这时却盼他快些到来,好打他一顿,出了胸中这口恶气。他眼睁睁的向外望着,极不耐烦,若非知道岛上布置奥妙,早已前去寻他了。
到得晚饭时分,那老仆送来饭菜,周伯通一把拉住他道:“快去叫黄药师来,我在这等他,叫他试试我的手段!”那老仆只是摇头。
周伯通说完了话,才恍然大悟,道,“呸!我忘了你又聋又哑!”转头向郭靖道:“今晚咱俩要大吃一顿。”伸手揭开食盒。郭靖闻到一阵扑鼻的香气,与往日菜肴大有不同,过来一看,见两碟小菜之外另有一大碗冬菇炖鸡,正是自己最爱吃的。
他心中一凛,拿起匙羹舀了一匙汤一尝,鸡汤的咸淡香味,正与黄蓉所做的一模一样,知是黄蓉特地为己而做,一颗心不觉突突乱跳,向其他食物仔细瞧去,别无异状,只是食盒中有十多个馒头,其中一个皮上用指甲刻了个葫芦模样。印痕刻得极淡,若不留心,决然瞧不出来。郭靖心知这馒头有异,捡了起来,双手一拍,分成两半,中间露出一个蜡丸。郭靖见周伯通和老仆都未在意,顺手放入怀中。
这一顿饭,两人都是食而不知其味,一个想到自己在无意之间练成了天下无敌的绝世武功,右手抓起馒头来吃,左手就打几拳,那也是双手二用,一手抓馒头,一手打拳;另一个急着要把饭吃完,好瞧黄蓉在蜡丸之中藏着甚么消息。
好容易周伯通吃完馒头,骨都骨都的喝干了汤,那老仆收拾了食盒走开,郭靖急忙掏出蜡九,捏碎蜡丸,拿出丸中所藏的纸来,果是黄蓉所书,上面写道:“靖哥哥:你别心急,爹爹已经跟我和好,待我慢慢求他放你。”最后署着“蓉儿”两字。
郭靖狂喜之下,将纸条给周伯通看了。周伯通笑道:“有我在此,他不放你也不能了。咱们逼他放,不用求他。他若是不答允,我把他在这洞里关上一十五年。啊哟,不对,还是不关的为是,别让他在洞里也练成了分心二用、双手互搏的奇妙武功。”
眼见天色渐渐黑了下去,郭靖盘膝坐下用功,只是心中想着黄蓉,久久不能宁定,隔了良久,才达静虚玄默、胸无杂虑之境,把丹田之气在周身运了几转,忽然心想:若要练成一人作二、左右分击的上乘武功,内息运气也得左右分别、各不相涉才是,当下用手指按住鼻孔,分别左呼左吸、右呼右吸的练了起来。
练了约莫一个更次,自觉略有进境,只听得风声虎虎,睁开眼来,但见黑暗中长须长发飘飘而舞,周伯通正在练拳。郭靖睁大了眼,凝神注视,见他左子打的正是七十二路“空明拳”,右手所打的却是另一套全真派掌法。
他出掌发拳,势道极慢,但每一招之出,仍是带着虎虎掌风,足见柔中蓄刚,劲力非同小可。郭靖只瞧得钦佩异常。
正在这一个打得忘形、一个瞧得出神之际,忽听周伯通一声“啊哟”急叫,接着拍的一声,一条黑黝黝的长形之物从他身旁飞起,撞在远处树干之上,似是被他用手掷出。郭靖见他身子晃了几晃,吃了一惊,急忙抢上,叫道:“大哥,甚么事?”周伯通道:“我给毒蛇咬了!这可糟糕透顶!”
郭靖更惊,忙奔近身去。周伯通神色已变,扶住他的肩膀,走回岩洞,撕下一块衣襟来扎住大腿,让毒气一时不致行到心中。郭靖从怀中取出火折,晃亮了看时,心中突的一跳,只见他一只小腿已肿得比平常粗壮倍余。
周伯通道:“岛上向来没有这种奇毒无比的青蝮蛇,不知自何而来?本来我正在打拳,蛇儿也不能咬到我,偏生我两只手分打两套拳法,这一分心……唉!”郭靖听他语音发颤,知他受毒甚深,若非以上乘内功强行抵御,早已昏迷而死,慌急之中,弯下腰去就在他伤口之上吮吸。周伯通急叫:“使不得,这蛇毒非比寻常;你一吸就死。”
郭靖这时只求救他性命,哪里还想到自身安危,右臂牢牢按住他的下身,不住在他创口之上吮吸。周伯通待要挣扎阻止,可是全身已然酸软,动弹不得,再过一阵,竟自晕了过去。郭靖吸了一顿饭功夫,把毒液吸出了大半,都吐在地下。毒力既减,周伯通究竟功力深湛,晕了半个时辰,重又醒转,低声道:“兄弟,做哥哥的今日是要归天了,临死之前结交了你这位情义深重的兄弟,做哥哥的很是欢喜。”郭靖和他相交日子虽浅,但两人都是直肠直肚的性子,肝胆相照,竟如同是数十年的知己好友一般,这时见他神情就要逝去,不由得泪水滚滚而下。
周伯通凄然一笑,道:“那《九阴真经》的上卷经文,放在我身下土中的石匣之内,本该给了你,但你吮吸了蝮蛇毒液,性命也不长久,咱俩在黄泉路上携手同行,倒是不怕没伴儿玩耍,在阴世玩玩四个人……不,四只鬼打架,倒也有趣,哈哈,哈哈。那些大头鬼、无常鬼一定瞧得莫名其妙,鬼色大变。”说到后来,竟又高兴起来。
郭靖听他说自己也就要死,但自觉全身了无异状,当下又点燃火折,要去察看他的创口。那火折烧了一阵,只剩下半截,眼见就要熄灭,他顺手摸出黄蓉夹在馒头中的那张字条,在火上点着了,想在洞口找些枯枝败叶来烧,但这时正当盛暑,草木方茂,在地下一摸,湿漉漉的尽是青草。
他心中焦急,又到怀中掏摸,看有甚么纸片木爿可以引火,右手探入衣囊,触到了一张似布非布、似革非革的东西,原来是梅超风用以包裹匕首之物,这时也不及细想,取出来移在火上点着了,伸到周伯通脸前,要瞧瞧他面色如何。火光照映之下,只见他脸上灰扑扑的罩着一层黑气,原本一张白发童颜的孩儿面已全无光彩。
周伯通见到火光,向他微微一笑,但见郭靖面色如常,没丝毫中毒之象,大为不解,正自寻思,瞥眼见他手中点着了火的那张东西上写满了字,凝神看去,密密麻麻的竟然都是炼功的秘奥和口诀,只看了十多个字,已知这是《九阴真经》的经文,蓦地一惊,不及细问此物从何而来,立即举手扑灭火光,吸了口气,问道:“兄弟,你服过甚么灵丹妙药?为甚么这般厉害的蛇毒不能伤你?”郭靖一怔,料想必是喝了参仙老怪的大蝮蛇血之故,说道:“我曾喝过一条大蝮蛇的血,或许因此不怕蛇毒。”周伯通指着掉在地下的那片人皮,道:“这是至宝,千万不可毁了……”话未说完,又晕了过去。
郭靖这当儿也不理会甚么至宝不至宝,忙着替他推宫过血,却是全然无效,去摸他小腿时,竟是着手火烫,肿得更加粗了。只听他喃喃的道:“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郭靖问道:“你说甚么?”周伯通叹道:“可怜未老头先白,可怜……”郭靖见他神智胡涂,不知所云,心中大急,奔出洞去跃上树顶,高声叫道:“蓉儿,蓉儿!黄岛主,黄岛主!救命啊,救命!”
但桃花岛周围数十里,地方极大,黄药师的住处距此甚远,郭靖喊得再响,别人也无法听见,过了片刻,山谷间传来“……黄岛主,救命啊,救命!”的回声。
郭靖跃下地来,束手无策,危急中一个念头突然在心中闪过:“蛇毒既然不能伤我,我血中或有克制蛇毒之物。”不及细想,在地下摸到周伯通日常饮茶的一只青瓷大碗,拔出匕首,在左臂上割了一道口子,让血流在碗里,流了一会,鲜血凝结,再也流不出来,他又割一刀,再流了些鲜血,扶起周伯通的头放在自己膝上,左手撬开他牙齿,右手将小半碗血水往他口中灌了下去。
郭靖身上放去了这许多血,饶是体质健壮,也感酸软无力,给周伯通灌完血后,靠上石壁,便即沉沉睡去,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觉有人替他包扎臂上的伤口,睁开眼来,眼前白须垂地,正是周伯通。郭靖大喜,叫道:“你……你……好啦!”周伯通道:“我好啦,兄弟,你舍命救活了我。来索命的无常鬼大失所望,知难而退。”郭靖瞧他腿上伤势,见黑气已退,只是红肿,那是全然无碍的了。
这一日早晨两人都是静坐运功,培养元气。用过中饭,周伯通问起那张人皮的来历。郭靖想了一会,方始记起,于是述说二师父朱聪如何在归云庄上从梅超风怀里连匕首一起盗来。他后来见到,其上所刺的字一句也不懂,便一直放在怀中,也没加理会。
周伯通沉吟半晌,实想不明白其中原因,郭靖问道:“大哥,你说这是至宝,那是甚么?”周伯通道:“我要仔细瞧瞧,才能答你,也不知这是真是假。既是从梅超风处得来,想必有些道理。”接过人皮,从头看了下去。
当日王重阳夺经绝无私心,只是要为武林中免除一个大患,因此遗训本门中人不许研习经中武功。师兄遗言,周伯通当然说甚么也不敢违背,但想到黄药师夫人的话:“只瞧不练,不算违了遗言。”因此在洞中一十五年,枯坐无聊,已把上卷经文翻阅得滚瓜烂熟。这上卷经文中所载,都是道家修练内功的大道,以及拳经剑理,井非克敌制胜的真实功夫,若未学到下卷中的实用法门,徒知诀窍要旨,却是一无用处。周伯通这十多年来,无日不在揣测下卷经文中该载着些甚么。是以一见人皮,就知必与《九阴真经》有关,这时再一反复推敲,确知正是与他一生关连至深且巨的下卷经文。
他抬头看着山洞洞顶,好生难以委决。他爱武如狂,见到这部天下学武之人视为至宝的经书,实在极盼研习一下其中的武功,这既不是为了争名邀誉、报怨复仇,也非好胜逞强,欲恃此以横行天下,纯是一股难以克制的好奇爱武之念,亟欲得知经中武功练成之后到底是怎样的厉害法。想到师哥所说的故事,当年那黄裳阅遍了五千四百八十一卷《万寿道藏》,苦思四十余年,终于想明了能破解各家各派招数的武学,其中所包含的奇妙法门,自是非同小可。那黑风双煞只不过得了下卷经文,练了两门功夫,便已如此横行江湖,倘若上下卷尽数融会贯通,简直是不可思议。但师兄的遗训却又万万不可违背,左思右想,叹了一口长气,把人皮收入怀中,闭眼睡了。
睡了一大觉醒来,他以树枝撬开洞中泥土,要将人皮与上卷经书埋在一起,一面挖掘,一面唉声叹气,突然之间,欢声大叫:“是了,是了,这正是两全其美的妙法!”说着哈哈大笑,高兴之极。郭靖问道:“大哥,甚么妙法?”周伯通只是大笑不答,原来他忽然想到一个主意:“郭兄弟并非我全真派门人,我把经中武功教他,让他全数学会,然后——演给我瞧,岂非过了这心痒难搔之瘾?这可没违了师哥遗训。”
正要对郭靖说知,转念一想:“他口气中对《九阴真经》颇为憎恶,说道那是阴毒的邪恶武功。其实只因为黑风双煞单看下卷经文,不知上卷所载养气归元等等根基法门,才把最上乘的武功练到了邪路上去。我且不跟他说知,待他练成之后,再让他大吃一惊。那时他功夫上身,就算大发脾气,可再也甩不脱、挥不去了,岂非有趣之极?”
他天生的胡闹顽皮。人家骂他气他,他并不着恼,爱他宠他,他也不放在心上,只要能够干些作弄旁人的恶作剧玩意,那就再也开心不过。这时心中想好了这番主意,脸上不动声色,庄容对郭靖道:“贤弟,我在洞中耽了十五年,除了一套空明拳和双手互搏的玩意儿之外,还想到许多旁的功夫,咱们闲着也是闲着,侍我慢慢传你如何?”郭靖道:“那再好也没有了。只不过蓉儿说就会设法来放咱们出去……”周伯通道:“她放了咱们出去没有?”郭靖道:“那倒还没有。”周伯通道:“你一面等她来放你,一面学功夫不成吗?”郭靖喜道:“那当然成。大哥教的功夫一定是妙得紧的。”
周伯通暗暗好笑,心道:“且莫高兴,你是上了我的大当啦!”当下一本正经的将《九阴真经》上卷所载要旨,选了几条说与他知。郭靖自然不明白,于是周伯通耐了性子解释。传过根源法门,周伯通又照着人皮上所记有关的拳路剑术,一招招的说给他听。只是自己先行走在一旁,看过了记住再传,传功时决不向人皮瞧上一眼,以防郭靖起疑。
这番传授武功,可与普天下古往今来的教武大不相同,所教的功夫,教的人自己竟是全然不会。他只用口讲述,决不出手示范,待郭靖学会了经上的几招武功,他就以全真派的武功与之拆招试拳,果见经上武功妙用无穷。
如此过了数日,眼见妙法收效,《九阴真经》中所载的武功渐渐移到了郭靖身上,而他完全给蒙在鼓里,丝毫不觉,心中不禁大乐,连在睡梦之中也常常笑出声来。
这数日之中,黄蓉总是为郭靖烹饪可口菜肴,只是并不露面。郭靖心中一安,练功进境更快。这日周伯通教他练“九阴神抓”之法,命他凝神运气,以十指在石壁上撕抓拉击。郭靖依法练了几次,忽然起疑,道:“大哥,我见梅超风也练过这个功夫,只是她用活人来练,把五指插入活人的头盖骨中,残暴得紧。”
周伯通闻言一惊,心想:“是了,梅超风不知练功正法,见到下卷文中说道‘五指发劲,无坚不破,摧敌首脑,如穿腐土。’她不知经中所云‘摧敌首脑’是攻敌要害之意,还道是以五指去插入敌人的头盖,又以为练功时也须如此。这《九阴真经》源自道家法天自然之旨,驱魔除邪是为葆生养命,岂能教人去练这种残忍凶恶的武功?那婆娘当真胡涂得紧。郭靖兄弟既已起疑,我不可再教他练这门功夫。”于是笑道:“梅超风所学的是邪派功夫,和我这玄门正宗的武功如何能比?好罢,咱们且不练这神抓功夫,我再教你一些内家要诀。”说这话时,又已打好了主意:“我把上卷经文先教他记熟,通晓了经中所载的根本法门,那时他再见到下卷经文中所载武功,必觉顺理成章,再也不会起疑。”于是一字一句,把上卷真经的经文从头念给他听。
经中所述句句含义深奥,字字蕴蓄玄机,郭靖一时之间哪能领悟得了?
周伯通见他资质太过迟钝,便说一句,命他跟一句,反来复去的念诵,数十遍之后,郭靖虽然不明句中意义,却已能朗朗背诵,再念数十遍,已自牢记心头。又过数日,周伯通已将大半部经文教了郭靖,命他用心记诵,同时照着经中所述修习内功。郭靖觉得这些内功的法门与马钰所传理路一贯,只是更为玄深奥微,心想周伯通既是马钰的师叔,所学自然更为精深。那日梅超风在赵王府中坐在他肩头迎敌,兀自苦苦追问道家的内功秘诀,可见她于此道全无所知,是以心中更无丝毫怀疑。虽见周伯通眉目之间常常含着嬉顽神色,也只道他是生性如此,哪料到他是在与自己开一个大大的玩笑。
那真经上卷最后一段,有一千余字全是咒语一般的怪文,叽哩咕噜,浑不可解。周伯通在洞中这些年来早已反复思索了数百次,始终想不到半点端倪。这时不管三七二十一,要郭靖也一般的尽数背熟。郭靖问他这些咒语是何意思,周怕通道:“此刻天机不可泄漏,你读熟便了。”要读熟这千余字全无意义的怪文,更比背诵别的经文难上百倍,若是换作了一个聪明伶俐之人,反而定然背不出,郭靖却天生有一股毅力狠劲,读上千余遍之后,居然也将这一大篇洁屈诡谲的怪文牢牢记住了。
这天早晨起来,郭靖练过功夫,揭开老仆送来的早饭食盒,只见一个馒头上又做着藏有书信的记认。他等不及吃完饭,拿了馒头走入树林,拍开馒头取出蜡丸,一瞥之间,不由得大急,见信上写道:“靖哥哥:西毒为他的侄儿向爹爹求婚,要娶我为他侄媳,爹爹已经答……”这信并未写完,想是情势紧急,匆匆忙忙的便封入了蜡九,看信中语气,“答”字之下必定是个“允”字。
郭靖心中慌乱,一等老仆收拾了食盒走开,忙将信给周伯通瞧。周伯通道:“他爹爹答允也好,这不干咱们的事。”郭靖急道:“不能啊,蓉儿自己早就许给我了,她一定要急疯啦。”周伯通道:“娶了老婆哪,有许多好功夫不能练。这就可惜得很了。我……我就常常懊悔,那也不用说他。好兄弟,你听我说,还是不要老婆的好。”
郭靖跟他越说越不对头,只有空自着急。周伯通道:“当年我若不是失了童子之身,不能练师兄的几门厉害功夫,黄老邪又怎能囚禁我在这鬼岛之上?你瞧,你还只是想想老婆,已就分了心,今日的功夫是必定练不好的了。
若是真的娶了黄老邪的闺女,唉,可惜啦可惜!想当年,我只不过……唉,那也不用说了,总而言之,若是有女人缠上了你,你练不好武功,固然不好,还要对不起朋友,得罪了师哥,而且你自是忘不了她,不知道她现今……总而言之,女人的面是见不得的,她身子更加碰不得,你教她点穴功夫,让她抚摸你周身穴道,那便上了大当……要娶她为妻,更是万万不可……”
郭靖听他唠唠叨叨,数说娶妻的诸般坏处,心中愈烦,说道:“我娶不娶她,将来再说。大哥,你先得设法救她。”周伯通笑道:“西毒为人很坏,他侄儿谅来也不是好人,黄老邪的女儿虽然生得好看,也必跟黄老邪一样,周身邪气,让西毒的侄儿娶了她做媳妇,又吃苦头,又练不成童子功,一举两得,不,一举两失,两全其不美,岂不甚好?”
郭靖叹了口气,走到树林之中,坐在地下,痴痴发呆,心想:“我就是在桃花岛中迷路而死,也得去找她。”心念已决,跃起身来,忽听空中两声唳叫,两团白影急扑而下,正是拖雷从大漠带来的两头白雕。郭靖大喜,伸出手臂让雕儿停住,只见雄雕脚上缚着一个竹筒,忙即解下,见筒内藏着一通书信,正是黄蓉写给他的,略称现下情势已迫,西毒不日就要为侄儿前来下聘。父亲管得她极为严紧,非但不准她走出居室半步,连给他煮菜竟也不许。事到临头,若是真的无法脱离,只有以死明志了。岛上道路古怪,处处陷阶,千万不可前去寻她云云。
郭靖怔怔的发了一阵呆,拔出匕首,在竹筒上刻了“一起活,一起死”
六个字,将竹筒缚在白雕脚上,振臂一挥,双雕升空打了几个盘旋,投北而去。他心念既决,即便泰然,坐在地下用了一会功,又去听周伯通传授经义。
又过了十余日,黄蓉音讯沓然,那上卷经文郭靖早已全然能够背诵。周伯通暗暗心喜,将下卷经文中的武功练法也是一件件的说给了他听,却不教他即练,以免给他瞧出破绽,郭靖也是慢慢的一一牢记在心,前后数百遍念将下来,已把上下卷经文都背得烂熟,连那一大篇甚么“昂理纳得”、甚么“哈虎文钵英”的怪文,竟也背得一字无误。周伯通只听得暗暗佩服,心想:
“这傻小子这份呆功夫,老顽童自愧不如,甘拜下风。”
这一晚晴空如洗,月华照得岛上海面一片光明。周伯通与郭靖拆了一会招,见他武功在不知不党中已自大进,心想那真经中所载果然极有道理,日后他将经中武功全数练成,只怕功夫更要在黄药师、洪七公之上。
两人正坐下地来闲谈,忽然听得远处草中一阵籁籁之声。周伯通惊叫:“有蛇!”一言甫毕,异声斗起,似乎是群蛇大至。
周伯通脸色大变,返奔入洞,饶是他武功已至出神入化之境,但一听到这种蛇虫游动之声,却是吓得魂飞魄散。
郭靖搬了几块巨石,拦在洞口,说道:“大哥,我去瞧瞧,你别出来。”
周伯通道:“小心了,快去快回。我说哪也不用去瞧了,毒蛇有甚么好看?怎……怎么会有这许多蛇?我在桃花岛上一十五年,以前可从来没见过一条蛇,定是甚么事情弄错了!黄老邪自夸神通广大,却连个小小桃花岛也搞得不干不净。乌龟甲鱼、毒蛇蜈蚣,甚么都给爬了上来。”
第十七回 甘露云霞
都史骂道:“滚开,别在这里啰唆!”须知他的爹爹是雄视北方的君长,他平时骄蛮已惯,谁也不敢惹这小孩子。那骑黄马的人骂道:“这小子这样横,快放手!”这时商队中其余的人也过来了,一个女子道:“三哥,别管闲事,去吧。”
那骑黄马的人道:“你自己瞧,你自己瞧。”原来这个沙漠商队中的人。是江南七怪。他们查知段天德逃到北方大漠之中,但此后就没了消息,六年多来,他们沙漠中,草原上到处打听段天德和李萍的行纵,七人个个学会了一口蒙古话,但段李两人却始终渺无音讯。韩小莹看清楚了情形,跳下马去,抓住骑在拖雷背上的孩子一摔,骂道:“两个打一个,成什么话?”
拖雷背上一轻,挣扎著跳起,都史呆得一呆,郭靖猛一翻身,从他胯下爬了出来。两人既得脱身,发足奔逃。都史叫道:“追呀,追呀!”领著众孩随后赶去。江南七怪望著一群蒙古小孩打架,想起自己幼年时的胡闹顽皮,都不禁微笑,柯镇恶道:“赶道吧,别等前面市集散了,可问不到人啦!”
这时都史等又已将拖雷与郭靖追上,将两人围在圈子之中。都史喝问:“投不投降?”拖雷眼中现出怒色,摇了摇头,都史叫道:“再打!”众小孩一起拥上,倏地寒光一闪,郭靖手中已握了一柄匕首,叫道:“谁敢上来?”原来李萍钟爱儿子,把丈夫所遗的那柄匕首给了他,叫他放在怀里,心想宝物能够辟邪,本来是要它保护儿子不受邪魔所侵害的意思,那知他在受人欺逼甚急之际拔了出来。
都史等见他拿了兵器,一时倒也不敢上前动手。
妙手书生朱聪本来纵马已行,忽见匕首在阳光下一闪,光芒十分特异,不觉吃了一惊。他专行偷盗官府富户,见识宝物最多,眼光之准,千不失一,心想:“这光芒一闪,显然是神物至宝,倒要瞧瞧那是什么东西。”当即勒马回头,只见郭靖这小小孩子,拿了一柄匕首威风凛凛的站在圈子之中。
朱聪细看匕首光色,果然是一柄砍金削玉、吹毛立断的宝剑,却不知如何在一个小孩子手中。
他再看这群孩子打扮,除了郭靖之外,个个都穿著名贵的貂皮短衣,而郭靖颈中,也套著一个精致的黄金颈圈,显见都是蒙古王公贵胄的子侄了。
朱聪心想:“这孩子必定是偷了父亲的宝刀,私自出来玩弄。王公的东西,取不伤廉。”他当下起了据为己有之念,笑吟吟的下马,说道:“大家别打了,好好玩儿吧!”一闪身挨进人圈,夹手一把将匕首抢了过来。他用的是空手入白刃的上乘武技,别说郭靖是个小小孩子,就算是一个武艺精熟的武师,遇上了这位妙手书生,也别想拿得住自己的兵刃。
朱聪宝物一到手,一纵身窜出人圈,跃上马背,哈哈大笑,提缰纵马,疾驰而去,赶上了众人,笑道:“今日运气不坏,无意间得了一件宝物。”笑弥陀张阿生道:“二哥这偷鸡摸狗的脾气总是不改。”
闹市侠隐全金发道:“什么宝贝,给我瞧瞧。”朱聪手一扬,掷了过来。众人只见一道清光在空中划过,给太阳光一照,似乎化成了一条小小的彩虹,都不禁的喝了一声采,匕首飞临面前,全金发只感一阵寒意,伸手抓住匕首之柄,先叫了声:“好!”
越看越是不住口的啧啧称赏,忽地俯身在道旁一块凸出的岩石上一划,岩上一个崚角应手而落,再看剑柄,见上面刻著「杨康”两字,心中一楞:“这是汉人的名字啊,怎么此剑落在蒙古?杨康?杨康?倒不曾听说有那一位英雄叫做杨康?可是若非英雄豪杰,又怎配用此等宝物?”他沉吟了一会,叫道:“大哥,你知道谁叫杨康么?”柯镇恶道:“杨康?没听说过。”
“杨康”是丘处机当年替包惜弱腹中胎儿所取的名字,杨郭两人交换匕首,所以刻有“杨康”字样的匕首是在李萍手中。江南七侠尽往过去与当今成名的英侠绿林中去想,那里想得起有此一人。柯镇恶在七人中年纪最长,阅历最深,他不知道,其余六人是更加不知道了。
全金发为人精明细心,忽道:“丘道长追寻那人是杨铁心的妻子,不知这杨康与那杨铁心有无牵连。”七人在大漠中苦苦寻找了六年,丝毫没有头绪,这时忽然有了一点线索,虽然渺茫之极,但总不肯放过。
韩小莹道:“咱们回去问问那小孩。”韩宝驹马快,一马当先的冲了回去,只见众小孩又打成一团。韩宝驹斥喝不开,急了起来,抓住几个小孩掷在一旁。都史见他力大,不敢再打,指著拖雷骂道:“你们这两个小狗,有种的明天再在这里打过。”
拖雷道:“好,明天再打。”他心中已想好计议,回去就请三哥窝阔台帮忙。三位兄长中三哥和他最好,力气又大,明日定能来助拳。都史带了众小孩走了。
郭靖满脸都是鼻血,伸手向朱聪道:“还我!”朱聪把匕首拿在手里,笑道:“还你就还你,但你得老实说,这匕首是那里来的?”郭靖用袖子一擦鼻中仍然流下来的鲜血,道:“妈妈给我的。”朱聪道:“你爹爹姓什么?”郭靖生平没有爹爹,这问题倒将他楞住了,当下摇了摇头。七怪见这孩子傻头傻脑的,都好生失望。
全金发问道:“你姓杨么?”郭靖又摇了摇头。江南七怪最重信义,言出必践,虽是对一个孩子,也决不愿说过的话不算,朱聪把匕首交在郭靖手里。
韩小莹拿出手帕,给他擦去鼻血,柔声道:“回去吧,以后别打架啦!”七人掉转马头,赶了负货的骆驼起行,郭靖怔怔的望著他们。拖雷道:“郭靖,回去吧!”
这时七人已走出一段路,但柯镇恶眼睛瞎了,听觉敏锐之极,听到“郭靖”两字,全身一震,一提缰,回马转来,问道:“孩子,你叫郭靖?”郭靖点了点头。柯镇恶大喜,急问:“你妈妈叫什么名字?”郭靖道:“妈妈就是妈妈。”柯镇恶搔搔头,问道:“你带我去见你妈妈,好么?”
郭靖道:“妈妈不在这里。”柯镇恶听他语气之中含了敌意,叫道:“七妹,你来问他。”韩小莹跳下马来,温言道:“你爹爹呢?”郭靖道:“我爹爹给坏人害死了,等我大了,去杀死坏人报仇。”韩小莹问道:“你爹爹叫什么名字?”她过于兴奋,声音也发颤了,郭靖却摇了摇头。柯镇恶冷然道:“害死你爹爹的坏人叫什么名字?”郭靖咬牙切齿道:“他名叫段天德!”
原来李萍身处荒漠绝域之地,知道随时都会遭遇不测,要是自己突然之间丧命,岂非儿子连仇人的姓名也不知道,所以早就将段天德的名字形貌,一遍又一遍的说给郭靖听了。
江南七侠听到“段天德”三字,不禁欣喜若狂,韩小莹欢呼大叫,柯镇恶暗暗感谢苍天,张阿生紧紧搂住了南希仁的脖子,韩宝驹却在马背连翻筋斗,拖雷与郭靖见了他们的样子,又是好笑,又是奇怪。韩小莹道:“小兄弟,咱们坐下来慢慢的说话。”拖雷心里挂著要去找三哥窝阔台助拳,不住催郭靖回去。
郭靖道:“我要回去啦”,拉了拖雷的手,转身就走。韩宝驹急了,叫道:“喂,喂,你不能走,让你那个朋友先回去吧!”两个小孩见他们行动诡秘,害怕起来,发足奔跑。韩宝驹抢上去伸出肥手,猛向郭靖后领抓来。
朱聪叫道:“三弟,别莽撞。”在他手上轻轻一架,韩宝驹愕然停手。朱聪加快脚步,赶在拖雷与郭靖头里,从地下捡起三枚小石子,笑嘻嘻的道:“我变个戏法给你们瞧瞧。”
郭靖与拖雷当下发生了兴趣,停步望著他。朱聪把三枚小石子放在右掌之中,喝声:“变!”手掌成拳,再伸开来时,小石子全已不见。两个小孩奇怪之极,朱聪向自己头上帽子一指,喝道:“钻进去!”揭下帽子,三颗小石子好端端的正在帽里。
郭靖和拖雷哈哈大笑,齐拍手掌。
正在这时,远远雁声长唳,一群鸿雁排成两个人字形,从北边飞来。朱聪心念一动,道:“现在让大哥变个戏法。”从怀里摸出一块汗巾,交给拖雷,向柯镇恶一指,道:“你把他眼睛蒙住。”
拖雷依言把汗巾缚在柯镇恶眼上,笑道:“捉迷藏么?”朱聪道:“不,他没有眼睛,却能把天空中的大雁射下来。”说著将一副弓箭放在柯镇恶手里。拖雷道:“我不信。”
说话之间,雁群已飞到头顶,朱聪顺手将三块石子往上一抛,雁群受惊,领头的大雁高声大叫,正要率领雁群转换方向,柯镇恶已辨清楚了位置,嗖的一声,正射中那大雁的颈项之中,连雁带箭,跌了下来,拖雷与郭靖一声欢呼,奔过去拾了起来,交在柯镇恶手里,小心灵中钦佩之极。
朱聪道:“刚才他们七八个人打你两个,要是你们学会了本事,就不怕他们了。”拖雷道:“明天咱们还要打,我去叫哥哥来。”朱聪道:“叫哥哥帮忙?哼!那是没用的孩子,我来教你们一些本事,管叫明天打他们。”拖雷道:“咱们两个打嬴他们八个?”
朱聪道:“正是!”拖雷大喜道:“好,那你就教我。”朱聪见郭靖站在一旁似乎毫不感兴趣,问道:“你不爱学么?”郭靖道:“妈妈说的,不可以与人家打架。学了本事打人,妈妈要不高兴的。”
韩宝驹轻轻骂道:“胆小的孩子!”朱聪又问:“那么刚才你们为什么打架?”郭靖道:“是他们打咱们的。”柯镇恶低沉了声音道:“要是你见到了仇人段天德,你怎办?”郭靖小眼中闪出怒光道:“我杀了他,给爹爹报仇?”柯镇恶道:“你爹爹一身好武艺,尚且给他杀了,你不学本事,怎能报仇?”郭靖怔怔的发呆,良久不语,慢慢的流下泪来。朱聪向左边一座荒山一指,道:“你要学本事报仇,今天半夜里到这山上来找我们。但只能你一个人来,也不能让人知道。你敢不?怕不怕鬼?”郭靖仍是呆呆不答。拖雷却道:“你教我本事吧!”
朱聪忽地拉住他手膀一扯,左脚轻轻一勾,拖雷扑地倒了。他爬起身来,怒道:“你怎么打我?”朱聪笑道:“这就是本事,你学会了吗?”拖雷很是聪明,当即领悟,点点头道:“你再教。”朱聪向他面门虚晃一拳,拖雷向左一避,朱聪左拳早到,正打在他鼻子之上,只是这一拳并不用力,触到鼻子后立即收回,拖雷大喜,叫道:“好极啦,你再教。”朱聪忽地俯身,肩头在他腰眼里轻轻一撞,拖雷猛地跌了出去。全金发飞身出去接住,将他放在地下。
拖雷喜道:“叔叔,再教。”朱聪笑道:“你把这三下好好学会,大人都不一定打得嬴你了,够啦够啦。”朱聪转头问郭靖道:“你学会了么?”郭靖正在出神,茫然摇了摇头。七怪见拖雷如此聪明伶俐,相形之下,郭靖更显得笨拙,都不禁怅然若失,韩小莹一声长叹,泪光莹莹。
全金发道:“我瞧不必多费心啦,好好将他们母子接到江南,交给丘道长,比武之事,咱们认输算了。”朱聪也道:“这孩子资质太差,不是学武的胚子。”韩宝驹道:“他没一点儿刚烈之性,我也瞧不成。”七怪用江南土话纷纷议论。韩小莹向两孩子挥挥手道:“你们去吧。”拖雷拉了郭靖,欢欢喜喜的走了。这边七怪还在议论,南山樵子南希仁却始终一言不发。柯镇恶道:“四弟,你看怎样?”南希仁道:“很好。”朱聪道:“什么很好?”南希仁道:“孩子很好。”韩小莹急道:“四哥总是这样,难得开一下金口,也不肯多说一个字。”南希仁微微一笑道:“我小时候也很笨。”
南希仁生性沉默寡言,每一句话都是经过详细考虑再说出来,所以不言则已,言必有中,七怪向来极尊重他的意见,听他这样说,登时犹如见到一线光明。
朱聪道:“那么咱们瞧他晚上敢不敢一个人上山来。”全金发道:“我瞧多半不敢,我先去找到他的住处。”说著跳下马来遥遥跟著拖雷与郭靖,望著他们走进蒙古里。
当晚七怪守在荒山之上,将至亥时三刻,眼见斗转星移,但那里有郭靖的影子。朱聪叹道:“江南七怪纵横一世,到头来却败在这道士手里!”七人正自气沮,韩宝驹忽然“咦”了一声,向草丛里一指道:“那是什么?”这时明月渐至中天,照著青草丛中三堆白色的东西,模样很是诡奇。
全金发纵身过去一看,只见三堆都是死人的骷髅骨头,却叠得整整齐齐,他笑道:“不知是不是那些顽皮孩子们搞的,把死人头摆在这里……啊!什么?……二哥,快来!”各人听他语声中含著惊讶詑异之意,除柯镇恶外,其余五人都忙走近。全金发手中拿著一个骷髅,递给朱聪道:“瞧!”
朱聪就他手中一看,只见骷髅的脑门上有五个窟窿,模样就如用手指插出来的一般。他伸手在窟窿中一试,五只手指刚刚插入五个窟窿,大拇指插入的窟窿大些,小指插入的窟窿小些,犹如照著人的五指模型细心雕刻而成,这显然不是儿童们搞的玩意。朱聪再从地下拿起头个骷髅一看,那两个头骨顶上仍是各有刚可容纳五指的洞孔,他心中起了疑惑:“难道这是有人用手指插出来的?”他虽有这个疑心,但想世上不会有如此武功高明的人,五指竟能洞穿头骨,所以虽然有这个念头,口中却不说出来。
韩小莹叫道:“难道这里有吃人的山魔妖怪?”韩宝驹道:“是了,一定是妖怪。”全金发沉吟道:“怎么它把头骨这样整整齐齐的排在这里?”
柯镇恶听了他们纷纷议论,一跃而至,问道:“怎样排的?”全金发道:“一共三堆,排成品字形,每堆九个骷髅。”柯镇恶道:“是不是分为三层?下层五个,中层三个,上层一个?”全金发奇道:“是啊!大哥!你怎么知道的?”柯镇恶的神态十分焦急,不回答他的问话,急道:“快向东北方,西北方各走一百步,看有什么。”
六人见他神色严重,甚至近于惶急,大异平素镇定自若的情态,不敢怠慢,三人一边,各向东北与西北数了脚步走去,顷刻之间,东北方的韩小莹与西北方的张阿生同时大叫起来:“这里也有骷髅堆。”
柯镇恶飞身抢到西北方,低声喝道:“这是咱们生死关头,千万不可大声。”三人愕然不解,柯镇恶早已纵到东北方韩小莹等身边,同样喝他们禁声。朱聪低声道:“是妖怪呢还是仇敌?”
柯镇恶道:“我的瞎眼,我的跛脚,都是拜受他们之赐。”这时西北方的张阿生等都奔了过来,围在柯镇恶身旁,听他这样说,无不惊心。
原来他们与柯镇恶虽然义结金兰,情同手足,但他极恨别人提及他的残疾,所以六兄弟只道他是幼时不幸受伤,从来不敢问起,这时一听,才知是仇敌所害。但柯镇恶武功高强,内功外功,俱臻上乘化境,为人又精明沉著,竟然落得如此惨败,那么仇敌必定厉害之极了。
柯镇恶又问道:“这里也是三堆骷髅么?”韩小莹道:“不错。”柯镇恶低声问道:“每堆是九个骷髅么?”韩小莹数了一下道:“一堆是九个,一堆是八个……”柯镇恶道:“你快去数数那边的。”韩小莹飞步奔到西北方,俯身数点,随即奔回来道:“那边每堆都是七个。”柯镇恶低声道:“那么他们马上就会来。”
六兄弟惘然望著他,静待他的解释。柯镇恶道:“这是铜尸铁尸!”朱聪吓了一跳,道:“铜尸铁尸不早就死了么,怎么还在人世?”
柯镇恶道:“我也只道已经死了。原来躲在这里暗练九阴白骨爪,各位兄弟,大家快上牲口,向南急驰,千万不可再回来,驰出一千里后等我十天,我第十天上不到,就不必再等了。”
韩小莹急道:“大哥你说什么?咱们喝过血酒,立誓同生共死,怎么你叫咱们走?”柯镇恶连连挥手道:“快走,快走,迟了可来不及啦!”韩宝驹怒道:“你瞧咱们是无义之辈么?”
柯镇恶急道:“这两人武功不可测,现在又练了九阴白骨爪,虽然还没练成,但也已成功了十之八九,咱们合七人之力,也决不是他的对手。何苦在这里白送性命?”六人知他平素心高气傲,从来不肯推许别人的功力,以长春子丘处机如此威名,他也敢与之拚斗,对这两人却如此忌惮,想来所说的话不假。全金发道:“那么咱们一起走。”柯镇恶冷然道:“他们害了我一生受苦,那也罢了,我兄长之仇却不能不报。”南希仁道:“有福共享,有难同当。”他言简意赅,但说了出来之后,誓死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