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冒名顶替
海老公叹了口长气,低声道:「你当真已点燃了蜡烛?」韦小宝道:「是啊,难道你没瞧见 ?」海老公半晌不语,咳嗽几声,才道:「我明知这药不能多吃,只是咳得实在……实在……太苦,唉,虽然每次只吃一点点,但日积月累下来,毒性太重,终於……终於眼睛出了毛病。」韦小宝心中一宽。寻思:「他不知我在他酒中下了重剂,还道是服药多日,积了下来,这才发作。」只听海老公又道:「小桂子……公公平日待你怎样?」韦小宝半点也不知道海老公平日待小桂子怎样,忙道:「好得很啊。」海老公道:「唔,公公现下眼睛瞎了,这世上只有你……你一个人照顾我,你会不会离开公公,不……不理我了 ?」这几句话中说得颇有凄凉之意。
韦小宝道:「我……自然不会。」海老公道:「这话真不真啊?」
韦小宝忙道:「自然是真的。」这人说谎原有天才,惯会无中生有,颠倒是非,凭空会捏造一番言语,教人听得深信不疑。海老公如此相问,他回答得毫不犹疑,而且语气诚恳,势要海老公非大为感动不可。他又道:「公公,你没人相陪,如果我不陪你,谁来陪你?我瞧你的眼病过几天会好的,那也不用躭心。」海老公叹了口气,道:「好不了啦,好不了啦!」过了一会。问道:「那姓茅的已逃走了?」韦小宝道:「是!」海老公道:「他带来的那个小孩给你杀了?」韦小宝心中怦怦乱跳,答道:「是!他……他这尸首怎麽办?」
海老公微一沉吟,道:「咱们屋中杀了人,给人知道了,查问起来,罗唆得很。你……你去将我的药箱拿来。」韦小宝道:「是!」走进内室,不见药箱,拉开柜子的抽斗,一只只的找寻。
海老公突然怒道:「你在干什么?谁叫你开抽斗?」韦小宝吓了一跳,心道:「原来这几只抽斗是开不得的。」道:「我找药箱呢,不知放在那裏去了。」海老公怒道:「胡说八道,药箱放在那裏都不知道。」韦小宝道:「我……我杀了人,心……心裏害怕得紧。你……你公公……又瞎了眼睛,我……我完全胡涂了。」说到後来,竟是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他不知药箱的所在,只怕单是这件事便露出了马脚,说哭便哭,却也半点不难。
海老公道:「唉,这孩子,杀个人又打什麽紧了?你又不是没杀过人。药箱是在第一口箱子裏。」韦小宝道:「是了……,我……我怕得很。」却见两口箱子都用铜锁锁着,又不知钥匙在什麽地方,伸手在锁扣上一推,那锁应手而开,却原来并末锁上,暗叫:「运气真好。这锁中的古怪我倘然仍不知道,老乌龟定要大起疑心。」除下了锁,打开箱子,只见箱中放看许多说不出名目的杂物,左边有只走方郎中所用的药箱,当即取了出来。
海老公道:「挑些『化尸粉』,把尸首化了。」韦小宝道:「是。」拉出药箱的一只只小抽斗,但见抽斗中尽是形状颜色各不相同的瓷瓶,瓶上并无标签,也不知那一包是化尸粉,说道:「是那一只瓶子?」海老公道:「这孩子,怎么今天什么都胡涂了,当真是吓昏了头吗?」韦小宝道:「我……我怕得很,公公,你的眼晴……会……会好吗?」语气中对他眼病的关切之情,实热切无比。海老公似乎颇为感动,伸手轻轻摸了摸他头的,说道:「那个三角形的青色有白点瓶子便是了。这药粉极是珍贵,只要挑一点点便够了。」
韦小宝应道:「是,是!」拿起那青色白点的三角瓶子,打开瓶塞,从药箱中取了一张白纸,倒了少许药末出来,便即撒在小桂子的尸身之上。可是过了半天,并无动静。海老公道:「怎么了?」
韦小宝道:「没见什么。」海老公道:「是不是撒在他血裏的?」韦小宝道:「啊,我忘了 !」又倒了些药末,撒在尸身伤口之中。海老公道:「你今天真有些古裏古怪,连说话声音也大大不同了。」便在此时,只听得小桂子尸身的伤口中嗤嗤发声,有一些烟雾升了起来,跟着伤口中不住流出黄水,烟雾渐浓,黄水也是越流越多,眼见那尸身的伤口越烂越大。
但见尸身的肌肉遇到黄水,便即发出烟雾,慢慢的也化而为水,连衣服也是如此。韦小宝只看得桥舌不下,提起自己换下来的长衫,丢在尸身之上,又见自已脚下一对鞋子已然踢破了头,忙除下小桂子的鞋子,换在自己脚上,将破鞋投入黄水之中。约摸一个多时辰,小桂子的尸身连着衣服鞋袜,尽数化去,只剩下一滩黄水。韦小实心想:「老乌龟倘若这时昏倒,那是再好也没有了,我将他推入毒水之中,片刻间也教他化得尸骨无存。」
可是海老公不断咳嗽,不断唉声叹气,却总是不肯昏倒,眼见窗纸渐明,天已破晓,韦小宝心想:「我巳换上了这身衣服,便是堂而皇之的出去,也没人认得我,那倒不用发愁。」忽然海老公说道:「小桂子,天快亮了,是不是?」韦小宝道:「是啊。」海老公道:「你舀水把地下冲冲乾净,这气味不大好闻。」韦小宝应了,回入内室,用水瓢从水缸中舀了几瓢水,将地下黄水冲去。海老公又道:「待会吃过早饭,便和他们睹钱去。」韦小宝大是奇怪,料想这是反话。便道:「赌钱?我才不去呢?你眼睛不好,我怎能自己去玩?」
海老公怒道:「谁说是玩了?我教了你几个月,几百两银子已输掉了,为来为去,便是为了这件大事,你不听我吩咐麽?」韦小宝不明他的用意,只得含糊其辞的答道:「不……不是不听你吩咐,不过你身子不好,咳得又凶,我去干……干这件事,没人照顾你。」海老公道:「你给我办妥这件事,比什么都强。你再掷一把试试。」韦小宝道:「掷一把?掷……掷那一把?」海老公怒道:「快拿骰子来,推三阻四的。就是不肯下苦功去练,练了这许久,还是没长进。」
韦小实听说是掷骰子,精神为之一振,他在扬州,除了听说书,大多数时候便在与人掷骰子,年纪虽小,在扬州街巷之间,早巳算是一流好手,只是不知骰子放在什么地方,说道:「这一天搞得头昏脑胀,那几粒骰子也不知放在什么地方了。」海老公骂道:「不中用的东西,听见掷骰子便吓破了胆,输钱又不是输你的。那骰子不是好端端放在箱子中吗?」韦小宝道:「也不知是不是。」进内室打开箱子,翻得几翻,在一只锦缎盒子中果然见到有只小瓷碗,碗裏放着六粒骰子。他便如遇见了老朋友,忍不住欢呼一声,拿起六粒骰子,又是一声欢呼,声音中充满了喜悦之情,原来遇到的不但是老朋友,而且是最最亲密的老朋友,六粒骰手一入手,便知是灌了水银的骗局骰子。
他将瓷碗和骰子拿到海老公身边,说道:「你当真定要我去赌钱,一个人在这裏不怕寂寞么 ?」海老公道:「你少给我罗唆,限你十把之中,掷一只『天』出来。」
当时北京与扬州掷骰子睹钱的法子倒无分别,均用六粒骰子,掷成四粒相同之後,余下两粒便成一只骨牌,两粒六点是「天」,两粒一点是「地」,以此而比大小。韦小宝心想:「这骰子是灌水银的,要我十把才掷成一『天』,那太也小觑老子了。」提起一掷,叮玲玲一声响,四粒正是六点,说道:「运气倒好,一掷便掷了出来。」海老公道:「莫非我瞧不见,拿过来给我摸。」伸手到瓷碗中一摸,果然六粒骰子之中,四粒两点,两粒六点。
海老公道:「今天运气倒好,给我掷个『梅花』出来。」韦小宝提骰子,正要掷下去时,心念一动:「听他口气,小桂子这小乌龟掷骰子的本事极差,我若是掷什么有什么,不免引起老乌龟的疑心。」於是手劲一转,连掷了七八把都是不对,再掷一把之後叹了口气。海老公道:「掷成了什么?」韦小宝道:「是…是…」海老公哼了一声,伸手入碗去摸,摸到是四粒三点,一粒四点,一粒五点,是只「九点」。海老公道:「手劲差了这麽一点儿,梅花变成成了九点。不过九点也不小了,你再试试。」
韦小宝假意试了十来次,终於掷成了「梅花」。海老公摸清楚後,颇为高兴,道:「有些长进啦,去试试手气吧。今天带五十两银子去。」韦小宝适才在箱中翻寻骰子之时,已见到十来只元宝。说到赌钱,原是他平生最喜爱之事,只是他赌钱本事太精,扬州市井之间,人人知他是个小骗子,除了外来的羊牯,谁也不上他当。此刻惊魂略定,忽然能去赌钱,当真是甫出地狱,便上天堂,只是不知对手是谁,上何处去赌,若是一一询问,立时便露出出出了马脚,那可是个难题。他开箱子取了两只元宝,每只都是二十五两」正自凝思,须得想个什么法子,才能骗出海老公的话来,忽听得门外有人嗄声叫道:「小桂子,小桂子!」
韦小宝走到外堂,答应了一声,海老公低声道:「来叫你啦,这就去吧。」韦小宝欣然正要出门,猛然间肚子裏叫一声苦,不知高低:「那些赌鬼可不是瞎子,他们一眼便知我不是小桂子,那便如何是好?」只听门外那人又叫:「小桂子,你出来,有话跟你说。」韦小宝道:「来啦!」他原有应变之捷才,当即回到内室,取了一块白布,缠在头上脸上,只露出了一只眼睛与嘴巴,向海老公道:「我去啦」快步走出房门,只见门外一名卅来岁的太监,低声道:「你怎么啦 ?」
韦小宝道:「输了钱,给公公打得眼青脸肿。」那人嘻的一笑,更无怀疑,低声道:「敢不敢再去翻本?」韦小宝拉着他衣袖,走开几步,低声道:「别给公公听见。当然要翻本啦。」那人大拇指一竖,道:「好小子,有种!这就走!」韦小宝和他并肩而行,见这人头小额尖,脸色青白。走出数丈後,那人道:「温家哥儿俩,平威他们都已到了。今日你手气得好些才行。」韦小宝道:「今天再不赢,那……那可糟了!」
一路上走的都是廻廊,穿过一处处庭院花园。韦小宝心想:「他妈的,这财主真有钱,起这麽大的屋子。」眼目飞檐绘彩,栋梁雕花,他一生之中那裏见过这等富丽豪华的大屋?走了好一会,来来小花园的一间偏屋之中,穿过了两间房,那人伸手敲门,笃笃笃三下,笃笃两下,又是笃笃笃三下。那门呀的一声开了,只听得叮玲玲,叮玲玲骰子落碗之声,说不说的悦耳动听。房里已聚着五六个人,都是一般的打扮,正在聚精会神的掷骰子。只有一个二十来岁的汉子问道:「小桂子干么啦?」带他进来那人笑道:「输了钱,给海老公打啦。」那人嘿嘿一笑,口中啧啧的数声。韦小宝站在数人之後,见各人正在下注,有的一两,有的五钱,都是竹签筹码。他拿出一只元宝来,买了五十枚银子的筹码。
一人说道:「小桂子,今日偷了多少钱出来输?」韦小宝道:「什么偷不偷,输不输的?难听得紧!」他本想乌龟儿子王八蛋的乱骂一起,只是发觉自己说话的腔调和他们太也不像,骂人更易露出马脚。他打定了主意,一面少说话,一面留神学他们的说话。
只见各人正在下注,带着他进来的那汉子有些迟疑,旁边一人道:「老吴,这会儿霉庄,多押些。」老吴道:「好!」押了二两银子,说道:「小桂子,怎么样?」韦小宝心想:「最好别让人家注意自己,不要赢多,不要输多,押也不要押得大。」於是押了五钱银子。旁人谁人不来理他。
那做庄的是个肥胖汉子,这些人都叫他平大哥,韦小宝记得老吴说过赌客之中有一人叫作平威,这平大哥自是平威了。只见他拿起骰子,在乎掌中一阵抖动,喝道:「通杀!」将骰子掷入碗中。韦小宝留神他的手势,登时放心:「此人是个羊牯!」在他心中,凡是不会行骗的赌客,便是羊牯。平威掷了六把骰子,掷出一个「牛头」,那是短牌中的大点子。余人顺次一个个掷下去,有的赔了,有的吃了。老吴掷了个「八点」给吃了。韦小宝每见一人掷骰,心中便叫一声「羊牯!」他连叫了七声「羊牯」,登时大为放心。要知共赌的七人之中,若有一个「行家」在内,那麽他掷骰子的手势就须大变,免得给他知觉。这样手势一变,赢钱的把握便少了许多,而且如果这个「行家」眼光当真厉害,还是能够发觉。
轮到韦小宝掷骰之时,他拿起骰子在手中一掂,忍不住要笑将出来,原来这些人掷的本来便是一副灌铅的骰子。他怀中带着海老公的水银骰子,原拟玩到中途,便换了进去,赢了一笔钱後,又神不知鬼不觉的换将出来。掷假骰子的手法果然极为难练,而将骰子换出换入,也须眼明手快,便如变戏法之人一般,先得引开旁人的注意,例如忽然踢倒一只凳子、倒翻一碗茶之类,众人眼光都去瞧櫈瞧茶时,真假骰子便掉了包。当然,若是真正第一流的高手,不必出到踢凳翻茶的下等手法。韦小实在妓院之中,市井之间,遇到的往往是极厉害的对手,他早将换骰子的手法练到出神入化,能在手腕间藏六粒骰子,手指中抓六粒骰子,一把掷下去时,落入碗中的是腕间骰子,而手指中的六粒骰一合手便转入左掌,揣入怀中。水银和铅均极沉重,落入碗中之时,骰子一边轻一边重,能依己意指挥。只是铅乃硬物,水银却是不住流动,所以掷灌铅骰子甚易而掷水银骰子极难。须知骰子灌铅後易於为人发觉,同时你既能掷出大点,对方亦能掷出大点,但若灌的是水银,要什么点子,势须有上乘手法不可,非常人所能。至於真正的好手,则能任意投掷寻常骰子,要出几点便是几点,丝毫不爽,这种功夫万中无一,韦小宝却也未曾遇上过。
他骰子入手,知是灌铅,料想那是小桂子,以前拿来掉了包的,既然对手都是羊牯,赌来赌去都是这几个人,那也不必每次掉出掉入,以免掉包时出毛病而给人捉住,心中暗骂:「小桂子这小贼真是没用,掷铅骰子也要输钱。」忽然又想:「他既常常输钱,我也得先输後赢,免得引人疑心。」掷了几把,掷出一只么六来,自然是给吃了。
如此输一注,赢一注,拉来拉去,输了五两银子。赌了半天,各人下注渐渐大了,韦小宝仍下五钱。庄家平威将他的竹筹一推,说道:「至少一两,五钱不收。」韦小宝个性最是好胜,当即添了一根筹码。庄家掷出来是张「人」牌,一注注吃了下来。韦小宝心道:「我若是用天牌赢你,不算好汉。」一手掷下去,四粒三点,两粒一点,是张「地」牌,刚好比「人」牌大了一级。平威骂道:「他妈的,小鬼今天手气倒好。」
韦小宝心中一惊,暗道:「不对,我若是这般赢法,别人一留神,便瞧出我不是小桂子。」下一次掷时,他便输了一两。眼见各人纷纷加注,有的三两。有的四两,他便下注二两,赢了二两,下一次却输一两,赌到中午时分,已赢了二十几両,只是每一注进出甚小,谁也没加留神。老吴却将带来的三十几两银子输得精光,神情甚是懊丧,双手一摊,说道:「今儿手气不好,不赌啦!」
韦小宝赌钱时定然作弊骗人,但对赌友却极为豪爽。他平时给人辱骂殴打,无人瞧他得起,但若有人输光,他必借钱给此人,那人自然十分感激,对他另眼相看。韦小宝生平有机会充好汉,也只在借赌本於人之时。旁人就算借了不还,他也并不在乎,反正这钱也决不是他自己掏腰包的。这时跟见老吴输光了要走,当即抓起一把筹码,约有二三十両,塞在他的手裏,道:「你拿去翻本,赢了再还我!」
老吴喜出望外,这些人赌钱,从来不肯借钱与人,一来只怕借了不还,二来觉得钱从己手而出,彩头不好,本来赢的会变成输家,他见韦小宝如此慷慨,大为高兴,连连拍他肩头,道:「好兄弟,真有你的。」庄家平威气正旺,最怕人输乾了散局,对韦小宝的「义举」也是十分赞许,说道:「哈,小桂子转了性,今天不怎麽小气啦!」
再赌下去,韦小宝又赢了十几两。忽然有人说道:「开饭啦,明儿再来玩过。」众人一听到「开饭啦」三字,立即住手,忽忽将筹码换成了银子。韦小宝跟着老吴出来,心想:「不知到那裏吃饭去?」老吴将借来了二十几两银子又输得差不多了,说道:「小兄弟,只好明天还你。」韦小宝道:「自己兄弟,打什么紧?」老吴笑道:「嘿嘿,这才是好兄弟呢,你快回去,海老公等你吃饭呢。」韦小宝道:「是。」心想:「原来是回去和老乌龟一起吃饭,此刻再不逃之夭夭,更待何时?」
眼见老吴穿入一处厅堂,寻思:「这裏又是大厅,又是花园,又是走廊,不知大门在什么地方。」只好乱闯乱走,时时撞到和他一般服色之人,可不敢问人大门所在。他越走越远,心下渐渐慌了:「我不如先回到海老乌龟那裏去再说。」可是此刻连如何回到海老公处,也巳迷失了路径,所行之处,都是从来没到过的,时时见到厅上、门上悬有匾额,三四个字之中也难得认识一字,所识的多半只是「一」、「三」、「水」之类。
再走一会,连人也不大碰到了,肚中已是饿得咕咕直响。他穿过一处儿洞门,见左侧有间屋子,门儿虚掩,走过门边,闻到一阵食物香气透了出来,不由得馋涎欲滴,轻轻推门,探头一张。
只见桌上放着十来碟点心糕饼,有些点心还在直冒热气,韦小宝饥火难熬,顺手牵羊偷些东西,更是家常便饭,眼见屋内无人,便即蹑手蹑脚的走了进去,拿起一块千层糕,放入口中。只嚼得几嚼,不由得暗暗叫好,这千层糕是一层面粉夹一层蜜糖猪油,更有桂花香气,既松且甜。维扬细点本来天下闻名,妓院中欵待嫖客,点心也是做得十分考究,韦小宝往往是先嫖客之尝而尝,尽管老鸨龟奴打駡,他还是偷吃不误。但此刻所吃的这块糕,显是此妓院小的细点精致得多。他吃了一块千层糕,不听得有人走近,又去取了一只小烧卖放入口中。要知他偷食的经验极丰,一碗一碟之中,不能多取,这才不易为人发觉。吃了一只烧卖後,又去吃一块豌豆黄,将碟中糕点略加搬动,不露偷食之迹,正吃得兴起,忽听得门外靴声橐橐,有人走近,忙拿了一个肉末烧饼,见屋中空空洞洞,除了一张桌子外别无他物,只是桌子前挂着块桌帷,当下更不细思,便郎钻入了桌底。只听得靴声响到门口,那人走了进来。韦小宝从桌底下瞧出去,见那靴子不大,来人是个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当即放心,将烧饼放入口中,却也不敢咀嚼,只是用唾沬去浸湿烧饼,浸软了便可吞咽。
只听得咀嚼之声发自桌边,那男孩在取糕点而食,韦小实心想:「也是个偷食的,我大叫一声,冲将出去,这小鬼定是吓得逃定,我便可大嚼一顿了。」转念又想:「刚才我真笨,该当取过几碟点心,到花园中去大吃。这裏又不是丽春院,难道不见了东西,总是把帐算在我头上吗? 」
忽听得砰砰声响,那男孩在敲击什么东西,韦小宝好奇心起,探头一张,只见那男孩约摸十五六岁年纪,身穿短打,伸拳在击打一个皮人。这皮人却是成人大小,通身牛皮所制。那男孩一拳打在皮人胸口,随即双臂伸出,抱住了皮人之腰,将之按倒在地,所用手法,便似昨日在酒舘中所见到那些摔跤的满人一般。韦小宝哈哈一笑,从桌底钻了出来,说道:「皮人是死的,有什麽好玩?我来跟你玩。」
那男孩见他突然现身,脸上又缠了白布,微微一惊,听他说来陪自己,登时脸现喜色,道:「好,你上来!」韦小宝猱身而上,扑将过去,便去扭男孩的双臂。那男孩一侧身、右足一勾,韦小宝站立不住,立时倒了。那男孩道:「呸,你不会摔跤。」韦小宝道:「谁说不会?」一跃而起,去抱他左腿。那男孩伸手抓他後心,韦小宝身子甚是灵活,一闪之下,那男孩便抓了个空。韦小宝记得,酒舘中几名大汉的手法,突然左手出拳,击那男孩下颚,砰的一声,正好打中。
那男孩一怔,眼中露出怒色。韦小宝笑道:「呸,你不会摔跤!」那男孩一言不发,左手虚晃,韦小宝斜身一让,那男孩手肘撞在他的腰裏。韦小宝痛得蹲了下来。那男孩双手从他背後腋下穿上,十指互握,扣住了他後颈,将他上身越压越低。韦小宝右足反踢,那男孩双手一推,将韦小宝身子送出,拍的一声,教他跌了个狗吃矢。
韦小宝大怒,一个打滚,用力抱住了男孩的双腿,使劲一拖,那男孩站立不住,倒了下来。
这一倒下来,正好压在韦小宝的身上。这男孩的身材比韦小宝高木得多,他一压在上面。立即以手肘逼住韦小宝的後颈。韦小宝呼吸一窒,伸足力撑,翻了几下,终於翻到上面,反压在那男孩身上。只是他人小身轻,压不住对方,又给那男孩翻了上来,韦小宝极是滑溜,放开男孩的双腿,钻到他身後,在他屁股上用力踢了一脚。那男孩一反手,抓住他的右腿,使劲一扯,韦小窦仰面便倒。那男孩扑上去叉住他的头颈,喝道:「投不投降?」
韦小宝左足鈎转,在那男孩腰间擦了几擦,.那男孩怕痒,嘻的一笑,手上劲力便即松了,韦小宝乘机跃起,抱住他的头颈。那男孩使出摔跤手法,抓住韦小宝後领,把他重重往地下一摔。韦小宝一阵晕眩,动弹不得。那男孩哈哈大笑,说道:「服了么?」韦小宝猛地跃起,一个头锤,正中对方小腹。那男孩哼了一声,倒退几步。韦小宝冲将上去,那男孩身子一斜,伸手一钩,韦小宝倒将下来,却狠命抱住了他大腿。两人同时跌倒。一时那男孩翻在上面,一时韦小宝翻在上面,翻了十七八个滚,终於两人互相扭住,均感筋疲力尽,突然之间,两人不约而同的哈哈大笑起来,都觉这塲扭打十分好玩,慢慢放开了手。
那男孩一伸手,扯开了韦小宝脸上的白布,笑道:「包住了头干麽?」韦小宝吃了一惊,便欲伸手去夺,但想对方既已看到了自己真面目,再加遮掩也是无用,笑道:「包住了脸,免得进来偷食时给人认了出来。」那男孩站起身来,笑道:「好啊,原来你时时到这裏偷食。」韦小宝道:「时时倒也不见得。」说着也站了起来,见那男孩眉清目秀,神情轩昂,对他颇有好感。那男孩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韦小宝道:「我叫小桂子,你呢?」那男孩略一迟疑,道:「我叫……叫小玄子。你是那一个公公手下的。」韦小宝道:「我跟海老公公。」小玄子点了点头,就用韦小宝那块白布抹了抹额头汗水,拿起一块点心,大嚼起来。韦小宝不肯服输,心想你大胆偷食,我的胆子也不小於你,当即拿起一块千层糕,肆无忌惮的放入口中。小玄子笑了笑,道:「你没学过摔跤,可是手脚很灵,我居然压你不住,再打几个回合,你便输了。」韦小宝道:「那也不见得,咱们再打一会试试。」小玄子笑道:「很好!」两人又扭打起来。
小玄子会一些摔跤之技,力气又此韦小宝大得多,这一次扭打几回合,韦小宝终於给他骑在背上再也翻不了身。小玄子笑道:「投不投降?」韦小宝道:「死也不降。」小玄子哈哈一笑,跳了起来。韦小宝扑上去又欲再打。小玄子摇手笑道:「今天不打了,明天再来。但你不是我对手,再打也没用。」韦小宝摸出一锭银子,约有三两上下,说道:「明天再打,不过要赌钱,你也拿三两银子出来。」小玄子一怔,道:「好,咱们打一个彩头。明天我带银子来,中午时分,在这裏再打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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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佳客偶逢如有约 盛名长恐见无因
韦小宝随着关安基、李力世等群豪来到大门外,只见二三百人八字排开,脸上均现兴奋之色。过了一会,两名大汉抬着担架,抬了茅十八出来。李力世道:“茅兄,你是客人,不用这么客气。”茅十八道:“久仰陈总舵主大名,当真如雷贯耳,今日得能拜见,就算……就算即刻便死,那……那也不枉了。”他说话仍有气没力,但脸泛红光,极是高兴。
耳听得马蹄声渐近,尘头起处,十骑马奔了过来。当先三匹马上骑者没等奔近,便翻身下马。李力世等迎将上去,与那三人拉手说话,十分亲热。韦小宝听得其中一人说道:“总舵主在前面相候,请李大哥、关夫子几位过去……”几个人站着商量了几句,李力世、关安基、祁彪清、玄贞道人等六人便即上马,和来人飞驰而去。
茅十八好生失望,问道:“陈总舵主不来了吗?”对他这句问话,没一人回答得出,各人见不到总舵主,个个垂头丧气。韦小宝心道:“人家欠了你们一万两银子不还吗?还是赌钱输掉了老婆裤子?你奶奶的,脸色这等难看!”
过了良久,有一人骑马驰来传令,点了十三个人的名字,要他们前去会见总舵主。那十三人大喜,飞身上马,向前疾奔。
韦小宝问茅十八道:“茅大哥,陈总舵主年纪很老了吧?”茅十八道:“我……我便是没……没见过。江湖之上,人人都仰慕陈总舵主,但要见上他……他老人家一面,可当真艰难得很。”韦小宝嘿了一声,心中却道:“哼,他妈的,好大架子,有什么稀罕?老子才不想见呢。”
群豪见这情势,总舵主多半是不会来了,但还是抱着万一希望,站在大门外相候,有的站得久了,便坐了下来。有人劝茅十八道:“茅爷,你还是到屋里歇歇。我们总舵主倘若到了,尽快来请茅爷相见。”茅十八摇头道:“不!我还是在这里等着。陈总舵主大驾光临,在下不在门外相候,那……那可太也不恭敬了。唉,也不知我茅十八这一生一世,有没福份见他老人家一面。”
韦小宝跟着茅十八从扬州来到北京,一路之上,听他言谈之中,对一般武林中人物都不大瞧在眼内,唯独对这陈总舵主却十分敬重,不知不觉间受了感染,心中也不敢再骂人了。
忽听得蹄声响动,又有人驰来,坐在地下的会众都跃起身来,大家伸长了脖子张望,均盼总舵主又召人前去相会,这次有自己的份儿。果然来的又是四名使者,为首一人下马抱拳,说道:“总舵主相请茅十八茅爷、韦小宝韦爷两位,劳驾前去相会。”
茅十八一声欢呼,从担架中跳起,但“哎唷”一声,又跌入担架,叫道:“快去,快去!”韦小宝也十分高兴,心想:“人家叫我‘公公’叫得多了,倒没什么人叫我‘韦爷’,哈哈,老子是‘韦小宝韦爷’。”
两名使者在马上接过担架,双骑相并,缓缓而行。另一名使者将坐骑让给了韦小宝,自己另乘一马,跟随在后。六人沿着大路行不到三里,便转入右边一条小路。一路上都有三三两两的汉子,或坐或行,巡视把守。为首的使者伸出中指、无名指、小指三根手指往地下一指,把守二人点点头,也伸手做个暗号。韦小宝见这些人所发暗号个个不同,也不知是何用意。又行了十二三里,来到一座庄院之前。
守在门口的一名汉子大声叫道:“客人到!”跟着大门打开,李力世、关安基,还有两名没见过面的汉子出来,抱拳说道:“茅爷、韦爷,大驾光临,敝会总舵主有请。”
韦小宝大乐,心想:“我这个‘韦爷’毕竟走不了啦!”茅十八挣扎着想起来,说道:“我这么去见陈总舵主,实在,实在……哎唷……”终于支撑不住,又躺倒在担架上。李力世道:“茅爷身上有伤,不必多礼。”让着二人进了大厅。一名汉子向韦小宝道:“韦爷请到这里喝杯茶,总舵主想先和茅爷谈谈。”当下将茅十八抬了进去。
韦小宝喝得一碗茶,仆役拿上四碟点心,韦小宝吃了一块,心想:“这点心比之皇宫里的,可差得实在太远了,还及不上丽春院的。”对这个总舵主的身份,不免有了一点瞧不起。但肚中正饿,还是将这些瞧不在眼里的点心吃了不少。
过了一顿饭时分,李力世等四人又一起出来,其中一个花白胡子老者道:“总舵主有请韦爷。”韦小宝忙将口中正在咀嚼的点心用力吞落,双手在衣襟上擦了擦,跟着四人入内,来到一间厢房外。那老者掀起门帷,说道:“‘小白龙’韦小宝韦爷到!”
韦小宝又惊又喜,心想:“他居然知道我这杜撰的狗屁外号,定是茅大哥说的了。”
房中一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书生站起身来,笑容满脸,说道:“请进来!”韦小宝走进房去,两只眼睛骨碌碌地乱转。关安基道:“这位是敝会陈总舵主。”
韦小宝微微仰头向他瞧去,见这人神色和蔼,但目光如电,直射过来,不由得吃了一惊,心中登虚,双膝一曲,便即拜倒。
那书生俯身扶起,笑道:“不用多礼。”韦小宝双臂让他一托,突然间全身发热,打了个颤,便拜不下去。那书生笑道:“这位小兄弟擒杀满洲第一勇士鳌拜,为我成千成万死在鳌拜手里的汉人同胞报仇雪恨,数日之间便名震天下。年纪轻轻,立此大功,成名如此之早,当真古今罕有。”
韦小宝本来脸皮甚厚,倘若旁人如此称赞,便即跟着自吹自擂一番,但在这位不怒自威的总舵主面前,竟讷讷地不能出口。
总舵主指着一张椅子,微笑道:“请坐!”自己先坐了,韦小宝便也坐下。李力世等四人却垂手站立。
总舵主微笑道:“听茅十八茅爷说道,小兄弟在扬州得胜山下,曾用计杀了一名清军军官黑龙鞭史松,初出茅庐第一功,就已不凡。但不知小兄弟如何擒拿鳌拜?”
韦小宝抬起头来,和他目光一触,一颗心不由得突突乱跳,满腹大吹法螺的胡说八道霎时间忘得干干净净,一开口便是真话,将如何得到康熙宠幸、鳌拜如何无礼、自己如何和小皇帝合力擒他之事说了。只是顾全对康熙的义气,不提小皇帝在鳌拜背后出刀子之事。但这样一来,自己撒香炉灰迷眼、举铜香炉砸头,明知不是下三滥、便不免是下二滥的手段,却也没法隐瞒了。
总舵主一言不发地听完,点头道:“原来如此。小兄弟的武功和茅爷不是一路,不知尊师是哪一位?”韦小宝道:“我学过一些功夫,可算不得有什么尊师。老乌龟不是真的教我武功,他教我的都是假功夫。”
总舵主纵然博知广闻,“老乌龟”是谁却也不知,问道:“老乌龟?”
韦小宝哈哈大笑,道:“老乌龟便是海老公,他名字叫做海大富。茅十八大哥和我,就是给他擒进宫里去的……”说到这里,突然惊觉不对,自己曾对天地会的人说,茅十八和自己是给鳌拜擒去的,这会儿却说给海老公擒进宫去,岂不是前言不对后语?好在他撒谎圆谎的本领着实不小,跟着道:“这老儿奉了鳌拜之命,将我二人擒去,想那鳌拜是个极大的大官,自然不能轻易出手。”
总舵主沉吟道:“海大富?海大富?清宫的太监之中,有这样一号人物?小兄弟,他教你的武功,你演给我瞧瞧。”
韦小宝脸皮再厚,也知自己的武功实在太不高明,说道:“老乌龟教我的都是假功夫。他恨我毒瞎了他眼睛,因此想尽办法来害我。这些功夫是见不得人的。”
总舵主点了点头,左手一挥,关安基等四人都退出房去,反手带上了门。总舵主问道:“你怎样毒瞎了他眼睛?”
在这位英气逼人的总舵主面前,韦小宝只觉说谎十分辛苦,还是说真话舒服得多,这种情形那可是从所未有,当下便将如何毒瞎海老公、如何杀死小桂子、如何冒充他做小太监等情形说了。
总舵主又吃惊,又好笑,左手在他胯下一拂,发觉他阳具和睾丸都在,并未净身,的的确确不是太监,不由得吁了口长气,微笑道:“好极,好极!我心中正有个难题,好久拿不定主意,原来小兄弟果然不是给净了身、做了太监!”左手在桌上轻轻一拍,道:“定当如此!尹兄弟后继有人,青木堂有主儿了。”
韦小宝不明白他说些什么,只是见他神色欢愉,确是解开了心中一件极为难之事,也不禁代他高兴。
总舵主负着双手,在室内走来走去,自言自语:“我天地会所作所为,无一不是前人从所未行之事。万事开创在我,骇人听闻,物议沸然,又何足论?”他文绉绉地说话,韦小宝更加不懂了。
总舵主道:“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不用怕难为情。那海大富教你的武功,不论真也好,假也好,你试演给我瞧瞧。”
韦小宝这才明白,他命关安基等四人出去,是为了免得自己怕丑,眼见无可推托,说道:“是老乌龟教的,可不关我事,如太也可笑,你骂他好了。”
总舵主微笑道:“放手练好了,不用担心!”
韦小宝于是拉开架式,将海老公所教的小半套“大慈大悲千叶手”使了一遍,其中有些忘了,有些也还记得。总舵主凝神观看,待韦小宝使完后,点了点头,道:“从你出手看来,似乎你还学过少林寺的一些擒拿手,是不是?”
韦小宝学“大擒拿手”在先,自然知道这门功夫更加不行,原想藏拙,但总舵主似乎什么都知道,只得道:“老乌龟还教过我一些擒拿法,是用来和小皇帝打架的。”于是将“大擒拿手”中的一些招式也演了一遍。总舵主微微而笑,说道:“不错!”韦小宝道:“我早知你见了要笑。”
总舵主微笑道:“不是笑你!我见了心中喜欢,觉得你记性、悟性都不错,是个可造之材。那一招‘白马翻蹄’,海大富故意教错了,但你转到‘鲤鱼托鳃’之时,能自行略加变化,并不拘泥于死招。那好得很!”
韦小宝灵机一动,寻思:“总舵主的武功似乎比老乌龟又高得多,如果他肯教我武功,我韦小宝定能成为一个真英雄,不再是冒牌货的假英雄。”斜头向他瞧去,便在这时,总舵主一双冷电似的目光也正射了过来。韦小宝向来惫懒,纵然皇太后如此威严,他也敢对之正视,但在这位总舵主跟前,却半点不敢放肆,目光和他一触,立即收回。
总舵主缓缓地道:“你可知我们天地会是干什么的?”韦小宝道:“天地会反清复明,帮汉人,杀胡虏。”总舵主点头道:“正是!你愿不愿意入我天地会做兄弟?”
韦小宝喜道:“那可好极了。”在他心目中,天地会会众个个是真正英雄好汉,想不到自己也能为会中兄弟,又想:“连茅大哥也不是天地会的兄弟,我难道比他还行?”说道:“就怕……就怕我够不上格。”霎时间眼中放光,满心尽是患得患失之情,只觉这笔天外飞来的横财,多半不是真的,不过总舵主跟自己开开玩笑而已。
总舵主道:“你要入会,倒也可以。不过我们干的是反清复明的大事,以汉人的江山为重,自己的身家性命为轻。再者,会里规矩严得很,如果犯了,处罚很重,你须得好好想一想。”韦小宝道:“不用想,你有什么规矩,我守着便是。总舵主,你如许我入会,我可快活死啦。”总舵主收起了笑容,正色道:“这是极要紧的大事,生死攸关,可不是小孩子们的玩意。”韦小宝道:“我当然知道。我听人说,天地会行侠仗义,做的都是惊天动地的大事,怎会是小孩子的玩意?”
总舵主微笑道:“知道了就好,本会入会时有誓词三十六条,又有十禁十刑的严规。”说到这里,脸色沉了下来,道:“有些规矩,你眼前年纪还小,还用不上,不过其中有一条:‘凡我兄弟,须当信实为本,不得谎言诈骗。’这一条,你能办到么?”
韦小宝微微一怔,道:“对你总舵主,我自然不敢说谎。可是对其余兄弟,难道什么事也都要说真话?”总舵主道:“小事不论,只论大事。”韦小宝道:“是了。好比和会中兄弟们赌钱,出手段骗人可不可以?”
总舵主没想到他会问及此事,微微一笑,道:“赌钱虽不是好事,会规倒也不禁。可是你骗了他们。他们知道了要打你,会规也不禁止,你岂不挨打吃亏?”
韦小宝笑道:“他们不会知道的,其实我不用出手段,赢钱也十拿九稳。”
天地会的会众多是江湖豪杰,赌钱酗酒,乃是天性,向来不以为非,总舵主也就不加理会,向他凝视片刻,道:“你愿不愿拜我为师?”
韦小宝大喜,立即扑翻在地,连连磕头,口称:“师父!”总舵主这次不再相扶,由他磕了十几个头,道:“够了!”韦小宝喜滋滋地站起。
总舵主道:“我姓陈,名叫陈近南。这‘陈近南’三字,是江湖上所用。你今日既拜我为师,须得知道为师的真名。我真名叫做陈永华,永远的永,中华之华。”说到自己真名时压低了声音。
韦小宝道:“是,徒弟牢牢记在心中,不敢泄漏。”
陈近南又向他端详半晌,缓缓说道:“你我既成师徒,相互间什么都不隐瞒。我老实跟你说,你油腔滑调、狡猾多诈,跟为师的性格十分不合,我实在并不喜欢,所以收你为徒,其实是为了本会的大事着想。”韦小宝道:“徒儿以后好好地改。”
陈近南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改是改不了多少的。你年纪还小,性子浮动些,也没做了什么坏事。以后须当时时记住我的话。我对徒儿管教极严,你如犯了本会规矩,心术不正,为非作歹,为师的要取你性命,易如反掌,也决不怜惜。”说着左手一探,嚓的一声响,将桌子角儿抓了一块下来,双手搓了几搓,木屑纷纷而下。
韦小宝伸出了舌头,半天缩不进去,随即欢喜得心痒难搔,笑道:“我一定不做坏事。一做坏事,师父你就在我头上这么一抓,这么一搓。再说,只消做得几件坏事,师父你这手功夫便不能传授徒儿了。”
陈近南道:“不用几件,只一件坏事,你我便无师徒之份。”韦小宝道:“两件成不成?”陈近南脸一板,道:“你给我正正经经的,少油嘴滑舌。一件便一件,这种事也有讨价还价的?”韦小宝应道:“是!”心中却说:“我做半件坏事,却又如何?”
陈近南道:“你是我的第四个徒儿,说不定便是我的关门弟子。天地会事务繁重,我没功夫再收弟子。你的三个师兄,两个在与胡虏交战时阵亡,一个死于国姓爷光复台湾之役,都是为国捐躯的大好男儿。为师的在武林中位份不低,名声不恶,你可别给我丢脸。”
韦小宝道:“是!不过……不过……”陈近南道:“不过什么?”韦小宝道:“有时我并不想丢脸,不过真要丢脸,也没法子。好比打不过人家,给人捉住了,关在枣子桶里,当货物一般给搬来搬去,师父你可别见怪。”
陈近南皱起眉头,又好气,又好笑,叹了口长气,说道:“收你为徒,只怕是我生平所做的一件大错事。但以天下大事为重,只好冒一冒险。小宝,待会另有要务,你一切听我吩咐行事,少胡说八道,那就不错。”韦小宝道:“是!”
陈近南见他欲言又止,问道:“你还想说什么?”韦小宝道:“徒儿说话,总是自以为有理才说。我并不想胡说八道,你却说我胡说八道,那岂不冤枉么?”陈近南不愿再跟他多所纠缠,说道:“那你少说几句好了。”心想:“天下不知多少成名的英雄好汉,在我面前都是恭恭敬敬,大气也不敢透一声,这个刁蛮古怪的顽童,偏有这许多废话。”站起身来,走向门口,道:“你跟我来。”
韦小宝抢着开门,掀开门帷,让陈近南出去,跟着他来到大厅。
厅上本来坐着二十来人,一见总舵主进来,登即肃立。陈近南点了点头,走到上首的第二张椅上坐下。韦小宝见居中有张椅子空着,在师父之上还空着一张椅子,心下纳罕:“难道总舵主还不是最大?怎地在师父之上还有两个人?”
陈近南道:“众位兄弟,今日我收了个小徒。”向韦小宝一指,道:“就是他!”
众人一齐上前,抱拳躬身,说道:“恭喜总舵主。”又向韦小宝拱手,纷纷道喜。各人脸色有的显得十分欢喜,有的大为诧异,有的则似不敢相信。
陈近南吩咐韦小宝:“见过了众位伯伯、叔叔。”韦小宝向众人磕头见礼。李力世在旁介绍:“这位是莲花堂香主蔡德忠蔡伯伯。”“这位是洪顺堂香主方大洪方伯伯。”“这位是家后堂香主马超兴马伯伯。”韦小宝在这些香主面前逐一磕头,一共引见了九个堂的香主,以后引见的便是位份和职司较次之人。
那九堂香主都还了半礼,连称:“不敢,小兄弟请起。”其余各人竟不受他磕头,他刚要跪下,便给对方伸手拦住。韦小宝身手敏捷,有时跪得快了,对方不及拦阻,忙也跪下还礼,不敢自居为长辈。厅上二十余人,韦小宝一时也记不清众人的姓名和会中职司,只知个个是天地会中的首脑人物,心想:“我一拜总舵主为师,大家都当我是自己人,便将身分姓名都说了出来。”心下好生欢喜。
陈近南待韦小宝和众人相见已毕,说道:“众位兄弟,我收了这小徒后,想要他入我天地会。”众人齐声道:“那再好也没有了。”
莲花堂香主蔡德忠是个白发白须的老者,说道:“自来名师必出高徒。总舵主的弟子,必是一位智勇兼全的小侠,在我会中,必将建立大功。”家后堂香主马超兴又矮又胖,笑容可掬,说道:“今日和韦家小兄弟相见,也没什么见面礼。姓马的向来就会精打细算,这样吧,我和蔡香主二个,便做了小兄弟入会的接引人,就算是见面礼了。蔡兄以为如何?”蔡德忠哈哈大笑,说道:“老马打的算盘,不用说,定然是响的。这一份不用花钱的见面礼,算我一个。”
众人嘻笑声中,陈近南道:“两位伯伯天大的面子,当你的接引人,快谢过了。”韦小宝道:“是!”上前磕头道谢。
陈近南道:“本会的规矩,入会兄弟的言行好歹,和接引人有很大干系。我这小徒人是很机警的,就怕他灵活过了头,做事不守规矩。蔡马二位香主既做他接引人,以后也得帮我担些干系,如见到他有什么行止不端,立即出手管教,千万不可客气。”蔡德忠道:“总舵主太谦了。总舵主门下,岂有不端之士?”陈近南正色道:“我并非太谦。对这个小孩儿,我委实好生放心不下。大伙儿帮着我管教,也帮着我分担些心事。”马超兴笑道:“管教是不敢当的。小兄弟年纪小,倘若有什么事不明白,大家自己兄弟,自然是开诚布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陈近南点头道:“我这里先多谢了。”
韦小宝心想:“我又没做坏事,师父便老是担心我做坏事。是了,他听了我对付老乌龟的手段,怕我老毛病发作,对他也会如此这般。老乌龟想害死我,又不是我师父,我才毒瞎了他眼睛。你真是我师父,教我真功夫,我怎会来作弄你?你却把话说在前头,这里许多人个个都来管教管教,我动也不能动了。”
只听陈近南道:“李兄弟,便请你去安排香堂,咱们今日开香堂,让韦小宝入会。”李力世答应了出去安排。
陈近南道:“照往日规矩,有人要入本会,经人接引之后,须得查察他的身世和为人,少则半年,多则一年两年,查明无误,方得开香堂入会。但韦小宝在清宫之中担任职司,是鞑子小皇帝身边十分亲近之人,于本会办事大有方便,咱们只得从权。可不是我为了自己弟子而特别破例。”
众人都道:“弟兄们都理会得。”
洪顺堂香主方大洪身材魁梧,一部黑须又长又亮,朗声说道:“咱们能有这么一位亲信兄弟,在鞑子小皇帝身边办事,当真上天赐福,合该鞑子气数将尽,我大明江山兴复有望。这叫做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哪一个不明白总舵主的用心?”
韦小宝心想:“你们待我这么好,原来要我在皇上身边做奸细。我到底做是不做?”想起康熙待自己甚好,不禁颇感踌躇。
蔡德忠当下将天地会的历史和规矩简略给韦小宝说知,说道:“本会的创始祖师,便是国姓爷,原姓郑,大名上成下功。当初国姓爷率领义师,进攻江南,围困江宁,功败垂成,在退回台湾之前,接纳总舵主的创议,设立了这天地会。那时咱们的总舵主,便是国姓爷的军师。我和方兄弟、马兄弟、胡兄弟、李兄弟,以及青木堂的尹香主等人,都是国姓爷军中的校尉士卒。”
韦小宝知道“国姓爷”便是郑成功,当年得明朝皇帝赐姓为朱,因此人们尊称他为“国姓爷”。郑成功在江浙闽粤一带声名极响,他于康熙元年去世,其时逝世未久,人人提到他时,语气之间仍十分恭敬。茅十八也曾跟他说起过的。
蔡德忠又道:“咱们大军留在江南的甚多,没法都退回台湾,有些退到厦门,那也只是一小部分,因此总舵主奉国姓爷之命,在中土成立天地会,联络国姓爷的旧部。凡曾随同国姓爷攻打江浙的兵将,自然都成为会中兄弟,不必由人接引,也不须察看。但外人若要入会,就得查察明白,以防有奸细混入。”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脸上忽然现出异样神采,继续说道:“想当年咱们大军从台湾出发,一共是一十七万人马,五万水军、五万骑兵、五万步兵、一万人游击策应,又有一万‘铁人兵’,个个身披铁甲,手持长矛,专斫清兵的马足,兵刃羽箭伤他不得。镇江扬篷山那一战,总舵主领兵二千,大破清兵一万八千人,当真是威风凛凛,杀气腾腾。我是总舵主麾下第八镇的统兵官,带兵冲杀过去,只听得清兵人人大叫:‘马鲁,马鲁!契胡,契胡!’”
韦小宝只听得眉飞色舞,问道:“那是什么?”蔡德忠道:“‘马鲁,马鲁’是鞑子话‘妈啊,妈啊’的意思,‘契胡,契胡’便是‘逃啊,逃啊’!”众人都笑了起来。
马超兴笑道:“蔡香主一说起当年攻克镇江、大杀鞑子兵的事,便兴高采烈,三日三夜也说不完。你接引人给韦兄弟说会中规矩,这般说来,说到韦兄弟的胡子跟你一般长了,还说不完……”说到此处,突然想到韦小宝是个小太监,怎么会有胡子?偷眼向韦小宝瞧了一眼,见他不以为意,才放了心。
这时李力世进来回报,香堂已经设好。陈近南引着众人来到后堂。韦小宝见一张板桌上供着两个灵牌,中间一个写着“大明天子之位”,侧边一个写着“大明延平郡王、招讨大将军郑之位”,板桌上供着一个猪头、一个羊头、一只鸡、一尾鱼,插着七枝香。众人一齐跪下,向灵位拜了。蔡德忠在供桌上取过一张白纸,朗声读道:“天地万有,回复大明,灭绝胡虏。吾人当同生同死,仿桃园故事,约为兄弟,姓洪名金兰,合为一家。拜天为父,拜地为母,日为兄,月为姊妹,复拜五祖及始祖万云龙为洪家之全神灵。吾人以甲寅七月二十五日丑时为生时。凡昔二京十三省,当一心同体。今朝廷王侯非王侯,将相非将相,人心动摇,即为明朝回复、胡虏剿灭之天兆。吾人当行陈近南之命令,历五湖四海,以求英雄豪杰。焚香设誓,顺天行道,恢复明朝,报仇雪耻。歃血誓盟,神明降鉴。”(按:此项誓词,根据清代传下之天地会文件记录,原文如此。)
蔡德忠念罢演词,解释道:“韦兄弟,这番话中所说桃园结义的故事,你知道吗?”韦小宝道:“刘关张桃园三结义,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蔡德忠道:“对了,你入了天地会,大家便都是兄弟了。我们和总舵主是兄弟,你拜他老人家为师,大家是你的伯伯叔叔,因此你见了我们要磕头。但从今而后,大家都是兄弟,你就不用再向我们磕头了。”韦小宝应道:“是。”心想:“那好得很。”
蔡德忠道:“我们天地会,又称为洪门,洪就是明太祖的年号洪武。姓洪名金兰,就是洪门兄弟的意思。我洪门尊万云龙为始祖,那万云龙,就是国姓爷了。一来国姓爷的真姓真名,兄弟们不敢随便乱叫;二来如果给胡虏的鹰爪们听了诸多不便,所以兄弟之间,称国姓爷为万云龙。‘万’便是千千万万人,‘云龙’是云从龙。千千万万人保定大明天子,恢复我锦绣江山。韦兄弟,这是本会的机密,可不能跟会外的朋友说起,就算茅十八茅爷是你的好朋友、好兄弟,也不能跟他说。”韦小宝点头道:“我知道了。茅大哥挺想入咱们天地会,咱们能让他入会吗?”蔡德忠道:“日后韦兄弟可以做他的接引人,会中再派人详细查察之后,那自然也是可以的。”(按:“万云龙”到底是谁,史上各家说法不同。本书中关于天地会之事迹人物,未必尽与流传之记载相符,除史有明文之外,其余不少为作者之想象及创造。)
蔡德忠又道:“七月二十五日丑时,是本会创立的日子时辰。本会五祖,乃是我军在江宁殉难的五位大将,第一位姓甘名辉。想当年我大军攻打江宁,我统率镇兵,奉了总舵主军师之命,埋伏在江宁西城门外,鞑子兵……”他一说到当年攻打江宁府,指手画脚,不由得越说越远。
马超兴微笑插嘴:“蔡香主,攻打江宁城之事,咱们慢慢再说不迟。”
蔡德忠一笑,伸手轻轻一弹自己额头,道:“对,对,一说起旧事,就是没完没了。现下我读‘三点革命诗’,我读一句,你跟着念一句。”当下读诗道:“三点暗藏革命宗,入我洪门莫通风。养成锐势从仇日,誓灭清朝一扫空。”韦小宝跟着念了。
蔡德忠道:“我这洪门的洪字,其实就是我们汉人的‘汉’字。我汉人的江山给胡虏占了,没了土地,‘汉’字中去了个‘土’字,便是‘洪’字了。”当下将会中的三十六条誓词、十禁十刑、二十一条守则,都向韦小宝解释明白,大抵是忠心义气、孝顺父母、和睦乡党、兄弟一家、患难相助等等。若有泄漏机密、扳连兄弟、投降官府、奸淫掳掠、欺侮孤弱、言而无信、吞没公款等情由,轻则割耳、责打,重则大卸八块、断首分尸。
韦小宝一一凛遵,发誓不敢有违。他这次是诚心诚意,发誓时并不捣鬼。
马超兴取过一大碗酒来,用针在左手中指上一刺,将血滴入酒中。陈近南等人也都刺了血,最后韦小宝刺血入酒,各人喝了一口血酒,入会仪典告成。众人和他拉手相抱,甚是亲热。韦小宝全身热呼呼的,只觉从今而后,在这世上再也不是无依无靠。
陈近南道:“本会共有十堂,前五房五堂,后五房五堂。前五房莲花堂、洪顺堂、家后堂、参太堂、宏化堂。后五房青木堂、赤火堂、西金堂、玄水堂、黄土堂。九堂的香主,都已聚集在此,只有青木堂香主尹兄弟,前年为鳌拜那恶贼害死,至今未有香主。青木堂中兄弟,昔日曾在万云龙大哥灵位和尹香主灵位前立誓,哪一个杀了鳌拜,为尹香主报得大仇,大伙儿便奉他为本堂香主。这件事可是有的?”众人都道:“正是,确有这事。”
陈近南锐利的目光,从左至右,在各人脸上扫了过去,缓缓说道:“听说青木堂中的好兄弟们,为了继立香主之事,曾发生一些争执,虽然大家顾全大局,仁义为重,并没伤了和气,但此事如没妥善了断,青木堂之内总伏下一个极大的隐忧。青木堂是我天地会中极重要的堂口,统管江南、江北各府州县,近年来更渐渐扩展到了山东、河北,这一次更攻进了北京城里。青木堂香主是否得人,与本会的兴衰、反清大业的成败有极大干系。如堂中众兄弟意见不合,不能同心协力,这大事就干不成了。”顿了一顿,问道:“鳌拜那奸贼,乃韦小宝所杀,这是青木堂众兄弟都亲眼目睹的,是不是?”
李力世和关安基同声道:“正是。”李力世跟着道:“大伙儿在万云龙大哥灵位之前发过的誓,决不能说了不算。如这样的立誓等如放屁,以后还能在万云龙大哥的灵位之前立什么誓,许什么愿?韦小宝兄弟年纪虽小,我李力世愿拥他为本堂香主。”
关安基给他抢了头,心下又想:“这小孩是总舵主的徒儿,身份已非比寻常。听总舵主说这番话,显是要他这个小徒当本堂香主。李老儿一味和我争当香主,眼看谁也不服谁,索性一拍两散。他已先出口向总舵主讨好,我可不能输给了他,反显得自己存了私心。”便道:“李大哥的话甚是。韦兄弟机警过人,在总舵主调教之下,他日定是一位威震江湖的少年英侠。关安基愿拥韦小宝兄弟为青木堂香主。”
韦小宝吓了一跳,双手乱摇,叫道:“不成,不成!这……这个什么香主、臭主,我可做不来!”
陈近南双眼一瞪,喝道:“你胡说什么?”韦小宝不敢再说。
陈近南道:“这小孩手刃鳌拜,那是不能改变的事实,我们遵守在万云龙大哥灵位前所立的誓言,只得让他来当青木堂香主。我是为了要让他当香主,才收他为徒;可不是收了他为弟子之后,才想到要他当香主。这小孩气质不佳,以后不知要让我头痛几百次。”
方大洪道:“总舵主的苦心,兄弟们都理会得。总舵主跟韦兄弟非亲非故,今日才第一次见面。总舵主破例垂青,自然是为了本会的大事着想。不过……不过……总舵主也不必担心。本会兄弟们在江湖上混,读书的人少,哪一个不口出粗言俗语?韦兄弟年纪小,李大哥和关夫子都愿全力辅佐,决不会出什么乱子。”
陈近南点头道:“咱们所以让韦小宝当青木堂香主,是为了在万云龙大哥灵位之前立过誓,决不能不算。但只要他做了一天香主,也算是做过了。明天倘若他胡作非为,扰乱青木堂事务,有碍本会反清复明大业,咱们立即开香堂废了他,决不有半分姑息。李大哥、关二哥,我拜托你们两位用心帮他。如这小孩行事有什么不妥当,务须一一向我禀报,不得隐瞒。”李力世和关安基躬身答应。
陈近南转过身来,从香炉中拿起三枝香来,双手捧住,在灵位前跪下,朗声道:“属下陈近南,在万云龙大哥灵位之前立誓:属下的弟子韦小宝若违犯会规,又或才德不足以服众,属下立即废了他青木堂香主的职司,决不敢有半分偏私。我们封他为香主,是遵守誓言,他日如果废他,也是遵守誓言。属下陈近南若不遵此誓,万大哥在天之灵,叫我天雷轰顶,五马分尸,死于胡虏鹰爪之手。”说着举香拜了几拜,将香插回香炉,又磕下头去。
众人齐声称赞:“总舵主如此处事,大公无私,没一个心中不服。”
韦小宝心道:“好啊!我还道你们真要我当什么香主臭主,却原来将我当做一座木板桥来过河,过了河便拆桥。今日封我为香主,你们就不算背誓。明日找个岔头,将我废了,又不算背誓。那时李大哥也好,关夫子也好,再来当香主,便顺理成章了。”大声说道:“师父,我不当香主!”
陈近南一愕,问道:“什么?”韦小宝道:“我不会当,也不想当。”陈近南道:“不会当,慢慢学啊。我会教你,李关二位又答允了帮你。香主的职位,在天地会中位份甚高,你为什么不想当?”
韦小宝摇头道:“今天当了,明天又给你废了,反而丢脸。我不当香主,什么事都马马虎虎;一当上了,人人都来鸡蛋里寻骨头,不用半天,马上完蛋大吉。”陈近南道:“鸡蛋里没骨头,人家要寻也寻不着。”韦小宝道:“鸡蛋要变小鸡,就有骨头了。就算没骨头,人家来寻的时候,先把我蛋壳打破了再说,搞得蛋黄蛋白,一塌子糊涂。”众人忍不住都笑了起来。
陈近南道:“咱们天地会做事,难道是小孩子儿戏吗?你只要不做坏事,人人敬你是青木堂香主,哪一个会得罪你?就算不敬重你,也得敬你是我的弟子。”
韦小宝想了一想,道:“好,咱们话说明在先。你们将来不要我当香主,我不当就是。可不能乱加罪名,又打又骂,什么割耳斩头,大卸八块。”
陈近南皱眉道:“你就爱讨价还价。你不做坏事,谁来打你杀你?鞑子倘若打你杀你,大伙儿给你报仇。”顿了一顿,诚诚恳恳地道:“小宝,大丈夫敢作敢为,当仁不让,既入了我天地会,就当奋勇争先,为民除害。老是为自己打算,岂是英雄豪杰的行径?”
韦小宝一听到“英雄豪杰”四字,便想到说书先生所说的那些大英雄,胸中豪气登生,说道:“对,师父教训得很是。最多砍了脑袋,碗大的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这是江湖汉子给绑上法场时常说的话,韦小宝听说书先生说得多了,这时用了出来,虽然不大得体,倒博得厅上众人一阵掌声。
陈近南微笑道:“做香主是件大喜事,又不是绑上法场斩首。这里九位香主,人人做得欢欢喜喜,你该当学他们的样才是。”
关安基走到韦小宝跟前,抱拳躬身,说道:“属下关安基,参见本堂香主。”韦小宝转头向陈近南道:“我怎么办?”陈近南道:“你就当还礼。”韦小宝抱拳还礼,道:“关夫子你好。”陈近南微笑道:“‘关夫子’三字,是兄弟们平时叫的外号。日常无事,可以叫他‘关夫子’,正式见礼之时,便叫他做关二哥。”韦小宝改口道:“关二哥你好。”李力世这一次给关安基占了先,当下跟着上前见礼。
其余九位香主逐一重行和韦小宝叙礼。众人回到大厅,总舵主和十堂香主留下议事。
青木堂是后五堂之长,在天地会十堂之中,排列第六。韦小宝的座位排在右首第一位,赤火堂等堂香主有的白须垂胸,反而坐在他下首。李力世、关安基等退在厅外,厅上便只陈近南等十一人,乃天地会中第一级的首脑。
陈近南指着居中的一张空椅,道:“这是朱三太子的座位。”指着其侧的一张空椅,道:“这是台湾郑王爷的座位。郑王爷便是国姓爷的公子,现今袭爵为延平郡王。咱们天地会集议,朱三太子和郑王爷倘若不到,总是空了座。”这几句话自是解释给韦小宝听的。他继续说道:“众位兄弟,请先说说各省的情形。”
那前五房中,长房莲花堂该管福建,二房洪顺堂该管广东,三房家后堂该管广西,四房参太堂该管湖南、湖北,五房宏化堂该管浙江。后五房中,长房青木堂该管江苏,二房赤火堂该管贵州,三房西金堂该管四川,四房玄水堂该管云南,五房黄土堂该管中州河南。天地会为郑成功旧部所组成,主力在福建,因此莲花堂为长房,实力最强,其次为两广、两湖,更其次为浙江、江苏。(按:天地会中确有前五房、后五房十堂,蔡德忠、方大洪、马超兴等人历史上确有其人,各堂该管之地区亦大致如史书所载。此后为便于小说之叙述描写,有所更改,不再说明。)
当下蔡德忠首先叙述福建的天地会会务,跟着方大洪述说广东会务。韦小宝听了一会,一来不懂,二来丝毫不感兴趣,到后来听而不闻,心中自行想象赌钱玩耍之事。
轮到青木堂香主述说时,陈近南说道:“青木堂本来是在江南江宁、苏州一带跟官兵周旋,后来尹兄弟把香堂移到了江北徐州,逐步进入山东、直隶,一直伸展到京城。只可惜尹兄弟命丧鳌拜之手,青木堂元气大伤。”他顿了一顿,又道:“日前众兄弟奋勇攻入康亲王府,机缘巧合,小宝手刃鳌拜,为尹兄弟报了大仇,青木堂这件事,干得轰轰烈烈,可叫鞑子心惊肉跳。只不过这么一来,鞑子自然加紧提防,咱们今后行事,可也得加倍小心才是。”众人齐声称是。
此后赤火堂、西金堂两堂香主分别述说贵州、四川两省情状,韦小宝听得忍不住要打呵欠,忙伸手掩住了嘴巴。
待得玄水堂香主林永超说起云南会务时,他神情激昂,不断咒骂,韦小宝才留上了神,只听他道:“吴三桂那大汉奸处处跟咱们作对,从去年到今年,还没满十个月,会中兄弟前前后后已有七十九人死在这王八蛋手里。他妈巴羔子的,老子跟这狗贼不共戴天。属下数次派人去行刺,可是这汉奸身边能人甚多,接连行刺三次,都失了手……”他指指自己挂在头颈中的左臂,说道:“上个月这一次,他奶奶的,老子还折断了一条手臂,这大汉奸作恶多端,终有一日,要全家给咱们天地会斩成肉酱。”
一说到吴三桂,人人义愤填膺。韦小宝在扬州之时,也早听人说吴三桂引清兵入关,夺了汉人的天下。清兵在扬州奸淫烧杀,最大的罪魁祸首便是吴三桂。这人帮清兵打天下,官封平西王,永镇云南,韦小宝听人提到吴三桂三字之时,无不咬牙切齿,恨之入骨。这林香主如此破口大骂,韦小宝倒也不以为奇。林永超一骂开了头,其余八位香主跟着也骂了起来。他们本来都是军人,近年来混迹江湖,粗口原是说惯了,只不过在总舵主面前,大家尽力收敛而已,此时一骂上了,谁也不再客气。韦小宝大喜,一听到这些污言秽语,登时如鱼得水,忍不住插口也骂。说到骂人,韦小宝和这九位香主相比,颇有精粗之别,他一句句转弯抹角、狠毒刻薄,九位香主只不过胡骂一气,相形之下,不免见绌。
陈近南摇手道:“够了,够了!天下千千万万人在骂吴三桂,可是这厮还是好好做他的平西王。骂是骂他不死的,行刺也不是办法。”
宏化堂香主李式开矮小瘦削,说话很轻,骂人也不多,这时说道:“依属下之见,就算咱们大举入滇,将吴三桂杀了,于大局也无多大好处。朝廷另派总督、巡抚,云南老百姓一般地翻不了身。吴三桂这汉奸罪孽深重,若一刀杀了,未免太也便宜了他。”陈近南点头道:“此言甚是有理,却不知李兄弟有何高见?”李式开道:“这件事甚为重大,大伙儿须得从长计议。属下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还是听从总舵主的指点。”
陈近南道:“‘此事重大,须当从长计议。’李兄弟这一句话,便是高见了。常言道得好:一人计短,二人计长。咱们十个人,不,十一个人,静下来细细想想,主意儿就更加多了。咱们杀吴三桂,不但为天地会给他害死的众位兄弟报仇,也是为天下千千万万汉人同胞报仇。此事我筹思已久,吴三桂那厮在云南根深蒂固,势力庞大,单是天地会一会之力,只怕扳他不倒。”
林永超大声道:“拚着千刀万剐,也要扳他一扳。”蔡德忠道:“你早扳过了,吴三桂没扳倒,却扳断了自己一只手。”林永超怒道:“你耻笑我不成?”蔡德忠自知失言,赔笑道:“我是讲笑话,林兄弟别生气。”
陈近南见林永超兀自愤愤不平,温言慰道:“林贤弟,诛杀吴三桂,乃普天下英雄好汉人人梦寐以求的大事,怎能要林贤弟与玄水堂单独挑起这副重担?就算天地会数万兄弟齐心合力,也未必能动得了他。”林永超道:“总舵主说得是。”这才平了气。
陈近南道:“我看要办成这件大事,咱们须得联络江湖上各领各派,各帮各会,共谋大举。吴三桂这厮在云南有几万精兵,麾下雄兵猛将,非同小可。单要杀他一人,未必十分为难,但要诛他全家,杀尽他手下助纣为虐的一众大大小小汉奸恶贼,却非我天地会一会之力能够办到。”
林永超拍腿大叫:“是极,是极!我天地会兄弟已给吴三桂杀了这许多,单杀这贼子一人,如何抵得了命?”
众人想到要诛灭吴三桂全家及手下众恶,都十分兴奋,但过不多时,大家面面相觑,心中均想:“这件事当真甚难。”
蔡德忠道:“少林、武当两派人多势众,武功又高,那是一定要联络的。”
黄土堂香主姚必达踌躇道:“少林寺方丈晦聪大师,在武林中声望自是极高,不过他向来十分老成持重,不肯得罪官府。这几年来,更定下一条规矩,连俗家子弟也不许轻易出寺下山,生怕惹祸生事。要联络少林派,这中间恐怕有很多难处。”
该管湖广地面的参太堂香主胡德第点头道:“武当派也差不多。真武观观主云雁道人和师兄云鹤道人失和已久,两人尽是勾心斗角,互相找门下弟子的岔儿。杀吴三桂这等冒险勾当,就怕……就怕……”他没再说下去,但谁都明白,多半云雁、云鹤二人都不愿干。
林永超道:“倘若约不到少林、武当,咱们只好自己来干了。”陈近南道:“那不用性急,武林之中,也并非只有少林、武当两派。”各人纷纷议论,有的说峨嵋或许愿干,有的说丐帮中有不少好手加入天地会,必愿与天地会联手,去诛杀这大汉奸。
陈近南听各人说了良久,道:“若不是十拿九稳,咱们可千万不能向人家提出。”方大洪道:“这个自然,没的人家不愿干,碰一鼻子灰不算,也伤了我天地会的脸面。”陈近南道:“失面子还不要紧,风声泄漏出去,给吴三桂那厮加意提防,可更棘手了。”李式开道:“为了稳重起见,若要向哪一个门派帮会提出,须得先经总舵主点头,别的人可不能随便拿主意。”众人都道:“正该如此。”
各人又商议了一会。陈近南道:“此刻还不能拟下确定的方策。三个月后,大家在湖南长沙再聚。小宝,你仍回到宫中,青木堂的事务,暂且由李力世、关安基两位代理。长沙之会,你不用来了。”
韦小宝应道:“是。”心道:“这不是摆明了过河拆桥么?”
众香主散后,陈近南拉了韦小宝的手,回入厢房,说道:“北京天桥有个卖膏药的老头儿,姓徐。别人卖膏药的旗子上,膏药都是黑色的,这徐老儿的膏药却是一半红,一半青。你有事要跟我联络,到天桥去找徐老儿便是。你问他:‘有没有清恶毒、使盲眼复明的清毒复明膏药?’他说:‘有是有,价钱太贵,要三两黄金、三两白银。’你说:‘五两黄金、五两白银卖不卖?’他便知道你是谁了。”
韦小宝大感有趣,笑道:“人家要价三两、你却还价五两,天下哪有这样的事?”
陈近南微笑道:“这是唯恐误打误撞,真有人去向他买‘清毒复明膏药’。他一听你还价黄金五两、白银五两,便问:‘为什么价钱这样贵?’你说:‘不贵,不贵,只要当真复得了明,便给你做牛做马,也是不贵。’他便说:‘地振高冈,一派溪山千古秀。’你说:‘门朝大海,三河合水万年流。’他又问:‘红花亭畔哪一堂?’你说:‘青木堂。’他问:‘堂上烧几炷香?’你说:‘五炷香!’烧五炷香的便是香主。他是本会青木堂的兄弟,属你该管。你有什么事,可以交他办。”
韦小宝一一记在心中。陈近南又将那副对子说了两遍,和韦小宝演习一遍,一字无讹。陈近南又道:“这徐老头虽归你管,武功却甚了得,你对他不可无礼。”韦小宝答应了。
陈近南道:“小宝,咱们大闹康亲王府,鞑子一定侦骑四出,咱们在这里不能久留。今日你就回宫去,跟人说是给一帮强人掳了去,你夜里用计杀了看守的强人,逃回宫来。如有人要你领兵来捉拿,你可以带兵到这里来,我们把鳌拜的尸身和首级埋在后面菜园里,你领人来掘了去,就没人怀疑。”
韦小宝道:“大伙当然都不在这里了,是不是?”陈近南道:“你一走之后,大伙儿便散,不用担心。三天之后,我到北京城里来传你武功。你到东城甜水井胡同来,胡同口有兄弟们等着,自会带你进来见我。”韦小宝应道:“是。”
陈近南轻轻抚摸他头,温言道:“你这就去吧!”
韦小宝当下进去和茅十八道别。茅十八不知他已入了天地会,做了香主,问长问短,极是关心。韦小宝也不说穿。这时他让夺去的匕首等物早已取回。陈近南命人替他备了坐骑,亲自送出门外。李力世、关安基、玄贞道人等青木堂中兄弟,更直送到三里之外。
韦小宝问明路径,催马驰回北京城,进宫时已是傍晚,即去叩见皇帝。
康熙早已得知鳌拜在康亲王府囚室中为韦小宝所杀的讯息,心想他为鳌拜的党徒所掳,定然凶多吉少。事情一发,清廷便立即四下缉捕鳌拜的余党拷问,人是捉了不少,却查不出端倪。康熙正自老大烦恼,忽听得韦小宝回来,又惊又喜,急忙传见,一见他走进书房,忙问:“小桂子,你……你怎么逃了出来?”
韦小宝一路之上,早已想好了一大片谎话,如何给强人捉去、如何给装在枣子箱中运去等情倒不必撒谎,跟着说众奸党如何设了灵位祭奠,为了等一个首脑人物,却暂不杀他,将他绑在一间黑房之中,他又如何在半夜里磨断手上所绑绳索,杀了看守的人,逃了出来,如何在草丛中躲避追骑,如何偷得马匹,绕道而归,说得绘声绘影,生动之至。
康熙听得津津有味,连连拍他肩头,赞道:“小桂子,真有你的。”又道:“这一番可真辛苦了。”
韦小宝道:“皇上,鳌拜这些奸党,势力也真不小。奴才逃出来时,记明了路径,咱们马上带兵去捉,好不好?”
康熙喜道:“妙极!你快去叫索额图带领三千兵马,随你去捉拿。”
韦小宝退了出来,命人去通知索额图。索额图听说小桂子给鳌拜手下人捉去,心想宫中少了个大援,正在发愁,虽说能吞没四十五万两银子,毕竟是所失者大,所得者小,突然得悉小桂子逃归,登时精神大振,忙带领人马,和韦小宝去捕拿余党。行到半路,康亲王差人将韦小宝的玉花骢赶着送来。韦小宝骑上名驹,左顾右盼,得意非凡。
到得天地会聚会之所,自然早已人影不见。索额图下令搜索,不久便在菜园中将鳌拜的首级和尸身掘了出来,又找到一块“大清少保一等超武公鳌拜大人之灵位”的灵牌、几幅吊唁鳌拜的挽联,自然都是陈近南故意留下的。
韦小宝和索额图回到北京,将灵牌、挽联等物呈上康熙,韦小宝神色间倒颇似立了一件大功。康熙奖勉几句,吩咐葬了鳌拜的尸身,命两人继续小心查察。
韦小宝嘴里连声答应,脸上忠诚勤奋,肚中暗暗好笑。
第八回 冒名顶替
海老公叹了口长气,低声道:「你当真已点燃了蜡烛?」韦小宝道:「是啊,难道你没瞧见 ?」海老公半晌不语,咳嗽几声,才道:「我明知这药不能多吃,只是咳得实在……实在……太苦,唉,虽然每次只吃一点点,但日积月累下来,毒性太重,终於……终於眼睛出了毛病。」韦小宝心中一宽。寻思:「他不知我在他酒中下了重剂,还道是服药多日,积了下来,这才发作。」只听海老公又道:「小桂子……公公平日待你怎样?」韦小宝半点也不知道海老公平日待小桂子怎样,忙道:「好得很啊。」海老公道:「唔,公公现下眼睛瞎了,这世上只有你……你一个人照顾我,你会不会离开公公,不……不理我了 ?」这几句话中说得颇有凄凉之意。
韦小宝道:「我……自然不会。」海老公道:「这话真不真啊?」
韦小宝忙道:「自然是真的。」这人说谎原有天才,惯会无中生有,颠倒是非,凭空会捏造一番言语,教人听得深信不疑。海老公如此相问,他回答得毫不犹疑,而且语气诚恳,势要海老公非大为感动不可。他又道:「公公,你没人相陪,如果我不陪你,谁来陪你?我瞧你的眼病过几天会好的,那也不用躭心。」海老公叹了口气,道:「好不了啦,好不了啦!」过了一会。问道:「那姓茅的已逃走了?」韦小宝道:「是!」海老公道:「他带来的那个小孩给你杀了?」韦小宝心中怦怦乱跳,答道:「是!他……他这尸首怎麽办?」
海老公微一沉吟,道:「咱们屋中杀了人,给人知道了,查问起来,罗唆得很。你……你去将我的药箱拿来。」韦小宝道:「是!」走进内室,不见药箱,拉开柜子的抽斗,一只只的找寻。
海老公突然怒道:「你在干什么?谁叫你开抽斗?」韦小宝吓了一跳,心道:「原来这几只抽斗是开不得的。」道:「我找药箱呢,不知放在那裏去了。」海老公怒道:「胡说八道,药箱放在那裏都不知道。」韦小宝道:「我……我杀了人,心……心裏害怕得紧。你……你公公……又瞎了眼睛,我……我完全胡涂了。」说到後来,竟是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他不知药箱的所在,只怕单是这件事便露出了马脚,说哭便哭,却也半点不难。
海老公道:「唉,这孩子,杀个人又打什麽紧了?你又不是没杀过人。药箱是在第一口箱子裏。」韦小宝道:「是了……,我……我怕得很。」却见两口箱子都用铜锁锁着,又不知钥匙在什麽地方,伸手在锁扣上一推,那锁应手而开,却原来并末锁上,暗叫:「运气真好。这锁中的古怪我倘然仍不知道,老乌龟定要大起疑心。」除下了锁,打开箱子,只见箱中放看许多说不出名目的杂物,左边有只走方郎中所用的药箱,当即取了出来。
海老公道:「挑些『化尸粉』,把尸首化了。」韦小宝道:「是。」拉出药箱的一只只小抽斗,但见抽斗中尽是形状颜色各不相同的瓷瓶,瓶上并无标签,也不知那一包是化尸粉,说道:「是那一只瓶子?」海老公道:「这孩子,怎么今天什么都胡涂了,当真是吓昏了头吗?」韦小宝道:「我……我怕得很,公公,你的眼晴……会……会好吗?」语气中对他眼病的关切之情,实热切无比。海老公似乎颇为感动,伸手轻轻摸了摸他头的,说道:「那个三角形的青色有白点瓶子便是了。这药粉极是珍贵,只要挑一点点便够了。」
韦小宝应道:「是,是!」拿起那青色白点的三角瓶子,打开瓶塞,从药箱中取了一张白纸,倒了少许药末出来,便即撒在小桂子的尸身之上。可是过了半天,并无动静。海老公道:「怎么了?」
韦小宝道:「没见什么。」海老公道:「是不是撒在他血裏的?」韦小宝道:「啊,我忘了 !」又倒了些药末,撒在尸身伤口之中。海老公道:「你今天真有些古裏古怪,连说话声音也大大不同了。」便在此时,只听得小桂子尸身的伤口中嗤嗤发声,有一些烟雾升了起来,跟着伤口中不住流出黄水,烟雾渐浓,黄水也是越流越多,眼见那尸身的伤口越烂越大。
但见尸身的肌肉遇到黄水,便即发出烟雾,慢慢的也化而为水,连衣服也是如此。韦小宝只看得桥舌不下,提起自己换下来的长衫,丢在尸身之上,又见自已脚下一对鞋子已然踢破了头,忙除下小桂子的鞋子,换在自己脚上,将破鞋投入黄水之中。约摸一个多时辰,小桂子的尸身连着衣服鞋袜,尽数化去,只剩下一滩黄水。韦小实心想:「老乌龟倘若这时昏倒,那是再好也没有了,我将他推入毒水之中,片刻间也教他化得尸骨无存。」
可是海老公不断咳嗽,不断唉声叹气,却总是不肯昏倒,眼见窗纸渐明,天已破晓,韦小宝心想:「我巳换上了这身衣服,便是堂而皇之的出去,也没人认得我,那倒不用发愁。」忽然海老公说道:「小桂子,天快亮了,是不是?」韦小宝道:「是啊。」海老公道:「你舀水把地下冲冲乾净,这气味不大好闻。」韦小宝应了,回入内室,用水瓢从水缸中舀了几瓢水,将地下黄水冲去。海老公又道:「待会吃过早饭,便和他们睹钱去。」韦小宝大是奇怪,料想这是反话。便道:「赌钱?我才不去呢?你眼睛不好,我怎能自己去玩?」
海老公怒道:「谁说是玩了?我教了你几个月,几百两银子已输掉了,为来为去,便是为了这件大事,你不听我吩咐麽?」韦小宝不明他的用意,只得含糊其辞的答道:「不……不是不听你吩咐,不过你身子不好,咳得又凶,我去干……干这件事,没人照顾你。」海老公道:「你给我办妥这件事,比什么都强。你再掷一把试试。」韦小宝道:「掷一把?掷……掷那一把?」海老公怒道:「快拿骰子来,推三阻四的。就是不肯下苦功去练,练了这许久,还是没长进。」
韦小实听说是掷骰子,精神为之一振,他在扬州,除了听说书,大多数时候便在与人掷骰子,年纪虽小,在扬州街巷之间,早巳算是一流好手,只是不知骰子放在什么地方,说道:「这一天搞得头昏脑胀,那几粒骰子也不知放在什么地方了。」海老公骂道:「不中用的东西,听见掷骰子便吓破了胆,输钱又不是输你的。那骰子不是好端端放在箱子中吗?」韦小宝道:「也不知是不是。」进内室打开箱子,翻得几翻,在一只锦缎盒子中果然见到有只小瓷碗,碗裏放着六粒骰子。他便如遇见了老朋友,忍不住欢呼一声,拿起六粒骰子,又是一声欢呼,声音中充满了喜悦之情,原来遇到的不但是老朋友,而且是最最亲密的老朋友,六粒骰手一入手,便知是灌了水银的骗局骰子。
他将瓷碗和骰子拿到海老公身边,说道:「你当真定要我去赌钱,一个人在这裏不怕寂寞么 ?」海老公道:「你少给我罗唆,限你十把之中,掷一只『天』出来。」
当时北京与扬州掷骰子睹钱的法子倒无分别,均用六粒骰子,掷成四粒相同之後,余下两粒便成一只骨牌,两粒六点是「天」,两粒一点是「地」,以此而比大小。韦小宝心想:「这骰子是灌水银的,要我十把才掷成一『天』,那太也小觑老子了。」提起一掷,叮玲玲一声响,四粒正是六点,说道:「运气倒好,一掷便掷了出来。」海老公道:「莫非我瞧不见,拿过来给我摸。」伸手到瓷碗中一摸,果然六粒骰子之中,四粒两点,两粒六点。
海老公道:「今天运气倒好,给我掷个『梅花』出来。」韦小宝提骰子,正要掷下去时,心念一动:「听他口气,小桂子这小乌龟掷骰子的本事极差,我若是掷什么有什么,不免引起老乌龟的疑心。」於是手劲一转,连掷了七八把都是不对,再掷一把之後叹了口气。海老公道:「掷成了什么?」韦小宝道:「是…是…」海老公哼了一声,伸手入碗去摸,摸到是四粒三点,一粒四点,一粒五点,是只「九点」。海老公道:「手劲差了这麽一点儿,梅花变成成了九点。不过九点也不小了,你再试试。」
韦小宝假意试了十来次,终於掷成了「梅花」。海老公摸清楚後,颇为高兴,道:「有些长进啦,去试试手气吧。今天带五十两银子去。」韦小宝适才在箱中翻寻骰子之时,已见到十来只元宝。说到赌钱,原是他平生最喜爱之事,只是他赌钱本事太精,扬州市井之间,人人知他是个小骗子,除了外来的羊牯,谁也不上他当。此刻惊魂略定,忽然能去赌钱,当真是甫出地狱,便上天堂,只是不知对手是谁,上何处去赌,若是一一询问,立时便露出出出了马脚,那可是个难题。他开箱子取了两只元宝,每只都是二十五两」正自凝思,须得想个什么法子,才能骗出海老公的话来,忽听得门外有人嗄声叫道:「小桂子,小桂子!」
韦小宝走到外堂,答应了一声,海老公低声道:「来叫你啦,这就去吧。」韦小宝欣然正要出门,猛然间肚子裏叫一声苦,不知高低:「那些赌鬼可不是瞎子,他们一眼便知我不是小桂子,那便如何是好?」只听门外那人又叫:「小桂子,你出来,有话跟你说。」韦小宝道:「来啦!」他原有应变之捷才,当即回到内室,取了一块白布,缠在头上脸上,只露出了一只眼睛与嘴巴,向海老公道:「我去啦」快步走出房门,只见门外一名卅来岁的太监,低声道:「你怎么啦 ?」
韦小宝道:「输了钱,给公公打得眼青脸肿。」那人嘻的一笑,更无怀疑,低声道:「敢不敢再去翻本?」韦小宝拉着他衣袖,走开几步,低声道:「别给公公听见。当然要翻本啦。」那人大拇指一竖,道:「好小子,有种!这就走!」韦小宝和他并肩而行,见这人头小额尖,脸色青白。走出数丈後,那人道:「温家哥儿俩,平威他们都已到了。今日你手气得好些才行。」韦小宝道:「今天再不赢,那……那可糟了!」
一路上走的都是廻廊,穿过一处处庭院花园。韦小宝心想:「他妈的,这财主真有钱,起这麽大的屋子。」眼目飞檐绘彩,栋梁雕花,他一生之中那裏见过这等富丽豪华的大屋?走了好一会,来来小花园的一间偏屋之中,穿过了两间房,那人伸手敲门,笃笃笃三下,笃笃两下,又是笃笃笃三下。那门呀的一声开了,只听得叮玲玲,叮玲玲骰子落碗之声,说不说的悦耳动听。房里已聚着五六个人,都是一般的打扮,正在聚精会神的掷骰子。只有一个二十来岁的汉子问道:「小桂子干么啦?」带他进来那人笑道:「输了钱,给海老公打啦。」那人嘿嘿一笑,口中啧啧的数声。韦小宝站在数人之後,见各人正在下注,有的一两,有的五钱,都是竹签筹码。他拿出一只元宝来,买了五十枚银子的筹码。
一人说道:「小桂子,今日偷了多少钱出来输?」韦小宝道:「什么偷不偷,输不输的?难听得紧!」他本想乌龟儿子王八蛋的乱骂一起,只是发觉自己说话的腔调和他们太也不像,骂人更易露出马脚。他打定了主意,一面少说话,一面留神学他们的说话。
只见各人正在下注,带着他进来的那汉子有些迟疑,旁边一人道:「老吴,这会儿霉庄,多押些。」老吴道:「好!」押了二两银子,说道:「小桂子,怎么样?」韦小宝心想:「最好别让人家注意自己,不要赢多,不要输多,押也不要押得大。」於是押了五钱银子。旁人谁人不来理他。
那做庄的是个肥胖汉子,这些人都叫他平大哥,韦小宝记得老吴说过赌客之中有一人叫作平威,这平大哥自是平威了。只见他拿起骰子,在乎掌中一阵抖动,喝道:「通杀!」将骰子掷入碗中。韦小宝留神他的手势,登时放心:「此人是个羊牯!」在他心中,凡是不会行骗的赌客,便是羊牯。平威掷了六把骰子,掷出一个「牛头」,那是短牌中的大点子。余人顺次一个个掷下去,有的赔了,有的吃了。老吴掷了个「八点」给吃了。韦小宝每见一人掷骰,心中便叫一声「羊牯!」他连叫了七声「羊牯」,登时大为放心。要知共赌的七人之中,若有一个「行家」在内,那麽他掷骰子的手势就须大变,免得给他知觉。这样手势一变,赢钱的把握便少了许多,而且如果这个「行家」眼光当真厉害,还是能够发觉。
轮到韦小宝掷骰之时,他拿起骰子在手中一掂,忍不住要笑将出来,原来这些人掷的本来便是一副灌铅的骰子。他怀中带着海老公的水银骰子,原拟玩到中途,便换了进去,赢了一笔钱後,又神不知鬼不觉的换将出来。掷假骰子的手法果然极为难练,而将骰子换出换入,也须眼明手快,便如变戏法之人一般,先得引开旁人的注意,例如忽然踢倒一只凳子、倒翻一碗茶之类,众人眼光都去瞧櫈瞧茶时,真假骰子便掉了包。当然,若是真正第一流的高手,不必出到踢凳翻茶的下等手法。韦小实在妓院之中,市井之间,遇到的往往是极厉害的对手,他早将换骰子的手法练到出神入化,能在手腕间藏六粒骰子,手指中抓六粒骰子,一把掷下去时,落入碗中的是腕间骰子,而手指中的六粒骰一合手便转入左掌,揣入怀中。水银和铅均极沉重,落入碗中之时,骰子一边轻一边重,能依己意指挥。只是铅乃硬物,水银却是不住流动,所以掷灌铅骰子甚易而掷水银骰子极难。须知骰子灌铅後易於为人发觉,同时你既能掷出大点,对方亦能掷出大点,但若灌的是水银,要什么点子,势须有上乘手法不可,非常人所能。至於真正的好手,则能任意投掷寻常骰子,要出几点便是几点,丝毫不爽,这种功夫万中无一,韦小宝却也未曾遇上过。
他骰子入手,知是灌铅,料想那是小桂子,以前拿来掉了包的,既然对手都是羊牯,赌来赌去都是这几个人,那也不必每次掉出掉入,以免掉包时出毛病而给人捉住,心中暗骂:「小桂子这小贼真是没用,掷铅骰子也要输钱。」忽然又想:「他既常常输钱,我也得先输後赢,免得引人疑心。」掷了几把,掷出一只么六来,自然是给吃了。
如此输一注,赢一注,拉来拉去,输了五两银子。赌了半天,各人下注渐渐大了,韦小宝仍下五钱。庄家平威将他的竹筹一推,说道:「至少一两,五钱不收。」韦小宝个性最是好胜,当即添了一根筹码。庄家掷出来是张「人」牌,一注注吃了下来。韦小宝心道:「我若是用天牌赢你,不算好汉。」一手掷下去,四粒三点,两粒一点,是张「地」牌,刚好比「人」牌大了一级。平威骂道:「他妈的,小鬼今天手气倒好。」
韦小宝心中一惊,暗道:「不对,我若是这般赢法,别人一留神,便瞧出我不是小桂子。」下一次掷时,他便输了一两。眼见各人纷纷加注,有的三两。有的四两,他便下注二两,赢了二两,下一次却输一两,赌到中午时分,已赢了二十几両,只是每一注进出甚小,谁也没加留神。老吴却将带来的三十几两银子输得精光,神情甚是懊丧,双手一摊,说道:「今儿手气不好,不赌啦!」
韦小宝赌钱时定然作弊骗人,但对赌友却极为豪爽。他平时给人辱骂殴打,无人瞧他得起,但若有人输光,他必借钱给此人,那人自然十分感激,对他另眼相看。韦小宝生平有机会充好汉,也只在借赌本於人之时。旁人就算借了不还,他也并不在乎,反正这钱也决不是他自己掏腰包的。这时跟见老吴输光了要走,当即抓起一把筹码,约有二三十両,塞在他的手裏,道:「你拿去翻本,赢了再还我!」
老吴喜出望外,这些人赌钱,从来不肯借钱与人,一来只怕借了不还,二来觉得钱从己手而出,彩头不好,本来赢的会变成输家,他见韦小宝如此慷慨,大为高兴,连连拍他肩头,道:「好兄弟,真有你的。」庄家平威气正旺,最怕人输乾了散局,对韦小宝的「义举」也是十分赞许,说道:「哈,小桂子转了性,今天不怎麽小气啦!」
再赌下去,韦小宝又赢了十几两。忽然有人说道:「开饭啦,明儿再来玩过。」众人一听到「开饭啦」三字,立即住手,忽忽将筹码换成了银子。韦小宝跟着老吴出来,心想:「不知到那裏吃饭去?」老吴将借来了二十几两银子又输得差不多了,说道:「小兄弟,只好明天还你。」韦小宝道:「自己兄弟,打什么紧?」老吴笑道:「嘿嘿,这才是好兄弟呢,你快回去,海老公等你吃饭呢。」韦小宝道:「是。」心想:「原来是回去和老乌龟一起吃饭,此刻再不逃之夭夭,更待何时?」
眼见老吴穿入一处厅堂,寻思:「这裏又是大厅,又是花园,又是走廊,不知大门在什么地方。」只好乱闯乱走,时时撞到和他一般服色之人,可不敢问人大门所在。他越走越远,心下渐渐慌了:「我不如先回到海老乌龟那裏去再说。」可是此刻连如何回到海老公处,也巳迷失了路径,所行之处,都是从来没到过的,时时见到厅上、门上悬有匾额,三四个字之中也难得认识一字,所识的多半只是「一」、「三」、「水」之类。
再走一会,连人也不大碰到了,肚中已是饿得咕咕直响。他穿过一处儿洞门,见左侧有间屋子,门儿虚掩,走过门边,闻到一阵食物香气透了出来,不由得馋涎欲滴,轻轻推门,探头一张。
只见桌上放着十来碟点心糕饼,有些点心还在直冒热气,韦小宝饥火难熬,顺手牵羊偷些东西,更是家常便饭,眼见屋内无人,便即蹑手蹑脚的走了进去,拿起一块千层糕,放入口中。只嚼得几嚼,不由得暗暗叫好,这千层糕是一层面粉夹一层蜜糖猪油,更有桂花香气,既松且甜。维扬细点本来天下闻名,妓院中欵待嫖客,点心也是做得十分考究,韦小宝往往是先嫖客之尝而尝,尽管老鸨龟奴打駡,他还是偷吃不误。但此刻所吃的这块糕,显是此妓院小的细点精致得多。他吃了一块千层糕,不听得有人走近,又去取了一只小烧卖放入口中。要知他偷食的经验极丰,一碗一碟之中,不能多取,这才不易为人发觉。吃了一只烧卖後,又去吃一块豌豆黄,将碟中糕点略加搬动,不露偷食之迹,正吃得兴起,忽听得门外靴声橐橐,有人走近,忙拿了一个肉末烧饼,见屋中空空洞洞,除了一张桌子外别无他物,只是桌子前挂着块桌帷,当下更不细思,便郎钻入了桌底。只听得靴声响到门口,那人走了进来。韦小宝从桌底下瞧出去,见那靴子不大,来人是个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当即放心,将烧饼放入口中,却也不敢咀嚼,只是用唾沬去浸湿烧饼,浸软了便可吞咽。
只听得咀嚼之声发自桌边,那男孩在取糕点而食,韦小实心想:「也是个偷食的,我大叫一声,冲将出去,这小鬼定是吓得逃定,我便可大嚼一顿了。」转念又想:「刚才我真笨,该当取过几碟点心,到花园中去大吃。这裏又不是丽春院,难道不见了东西,总是把帐算在我头上吗? 」
忽听得砰砰声响,那男孩在敲击什么东西,韦小宝好奇心起,探头一张,只见那男孩约摸十五六岁年纪,身穿短打,伸拳在击打一个皮人。这皮人却是成人大小,通身牛皮所制。那男孩一拳打在皮人胸口,随即双臂伸出,抱住了皮人之腰,将之按倒在地,所用手法,便似昨日在酒舘中所见到那些摔跤的满人一般。韦小宝哈哈一笑,从桌底钻了出来,说道:「皮人是死的,有什麽好玩?我来跟你玩。」
那男孩见他突然现身,脸上又缠了白布,微微一惊,听他说来陪自己,登时脸现喜色,道:「好,你上来!」韦小宝猱身而上,扑将过去,便去扭男孩的双臂。那男孩一侧身、右足一勾,韦小宝站立不住,立时倒了。那男孩道:「呸,你不会摔跤。」韦小宝道:「谁说不会?」一跃而起,去抱他左腿。那男孩伸手抓他後心,韦小宝身子甚是灵活,一闪之下,那男孩便抓了个空。韦小宝记得,酒舘中几名大汉的手法,突然左手出拳,击那男孩下颚,砰的一声,正好打中。
那男孩一怔,眼中露出怒色。韦小宝笑道:「呸,你不会摔跤!」那男孩一言不发,左手虚晃,韦小宝斜身一让,那男孩手肘撞在他的腰裏。韦小宝痛得蹲了下来。那男孩双手从他背後腋下穿上,十指互握,扣住了他後颈,将他上身越压越低。韦小宝右足反踢,那男孩双手一推,将韦小宝身子送出,拍的一声,教他跌了个狗吃矢。
韦小宝大怒,一个打滚,用力抱住了男孩的双腿,使劲一拖,那男孩站立不住,倒了下来。
这一倒下来,正好压在韦小宝的身上。这男孩的身材比韦小宝高木得多,他一压在上面。立即以手肘逼住韦小宝的後颈。韦小宝呼吸一窒,伸足力撑,翻了几下,终於翻到上面,反压在那男孩身上。只是他人小身轻,压不住对方,又给那男孩翻了上来,韦小宝极是滑溜,放开男孩的双腿,钻到他身後,在他屁股上用力踢了一脚。那男孩一反手,抓住他的右腿,使劲一扯,韦小窦仰面便倒。那男孩扑上去叉住他的头颈,喝道:「投不投降?」
韦小宝左足鈎转,在那男孩腰间擦了几擦,.那男孩怕痒,嘻的一笑,手上劲力便即松了,韦小宝乘机跃起,抱住他的头颈。那男孩使出摔跤手法,抓住韦小宝後领,把他重重往地下一摔。韦小宝一阵晕眩,动弹不得。那男孩哈哈大笑,说道:「服了么?」韦小宝猛地跃起,一个头锤,正中对方小腹。那男孩哼了一声,倒退几步。韦小宝冲将上去,那男孩身子一斜,伸手一钩,韦小宝倒将下来,却狠命抱住了他大腿。两人同时跌倒。一时那男孩翻在上面,一时韦小宝翻在上面,翻了十七八个滚,终於两人互相扭住,均感筋疲力尽,突然之间,两人不约而同的哈哈大笑起来,都觉这塲扭打十分好玩,慢慢放开了手。
那男孩一伸手,扯开了韦小宝脸上的白布,笑道:「包住了头干麽?」韦小宝吃了一惊,便欲伸手去夺,但想对方既已看到了自己真面目,再加遮掩也是无用,笑道:「包住了脸,免得进来偷食时给人认了出来。」那男孩站起身来,笑道:「好啊,原来你时时到这裏偷食。」韦小宝道:「时时倒也不见得。」说着也站了起来,见那男孩眉清目秀,神情轩昂,对他颇有好感。那男孩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韦小宝道:「我叫小桂子,你呢?」那男孩略一迟疑,道:「我叫……叫小玄子。你是那一个公公手下的。」韦小宝道:「我跟海老公公。」小玄子点了点头,就用韦小宝那块白布抹了抹额头汗水,拿起一块点心,大嚼起来。韦小宝不肯服输,心想你大胆偷食,我的胆子也不小於你,当即拿起一块千层糕,肆无忌惮的放入口中。小玄子笑了笑,道:「你没学过摔跤,可是手脚很灵,我居然压你不住,再打几个回合,你便输了。」韦小宝道:「那也不见得,咱们再打一会试试。」小玄子笑道:「很好!」两人又扭打起来。
小玄子会一些摔跤之技,力气又此韦小宝大得多,这一次扭打几回合,韦小宝终於给他骑在背上再也翻不了身。小玄子笑道:「投不投降?」韦小宝道:「死也不降。」小玄子哈哈一笑,跳了起来。韦小宝扑上去又欲再打。小玄子摇手笑道:「今天不打了,明天再来。但你不是我对手,再打也没用。」韦小宝摸出一锭银子,约有三两上下,说道:「明天再打,不过要赌钱,你也拿三两银子出来。」小玄子一怔,道:「好,咱们打一个彩头。明天我带银子来,中午时分,在这裏再打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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