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摔跤勇士
韦小宝道:「啊,这位沐天波老爷,原来是『英烈传』中沐英的子孙。沐王爷勇不可当,是太祖皇帝的爱将,这个我是知道的。」他曾听说书先生说「英烈传」,徐达、常遇春、胡大海、沐英这些大将的名字,他听得极熟,又道:「你何不早说?我若是早知云南沐府便是沐英沐王爷家中,对那後生便客气三分了。刘、白、方、苏,四大家将,又是什么人?」
茅十八道:「刘白方苏四家,一直是沐府的家将,祖先随着黔宁王平服云南。天波公护驾到缅甸,这四大家将的後人也都力战而死,只有年幼的子弟逃了出来。天地会陈香主送了他们四面蓝边小白旗,号令天下,凡是见到这四大家将的後人,都须一体保护。所以我见了这两批人,这等……这等客气,难道是怕了他们?要知忠良之後,人人尊敬。若是得罪了云南沐家之人,岂不为天下万人唾骂?」韦小实道:「原来如此,见到忠良之後卜自然是要客气些。」
茅十八道:「跟你相识以来,第一次听到你说一句有道理的话。」韦小宝道:「我可不知要等到几时,才听得你说一句有道理的话。沐王爷铜角渡江,火箭射象,这样的大英雄、大豪杰,谁不敬仰。」茅十八问道:「什么叫铜角渡江,火箭射象?」韦小宝哈哈一笑,道:「你只知道敬仰云南沐府,原来不短道沐王爷是多大的英姓。你可知沐王爷是太祖皇帝的什么人?」茅十八道:「沐王爷是太祖皇帝手下大将,谁不知道?」韦小宝道:「呸,大将?大将自然是大将,难道是无名小卒?哪,太祖手下,共有六王,中山王徐达、开平王常遇春,你自然知道啦,还有四王是谁?」
茅十八是草莽豪杰,於明朝开国的史实,一窍不通,徐达、常遇春的名字固然听见过,却不知他们是什么王,也不知中山、开平的王爵。韦小宝却在扬州茶坊之中,将这部「英烈传」听得滚瓜烂熟。须知其时明亡未久,人心思旧,却又下敢公然谈论反清复明之事,茶坊中证书先生讲述各朝故事,听客最爱听的便是这部铺演明朝开国、驱逐鞑子的「英烈传」。明太租开国,最艰巨之役是和陈友谅鄱阳湖大战,但听客听来兴致最高的,却是如何将蒙古鞑子赶出塞外,如何打得众鞑子落荒而逃。大家听的虽是明太祖打鞑子,心中听想这鞑子却变成了满清,汉人大胜而鞑子大败,自然志得意满。是以明朝开国诸功臣中,尤以徐达、常遇春、沐英三人最为听众所崇拜。说书先生说到三人如何杀鞑子之时,加油添酱,如火如荼,听众也便听得眉飞色舞,如醉如痴。
韦小宝见茅十八答不上来,甚是得意,说道:「还有四王,便是歧阳王李文忠,宁河王邓愈,东瓯王汤和,黔宁王沐英。汤和是明太祖皇帝的老朋友,年纪大过太祖;邓愈也是很早就结识了太祖,一直跟他打江山的。李文忠是太祖的外甥。沐王爷则是太祖的义子,本来姓朱,叫做朱英,後来立功大了,太祖叫他复姓,才叫做沐英。」茅十八道:「原来如此,那么铜角射象什么的,又是怎么一回事?」
韦小宝道:「是铜角渡江,不是铜角射象。太祖打平天下後,只有云南、贵州的梁王未曾降服。那梁王叽哩咕噜花,乃是元朝末代皇帝元顺帝的侄儿,守住了云南、贵州,不肯投降。」那梁王本名把匝剌瓦尔密,韦小宝记不住他的名字,随口胡谗,称之为叽哩咕噜花,反正茅十八也不知道,虽觉奇怪,也不敢反驳,只听韦小宝续道:「太祖皇帝龙心大怒,便点三十万军马,命沐王爷和傅友德、郭英带头前去攻打,来到云南曲靖,遇到元兵。元兵的元帅叫做达里麻,此人身高子丈,头如巴斗……」
茅十八道:「那有身高十丈之人?」韦小宝知道说溜了嘴,辩道:「鞑子自然生得比咱们汉人高大些,那达里麻身披铁甲,手执长枪,在曲靖白石江边哇啦啦一声大叫,便如半空中连打三个霹雳,只听得扑通、扑通、扑通,响声不断,水花四溅。你道是什麽事?」茅十八道:「不知道,是什么事?」韦小宝道:「原来达里麻哇哇大叫,声音传过江去,登时有十名明兵给他吓破胆子,摔下马来,掉进江中。沫王爷一见不对,心想再给他叫得几声,我军纷纷堕江,不战自溃,於是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韦小宝平时说话,出口便是粗话,「他妈的」三字片刻不离口,但讲到沐英平云南的故事来,学的是说书先生口吻,粗话固是一句也没有,偶然还来几句或通或不通的成语。他继续说道:「沐王爷眼见达里麻张开血盆大口,又要大叫,於是弯弓搭箭,飕的一箭,便向达里麻口中射去。沐王爷的箭法百步穿杨,千步穿口,这一箭呼呼风响,横过了白石江,直向达里麻的大嘴射到。那达里麻也是英雄好汉,一见这箭来得势道好凶,急忙低头,避了开去。只听得後军齐声呐喊:『不好了!』达里麻同头一看,只见十名将军胸口都穿了个洞,鲜血狂喷,却原来沐王爷这一箭连穿十名将军胸口射出,背後出来,又射入了第二名将军胸口,一共穿了十人。」
茅十八摇头道:「那有此事?沐王爷就算天生神力,一箭也穿不了十人。」韦小宝道:「沐王爷是天上星宿下凡,玉皇大帝派他来保太祖皇帝驾的,岂同凡人?这一箭一穿十,有个名堂叫做『穿云箭』。」茅十八将信将疑,问道:「後来怎样?」韦小宝道:「达里麻一见大怒,心想你会射箭,难道我就不会?提起硬弓,也是一箭向沐王爷射将过来。沐王爷叫声:『来得好!』左手两根手指伸出,轻轻将箭挟住。正在此时,天空一群大雁飞过,啼声嘹亮,沐王爷心生一计,叫道:「我穿第三只雁儿的左眼!」飕的一箭,向那雁儿射去。达里麻心想:「你要射第三只雁儿,已是不易,怎地还分左眼右眼?」抬头看去。便在此时沐王爷连珠箭发,三箭一齐向达里麻射到。」
茅十八拍腿叫道:「妙极!这是声东击西的法子。」韦小宝道:「也算达里麻命不该绝,第一箭正中他的左眼,仰後便倒,第二箭、第三箭又接连射死了元兵八名大将。那些鞑子身上多毛,当时明军叫他们毛兵毛将。沐王爷连接三箭,射死了毛军一十八员大将,这叫做『沐王爷隔江大战,三箭射死毛十八!』」
茅十八一怔,道:「什麽?」韦小宝道:「沐王爷隔江射死毛十八?」说到这裏—忍不住格格笑了出来。茅十八这才明白,他果然是绕着弯儿在骂自己,骂道:「他妈的,胡说八道!沐王爷隔江大战,三箭射死韦小宝!」韦小宝笑道:「那时我还没生,沐王爷又怎射得死我?」茅十八道:「你休得乱说,达里麻左眼中箭,却又如何?」韦小宝道:「元兵见元帅中箭,倒下马来,登时大乱。沐王爷正要挥军渡江,忽然听得隔江响号,元兵已有援兵开到,对岸乱箭齐发,只遮得天都黑了。沐王爷又生一计,派了手下四员大将,悄悄领兵到下游渡江,绕到元兵阵後,大吹铜角。」茅十八道:「这四员大将,想必便是刘白方苏四人了?」韦小宝也不知是与不是,却不愿被茅十八猜中,说道:「不对,那四员大将,乃是周吴陈王。刘白方苏四将,随在沐王爷身边。」茅十八点头道:「原来如此。」
韦小宝道:「沐王爷传下号令,叫刘白方苏四将手下兵士,齐声呐喊,同时将小舟木筏推下江中,派出一千明兵,假作渡江之状。元兵眼见明兵要渡过江来,更是没命的放箭。沐王爷当即收兵,过不到半个时辰,又派兵渡江,元兵又再放箭。白石江中,也不知石射死了多少鱼龟虾蟹。」
茅十八道:「这个我又不信了,射死鱼儿,那也罢了。虾儿极细,螃蟹甲鱼,身上有甲,又怎射得它死?」韦小宝道:「你若不信,那就到前面镇上买一只甲鱼,买一只螃蟹,再买一只虾儿,用绳穿了,挂将起来,再放箭射过去,且看射得死呢还是射不死。」茅十八心想:「咱们赶路要紧,那有这等闲功夫去胡闹。」他听得入神,生怕韦小宝放刁不说,便道:「好,你说射得死便射得死,後来怎样?」韦小宝道:「後来沐王爷手下的兵士,从白石江中拾起十八只身上有毛射死了的老甲鱼,煮来吃了,便没事了。」
茅十八笑骂:「小鬼头,偏爱绕着弯儿骂人。我说沐王怎生渡江信。」韦小宝道:「沐王爷一见鞑子兵放箭,便命擂鼓呐喊,作势渡江,如此多次,却并不真的渡江。只听得鞑子兵阵後铜角之声大作,知道周吴陈王四将已从下游渡江,绕到千子兵阵後,这才下令杀将过去。众兵将竖起盾牌,挡在身前,撑动小船筏子,渡江进攻。鞑子兵放了大半天箭,弩箭已放了十之八九,听得阵後敌人杀来,主将又中箭重伤,不由得军心大乱。沐王爷一马当先,冲将过去,鞑子兵东奔西逃,乱成一团。沐王爷眼见鞑子兵阵中有一人横卧马上,许多鞑子兵前後保护,知道必是达里麻,当即拍马追去,喝道:「鞑子达里麻,还不下马投降?」达里麻道:「我………我不是达里麻!」沐王爷见他左眼之中,挥着一根羽箭,箭梢有个金字,正是一个『沐』字,却不是自己的羽箭是什麽?那裏还肯客气,轻伸猿臂,一把抓将过来,往地下一掷,喝道:「绑起来!」早有刘白方苏四将过来,揪住达里麻,绑得结结实实。这一仗鞑子兵大败,溺死在白石江中的不计其数。白石江中的王八,吃了不少长毛鞑子的尸首,从此身上有毛,这种王八叫做毛王八,那是别处没有的。茅十八觉得他又在骂自己了,□了一声,却也不敢确定,或许白石江中真有毛王八亦未可知。韦小宝道:「沐王爷在曲靖大获全胜,当即进兵梁王的京城。来到城外,只见城中无声无息。
沐王爷下令擂鼓讨战,中见城头挑起一块木牌,中写着『免战』二字。」茅十八道:「原来梁王知道打不过,挂起免战牌。」韦小宝道:「沐王爷仁慈为怀,心想这梁王高挂免战牌,多半是要投降,我若下令攻城,城破之後,百姓死伤必多,不如免战三日,让他投降,免得杀伤百姓。」茅十八一拍大腿,大声道:「是啊,沐王爷一家永镇云南,与明朝同始同终,便由於沐王爷爱护百姓,一片仁心,所以上天保佑。」
韦小宝道:「当晚沐王爷在军营之中,挑灯夜看春秋。」茅十八道:「关王爷才看春秋,难道沐王爷也看春秋吗?」韦小宝道:「大家都是王爷,自然都看春秋,不看春秋,难道还要看夏冬吗?那夏冬是张飞看的书,莽张飞有勇无谋。沐王爷是天上武曲星转世;和关王爷一般,只看春秋,不看夏冬。」茅十八也不知道春秋和夏冬是什麽东西,点首称是。韦小宝道:「沐王爷看了一会,忽然要小便,站起身来,拿起太祖皇帝所赐的金夜壶,正要小便,忽听得城中传来几声大吼,声音极响,既不是虎啸,亦不是马嘶。沐王爷一听,暗叫不好………」
茅十八道:「那是什么叫声?」韦小宝道:「你倒猜猜看。」茅十八道:「定是又有几个鞑子,好像达里麻一般,在城中大声吼叫。」韦小宝摇头道:「不是,沐王爷一听之下,登时也不小便了,将金夜壶恭恭敬敬的往桌上一放………」茅十八道:「怎地将便壶放在桌上?」韦小宝道:「这是太祖皇帝御赐的便壶,你道是寻常便壶吗?所以沐王爷放的时候,定要恭恭敬敬。他放下便壶,立郎击鼓升帐,召集众将宫,取过一枝金批令箭,说道:『刘将官听着,命你带领三千士兵,连夜去捕捉田鼠,捕多者有赏,捉不到者军法从事。』刘将官道:「『得令!』接了令箭,便去捉捉田鼠。」
茅十八大奇,问道:「捕捉田鼠又干什么?」韦小宝道:「沐王爷用兵如神,军机岂可泄漏 ?元帅有令,照办就是。接令的将军若是多问一句,沐王爷一怒之下,立刻推出帐外斩首。你若是做沐王爷手下的将官,老是这样问长问短,便有十八颗脑袋瓜子,他妈的也都给沐王爷教砍了。」茅十八道:「我倘若做了将官,自然不问。你又不是沐王爷,难道就问不得吗?」韦小宝摇手道:「问不得,问不得。沐王爷取过第二枝令前,叫白将官听令,说道:『命你带领二万官兵,在五里之外掘下一条长坑,长一里,宽二丈,深三丈,漏夜赶掘,不得有误。」白将宫领命而去。沐王爷随即下令退兵,拔营而去,退到离城六里扎营。」
茅十八愈听愈奇,道:「那当真奇怪,我可半点也猜不到。」韦小宝道:「哼!沐王爷用兵之法倘若给你猜得到,沐王爷变成茅十八,茅十八变成沐王爷了。次日清晨,刘白二将回报,田鼠已捉到一万余只,长坑也已掘成。沐王爷说道:「很好!」命探子到城边探看动静,午时时分,忽听得城中金鼓雷鸣,齐声呐喊,探子飞马回报:「启禀元帅,大事不好!」沐王爷一拍桌子,喝道:『他妈的,何事惊慌?』探子说道:『启禀元帅,鞑子大开北门,城中涌出几百只长鼻子牛妖,正向我军冲锋而来!』沐王爷哈哈大笑,说道:『你这探子太混蛋,大象不识,叫什麽长鼻子牛妖!再探。』探子得令而去。沐王爷摆开阵仗,远远望去,但见尘头大起,几百只大象头上缚了尖刀,狂奔而来,象尾上都是火光。却原来云南地近缅甸,那梁王向缅甸买了几百只大象,摆下了一个火象阵,用松枝缚在大象尾上,点着了火。大象受惊,便向明军冲来。大象皮坚肉厚,弩箭难伤,明军若是一乱,鞑子兵便可跟在象後,掩杀过来。明军都是北人,从未见过大象,一见之下,不由得心头发慌。」茅十八道:「这火象阵果然厉害。」
韦小宝道:「沐王爷不动声色,只是微微冷笑,待得大象冲到十丈外,喝道:『放田鼠!』那一万多只田鼠放了出来,霎时之间,满地都是老鼠,东奔西窜。大象不怕狮熊虎豹,最怕的却是老鼠。要知道那老鼠若是钻入了大象的耳朵之中,吃它脑髓,大象半点奈何不得。众大象一见老鼠,吓得魂飞天外,掉头便逃,冲入鞑子兵阵中,只踏得鞑子将官兵卒头破手断。有些大象继续冲将过来,一一掉入陷坑之中。沐王爷叫道:『放火箭!』他老人家一声号令,只见天空中千朵万朵火花,好看煞人。」
茅十八道:「怎么箭上会发火?」韦小宝笑道:「你道火箭是有火的箭麽?错了!火箭便是烟花炮仗,那时明军之中,有放炮放铳用的硝磺火药,沐王爷早一晚已下令,命军士用火药做成烟火炮仗,射出去时,火花满天,砰砰嘭嘭的响成一片。那些大象更加怕了,没命价的奔跑,鞑子的阵势被大象冲得个稀巴烂,希里呼卢,一塌胡涂。沐王爷下令擂鼓进攻,众兵将大声呐喊,跟着大象冲进城去。梁王带了妃子正在城头喝酒,等候明军大败的消息,却见几百头大象冲过来。梁王大叫:「咕噜阿布吐,呜里呜!咕噜阿布吐,呜里呜!』」
茅十八奇道:「他呜里呜的,叫些什麽?」韦小宝道:「他是鞑子,叫的自然是鞑子话了,他是说:『啊哟,不好,大象起义了!』拖了妃子。走下城头,看见一口井,便跳将下去,想要目杀。不料那梁王太过肥胖,肚子极大,跳下了一半,肚子塞在井口,上不上,下不下,大叫:『啊哟不好了!孤王半天吊!』」茅十八道:「怎么他这次不叫鞑子话了?」韦小宝道:「他叫的还是鞑子话,反正你不懂,我便改成了咱们的话。沐王爷一马当先,冲进城来,看见一个老鞑子身穿龙袍,头戴皇冠,知道必是梁王,见他一个大肚皮塞在井口,不由得哈哈大笑,抓住他头发,一把提了起来,只闻得其臭扑鼻,却原来梁王慌得很了,屎尿直流!」茅十八哈哈大笑,说道:「小兄弟,你说的故事当真好听。原来沐王爷平云南,全仗智勇双全。」韦小宝道:「那还用说麽?沐王爷打仗用老鼠咱们打仗用石灰,那是半斤八两,有可不何?」茅十八摇头道:「不对,常言道兵不厌诈,用计策是可以的。咱们一刀一枪,行走江湖,却得光明磊落,打仗和打架,全然不同。」韦小宝道:「我看也差不多。」
两人一路上谈谈说说,倒也颇不寂寞。茅十八将江湖上的种种规矩禁忌,一件件说给韦小宝听,最後说道:「你不会武功,人家知道你不是会家子,就不会辣手对付,千万不可冒充,反而吃亏。」韦小宝道:「我『小白龙』韦小宝只会水底功夫,伏在水底,生吃鱼虾,这陆上功夫嘛,却不怎麽考究。」茅十八又是哈哈大笑。此後迎面每有车马过来,他便细心察看,却不见沐家的人南下,一路行来,茅十八的腿也渐渐好了。
不一日到了北京,茅十八叫韦小宝一齐小心,这京城之地,公差耳目众多,不可露出了破绽。韦小宝道:「我有什么破绽?你自己小心别露出破绽才是。」
两人来到西城一家小酒店中,茅十八要了酒菜,正饮之间,忽见酒店外走进两个人来,一老一小。那老的约六十余岁,小的只有十一二岁,两人穿的服色都甚古怪,韦小宝不知他们是何等样人,茅十八却知他们是皇宫中的太监,那老太监面色蜡黄,弓腰曲背,不往咳嗽,似是身患重病。小太监扶住了他,慢慢走到桌旁坐下。老太监尖声尖气的道:「拿酒来!」店中酒保对宫中人物十分害怕,诺诺连声,忙取过酒来。老太监从身边摸出一个纸包,打了开来,嗅了一嗅,小心翼翼的用小指甲挑了少许,溶在酒裏,慢慢喝下。过得片刻,突然全身痉挛,抖个不住。那酒保慌了,忙问:「怎么?怎么?」
那小太监喝道:「走开些。在这裏罗裏罗唆的干什么?」那酒保哈腰陪笑,连声诺诺,走了开去,却不住的打量二人。老太监双手扶桌,牙关格格相击,越抖越是厉害,再过得片刻,连桌子也不住摇晃起来,—桌上杯筷一件件掉在地下。小太监心中慌了,道:「公公,再服一剂,好不好?」伸手到他怀中摸出了药包,正要打开。太监尖声叫道:「别………别…………别动!」脸上神色甚是紧迫,小太监握着药包,不敢打开。只听得脚步声响,走进七名大汉来。
这些大汉都是光着上身,穿了牛皮裤子,辫子盘在头预,全身油腻不堪,晶光发亮,显是用油脂自顶至腿都涂满了。七个人个个肌肉虬结,胸口生着毵毵黑毛,伸出手来,无不掌巨指粗。七人分坐两张桌子,大声叫嚷:「快拿酒来,牛肉肥鷄,越快越好!」酒保应道:「是!是!」摆上杯筷,问道:「客官,吃什么菜?」一名大汉怒道:「你是聋子吗?」另一名大汉突然一伸手,抓住了酒保後腰,转臂一挺,将酒保举了起来。酒保手足乱舞,吓得哇哇大叫。七名大汉哈哈大笑。那大汉一甩手,将酒保摔了到店外,砰的一声,掉在地下。洒保大叫:「啊哟,我的妈啊!」众大汉又是齐声大笑。茅十八低声道:「这是学摔跤的。他们抓起了人,一定要远远摔出,免得对手落在身边,立即反攻。」韦小宝道:「你会不会摔跤?」茅十八道:「我没学过。这种硬功夫当真遇上了武功好手,便没多大用处。」韦小宝道:「那么你打得过他们了?」茅十八微笑道:「眼这种莽夫有什么好打。」韦小宝道:「你一个打他们七个,一定要输。」茅十八道:「他们不是我对手。」
韦小宝突然大声道:「喂,大个儿们,我这个朋友说,他一个人能打你们七个。」茅十八忙喝:「别惹事生非。」那知道韦小宝最爱的就是惹事生非,眼见郡七名大汉无缘无故的将酒保摔得死去活来,心中有气,听茅十八说一人能打赢他们七个,便从中挑拨,好叫茅十八教训教训他们。
七名大汉一齐向茅韦二人瞧来,一人道:「小娃娃,你说什么?」韦小宝道:「我这位朋友说,你们欺侮酒保,不算英雄奸汉,有种的就跟他斗斗。」一名大汉怒目圆睁,对着茅十八道:「王八蛋,是你说的吗?」
茅十八知道这七人都是学摔跤的满洲人,本来不想闹事,但他一见满洲人便心中有气,又听他开口骂人,提起酒壶,劈面便飞了出去、那大汉伸手一格,岂知茅十八在这一掷之中使上了内劲,酒壶上的力道奇劲,喀喇一声,酒壶撞在他手臂之上,那大汉手臂险险打断,「啊哟」一声,叫了出来。另一名大汉扑将过来,茅十八飞起一脚,向他踢去。满洲人摔跤,极少用腿,这一腿闪避不了,正中小腹,将他一个庞大的身子踢得直飞出去。
其余五名大汉「混帐王八蛋」的乱骂,一齐扑来。茅十八身形灵便,使开擒拿手法,肘撞掌劈,顷刻间打倒了四个,另一个斜身以肩头受了茅十八一掌,一伸手抓住他的後腰,举将起来,随即将他的身子倒转,要将他头顶往阶石上捣去,捣得他脑浆进裂。茅十八双腿连环,噗噗两声,都踢在他胸口。那大汉口一张,鲜血狂喷。
茅十八顺着那大汉仰面跌倒之势,双足踹在他胸口,双掌一招「回风拂柳」,斜劈下去,正中第一名被酒壶掷中的大汉右臂,喀喇一声响,那大汉右手折断,爬在桌上。茅十八一手拉住韦小宝,道:「小鬼头,就是会闯祸,快走!」两人发足便往酒店门口奔去。
只跨出两步,却见那老太监弯着腰,正站在门口,茅十八伸手往他右臂轻轻一推,要想把他推开。不料手掌刚和他肩头相触,只觉得全身一震,不由自主的一个踉跄,向旁跌出数步,右腰撞在桌上,那张桌登时倒坍,这一退之势,连韦小宝也摔了出去,咕咯一声,恰好跌入一只大水缸中。韦小宝猛拿桩子,这才站住,只觉得全身发滚,便如火烧一般。他心下大骇,看那老太监,只见他弓腰曲背,不住咳嗽,於适才之事,浑若不知。
茅十八知道今日遇上了高人,对方多半身怀邪术,否则武功纵比自己为高,也决不致高到这个地步,竟会将自己轻轻一推之力,化为偌大力道。武功中原有「借力反打」之术,「四面拨千斤」之法,但都是对方有多大力量打来,便有多大力量反击出去,决无将小力化为大力之理!他是个粗中有细之人,既摸不清对方来头,一转身,从水缸中将一个湿淋淋的韦小宝提将起来,便向後堂奔去。
只奔出三步,只听得一声咳嗽,那太监又站在面前。茅十八大骇,足底使劲,上身向前一扑,似是向对方扑击,身子却已向後翻出。这一下功夫实是武功中的上乘手段,似前实後,手中又提着一个小孩,翻得如此轻巧迅捷,大是不易。他双足尚未落地,忽觉背心上有般轻柔的力量撞到,急忙左手反手一掌击出,却已迟了,身子向前扑出,摔在两名大汉的身上。这一交摔得极重,幸好那两名大汉又肥又壮,做了厚厚的肉垫子,才没受伤。那两名大汉都是腿骨折断,站不起来,手臂却是无恙,当即施展摔跤中的手法,将他牢牢擒住。茅十八欲待抗拒,手脚上竟是半点力道也使不出来,原来背心穴道已被人封住。
他背脊朝天,看不见身後情景,但听得那老太监不住咳嗽,有气无力的在责备小太监:「你又要给我服药,那不是存心害死我吗?这药只要多服得半分,便要了我的老命,咳…咳…咳…唉,你这孩子,真是胡闹。」小太监道:「孩儿实在不知道,以後不敢了。」老太监道:「还有以後?唉,也不知道活得几天,咳…咳…咳…」小太监道:「公公,这家伙是什么来头?只怕是个反贼。」老太监道:「你们这些人,是那裏的布库?」一名大汉道:「回公公的话,小人是郑王爷府裏的,今天若不是公公出手,擒住了这反贼,咱们的脸可丢得大了。」老太监哼了一声,道:「那………那也是机缘凑巧。」原来满洲人喜爱摔跤,亲王贝勒府中多养摔跤的勇士,称为布库」,这些大汉便是郑王府中的布库。老太监道:「你们也不必惊动旁人,就将这汉子和那孩子,都送到大内尚膳监来,说是海老公要的人。」几名大汉忙应道:「是,是!」老太监道:「还不去叫轿子?你瞧我这等模样,还走得动吗?」小太监答应一声。飞奔出去。老太监伏在桌上,不停的咳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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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可知今日怜才意 即是当时种树心
海老公问起今日做了什么事,韦小宝说了到鳌拜家中抄家,至于吞没珍宝、金银、匕首等事,自然绝口不提,最后道:“太后命我到鳌拜家里拿两部《四十二章经》……”海老公突然站起,问道:“鳌拜家有两部《四十二章经》?”韦小宝道:“是啊。是太后和皇上吩咐去取的,否则的话,我拿来给了你,别人也未必知道。”
海老公脸色阴沉,哼了一声,冷冷的道:“落入了太后手里啦,很好,很好!”
待会厨房中送了饭来,海老公只吃了小半碗便不吃了,翻着一双无神的白眼,仰起了头只是想心事。
韦小宝吃完饭,心想我先睡一会,到三更时分再去和那小宫女说话玩儿,见海老公呆呆的坐着不动,便和衣上床而睡。
他迷迷糊糊的睡了一会,悄悄起身,把那盒蜜饯糕饼揣在怀里,生怕惊醒海老公,慢慢一步步的蹑足而出,走到门边,轻轻拔开了门闩,再轻轻打开了一扇门,突然听得海老公问道:“小桂子,你去哪里?”
韦小宝一惊,说道:“我……我小便去。”海老公道:“干么不在屋里小便?”韦小宝道:“我睡不着,到花园里走走。”生怕海老公阻拦,也不多说,拔步往外便走,左足刚踏出一步,只觉后领一紧,已给海老公抓住,提了回来。韦小宝“啊”的一声,尖叫了出来,当下便有个念头:“糟糕,糟糕,老乌龟知道我要去见那小宫女,不许我去。”念头还未转完,已给海老公摔在床上。韦小宝笑道:“公公,你试我武功么?好几天没教我功夫了,这一抓是什么招式?”
海老公哼了一声,道:“这叫做‘瓮中抓鳖’,手到擒来。鳖便是甲鱼,捉你这只小甲鱼。”韦小宝心道:“老甲鱼捉小甲鱼!”可是毕竟不敢说出口,眼珠骨溜溜的乱转,寻思脱身之计。
海老公坐在他床沿上,轻轻的道:“你胆大心细,聪明伶俐,学武虽然不肯踏实,但如果由我来好好琢磨琢磨,也可以算得是可造之材,可惜啊可惜。”韦小宝问道:“公公,可惜什么?”海老公不答,只叹了口气,过了半晌,说道:“你的京片子学得也差不多了。几个月之前,倘若就会说这样的话,不带丝毫扬州腔调,倒也不容易发觉。”
韦小宝大吃一惊,霎时之间全身寒毛直竖,忍不住身子发抖,牙关轻轻相击,强笑道:“公公,你……你今儿晚上的说话,真是……嘻嘻……真是奇怪。”
海老公又叹了口气,问道:“孩子,你今年几岁啦?”韦小宝听他语气甚和,惊惧之情渐减,道:“我……我是十四岁罢。”海老公道:“十三岁就十三岁,十四岁就十四岁,为什么是‘十四岁罢?’”韦小宝道:“我妈妈也记不大清楚,我自己可不知道。”这一句倒是真话,他妈妈胡里胡涂,小宝到底几岁,向来说不大准。
海老公点了点头,咳嗽了几声,道:“前几年练功夫,练得走了火,惹上了这咳嗽的毛病,越咳越厉害,近年来自己知道是不大成的了。”韦小宝道:“我……我觉得你近来……
近来咳得好了些。”海老公摇头道:“好什么?一点也没好。我胸口痛得好厉害,你又怎知道?”韦小宝道:“现下怎样?要不要我拿些药给你吃?”海老公叹道:“眼睛瞧不见,药是不能乱服的了。”韦小宝大气也不敢透,不知他说这些话是什么用意。
海老公又道:“你机缘挺好,巴结上了皇上,本来嘛,也可以有一番大大的作为。你没净身,我给你净了也不打紧,只不过,唉,迟了,迟了。”
韦小宝不懂“净身”是什么意思,只觉他今晚话说的语气说不出的古怪,轻声道:“公公,很晚了,你这就睡罢。”海老公道:“睡罢,睡罢!唉,睡觉的时候以后可多着呢,朝也睡,晚也睡,睡着了永远不醒。孩子,一个人老是睡觉,不用起身,不会心口痛,不会咳嗽得难过,那不是挺美么?”韦小宝吓得不敢作声。
海老公道:“孩子,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这平平淡淡一句问话,韦小宝却难以回答。他可不知那死了的小桂子家中有些什么人,胡乱回答,多半立时便露出马脚,但又不能不答,只盼海老公本来不知小桂子家中底细,才这样问,便道:“我家里只有个老娘,其余的人,这些年来,唉,那也不用提了。”话中拖上这样个尾巴,倘若小桂子还有父兄姊弟,就不妨用“那也不用提了”这六字来推搪。海老公道:“只有个老娘,你们福建话,叫娘是叫什么的?”
韦小宝又是一惊:“什么福建话?莫非小桂子是福建人?
他说我以前的说话中有扬州腔调,恐怕……恐怕……那么他眼睛给我弄瞎这回事,他知不知道?”刹那之间,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含含糊糊的道:“这个……这个……你问这个干么?”
海老公又叹了口气,说道:“你年纪小小,就这样坏,嘿,到底是像你爹呢,还是像你妈?”韦小宝嘻嘻一笑,说道:“我是谁也不像。好是不大好,坏也不算挺坏。”海老公咳了几声,道:“我是成年之后,才净身做太监的……”韦小宝暗暗叫苦:“原来做太监要净身,那就是割去小便的东西。他说知道我没净身,要是来给我净身,那可乖乖龙的东……”只听海老公续道:“我本来有个儿子,只可惜在八岁那年就死了。倘若活到今日,我的孙儿也该有你这般大了。那个姓茅的茅十八,不是你爹爹罢?”
韦小宝颤声道:“不……不是!辣块妈妈的,当……当然不是。”心中一急,扬州话冲口而出。
海老公道:“我也想不是的。倘若你是我儿子,失陷在皇宫之中,就算有天大危险,我也会来救你出去。”韦小宝苦笑道:“就可惜我没你这个好爹爹。”
海老公道:“我教过你两套武功,第一套‘大擒拿手’,第二套‘大慈大悲千叶手’,这两套功夫,我都没教全,你自然也没学会,只学了这么一成半成,嘿嘿,嘿嘿。”韦小宝道:“是啊,你老人家最好将这两套功夫教得我学全了。你这样天下第一的武功,总算有个人传了下来,给你老人家扬名,那才成话。”
海老公摇头道:“‘天下第一’四个字,哪里敢当?世上武功高强的,可不知有多少。我这两套功夫,你这一生一世也来不及学得全了。”他顿了一顿,说道:“你吸一口气,摸到左边小腹,离开肚脐眼三寸之处,用力掀一掀,且看怎样?”韦小宝依言摸到他所说之处,用力一掀,登时痛澈心肺,不由得“啊”的一声,大叫出来,霎时间满头大汗,不住喘气。近半个多月来,左边小腹偶然也隐隐作痛,只道吃坏了肚子,何况只痛得片刻,便即止歇,从来没放在心上,不料对准了一点用力掀落,竟会痛得这等厉害。
海老公阴恻恻的道:“很有趣罢?”韦小宝肚中大骂:“死老乌龟,臭老乌龟!”说道:“有一点点痛,也没什么有趣。”
海老公道:“你每天早上去赌钱,又去跟皇上练武,你还没回来,饭菜就送来了。我觉得这汤可不够鲜,每天从药箱之中,取了一瓶药出来,给你在汤里加上些料。只加这么一点儿,加得多了,毒性太重,对你身子不大妥当。你这人是很细心的,可是我从来不喝汤,你一点也不疑心吗?”韦小宝毛骨悚然,道:“我……我以为你不爱喝汤。你……你又说喝了汤,会……会……咳……咳嗽……”海老公道:“我本来很爱喝汤的,不过汤里有了毒药,虽然份量极轻,可是天天喝下去,时日久了,总有点危险,是不是?”
韦小宝愤然道:“是极,是极!公公,你当真厉害。”海老公叹了口气,道:“也不见得。本来我想让你再服三个月毒药,这才放你出宫,那时你就慢慢肚痛了。先是每天痛半个时辰,痛得也不很凶,以后越痛越厉害,痛的时刻也越来越长,大概到一年以后,那便日夜不停的大痛,要痛到你将自己脑袋到墙上去狠狠的撞,痛得将自己手上、腿上的肉,一块块咬下来。”说到这里,叹道:“可惜我身子越来越不成了,恐怕不能再等。你身上中的毒,旁人没解药,我终究是有的。小娃娃,你到底是受了谁的指使,想这计策来弄瞎我眼睛?你老实说了出来,我立刻给你解药。”韦小宝年纪虽小,也知道就算自己说了指使之人出来,他也决不能饶了自己性命,何况根本就无人指使,说道:“指使之人自然有的,说出来只怕吓你一大跳。原来你早知道我不是小桂子,想了这个法子来折磨我,哈哈,哈哈,你这可上了我的大当啦!哈哈,哈哈!”纵声大笑,身子跟着乱动,右腿一曲,右手已抓住了匕首柄,极慢极慢的从剑鞘中拔出,不发出丝毫声息,就算有了些微声,也教笑声给遮掩住了。
海老公道:“我上了你什么大当啦?”
韦小宝胡说八道,原是要教他分心,心想索性再胡说八道一番,说道:“汤里有毒药,第一天我就尝了出来。我跟小玄子商量,他说你在下毒害我……”海老公一惊,道:“皇上早知道了?”
韦小宝道:“怎么会不知道?只不过那时我可还不知他是皇上,小玄子叫我不动声色,留神提防,喝汤之时只喝入口中,随后都吐在碗里,反正你又瞧不见。”一面说,一面将匕首半寸半寸的提起,剑尖缓缓对准了海老公心口,心想若不是一下子便将他刺死,纵然刺中了,他一掌击下来,自己还是没命。
海老公将信将疑,冷笑道:“你如没喝汤,干么一按左边肚子,又会痛得这么厉害?”
韦小宝叹道:“想是我虽将汤吐了出来,差着没漱口,毒药还是吃进了肚里。”说着又将匕首移近数寸。只听海老公道:“那也很好啊。反正这毒药是解不了的,你中毒浅些,发作得慢些,吃的苦头只有更大。”韦小宝哈哈大笑,长笑声中,全身力道集于右臂,猛力戳出,直指海老公心口,只待一刀刺入,便即滚向床角,从床脚边窜出逃走。海老公陡觉一阵寒气扑面,微感诧异,只知对方已然动手,更不及多想他是如何出手,左手挥出,便往戳来的兵刃上格去,右掌随出,砰的一声,将韦小宝打得飞身而起,撞破窗格,直摔入窗外的花园,跟着只觉左手剧痛,四根手指已被匕首切断。
若不是韦小宝匕首上寒气太盛,他事先没有警兆,这一下非戳中心口不可。但如是寻常刀剑,二人功力相差太远,虽然戳中心口,也不过皮肉之伤,他内劲到处,掌缘如铁,击在刀剑之上,震飞刀剑,也不会伤到自己手掌。但这匕首实在太过锋锐,海老公苦练数十年的内劲,竟然不能将之震飞脱手,反而无声息的切断了四根手指。可是他右手一掌结结实实的打在韦小宝胸口,这一掌开碑裂石,非同小可,料得定韦小宝早已五脏俱碎,人在飞出窗外之前便已死了。他冷笑一声,自言自语:“死得这般容易,可便宜了这小鬼。”定一定神,到药箱中取出金创药敷上伤口,撕下床单,包扎了左掌,喃喃的道:“这小鬼用的是什么兵刃,怎地如此厉害?”强忍手上剧痛,跃出窗去,伸手往韦小宝跌落处摸去,要找那柄自己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宝刀利刃。哪知摸索良久,竟什么也没摸到。
他于眼睛未瞎之时,窗外的花园早看得熟了,何处有花,何处有石,无不了然于胸。明明听得韦小宝是落在一株芍药花旁,这小鬼手中的宝剑或许已震得远远飞出,可是他的尸体怎会突然不见?
韦小宝中了这掌,当时气为之窒,胸口剧痛,四肢百骸似乎都已寸寸碎裂,一摔下地,险些便即晕去。他知此刻生死系于一线,既然没能将海老公刺死,老乌龟定会出来追击,当即奋力爬起,只走得两步,脚下一软,又即摔倒,骨碌碌的从一道斜坡上直滚下去。
海老公倘若手指没给割断,韦小宝滚下斜坡之声自然逃不过他耳朵,只是他重伤之余,心烦意乱,加之做梦也想不到这小鬼中了自己这一掌竟会不死,虽然听到声音,却全没想到其中缘由。
这条斜坡好长,韦小宝直滚出十余丈,这才停住。他挣扎着站起,慢慢走远,周身筋骨痛楚不堪,幸好匕首还是握在手中,暗自庆幸:“刚才老乌龟将我打出窗外,我居然没将匕首插入自己身体,当真运气好极。”
将匕首插入靴筒,心想:“西洋镜已经拆穿,老乌龟既知我是冒牌货,宫中是不能再住了。只可惜四十五万两银子变成了一场空欢喜。他奶奶的,一个人哪有这样好运气,横财一发便是四十五万两?总而言之,老子有过四十五万两银子的身家,只不过老子手段阔绰,一晚之间就花了个精光。你说够厉害了罢?”肚里吹牛,不禁得意起来。又想:“那小宫女还巴巴的在等我,反正三更半夜也不能出宫,我这就瞧瞧她去,啊哟……”一摸怀中那只纸盒,早已压得一塌胡涂,心道:“我还是拿去给她看看,免她等得心焦。就说我摔了一交,将蜜饯糖果压得稀烂,变成了一堆牛粪,不过这堆牛粪又甜又香,滋味挺美。哈哈,辣块妈妈,又甜又香的牛粪你吃过没有?老子就吃过。”
他想想觉得好玩,加快脚步,步向太后所住的慈宁宫,只走快几步,胸口随即剧痛,只得又放慢了步子。
来到慈宁宫外,见宫门紧闭,心想:“糟糕,可没想到这门会关着,那怎么进去?”
正没做理会处,宫门忽然无声无息的推了开来,一个小姑娘的头探出来,月光下看得分明,正是蕊初。只见她微笑着招手,韦小宝大喜,轻轻闪身过门。蕊初又将门掩上了,在他耳畔低声道:“我怕你进不来,已在这里等了许久。”韦小宝也低声道:“我来迟啦。我在路上绊到了一只又臭又硬的老乌龟,摔了一交。”蕊初道:“花园里有大海龟吗?我倒没见过。你……你可摔痛了没有?”韦小宝一鼓作气的走来,身上的疼痛倒也可以耐得,给蕊初这么一问,只觉得全身筋骨无处不痛,忍不住哼了一声。
蕊初拉住他手,低声问:“摔痛了哪里?”
韦小宝正要回答,忽见地下有个黑影掠过,一抬头,但见一只硕大无朋的大鹰从墙头飞了进来,轻轻落地。他大吃一惊,险些骇呼出声,月光下只见那大鹰人立起来,原来不是大鹰,却是一人。这人身材瘦削,弯腰曲背,却不是海老公是谁?
蕊初本来面向着他,没见到海老公进来,但见韦小宝转过了头,瞪目而视,脸上满是惊骇之色,也转过身来。韦小宝左手一探,已按住了她的嘴唇,出力奇重,竟不让她发出半点声音,跟着右手急摇,示意不可作声。蕊初点了点头。韦小宝这才慢慢放开了左手,目不转睛的瞧着海老公。
只见海老公僵立当地,似在倾听动静,过了一会,才慢慢向前走去。韦小宝见他不是向自己走来,暗暗舒了口气,心道:“老乌龟好厉害,眼睛虽然瞎了,居然能追到这里。”又想:“只要我和这小宫女不发出半点声音,老乌龟就找不到我。”
海老公向前走了几步,突然跃起,落在韦小宝跟前,左手一探,扠住了蕊初的脖子。蕊初“啊”的一声叫,但咽喉被卡,这一声叫得又低又闷。
韦小宝心念电转:“老乌龟找的是我,又不是找这小宫女,不会杀死她的。”此时和海老公相距不过两尺,吓得几乎要撒尿,却一动也不动,知道只要自己动上一根手指,就会给他听了出来。
海老公低声道:“别作声!不听话就卡死你。轻轻回答我的话。你是谁?”蕊初低声道:“我……我……”海老公伸出右手,摸了摸她头顶,又摸了摸她脸蛋,道:“你是个小宫女,是不是?”蕊初道:“是,是!”海老公道:“三更半夜的,在这里干什么?”蕊初道:“我……我在这里玩儿!”
海老公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在惨淡的月光下看来,反显得更加阴森可怖,问道:“还有谁在这里?”侧过了头倾听。
适才蕊初不知屏息凝气,惊恐之下呼吸粗重,给海老公听出了她站立之处。韦小宝和他相距虽近,呼吸极微,他一时便未察觉。韦小宝想要打手势叫她别说,却又不敢移动手臂。幸好蕊初乖觉,发觉他双眼已盲,说道:“没……没有了。”
海老公道:“皇太后住在哪里?你带我去见她。”蕊初惊道:“公公,你……你别跟皇太后说,下次……下次我再也不敢了。”
她只道这老太监捉住了自己,要去禀报太后。海老公道:“你求也没用。不带我去,立刻便扠死你。”手上微一使劲,蕊初气为之窒,一张小脸登时胀得通红。
韦小宝惊惶之下,终于撒出尿来,从裤裆里一滴一滴的往下直流,幸好海老公没留神,就算听到了,也道是蕊初吓得撒尿。
海老公慢慢松开左手,低声道:“快带我去。”蕊初无奈,只得道:“好!”侧头向韦小宝瞧了一眼,脸上神色示意他快走,自己决不供他出来。低声道:“太后寝宫在那边!”慢慢移动脚步。海老公的左手仍是抓住她咽喉,和她并肩而行。韦小宝寻思:“老乌龟定是去跟皇太后说,我是冒充的小太监,小桂子是给我杀死的,他自己的眼睛是给我弄瞎的,要太后立刻下令捉拿。他为甚么不去禀报皇上?是了,他知道皇上对我好,告状多半告不进。那……那便如何是好?我须得立即逃出宫去。啊哟,不好,这时候宫门早闭,又怎逃得出去?只要过得片刻,太后传下命令,更是插翅难飞了。”韦小宝正没做理会处,忽听得前面房中一个女子的声音问道:“外边是谁?”这声音阴森森地,韦小宝听得明白,正是皇太后的话声,他一惊之下,便想拔脚就逃。却听得海老公道:“奴才海大富,给你老人家请安来啦。”这声音也是阴森森地,殊无恭谨之意。
韦小宝大奇:“老乌龟是什么东西,胆敢对太后这等无礼?”念头一转,寻思:“老乌龟说话不讨人喜欢,多半太后向来很讨厌他,我何不乘机跟他胡辩一番?反正要逃是逃不出去的了。”这一着虽然行险,但想自己新近立了大功,皇上和太后都很喜欢,杀了个把小桂子,弄瞎几只海老乌龟的狗眼珠,也算不了什么大罪,当真要紧之时,还可请把兄弟索额图出头说情。自己如果拍腿一走,什么话都让老乌龟说去了,自己既然逃跑,自然作贼心虚,本来无罪反而变得有罪了。
又想:“太后倘若问我为什么要杀小桂子?我说……我说,喂,我说听到小桂子和海老乌龟说太后和皇上的坏话,说了许许多多难听之极的言论,我实在气不过,忍无可忍,因此将小桂子一刀杀了,又乘机弄瞎了海老乌龟的眼睛。至于说什么坏话,那大可捏造一番。比赛打架,我打不过老乌龟。比赛撒谎吹牛,老乌龟哪里是老子的对手?”想想得意起来,登时胆为之壮。便不想逃了。他最怕的是海老公辩不过,跳上来一掌将自己打死,那可死得冤枉,因此待会在太后跟前辩白之时,务须站在一个安全之所,让老乌龟捉不到、打不着。
只听太后道:“你要请安,怎么白天不来?半夜三更的到来,成什么体统?”海老公道:“奴才有件机密大事要启禀太后,白天人多耳杂,给人听到了,可不大稳便。”韦小宝心道:“来了,来了!老乌龟告状了。且听他先说,待他说了一大半,我再插嘴不迟。我躲在哪里好?”看了看周遭形势,选中了个所在,一步步挨到金鱼池的假山之后,心想:“老乌龟如抢过来打我,扑通一声,必先跌入金鱼池中,我就立即抢入太后的房中,老乌龟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追进太后房中来打人。”
只听太后哼了一声,道:“有什么机密大事,你这就可以说了。”海老公道:“太后身边,没旁人吗?老奴才的话,可机密得很哪!”太后道:“你要不要进来查查?你武功了得,我身边有没有人,难道也听不出来?”海老公道:“奴才不敢进太后屋子,可否劳动太后的圣驾,走出屋来,奴才有事启禀。”太后哼了一声,道:“你可越来越大胆了,这会儿又仗了谁的势啦?胆敢这等放肆!”
韦小宝听到此处,心中大乐,暗暗骂道:“老乌龟,你可越来越大胆了,这会儿又仗了谁的势啦?胆敢这等放肆!”海老公道:“奴才不敢!”太后又哼了一声,说道:“你……
你早就没将我瞧在眼里,今晚忽然摸了来,可不知捣什么鬼。”韦小宝更是开心,忍不住想大声帮太后斥骂海老公几句,心道:“老乌龟啊老乌龟,你告状还没告成,先就碰了个大钉子,惹了一鼻子灰。看来用不着老子亲自出马,单是太后,就会将你一顿臭骂轰走了。”
只听海老公道:“太后既不想知道那人消息,那也没有什么,奴才去了!”
韦小宝大喜,心道:“去得好,去得妙,去得刮刮叫。快快滚你妈的王八蛋!太后怎么会想知道我的消息?”
却听得太后问道:“你有什么消息?”海老公道:“五台山上的消息!”太后道:“五台山?你……你说什么?”语音有些发颤。
月光下只见海老公伸手一戳,蕊初应手而倒。韦小宝一惊,心下有些难过,又想:“老乌龟害死了这小姑娘,待会我说了出来,太后一定更加动怒。老乌龟再要告我的状,那可是千难万难。”只听得太后又问:“你……你伤了什么人?”海老公道:“是太后身边的一个小宫女,奴才可没敢伤她,只不过点了她的穴道,好教她听不到咱们的说话。”
韦小宝放宽了心:“原来老乌龟没杀她!”内心深处,隐隐又有点失望,海老公不杀这小宫女,自己的处境就不算十分有利。
太后又问:“五台山?你为什么说五台山?”海老公道:“只因为五台山上有一个人,是太后很关心的。”太后颤声道:“你……你说他到了五台山上?”海老公道:“太后如想知道详情,只好请你移一移圣驾。三更半夜的,奴才不能进太后屋子,在这里大声嚷嚷的,这等机密大事,给宫女太监们听到了,可不是好玩的。”
太后犹豫片刻,道:“好!”只听得开门之声,她脚步轻盈的走了出来。
韦小宝缩在假山之后,心想:“海老乌龟瞧不见我,太后可不是瞎子。”他不敢探头张望,太后出来之时,一瞥眼间见到她身材不高,有点儿矮胖。他见过太后两次,但两次见到她时都是坐着。
只听太后说道:“你刚才说,他到了五台山上,那……那可是真的?”海老公道:“奴才没说有谁到了五台山上。奴才只说,五台山上,有一个人恐怕是太后很关心的。”太后顿了一顿,道:“好,就算你是这样说。他……他……那个人……
在五台山干什么?是在庙里么?”她本来说话极是镇静,但自从听得海老公说到五台山上有一个人之后,就气急败坏,似乎心神大乱。海老公道:“那人是在五台山的清凉寺中。”太后舒了口气,说道:“谢天谢地,我终于……终于知道了他……他的下落……他……他……他……”连说了三个“他”字,再也接不下口去,声音颤抖得十分厉害。
韦小宝好生奇怪:“那个人是谁?为什么太后对他这样关心?”不禁又担忧起来:“难道是太后的父亲、兄弟,又或许是她的老姘头?对了,一定是老姘头,如果是父亲、兄弟,那也不是什么机密大事,何必怕别人听见?老乌龟抓住了她的把柄,倘若定要她杀我,太后怕了老乌龟,说不定只好听他的,这可有点儿不大妙。幸亏老子在这里听到了,老婊子如果胆敢杀我,老子就一五一十的都抖了出来,我去跟皇上说,大伙儿闹个一拍两散。我怕了你的不算英雄好汉。”
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胆敢骂皇太后为“老婊子”的,谅必寥寥无几,就算只在肚里暗骂,也不会很多。韦小宝无所忌惮,就算是他自己母亲,打得他狠了,也会“烂婊子,臭婊子”的乱叫乱骂。好在他母亲本来就是婊子,妓院中人人污言秽语,习以为常,听了也不如何生气,只不过打在他小屁股上的掌力加重了三分,而口中也是“小杂种、小王八蛋”的对骂一场而已。
只听皇太后喘气很急,隔了半晌,问道:“他……他……
他……在清凉寺干什么?”海老公道:“太后真的想知道?”皇太后道:“那还用多问?我自然想知道。”海老公说道:“主子是出家做了和尚。”太后“啊”的一声,气息更加急了,问道:“他……他真的出了家?你……你没骗我?”海老公道:“奴才不敢欺骗太后,也不用欺骗太后。”太后“哼”的一声,道:“他就这样忍心,一心一意,只……只是想念那……那狐媚子,把国家社稷、祖宗百战而创的基业……都抛到了脑后,我们母子,他……他更不放在心上了。”韦小宝越听越奇,心想:“什么国家社稷,祖宗的基业?
老乌龟又叫那人作‘主子’,那么这人……这人难道不是太后的老姘头?”
海老公冷冷的道:“主子瞧破了世情,已然大彻大悟。万里江山,儿女亲情,主子说都已如过眼浮云,全都不再挂怀。”太后怒道:“他为什么早不出家,迟不出家,却等那……
那狐媚子死了,他才出家?国家朝廷,祖宗妻儿,一古脑儿加起来,在他心中,也还及不上那狐媚子的一根寒毛。我……
我……早知他……他是为了那狐媚子,这才突然出走。哼,他既然走了,何必又要叫你来通知我?”她越说越怒,声音尖锐,渐渐响了起来。
韦小宝说不出的害怕,隐隐觉得,他二人所说的那个人和那件事,实是非同小可。
海老公道:“主子千叮万嘱,命奴才说什么也不可泄漏风声,千万不能让太后和皇上得知。主子说道:皇上登基,天下太平,四海无事,他也放心了。”太后厉声道:“那为什么你又来跟我说?我本来就不想知道,不要知道。他心中就只牵记那狐媚子一个,他儿子登基不登基,天下太平不太平,他又有什么放心不放心了?”
韦小宝听到此处,心下大奇:“他们所说的难道是皇帝的爸爸?小皇帝的爸爸顺治皇帝早已一命呜呼了,小皇帝这才有皇帝做,莫非小皇帝另外还有个爸爸?”他于朝廷和宫中之事所知本来极少,除了知道小皇帝的爸爸是顺治皇帝之外,其余一无所知,就算太后和海老公说得再明白十倍,他也猜不到其中的真实情形。
海老公道:“主子既然出了家,奴才本当在清凉寺中也出家为僧,服侍主子。可是主子吩咐,他还有一件事放心不下,要奴才回京来查查。”太后道:“那又是什么事了?”海老公道:“主子说,董鄂妃虽然……”太后怒道:“在我跟前,不许提这狐媚子的名字!”
韦小宝心道:“原来那狐狸精叫做董鄂妃,那定是宫里的妃子了。太后的老姘头只爱这只骚狐狸,不爱太后,因此太后大吃其醋。”
海老公道:“是,太后不许提,奴才就不提。”太后道:“他说那狐媚子又怎么样了?”海老公道:“奴才不明白太后说的是谁。主子从来没提过‘狐媚子’三字。”太后怒道:“他自然不提这三个字,在他心中,那是‘端敬皇后’哪。这狐媚子死了之后,他……他追封她为皇后,拍马屁的奴才们恭上谥法,叫什么‘孝献庄和至德宣仁温惠’皇后,这称号中没‘天圣’二字,他可还大发脾气呢。又叫胡兆龙、王熙这两个奴才学士,编纂什么《端敬后语录》,颁行天下,也不怕丑。”
海老公道:“太后说得是,董鄂妃归天之后,奴才原该称她为‘端敬皇后’了。那《端敬后语录》,奴才身边经常带得一册,太后要不要看?”
太后怒喝:“你……你……你……”走上一步,呼呼喘气,忽然似乎明白了什么,嘿嘿一笑,说道:“当时天下趋炎附势之徒,人人都读《端敬后语录》,把胡、王两个奴才捏造的一番胡说八道,当成是天经地义,倒比《论语》、《孟子》还更要紧。可是现下又怎样呢?除了你身边还有一册,你主子身边还有几册之外,哪里还见得到这鬼话连篇的《语录》?”海老公道:“太后密旨禁毁《端敬后语录》,又有谁敢收藏?至于主子身边,就算没有,但端敬皇后当年说过的一字一句,他牢牢记在心头,胜过身边藏一册《语录》了!”
太后道:“他……他叫你回北京来查什么事?”海老公道:“主子本来吩咐查两件事,但奴才查明之后,发觉两件事原来是一件事。”太后道:“什么两件事、一件事了?”海老公道:“第一件事,要查荣亲王是怎么死的?”太后道:“你……你说那狐媚子的儿子?”海老公道:“奴才说的,是端敬皇后所生的皇子,和砚荣亲王。”太后哼了一声,道:“小孩子生下来不满四个月,养不大,又有什么希奇了?”海老公道:“但主子说,当时荣亲王突患急病,召御医来诊视,说道荣亲王足阳明胃经、足少阴心经、足太阴脾经俱断,脏腑破裂,死得甚奇。”太后哼了一声,道:“什么御医有这样好本事?多半是你说的。”
海老公不置可否,又道:“端敬皇后逝世,人人都道她是心伤荣亲王之死,但究其实,却是不然。她是给人用截手法截断了阴维、阴蹻两处经脉而死。”太后冷冷的道:“他居然会相信你异想天开的胡说。”海老公道:“主子本来也不相信,后来奴才便试给他看,那还是在端敬皇后去世之后不久的事。
一个月之中,奴才接连在五个宫女身上,截断了她们的阴维、阴蹻两处经脉。这五个宫女死时的症状、模样,和端敬皇后临终之时一般模样。单是一个宫女,还说是巧合,五个宫女都是如此这般,主子就确信不疑了。”太后道:“嘿,可了不起!咱们宫中,居然有你这样的大行家。”海老公道:“多谢太后称赞。奴才的手法,跟那个凶手不同。不过道理是一样的。”
注:胡兆龙、王熙二学士奉旨编纂《端敬后语录》,系当时事实,具见孟森所著《清代史·世祖出家事考实》一文。本书此段文字写于一九七〇年一月,此后并无增删。硬凑硬编之《语录》传世不久,自来皆然,不必智者而后知。
两人默默相对,良久不语。海老公轻轻咳了几声,隔了好一会,才道:“主子命奴才回京来查明,害死荣亲王和端敬皇后的是谁?”太后冷笑道:“那又何必再查?咱们宫中除你之外,又有谁能有这等身手?”海老公道:“那还是有的。端敬皇后一向待奴才很好,奴才只盼她多福多寿,如果早知有人要加暗算,奴才便是拚了老命,也要护卫她周全。”太后道:“你倒挺忠心哪。他用了你这样的好奴才,也是他的福气。”
海老公叹了口气,说道:“可惜奴才太也没用,护卫不了端敬皇后。”
太后冷冷的道:“他朝拜佛,晚念经,保佑你的端敬皇后从十八层地狱中早得超生,早升西方极乐世界,也就是了。”
语气之中,却充满了幸灾乐祸之意。海老公道:“拜佛念经未必有用,不过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话,总是对的。”顿了一顿,慢吞吞的道:“若是不报,时辰未到。”太后哼了一声。
海老公道:“启禀太后得知,主子吩咐奴才查两件事,奴才查明两件事是一件。哪知道无意之中,另外又查到了两件事。”太后道:“你查到的事儿也真多,那又是什么事了?”海老公道:“第一件事跟贞妃有关。”太后冷笑道:“狐媚子的妹子是小狐媚子,你提她干什么?”
海老公道:“主子离宫出走,留书说道永不回来。太皇太后跟太后你两位圣上的主意,说道国家不可一日无君,于是宣告天下说主子崩驾。当世知道这个大秘密的,只有六人,那是你两位圣上,主子本人,跟主子剃度的玉林大师,以及服侍主子的两个奴才。这两个奴才一个是侍卫总管赫巴察,这时候跟着主子在五台山出了家,另一个便是奴才海大富了。”
韦小宝听到这里,方始恍然,原来太后口中的“他”,海老公所说的“主子”,竟然便是顺治皇帝。天下都道他已经崩驾,其实却因心爱的妃子死了,伤心之极,到五台清凉寺去做了和尚。这妃子所以会死,听海老公的语气,倒似是太后派遣武功高手将她害死的。他不禁颇为得意,心想:“老乌龟说这大秘密天下只六个人知道,哪知道还得加上我韦小宝,天下可有七个人知道了。”但得意不了片刻,跟着便害怕起来,本来颇有点儿有恃无恐,料想在太后跟前跟海老公斗口,未必输给了老乌龟,此刻却知大事不妙,若给他二人发觉自己在这里偷听,就算海老公杀不了自己,太后也决计不肯放过。
只听得喀喀两声轻响,竟是自己牙关相击,急忙使力咬住。幸好海老公恰在这时连声咳嗽,静夜之中,便只听到他的气喘和咳嗽之声。
过了一会,海老公道:“当时贞妃自杀殉主,朝中都称赞得了不得。但也有许多人悄悄的说,贞妃是给太后逼着殉葬的,自杀并非本意。”太后道:“这些无君无上的逆臣,早晚容他们不得。”海老公道:“不过他们的话倒也没全错,贞妃并不是甘心情愿自杀的。”太后道:“你也说贞妃是给我逼杀的?”海老公道:“这个‘逼’字,倒可以省去。”太后道:“你说什么?”海老公道:“贞妃是给人杀死的,不是逼得自杀。
奴才曾详细问过殡殓贞妃的仵工,得知贞妃大殓之时,全身骨骼寸断,连头盖骨也都成为碎片。这门杀人的功夫,好像叫做‘化骨绵掌’,请问太后是不是?”太后道:“我怎知道?”
海老公道:“奴才听说,世间有这样一门‘化骨绵掌’,打中人后,那人全身没半点异状,要过得一年半载之后,尸体的骨骼才慢慢的折断碎裂。但出手杀贞妃之人,显然功夫练得没到家。那仵作起初给贞妃的尸体整容收拾,也没什么特异,到得傍晚入殓,忽然尸体变得如同没有骨头了一般,全身绵软。他吓得什么似的,只道是尸变,当时一句话也没敢说。奴才威逼利诱,用上了不少苦刑,他才吐露真相。太后,凭您圣断,这门‘化骨绵掌’的功力,打中人后,两三天内骨骼便断,只怕还不算十分深厚,是不是?”太后阴森森道:“虽不算绝顶深厚,但也有些用处了。”
海老公道:“自然有用,咳……咳,……自然有用!杀得了贞妃,也杀得了孝康皇后!”韦小宝心想:“他奶奶的,这老皇帝的皇后真多,又有一个什么孝康皇后。他的皇后,只怕比咱们丽春院里的小娘们还多。”
皇太后颤声道:“你……你又提孝康皇后干什么?”韦小宝不知孝康皇后是康熙的生母,听得皇太后语音大变,只感诧异,不明其中原由。
只听海老公道:“殉葬孝康皇后的,就是殉葬董鄂贞妃的那个仵作。”皇太后道:“那个该死的件作,又胡说八道什么了?这人诬指宫事,罪该族诛。”海老公道:“皇太后要杀他,这时候却已迟了。”皇太后道:“你已先杀了他?”海老公道:“不是,两年多以前,奴才就已命他到五台山清凉寺,将这番情由禀告主子知道,然后叫他远走蛮荒,隐姓埋名,以免杀身大祸。”皇太后颤声道:“你……你……好毒辣的手段!”海老公道:“手段毒辣的另有其人,奴才自愧不如。”
注:顺治皇帝共有四位皇后。两个是真皇后。第一个历史上称为废后,《清史稿》说她“丽而慧”,是顺治之母的侄女。《清史稿》载称:“上好简朴,后则奢侈,又妒,积与上忤。”那时顺治对董鄂妃十分宠爱,皇后喝醋,和皇帝不断吵嘴。顺治大怒之下,就下旨废后。王公大臣一致反对,争执了很久,结果还是于顺治十年被废。顺治心中当然想立董鄂妃为皇后,但董鄂妃不是出身于皇亲国戚的大贵族之家,因此只得另立母亲家族中的一个少女为后,后世称为孝惠皇后。
立这个皇后,是出于他母亲太后的主张,顺治很不喜欢。《清史稿》载称:“顺治十一年五月,聘为妃,六月册为后,贵妃董鄂氏方幸,后又不当上旨。十五年正月,皇太后不豫,上责皇后礼节疏阙,命停应进中宫笺表,下诸王贝勒大臣议行。
三月,以皇太后制,如旧制封进。圣祖即位,尊为皇太后。”
顺治对董鄂妃爱情很专,一心要找皇后的麻烦,母亲生病,就怪皇后服侍不好,要以此为借口废她。但他母亲极力维护娘家这个小辈,皇后方得保全。待康熙做了皇帝,这皇后便升为皇太后。
另外两个不算是真正皇后。一个是康熙的亲生母亲,她父亲佟图赖是汉军旗人,所以康熙有一半是汉人血统。她本来只是妃子,母以子贵,康熙做了皇帝后,也尊她为皇太后。
她在康熙二年二月去世。历史上称孝康皇后。另一个就是董鄂妃。《清史稿》说:“年十八入侍,上眷之特厚,宠冠后宫。”
死后追封为皇后,称为孝献皇后,又称端敬皇后。皇太后默然半晌,问道:“你今晚来见我,有什么用意?”海老公道:“奴才是来请问太后一件事,好回去禀告主子。端敬皇后、孝康皇后、贞妃、荣亲王四人,都是死于非命的,主子也因此而弃位出家。下这毒手之人,是宫中的一位武功好手。奴才冒死来请问太后:这位武功高手是谁?奴才年纪老了,瞎了眼睛,又患了不治之症,便如风中残烛一般,但如不查明这件事,未免死不瞑目。”太后冷冷的道:“你一双眼珠子早已瞎了,瞑不瞑目,也没什么相干。”海老公说道:“奴才虽然眼睛盲了,心中倒是雪亮的。”太后道:“你既心中雪亮,又何必来问我?”
海老公道:“还是问一问明白的好,免得冤枉了好人。这几个月来,奴才用心查察,要知道潜伏在宫中的这位武学高手是谁。本来是极难查到的,可是机缘巧合,无意中竟知道皇上身有武功。”
皇太后冷笑道:“皇上身有武功,那又怎地?难道是他害死了自己母亲?”
海老公道:“罪过,罪过。这种忤逆之事是说不得的,倘是奴才说了,死后要入拔舌地狱,就是心中想一想,死后也不免进洗脑地狱去受苦。”他咳了几声,续道:“奴才身边有个小太监,叫做小桂子……”
韦小宝心头一凛:“老乌龟说到我了。”只听海老公续道:“……他年纪只比皇上小着一两岁,皇上很喜欢他,天天跟他比武摔交,习练武艺。这小桂子的功夫,是奴才教的,虽然算不上怎么样,但在他这样年纪的小孩子中间,也算不容易了。”
韦小宝听他称赞自己,不由得大是得意。太后道:“名师出高徒,强将手下无弱兵。”海老公道:“多谢太后金口。可是这小桂子跟皇上过招,十次中倒有九次是输的。不论奴才教他什么武功,皇上的功夫总是胜了他一筹。看来教皇上武功的师父,比奴才是行得多了。奴才想来想去,宫里的武学高手,也只有这一位大行家了。只要寻到了这位大行家,那么害死两位皇后、一位皇妃、一位皇子的凶手,也不难追查得到。”
太后道:“原来如此,你远兜圈子,便是要跟我说这番话。”
海老公道:“太后说道名师必出高徒,这句话反过来也是一样,高徒必有名师。皇上会使八八六十四式‘八卦游龙掌’,教他这掌法之人,就多半会使‘化骨绵掌’。”太后问道:“你找到了这位武功高手没有?”海老公道:“已经找到了。”太后冷笑道:“你好深的心计。你教小桂子跟皇上练武,这半年多来,便是在找寻皇上的师父。”
海老公叹道:“那没法子啊。韦小宝是个阴毒的小坏蛋,奴才的一双眼珠子,便是给他用毒药毒瞎的。若不是为了要将这件大事查得千真万确,决计容不得这小坏蛋活到今朝。”
太后哈哈一笑,道:“小桂子这孩子真乖,毒瞎了你的眼睛,好得很,妙得很,明天我得好好赏他。”海老公道:“多谢太后。太后如果下旨将他厚葬,小桂子在阴世也必感戴太后的洪恩。”太后问道:“你已杀了他?”海老公道:“奴才已忍耐了很久很久,此后已用他不着了。”韦小宝又惊又怒,寻思:“这老乌龟早就知道我不是小桂子,也早知他一双眼睛是给我毒瞎的,原来他一直在利用老子,这才迟迟不下毒手。他教我功夫,全是为了要察看皇上的武功,他奶奶的,早知这样,我真不该将皇上的武功详详细细的跟他说。你奶奶的,老乌龟以为老子死了,可是老子偏偏就没死,待会我来扮鬼,吓你个屁滚尿流。”海老公叹了口气,说道:“主子的性子向来很急,要做什么事,非办到不可。只可惜他虽贵为天子,心爱的人给人家害死,却也救她不活了。主子出了家,对董鄂妃却还是念念不忘。奴才离清凉寺回宫之前,主子亲笔写了个上谕交给奴才,命奴才查明是谁害死董鄂妃,不,端敬皇后,再命奴才将这凶手就地正法。”
太后哼了一声,说道:“他做了和尚,还能写什么上谕?
出家人念念不忘杀人害人,也不大像样罢?”海老公道:“因果报应,佛家也是挺讲究的。害了人的人,终究不会有好下场。不过奴才练功岔了经脉,闹得咳嗽气喘,周身是病,再加上眼睛瞎了,更加没指望啦。”
太后道:“是啊,你周身是病,眼又瞎了,就算奉有他的密旨,那也办不了事啦!”
海老公叹了口气,说道:“不成啦,不成啦!奴才告辞太后,这就去了。”说着转过身来,慢慢向外走去。韦小宝心头登时如放了一块大石,暗想:“老乌龟这一去,我就没事了。他只道我已经死了,再也不会来找我。老子明儿一早溜出宫门,老乌龟如果再找得着我,老子服了你,跟你姓,我叫海小宝!”
太后却道:“且慢!海大富,你上哪里去?”海老公道:“奴才已将一切都禀明了太后,那就回去等死。”太后道:“他交给你的事,你也不办了?”海老公道:“奴才心有余而力不足,况且也没这天大的胆子,作乱犯上。”太后嘿嘿一笑,道:“你倒很识时务,也不枉了侍候我们这几年。”海老公道:“是,是!多谢太后的恩典。这些冤沉海底之事,也只有等皇上年纪大了,再来昭雪。”他咳嗽两声,说道:“皇上拿办鳌拜,手段英明得很。皇上亲生之母为人所害,这件事也用不了等多少时候,皇上定会办理,只可惜……只可惜奴才活不到那时候,等不到啦。”
太后走上几步,喝道:“海大富,你转来。”海老公道:“是,太后有甚么吩咐?”太后厉声道:“你刚才跟我胡说八道,这些……这些荒谬不堪的言语,已……已都跟皇上说过了?”
语音发颤,显得极是激动。海老公道:“奴才明日一早,就去禀告皇上,但是……但是今晚迫不及待,先来禀告太后。”太后道:“很好,很好!”突然间一声劲风响起,跟着蓬蓬两声巨响。韦小宝吃了一惊,忍不住探头张望,只见太后正绕着海老公的溜溜转动,身法奇快,一掌又一掌往他身上击去。海老公端然凝立,还掌抵御。韦小宝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怎么太后跟老乌龟打了起来?原来太后也会武功。”太后每一掌击出,便是呼的一声响,足见掌上劲力极是厉害。海老公双足不动,随掌迎击,拍出的掌力无声无响。相斗良久,太后始终奈何他不得。突然间太后身子飞起,双掌从半空中压击下来。海老公左掌翻转,向上迎击,右掌却向太后腹上拍去。拍的一声响,掌力相交,太后向后直飞出去。
海老公一个踉跄,身子晃了几下,终于拿桩站住。太后厉声喝道:“好奴才,你……你……装神弄鬼,以少林……少林……少林派武功教小桂子,原来自己是崆峒派的。”
海老公喘息道:“不敢,大家彼此彼此!太后以武当派武功教给皇上,想诱奴才上当。不过……不过那‘化骨绵掌’是蛇岛的功夫,奴才几年前就已知道了。”韦小宝略一凝思,已然明白,心道:“他奶奶的,老乌龟奸猾得紧,他教我什么‘大擒拿手’,什么‘大慈大悲千叶手’,都是少林派武功,好让太后以为他是少林派的,其实却是辣块妈妈的崆峒派。只可惜太后的假武当派‘八卦游龙掌’,却瞒不了老乌龟。”又想:“原来皇上的武功,都是太后教的。”
突然间背上出了一阵冷汗,心道:“啊哟,不好!太后会使‘化骨绵掌’,难道……难道那四个人都是太后害的?啊哟!别的倒也罢了,皇帝的亲生母亲也是为她所杀,海老公去跟皇帝一说,岂不是一场滔天大祸!皇上如果杀不了太后,太后非杀皇上不可,那……那怎么办?”唯一的念头便是拔腿就跑,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然后去通知皇帝,叫他千万小心。
可是他吓得全身酸软,拚命想逃,一双脚恰好似钉住了在地下,半分动弹不得。
只听得太后说道:“事已如此,难道你还想活过今晚么?”海老公道:“太后尽管去召唤侍卫到来。来的人越多越好,奴才便可将种种情由,说给众人听听,总有一个人会将真相传入皇上耳中。”太后冷笑道:“哼,你倒打的如意算盘。”她说话声音甚是缓慢,不住调匀呼吸。海老公道:“太后保重圣体,别岔了经脉。”太后道:“你倒好心!”海老公的武功本来高过太后,双眼既盲之后,便非敌手了。但他于数年之前,已从仵作口中查知,杀害董鄂妃和贞妃之人使的是“化骨绵掌”,这是辽东海外蛇岛岛主独门秘传的阴毒功夫。其时他不知凶手是谁,便即干冒奇险,暗练一项专门对付“化骨绵掌”的武功,虽然大伤身体,功夫却已练成。
后来韦小宝和康熙皇帝练武,海老公推测,教皇帝武功之人便是杀害董鄂妃、孝康皇后诸人的凶手,日后势将有一场大战。他明知韦小宝害死了小桂子,又毒瞎了自己双目,却冒充小桂子来陪伴自己,心想这小孩子小小年纪,与自己素不相识,必是受人指使而来,多方以言语诱骗,想知道主使之人是谁,主使者自然多半便是凶手。可是韦小宝本来无人指使,并无底细可露,否则他再精乖十倍,毕竟年轻识浅,如何不给海老公套问出来?
海老公查问虽无结果,却就此将计就计,教他武功,所教的武功却又错漏百出,好让对方认定自己是少林派的,武功却是平平。此刻动上了手,太后果然吃了大亏。太后在半年之前,便料定海老公是少林派,海老公却知她的武当派武功是假装的。两人眼睛一明一盲,于对方武学派别的判断,却刚刚相反,海老公料敌甚明,太后却一起始就料错了。那也不是太后见识较差,只是海老公从仵作口中探知了真相,太后却自始至终给蒙在鼓里。再者,海大富心中,早以“教皇帝武功之人”为死敌,太后却直至此刻,才知海大富要致自己死命,否则的话,早就下旨令侍卫将他处死,也用不着自己动手。
海老公心想自己眼睛盲了,务须激得对方出手攻击,方能以逸待劳,于数招之间便即取胜。适才说了半天,太后一直不露口风,不知害死董鄂妃、孝康皇后等人的到底是谁。“化骨绵掌”是阴邪狠毒的旁门功夫,按常理想来,若不是二十年左右的苦功不能练成。太后博尔济吉特氏是科尔沁贝勒绰尔济之女,家世亲贵无比,数世为后,累代大官,她在做闺女之时,便要出府门一步,也是千难万难,从小不知有多少奶妈丫鬟侍候,如何能去偏僻凶险的蛇岛,学这等旁门功夫?她就算要学武功,也必是学些八段锦、五禽戏之类增强体魄的粗浅功夫,说什么也不会学这“化骨绵掌”。多半她身畔亲信的太监、宫女之中,有这么一个武功好手,只盼太后吩咐此人出手。哪知道自己一提到要去禀报皇帝,太后心中发急,不及细思,登时出手相攻。这一来,太后不但招认杀害四人乃是自己下手,而三掌一对,便已受了极重内伤。海老公苦心孤诣的筹划数年,一旦见功,不由得心下大慰。
太后受伤不轻,几次调匀呼吸,都不济事,缓缓的道:“海大富,你爱瞎造谣言,尽管胡说去。皇上年纪虽小,头脑可清醒得很,瞧他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话。”
海老公道:“皇上初时自然不信奴才,多半还会下旨立时将奴才杀了。可是过得几年,他会细细想的,他会越想越明白。太后,你这一族世代尊荣,太宗和主子的皇后,都出自你府上。就可惜这一场荣华富贵,在康熙这一朝中便完结了。”太后哼了一声,冷冷的道:“好得很,好得很!”海老公又道:“主子吩咐奴才,一查到凶手,不管他是什么人,立时就杀了。可惜奴才武功低微,不是太后对手,只好出此下策,去启奏皇上。”说着向外缓缓走去。太后暗暗运气,正待飞身进击,突然间微风闪动,海老公陡然间欺身而近,双掌猛拍过来。海老公奉了顺治之命,要将害死董鄂妃的凶手处死,他决意要办成这件大事,什么启奏皇上云云,只不过意在扰乱太后的神智,让她心意烦躁,难以屏息凝气,便可施展雷霆万钧的一击。这一掌虽无声无息,却是毕生功力之所聚。适才他倾听太后说话,已将她站立的方位拿捏得不差数寸,一掌拍出,直取太后胸口要穴。
太后没防到他来得如此之快,闪身欲避,只要以快步移动身形数次,这恶监是个瞎子,便无法得知自己处身所在,其时只有自己可以出手相攻,他除了随掌抵御之外,更无反击之能。哪知道身形甫动,海老公的掌力中宫直进,逼得她自己几乎气也喘不过来,只得右掌运力拍出。她原拟交了这掌之后,立即移步,但海老公掌力上有股极大粘力,竟然无法移身,只得右掌加催掌力,和他比拚内劲。
海老公发觉对方内力源源送来,心下暗喜,自己瞎了双目,倘若与对方游斗,那是处于极不利之境,但比拚内力却和眼明眼盲无关。太后一上来便受了伤,气息已岔,非一时三刻之间能够复元,这等比拚内力,定要教她精力耗竭、软瘫而死。当下左掌阴力,右掌阳力,拚得片刻,阴阳之力渐渐倒转,变成左掌阳力,右掌阴力。在韦小宝看来,不过是太后一只手掌和海老公两只手掌相抵,并无丝毫凶险。哪知海老公的掌力便如是一座石磨,缓缓转动,犹如磨粉,正在将太后的内力一点一滴的磨去。
韦小宝躲在假山之后,怕给太后发觉,偶然探头偷看一眼,立即缩头回去,蓦地里眼前白光一闪,忙又探头出去,只见二人仍是三掌相抵,太后左手中却已多了一柄短兵刃,正在向海老公腹上刺去,登时大喜,暗暗喝彩:“妙极,妙极!
老乌龟这一下子,非他妈的归天不可。”原来太后察觉到对方掌力怪异,左手轻轻从怀中摸出一柄白金点钢蛾眉刺,极慢极慢的向外递出,刺尖渐渐向海老公小腹上戳去。可是蛾眉刺递到相距对方小腹尺许之处,便再也递不过去。却是海老公双掌上所发的“阴阳磨”劲力越催越快,太后的单掌已然抵敌不住,只觉得右掌渐渐酸软无力,忍不住便要伸左掌相助。
她本想将蛾眉刺缓缓刺出,不带起半点风声,敌人就无法察觉,但此刻右掌一掌之力已万难支持,再也顾不得海老公是否察觉,左手运劲,只盼将蛾眉刺倏地刺将过去。哪知便这么瞬息俄延,左手竟然已无法前送半寸。静夜之中,只听得嗒嗒轻响,却是海老公左手四指断截处鲜血不断流出,掉在地下。海老公越是使劲催逼内力,鲜血涌出越多。
韦小宝见蛾眉刺上闪出的月光不住晃动,有时直掠到他脸上,足见太后的左手正在不停颤动,白光越闪越快,蛾眉刺却始终戳不到海老公的小腹。过得片刻,只见太后手中的蛾眉刺竟然慢慢的缩将回来。
韦小宝大惊:“啊哟,不好,太后打不过老乌龟!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他慢慢转过身来,一步步的向外走去。每走出一步,便知离开险境远了一步,放心了一分,脚步也便快了一些,待走到门边,伸手摸到了门环,突然间听得身后传来太后“啊”的一声长叫。
韦小宝心道:“糟糕,太后给老乌龟害死了。”却听得海老公冷冷道:“太后,你渐渐油尽灯枯,再过得一炷香时分,你便精力耗竭而死。除非这时候突然有人过来,向我背心下手,我难以抵御,才会给他害死!”韦小宝正要开门飞奔而逃,突然听得海老公的话,心道:“原来太后并没死!老乌龟的话不错,他双手和太后拚上了,我如去刺他背心,老乌龟怎能分手抵御?这是他自己说的,可怨不得旁人。”眼前正是打落水狗的大好良机,这现成便宜不拣,枉自为人了。韦小宝性喜赌博,输赢各半,尚且要赌,如暗中作弊弄鬼,赢面占了九成十成,这样的赌钱机会便要了他命也决计不肯放过。要他冒险去救太后,那是无论如何不干的,但耳听得海老公自暴弱点,正是束手待缚、引颈就戮之势,一块肥肉放在口边,岂可不吞?
他一伸手,便从靴筒中摸出匕首,快步向海老公背后直冲过去,喝道:“老乌龟,休得伤了太后!”提起匕首,对准了他背心猛刺。
海老公一声长笑,叫道:“小鬼,你上了当啦!”左足向后踹出,砰的一声,踹在韦小宝胸口,登时将他踹得飞出数丈。
原来海老公和太后比拚内力,已操胜券,忽听得有人从假山后走了出去,脚步声正是平时听得熟了的韦小宝,这小鬼中了自己一掌,居然不死,心下颇为诧异,生怕他出去召唤侍卫前来,救了太后,那当真是功亏一篑,灵机一动,便出声指点,诱他来攻击自己背心。韦小宝临敌应变的经验不丰,果然便上了当。海老公这一脚正踹在他胸口。韦小宝腾云驾雾般身在半空,一口鲜血呕了出来。海老公左足反踢,早料到太后定会乘着自己劲力后发的一瞬空隙,左掌击向自己小腹,是以踢中韦小宝后,想也不想,右掌便向前拍出,护住了小腹,突然间手掌心一凉,跟着小腹上一阵剧痛。太后那柄白金点钢蛾眉刺已穿破他手掌,插入了他小腹。他毕竟吃亏在双目不能视物,纵然料到太后定会乘隙攻击,却料不到攻击过来的并非掌力,而是一柄锋锐之极的利器。他小腹被蛾眉刺插入,左掌劲力大盛,将太后震出数步。
太后左足落地,立即又向后跃出丈余,只觉胸口气血翻涌,几欲晕去,生怕海老公乘机来攻,慢慢又退了数步,倚墙而立。
海老公纵声而笑,叫道:“你运气好!你运气好!”呼呼呼连接推出三掌,一面出击,一面身子向前直冲。太后向右跃出闪避,双腿酸软,摔倒在地,只听得豁啦啦一声响,一排花架给海老公的掌力推到了半边。太后筋疲力竭,再也动弹不得,惊惶之下,却见海老公伏在倒塌的花架之上,动也不动了。
太后支撑着想要站起,但四肢便如是棉花一般,全身瘫软,正想叫一名宫女出来相扶,隐隐听得远处传来人声,心想:“我和这恶监说话搏斗,一直没发高声,可是他临死时大叫大嚷,推倒花架,已然惊动了宫监侍卫。这些人顷刻便至,见到我躺在这里,旁边死了一老一小两名太监,成何体统?”
勉力想要运气,起身入房,这一口气始终提不上来。
只听得人声渐近,正着急间,忽然一人走了过来,说道:“太后,你老人家安好罢?我扶你起身。”正是那小太监小桂子。太后又惊又喜,道:“你……你……没给这恶人……踢死么?”
韦小宝道:“他踢我不死的。”刚才他被海老公踢入花丛之中,吐了不少鲜血,定一定神,便站起身来,见海老公伏在花架上不动,忙躲在一棵树后,拾起块石子向海老公投去,噗的一声,正中后脑,海老公全不动弹。韦小宝大喜:“老乌龟死了!”但毕竟害怕,不敢上前察看,一时拿不定主意,该当奔逃出外,还是去扶太后,耳听得人声喧哗,多人蜂涌而来,倘若逃了出去,定会撞上,便即走到太后跟前,伸手将她扶起。
太后喜道:“好孩子,你快扶我进去休息。”韦小宝道:“是!”半拖半抱,踉踉跄跄的将她扶入房中,放上了床,自己双足酸软,倒在厚厚的地毯上,呼呼喘气。太后道:“你便躺在这里,待会有人来,不可出声。”韦小宝道:“是!”过了一会,但听得脚步声杂沓,许多人奔到屋外。灯笼火把的火光从窗格中照进来。有人说道:“啊哟,有个太监死在这里!”另一人道:“是尚膳监的海老公。”一人提高声音说道:“启奏太后:园中出了些事情,太后万福金安。”这样说,意在询问太后的平安。
太后问道:“出了什么事?”
她一出声,外边一众侍卫和太监都吁了口大气,只要太后安好,慈宁宫中虽然出事,也不会有太大的罪名。为首的侍卫道:“好似是太监们打架,没什么大事。请太后安歇,奴才们明日查明了详奏。”太后道:“是了。”只听那侍卫首领压住嗓子,悄声吩咐手下将海老公的尸体抬出去。有一人低声道:“这里还有个小宫女的尸体。啊!
这小宫女没死,只不过昏了过去。”侍卫首领低声道:“一并带出去,待她醒转后查问原因。”
太后道:“有个小宫女吗?抱进我房来。”她生怕蕊初醒转之后,向人泄漏了风声。
外面有人答应,一名太监将小宫女蕊初抱进房来,轻轻放在地下,向太后磕了个头,退了出去。这时太后身畔的众宫女都已惊醒,个个站在房外侍候,只是不得太后召唤,不敢擅自进内。太后听得一众侍卫太监渐渐远去,说道:“你们都去睡好了,不用侍候。”众宫女答应了,便即散去。太后身有武功,此事极为隐秘,纵使是贴身宫女,也不知晓。她朝晚都要练功,任何太监宫女,若非奉召,不得踏入房门一步,连伸手碰一碰门帷,也属严禁。
太后调匀了一会气息。韦小宝也力气渐复,坐了起来,过得片刻,支撑着站起。太后眼见他胸口中了海老公力道极其沉重的一脚,可是这小太监居然行动自如,还能将自己扶进房来,不知他练过什么功夫,便问:“除了跟这海大富外,你还跟谁练过功夫?”
韦小宝道:“奴才就跟这恶老头儿练过几个月武功。他教的武功大半是假的。这人坏得很,每天都在想杀我。”太后嗯了一声,道:“他的一双眼睛,是你毒瞎的?”韦小宝道:“这老头日日夜夜,都在背后诅咒太后,辱骂皇上,奴才听了实在气不过,又没本事杀他,只好……只好……”太后道:“他怎样骂我骂皇上?”韦小宝道:“说的都是无法无天的话,奴才一句也不敢记在心里,一听过即刻就忘记了。早已忘得干干净净,再也想不起来了。”
太后点了点头道:“你这孩子倒乖得很,今天晚上,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韦小宝道:“奴才睡在床上,听见这恶老头开门出外,只怕他要出什么法子害我,于是悄悄跟在他后面,一直跟到了这里。”
太后缓缓的道:“他向我胡说八道的那番话,你都听见了。”韦小宝道:“这恶老头的说话,奴才向来句句当他是放屁,太……太后你别见怪,奴才口出粗言,我可恨极了他。他每天骂我小乌龟,骂我祖宗,我知道他说的从来就没一句真话。”太后冷冷的道:“我是问你,海大富跟我说的话,你都听见了没有。你老老实实的回答。”韦小宝道:“奴才远远躲在门外,不敢走近,这恶老头耳朵灵得很,我一走近他便发觉了。我只见他在和太后说话,想偷听几句,可是离得太远,听来听去听不到,后来见到他胆敢冒犯太后,太也大逆不道,奴才便拚着性命来救驾。他到底向太后说了些什么话,奴才不知道,他……他一定在诉说奴才的不是,说我毒瞎了他眼睛,这虽然不假,其余的话,太后千千万万不可相信。大概太后不信他的话,这奴才竟敢冒犯太后。”
太后道:“哼!你机灵得很,乖觉得很。海大富说的话,你真的没听见也好,假的没听见也好。只要将来有半句风言风语传入了我耳中,你知道有什么结果。”韦小宝道:“太后待奴才恩重如山,如果有哪一个大胆恶徒敢在背后说太后和皇上的坏话,奴才非跟他拚命不可。”太后道:“你能这样,我就喜欢了。我过去也没待你什么好。”韦小宝道:“从前皇上跟奴才摔交练武,奴才不识得万岁爷,言语举动乱七八糟,太后和皇上一点也没怪罪,这就是恩重如山了。否则的话,奴才便有一百个脑袋,也都该砍了。这恶老头天天想杀奴才,幸好太后救了我的性命,奴才当真是感激得不得了。”
太后缓缓的道:“你知道感恩,那就很好。你点了桌上的蜡烛。”
韦小宝道:“是!”打着了火,点亮了蜡烛。太后房中的蜡烛,烛身甚粗,特别光亮。
太后道:“你过来,让我瞧瞧你。”韦小宝道:“是!”慢慢走到太后床前,只见她脸色雪白,更无半点血色,双眉微竖,目光闪烁,韦小宝心跳加剧,寻思:“她……她会不会杀了我灭口?这时候我拔足飞奔,她定然追不上我,但如给她一把抓住,那可糟了!”他心中只想立刻发步便奔,一时却下不了决心,只微一犹豫间,太后已伸出左手,握住了他右手。
韦小宝大吃一惊,全身一震,“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太后道:“你怕什么?”韦小宝道:“我……我没怕,只不过……只不过……”太后道:“只不过什么?”韦小宝道:“太后待奴才恩重如山,奴才受什么惊什么的?”他听人说过“受宠若惊”的成语,可是四个字中只记得二字。太后不知他说些什么,问道:“你为什么全身发抖?”韦小宝道:“我……我没有……没有……”
太后如在此刻一掌劈死了他,日后更不必担心他泄漏机密,可是一口真气说什么也提不上来,委实是筋疲力竭,虽握住了韦小宝的手,其实手指间一点力气也无,韦小宝只须微微一挣,便能脱身,当下微笑道:“你今晚立了大功,我重重有赏。”韦小宝道:“是那恶老头要杀奴才,幸得太后搭救性命,奴才可半点功劳也没有。”
太后道:“你知道好歹,我将来不会亏待你的,这就去罢!”
轻轻放脱了他手。
韦小宝大喜,忙爬下磕了几个头,退了出去。太后见他衣襟上鲜血淋漓,显是吐过不少血,可是跪拜磕头之际,行动仍是颇为伶俐,不由得暗暗纳罕。韦小宝出房之时,向躺在地下的蕊初看了一眼,见她胸口缓缓起伏,呼吸甚匀,便是如睡熟了一般,脸色红润,绝无异状,心想:“过几天我去找些糕饼果子来给你吃。”快步回到自己屋中,闩上了门,舒了口长气,登时如释重负。
这些日子来和海老公同处一室,时时刻刻提心吊胆,“现下老乌龟死了,再也不用怕有人来害我了。”突然之间,想起了烛光下的太后脸色,猛地里打了个寒噤,心想:“在这皇宫里不大太平,老子还是……还是……哈哈,还是拿到了那四十五万两银子,回扬州去见妈妈的为妙。”想到自己性命尚在,四十五万两银子失而复得,忍不住手舞足蹈起来。高兴了好一会,渐感疲倦,身子一横,躺在床上便睡熟了。
第六回 可知今日怜才意 即是当时种树心
海老公问起今日做了什么事,韦小宝说了到鳌拜家中抄家,至于吞没珍宝、金银、匕首等事,自然绝口不提,最后道:“太后命我到鳌拜家里拿两部《四十二章经》……”海老公突然站起,问道:“鳌拜家有两部《四十二章经》?”韦小宝道:“是啊。是太后和皇上吩咐去取的,否则的话,我拿来给了你,别人也未必知道。”
海老公脸色阴沉,哼了一声,冷冷地道:“落入了太后手里啦,很好,很好!”
待会厨房中送了饭来,海老公只吃了小半碗便不吃了,翻着一双无神的白眼,仰起了头只想心事。
韦小宝吃完饭,心想我先睡一会,到三更时分再去和那小宫女说话玩儿,见海老公呆呆地坐着不动,便和衣上床而睡。
他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悄悄起身,把那盒蜜饯糕饼揣在怀里,生怕惊醒海老公,慢慢一步步地蹑足而出,走到门边,轻轻拔开了门闩,再轻轻打开了一扇门,突然听得海老公问道:“小桂子,你去哪里?”
韦小宝一惊,说道:“我……我小便去。”海老公道:“干吗不在屋里小便?”韦小宝道:“我睡不着,到花园里走走。”生怕海老公阻拦,也不多说,拔步往外便走,左足刚踏出一步,只觉后领一紧,已给海老公抓住,提了回来。
韦小宝“啊”的一声,尖叫了出来,当下便有个念头:“糟糕,糟糕,老乌龟知道我要去见那小宫女,不许我去。”念头还未转完,已给海老公摔在床上。
韦小宝笑道:“公公,你试我武功么?好几天没教我功夫了,这一抓是什么招式?”
海老公哼了一声,道:“这叫做‘瓮中抓鳖’,手到擒来。鳖便是甲鱼,捉你这只小甲鱼。”韦小宝心道:“老甲鱼捉小甲鱼!”可是毕竟不敢说出口,眼珠骨溜溜地乱转,寻计脱身。
海老公坐在他床沿上,轻声道:“你胆大心细,聪明伶俐,学武虽不肯踏实,但如由我来好好琢磨琢磨,也可以算得是可造之材,可惜啊可惜。”韦小宝问道:“公公,可惜什么?”海老公不答,只叹了口气,过了半晌,说道:“你的京片子学得也差不多了。几个月之前,倘若就会说这样的话,不带丝毫扬州腔调,倒也不容易发觉。”
韦小宝大吃一惊,霎时间全身寒毛直竖,忍不住身子发抖,牙关轻轻相击,强笑道:“公公,你……你今儿晚上的说话,真是……嘻嘻……真是奇怪。”
海老公又叹了口气,问道:“孩子,你今年几岁啦?”韦小宝听他语气甚和,惊惧之情渐减,道:“我……我是十三岁吧。”海老公道:“十三岁就十三岁,十四岁就十四岁,为什么是‘十三岁吧?’”韦小宝道:“我妈妈也记不大清楚,我自己可不知道。”这一句倒是真话,他妈妈糊里糊涂,小宝到底几岁,向来说不大准。
海老公点了点头,咳嗽几声,道:“前几年练功夫走了火,惹上了这咳嗽的毛病,越咳越厉害,近年来自己知道是不大成的了。”韦小宝道:“我……我觉得你近来……近来咳得好了些。”海老公摇头道:“好什么?一点也没好。我胸口痛得好厉害,你又怎知道?”韦小宝道:“现下怎样?要不要我拿些药给你吃?”海老公叹道:“眼睛瞧不见,药是不能乱服的了。”韦小宝大气也不敢透,不知他说这些话是什么用意。
海老公又道:“你机缘挺好,巴结上了皇上,本来嘛,也可以有一番大大的作为。你没净身,我给你净了也不打紧,只不过,唉,迟了,迟了。”
韦小宝不懂“净身”是什么意思,只觉他今晚说话的语气说不出的古怪,轻声道:“公公,很晚了,你这就睡吧。”海老公道:“睡吧,睡吧!唉,睡觉的时候以后可多着呢,朝也睡,晚也睡,睡着了永远不醒。孩子,一个人老是睡觉,不用起身,不会心口痛,不会咳嗽得难过,那不挺美么?”韦小宝吓得不敢做声。
海老公问道:“孩子,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这平平淡淡一句问话,韦小宝却难以回答。他可不知那死了的小桂子家中有些什么人,胡乱回答,多半立时便露出马脚,但又不能不答,只盼海老公本来不知小桂子家中底细,才这样问,便道:“我家里只有个老娘,其余的人,这些年来,唉,那也不用提了。”话中拖上这么个尾巴,倘若小桂子还有父兄姊弟,就不妨用“那也不用提了”这六字来推搪。
海老公道:“只有个老娘,你们福建话,叫娘是叫什么的?”
韦小宝又是一惊:“什么福建话?莫非小桂子是福建人?他说我以前的说话中有扬州腔调,恐怕……恐怕……那么他眼睛给我弄瞎这回事,他知不知道?”刹那之间,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含含糊糊地道:“这个……这个……你问这个干吗?”
海老公又叹了口气,说道:“你年纪小小,就这样坏,嘿,到底是像你爹呢,还是像你妈?”韦小宝嘻嘻一笑,说道:“我是谁也不像。好是不大好,坏也不算挺坏。”
海老公咳了几声,道:“我是成年之后,才净身做太监的……”韦小宝暗暗叫苦:“原来做太监要净身,那就是割去小便的东西。他说知道我没净身,要是来给我净身,那可乖乖龙的东……”只听海老公续道:“我本来有个儿子,只可惜在八岁那年就死了。倘若活到今日,我的孙儿也该有你这般大了。那个茅十八,不是你爹爹吧?”
韦小宝颤声道:“不……不是!辣块妈妈的,当……当然不是。”心中一急,扬州话冲口而出。
海老公道:“我也想不是的。倘若你是我儿子,失陷在皇宫之中,就算有天大危险,我也会来救你出去。”韦小宝苦笑道:“就可惜我没你这个好爹爹。”
海老公道:“我教过你两套武功,第一套‘大擒拿手’,第二套‘大慈大悲千叶手’,这两套功夫我都没教全,你自然也只学了这么一成半成,嘿嘿,嘿嘿。”韦小宝道:“是啊,你老人家最好将这两套功夫教得我学全了。你这样天下第一的武功,总得有个人传了下来,给你老人家扬名,那才成话。”
海老公摇头道:“‘天下第一’四个字,哪里敢当?世上武功高强的,可不知有多少。我这两套功夫,你这一生一世也来不及学得全了。”他顿了一顿,说道:“你吸一口气,摸到左边小腹,离开肚脐眼三寸之处,用力揿一揿,且看怎样?”
韦小宝依言摸到他所说之处,用力一揿,登时痛彻心肺,不由得“啊”的一声大叫出来,霎时间满头大汗,不住喘气。近半个多月来,左边小腹偶然也隐隐作痛,只道吃坏了肚子,何况只痛得片刻,便即止歇,从来没放在心上,不料对准了一点用力揿落,竟会痛得这等厉害。
海老公阴恻恻地道:“很有趣吧?”韦小宝肚中大骂:“死老乌龟,臭老乌龟!”说道:“有一点点痛,也没什么有趣。”
海老公道:“你每天早上去赌钱,又去跟皇上练武,你还没回来,饭菜就送来了。我觉得这汤可不够鲜,每天从药箱之中,取了一瓶药出来,给你在汤里加上些料。只加这么一点儿,加得多了,毒性太重,对你身子不大妥当。你这人是很细心的,可是我从来不喝汤,你一点也不疑心吗?”韦小宝毛骨悚然,道:“我……我以为你不爱喝汤。你……你又说喝了汤,会……会……咳……咳嗽……”海老公道:“我本来很爱喝汤的,不过汤里有了毒药,虽然份量极轻,可是天天喝下去,时日久了,总有点危险,是不是?”
韦小宝愤然道:“是极,是极!公公,你当真厉害。”
海老公叹了口气,道:“也不见得。本来我想让你再服三个月毒药,这才放你出宫,那时你就慢慢肚痛了。先是每天痛半个时辰,痛得也不很凶,以后越痛越厉害,痛的时刻也越来越长,大概到一年以后,那便日夜不停地大痛,要痛到你将自己脑袋到墙上去狠狠地撞,痛得将自己手上、腿上的肉,一块块咬下来。”说到这里,叹道:“可惜我身子越来越不成了,恐怕不能再等。你身上中的毒,旁人没解药,我终归是有的。小娃娃,你到底是受了谁的指使,想这计策来弄瞎我眼睛?你老实说出来,我立刻给你解药。”
韦小宝年纪虽小,也知就算自己说了指使之人出来,他也决不能饶了自己性命,何况根本就没人指使,说道:“指使之人自然有的,说出来只怕吓你一大跳。原来你早知道我不是小桂子,想了这法子来折磨我,哈哈,哈哈,你这可上了我的大当啦!哈哈,哈哈!”纵声大笑,身子跟着乱动,右腿曲起,右手已抓住了匕首柄,极慢极慢地从剑鞘中拔出,不发出丝毫声息,就算有了些微声,也叫笑声给遮掩住了。
海老公道:“我上了你什么大当啦?”
韦小宝胡说八道,原是要叫他分心,心想索性再胡说八道一番,说道:“汤里有毒药,第一天我就尝了出来。我跟小玄子商量,他说你在下毒害我……”
海老公一惊,道:“皇上早知道了?”
韦小宝道:“怎么会不知道?只不过那时我可还不知他是皇上,小玄子叫我不动声色,留神提防,喝汤之时只喝入口中,随后都吐在碗里,反正你又瞧不见。”一面说,一面将匕首半寸半寸地提起,剑尖缓缓对准了海老公心口,心想若不是一下便将他刺死,纵然刺中了,他一掌击下来,自己还是没命。
海老公将信将疑,冷笑道:“你如没喝汤,干吗一按左边肚子,又会痛得这么厉害?”韦小宝叹道:“想是我虽将汤吐了出来,差着没漱口,毒药还是吃进了肚里。”说着又将匕首移近数寸。只听海老公道:“那也很好啊。反正这毒药是解不了的,你中毒浅些,发作得慢些,吃的苦头只有更大。”韦小宝哈哈大笑,长笑声中,全身力道集于右臂,猛力戳出,直指海老公心口,只待一刀刺入,便即滚向床角,从床脚边窜出逃走。
海老公陡觉一阵寒气扑面,微感诧异,只知对方已然动手,更不及多想他是如何出手,左手挥出,便往戳来的兵刃上格去,右掌随出,砰的一声,将韦小宝打得飞身而起,撞破窗格,直摔入窗外的花园,跟着只觉左手剧痛,四根手指已给匕首切断。
若不是韦小宝匕首上寒气太盛,海老公事先没觉警兆,这一下非戳中心口不可。但如是寻常刀剑,二人功力相差太远,虽然戳中心口,也不过皮肉之伤,他内劲到处,掌缘若铁,击在刀剑之上,震飞刀剑,也不会伤到自己手掌。但这匕首实在太过锋锐,海老公苦练数十年的内劲,竟不能将之震飞脱手,反而无声息地切断了四根手指。可是他右手一掌结结实实地打在韦小宝胸口,这一掌开碑裂石,非同小可,料得定韦小宝早已五脏俱碎,人在飞出窗外之前便已死了。
他冷笑一声,自言自语:“死得这般容易,可便宜了这小鬼。”定一定神,到药箱中取出金创药敷上伤口,撕下床单,包扎了左掌,喃喃地道:“这小鬼用的是什么兵刃,怎地如此厉害?”强忍手上剧痛,跃出窗去,伸手往韦小宝跌落处摸去,要找那柄自己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宝刀利刃。哪知摸索良久,竟什么也没摸到。
他于眼睛未瞎之时,窗外的花园早看得熟了,何处有花,何处有石,无不了然于胸。明明听得韦小宝是落在一株芍药花旁,这小鬼手中的宝剑或许已震得远远飞出,可是他的尸体怎会突然不见?
韦小宝中了这掌,登时气为之窒,胸口剧痛,四肢百骸似都已寸寸碎裂,一摔下地,险些便即晕去。他知此刻生死系于一线,既没能将海老公刺死,老乌龟定会出来追击,当即奋力爬起,只走得两步,脚下一软,又即摔倒,骨碌碌地从一道斜坡上直滚下去。
海老公若手指没断,韦小宝滚下斜坡之声自然逃不过他耳朵,但他重伤之余,心烦意乱,加之做梦也想不到这小鬼中了自己这一掌竟会不死,虽然听到声音,却全没想到其中缘由。
这条斜坡好长,韦小宝直滚出十余丈,这才停住。他挣扎着站起,慢慢走远,周身筋骨痛楚不堪,幸好匕首仍握在手中,暗自庆幸:“刚才老乌龟将我打出窗外,我居然没将匕首插入自己身体,当真运气好极。”
将匕首插入靴筒,心想:“西洋镜已经拆穿,老乌龟既知我是冒牌货,宫中是不能再住了。只可惜四十五万两银子变成了一场空欢喜。他奶奶的,一个人哪有这样好运气,横财一发便是四十五万两?总而言之,老子有过四十五万两银子的身家,只不过老子手段阔绰,一晚之间就花了个精光。你说够厉害了吧?”肚里吹牛,不禁得意起来。
又想:“那小宫女还巴巴地在等我,反正三更半夜也不能出宫,我这就瞧瞧她去,啊哟……”一摸怀中那只纸盒,早已压得一塌糊涂,心道:“我还是拿去给她看看,免她等得心焦。就说我摔了一跤,将蜜饯糖果压得稀烂,变成了一堆牛粪,不过这堆牛粪又甜又香,滋味挺美。哈哈,辣块妈妈,又甜又香的牛粪你吃过没有?老子就吃过。”
他想想觉得好玩,加快脚步,步向太后所住的慈宁宫,只走快几步,胸口随即剧痛,只得又放慢了步子。
来到慈宁宫外,见宫门紧闭,心想:“糟糕,可没想到这门会关着,那怎么进去?”
正没做理会处,宫门忽然无声无息地推了开来,一个小姑娘探头出来,月光下看得分明,正是蕊初。只见她微笑招手,韦小宝大喜,轻轻闪身进门。蕊初又将门掩上了,在他耳畔低声道:“我怕你进不来,已在这里等了许久。”韦小宝也低声道:“我来迟啦。我在路上绊到了一只又臭又硬的老乌龟,摔了一跤。”蕊初道:“花园里有大海龟吗?我倒没见过。你……你可摔痛了没有?”
韦小宝一鼓作气地走来,身上的疼痛倒也可以耐得,给蕊初这么一问,只觉得全身骨肉无处不痛,忍不住哼了一声。蕊初拉住他手,低声问:“摔痛了哪里?”
韦小宝正要回答,忽见地下有个黑影掠过,一抬头,但见一只硕大无朋的大鹰从墙头飞了进来,轻轻落地。他大吃一惊,险些骇呼出声,月光下只见那大鹰人立起来,原来不是大鹰,却是一人。这人身材瘦削,弯腰曲背,却不是海老公是谁?
蕊初本来面向着他,没见到海老公进来,但见韦小宝转过了头,瞪目而视,脸上满是惊骇之色,也转过身来。
韦小宝左手探出,已按住了她嘴唇,出力奇重,竟不让她发出半点声音,跟着右手急摇,示意不可做声。蕊初点了点头。韦小宝这才慢慢放开左手,目不转睛地瞧着海老公。
只见海老公僵立当地,似在倾听动静,过了一会,才慢慢前行。韦小宝见他不是向自己走来,暗暗舒了口气,心道:“老乌龟好厉害,眼睛虽然瞎了,居然能追到这里。”又想:“只要我和这小宫女不发出半点声音,老乌龟就找不到我。”
海老公向前走了几步,突然跃起,落在韦小宝跟前,左手探出,叉住了蕊初的脖子。蕊初“啊”的一声叫,但咽喉遭卡,这一声叫得又低又闷。
韦小宝心念电转:“老乌龟找的是我,又不是找这小宫女,不会杀死她的。”此时和海老公相距不过两尺,吓得几乎要撒尿,却一动也不动,知道只要自己动上一根手指,就会给他听了出来。
海老公低声道:“别做声!不听话就卡死你。轻轻回答我的话。你是谁?”蕊初低声道:“我……我……”海老公伸出右手,摸了摸她头顶,又摸了摸她脸蛋,道:“你是个小宫女,是不是?”蕊初道:“是,是!”海老公道:“三更半夜的,在这里干什么?”蕊初道:“我……我在这里玩儿!”
海老公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在惨淡的月光下看来,更显得阴森可怖,问道:“还有谁在这里?”侧过了头倾听。
适才蕊初不知屏息凝气,惊恐之下呼吸粗重,给海老公听出了她站立之处。韦小宝和他相距虽近,呼吸极微,他一时便没察觉。韦小宝想要打手势叫她别说,却又不敢移动手臂。幸好蕊初乖觉,发觉他双眼已盲,说道:“没……没有了。”
海老公道:“皇太后住在哪里?你带我去见她。”蕊初惊道:“公公,你……你别跟皇太后说,下次……下次我再也不敢了。”她只道这老太监捉住了自己,要去禀报太后。海老公道:“你求也没用。不带我去,立刻便叉死你。”手上微一使劲,蕊初气为之窒,一张小脸登时涨得通红。
韦小宝惊惶之下,终于撒出尿来,从裤裆里一滴一滴地往下直流,幸好海老公没留神,就算听到了,也道是蕊初吓得撒尿。
海老公慢慢松开左手,低声道:“快带我去。”蕊初无奈,只得道:“好!”侧头向韦小宝瞧了一眼,脸上神色示意他快走,自己决不供他出来,低声道:“太后寝宫在那边!”慢慢移动脚步。海老公的左手仍抓住她咽喉,和她并肩而行。
韦小宝寻思:“老乌龟定是去跟太后说,我是冒充的小太监,小桂子是给我杀死的,他自己的眼睛是给我弄瞎的,要太后立刻下令捉拿。他为什么不去禀报皇上?是了,他知皇上对我好,告状多半告不进。那……那便如何是好?我须得立即逃出宫去。啊哟,不好,这时候宫门早闭,又怎逃得出去?只要过得片刻,太后传下命令,更加插翅难飞了。”
韦小宝正没做理会处,忽听得前面房中一个女子的声音问道:“外边是谁?”这声音阴森森的,韦小宝听得明白,正是太后的话声,他一惊之下,便想拔脚就逃。却听得海老公道:“奴才海大富,给你老人家请安来啦。”声音也阴森森的,殊无恭谨之意。
韦小宝大奇:“老乌龟是什么东西,胆敢对太后这等无礼?”念头一转,寻思:“老乌龟说话不讨人喜欢,多半太后向来很讨厌他,我何不趁机跟他胡辩一番?反正要逃是逃不出去的了。”这一着虽然行险,但想自己新立大功,皇上和太后都很喜欢,杀了个把小桂子,弄瞎几只海老乌龟的狗眼珠,也算不了什么大罪,当真要紧之时,还可请把兄索额图出头说情。自己如拍腿一走,什么话都让老乌龟说去了,自己既然逃跑,自然作贼心虚,本来无罪反而变得有罪了。
又想:“太后若问我为什么要杀小桂子?我说……我说,嗯,我说听到小桂子和海老乌龟说太后和皇上的坏话,说了许许多多难听之极的言论,我实在气不过,忍无可忍,因此将小桂子一刀杀了,又趁机弄瞎了海老乌龟的眼睛。至于说什么坏话,那大可捏造一番。比赛打架,我打不过老乌龟。比赛撒谎吹牛,老乌龟怎是老子的对手?”想想得意起来,登时胆为之壮。便不想逃了。他最怕的是海老公辩不过,跳上来一掌将自己打死,那可死得冤枉,因此待会在太后跟前辩白之时,务须站在一个安全之所,让老乌龟捉不到、打不着。
只听太后道:“你要请安,怎么白天不来?半夜三更地到来,成什么体统?”海老公道:“奴才有件机密大事要启禀太后,白天人多耳杂,给人听到了,可不大稳便。”
韦小宝心道:“来了,来了!老乌龟告状了。且听他先说,待他说了一大半,我再插嘴不迟。我躲在哪里好?”看了看周遭形势,选中了个所在,一步步挨到金鱼池的假山之后,心想:“老乌龟如抢过来打我,扑通一声,必先跌入金鱼池中,我就立即抢入太后房中,老乌龟便有天大胆子,也不敢追进太后房中来打人。”
只听太后哼了一声,道:“有什么机密大事,你这就可以说了。”海老公道:“太后身边没旁人吗?老奴才的话,可机密得很哪!”太后道:“你要不要进来查查?你武功了得,我身边有没有人,难道听不出来?”海老公道:“奴才不敢进太后屋子,可否劳动太后的圣驾,走出屋来,奴才有事启禀。”太后哼了一声,道:“你可越来越大胆了,这会儿又仗了谁的势啦?胆敢这样放肆!”
韦小宝听到此处,心中大乐,暗暗骂道:“老乌龟,你可越来越大胆了,这会儿又仗了谁的势啦?胆敢这样放肆!”
海老公道:“奴才不敢!”太后又哼了一声,说道:“你……你早就没将我瞧在眼里,今晚忽然摸了来,可不知捣什么鬼。”
韦小宝更加开心,忍不住想大声帮太后斥骂海老公几句,心道:“老乌龟啊老乌龟,你告状还没告成,先就碰了个大钉子,惹了一鼻子灰。看来用不着老子亲自出马,单是太后,就会将你一顿臭骂轰走了。”
只听海老公道:“太后既不想知道那人消息,那也没什么,奴才去了!”
韦小宝大喜,心道:“去得好,去得妙,去得刮刮叫。快快滚你妈的王八蛋!太后怎会想知道我的消息?”
却听得太后问道:“你有什么消息?”海老公道:“五台山上的消息!”太后道:“五台山?你……你说什么?”语音有些发颤。
月光下只见海老公伸手一戳,蕊初应手而倒。韦小宝一惊,心下有些难过,又想:“老乌龟害死了这小姑娘,待会我说出来,太后一定更加动怒。老乌龟再要告我的状,那可就千难万难。”只听太后又问:“你……你伤了什么人?”海老公道:“是太后身边的一个小宫女,奴才可没敢伤她,只不过点了她穴道,好叫她听不到咱们说话。”
韦小宝放宽了心:“原来老乌龟没杀她!”内心深处,隐隐又有点失望,海老公不杀这小宫女,自己的处境就不算十分有利。
太后又问:“五台山?你为什么说五台山?”海老公道:“只因五台山上有一个人,是太后很关心的。”太后颤声道:“你……你说他去了五台山?”海老公道:“太后如想知道详情,只好请你移一移圣驾。三更半夜的,奴才不能进太后屋子,在这里大声嚷嚷的,这等机密大事,给宫女太监们听到了,可不好玩。”
太后犹豫片刻,道:“好!”只听得开门声响,她脚步轻盈地走了出来。
韦小宝缩在假山之后,心想:“海老乌龟瞧不见我,太后可不是瞎子。”他不敢探头张望,太后出来之时,一瞥眼间见到她身材不高,有点儿矮胖。他见过太后两次,但两次见到她时都是坐着。
只听太后说道:“你刚才说,他去了五台山,那……那可是真的?”海老公道:“奴才没说有谁去了五台山。奴才只说,五台山上,有一个人恐怕是太后挺关心的。”太后顿了一顿,道:“好,就算你这么说。他……他……那个人……去五台山干什么?是在庙里么?”她本来说话镇静,但自从听海老公说到五台山上有一个人之后,就气急败坏,似乎心神大乱。海老公道:“那人是在五台山的清凉寺中。”
太后舒了口气,说道:“谢天谢地,我终于……终于知道了他……他的下落……他……他……他……”连说了三个“他”字,再也接不下口去,声音颤抖得很厉害。
韦小宝好生奇怪:“那个人是谁?为什么太后对他这样关心?”不禁又担忧起来:“难道是太后的父亲、兄弟,又或许是她的老姘头?对了,一定是老姘头,如是父亲、兄弟,那也不是什么机密大事,何必怕人听见?老乌龟抓住了她的把柄,倘若定要她杀我,太后怕了老乌龟,说不定只好听他的,这可有点儿不大妙。幸亏老子在这里听到了,老婊子如胆敢杀我,老子就一五一十地都抖了出来,我去跟皇上说,大伙儿闹个一拍两散。我怕了你老婊子不算英雄好汉。”
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胆敢骂皇太后为“老婊子”的,谅必寥寥无几,就算只在肚里暗骂,也不会很多。韦小宝无所忌惮,就算是他自己母亲,打得他狠了,也会“烂婊子、臭婊子”地乱叫乱骂。好在他母亲本来就是婊子,妓院中人人污言秽语,习以为常,听了也不如何生气,只不过打在他小屁股上的掌力加重了三分,而口中也是“小杂种、小王八蛋”地对骂一场而已。
只听太后喘气很急,隔了半晌,问道:“他……他……他……在清凉寺干什么?”海老公道:“太后真的想知道?”太后道:“那还用多问?我自然想知道。”海老公说道:“主子是出家做了和尚。”太后“啊”的一声,气息更加急了,问道:“他……他真的出了家?你……你没骗我?”海老公道:“奴才不敢欺骗太后,也不用欺骗太后。”太后“哼”的一声,道:“他就这样忍心,一心一意,只……只是想念那……那狐媚子,把国家社稷、祖宗百战而创的基业……都抛到了脑后,我们母子,他……他更不放在心上了。”
韦小宝越听越奇,心想:“什么国家社稷、祖宗的基业?老乌龟又叫那人做‘主子’,那么这人……这人难道不是太后的老姘头?”
海老公冷冷地道:“主子瞧破了世情,已经大彻大悟。万里江山、儿女亲情,主子说都已如过眼浮云,全都不再挂怀。”
太后怒道:“他为什么早不出家,迟不出家,却等那……那狐媚子死了,他才出家?国家朝廷、祖宗妻儿,一古脑儿加起来,在他心中,还及不上那狐媚子的一根寒毛。我……我……早知他……他是为了那狐媚子,这才突然出走。哼,他既然走了,何必又要叫你来通知我?”她越说越怒,声音尖锐,渐渐响了起来。
韦小宝说不出的害怕,隐隐觉得,他二人所说的那个人和那件事,委实非同小可。
海老公道:“主子千叮万嘱,命奴才不可泄漏风声,千万不能让太后和皇上得知。主子说道:皇上登基,天下太平,四海无事,他也放心了。”
太后厉声道:“那为什么你又来跟我说?我本来就不想知道,不要知道。他心中就只牵记那狐媚子一个,他儿子登基不登基,天下太平不太平,他又有什么放心不放心了?”
韦小宝听到此处,心下大奇:“他们所说的难道是皇帝的爸爸?小皇帝的爸爸顺治皇帝早已一命呜呼了,小皇帝这才有皇帝做,莫非小皇帝另外还有个爸爸?”他于朝廷和宫中之事所知本来极少,除了知道小皇帝的爸爸是顺治皇帝之外,其余一无所知,就算太后和海老公说得再明白十倍,他也猜不到其中实情。
海老公道:“主子既然出了家,奴才本当在清凉寺中也出家为僧,服侍主子。可是主子吩咐,他还有一件事放心不下,要奴才回京来查查。”太后道:“那又是什么事了?”海老公道:“主子说,董鄂妃虽然……”太后怒道:“在我跟前,不许提这狐媚子的名字!”
韦小宝心道:“原来那狐狸精叫做董鄂妃,那定是宫里的妃子了。太后的老姘头只爱这只骚狐狸,不爱太后,因此太后大喝其醋。”
海老公道:“是,太后不许提,奴才就不提。”太后道:“他说那狐媚子又怎么样了?”海老公道:“奴才不明白太后说的是谁。主子从来没提过‘狐媚子’三字。”
太后怒道:“他自然不提这三个字,在他心中,那是‘端敬皇后’哪。这狐媚子死了之后,他……他追封她为皇后,拍马屁的奴才们恭上谥法,叫什么‘孝献庄和至德宣仁温惠’皇后,这称号中没‘天圣’二字,他可还大发脾气呢。又叫胡兆龙、王熙这两个奴才学士,编纂什么《端敬后语录》,颁行天下,也不怕丑。”
海老公道:“太后说得是,董鄂妃归天之后,奴才原该称她为‘端敬皇后’了。那《端敬后语录》,奴才身边经常带得一册,太后要不要看?”
太后怒喝:“你……你……你……”走上一步,呼呼喘气,忽似明白了什么,嘿嘿一笑,说道:“当时天下趋炎附势之徒,人人都读《端敬后语录》,把胡王两个奴才捏造的一番胡说八道,当成是天经地义,倒比《论语》、《孟子》还更要紧。可是现下又怎样呢?除了你身边还有一册,你主子身边还有几册之外,哪里还见得到这鬼话连篇的《语录》?”
海老公道:“太后密旨禁毁《端敬后语录》,又有谁敢收藏?至于主子身边,就算没有,但端敬皇后当年说过的一字一句,他牢牢记在心头,胜过身边藏一册《语录》了!”
太后道:“他……他叫你回北京来查什么事?”海老公道:“主子本来吩咐查两件事,但奴才查明之后,发觉两件事原来是一件事。”太后道:“什么两件事、一件事了?”海老公道:“第一件事,要查荣亲王是怎么死的?”太后道:“你……你说那狐媚子的儿子?”海老公道:“奴才说的,是端敬皇后所生的皇子,和硕荣亲王。”太后哼了一声,道:“小孩子生下来不满四个月,养不大,又有什么稀奇了?”海老公道:“但主子说,当时荣亲王突患急病,召御医来诊视,说道荣亲王足阳明胃经、足少阴肾经、足太阴脾经俱断,脏腑破裂,死得甚奇。”太后哼了一声,道:“什么御医有这样好本事?多半是你说的。”
海老公不置可否,又道:“端敬皇后逝世,人人都道她是心伤荣亲王之死,但究其实,却是不然。她是给人用截手法截断了阴维、阴蹻两处经脉而死。”太后冷冷地道:“他居然会相信你异想天开的胡说。”海老公道:“主子本来也不相信,后来奴才便试给他看,那还是在端敬皇后去世之后不久的事。一个月之中,奴才接连在五个宫女身上,截断了她们的阴维、阴蹻两处经脉。这五个宫女死时的症状、模样,和端敬皇后临终之时一般模样。单是一个宫女,还说是巧合,五个宫女都如此这般,主子就确信不疑了。”太后道:“嘿,可了不起!咱们宫中,居然有你这样的大行家。”海老公道:“多谢太后称赞。奴才的手法,跟那凶手不同。不过道理是一样的。”
两人默默相对,良久不语。海老公轻轻咳了几声,隔了好一会,才道:“主子命奴才回京来查明,害死荣亲王和端敬皇后的是谁?”太后冷笑道:“那又何必再查?咱们宫中除你之外,又有谁能有这等身手?”海老公道:“那还是有的。端敬皇后一向待奴才很好,奴才只盼她多福多寿,如早知有人要加暗算,奴才便拚了老命,也要护卫她周全。”太后道:“你倒挺忠心哪。他用了你这样的好奴才,也是他的福气。”
海老公叹了口气,说道:“可惜奴才太也没用,护卫不了端敬皇后。”
太后冷冷地道:“他朝拜佛,晚念经,保佑你的端敬皇后从十八层地狱中早得超生,早升西方极乐世界,也就是了。”语气之中,却充满了幸灾乐祸之意。海老公道:“拜佛念经未必有用,不过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话,总是对的。”顿了一顿,慢吞吞地道:“若是不报,时辰未到。”太后哼了一声。
海老公道:“主子本来吩咐奴才查两件事,奴才查明两件事原是一件事。哪知无意之中,另外又查到了两件事。”太后道:“你查到的事儿也真多,那又是什么事了?”海老公道:“第一件事跟贞妃有关。”太后冷笑道:“狐媚子的妹子是小狐媚子,你提她干什么?”
海老公道:“主子离宫出走,留书说道永不回来。太皇太后跟太后你两位圣上的主意,说道国家不可一日无君,于是宣告天下说主子崩驾。当世知道这个大秘密的,只有六人,那是你两位圣上、主子本人、跟主子剃度的玉林大师,以及服侍主子的两个奴才。这两个奴才一个是侍卫总管赫巴察,这时候跟着主子在五台山出了家,另一个便是奴才海大富了。”
韦小宝听到这里,方始恍然,原来太后口中的“他”,海老公所说的“主子”,竟然便是顺治皇帝。天下都道他已经崩驾,其实却因心爱的妃子死了,伤心之极,到五台清凉寺去做了和尚。这妃子所以会死,听海老公的语气,倒似是太后派遣武功高手将她害死的。他不禁颇为得意,心想:“老乌龟说这大秘密天下只六人知道,哪知道还得加上我韦小宝,天下可有七个人知道了。”但得意不了片刻,跟着便害怕起来,本来颇有点儿有恃无恐,料想在太后跟前跟海老公斗口,未必输给了老乌龟,此刻却知大事不妙,若给他二人发觉自己在这里偷听,就算海老公杀不了自己,太后也决计不肯放过。只听得喀喀两声轻响,竟是自己牙关相击,忙使力咬住。幸好海老公恰在这时连声咳嗽,静夜之中,便只听到他的气喘和咳嗽之声。
过了一会,海老公道:“当时贞妃自杀殉主,朝中都称赞得了不得。但也有许多人悄悄地说,贞妃是给太后逼着殉葬的,自杀并非本意。”太后道:“这些无君无上的逆臣,早晚容他们不得。”海老公道:“不过他们的话倒也没全错,贞妃并不是甘心情愿自杀的。”太后道:“你也说贞妃是给我逼杀的?”海老公道:“这个‘逼’字,倒可以省去。”太后道:“你说什么?”海老公道:“贞妃是给人杀死的,不是逼得自杀。奴才曾详细问过殡殓贞妃的仵工,得知贞妃大殓之时,全身骨骼寸断,连头盖骨也都成为碎片。这门杀人的功夫,好像叫做‘化骨绵掌’,请问太后是不是?”太后道:“我怎知道?”
海老公道:“奴才听说,世间有这样一门‘化骨绵掌’,打中人后,那人全身没半点异状,要过得一年半载之后,全身骨骼才慢慢地折断碎裂。但出手杀贞妃之人,显然功夫练得没到家。那仵作起初给贞妃的尸体整容收拾,也没什么特异,到得傍晚入殓,忽然尸体变得如同没了骨头一般,全身绵软。他吓得什么似的,只道是尸变,当时一句话也没敢说。奴才威逼利诱,用上了不少苦刑,他才吐露真相。太后,凭您圣断,这门‘化骨绵掌’的功力,打中人后,两三天内骨骼便断,只怕还不算十分深厚,是不是?”
太后阴森森道:“虽不算绝顶深厚,但也有些用处了。”海老公道:“自然有用,咳……咳……自然有用!杀得了贞妃,也杀得了孝康皇后!”
韦小宝心想:“他奶奶的,这老皇帝的皇后真多,又有一个什么孝康皇后。他的皇后,只怕比咱们丽春院里的小娘们还多。”
皇太后颤声道:“你……你又提孝康皇后干什么?”韦小宝不知孝康皇后是康熙的生母,听得皇太后语音大变,只感诧异,不明其中原由。
海老公道:“殓葬孝康皇后的,就是殓葬董鄂贞妃的那个仵作。”皇太后道:“那个该死的件作,又胡说八道什么了?这人诬指宫事,罪该族诛。”海老公道:“太后要杀他,这时候却已迟了。”皇太后道:“你已先杀了他?”海老公道:“不是,两年多以前,奴才就已命他到五台山清凉寺,将这番情由禀告主子知道,然后叫他远走蛮荒,隐姓埋名,以免杀身大祸。”皇太后颤声道:“你……你……好毒辣的手段!”海老公道:“手段毒辣的另有其人,奴才自愧不如。”
皇太后默然半晌,问道:“你今晚来见我,有什么用意?”
海老公道:“奴才是来请问太后一件事,好回去禀告主子。端敬皇后、孝康皇后、贞妃、荣亲王四人,都死于非命,主子也因此而弃位出家。下这毒手之人,是宫中的一位武功好手。奴才冒死来请问太后:这位武功高手是谁?奴才年纪老了,瞎了眼睛,又患了不治之症,便如风中残烛一般,但如不查明这件事,未免死不瞑目。”
太后冷冷地道:“你一双眼珠子早已瞎了,瞑不瞑目,也没什么相干。”海老公说道:“奴才虽然眼睛盲了,心中却是雪亮。”太后道:“你既心中雪亮,又何必来问我?”海老公道:“还是问一问明白的好,免得冤枉了好人。这几个月来,奴才用心查察,要知道潜伏在宫中的这位武学高手是谁。本来极难查到,可是机缘巧合,无意中竟得知皇上身有武功。”
太后冷笑道:“皇上身有武功,那又怎地?难道是他害死了自己母亲?”
海老公道:“罪过,罪过!这种忤逆之事是说不得的,倘是奴才说了,死后要入拔舌地狱,就是心中想一想,死后也不免进剜心地狱去受苦。”他咳了几声,续道:“奴才身边有个小太监,叫做小桂子……”
韦小宝心头一凛:“老乌龟说到我了。”
只听海老公续道:“……他年纪只比皇上小着一两岁,皇上很喜欢他,天天跟他比武摔跤,习练武艺。这小桂子的功夫,是奴才教的,虽然算不上怎么样,但在他这样年纪的小孩中间,也算不容易了。”
韦小宝听他称赞自己,不由得大是得意。
太后道:“名师出高徒,强将手下无弱兵。”海老公道:“多谢太后金口。可是这小桂子跟皇上过招,十次中倒有九次是输的。不论奴才教他什么武功,皇上的功夫总是胜了他一筹。看来教皇上武功的师父,比奴才是行得多了。奴才想来想去,宫里的武学高手,也只有这位大行家了。只要寻到了这位大行家,那么害死两位皇后、一位皇妃、一位皇子的凶手,也就不难查到。”
太后道:“原来如此,你远兜圈子,便是要跟我说这番话。”
海老公道:“太后说道明师必出高徒,这句话反过来也是一样,高徒必有明师。皇上会使八八六十四式‘八卦游龙掌’,教他这掌法之人,就多半会使‘化骨绵掌’。”太后问道:“你找到了这位武功高手没有?”海老公道:“找到了。”太后冷笑道:“你好深的心计。你叫小桂子跟皇上练武,这半年多来,便是在找寻皇上的师父。”
海老公叹道:“那没法子啊。小桂子是个阴毒的小坏蛋,奴才的一双眼珠子,便是给他用毒药毒瞎的。若不是为了要把这件大事查得千真万确,本来决容不得这小坏蛋活到今朝。”太后哈哈一笑,道:“小桂子这孩子真乖,毒瞎了你的眼睛,好得很,妙得很,明天我得好好赏他。”海老公道:“多谢太后。太后如下旨将他厚葬,小桂子在阴世也必感戴太后的洪恩。”太后问道:“你已杀了他?”海老公道:“奴才已经忍耐了很久,此后已用他不着了。”
韦小宝又惊又怒,寻思:“这老乌龟早就知道我不是小桂子,也早知他一双眼睛是给我毒瞎的,原来他一直在利用老子,这才迟迟不下毒手。他教我功夫,全是为了要察看皇上的武功,他奶奶的,早知这样,我真不该将皇上的武功详详细细地跟他说。你奶奶的,老乌龟以为老子死了,可是老子偏偏就没死,待会我来扮鬼,吓你个屁滚尿流。”
海老公叹了口气,说道:“主子的性子向来很急,要做什么事,非办到不可。只可惜他虽贵为天子,心爱的人给人家害死,却也救她不活了。主子出了家,对董鄂妃却仍念念不忘。奴才离清凉寺回宫之前,主子亲笔写了个上谕交给奴才,命奴才查明是谁害死端敬皇后,还有主子交给端敬皇后那经书的下落,再命奴才将这凶手就地正法。”
太后哼了一声,说道:“他做了和尚,还能写什么上谕?出家人念念不忘杀人害人,也不大像样吧?”
海老公道:“因果报应,佛家也是挺讲究的。害了人的,终究不会有好下场。不过奴才练功岔了经脉,闹得咳嗽气喘,周身是病,再加上眼睛瞎了,更加没指望啦。”
太后道:“是啊,你周身是病,眼又瞎了,就算奉有他的密旨,也办不了事啦!”
海老公叹了口气,说道:“不成啦,不成啦!奴才告辞太后,这就去了。”说着转过身来,慢慢向外走去。
韦小宝心头登时如落下一块大石,暗想:“老乌龟这一去,我就没事了。他只道我已死了,再也不会来找我。老子明儿一早溜出宫门,老乌龟如再找得着,老子服了你,跟你姓,我叫海小宝!”
太后却道:“且慢!海大富,你上哪里去?”海老公道:“奴才已将一切都禀明了太后,那就回去等死。”太后道:“他交给你的事,你也不办了?”海老公道:“奴才心有余而力不足,况且也没这天大的胆子,作乱犯上。”太后嘿嘿一笑,道:“你倒很识事务,也不枉了侍候我们这几年。”海老公道:“是,是!多谢太后恩典。这些冤沉海底之事,也只有等皇上年纪大了,再来昭雪。”他咳嗽两声,说道:“皇上拿办鳌拜,手段英明得很。皇上亲生之母为人所害,这件事也用不了等多少时候,皇上定会办理,只可惜……只可惜奴才活不到那时候,等不到啦。”
太后走上几步,喝道:“海大富,你转来。”海老公道:“是,太后有什么吩咐?”太后厉声道:“你刚才跟我胡说八道,这些……这些荒谬不堪的言语,已……已都跟皇上说过了?”语音发颤,显是极为激动。海老公道:“奴才明日一早,就去禀告皇上,但是……但是今晚迫不及待,先来禀告太后。”太后道:“很好,很好!”
突然间一声劲风响起,跟着蓬蓬两声巨响。韦小宝吃了一惊,忍不住探头张望,只见太后正绕着海老公滴溜溜转动,身法奇快,不断发掌往他身上击去。海老公端然肃立,还手抵御。韦小宝这一惊更加非同小可:“怎么太后跟老乌龟打了起来?原来太后也会武功。”
太后每一掌击出,便是呼的一声响,足见掌上劲力厉害。海老公双足不动,随掌迎击,拍出的掌力无声无响。相斗良久,太后始终奈何他不得。突然间太后身子飞起,双掌从半空压击下来。海老公左掌翻转,向上迎击,右掌却向太后腹上拍去。啪的一声响,掌力相交,太后向后直飞出去。海老公一个踉跄,身子晃了几下,终于拿桩站住。
太后厉声喝道:“好奴才,你……你……装神弄鬼,以少林……少林……少林派武功教小桂子,原来自己是崆峒派的。”
海老公喘息道:“不敢,大家彼此彼此!太后以武当派武功教给皇上,想诱奴才上当。不过……不过那‘化骨绵掌’是蛇岛的功夫,奴才几年前就知道了。”
韦小宝略一凝思,已然明白,心道:“他奶奶的,老乌龟奸猾得紧,他教我什么‘大擒拿手’,什么‘大慈大悲千叶手’,都是少林派武功,好让太后以为他是少林派的,其实却是辣块妈妈的崆峒派。只可惜太后的假武当派‘八卦游龙掌’,却瞒不了老乌龟。”又想:“原来皇上的武功都是太后教的。”
突然间背上出了一阵冷汗,心道:“啊哟,不好!太后会使‘化骨绵掌’,难道……难道那四个人都是太后害的?啊哟!别的倒也罢了,皇帝的亲生母亲也是为她所杀,海老公去跟皇帝一说,岂不是一场滔天大祸!皇上如杀不了太后,太后非杀皇上不可,那……那怎么办?”唯一的念头便是拔腿就跑,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然后去通知皇帝,叫他千万小心。可是他吓得全身酸软,拚命想逃,一双脚恰似钉住了在地下,半分动弹不得。
只听得太后说道:“事已如此,难道你还想活过今晚么?”海老公道:“太后尽管去召唤侍卫到来。来的人越多越好,奴才便可将种种情由,说给众人听听,总有一个人会将真相传入皇上耳中。”太后冷笑道:“哼,你倒打的好如意算盘。”她说话声音甚为缓慢,不住调匀呼吸。海老公道:“太后保重圣体,别岔了经脉。”太后道:“你倒好心!”
海老公的武功本来高过太后,双眼既盲之后,便非敌手了。但他于数年之前,已从仵作口中查知,杀害孝康皇后和贞妃之人使的是“化骨绵掌”,这是辽东海外蛇岛岛主独门秘传的阴毒功夫。其时他不知凶手是谁,便即干冒奇险,暗练一项专门对付“化骨绵掌”的武功“阴阳磨”,虽然大伤身体,功夫却已练成。
后来韦小宝和康熙皇帝练武,海老公推测,教皇帝武功之人便是杀害董鄂妃、孝康皇后诸人的凶手,日后势将有一场大战。他明知韦小宝害死了小桂子,又毒瞎了自己双目,却冒充小桂子来陪伴自己,心想这小孩子小小年纪,与自己素不相识,必是受人指使而来,多方以言语诱骗,想知道主使之人是谁,主使者自然多半便是凶手。可是韦小宝本来无人指使,并无底细可露,否则他再精乖十倍,毕竟年轻识浅,如何不给海老公套问出来?
海老公查问虽无结果,却就此将计就计,教他武功,所教的武功却又错漏百出,好让对方认定自己是少林派的,武功不过平平。此刻动上了手,太后立即吃了大亏。
太后在半年之前,便料定海老公是少林派,海老公却知她的武当派武功是假装的。两人眼睛一明一盲,于对方武学派别的判断,却刚刚相反,海老公料敌甚明,太后却一起始就料错了。那也不是太后见识较差,只是海老公从仵作口中探知了真相,太后却自始至终给蒙在鼓里。再者,海大富心中,早当“教皇帝武功之人”为死敌,太后却直至此刻,才知海大富要致自己死命,否则的话,早就下旨令侍卫将他处死,也用不着自己动手。
海老公心想自己眼睛盲了,务须激得对方出手攻击,方能以逸待劳,于数招之间便即取胜。适才说了半天,太后一直不露口风,不知害死董鄂妃、孝康皇后等人的到底是谁。“化骨绵掌”是阴邪狠毒的旁门功夫,按常理想来,若不是二十年左右的苦功不能练成。太后博尔济吉特氏是科尔沁贝勒绰尔济之女,家世亲贵,累代大官,家中数世为后,她在做闺女之时,便要出府门一步,也千难万难,从小不知有多少奶妈丫鬟侍候,如何能去偏僻凶险的蛇岛,学这等旁门功夫?她就算要学武功,也必是学些八段锦、五禽戏之类增强体魄的粗浅功夫,说什么也不会学这“化骨绵掌”。多半她身畔亲信的太监、宫女之中,有这么一个武功好手,只盼太后吩咐此人出手。哪知自己一提到要去禀报皇帝,太后心中发急,不及细思,登时出手相攻。这一来,太后不但招认杀害四人乃自己下手,而三掌一对,便已受了极重内伤。海老公苦心孤诣地筹划数年,一旦见功,不由得心下大慰。
太后受伤不轻,几次调匀呼吸,都不济事,缓缓地道:“海大富,你爱瞎造谣言,尽管胡说去。皇上年纪虽小,心里可清醒得很,瞧他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话。”
海老公道:“皇上初时自然不信奴才,多半还会下旨立时将奴才杀了。可是过得几年,他会细细想的,他会越想越明白。太后,你这一族世代尊荣,太宗和主子的皇后,都出自你府上。就可惜这一场荣华富贵,在康熙这一朝中便完结了。”
太后哼了一声,冷冷地道:“好得很,好得很!”
海老公又道:“主子吩咐奴才,一查到凶手,不管他是什么人,立时就杀了。可惜奴才武功低微,不是太后对手,只好出此下策,去启奏皇上。”说着向外缓缓走去。
太后暗暗运气,正待飞身进击,突然间微风闪动,海老公陡然间欺身而近,双掌猛拍过来。
海老公奉了顺治之命,要将害死董鄂妃的凶手处死,他决意要办成这件大事,什么启奏皇上云云,只不过意在扰乱太后的神智,让她心意烦躁,难以屏息凝气,便可施展雷霆万钧的一击。这一掌虽无声无息,却是毕生功力之所聚。适才他倾听太后说话,已将她站立的方位拿捏得不差数寸,一掌拍出,直取太后胸口要穴。
太后没提防他来得如此之快,闪身欲避,只要以快步移动身形数次,这恶监是个瞎子,便没法得知自己处身所在,其时只有自己可以出手相攻,他只有随掌抵御,更无反击之能。哪知道身形甫动,海老公的掌力中宫直进,逼得她自己几乎气也喘不过来,只得右掌运力拍出。她原拟交了这掌之后,立即移步,但海老公所学神功“阴阳磨”掌上有股极大黏力,竟致无法移身,只得右掌加催掌力,和他比拚内劲。
海老公发觉对方内力源源送来,心下暗喜,自己瞎了双目,若与对方游斗,便处于极不利之境,但比拚内力却和眼明眼盲无关。太后一上来便受了伤,气息已岔,非一时三刻之间能够复元,这等比拚内力,定要叫她精力耗竭,软瘫而死。当下左掌阴力,右掌阳力,拚得片刻,阴阳之力渐渐倒转,变成左掌阳力,右掌阴力。
在韦小宝看来,不过是太后一只手掌和海老公两只手掌相抵,并无丝毫凶险。哪知海老公的掌力便如是一座石磨,缓缓转动,犹如磨粉,正在将太后的内力一点一滴地磨去。
韦小宝躲在假山之后,怕给太后发觉,偶然探头偷看一眼,立即缩回,蓦地里眼前白光一闪,忙又探头出去,见二人仍三掌相抵,太后左手中却已多了一柄短兵刃蛾眉刺,正缓缓刺向海老公小腹,登时大喜,暗暗喝彩:“妙极,妙极!老乌龟这一下子,非他妈的归天不可。”
原来太后察觉对方掌力怪异,左手轻轻从怀中摸出一柄白金点钢蛾眉刺,极慢极慢地向外递出,刺尖渐渐向海老公小腹上戳去。可是蛾眉刺递到相距对方小腹尺许之处,便再也递不过去。却是海老公双掌上所发的“阴阳磨”劲力越催越快,太后的单掌已然抵敌不住,只觉得右掌渐渐酸软无力,忍不住便要伸左掌相助。
她本想将蛾眉刺缓缓刺出,不带起半点风声,敌人就没法察觉,但此刻右掌一掌之力已难支持,再也顾不得海老公是否察觉,左手运劲,只盼将蛾眉刺倏地刺出。哪知便这么瞬息俄延,左手竟已没法前送半寸。静夜之中,只听得嗒嗒轻响,却是海老公左手四指断截处鲜血不断流出,滴在地下。海老公越使劲催逼内力,鲜血涌出越多。
韦小宝见蛾眉刺上闪出的白光不住晃动,有时直掠到他脸上,足见太后的左手正在不停颤动,白光越闪越快,蛾眉刺却始终戳不到海老公的小腹。
过得片刻,只见太后手中的蛾眉刺竟慢慢地缩回。韦小宝大惊:“啊哟,不好,太后打不过老乌龟!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他慢慢转身,一步步地向外走去。每走出一步,便知离开险境远了一步,放心了一分,脚步也便快了一些,待走到门边,伸手摸到了门环,突然听得身后传来太后“啊”的一声长叫。
韦小宝心道:“糟糕,太后给老乌龟害死了。”却听得海老公冷冷道:“太后,你渐渐油尽灯枯,再过得一炷香时分,你便精力耗竭而死。除非这时候突然有人过来,向我背心下手,我难以抵御,才会给他害死!”
韦小宝正要开门飞奔而逃,突然听得海老公的话,心道:“原来太后并没死!老乌龟的话不错,他双手和太后拚上了,我如去刺他背心,老乌龟怎能分手抵御?这是他自己说的,可怨不得旁人。”眼前正是打落水狗的大好良机,这现成便宜不捡,枉自为人了。韦小宝性喜赌博,输赢各半,尚且要赌,如暗中作弊弄鬼,赢面占了九成十成,这样的赌钱机会,便要了他命也决计不肯放过。要他冒险去救太后,那是无论如何不干的,但耳听得海老公自暴弱点,正是束手待缚、引颈就戮之势,一块肥肉放在口边,岂可不吞?
他一伸手,便从靴筒中摸出匕首,快步向海老公背后直冲过去,喝道:“老乌龟,休得伤了太后!”提起匕首,对准他背心猛刺。
海老公一声长笑,叫道:“小鬼,你上了当啦!”左足向后踹出,砰的一声,踹在韦小宝胸口,登时将他踹得飞出数丈。
原来海老公和太后比拚内力,已操胜券,忽听得有人从假山后走出,脚步声正是平时听得熟了的韦小宝,这小鬼中了自己一掌,居然不死,心下颇感诧异,生怕他出去召唤侍卫前来,救了太后,灵机一动,便出声指点,诱他来攻自己背心。韦小宝临敌应变的经验不丰,果然上当。海老公这一脚踹正他胸口。韦小宝腾云驾雾般身在半空,一口鲜血呕了出来。
海老公左足反踢,早料到太后定会乘着自己劲力后发的一瞬空隙,左掌击向自己小腹,是以踢中韦小宝后,想也不想,右掌便向前拍出,护住小腹,突然间手掌心一凉,跟着小腹上一阵剧痛。太后那柄白金点钢蛾眉刺已穿破他手掌,插入了他小腹。他毕竟吃亏在双目不能视物,纵然料到太后定会乘隙攻击,却料不到攻击过来的并非掌力,而是一柄锋锐之极的利器。他小腹为蛾眉刺插入,左掌劲力大盛,将太后震出数步。
太后左足落地,立即又向后跃出丈余,只觉胸口气血翻涌,几欲晕去,生怕海老公趁机来攻,慢慢又退了数步,倚墙而立。
海老公纵声长笑,叫道:“你运气好!你运气好!”呼呼呼接连推出三掌,一面出击,一面身子向前直冲。
太后向右跃出闪避,双腿酸软,摔倒在地,只听得豁啦啦一声响,一排花架给海老公的掌力推倒了半边。太后筋疲力竭,再也动弹不得,惊惶之下,却见海老公伏在倒塌的花架之上,动也不动了。
太后支撑着想要站起,但四肢便如棉花一般,全身瘫软,正想叫一名宫女出来相扶,隐隐听得远处传来人声,心想:“我和这恶监说话搏斗,一直没发高声,可是他临死时大叫大嚷,推倒花架,已惊动了宫监侍卫。这些人顷刻便至,见到我躺在这里,旁边死了一老一小两名太监,成何体统?”勉力想要运气,起身入房,这一口气始终提不上来。
只听得人声渐近,正着急间,忽然一人走了过来,说道:“太后,你老人家安好吧?我扶你起身。”正是那小太监小桂子。太后又惊又喜,道:“你……你……没给这恶人……踢死么?”
韦小宝道:“他踢我不死的。”刚才他被海老公踢入花丛,吐了不少鲜血,定一定神,便站起身来,见海老公伏在花架上不动,忙躲在一棵树后,拾起一块石子向海老公投去,噗的一声,正中后脑,海老公全不动弹。韦小宝大喜:“老乌龟死了!”但毕竟害怕,不敢上前察看,一时拿不定主意,该当奔逃出外,还是去扶太后,耳听得人声喧哗,多人蜂拥而来,倘若逃出去,定会撞上,便即走到太后跟前,伸手将她扶起。
太后喜道:“好孩子,快扶我进去休息。”韦小宝道:“是!”半拖半抱,踉踉跄跄地将她扶入房中,放上了床,自己双足酸软,倒在厚厚的地毯上,呼呼喘气。太后道:“你便躺在这里,待会有人来,不可出声。”韦小宝道:“是!”
过了一会,但听得脚步声杂沓,许多人奔到屋外。灯笼火把的火光从窗格中照进来。有人说道:“啊哟,有个太监死在这里!”另一人道:“是尚膳监的海老公。”一人提高声音说道:“启奏太后:园中出了些事情,太后万福金安。”这样说,意在询问太后的平安。
太后问道:“出了什么事?”
她一出声,外边一众侍卫和太监都吁了口大气,只要太后安好,慈宁宫中虽然出事,也不会有太大的罪名。为首的侍卫道:“好像是太监们打架,没什么大事。请太后安歇,奴才们明日查明了详奏。”太后道:“是了。”
只听那侍卫首领压住嗓子,悄声吩咐手下将海老公的尸体抬出去。有一人低声道:“这里还有个小宫女的尸体。啊!这小宫女没死,只不过昏了过去。”侍卫首领低声道:“一并带出去,待她醒转后查问原因。”
太后道:“有个小宫女吗?抱进我房来。”她生怕蕊初醒转之后,向人泄漏了风声。
外面有人答应,一名太监将小宫女蕊初抱进房来,轻轻放在地下,向太后磕了个头,退了出去。
这时太后身畔的众宫女都已惊醒,个个站在房外侍候,只是不得太后召唤,不敢擅自进内。太后听得一众侍卫太监渐渐远去,说道:“你们都去睡好了,不用侍候。”众宫女答应了,便即散去。太后身有武功之事极为隐秘,纵是贴身宫女,也不知晓。她朝晚都要练功,任何太监宫女,若非奉召,不得踏入房门,连伸手碰一碰门帷,也属严禁。
太后调匀了一会气息。韦小宝也力气渐复,坐了起来,过得片刻,支撑着站起。太后见他胸口中了海老公力道极重的一脚,可是这小太监竟行动自如,还能将自己扶进房来,不知他练过什么功夫,便问:“除了跟这海大富外,你还跟谁练过功夫?”
韦小宝道:“奴才就跟这恶老头儿练过几个月武功。他教的武功大半是假的。这人坏得很,每天都在想杀我。”
太后嗯了一声,道:“他的一双眼睛,是你毒瞎的?”韦小宝道:“这老头日日夜夜,都在背后诅咒太后,辱骂皇上,奴才听了气不过,又没本事杀他,只好……只好……”太后道:“他怎样骂我骂皇上?”韦小宝道:“说的都是无法无天的话,奴才一句也不敢记在心里,一听过即刻就忘记了,早忘得干干净净,再也想不起来了。”
太后点了点头道:“你这孩子倒乖得很,今天晚上,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韦小宝道:“奴才睡在床上,听见这恶老头开门出外,怕他要出什么法子害我,于是悄悄跟在他后面,一直跟到了这里。”
太后缓缓地道:“他向我胡说八道的那番话,你都听见了。”韦小宝道:“这恶老头的说话,奴才向来句句当他是放屁,太……太后你别见怪,奴才口出粗言,我可恨极了他。他每天骂我小乌龟,骂我祖宗,我知道他说的从来就没一句真话。”太后冷冷地道:“我是问你,海大富跟我说的话,你都听见了没有。你老老实实地回答。”
韦小宝道:“奴才远远躲在门外,不敢走近,这恶老头耳朵灵得很,我一走近他便发觉了。我只见他在和太后说话,想偷听几句,可是离得太远,听来听去听不到。后来见到他胆敢冒犯太后,太也大逆不道,奴才便拚着性命来救驾。他到底向太后说了些什么话,奴才不知道,他……他一定在诉说奴才的不是,说我毒瞎了他眼睛,这虽然不假,其余的话,太后千千万万不可相信。大概太后不信他的话,这奴才竟敢冒犯太后。”
太后道:“哼!你机灵得很,乖觉得很。海大富说的话,你真的没听见也好,假的没听见也好。只要将来有半句风言风语传入我耳中,你知道有什么结果。”韦小宝道:“太后待奴才恩重如山,如有哪一个大胆恶徒敢在背后说太后和皇上的坏话,奴才非跟他拚命不可。”太后道:“你能这样,我就喜欢了。我过去也没待你什么好。”韦小宝道:“从前皇上跟奴才摔跤练武,奴才不识得万岁爷,言语举动乱七八糟,太后和皇上一点也没怪罪,这就是恩重如山了。否则的话,奴才便有一百个脑袋,也都该砍了。这恶老头天天想杀奴才,幸好太后救了我性命,奴才当真感激得不得了。”
太后缓缓地道:“你知道感恩,那就很好。你点了桌上的蜡烛。”
韦小宝道:“是!”打着了火,点亮了蜡烛。太后房中的蜡烛烛身甚粗,特别光亮。
太后道:“你过来,让我瞧瞧你。”
韦小宝道:“是!”慢慢走到太后床前,只见她脸色雪白,更无半点血色,双眉微竖,目光闪烁,韦小宝心跳加剧,寻思:“她……她会不会杀了我灭口?这时候我拔足飞奔,她定然追不上我,但如给她一把抓住,那可糟了!”他心中只想立刻发步便奔,一时却下不了决心,只微一犹豫间,太后已伸出左手,握住了他右手。
韦小宝大吃一惊,全身一震,“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太后道:“你怕什么?”韦小宝道:“我……我没怕,只不过……只不过……”太后道:“只不过什么?”韦小宝道:“太后待奴才恩重如山,奴才受什么惊什么的?”他听人说过“受宠若惊”的成语,可是四个字中只记得二字。太后不知他说些什么,问道:“你为什么全身发抖?”韦小宝道:“我……我没有……没有……”
太后如在此刻一掌劈死了他,日后更不必担心他泄漏机密,可是一口真气说什么也提不上来,委实筋疲力竭,虽握住了韦小宝的手,其实手指间一点力气也无,韦小宝只须微微一挣,便能脱身,当下微笑道:“你今晚立了大功,我重重有赏。”
韦小宝道:“是那恶老头要杀奴才,幸得太后搭救性命,奴才可半点功劳也没有。”太后道:“你知道好歹,我将来不会亏待你的,这就去吧!”轻轻放脱了他手。
韦小宝大喜,忙爬下磕了几个头,退了出去。太后见他衣襟上鲜血淋漓,显是吐过不少血,可是跪拜磕头之际,行动仍颇为伶俐,不由得暗暗纳罕。
韦小宝出房之时,向躺在地下的蕊初看了一眼,见她胸口缓缓起伏,呼吸甚匀,便如睡熟了一般,脸色红润,绝无异状,心想:“过几天我去找些糕饼果子来给你吃。”快步回到自己屋中,闩上了门,舒了口长气,登时如释重负。
这些日子来和海老公同处一室,时时刻刻提心吊胆,“现下老乌龟死了,再也不用怕有人来害我了。”突然之间,想起了烛光下的太后脸色,猛地里打了个寒噤,心想:“在这皇宫里不大太平,老子还是……还是……哈哈,还是拿到了那四十五万两银子,回扬州去见妈妈的为妙。”想到自己性命尚在,四十五万两银子失而复得,忍不住手舞足蹈起来。
高兴了好一会,渐感疲倦,身子一横,躺在床上便睡熟了。
注:
一、胡兆龙、王熙二学士奉旨编纂《端敬后语录》,系当时事实,具见孟森所著《清代史·世祖出家事考实》一文。本书此段文字写于一九七〇年一月,此后并无删改。硬凑硬编之《语录》传世不久,自来皆然,不必智者而后知。
二、顺治皇帝共有四位皇后。两个是真皇后。第一个历史上称为废后,《清史稿》说她“丽而慧”,是顺治之母的侄女。《清史稿》载称:“上好简朴,后则奢侈,又妒,积与上忤。”那时顺治对董鄂妃十分宠爱,皇后喝醋,和皇帝不断吵嘴。顺治大怒之下,就下旨废后。王公大臣一致反对,争执了很久,结果还是于顺治十年遭废。顺治当然想立董鄂妃为后,但董鄂妃不是出身于皇亲国戚的大贵族之家,因此只得另立母亲家族中的一个少女为后,后世称为孝惠皇后。立这个皇后,是出于他母亲太后的主张,顺治很不喜欢。《清史稿》载称:“顺治十一年五月,聘为妃,六月册为后,贵妃董鄂氏方幸,后又不当上旨。十五年正月,皇太后不豫,上责皇后礼节疏阙,命停应进中宫笺表,下诸王贝勒大臣议行。三月,以皇太后制,如旧制封进。圣祖即位,尊为皇太后。”顺治对董鄂妃爱情很专,一心要找皇后的麻烦,母亲生病,就怪皇后服侍不好,要以此为借口废她。但他母亲极力维护娘家这个小辈,皇后方得保全。待康熙做了皇帝,这皇后便升为皇太后。
另外两个不算是真正皇后。一个是康熙的亲生母亲,她父亲佟图赖是汉军旗人,所以康熙有一半是汉人血统。她本来只是妃子,母以子贵,康熙做了皇帝后,也尊她为皇太后。她在康熙二年二月去世,历史上称孝康皇后。另一个就是董鄂妃。《清史稿》说:“年十八入侍,上眷之特厚,宠冠后宫。”死后追封为皇后,称为孝献皇后,又称端敬皇后。
第六回 摔跤勇士
韦小宝道:「啊,这位沐天波老爷,原来是『英烈传』中沐英的子孙。沐王爷勇不可当,是太祖皇帝的爱将,这个我是知道的。」他曾听说书先生说「英烈传」,徐达、常遇春、胡大海、沐英这些大将的名字,他听得极熟,又道:「你何不早说?我若是早知云南沐府便是沐英沐王爷家中,对那後生便客气三分了。刘、白、方、苏,四大家将,又是什么人?」
茅十八道:「刘白方苏四家,一直是沐府的家将,祖先随着黔宁王平服云南。天波公护驾到缅甸,这四大家将的後人也都力战而死,只有年幼的子弟逃了出来。天地会陈香主送了他们四面蓝边小白旗,号令天下,凡是见到这四大家将的後人,都须一体保护。所以我见了这两批人,这等……这等客气,难道是怕了他们?要知忠良之後,人人尊敬。若是得罪了云南沐家之人,岂不为天下万人唾骂?」韦小实道:「原来如此,见到忠良之後卜自然是要客气些。」
茅十八道:「跟你相识以来,第一次听到你说一句有道理的话。」韦小宝道:「我可不知要等到几时,才听得你说一句有道理的话。沐王爷铜角渡江,火箭射象,这样的大英雄、大豪杰,谁不敬仰。」茅十八问道:「什么叫铜角渡江,火箭射象?」韦小宝哈哈一笑,道:「你只知道敬仰云南沐府,原来不短道沐王爷是多大的英姓。你可知沐王爷是太祖皇帝的什么人?」茅十八道:「沐王爷是太祖皇帝手下大将,谁不知道?」韦小宝道:「呸,大将?大将自然是大将,难道是无名小卒?哪,太祖手下,共有六王,中山王徐达、开平王常遇春,你自然知道啦,还有四王是谁?」
茅十八是草莽豪杰,於明朝开国的史实,一窍不通,徐达、常遇春的名字固然听见过,却不知他们是什么王,也不知中山、开平的王爵。韦小宝却在扬州茶坊之中,将这部「英烈传」听得滚瓜烂熟。须知其时明亡未久,人心思旧,却又下敢公然谈论反清复明之事,茶坊中证书先生讲述各朝故事,听客最爱听的便是这部铺演明朝开国、驱逐鞑子的「英烈传」。明太租开国,最艰巨之役是和陈友谅鄱阳湖大战,但听客听来兴致最高的,却是如何将蒙古鞑子赶出塞外,如何打得众鞑子落荒而逃。大家听的虽是明太祖打鞑子,心中听想这鞑子却变成了满清,汉人大胜而鞑子大败,自然志得意满。是以明朝开国诸功臣中,尤以徐达、常遇春、沐英三人最为听众所崇拜。说书先生说到三人如何杀鞑子之时,加油添酱,如火如荼,听众也便听得眉飞色舞,如醉如痴。
韦小宝见茅十八答不上来,甚是得意,说道:「还有四王,便是歧阳王李文忠,宁河王邓愈,东瓯王汤和,黔宁王沐英。汤和是明太祖皇帝的老朋友,年纪大过太祖;邓愈也是很早就结识了太祖,一直跟他打江山的。李文忠是太祖的外甥。沐王爷则是太祖的义子,本来姓朱,叫做朱英,後来立功大了,太祖叫他复姓,才叫做沐英。」茅十八道:「原来如此,那么铜角射象什么的,又是怎么一回事?」
韦小宝道:「是铜角渡江,不是铜角射象。太祖打平天下後,只有云南、贵州的梁王未曾降服。那梁王叽哩咕噜花,乃是元朝末代皇帝元顺帝的侄儿,守住了云南、贵州,不肯投降。」那梁王本名把匝剌瓦尔密,韦小宝记不住他的名字,随口胡谗,称之为叽哩咕噜花,反正茅十八也不知道,虽觉奇怪,也不敢反驳,只听韦小宝续道:「太祖皇帝龙心大怒,便点三十万军马,命沐王爷和傅友德、郭英带头前去攻打,来到云南曲靖,遇到元兵。元兵的元帅叫做达里麻,此人身高子丈,头如巴斗……」
茅十八道:「那有身高十丈之人?」韦小宝知道说溜了嘴,辩道:「鞑子自然生得比咱们汉人高大些,那达里麻身披铁甲,手执长枪,在曲靖白石江边哇啦啦一声大叫,便如半空中连打三个霹雳,只听得扑通、扑通、扑通,响声不断,水花四溅。你道是什麽事?」茅十八道:「不知道,是什么事?」韦小宝道:「原来达里麻哇哇大叫,声音传过江去,登时有十名明兵给他吓破胆子,摔下马来,掉进江中。沫王爷一见不对,心想再给他叫得几声,我军纷纷堕江,不战自溃,於是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韦小宝平时说话,出口便是粗话,「他妈的」三字片刻不离口,但讲到沐英平云南的故事来,学的是说书先生口吻,粗话固是一句也没有,偶然还来几句或通或不通的成语。他继续说道:「沐王爷眼见达里麻张开血盆大口,又要大叫,於是弯弓搭箭,飕的一箭,便向达里麻口中射去。沐王爷的箭法百步穿杨,千步穿口,这一箭呼呼风响,横过了白石江,直向达里麻的大嘴射到。那达里麻也是英雄好汉,一见这箭来得势道好凶,急忙低头,避了开去。只听得後军齐声呐喊:『不好了!』达里麻同头一看,只见十名将军胸口都穿了个洞,鲜血狂喷,却原来沐王爷这一箭连穿十名将军胸口射出,背後出来,又射入了第二名将军胸口,一共穿了十人。」
茅十八摇头道:「那有此事?沐王爷就算天生神力,一箭也穿不了十人。」韦小宝道:「沐王爷是天上星宿下凡,玉皇大帝派他来保太祖皇帝驾的,岂同凡人?这一箭一穿十,有个名堂叫做『穿云箭』。」茅十八将信将疑,问道:「後来怎样?」韦小宝道:「达里麻一见大怒,心想你会射箭,难道我就不会?提起硬弓,也是一箭向沐王爷射将过来。沐王爷叫声:『来得好!』左手两根手指伸出,轻轻将箭挟住。正在此时,天空一群大雁飞过,啼声嘹亮,沐王爷心生一计,叫道:「我穿第三只雁儿的左眼!」飕的一箭,向那雁儿射去。达里麻心想:「你要射第三只雁儿,已是不易,怎地还分左眼右眼?」抬头看去。便在此时沐王爷连珠箭发,三箭一齐向达里麻射到。」
茅十八拍腿叫道:「妙极!这是声东击西的法子。」韦小宝道:「也算达里麻命不该绝,第一箭正中他的左眼,仰後便倒,第二箭、第三箭又接连射死了元兵八名大将。那些鞑子身上多毛,当时明军叫他们毛兵毛将。沐王爷连接三箭,射死了毛军一十八员大将,这叫做『沐王爷隔江大战,三箭射死毛十八!』」
茅十八一怔,道:「什麽?」韦小宝道:「沐王爷隔江射死毛十八?」说到这裏—忍不住格格笑了出来。茅十八这才明白,他果然是绕着弯儿在骂自己,骂道:「他妈的,胡说八道!沐王爷隔江大战,三箭射死韦小宝!」韦小宝笑道:「那时我还没生,沐王爷又怎射得死我?」茅十八道:「你休得乱说,达里麻左眼中箭,却又如何?」韦小宝道:「元兵见元帅中箭,倒下马来,登时大乱。沐王爷正要挥军渡江,忽然听得隔江响号,元兵已有援兵开到,对岸乱箭齐发,只遮得天都黑了。沐王爷又生一计,派了手下四员大将,悄悄领兵到下游渡江,绕到元兵阵後,大吹铜角。」茅十八道:「这四员大将,想必便是刘白方苏四人了?」韦小宝也不知是与不是,却不愿被茅十八猜中,说道:「不对,那四员大将,乃是周吴陈王。刘白方苏四将,随在沐王爷身边。」茅十八点头道:「原来如此。」
韦小宝道:「沐王爷传下号令,叫刘白方苏四将手下兵士,齐声呐喊,同时将小舟木筏推下江中,派出一千明兵,假作渡江之状。元兵眼见明兵要渡过江来,更是没命的放箭。沐王爷当即收兵,过不到半个时辰,又派兵渡江,元兵又再放箭。白石江中,也不知石射死了多少鱼龟虾蟹。」
茅十八道:「这个我又不信了,射死鱼儿,那也罢了。虾儿极细,螃蟹甲鱼,身上有甲,又怎射得它死?」韦小宝道:「你若不信,那就到前面镇上买一只甲鱼,买一只螃蟹,再买一只虾儿,用绳穿了,挂将起来,再放箭射过去,且看射得死呢还是射不死。」茅十八心想:「咱们赶路要紧,那有这等闲功夫去胡闹。」他听得入神,生怕韦小宝放刁不说,便道:「好,你说射得死便射得死,後来怎样?」韦小宝道:「後来沐王爷手下的兵士,从白石江中拾起十八只身上有毛射死了的老甲鱼,煮来吃了,便没事了。」
茅十八笑骂:「小鬼头,偏爱绕着弯儿骂人。我说沐王怎生渡江信。」韦小宝道:「沐王爷一见鞑子兵放箭,便命擂鼓呐喊,作势渡江,如此多次,却并不真的渡江。只听得鞑子兵阵後铜角之声大作,知道周吴陈王四将已从下游渡江,绕到千子兵阵後,这才下令杀将过去。众兵将竖起盾牌,挡在身前,撑动小船筏子,渡江进攻。鞑子兵放了大半天箭,弩箭已放了十之八九,听得阵後敌人杀来,主将又中箭重伤,不由得军心大乱。沐王爷一马当先,冲将过去,鞑子兵东奔西逃,乱成一团。沐王爷眼见鞑子兵阵中有一人横卧马上,许多鞑子兵前後保护,知道必是达里麻,当即拍马追去,喝道:「鞑子达里麻,还不下马投降?」达里麻道:「我………我不是达里麻!」沐王爷见他左眼之中,挥着一根羽箭,箭梢有个金字,正是一个『沐』字,却不是自己的羽箭是什麽?那裏还肯客气,轻伸猿臂,一把抓将过来,往地下一掷,喝道:「绑起来!」早有刘白方苏四将过来,揪住达里麻,绑得结结实实。这一仗鞑子兵大败,溺死在白石江中的不计其数。白石江中的王八,吃了不少长毛鞑子的尸首,从此身上有毛,这种王八叫做毛王八,那是别处没有的。茅十八觉得他又在骂自己了,□了一声,却也不敢确定,或许白石江中真有毛王八亦未可知。韦小宝道:「沐王爷在曲靖大获全胜,当即进兵梁王的京城。来到城外,只见城中无声无息。
沐王爷下令擂鼓讨战,中见城头挑起一块木牌,中写着『免战』二字。」茅十八道:「原来梁王知道打不过,挂起免战牌。」韦小宝道:「沐王爷仁慈为怀,心想这梁王高挂免战牌,多半是要投降,我若下令攻城,城破之後,百姓死伤必多,不如免战三日,让他投降,免得杀伤百姓。」茅十八一拍大腿,大声道:「是啊,沐王爷一家永镇云南,与明朝同始同终,便由於沐王爷爱护百姓,一片仁心,所以上天保佑。」
韦小宝道:「当晚沐王爷在军营之中,挑灯夜看春秋。」茅十八道:「关王爷才看春秋,难道沐王爷也看春秋吗?」韦小宝道:「大家都是王爷,自然都看春秋,不看春秋,难道还要看夏冬吗?那夏冬是张飞看的书,莽张飞有勇无谋。沐王爷是天上武曲星转世;和关王爷一般,只看春秋,不看夏冬。」茅十八也不知道春秋和夏冬是什麽东西,点首称是。韦小宝道:「沐王爷看了一会,忽然要小便,站起身来,拿起太祖皇帝所赐的金夜壶,正要小便,忽听得城中传来几声大吼,声音极响,既不是虎啸,亦不是马嘶。沐王爷一听,暗叫不好………」
茅十八道:「那是什么叫声?」韦小宝道:「你倒猜猜看。」茅十八道:「定是又有几个鞑子,好像达里麻一般,在城中大声吼叫。」韦小宝摇头道:「不是,沐王爷一听之下,登时也不小便了,将金夜壶恭恭敬敬的往桌上一放………」茅十八道:「怎地将便壶放在桌上?」韦小宝道:「这是太祖皇帝御赐的便壶,你道是寻常便壶吗?所以沐王爷放的时候,定要恭恭敬敬。他放下便壶,立郎击鼓升帐,召集众将宫,取过一枝金批令箭,说道:『刘将官听着,命你带领三千士兵,连夜去捕捉田鼠,捕多者有赏,捉不到者军法从事。』刘将官道:「『得令!』接了令箭,便去捉捉田鼠。」
茅十八大奇,问道:「捕捉田鼠又干什么?」韦小宝道:「沐王爷用兵如神,军机岂可泄漏 ?元帅有令,照办就是。接令的将军若是多问一句,沐王爷一怒之下,立刻推出帐外斩首。你若是做沐王爷手下的将官,老是这样问长问短,便有十八颗脑袋瓜子,他妈的也都给沐王爷教砍了。」茅十八道:「我倘若做了将官,自然不问。你又不是沐王爷,难道就问不得吗?」韦小宝摇手道:「问不得,问不得。沐王爷取过第二枝令前,叫白将官听令,说道:『命你带领二万官兵,在五里之外掘下一条长坑,长一里,宽二丈,深三丈,漏夜赶掘,不得有误。」白将宫领命而去。沐王爷随即下令退兵,拔营而去,退到离城六里扎营。」
茅十八愈听愈奇,道:「那当真奇怪,我可半点也猜不到。」韦小宝道:「哼!沐王爷用兵之法倘若给你猜得到,沐王爷变成茅十八,茅十八变成沐王爷了。次日清晨,刘白二将回报,田鼠已捉到一万余只,长坑也已掘成。沐王爷说道:「很好!」命探子到城边探看动静,午时时分,忽听得城中金鼓雷鸣,齐声呐喊,探子飞马回报:「启禀元帅,大事不好!」沐王爷一拍桌子,喝道:『他妈的,何事惊慌?』探子说道:『启禀元帅,鞑子大开北门,城中涌出几百只长鼻子牛妖,正向我军冲锋而来!』沐王爷哈哈大笑,说道:『你这探子太混蛋,大象不识,叫什麽长鼻子牛妖!再探。』探子得令而去。沐王爷摆开阵仗,远远望去,但见尘头大起,几百只大象头上缚了尖刀,狂奔而来,象尾上都是火光。却原来云南地近缅甸,那梁王向缅甸买了几百只大象,摆下了一个火象阵,用松枝缚在大象尾上,点着了火。大象受惊,便向明军冲来。大象皮坚肉厚,弩箭难伤,明军若是一乱,鞑子兵便可跟在象後,掩杀过来。明军都是北人,从未见过大象,一见之下,不由得心头发慌。」茅十八道:「这火象阵果然厉害。」
韦小宝道:「沐王爷不动声色,只是微微冷笑,待得大象冲到十丈外,喝道:『放田鼠!』那一万多只田鼠放了出来,霎时之间,满地都是老鼠,东奔西窜。大象不怕狮熊虎豹,最怕的却是老鼠。要知道那老鼠若是钻入了大象的耳朵之中,吃它脑髓,大象半点奈何不得。众大象一见老鼠,吓得魂飞天外,掉头便逃,冲入鞑子兵阵中,只踏得鞑子将官兵卒头破手断。有些大象继续冲将过来,一一掉入陷坑之中。沐王爷叫道:『放火箭!』他老人家一声号令,只见天空中千朵万朵火花,好看煞人。」
茅十八道:「怎么箭上会发火?」韦小宝笑道:「你道火箭是有火的箭麽?错了!火箭便是烟花炮仗,那时明军之中,有放炮放铳用的硝磺火药,沐王爷早一晚已下令,命军士用火药做成烟火炮仗,射出去时,火花满天,砰砰嘭嘭的响成一片。那些大象更加怕了,没命价的奔跑,鞑子的阵势被大象冲得个稀巴烂,希里呼卢,一塌胡涂。沐王爷下令擂鼓进攻,众兵将大声呐喊,跟着大象冲进城去。梁王带了妃子正在城头喝酒,等候明军大败的消息,却见几百头大象冲过来。梁王大叫:「咕噜阿布吐,呜里呜!咕噜阿布吐,呜里呜!』」
茅十八奇道:「他呜里呜的,叫些什麽?」韦小宝道:「他是鞑子,叫的自然是鞑子话了,他是说:『啊哟,不好,大象起义了!』拖了妃子。走下城头,看见一口井,便跳将下去,想要目杀。不料那梁王太过肥胖,肚子极大,跳下了一半,肚子塞在井口,上不上,下不下,大叫:『啊哟不好了!孤王半天吊!』」茅十八道:「怎么他这次不叫鞑子话了?」韦小宝道:「他叫的还是鞑子话,反正你不懂,我便改成了咱们的话。沐王爷一马当先,冲进城来,看见一个老鞑子身穿龙袍,头戴皇冠,知道必是梁王,见他一个大肚皮塞在井口,不由得哈哈大笑,抓住他头发,一把提了起来,只闻得其臭扑鼻,却原来梁王慌得很了,屎尿直流!」茅十八哈哈大笑,说道:「小兄弟,你说的故事当真好听。原来沐王爷平云南,全仗智勇双全。」韦小宝道:「那还用说麽?沐王爷打仗用老鼠咱们打仗用石灰,那是半斤八两,有可不何?」茅十八摇头道:「不对,常言道兵不厌诈,用计策是可以的。咱们一刀一枪,行走江湖,却得光明磊落,打仗和打架,全然不同。」韦小宝道:「我看也差不多。」
两人一路上谈谈说说,倒也颇不寂寞。茅十八将江湖上的种种规矩禁忌,一件件说给韦小宝听,最後说道:「你不会武功,人家知道你不是会家子,就不会辣手对付,千万不可冒充,反而吃亏。」韦小宝道:「我『小白龙』韦小宝只会水底功夫,伏在水底,生吃鱼虾,这陆上功夫嘛,却不怎麽考究。」茅十八又是哈哈大笑。此後迎面每有车马过来,他便细心察看,却不见沐家的人南下,一路行来,茅十八的腿也渐渐好了。
不一日到了北京,茅十八叫韦小宝一齐小心,这京城之地,公差耳目众多,不可露出了破绽。韦小宝道:「我有什么破绽?你自己小心别露出破绽才是。」
两人来到西城一家小酒店中,茅十八要了酒菜,正饮之间,忽见酒店外走进两个人来,一老一小。那老的约六十余岁,小的只有十一二岁,两人穿的服色都甚古怪,韦小宝不知他们是何等样人,茅十八却知他们是皇宫中的太监,那老太监面色蜡黄,弓腰曲背,不往咳嗽,似是身患重病。小太监扶住了他,慢慢走到桌旁坐下。老太监尖声尖气的道:「拿酒来!」店中酒保对宫中人物十分害怕,诺诺连声,忙取过酒来。老太监从身边摸出一个纸包,打了开来,嗅了一嗅,小心翼翼的用小指甲挑了少许,溶在酒裏,慢慢喝下。过得片刻,突然全身痉挛,抖个不住。那酒保慌了,忙问:「怎么?怎么?」
那小太监喝道:「走开些。在这裏罗裏罗唆的干什么?」那酒保哈腰陪笑,连声诺诺,走了开去,却不住的打量二人。老太监双手扶桌,牙关格格相击,越抖越是厉害,再过得片刻,连桌子也不住摇晃起来,—桌上杯筷一件件掉在地下。小太监心中慌了,道:「公公,再服一剂,好不好?」伸手到他怀中摸出了药包,正要打开。太监尖声叫道:「别………别…………别动!」脸上神色甚是紧迫,小太监握着药包,不敢打开。只听得脚步声响,走进七名大汉来。
这些大汉都是光着上身,穿了牛皮裤子,辫子盘在头预,全身油腻不堪,晶光发亮,显是用油脂自顶至腿都涂满了。七个人个个肌肉虬结,胸口生着毵毵黑毛,伸出手来,无不掌巨指粗。七人分坐两张桌子,大声叫嚷:「快拿酒来,牛肉肥鷄,越快越好!」酒保应道:「是!是!」摆上杯筷,问道:「客官,吃什么菜?」一名大汉怒道:「你是聋子吗?」另一名大汉突然一伸手,抓住了酒保後腰,转臂一挺,将酒保举了起来。酒保手足乱舞,吓得哇哇大叫。七名大汉哈哈大笑。那大汉一甩手,将酒保摔了到店外,砰的一声,掉在地下。洒保大叫:「啊哟,我的妈啊!」众大汉又是齐声大笑。茅十八低声道:「这是学摔跤的。他们抓起了人,一定要远远摔出,免得对手落在身边,立即反攻。」韦小宝道:「你会不会摔跤?」茅十八道:「我没学过。这种硬功夫当真遇上了武功好手,便没多大用处。」韦小宝道:「那么你打得过他们了?」茅十八微笑道:「眼这种莽夫有什么好打。」韦小宝道:「你一个打他们七个,一定要输。」茅十八道:「他们不是我对手。」
韦小宝突然大声道:「喂,大个儿们,我这个朋友说,他一个人能打你们七个。」茅十八忙喝:「别惹事生非。」那知道韦小宝最爱的就是惹事生非,眼见郡七名大汉无缘无故的将酒保摔得死去活来,心中有气,听茅十八说一人能打赢他们七个,便从中挑拨,好叫茅十八教训教训他们。
七名大汉一齐向茅韦二人瞧来,一人道:「小娃娃,你说什么?」韦小宝道:「我这位朋友说,你们欺侮酒保,不算英雄奸汉,有种的就跟他斗斗。」一名大汉怒目圆睁,对着茅十八道:「王八蛋,是你说的吗?」
茅十八知道这七人都是学摔跤的满洲人,本来不想闹事,但他一见满洲人便心中有气,又听他开口骂人,提起酒壶,劈面便飞了出去、那大汉伸手一格,岂知茅十八在这一掷之中使上了内劲,酒壶上的力道奇劲,喀喇一声,酒壶撞在他手臂之上,那大汉手臂险险打断,「啊哟」一声,叫了出来。另一名大汉扑将过来,茅十八飞起一脚,向他踢去。满洲人摔跤,极少用腿,这一腿闪避不了,正中小腹,将他一个庞大的身子踢得直飞出去。
其余五名大汉「混帐王八蛋」的乱骂,一齐扑来。茅十八身形灵便,使开擒拿手法,肘撞掌劈,顷刻间打倒了四个,另一个斜身以肩头受了茅十八一掌,一伸手抓住他的後腰,举将起来,随即将他的身子倒转,要将他头顶往阶石上捣去,捣得他脑浆进裂。茅十八双腿连环,噗噗两声,都踢在他胸口。那大汉口一张,鲜血狂喷。
茅十八顺着那大汉仰面跌倒之势,双足踹在他胸口,双掌一招「回风拂柳」,斜劈下去,正中第一名被酒壶掷中的大汉右臂,喀喇一声响,那大汉右手折断,爬在桌上。茅十八一手拉住韦小宝,道:「小鬼头,就是会闯祸,快走!」两人发足便往酒店门口奔去。
只跨出两步,却见那老太监弯着腰,正站在门口,茅十八伸手往他右臂轻轻一推,要想把他推开。不料手掌刚和他肩头相触,只觉得全身一震,不由自主的一个踉跄,向旁跌出数步,右腰撞在桌上,那张桌登时倒坍,这一退之势,连韦小宝也摔了出去,咕咯一声,恰好跌入一只大水缸中。韦小宝猛拿桩子,这才站住,只觉得全身发滚,便如火烧一般。他心下大骇,看那老太监,只见他弓腰曲背,不住咳嗽,於适才之事,浑若不知。
茅十八知道今日遇上了高人,对方多半身怀邪术,否则武功纵比自己为高,也决不致高到这个地步,竟会将自己轻轻一推之力,化为偌大力道。武功中原有「借力反打」之术,「四面拨千斤」之法,但都是对方有多大力量打来,便有多大力量反击出去,决无将小力化为大力之理!他是个粗中有细之人,既摸不清对方来头,一转身,从水缸中将一个湿淋淋的韦小宝提将起来,便向後堂奔去。
只奔出三步,只听得一声咳嗽,那太监又站在面前。茅十八大骇,足底使劲,上身向前一扑,似是向对方扑击,身子却已向後翻出。这一下功夫实是武功中的上乘手段,似前实後,手中又提着一个小孩,翻得如此轻巧迅捷,大是不易。他双足尚未落地,忽觉背心上有般轻柔的力量撞到,急忙左手反手一掌击出,却已迟了,身子向前扑出,摔在两名大汉的身上。这一交摔得极重,幸好那两名大汉又肥又壮,做了厚厚的肉垫子,才没受伤。那两名大汉都是腿骨折断,站不起来,手臂却是无恙,当即施展摔跤中的手法,将他牢牢擒住。茅十八欲待抗拒,手脚上竟是半点力道也使不出来,原来背心穴道已被人封住。
他背脊朝天,看不见身後情景,但听得那老太监不住咳嗽,有气无力的在责备小太监:「你又要给我服药,那不是存心害死我吗?这药只要多服得半分,便要了我的老命,咳…咳…咳…唉,你这孩子,真是胡闹。」小太监道:「孩儿实在不知道,以後不敢了。」老太监道:「还有以後?唉,也不知道活得几天,咳…咳…咳…」小太监道:「公公,这家伙是什么来头?只怕是个反贼。」老太监道:「你们这些人,是那裏的布库?」一名大汉道:「回公公的话,小人是郑王爷府裏的,今天若不是公公出手,擒住了这反贼,咱们的脸可丢得大了。」老太监哼了一声,道:「那………那也是机缘凑巧。」原来满洲人喜爱摔跤,亲王贝勒府中多养摔跤的勇士,称为布库」,这些大汉便是郑王府中的布库。老太监道:「你们也不必惊动旁人,就将这汉子和那孩子,都送到大内尚膳监来,说是海老公要的人。」几名大汉忙应道:「是,是!」老太监道:「还不去叫轿子?你瞧我这等模样,还走得动吗?」小太监答应一声。飞奔出去。老太监伏在桌上,不停的咳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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