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二回 软玉温香
澄心忙伸手扶住,不让他下跪,说道:「施主一路之上,善加接待,我们从山西到北京,乃是游山玩水,何辛苦之有?」原来韦小宝身边有的是使用不尽的银子,一下五台山,便雇了十九辆大车,自己与双儿坐一辆,十八位少林僧各坐一辆,又命于八快马先行打前站,早一日就沿途预备名茶、细点、素斋、客店,无不极尽丰盛。每一处地方韦小宝大撤赏金,店伴夥记,将十八位少林僧当作天神菩萨一般相待。这十八个和尚一向清苦修持,原也不贪这些饮食之欲,但见他相敬之意甚诚,心下自不免颇为喜悦。
韦小宝向来油腔滑调,言不由衷,但也有一桩好处,生性极爱朋友,和人结交,倒是一番真心。这一路上和众僧谈谈说说,很是相得,陡然说要分别,心中一酸,不禁掉下泪来。
澄心道:「善哉,善哉!小施主何必难过?他日若有缘法,请到少林寺来叙叙。」韦小宝哽咽道:「那是一定要来的。」澄心道:「今日相别,恕老僧直言,小施主身上似乎中了某种奇毒。老僧暗中曾试加化解,却无显效,实不知是何缘故。」
韦小宝自被海大富下毒後,胸腹之间时时隐隐作痛,这疼痛近日来更加厉害,只是来势虽凶,去得也快,过了一阵也就好了。後来中了皇太后的掌力,内伤更重。好在他一来年幼,不知轻重,二来生性豁达,万事不萦於怀,倒也不怎么放在心上。此刻听澄心一说,不由得心中一阵难过,掉下泪来,说道:「是两个大坏人害我,一个下毒,一个打伤了我。」澄心默然半晌道:「小施主今後多作好事,或能逢凶化吉,解毒疗伤。如真难治,便请到少林寺来,老衲当尽力设法。」韦小宝大喜,又爬下磕头。澄心急忙扶起,和众僧作别而去。双儿听得二人言语,心下焦急,忙问:「少爷,你身上中毒受伤,痛不痛?难不难受?」没等韦小宝回答,泪珠已扑簌簌的流将下来。韦小宝笑道:「咦,怎么你反而哭了?我一点也不痛,一点不难受。」提起衣袖,给她擦泪。双儿脸上一红,轻声道:「少爷,我们过几天就去少林寺,请大和尚给你治好。」韦小宝道:「很好!那个澄通小和尚跟我最谈得来,我原是要去跟他玩玩。」少林十八罗汉之中,澄通年纪最轻,还只二十四岁,但他天资颖悟,用功又勤,武功卓绝,居然已名列十八罗汉,和韦小宝甚是投缘。
一行人进得北京城,双儿见到城中繁华景象,只瞧得目瞪口呆。韦小宝来到西门一家大客店「如归客栈」,要了间上房,心想先将双儿安顿好了,明日去见康熙,奏明一切。当晚遣出双儿,闩上了门。他日间早已买备应用物事,当下用油布将那部四十二章经层层包好,放入一只木匣之中,油布四周放了石灰防潮,然后拉开桌子,取出匕首,在墙上割了一洞。那匕首削铁如泥,剖砖自是毫不费力。将木匣放入墙洞,堆好砖块,取水化开石灰,糊上砖缝。这墙洞开在桌子底下,等石灰乾後,若非故意去寻,决计不会发见。拉好桌子後舒了口气,心想八部经书已得其七,只消把最後一部找到,便能去找满洲人那个大宝藏了,想到要瞒骗康熙,微感不安,但随即心想:「倘若我不是花言巧语,骗信了矮尊者,这部经书还不是落入他手?就算是他抢去好了。」这麽一想,登时心安理得。拔闩开门,突然间腹中一阵剧痛,犹似刀割,别说难以透气,连心中那两声「老乌龟,老婊子」也骂不出。次日一早,命于八去套车,要带同双儿出门,带她去吃一餐丰盛早点,摆摆阔绰,让这小丫头大开眼界,然後去买一套太监衣帽,再进宫去。市上要买太监衣帽,倒是着实为难,如果买不到手,索性便穿上侍卫服色,再定做一件黄马挂套上,那时候威风凛凛,大摇大摆的进宫,叫众侍卫、众太监瞧得目瞪口呆,岂不有趣?自己这御前侍卫副总管是皇上亲封,又不是假?想到此处,登时心花怒放,心道:「就是这个主意,还做什么劳什子的太监?老子穿黄马褂进宫便了。」
和双儿上了骡车,弯了舌头,满口京腔,说道:「咱们先到西单魁星馆,那儿的炸酱面,羊肉饺子,还对付着可以。」车夫恭恭敬敬的应道:「是!」于八挺直腰板,坐在车夫之侧,说道:「嘿,京城裏连骡子也与众不同,这样的大眼黑骡,我们山西通省就找不出一匹。」韦小宝衣锦回乡,心下说不出的得意。那骡车行得一阵,忽然出了城门。
韦小宝说:「喂,是去西单哪,怎么出了城 ?」车夫道:「是,这骡子有股倔脾气,走到了城门口,非得出城门去溜个圈儿不可。」韦小宝和双儿都笑了起来。于八道:「嘿,京城裏连骡子也有官架子。「
可是大车出城後,迳往北行,走了一里有余,仍不回头,韦小宝心知事有蹊跷,喝道:「赶车的,你捣甚麽鬼?快回去!」车夫连声答应,大叫:「回头,得儿,得儿,呼,呼!得儿,转回头!」鞭子劈拍乱挥,骡子却一鼓劲儿的往北,越奔越快,车夫破口大骂:「他妈的臭骡子,我叫你回头!得儿,停住!停儿,你奶奶的王八蛋骡子!」他越叫越急,那骡子却那裏肯停?便在此时,马蹄声响,两乘马从旁抢了上来,贴到骡车之旁。马上乘客是两名身材魁梧的汉子。韦小宝低声道:「动手!」双儿身子向前一弯,一指戳出,正中车夫後腰。他身子一晃,从车上摔了下去,大叫一声,给车旁马匹踹个正着。马上汉子飞身而起,坐到车夫位上。双儿又是一指戳去。这人武功竟然不弱,反手抓她手腕,双儿手掌一翻,拍向他面门。那汉子左掌穿出,格开了她一抓,右手抓他眉头。两人在难以转身的骡车之中以快打快,迅如闪电般拆了八九招,骡子仍是发足急奔。左边马上乘客叫道:「怎麽啦?闹甚麽玩意儿?」砰的一声响,车上汉子胸口被双儿一掌击中,飞身跌出。另一名汉子提起鞭子,击将过来。双儿一伸手抓住鞭手,顺手缠在车上。骡车正向前飞奔,一拉之下,那汉子摔下马来,急忙撒手松鞭,哇哇大叫。
双儿拿起骡子缰绳,她可不会赶车,交在于八手裏,道:「你来赶车。」于八道:「我…我…也不会。」韦小宝跃上车夫座位,接过缰绳,他虽也不会赶车,但想也不是什么难事,学着车夫「得儿,得儿」的叫了几声,左手松缰,右手紧缰,便如骑马一般,那骡子果然转过头来,又那裏有什麽倔脾气了?
只听得马蹄声响,十几乘马赶将过来,韦小宝吃了一惊,拉骡子往斜路上冲去,追骑拨转马头,在後急跟。马快车慢,不多时便将骡车团团围住。韦小宝见马上汉子各持兵刃,说道:「青天白日,天子脚下,你们想拦路抢刦吗?」一名汉子笑道:「我们是请客的使者,不是打刦的强盗。韦公子,我家主人请你去喝杯酒!」韦小宝一怔,这:「你们主人是谁?」那汉子道:「公子见了,自然认得。我们主人若不是公子朋友,怎么请你去喝酒?」韦小宝见这些人举止诡异,决非善意相邀,道:「不说名子,请客便不是真心,让道吧!」另一名大汉笑道:「让道便让道 !」手起一刀,将骡头斩落!骡尸一歪,倒在地下,将骡车也带倒了。韦小宝和双儿急跃下地。双儿出手如风,敌人骑在马上,她身子又矮,打不到敌人,一指指接连戳出,不是戮瞎了马眼,便戳中敌人腿上的穴道。
一霎时间,人喧马嘶,乱成一片。当地离北京城不远,道上行人见到,远远站着观看。几名汉子跃下马来,挥刀上前,但双儿身手灵活之极,指东打西,顷刻间打倒了七八名汉子。余下四五人面面相观,不知如何是好。只听得车声辊辘,一辆小车疾驰而来,车中一个女子声音叫道:「是自己人,别动手!」
韦小宝一听声音,不由得心花怒放,叫道:「啊哈!我老婆来了!」双儿和众汉子也即停手罢斗,双儿脸上满是惊疑之色,她可全没料到这位小少爷已娶了少奶奶。其时盛行早婚,男子十四五岁娶妻司空见惯,只是韦小宝从没向她过已有妻子。小车驰到跟前,车中跃出一人,正是方怡。
韦小宝满脸堆欢,迎接上去,拉住她手,道:「好姊姊,我想死你啦,你到了那裏?」方怡微笑道:「慢慢再说。怎么你们打起架来?」眼见地下躺了多人,骡血洒了满地,颇感惊诧。一名汉子躬身道:「方姑娘,我们来邀请韦公子去喝酒,想是大夥儿礼数不周。得罪了公子。方姑娘亲自来讲,那是再好也没有了。」方怡奇道:「这些人都是你打倒的?你武功可大进了啊。」韦小宝道:「要长进也没这么快,是这个双儿姑娘为了保护我,小显身手。」方怡眼望双儿,见她不过十三四岁年纪,一副娇怯法的模样,真不信她武功如此高强,问道:「妹妹贵姓?」
她在庄家之时,和双儿并未朝相,是以二人互不相识。双儿上前一步,跪下磕头,说道:「婢子双儿,叩见少奶奶。」韦小宝哈哈大笑,方怡羞得满面通红,急忙闪身,道:「你…你叫我什麽?我…我…不是的。」双见站起身来,道:「少爷说你是他夫人,婢子服侍少爷,自然叫你少奶奶了。」方怡向韦小宝狠狠白了一眼,道:「这人满口胡说八道,莫信他的。你服侍他多久了?难道不知他脾气么?我是方姑娘。」双儿微微一笑。道:「那么现在暂且不叫,日後再叫。」方怡脸上又是一红,道:「日後再叫什………」觉得这句话还是不问为妙,将最後一个「麽」字缩了回去,双儿向韦小宝瞧去,见他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情,突然之间,她也是满脸飞红,却是想起了在五台山上,他曾对矮尊者说自己是他老婆,原来他有个脾气,爱管年轻姑娘叫老婆。
待听他笑着又问:「我那小老婆呢?」双儿也就不以为异。方怡又白了他一眼,道:「分别了这么久,一见面也不说正经,尽耍贫嘴。」当即吩咐众汉子收拾动身。那些汉子给点了穴道,动弹不得,均由双儿一一解开。韦小宝笑道:「早知是你请我去喝酒,恨不得背上生两只翅膀,飞过来啦。」方怡又白了他一眼,道:「你早忘了我,自然想不到是我请你。」韦小宝心中甜甜的,道:「我怎会有一刻忘了你?是你叫我啊,别说喝酒,就是喝马尿,喝毒药,那也是随传随到,没片刻停留。」方怡一双妙目凝视着他,道:「别说得这麽好听,要是我请你去天涯海角喝毒药呢?」韦小宝见她说话时似笑非笑,但朝日映照之下,更增丽色,只觉全身暖洋洋地,道:「别说天涯海角,就是上刀山,下油锅,我也去了。」方怡道:「好,大丈夫一言既出,甚麽马也难追。」她是学着他的口头禅。韦小宝一拍胸膛,道:「大丈夫一言既出,甚麽马难追。」两人同时都大笑起来。
方怡命人牵一匹马给韦小宝骑了,让双儿坐了她的小车,自己乘马和韦小宝并骑而行,迎着朝阳缓缓驰去,众汉子随後跟来。方怡道:「你本事也真大,调了甚麽花枪,收了一个武功了得的丫头?「韦小宝笑道:「那裏调甚麽花枪了?她是心甘情愿跟我的。」
方怡笑了笑,知道这人年纪虽小,花样极多,他身边有使不完的银子,多半是花钱买了个丫头,只是这丫头如何身有武功,倒是虽以索解。韦小宝跟着问起徐天川、沐剑屏等人的行踪,道:「在那鬼屋之中,你给神龙教那批家伙擒住,後来怎生脱险?是庄家三少扔救了你们的吗?」方怡寄道:「谁是庄家三少奶?」韦小宝道:「便是那庄子的主人。」方怡摇摇头,道:「庄子的主人?我们自始至终没见到。神龙教要找的是你,他们对你也无恶意,那章老三找你不到,就放了我们。小郡主,徐老爷子他们就在前面,不久就会见到。」她转过头来,一双妙目凝视他,道:「你心中惦记的就只是小郡主,见面这一会,已连问了七八次。」韦小宝笑道:「几时问了七八次啊?真是寃枉。倘若我见到她,没见到你,这时候我早问了七八十次啦。」方怡微笑道:「你就是生了十张嘴巴,这一会儿也来不及问七八十次。不过你啊,一张嘴巴比十张嘴巴还要厉害。「两人谈谈说说,不多时已走了十余里,一直是向东而行,韦小宝道:「快到了吗?」方怡脸色微愠,道:「还远得很呢!你牵记小郡主,也不用这么性急,早知你这样,让她来接你好得多了,也免得你牵肚挂肠的。」韦小宝伸了伸舌头,道:「以後我一句话也不问就是。」方怡道:「你嘴上不问,心裏着急,更如惹人生气。」
她似乎醋意甚浓,韦小宝越听越高兴,笑道:「倘若我心里有半份着急,我不是你老公,是你儿子。」方怡噗哧一笑,道:「乖……」说了个「乖」字,脸上一红,将下面「儿子」两字缩住了。她是年轻姑娘,虽和韦小宝说笑惯了的,叫他「乖儿子」总是太过不雅。
行到中午时份,在镇上打了尖,一行人又向东行。韦小宝不敢再问去何处,眼看离北京已远,今日已无法赶同宫里去见康熙,心想:「反正小玄子又没跟我何时回报,就算我在五台山多耽搁了,又或者给矮尊者擒住不放,迟几日回宫却有何妨?」一路上方怡跟他仅说些不相干的闲话。在宫中虽然同处一室,因多了个沐剑屏,方怡颇为矜持,此刻并骑徐行,却是笑语殷勤,余人甚是识趣,远远落在後面。韦小宝情窦初开,在皇宫中时叫她「老婆」,还是玩笑占了六成,轻薄讨便宜占了三成,只有一成才有隐隐约约的男女之意。此日别後重逢,见方怡一时轻嗔薄怒,一时柔语浅笑,不由得动情,见她骑了大半日马,双颊红晕,渗出细细的汗珠,说不出的娇美可爱,呆呆的瞧着,不由得痴了。
方怡微笑道:「你发甚么呆?」韦小宝道:「好姊姊,你………你真是好看。我想………我想………」方怡道:「你想什麽?」韦小宝道:「我说了你可别生气。」方怡道:「正经的话,我不生气,不正经的,自然生气,你想什么?」韦小宝道:「我想,你若是真的做我老婆,我不知可有多开心。」
方怡横了他一眼,板起了脸,转过头去。韦小宝急道:「好姊姊,你生气了麽?」方怡道:「自然生气,生一百二十个气。」韦小宝道:「这话再正经没有了,我…我是真心话。」方怡道:「在宫里时,我早发过誓,一辈子跟着你,服侍你,还有什么真的假的?你说这话,就是自己想变心。」
韦小宝大喜,若不是两人都骑在马上,立时使一把将她抱住,亲亲她娇艳欲滴的面庞,当下伸出右手,拉住她左手,道:「我怎麽会变心?一千年,一万年也不变心。」方怡道:「你说这话便是假的,一个人怎会有一千年,一万年好活,除非你是乌………」说到这「乌」字,嗤的一笑,转过了头,一只手掌却仍是让他握着。
韦小宝握着她柔腻温软的手掌,心花怒放,笑道:「你待我这样好,我永远不会做小乌龟。」原来妻子偷汉,丈夫便做乌龟,这句话流行于江南一带,方怡却也懂得,她俏脸一扳,道:「没三句好话,狗嘴里就不出象牙。」韦小宝笑道:「你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一辈子想见你老公嘴里长出象牙来,那可难得紧了。」方怡伏鞍而笑,左手紧紧握住了他手掌。
两人如此说笑,傍晚时分,在一处大市镇的官店中宿了。次晨韦小宝命于八雇了一辆大车和方怡并坐车中,两人说得情浓处,韦小宝搂住她腰,吻她面庞,方怡也不抗拒,可是再有非份逾越,却是一概不准了。韦小宝於这男女之事,原也似懂非懂,至此为止,已是大乐,只盼这辆大车如此不停行走,坐拥玉人,至到天涯海角,回过头来,又到彼端的天涯海角,天下的道路永远行走不完,就算走完了,老路再走几遍又有何妨 ?天天行了又宿,宿後又行,只怕方怡忽说已经到了。
身处温柔乡中,将什麽皇帝的诏令,什麽四十二章经,什麽五台山上的皇帝,全部置之脑後,迷迷糊糊的不知时日之过,道路之遥,一日傍晚,车马到了大海之滨,方怡携着他手,走到海边,轻轻的道:「好弟弟,我和你驾船出洋,四海遨边,过神仙一般的日子,你说好是不好?」说这话时,拉着他手,将头靠在他肩头,身子软软的,似已全无气力,韦小宝伸手搂住她腰,防她摔倒,只觉她丝丝头发擦着自己面颊,腰肢细软,微微颤动,虽想坐船出海未免太过突兀,隐隐觉得有些不妥,但当此情景,这一个「不」字,又如何说得出口?
海边停着一艘大船,船上水手见到方怡的下属手挥青巾,他放了一艘小船过来,先将韦小宝和方怡接上大船,再将余人陆续接上。韦小宝进入船舱,只见舱内陈设富丽,脚下铺着厚厚的地毡,桌上摆着茶果细点,便如是王公大官之家的花厅一般,心想:「好姊姊待我这样,总不会有意害我。」船上两名仆役拿上热手巾,让二人擦脸,随即送上两碗面来,面上铺着一条条鸡丝,入口鲜美,滋味与鸡丝又是不同,只见船身晃动,已然扬帆出海。
舟中生涯,别有一番天地,方怡陪着他喝酒猜拳,言笑不禁,直到夜深,服侍他上床後,才到隔舱安睡,次日一早,又来帮他穿衣梳头,韦小宝心想:「她此刻还不知我不是太监,只道我们做夫妻毕竟是假的,甚麽时侯才跟她说穿?」
这日两人偎倚窗边,同观海上日出,眼见海面金蛇万道,奇丽莫名,方怡叹了口气,道:「当日我去行刺鞑子皇帝,只道定然命丧宫中,那知道老天爷保佑,竟会遇着了你,今日更同享此福。好弟弟,你的身世,我可一点也不明白,你怎么进宫,又怎样学的武功?」韦小宝笑道:「我正想跟你说,就只怕吓了你一跳,又怕你欢喜得晕了过去。」
方怡身子又向他靠紧了些,低声道:「倘若我听了喜欢,那是最好,就算是我不爱听的,只要你不骗我,那………那………我也不在乎。」韦小宝道:「好姊姊,我出生在扬州,妈妈是妓院里的。」方怡吃了一惊,转过身来,颤声道:「你妈妈在妓院里做事?是给人洗衣、烧饭,还是………还是扫地、斟茶?」韦小宝见她脸色大变,眼光中流露出恐惧之色,突然之间,心中一片冰凉,知她对「妓院」十分的鄙视,倘若直说自己母亲卖身为妓,那麽这一生之中,她永不会再对自己有半分尊重和亲热了,当即哈哈一笑,道:「我妈妈在妓院里时还只六七岁,怎能给人洗衣烧饭?」
方怡脸色稍和,道:「还只六七岁?」韦小宝吹牛是拿手本事,从来不用思索,顺口道:「满洲鞑子进关後,在扬州杀了不少人,你是知道的了?」方怡道:「是啊。」韦小宝道:「我外公是明朝大官,在扬州做官,鞑子攻破扬州,我外公殉难而死。我妈妈那时是个小女孩流落街头,扬州妓院里有个豪富嫖客,见她可怜,把她收去做小丫头,一问之下,好生敬重我外公,便收了我妈妈做义女,带回家去,又做千金小姐了。後来嫁了我爸爸,他是扬州有名的富家公子。」方怡将信将疑,道:「原来如此。先前吓了我一跳,还道你妈妈沦落在妓院之中,给人做女佣,服侍那些不识羞耻,人尽可夫的………坏女人。」韦小宝自幼在妓院中长大,从来不觉得自己妈妈是个「不识羞耻的坏女人」,听方怡这麽说,不由得心中有气,暗想:「你沐王府的女人便很了不起吗?他妈的,我瞧一般的不识羞耻,人尽可什麽的。」他原想将自己身世坦然相告,这一来,什麽都说不出口了,索性信口胡吹,将扬州自己家中如何阔绰,说了个天花乱坠,但所说的厅堂房舍、家具摆设,不免还是妓院中的模样。方恰也没留心去听,道:「你说有一件事,怕我听了欢喜得晕了过去,就是这些麽?」韦小宝道:「就是这些。原来你听了并不欢喜。」方怡淡淡的道:「我欢喜的。」这句话显然是言不由衷。
韦小宝正想另外找些话题,忽见东北方出现了一片陆地,坐船正在直驶过去,方恰奇道:「咦,这是什麽地方?」过不了一个时辰,已然驶近,但见岸上树木苍翠,一条长长的海滩望不到尽头,尽是雪白的细沙。方怡道:「坐了道几日船,头也昏了,我们上去瞧瞧好不好?」韦小宝喜道:「好啊,好像是个大海岛,不知岛上有什麽好玩的物事。」方怡将梢公叫进舱来,问他海岛何名,有何特产。梢公道:「回姑娘的话,这是东海中有名的神仙岛,听说岛上生有仙果,吃了长生不老。只不过有福之人才吃得着。姑娘和韦相公不妨上去碰碰运气。」方怡点了点头,待梢公出舱,轻轻的道:「长生不老,那也不想了,眼前这种日子,那比做神仙还要快活。」韦小宝大喜,道:「好姊姊,我和你就在道神仙岛上住一辈子,仙果找得着也好,找不着也好,只要你永远陪着我,我就是神仙了。」方怡靠在他身边,柔声道:「我也是一样。」两人坐小船上岸,脚下踏着海滩的细沙,鼻中闻到林中飘出来的阵阵花香,真觉是到了仙境。方怡道:「不知岛上有没有人。」韦小宝笑道:「人是没有,却有个美貌无比的女仙,带了奴仆,到岛上来啦。」
方怡嫣然一笑,道:「好弟弟,只要以後你不把我当作奴婢,我在梦里都笑出来了。」两人携手入林,但闻到花香浓郁异常。韦小宝道:「这花香得历害,难道是仙花麽?」向前走得几步,忽听得草中簌簌有声,跟着眼前黄影闪动,七八条黄中间黑的毒蛇窜了出来。韦小宝叫声:「啊哟!」拉了方怡转身便走,只跨出一步,眼前但见又有七八条蛇挡路,全身血也似红,舌头吞吐,嗤嗤发声。
这些蛇都是头作三角,显具剧毒。方怡挡在韦小宝身前,拔刀挥舞,叫道:「你快逃,我来挡住蛇!」韦小宝那肯如此不顾义气,独自逃命 ?急忙拔出匕首,道:「从这边走!」拉着方怡,斜刺奔出,跨得两步,头颈中一凉,一条蛇众树上挂了下来,缠住他头颈。只吓得他魂飞天外,大叫一声。方怡忙伸手去拉蛇身。韦小宝叫道:「使不得!」那蛇转过头来,一口咬住了方怡手背,牢牢不放。韦小宝急挥匕首,将蛇剑为两段。便在此时,两人腿上脚上均已缠上了毒蛇。韦小宝挥匕首去斩,只觉左腿上一麻,已被毒蛇咬中。
方怡抛去单刀,抱住了他,哭道:「我夫妻今日死在这里了。」韦小宝仗着匕首锋利,每一刀挥去,便斩断一条毒蛇。但林中毒蛇愈来愈多,两人挣扎着出林,身上已被咬伤了七八处,只觉头晕目眩,渐渐昏迷,遥望海中,那艘小船正向大船驶去,相距已远。方怡叫了几声,船中水手却那里听得到?方怡卷起韦小宝裤脚,俯身去吸他腿上蛇毒。韦小宝道:「不………不好!」
忽听得身後脚步声响,有人说道:「你们到这里来干什么?不怕死么?」韦小宝回过头来,见是三名中年汉子,忙叫:「大叔救命,我们给蛇咬了。」一名汉子从怀中取出药饼,抛入咀中一阵咀嚼,敷在韦小宝身上蛇咬之处。韦小宝道:「你………你先给她治。」只见自己双腿乌黑,巳全无知觉。方怡接通药来,自行敷上伤口。韦小宝道:「好姊姊………」只叫得一声,眼前一黑,咕冬一声,向後摔倒。
待得醒转,只觉唇燥舌乾,胸口剧痛,忍不住呻吟。听得有人说道:「好啦,醒过来啦!」韦小宝缓缓睁眼,见有人拿了一碗药,喂到他咀边。这药腥臭异常,他毫不犹豫便都喝了下去,入口奇苦,喝完药後,道:「多谢大叔救命,我………我那姊姊可没事吗?」那人道:「幸喜救得早,我们若是迟来三刻,两个人都没命了。你们忒也大胆,怎地到这神仙岛来?」韦小宝听得方怡有救,心中大喜,没口子的称谢,这时才察觉自己是睡在床上的被窝之中,全身衣服已然除去,双腿兀自麻木。
那汉子相貌丑陋,满脸疤痕,但在韦小宝眼中,当真便如救命菩萨一般。他吁了口气,道:「船上水手说道,这岛上有仙果,吃了长生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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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回 好官气色车裘壮 独客心情故旧疑
韦小宝凯旋回京。大军来到北京城外,朝廷大臣齐在城门口迎接。韦小宝率同佟国纲、索额图、马喇、阿尔尼、马齐、朋春、萨布素、郎坦、巴海、林兴珠等朝见康熙。皇帝温言奖勉,下诏韦小宝进爵为一等鹿鼎公,佟国纲、索额图等大臣以及军官士卒各有升赏。
此后数日,康熙接连召见韦小宝,询问攻克雅克萨、划界订约的经过详情。韦小宝据实奏告,居然并不如何夸张吹牛。康熙甚是欢喜,赞他大有长进,对他七名夫人和两个儿子都加颁赏。
这日康熙赐宴抚远大将军、鹿鼎公韦小宝暨此役有功诸臣。康熙在席上题了两首诗,陪宴的翰林学士尽皆恭和,庆功纪盛。宴罢,韦小宝捧了御赐珍物,得意洋洋的出得宫来,从官前呼后拥,打道回府,忽听得大街旁有人大呼:“韦小宝,你这忘恩负义的狗贼!”
韦小宝吃了一惊,更听得声音颇为熟悉,侧头瞧去,只见一条大汉从屋檐下窜到街心,指着他破口大骂:“韦小宝,你这千刀万剐的小贼,好好的汉人,却去投降满清,做鞑子的走狗奴才。你害死了自己师父,杀害好兄弟,今日鞑子皇帝封了你做公做侯,你荣华富贵,神气活现。你奶奶的,老子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在你小贼身上戳你妈的十七廿八刀,瞧你还做不做得成乌龟公、甲鱼公?”这大汉上身赤膊,胸口黑毵毵地生满了长毛,浓眉大眼,神情凶狠,正是当年携带韦小宝来京的茅十八。
韦小宝一呆之际,早有数十名亲兵围了上去。茅十八从绑腿中拔出短刀,待要抵抗,众亲兵一齐出手,有的伸刀架在他颈中,有的夺下他手中短刀,横拖倒曳的拉过,绑了起来。茅十八兀自骂不绝口:“韦小宝,你这婊子生的小贼,当年老子带你到北京,真是错尽错绝,我对不起陈近南陈总舵主,对不起天地会的众家英雄好汉。老子今日就是不想活了,要让天下众人都知道,你韦小宝是卖友求荣、忘恩负义的狗贼,你只想升官发财,做鞑子皇帝的走狗……”众亲兵打他嘴巴,他始终骂不绝口。韦小宝急忙喝止亲兵,不得动粗。一名亲兵取出手帕,塞入茅十八嘴里。茅十八犹自呜呜之声不绝,想必仍在痛骂。
韦小宝吩咐亲兵:“将这人带到府里,好生看守,别难为了他,酒食款待,等一会我亲自审问。”
韦小宝回府后,在书房中设了酒席,请茅十八相见,生怕他动粗,要苏荃和双儿二人假扮亲随,在旁侍候。亲兵押着茅十八进来,韦小宝命除去茅十八身上铐镣,令亲兵退出。
韦小宝含笑迎上,说道:“茅大哥,多日不见,你好啊。”
茅十八怒道:“我有甚么好不好的?自从识得你这个贼之后,本来好端端地,也变得不好了。”韦小宝笑道:“茅大哥且请宽坐,让兄弟敬你三杯酒,先消消气。兄弟甚么地方得罪了茅大哥,你喝了酒之后,再骂不迟。”茅十八大踏步上前,喝道:“我先打死你这小贼再喝酒。”伸出碗大拳头,呼的一声,迎面向韦小宝击去。
苏荃抢将上去,伸左手抓住了茅十八的手腕,轻轻一扭,右手在他肩头拍了两下。茅十八登时半身酸麻,不由自主的坐入椅中。他又惊又怒,使劲跳起,骂道:“小贼……”苏荃站在他背后,双手拿住他两肩的“肩贞穴”,又轻轻向下一按,茅十八抗拒不得,只得重行坐下。他身形魁梧,少说也有苏荃两个那么大,但为她高深武功所制,缚手缚脚,只有乖乖的坐着,更是恼怒,大声道:“老子今日当街骂你这小汉奸,原是拚着没想再活了,只是要普天下世人知道你卖师卖友的卑鄙无耻……”
韦小宝道:“茅大哥,我跟皇上办事。是去打罗刹鬼子,又不是去杀汉人,这可说不上是汉奸啊。”茅十八道:“那……那你为甚么杀死你师父陈近南?”韦小宝急道:“我怎会害我师父?我师父明明是给郑克塽那小子杀死的。”茅十八怒斥:
“你这时候还在抵赖?鞑子皇帝他妈的圣旨之中,说得再也清楚不过了。”韦小宝惊道:“皇上的圣旨之中,怎……怎会说我害死师父?”心中一片迷惘,转头向苏荃瞧去。
苏荃道:“皇上前几天升你为一等鹿鼎公,颁下的诰命中叙述你的功劳,也不知道诰命是谁写的,其中说你‘举荐良将,荡平吴逆,收台湾于版图;提师出征,攻克进城,扬国威于域外’,那都是对的。可是又有两句话说:‘擒斩天地会逆首陈近南、风际中等,遂令海内跳梁,一蹶不振;匪党乱众,革面洗心’,那便不对了。”
韦小宝皱眉道:“什么洗面割心的,到底说些甚么?”苏荃道:“诰命里说你抓住陈近南、风际中等人杀了,吓得天地会的人再也不敢造反。”韦小宝跳起身来,大叫:“哪……哪有这事?这不是冤枉人吗?”苏荃缓缓摇头,道:“风际中做奸细,确是咱们杀的,圣旨里的话没错,就只多了‘陈近南’三字。”韦小宝急道:“陈近南是我恩师,我……我怎么会害他老人家?皇上……皇上这道圣旨……唉……你见了圣旨,怎不跟我说?”苏荃道:“咱们商量过的,圣旨里多了‘陈近南’三字,你如知道了,一定大大的不高兴。”韦小宝知道所谓“咱们商量过的”,便是七个夫人一齐商量过了,转头向双儿瞧去,双儿点了点头。
韦小宝道:“茅大哥,我师父的的确确不是我害的。那风际中是天地会的叛徒,他……他暗中向皇帝通风报信……”茅十八冷笑道:“那么你倒是好人了?”
韦小宝颓然坐倒,说道:“我跟皇上分说去,请他改了……改了……改了……”他说三个“改了”,却知道康熙决不致因圣旨中多了‘陈近南’三字,会特地另发上谕修改,心想:
“不知那个狗贼多嘴,去跟皇上说我害死师父。在皇上看来,这是我的忠心,可是……可是……我韦小宝还算是人吗?”他心中焦急,突然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叫道:“茅大哥,荃姊姊,好……好双儿,我没害死我师父!”
三人见韦小宝忽然大哭,都吃了一惊。苏荃忙走过去搂住他肩头,柔声道:“那郑克塽在通吃岛上害死你师父,咱们都是亲眼见到的。”说着取出手帕,给他抹去了眼泪。
茅十八这时才看了出来,这个武功高强的“亲兵”原来竟是女子,不禁大为惊诧。
韦小宝想起一事,说道:“茅大哥,郑克塽那小子也在北京,咱们跟他当面对质去,谅他也不敢抵赖。对,对!咱们立刻就去……”
正说到这里,忽听得门外亲兵大声说道:“圣旨到。御前侍卫多总管奉敕宣告。”韦小宝站起身来,迎到门口,只见多隆已笑吟吟的走来。韦小宝向北跪下磕头,恭请圣安。
多隆待他拜毕,说道:“皇上吩咐,要提那在街上骂人的反贼亲自审问。”
韦小宝心头一凛,说道:“那……那个人么?兄弟抓了起来,已详细审过,原来是个疯子,这人满口玉皇大帝、太上老君的胡说八道。兄弟问不出甚么,狠狠打了他一顿,已将他放了。皇上怎地会知道这事?其实全不打紧的……”
茅十八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猛力在桌上一拍,只震得碗盏都跳了起来,乒乒乓乓,在地下摔得粉碎,大声骂道:“他妈的韦小宝,谁是疯子了?今日在大街上骂鞑子皇帝的就是老子!老子千刀万剐也不怕,难道还怕见他妈的鞑子皇帝?”
韦小宝暗暗叫苦,只盼骗过了康熙和多隆,随即放了茅十八,那知他全然不明自己的一番回护之意,如此公然辱骂皇上,茅十八当真便有十八颗脑袋,也保不住了。
多隆叹了口气,对韦小宝道:“兄弟,你对江湖上的朋友挺有义气,我也是很钦佩的。这件事你已出了力,算得是仁至义尽。咱们走罢。”
茅十八大踏步走到门口,突然回头,一口唾沫,疾向韦小宝脸上吐去,韦小宝正想着心事,不及闪避,拍的一声,正中他双目之间。几名亲兵拔出腰刀,便向茅十八奔去。韦小宝摆摆手,黯然道:“算了,别难为他。”多隆带来的部属取出手铐,将茅十八扣上了。
韦小宝寻思:“皇上亲审茅大哥,问不到三句,定要将他推出去斩了。我须立刻去见皇上,无论如何,总得想法子救人。”向多隆道:“我要去求见皇上,禀明内情,可别让这粗鲁汉子冲撞了皇上。”
一行人来到皇宫。韦小宝听说皇帝在上书房,便即求见。
康熙召了进去。韦小宝磕过了头,站起身来。
康熙道:“今日在大街上骂了你、又骂我的那人,是你的好朋友,是不是?”韦小宝道:“皇上明见万里,甚么事情用不着猜第二遍。”康熙道:“他是天地会的?”韦小宝道:“他没正式入会,不过会里的人他倒识得不少。他很佩服我的师父。皇上圣旨中说我杀了师父,他听到后气不过,因此痛骂我一场。至于对皇上,他是万万不敢有半分不敬的。”
康熙微笑道:“你跟天地会已一刀两断,从今而后,不再来往了,是不是?”韦小宝道:“是。这次去打罗刹鬼子,奴才就没带天地会的人。”康熙问道:“以后你天地会的旧朋友再找上你来,那你怎么办?”韦小宝道:“奴才决计不见,免得大家不便。”
康熙点了点头,道:“因此我在那道诰命之中,亲笔加上陈近南、风际中两个的名字,好让你日后免了不少麻烦。小桂子,一个人不能老是脚踏两头船。你如对我忠心,一心一意的为朝廷办事,天地会的浑水便不能再��了。你倘若决心做天地会的香主,那便得一心一意的反我才是。”韦小宝吓了一跳,跪下磕头,说道:“奴才是决计不会造反的。奴才小时候做事胡里胡涂,不懂道理,现在深明大义,洗面割心,那是完完全全不同了。”
康熙点头笑道:“那很好啊。今天骂街的那个疯子,明天你亲自监斩,将他杀了罢。”韦小宝磕头道:“皇上明鉴,奴才来到北京,能够见到皇上金面,都全靠了这人。奴才对他还没报过恩,大胆求求皇上饶了这人,宁可……宁可奴才这番打罗刹鬼子的功劳,皇上尽数革了,奴才再退回去做鹿鼎侯好了。”康熙脸一板,道:“朝廷的封爵,你当是儿戏吗?赏你做一等鹿鼎公,是我的恩典,你拿了爵禄封诰来跟我做买卖,讨价还价,好大的胆子!”
韦小宝连连磕头,说道:“奴才是漫天讨价,皇上可以着地还钱,退到鹿鼎候不行,那么退回去做通吃伯、通吃子也是可以的。”
康熙本想吓他一吓,好让他知道些朝廷的规矩,那知这人生来是市井小人,虽然做到一等公、大将军,无赖脾气却丝毫不改,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喝道:“他妈的,你站起来!”韦小宝磕了个头,站起身来。
康熙仍是板起了脸,说道:“你奶奶的,老子跟你着地还钱。你求我饶了这叛逆,那就得拿你的脑袋,来换他的脑袋。”
韦小宝愁眉苦脸,说道:“皇上的还价太凶了些,请您升一升。”康熙道:“好,我就让一步。你割了卵蛋,真的进宫来做太监罢。”韦小宝道:“请皇上再升一升。”康熙道:“不升了。你不去杀了此人,就是对我不忠。一个人忠心就忠心,不忠就不忠。那也有价钱好讲的?”韦小宝道:“奴才对皇上是忠,对朋友是义,对母亲是孝,对妻子是爱……”
康熙哈哈大笑,说道:“你这家伙居然忠孝节义,事事俱全。好,佩服,佩服。明天这时候,拿一个脑袋来见罢,不是那叛逆的脑袋,便是你自己的脑袋。”
韦小宝无奈,只得磕头退出。
康熙见他走到门口,说道:“小桂子,你又想逃走了吗?”
韦小宝道:“这一次是不敢了。奴才回家去,垫高了枕头,躺下来好好想想,最好是既能让皇上欢喜,又顾得了朋友义气,而奴才自己这颗脑袋,仍是生得牢牢的。”
康熙微笑道:“很好。我跟建宁公主多日不见,很想念她,已吩咐接来宫里。”顿了一顿,又道:“你其余的六个夫人,三个儿女,也随同公主一起进宫来朝见太后。太后说你功劳不小,要好好赏你的夫人和儿女。”韦小宝道:“多谢太后和皇上的恩典,奴才实在是粉身难报。”退得两步,忍不住道:“皇上。奴才以前说过,你是如来佛,我是孙悟空,奴才说甚么也跳不出你的手掌心。”康熙微笑道:“你神通广大,那也不用客气了。”
韦小宝出得书房门,不由得唉声叹气,心道:“皇上把我七个老婆、三个儿女都扣了起来,就算我有胆子逃走,可也舍不得哪。”
走到长廊,多隆迎将上来,笑道:“韦兄弟,太后召见你的夫人、公子、小姐,赏赐定是不少。恭喜你啊。”韦小宝拱手道:“托福,托福。”多隆微笑道:“兄弟这回带兵出征之前,吩咐我给你讨债,讨到现在,也有七八成了。二百六十几万两银子的银票,回头我送到府上来。”
韦小宝笑道:“大哥本领不小,居然榨到了这么多。”随即恨恨的道:“郑克塽这小子害死我师父,直到今天,还是叫我头痛之极。他奶奶的,那疯子今日在街上骂人,还不是郑克塽种下的祸根。”越想越恨,说道:“大哥,请你多带人手,咱们这就讨债去。”
多隆听到又要去郑府讨债,那是第一等的赏心乐事,今日有抚远大将、一等鹿鼎公韦公爷带队,干起来更加肆无忌惮,当即连声答应,吩咐御前侍卫副总管在宫里值班,率了一百名侍卫,簇拥着韦小宝向郑府而去。
那郑克塽封的虽然也是公爵,然而和韦小宝这公爵相比,可就天差地远了,一个是归降的叛逆藩王,一个是皇帝驾前的大红人、大功臣。同是公爵府,大小、派头却也大不相同,大门匾额上那“海澄公府”四字乃是黑字,不如韦小宝“鹿鼎公府”那四字是金字。韦小宝一见之下,便有几分喜欢,说道:“这小子门口的招牌,可不及我的金字招牌了。”
众侍卫来海澄公府讨债,三日两头来得惯了的,也不等门公通报,径自闯进府去。韦小宝在大厅上居中一坐,多隆坐在一旁。
郑克塽听得抚远大将军韦小宝到来,那是他当世第一克星,不由得便慌了手脚,却又不敢不见,只得换上公服,战战兢兢的出迎,上前拱手见礼,叫了声:“韦大人!”
韦小宝也不站起,大刺刺的坐着,拾头向天,鼻中哼了一声,向多隆道:“多大哥,郑克塽这小子可忒也无礼了。咱们来了这老半天,他不理不睬,可不是瞧不起人吗?”多隆道:“是啊!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老是做一辈子缩头乌龟,终究是躲不过去的。”
郑克塽怒极,只是在人檐下过,那得不低头,眼前二人,一个是手握兵权的大将军,一个是御前侍卫总管,自己无权无势,身当嫌疑之地,虽说爵位尊荣,其实处境比之一个寻常百姓还要不如,只得强忍怒气,轻轻咳嗽一声,说道:“韦大人,多总管,您两位好!”
韦小宝慢慢低下头来,只见眼前站着个弓腰曲背的老头儿,头发花白,容色憔悴不堪,仔细再看,这人年纪倒也不怎么老,只是愁眉苦脸,眼角边都是皱纹,颏下留了短须,也已花白,再凝神一看,却不是郑克塽是谁?数年不见,竟然老了二三十岁一般。韦小宝先是大奇,随即明白,他这几年来苦受折磨,以致陡然衰老,不禁起了怜悯之意,但跟着想起当年他在通吃岛上手刃陈近南的狠毒,怒气立时便涌将上来,冷笑道:“你是谁?”
郑克塽道:“在下郑克塽,韦大人怎地不认识了?”韦小宝摇头道:“郑克塽?郑克塽不是在台湾做延平王吗?怎么会到了北京?你是个冒牌货色。”郑克塽道:“在下归顺大清,蒙皇上恩典,赏了爵禄。”韦小宝道:“哦,原来如此。你当年在台湾大吹牛皮,说要打到北京,拿住了皇上,要怎样怎样长,怎样怎样短,这些话还算不算数?”
郑克塽背上冷汗直流,心想:“他要加我罪名,胡乱捏造些言语。皇上总是听他的,决不会听我的。”自从多隆率领御前侍卫和骁骑营军士不断前来滋扰,郑克塽当真度日如年,从台湾带来的大笔家产,十之八九已给他们勒索了去,为了凑集二百多万两银子的巨款,早将珠宝首饰变卖殆尽。他心中已不知几千百遍的懊悔,当日实不该投降。施琅攻来之时,如率兵奋力死战,未必便败,就算不胜,在阵上拚命而死,也对得起祖父、父亲的在天之灵,不致投降之后,却来受这无穷的困苦羞辱。此刻听了韦小宝这几句话,更是懊丧欲死。
韦小宝道:“多大哥,这位郑王爷,当年可威风得很哪。
兄弟最近听得人说,有人要迎接郑王爷回台湾去,重登王位。
郑王爷,来跟你接头的人,不知怎么说?兄弟想查个明白,好向皇上回报。”
郑克塽颤声道:“韦大人,请你高抬贵手。您说的事,完……完全没有……”
韦小宝道:“咦,这倒奇了。多大哥,昨儿咱们不是抓到了一个叛徒吗?他破口大骂皇上,又骂兄弟。这人说是郑王爷的旧部下,说他在北京受人欺侮,要为他报仇,要杀尽满清鞑子甚么的。”
郑克塽听到这里,再也支持不住,双膝一曲,跪倒在地,颤声道:“韦大人饶命!小人过去罪该万死,得罪您老人家。
您大人大量,放我一条生路,老天爷保�材愎�侯万代。”
韦小宝冷笑道:“当日你杀我师父的时候,可没想到今日罢?”
突然间后堂快步走出一人,身材瘦长,神情剽悍,却是“一剑无血”冯锡范。他抢到郑克塽身旁,一伸手便拉起了他,转头向韦小宝道:“当年杀陈近南,全是我的主意,跟郑公爷无关。你要为你师父报仇,尽管冲着我来好了。”
韦小宝对冯锡范向来十分忌惮,见到他狠霸霸的模样,不由得全身在椅中一缩,颤声道:“你……你想打人吗?”多隆跳起身家,叫道:“来人哪!”便有十多名侍卫一起拥上,团团围住。韦小宝见己方人多势众,这才放心,大声道:“这人在京师之地,胆敢行凶,拿下了。”四名侍卫同时伸手,抓住了冯锡范的手臂。
冯锡范也不抗拒,朗声道:“我们归降朝廷,皇上封郑公爷为海澄公,封我为忠诚伯。皇上金口说道,过去的事一笔勾销,决不计较。韦大人,你想假公济私,冤枉好人,咱们只好到皇上跟前去分剖明白。”
韦小宝冷笑道:“你是好人,嘿嘿,原来‘一剑无血’冯大人是大大的好人,这倒是今日第一天听见!”
冯锡范道:“我们到了北京之后,安份守己,从来不见外人,更加不敢犯了半条王法。这些侍卫大人不断的前来伸手要钱,我们倾家荡产的应付,那都没有甚么。韦大人,你要乱加我们罪名,皇上明见万里,只怕也由不得你。”
这人有胆有识,远非郑克塽可比,这番话侃侃而言,韦小宝一时倒也难以辩驳,心想他二人虽是台湾降人,却已得朝廷封爵,欺侮欺侮固然不难,当真要扳倒他们,皇上只消问得几句,立时便显了原形。皇上料到自己是为师父报仇,非怪罪不可。他心中已自软了,嘴上却兀自极硬,说道:“我们昨天抓到一个叛逆,他亲口供认要迎郑王爷回台湾,难道会是假的?”
冯锡范道:“这种人随口妄扳,怎作得数?请韦大人提了这人来,咱们上刑部对质。”
韦小宝道:“你要对质?那好得很,妙得很,刮刮叫得很,别别跳得很。”转头问郑克塽道:“郑王爷,你欠我的钱,到底几时还清哪?”
冯锡范听得韦小宝顾左右而言他,鉴貌辨色,猜想他怕给皇帝知晓,心想这件事已弄到了这步田地,索性放大了胆子,闹到皇帝跟前。皇帝年纪虽轻,却十分英明,是非曲直,定能分辨。若不乘此作个了断,今后受累无穷。实在是给这姓韦的小子逼得让无可让了,狗急跳墙,人急悬梁,你逼得我要上吊,大伙儿就拚上一拚。他心念已决,说道:“韦大人,多总管,咱们告御状去。”
韦小宝吓了一跳,心想要是告到皇帝跟前,自己吃不了要兜着走,可是这当儿决不能示弱,说道:“很好!把这姓郑的一并带了走!把他们两个先在天牢里收押起来,让他们好好享享福,过得一年半载,咱们慢慢的再奏明皇上。”
多隆心下踌躇,郑克塽是敕封的公爵,跟他讨债要钱,那是不妨,真要逮人,却非奉到上谕不可,低声道:“韦大人,咱们先去奏知皇上,再来提人。”
郑克塽心中一宽,忙道:“是啊,我又没犯罪,怎能拿我?”
见风使帆原是韦小宝的拿手好戏,当即说道:“是不是犯罪,现在还不知道。你欠我的钱可没还清,那怎么办?你是还钱呢,还是跟了我走?”
郑克塽听得可免于逮捕,一叠连声的道:“我还钱,我还钱!”忙走进内堂,捧了一叠银票出来,两名家丁捧着托盘,装着金银首饰。郑克塽道:“韦大人,卑职翻箱倒笼,张罗了三四万两银子,实在再也拿不出了。”韦小宝道:“再也拿不出了?我不信,兄弟陪你进去找找。”郑克塽道:“这个……这个……那可不大方便。”
冯锡范大声道:“我们又没犯了王法,韦大人要抄我们的家,是奉了圣旨呢,还是有刑部大堂的文书?”
韦小宝笑道:“这不是抄家。郑王爷说再也拿不出了,我瞧他还拿出得很。只怕他金银珠宝,还有大批刀枪武器、甚么龙椅龙袍,收藏在地窖秘室之中,一时找不到,大伙儿就给他帮忙找找。”
郑克塽忙道:“刀枪武器、龙椅龙袍甚么的,我……我怎敢私藏?再说,卑职只是……只是公爵,‘王爷’的称呼,是万万不敢当的。”
韦小宝对多隆道:“多大哥,请你点一点,一共是多少钱。”
多隆和两名侍卫点数银票,说道:“银票一共是三万四千三百两银子,还有些挺不值钱的首饰,不知怎生作价。”
韦小宝伸手在首饰堆里翻了几下,拿起一枚金凤钗,失惊道:“啊哟,多大哥,这是违禁的物事啊,皇上是龙,正宫娘娘是凤,怎……怎么郑王爷的王妃,也戴起金凤钗来?”
冯锡范更是恼怒,大声道:“韦大人,你要鸡蛋里找骨头,姓冯的今日就跟你拚了。普天下的金银首饰铺子,哪一家没金凤钗?北京城里官宦之家的女眷,哪一个不戴金凤钗?”韦小宝道:“原来冯大人看遍了北京城里官宦之家的女眷,嗯,你说哪一家的太太小姐最为美貌?啧啧啧,厉害,厉害,看了这么多人家的女眷,眼福不浅。康亲王的王妃,兵部尚书明珠大人的小姐,你都见过了吗?”冯锡范气得话也说不出来,心里也真有些害怕,知道这少年和当朝权贵个个交好,倘若将这番话加油添酱的宣扬出去,自己非倒大霉不可。
郑克塽连连打躬作揖,说道:“韦大人,一切请你担待,卑职向你求个情。”
韦小宝见几句话将冯锡范吓得不敢作声,顺风旗已经扯足,便哈哈一笑,说道:“多大哥,兄弟的面子,比起你来可差得远了,多大哥来讨债,讨到了二百多万两银子,兄弟亲自出马,却不过这么一点儿。”郑克塽道:“实在是卑职家里没有了,决不敢……决不敢赖债不还。”韦小宝道:“咱们走罢!过得十天半月,等郑王爷从台湾运到了金银,再来讨帐便是。”说着站起身来,走出厅去。
冯锡范听得韦小宝言语之中,句句诬陷郑克塽图谋不轨,仍在和台湾的旧部勾结,这是灭族的大罪,若不辩明,一世受其挟制,难以做人,朗声道:“我们奉公守法,不敢行错踏差了半步。今日韦大人、多总管在这里的说话,我们须得一五一十的奏明皇上。否则的话,天地虽大,我们可没立足之地了。”
韦小宝笑道:“要立足之地么?有的,有的。郑王爷、冯将军回去台湾,不是有一块大大的立足地么?你们两位要商议立足的大事,我们不打扰了。”携了多隆之手,扬长出门。
韦小宝回到府中,当即开出酒筵,请众侍卫喝酒。多隆命手下侍卫取过四只箱子,打了开来,都是金银珠宝以及一叠叠的银票,笑道:“讨了几个月债,郑克塽这小子的家产,一大半在这里了。韦兄弟,你点收罢。”
韦小宝取了一叠银票,约有十几万两,说道:“这狗贼害死了我师父,偏生皇上封了他爵位,这仇是报不得了。多谢大哥和众位兄弟治得他好惨,代兄弟出了这一口恶气。我师父没家眷,兄弟拿这笔钱,叫人去台湾起一座大大的祠堂,供奉我师父。余下的便请大哥和众位兄弟分了罢。”
多隆连连摇手,说道:“使不得,使不得。这是郑克塽欠兄弟的钱。你只消差上几名清兵,每日里上门讨债,也不怕他不还。我们给你办一件小小差使,大家是自己人,怎能要了你的?”韦小宝笑道:“不瞒大哥说,兄弟的家产已多得使不完,好朋友有钱大家使,又分甚么彼此?”
多隆说什么也不肯收,两人争得面红耳赤,最后众侍卫终于收发一百万两银子的“讨债费”,另外三十万两,去交给骁骑营的兄弟们分派,余下的多隆亲自捧了,送入韦府内堂。
众侍卫连着在宫里值班的,大家一分,每人有几千两银子。人人兴高采烈,酒醉饭饱之余,便在公爵府花厅上推牌九、掷骰子的大赌起来。
既是至好兄弟,韦小宝掷骰也就不作弊了。赌到二更时分,韦小宝向多隆道:“多大哥,兄弟还要烦劳你做一件事。”
多隆手气正旺,心情大佳,笑道:“好,不管甚么事,只要你吩咐。”但随即想起一事,说道:“就只一件不成!那个骂街的疯子,皇上吩咐了要我严加看管,明天一早由你监斩。倘使我徇私释放,皇上就要砍我的头了。”
韦小宝想托他做的,便正是这件事,哪知他话说在前头,先行挡回,心想:“皇上神机妙算,甚么都料到了。连一百万两银子都买不到茅大哥的一条命。”心中恼恨,便又想去郑克塽家讨债,但一想到郑克塽那副衰颓的模袲,觉得尽去欺侮这可怜虫也没甚么英雄,一转念间,说道:“那疯子是皇上亲自吩咐了的,我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放他。今日咱们去讨债,那郑克塽倒也罢了,他手下那个冯锡范,妈巴羔子的好不厉害,咱们可都给他欺了。兄弟想起来,这口气当真咽不下。”
几名侍卫在旁听了,都随声附和,说道:“咱们今日见着,人人心里有气。韦大人不用烦恼,大伙儿这就找上门去。他一个打了败仗的降兵,竟胆敢在北京城里逞强,这般无法无天的,咱们还用混吗?”众侍卫越说越怒,都说立时去拆了冯锡范的伯爵府。
韦小宝道:“咱们去干这龟儿子,可不能明着来,给言官知道了,奏上一本,御前侍卫的名声也不大好。”多隆忙道:“是,是,兄弟顾虑得很对。”韦小宝道:“多大哥也不用亲自出马,便请张大哥和赵大哥两位带了人去。”向张康年和赵齐贤道:“你们冒充是前锋营泰都统的手下,有紧急公事,请冯锡范那龟儿子商议。他就算心中起疑,却也不敢不来。走到半路,便给他上了脚镣手铐,眼上蒙了黑布,嘴里塞了烂布,在东城西城乱兜圈子,最后才兜到这里来。大伙儿狠狠揍他一顿,剥光他衣衫,送去放在泰都统姨太太的床上。”
众侍卫哄堂大笑,连称妙计。御前侍卫和前锋营的官兵向来不和,碰上了常常打架。前锋营的统领本是阿赤济,那日给韦小宝用计关入了大牢,后来虽放了出来,康熙怪他无用,办事不力,已经革职,现下的都统姓泰。多隆和泰都统明争暗斗,已闹了好久,只是谁也奈何不了谁。
多隆更是心花怒放,说道:“老泰这家伙怕老婆,娶了妾侍不敢接回家去。他新娶的第八房姨太太住在甜水井胡同,老泰晚上不去住宿。咱们把冯锡范剥得赤条条的,放在他新姨太太的床上,老泰非气个半死不可。他就算疑心是咱们搞的鬼,大伙儿只要不泄漏风声,他也无可奈何。”
当下众侍卫除去了身上的侍卫标记,嘻嘻哈哈的出门而去。
韦小宝和多隆在厅上饮酒等候。韦小宝手下的亲兵不断打探了消息来报:众侍卫已到了“忠诚伯府”门前,自称是前锋营的,打门求见;冯锡范出来迎接,要请众人入内喝茶;张康年说奉泰都统之命,有台湾的紧急军情,请他即刻去会商;冯锡范已上了轿,众侍卫拥着去了西城;众侍卫已将冯锡范上了铐镣,将他随带的从人也都抓了起来;一行人去了北城,九门提督的巡夜喝问,赵齐贤大声回答是前锋营的,冯锡范在轿里一定听得清清楚楚;众人向着这边府里来了……
过得一炷香时分,众侍卫押着冯锡范进来。张康年大声道:“启禀泰都统:犯官冯锡范带到。”韦小宝右手捏紧拳头,作个狠打的姿势。众侍卫叫道:“犯官冯锡范勾结叛逆,图谋不轨。泰都统有令,重重拷打。”当即拳打脚踢,往他身上招呼。
冯锡范武功极高,为人又十分机警,当众侍卫冒充前锋营官兵前来相请之时,他便瞧出路道不对,若要逃走,众侍卫人数虽多,却也决计擒拿不住。但他投降后得封伯爵,心想对方纵使有意陷害,皇帝英明,总可分辩,要是自己脱身而走,不免坐实了畏罪潜逃的罪名,从此尊荣爵禄,尽付流水,是以一直不加抗拒。只因贪图富贵,以致身为当世武功高手,竟给众侍卫打得死去活来。
眼见他鼻孔流血,内伤甚重,韦小宝甚感痛快,杀师父之仇总算报了一小半,再打下去只怕便打死了,当即摇手制止,命亲兵剥光他衣衫,用一条毛毡裹住。这时冯锡范已自奄奄一息,人事不知。
多隆笑道:“这就到老泰的八姨太家去罢。”赵齐贤笑道:“最好把老泰的八姨太也剥光了,将两人捆在一起。”。众侍卫大乐,轰然叫好。多隆要瞧泰都统的八姨太给剥光了衣衫的模样,笑道:“这次我来带队。”
一行人抬了冯锡范正要出发,忽然两名亲兵快步进来,向韦小宝禀报:“启禀大人:甜水井泰都统的外宅,这会儿闹得天翻地覆,正在打大架。”
众人都吃了一惊,均想:“怎么泄漏了风声?泰都统有了防备,这件事可要糟糕。”
韦小宝问道:“甚么人打大架?”一名亲兵道:“小人等一共八人,奉了大人将令,在甜水井胡同前后打探,忽然见到一队娘子军,总有三四十人……”韦小宝皱眉道:“甚么娘子军?”那亲兵道:“回大人:这一大队人都是大脚女人,有的拿了赶面棍儿,有的拿了洗衣棒,还有拿着门闩扁担,冲进泰都统的外宅,乒乒乓乓的乱打,把一个花不溜秋的小娘子拉了出来,用皮鞭狠狠的抽。”韦小宝道:“这可奇了!再探。”
两名亲兵答应了出门。
第二路探子跟着来报:“回大人:泰都统骑了快马,已赶到甜水井胡同。他衣服也没穿好,左脚有靴子,右脚却是赤脚。原来率领娘子军攻打甜水井胡同的,便是泰都统夫人。”
众人一听之下,哄堂大笑,才知是泰都统夫人喝醋,去抄打他的外宅。
那亲兵说到这里,也忍不住笑,又道:“那位太太抓住了泰都统,劈脸就是劈劈拍拍两个耳括子,跟着又是一脚,好不厉害。泰都统打躬作揖,连说:‘太太息怒!’”
多隆手舞足蹈,说道:“这一下可有得老泰受的了。”
韦小宝笑道:“大哥,你快带领人马,赶去劝架。这一下老泰给你揪住了小辫子,保管他前锋营从今而后,再也不敢跟咱们御前侍卫作对。”
多隆给他一言提醒,大喜之下,伸手在自己额头用力一凿,笑道:“我这胡涂蛋!这么好的机会也不抓住。兄弟们,大伙儿去瞧热闹啊。”率领众侍卫,向甜水井胡同急奔而去。
韦小宝瞧着躺在地下的冯锡范,寻思:“这家伙怎生处置才是?放了他之后,他必定要去禀告皇上。就算拿不到我把柄,皇上也必猜到是我作的手脚。”背负双手,在厅上踱来踱去,又想:“天一亮,就得去杀茅大哥,可有甚么法子救他性命?‘大名府’劫法场是不行的,法场,法场……”
突然之间,想起了一出戏来:“‘法场换子’!对了,薛刚闯了祸,满门抄斩,有个徐甚么的白胡子老头儿,把自己的亲生儿子,在法场换了一个薛甚么的娃娃出来……”
他看过的戏文着实不少,剧中人的名字不大说得上来,故事却是记得清清楚楚的。一想到“法场换子”,跟着又想起了另外一出戏来:“‘搜孤救孤’!这故事也差不多,有个叫做程婴的黑胡子,把自己的儿子去调换了主子的儿子,让儿子去杀头,救了小主人的性命。乖乖不得了,幸亏茅大哥的年纪跟我儿子不一样,否则的话,要我将虎头、铜锤送上法场杀头,换了茅大哥出来,虽说朋友义气为重,这种事情我可是万万不干的。很好,很好!”向着躺在地下的冯锡范重重踢了一脚,说道:“你运气不坏,韦大人这就收了你做干儿子。
韦大人的亲儿子舍不得换,干儿子就马马虎虎。”
当即叫了亲兵队长进来,密密嘱咐一番,赏了他一千两银子,另外又有一千两银子,命他去分给办事的其余亲兵。那队长躬身道谢,说道:“大人放心,一切自会办得妥妥帖帖,决不有误。”
韦小宝安排已毕,回进内堂。七个夫人和儿女都给太后召进皇宫去了,屋里冷冷清清,和衣在床上躺了一会,不久天便亮了。
辰牌时分,宫里传出旨来:“江洋大盗茅十八大逆不道,辱骂大臣,着即斩首,命抚远大将军、一等鹿鼎公韦小宝监斩。”
韦小宝接了上谕,在府门外点齐了亲兵,只见多隆率领了数十名御前侍卫,押着茅十八而来。
茅十八目青鼻肿,满脸是血,显是受了苦刑。他一见韦小宝便破口大骂:“韦小宝,你这不要脸的小汉奸,今日你做老子的监斩官,老子死得一点不冤。谁叫我当日瞎了眼睛,从扬州的婊子窝里,把你这小汉奸带到北京来?”众亲兵大声吆喝,茅十八却越骂越凶。
韦小宝不去理他,问多隆道:“老泰怎样了?”多隆笑道:“昨晚我赶到时,老泰已给他夫人抓得满脸都是血痕。他一见到我,这份狼狈样儿可有得瞧的了。我做好做歹,劝住了他夫人,又把他八姨太接到我家里,让两个小妾陪她。老泰千恩万谢,感激得了不得。”
韦小宝笑问:“这位八姨太相貌怎样?”多隆大拇指一翘,说道:“嘿嘿,了不起!”韦小宝笑道:“你可不能见色起意,乘火打劫!”多隆哈哈大笑,道:“兄弟你放一百二十个心,你大哥那能这么不长进?老泰虽是我对头,这种事情你大哥是决计不干的。”
当下两人押着茅十八,往菜市口法场而去。多隆骑马,韦小宝则乘了一辆大马车。茅十八坐在开顶的牛车之中,双手反绑,颈中插了一块木牌,写道:“立斩钦犯茅十八一名”。牛车自骡马市大街向西,众百姓纷纷聚观。茅十八沿途又叫又唱,大喊:“老子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所以名叫茅十八,早就知道是要杀头的。”街边百姓大声喝采,赞他:“有种,是硬汉子。”
来到骡马市大街和宣武门大街交叉十字路口的菜市口法场,韦小宝的亲兵早已连夜搭灯了席棚,棚前棚后,守卫得极是严密。多隆奉了康熙的嘱咐,生怕天地会要劫法场,已知会九门提督,派了两千名官兵在法场四周把守。
茅十八凛然站在法场中心,大叫:“咱们都是大汉百姓,花花江山却给鞑子占了,总有一日,要把鞑子杀得干干净净!”
韦小宝下车进棚,马车停在棚边。韦小宝升座,请多隆坐在一旁,多隆皱眉道:“这犯人尽说大逆不道的言语,在这里煽动人心,咱们尽快把他斩了罢。”韦小宝道:“是。”喝道:“带犯人!”四名亲兵将茅十八推进棚来,要按他跪倒,茅十八说甚么也不背跪。韦小宝道:“不用跪了。”转头向多隆道:“大哥,验明正身,没错罢?”多隆道:“没错!”
韦小宝道:“验明正身,立斩钦犯茅十八一名。”提起朱笔,在木牌上画了个大圈,摔了出去。一名亲兵拾起木牌,将茅十八拉了出去。
韦小宝道:“多大哥,我给你瞧一样好玩的物事。”说着从衣袖中取出一叠手帕来,递到多隆面前,手帕上绣的是一幅春宫图,图中男女面目俊美,姿态生动。多隆一见之下,目光登时给吸住了,翻过一块手帕,下面一块帕子上绣的又是另外一幅春宫,姿势甚是奇特。多隆笑道:“这模样倒古怪得紧。”一连翻下去,每块帕子上所绣的人物姿态愈出愈奇,有一男两女者,有二男三女者。多隆只看得血脉贲张,笑道:“兄弟,这宝贝儿是哪里来的?你给哥哥也买上一套。”韦小宝笑道:“这是兄弟孝敬大哥的。”多隆如获至宝,眉花眼笑的连声多谢,将一叠手帕珍而重之的收入怀中。
便在这时,外面砰砰砰连放三炮,亲兵队长进来禀告:
“时辰已到,请大人监斩。”韦小宝道:“好!”站起身来,拉着多隆的手,走到棚外。只见茅十八垂头丧气的跪在法场之中,便如昏迷了一般。鼓手擂起鼓来,鼓声一停,披红挂彩的刽子手举起手臂,靠在下臂的鬼头刀向前一推,登时将犯人的脑袋切下,左足飞出,踢开脑袋。犯人身子向前一倒,脖子中鲜血狂喷。
多隆道:“差事办成了,咱们别过了罢。我要去见皇上复旨。”韦小宝哽咽道:“多大哥,这人跟我挺有交情,实在是皇上的严旨,救他不得,唉!”说着以袖拭泪,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多隆叹道:“兄弟很够义气。你好好收殓了他,给他安葬,那也是很对得起死者了。”韦小宝应了一声,哭泣不止。
韦小宝以衣袖拭泪,其实是将袖中备下的生姜揉擦双眼,辣得眼睛通红,流泪不止,心中暗暗好笑,庆幸计策成功。多隆又安慰了几句,送他上了车,这才上马而去。众亲兵簇拥着马车,径回公爵府。另有几名亲兵以草席卷起犯人尸首,放入早就备在一旁的棺材,盖上棺盖钉实。
观斩的众百姓纷纷议论,都说茅十八临死之前还敢破口大骂,当真是英雄好汉,也有怕事的便出言诃责,说这钦犯大逆不道,决不可赞他,以免惹祸上身。
韦小宝来到府门前下车,那辆马车径自向南,出了北京城,一直往南,向扬州而去。
韦小宝进宫复旨。康熙即行召见。他已得多隆回报,知道韦小宝监斩茅十八时曾流泪不止,这时见他双目红肿,心下微感歉仄,又想他忠心为主,很是难得,温言慰抚了几句,说道:“小桂子,你抓来的那些罗刹兵,大多数求我释放回国,我都已放了,却有二百多名愿意留居中国。”
韦小宝道:“北京比莫斯科热闹好玩,跟随皇上办事,又比跟随那两个不中用的罗刹小沙皇,风光多了。”康熙微笑道:“我将这批罗刹兵编为两个‘俄罗斯佐领’。这两队兵,就拨归你统带罢。你可得好好管束,不许他们在京里生事。”韦小宝大喜,跪下谢恩。
出得宫来,两队罗刹兵已在太和门外金水桥边侍候。罗刹兵穿了新制的清兵服色,光鲜合身,倒也神气。韦小宝吩咐:每人赏银二十两,给假三天。罗刹兵大叫“乌拉”不已。
终康熙之世,这两队罗刹兵一直在清军中服役,忠心不贰,外国使臣前来北京,见到中国皇帝役使罗刹官兵,无不心中敬畏。直到众罗刹兵逐渐老死,“俄罗斯佐领”的编制方始裁撤。(按:关于被俘罗刹兵编入清军详情,具见俞正燮《癸巳类稿》卷九“俄罗斯佐领考”。萧一山《清代通史》云:
“俘献京师,玄烨赦之,编为佐领,是为俄罗斯族兵,其苗裔今有存者云。”则俄罗斯兵有和中国女子通婚而生育子女者。)
韦小宝回到府中,公主和其余六位夫人、三名子女都已从宫中出来,人人得了太后不少赏赐,公主却愀然不乐。
韦小宝一问,原来太后对七个夫人一视同仁,公主虽是她亲生女儿,却无半句亲热的言语。韦小宝自然明白其中缘故,暗想:“太后没对你特别不好,已是瞧在你老公份上了。”
说道:“太后是很识大体的,只怕对你特别好了,六个妹妹吃醋。”公主怒道:“她是我亲娘,对我好些,难道她们也会吃醋?”韦小宝搂住她,笑道:“我对你特别好些,瞧她们吃不吃醋?”众夫人叽叽喳喳,笑成一团。公主是直性子人,大家一闹,也就释然了。
此后十多天中,王公大臣一个个设宴和韦小宝庆功道贺,听戏赌钱,更无虚夕。
这一日多隆来访,说起冯锡范失踪了十多天,他家人已告上了顺天府。多隆低声问道:“兄弟,那晚咱们痛打了他一顿,后来怎样了?”韦小宝道:“后来就送他回家了,这家伙到哪里去啦?”多隆道:“不是你杀了他?”韦小宝道:“倘若是我叫人杀了他,你一定也在旁瞧着。多大哥,你有没瞧见?”
多隆忙道:“没有,没有。咱们只狠狠打了他一顿,哪里杀他了?”韦小宝道:“是啊。兄弟自从奉旨带兵后,虽已交卸了副总管的差使,但只要是御前侍卫们干的事,不论有甚么干系,兄弟仍然跟大哥一起担当。”
多隆微笑道:“乱子是不会有的。冯家咬定那晚是前锋营老泰派人来接他去的,后来就没回家。顺天府亲自去拜访老泰,问起那晚的事。老泰好不尴尬,支支吾吾的不愿多说,后来老羞成怒,大发脾气,顺天府也不敢查了。”说着站起身来,拍拍韦小宝的肩头,笑道:“兄弟,你是福将。哪想到事情会有这么凑巧,老泰的夫人迟不迟、早不早,偏偏会在这一晚心血来潮,率领娘子军去攻打甜水井胡同。这一来,甚么事情都教老泰给担当了去。”他心中料定,冯锡范定是暗中给韦小宝杀了,这件事自己虽然了担了些干系,但嫁祸于前锋营泰都统,却是大合己意。
他哪里知道,泰都统夫人不迟不早于那时出师,并非凑巧,而是韦小宝算准时刻,派人向她通风报信的。他自然更加不会知道,韦小宝派了清兵,在监斩的席棚中搭了复壁,将冯锡范藏于其内。待验明茅十八正身,牵出席棚之时,韦小宝拿出春宫手帕来,引开了多隆的目光,手下亲兵立即将茅十八和冯锡范二人掉了包。其时冯锡范昏迷不醒,满脸是血,衣着打扮和茅十八一模一样,在法场中低头而跪,立即斩首,冯茅二人面貌身材虽然有异,却谁也没有发觉,刽子手所杀的,其实是冯锡范的头。
亲兵将茅十八抱入紧靠席棚的韦大人座车,塞住了他嘴巴,马不停蹄的送往扬州,过了黄河才跟他说明真相,又送了他三千两银子。茅十八死里逃生,锐气大挫,又觉韦小宝拚了性命救他,并非不讲义气之人,自也不会再声张出来了。
韦小宝连日酬酢,也有些腻了,记挂着天地会的兄弟,心想皇帝的手段越来越厉害,自己在公爵府享福,青木堂的众兄弟可别让皇帝给一网打尽了,须得商量个计较才是。于是扮作个富家公子模样,要双儿扮作了亲随,两人来到天桥,在人丛中混了半个时辰,便见徐天川背着药箱,坐在一家小菜馆中喝茶。
韦小宝当即走进茶馆,在徐天川的座头上坐了下来,低声叫道:“徐大哥!”徐天川霍地站起,怒容满脸,大踏步走了出去。韦小宝一愕,跟了出去,见徐天川尽往僻静处走去,当下和双儿远远跟随在后。
徐天川穿过三条胡同,经过两条小街,来到一条小巷子前,巷口两株大银杏树。他走进巷子,到第五家屋子的大门上打了几下。板门开处,樊纲迎了出来。他一见到韦小宝,一怔之际,也是怒容满脸。韦小宝走上前去,笑道:“樊大哥,你好!”樊纲哼了一声,并不答话。徐天川板起了脸,问道:“韦大人,你是带了兵马来捉我们吗?”
韦小宝忙道:“徐三哥怎……怎么开这个玩笑?”樊纲快步走到小巷外一张,回进屋来,关上了门。韦小宝和双儿跟着二人穿过院子,来到大厅,只见李力世、祁清彪、玄贞道人、高彦超、钱老本等一干人都聚在厅上。众人一见韦小宝,都“啊”的一声,站起身来。
韦小宝拱手道:“众位哥哥,大家都好。”玄贞道人怒道:“我们还没给你害死,总算还不错!”刷的一声,拔出了腰间佩剑。韦小宝退了一步,颤声道:“你……你们为甚么对我……
对我这样?我又没做……做甚么对不起你们的事?”
玄贞道人大声怒道:“总舵主给你害死了,风二哥也给你害死了,前几天你又杀了茅十八!我……我们恨不得抽你的筋,剥你的皮。”韦小宝大急,忙道:“没……没有的事,那都是假的。”玄贞抢上一步,左手抓住了他衣襟,厉声道:“我们正想不出法子来杀你,你……你这小汉奸今日上门送死,真是总舵主在天有灵。”
韦小宝见情势不对,回过头来,便想施展“神行百变”功夫,溜之大吉,却见徐天川和樊纲二人手执兵刃站在身后,只得说道:“大家自己兄弟,何必……何必这样性急?”玄贞道:“谁跟你这小汉奸称兄道弟?你这小鬼花言巧语,没甚么好听的。先剖了你的狼心狗肺出来,祭了总舵主和风二哥再说。”
左臂一缩,将他拉近身去。韦小宝大叫:“冤枉,冤枉哪!”
双儿眼见危急,从怀里取出罗刹短铳,向着屋顶砰的一声,放了一枪,屋中登时烟雾瀰漫,随即抓住韦小宝后心,用力一扯。玄贞当年吃过西洋火器的大苦头,父兄都死于火器之下,一听到枪声,心头大震,韦小宝便给双儿夺了过去。
双儿跃向屋角,挡在韦小宝身前,以短铳铳口对着众人,喝道:“你们讲不讲理?”
玄贞红了双眼,叫道:“大伙儿上,跟他们拚了!”提剑便欲抢上。钱老本伸手拉住,说道:“道长,且慢!”向双儿道:“你有甚么道理,说来听听。”
双儿道:“好!”于是将韦小宝如何为了相救陈近南及众家好汉而出亡、如何给神龙教掳向通吃岛、陈近南如何为郑克塽和冯锡范二人所杀、风际中如何阴谋败露而给自己轰毙、康熙如何一再命令韦小宝剿灭天地会而他决不奉命、最近又如何法场换人搭救茅十八等情,一一说了。她并非伶牙俐齿之人,说得殊不动听,但群豪和她相处日久,素知她诚信不欺,又见她随口说出来,没丝毫踌躇,种种情由决非顷刻之间捏造得出,韦小宝为了救护众人而弃官,伯爵府为大炮轰平,众人原是亲历,再细想风际中的行事,果然一切若合符节,不由得都信了。
玄贞道:“既是这样,鞑子皇帝的圣……圣……他妈的圣旨之中,怎么又说是韦香主害死了总舵主?”他改口称为“韦香主”,足见心中已自信了九分。双儿摇头道:“这个我就不懂了。”祁清彪道:“这是鞑子皇帝的阴谋,要韦香主跟本会一刀两断,从今而后,死心塌地做鞑子的大官。”
徐天川道:“祁兄弟的话不错。”还刀入鞘,双膝一曲,便向韦小宝跪下,说道:“我们一批胡涂虫鲁莽得紧,得罪了韦香主,罪该万死,甘领责罚。”其余群豪跟着一起跪下。玄贞连打自己耳光,骂道:“该死,该死!”
韦小宝和双儿急忙跪下还礼。韦小宝惊魂方定,说道:“众位哥哥请起,常言道不知者不罪。一时误会有甚么打紧?”
群豪站起身来,又一再道歉。韦小宝这时可得意了,手舞足蹈,述说往事。他的叙述自然精采生动,事事惊险百出,但在群豪听来,却远不如双儿所说的可信。
群豪交头接耳的低声商议了一会,李力世道:“韦香主,总舵主不幸为奸人所害。天地会群龙无首,十堂兄弟一直在商议推举总舵主的事。咱们青木堂兄弟想推你为总舵主。只是怕其余九堂的兄弟们不服,又或是心有疑忌,大伙儿想请你去立一件大功。”
韦小宝连连摇手,说道:“总舵主我是决计做不来的。”但好奇心起,问道:“却不知要我立甚么大功?”李力世道:“三藩之乱已定,台湾又给鞑子占了,北方罗刹人也已给韦香主打退,咱们反清复明的大业,可越来越难了。”韦小宝叹了口气,道:“是啊。”心中却道:“既然很难,大家就偷偷懒,不干反清复明了罢。”
李力世道:“鞑子皇帝年纪虽轻,却是十分精明能干,又会收罗人心。天下百姓对前朝已渐渐淡忘。再这般拖得几年,只怕鞑子的江山就坐稳了。”韦小宝又叹了口气,道:“是啊。”
心道:“小玄子坐稳江山,也没甚么不好啊。”李力世道:“韦香主很得皇帝宠信,大伙儿想请你定个计策,带着众兄弟混进宫去,刺死鞑子皇帝。”
韦小宝大惊,颤声道:“这……这件事可办不到。”樊纲道:“请问韦香主,不知道中间有什么困难?”韦小宝道:“皇宫里的侍卫多得很,又有骁骑营、前锋营、护军营、火器营、健锐营、虎枪营等等保驾,乖乖不得了。单是侍卫,就有御前侍卫、干清门侍卫、三旗侍卫。当日神拳无敌归辛树老爷子这等英雄了得,尚且失手毙命,何况是我?要行刺皇上,那可是难上加难。”
群豪听他一口拒绝,已是不悦,又听他口称“皇上”,奴气十足,更是人人脸有怒色。
樊纲向众兄弟瞧了一眼,对韦小宝道:“韦香主,行刺鞑子皇帝当然极难,然而由你主持大局,却也不是绝无成功的指望。我们兄弟进得宫去,那是没一人想活着出来的了,却无论如何要保得韦香主平安。你曾为本会立了不少大功,本会十数万兄弟之中,实在没一人及得上你。天地会和鞑子不共戴天。今后反清复明的重担子,全仗韦香主挑起。”
韦小宝摇头道:“这件事我是决计不干的。皇上要我灭了天地会,我不肯干,那是讲义气。你们要我去刺杀皇帝,我也不干,那也是讲义气。”
玄贞怒道:“你是汉人,却去跟鞑子皇帝讲义气,那不是……不是汉……”他本想骂出“汉奸”两字来,终于强行忍住。樊纲道:“这件事十分重大。韦香主难以即刻答应,那也是情理之常。请你仔细想想,再吩咐大伙儿罢。”
韦小宝忙道:“好,好。我去仔细想想,我去仔细想想。”
徐天川见他毫无诚意,说道:“只盼韦香主不可忘了故总舵主的遗志,不可忘了亡国的惨祸,凡我汉人,决不能做鞑子的奴才。”韦小宝道:“对,对。那是不能忘的。”群豪知他言不由衷,均各默然。
韦小宝瞧瞧这个,望望那个,笑道:“众位哥哥怎么不说话了?”群豪仍是均不作声。韦小宝甚感没趣,犹似芒刺在背,说道:“那么今天咱们暂且分手,待我回去仔细想想,再跟众位大哥商量。”说着站起身来。群豪送到巷口,恭恭敬敬的行礼而别。
第四十九回 好官气色车裘壮 独客心情故旧疑
韦小宝凯旋回京。大军来到北京城外,朝廷大臣齐在城门口迎接。韦小宝率同佟国纲、索额图、马喇、阿尔尼、马齐、朋春、萨布素、郎坦、巴海、林兴珠等朝见康熙。皇帝温言奖勉,下诏韦小宝晋爵为一等鹿鼎公,加额驸衔,赐婚建宁公主。佟国纲、索额图等大臣以及军官士卒各有升赏。
此后数日,康熙接连召见韦小宝,询问攻克雅克萨、划界订约的经过详情。韦小宝据实奏告,居然并不如何夸张吹牛。康熙甚是欢喜,赞他大有长进,对他七名妻妾和两个儿子都加颁赏。
这日康熙赐宴抚远大将军、鹿鼎公韦小宝暨此役有功诸臣。康熙在席上题了两首诗,陪宴的翰林学士尽皆恭和,庆功纪盛。宴罢,韦小宝捧了御赐珍物,得意洋洋地出得宫来,从官前呼后拥,打道回府,忽听得大街旁有人大呼:“韦小宝,你这忘恩负义的狗贼!”
韦小宝吃了一惊,更听得声音颇为熟悉,侧头瞧去,只见一条大汉从屋檐下蹿到街心,指着他破口大骂:“韦小宝,你这千刀万剐的小贼,好好的汉人,却去投降满清,做鞑子的走狗奴才。你害死了自己师父,杀害好兄弟,今日鞑子皇帝封了你做公做侯,你荣华富贵,神气活现。你奶奶的,老子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在你小贼身上戳你妈的十七廿八刀,瞧你还做不做得成乌龟公、甲鱼公?”这大汉上身赤膊,胸口黑毵毵地生满了长毛,浓眉大眼,神情凶狠,正是当年携带韦小宝来京的茅十八。
韦小宝一呆之际,早有数十名亲兵围了上去。茅十八从绑腿中拔出短刀,待要抵抗,众亲兵一齐出手,有的伸刀架在他颈中,有的夺下他手中短刀,横拖倒曳地拉过,绑了起来。茅十八兀自骂不绝口:“韦小宝,你这婊子生的小贼,当年老子带你到北京,真是错尽错绝,我对不起陈近南陈总舵主,对不起天地会的众家英雄好汉。老子今日就是不想活了,要让天下众人都知道,你韦小宝是卖友求荣、忘恩负义的狗贼,你只想升官发财,做鞑子皇帝的走狗……”众亲兵打他嘴巴,他始终骂不绝口。
韦小宝急忙喝止亲兵,不得动粗。一名亲兵取出手帕,塞入茅十八嘴里。茅十八犹自呜呜之声不绝,想必仍在痛骂。
韦小宝吩咐亲兵:“将这人带到府里,好生看守,别难为了他,酒食款待,等一会我亲自审问。”
韦小宝回府后,在书房中设了酒席,请茅十八相见,生怕他动粗,要苏荃和双儿二人假扮亲随,在旁侍候。亲兵押着茅十八进来,韦小宝命除去茅十八身上铐镣,令亲兵退出。
韦小宝含笑迎上,说道:“茅大哥,多日不见,你好啊。”茅十八怒道:“我有什么好不好的?自从识得你这小贼之后,本来好端端的,也变得不好了。”韦小宝笑道:“茅大哥且请宽坐,让兄弟敬你三杯酒,先消消气。兄弟什么地方得罪了茅大哥,你喝了酒之后,再骂不迟。”茅十八大踏步上前,喝道:“我先打死你这小贼再喝酒。”伸出碗大拳头,呼的一声,迎面向韦小宝击去。
苏荃抢将上去,伸左手抓住了茅十八的手腕,轻轻一扭,右手在他肩头拍了两下。茅十八登时半身酸麻,不由自主地坐入椅中。他又惊又怒,使劲跳起,骂道:“小贼……”苏荃站在他背后,双手拿住他两肩的“肩贞穴”,轻轻向下一按,茅十八抗拒不得,只得重行坐下。他身形魁梧,少说也有苏荃两个那么大,但为她高深武功所制,缚手缚脚,只有乖乖地坐着,更加恼怒,大声道:“老子今日当街骂你这小汉奸,原是拚着不想再活了,只是要普天下世人知道你卖师卖友的卑鄙无耻……”
韦小宝道:“茅大哥,我跟皇上办事。是去打罗刹鬼子,又不是去杀汉人,这可说不上是汉奸啊。”茅十八道:“那……那你为什么杀死你师父陈近南?”韦小宝急道:“我怎会害我师父?我师父明明是给郑克塽那小子杀死的。”茅十八怒斥:“你这时候还在抵赖?鞑子皇帝他妈的圣旨之中,说得再也清楚不过了。”韦小宝惊道:“皇上的圣旨之中,怎……怎会说我害死师父?”心中一片迷惘,转头向苏荃瞧去。
苏荃道:“皇上前几天升你为一等鹿鼎公,颁下的诰命中叙述你的功劳,也不知诰命是谁写的,其中说你‘举荐良将,荡平吴逆,收台湾于版图;提师出征,攻克雄城,扬国威于域外’,那都是对的。可是又有两句话说:‘擒斩天地会逆首陈近南、风际中等,遂令海内跳梁,一蹶不振;匪党乱众,革面洗心。’那便不对了。”
韦小宝皱眉道:“什么洗面割心的,到底说些什么?”苏荃道:“诰命里说你抓住陈近南、风际中等人杀了,吓得天地会的人再也不敢造反。”韦小宝跳起身来,大叫:“哪……哪有这事?这不是冤枉人吗?”苏荃缓缓摇头,道:“风际中做奸细,确是咱们杀的,圣旨里的话没错,就只多了‘陈近南’三字。”韦小宝急道:“陈近南是我恩师,我……我怎么会害他老人家?皇上……皇上这道圣旨……唉……你见了圣旨,怎不跟我说?”苏荃道:“咱们商量过的,圣旨里多了‘陈近南’三字,你如知道了,一定大大地不高兴。”韦小宝知道所谓“咱们商量过的”,便是七个夫人一齐商量过了,转头向双儿瞧去,双儿点了点头。
韦小宝道:“茅大哥,我师父的的确确不是我害的。那风际中是天地会的叛徒,他……他暗中向皇帝通风报信……”茅十八冷笑道:“那么你倒是好人了?”
韦小宝颓然坐倒,说道:“我跟皇上分说去,请他改了……改了……改了……”他连说三个“改了”,却知道康熙决不致因圣旨中多了‘陈近南’三字,会特地另发上谕修改,心想:“不知哪个狗贼多嘴,去跟皇上说我害死师父。在皇上看来,这是我的忠心,可是……可是……我韦小宝还算是人吗?”他心中焦急,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叫道:“茅大哥、荃姊姊、好……好双儿,我没害死我师父!”
三人见韦小宝忽然大哭,都吃了一惊。苏荃忙走过去搂住他肩头,柔声道:“那郑克塽在通吃岛上害死你师父,咱们都亲眼见到的。”说着取出手帕,给他抹去了眼泪。
茅十八这时才看了出来,这个武功高强的“亲兵”原来竟是女子,不禁大为惊诧。
韦小宝想起一事,说道:“茅大哥,郑克塽那小子也在北京,咱们跟他当面对质去,谅他也不敢抵赖。对,对!咱们立刻就去……”
正说到这里,忽听得门外亲兵大声说道:“圣旨到。御前侍卫多总管奉敕宣告。”韦小宝站起身来,迎到门口,只见多隆已笑吟吟地走来。韦小宝向北跪下磕头,恭请圣安。
多隆待他拜毕,说道:“皇上吩咐,要提那在街上骂人的反贼亲自审问。”
韦小宝心头一凛,说道:“那……那个人么?兄弟抓了他来,已详细审过,原来是个疯子,这人满口玉皇大帝、太上老君地胡说八道。兄弟问不出什么,狠狠打了他一顿,已将他放了。皇上怎地会知道这事?其实全不打紧的……”
茅十八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猛力在桌上一拍,只震得碗盏都跳了起来,乒乒乓乓,在地下摔得粉碎,大声骂道:“他妈的韦小宝,谁是疯子了?今日在大街上骂鞑子皇帝的就是老子!老子千刀万剐也不怕,难道还怕见他妈的鞑子皇帝?”
韦小宝暗暗叫苦,只盼骗过了康熙和多隆,随即放了茅十八,哪知他全然不明自己的一番回护之意,如此公然辱骂皇上,茅十八当真便有十八颗脑袋,也保不住了。
多隆叹了口气,对韦小宝道:“兄弟,你对江湖上的朋友挺有义气,我也是很钦佩的。这件事你已出了力,算得是仁至义尽。咱们走吧。”
茅十八大踏步走到门口,突然回头,一口唾沫,疾向韦小宝脸上吐去。韦小宝正想着心事,不及闪避,啪的一声,正中他双目之间。几名亲兵拔出腰刀,便向茅十八奔去。韦小宝摆摆手,黯然道:“算了,别难为他。”多隆带来的部属取出手铐,将茅十八扣上了。
韦小宝寻思:“皇上亲审茅大哥,问不到三句,定要将他推出去斩了。我须立刻去见皇上,无论如何,总得想法子救人。”向多隆道:“我要去求见皇上,禀明内情,可别让这粗鲁汉子冲撞了皇上。”
一行人来到皇宫。韦小宝听说皇帝在上书房,便即求见。康熙召了进去。韦小宝磕过了头,站起身来。
康熙道:“今日在大街上骂了你、又骂我的那人,是你的好朋友,是不是?”韦小宝道:“皇上明见万里,什么事情用不着猜第二遍。”康熙道:“他是天地会的?”韦小宝道:“他没正式入会,不过会里的人他倒识得不少。他很佩服我师父。皇上圣旨中说我杀了师父,他听到后气不过,因此痛骂我一场。但对皇上,他是万万不敢有半分不敬的。”
康熙微笑道:“你跟天地会已一刀两断,从今而后,不再来往了,是不是?”韦小宝道:“是。这次去打罗刹鬼子,奴才就没带天地会的人。”康熙问道:“以后你天地会的旧朋友再找上你来,那你怎么办?”韦小宝道:“奴才决计不见,免得大家不便。”
康熙点了点头,道:“因此我在那道诰命之中,亲笔加上陈近南、风际中两个名字,好让你日后免了不少麻烦。小桂子,一个人不能老是脚踏两头船。你如对我忠心,一心一意为朝廷办事,天地会的浑水便不能再趟了。你若决心做天地会的香主,那便得一心一意地反我才是。”
韦小宝吓了一跳,跪下磕头,说道:“奴才是决计不会造反的。奴才小时候做事糊里糊涂,不懂道理,现今深明大义,洗面割心,那是完完全全不同了。”
康熙点头笑道:“那很好啊。今天骂街的那个疯子,明天你亲自监斩,将他杀了吧。”韦小宝磕头道:“皇上明鉴,奴才来到北京,能够见到皇上金面,都全靠了这人。奴才对他还没报过恩,大胆求求皇上饶了这人,宁可……宁可奴才这番打罗刹鬼子的功劳,皇上尽数革了,奴才再退回去做鹿鼎侯好了。”
康熙脸一板,森然道:“朝廷的封爵,你当是儿戏吗?赏你做一等鹿鼎公,是我的恩典。你拿了爵禄封诰来跟我做买卖,讨价还价,好大的胆子!”
韦小宝连连磕头,说道:“奴才是漫天讨价,皇上可以着地还钱。退到鹿鼎候不行,那么退回去做通吃伯、通吃子也是可以的。”
康熙本想吓他一吓,好让他知道些朝廷规矩,哪知这人生来是市井小人,虽然做到了一等公、大将军,无赖脾气却丝毫不改,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喝道:“他妈的,你站起来!”韦小宝磕了个头,站起身来。
康熙仍板起了脸,说道:“你奶奶的,老子跟你着地还钱。你求我饶了这叛逆,那就得拿你的脑袋,来换他的脑袋。”
韦小宝愁眉苦脸,说道:“皇上的还价太凶了些,请您升一升。”康熙道:“好,我就让一步。你割了卵蛋,真的进宫来做太监吧。”韦小宝道:“请皇上再升一升。”康熙道:“不升了。你不杀此人,就是对我不忠。一个人忠心就忠心,不忠就不忠。那也有价钱好讲的?”韦小宝道:“奴才对皇上是忠,对朋友是义,对母亲是孝,对妻子是爱……”
康熙哈哈大笑,说道:“你这家伙居然忠孝节义,事事俱全。好,佩服,佩服!明天这时候,拿一个脑袋来见吧,不是那叛逆的脑袋,便是你自己的脑袋。”
韦小宝无奈,只得磕头退出。
康熙见他走到门口,说道:“小桂子,你又想逃走了吗?”
韦小宝道:“这一次不敢了。奴才回家去,垫高了枕头,躺下来好好想想,最好是既能让皇上欢喜,又顾得了朋友义气,而奴才自己这颗脑袋,仍是生得牢牢的。”
康熙微笑道:“很好。我跟建宁公主多日不见,很想念她,已吩咐接来宫里。”顿了一顿,又道:“你其余的六个夫人、三个儿女,也随同公主一起进宫来朝见太后。太后说你功劳不小,要好好赏你的夫人和儿女。”韦小宝道:“多谢太后和皇上的恩典,奴才实在是粉身难报。”退得两步,忍不住道:“皇上,奴才以前说过,你是如来佛,我是孙悟空,奴才说什么也跳不出你的手掌心。”康熙微笑道:“你神通广大,那也不用客气了。”
韦小宝出得上书房,不由得唉声叹气,心道:“皇上把我七个老婆、三个儿女都扣了起来,就算我有胆子逃走,可也舍不得哪。”
走到长廊,多隆迎将上来,笑道:“韦兄弟,太后召见你的夫人、公子、小姐,赏赐定是不少。恭喜你啊!”韦小宝拱手道:“托福,托福。”多隆微笑道:“兄弟这回带兵出征之前,吩咐我给你讨债,讨到现在,也有七八成了。二百六十几万两银子的银票,回头我送到府上来。”
韦小宝笑道:“大哥本领不小,居然榨到了这么多。”随即恨恨地道:“郑克塽这小子害死我师父,直到今天,仍叫我头痛之极。他奶奶的,那疯子今日在街上骂人,还不是郑克塽种下的祸根。”越想越恨,说道:“大哥,请你多带人手,咱们这就讨债去。”
多隆听到又要去郑府讨债,那是天下第一等的赏心乐事,今日有抚远大将军、一等鹿鼎公韦公爷带队,干起来更加肆无忌惮,当即连声答应,吩咐御前侍卫副总管在宫里值班,率了一百名侍卫,簇拥着韦小宝向郑府而去。
那郑克塽封的虽然也是公爵,然而和韦小宝这公爵相比,可就天差地远了,一个是归降的叛逆藩王,一个是皇帝驾前的大红人、大功臣。同是公爵府,大小、派头却也大不相同,大门匾额上那“海澄公府”四字乃是黑字,不如韦小宝“鹿鼎公府”那四字是金字。韦小宝一见之下,便有几分欢喜,说道:“这小子门口的招牌,可不及我的金字招牌了。”
众侍卫来海澄公府讨债,三日两头来得惯了的,也不等门公通报,径自闯进府去。韦小宝在大厅上居中一坐,多隆坐在一旁。
郑克塽听得抚远大将军韦小宝到来,那是他当世第一克星,不由得便慌了手脚,却又不敢不见,只得换上公服,战战兢兢地出迎,上前拱手见礼,叫了声:“韦大人!”
韦小宝也不站起,大剌剌地坐着,拾头向天,鼻中哼了一声,向多隆道:“多大哥,郑克塽这小子可忒也无礼了。咱们来了这老半天,他不理不睬,可不是瞧不起人吗?”多隆道:“是啊!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老是做一辈子缩头乌龟,终究是躲不过去的。”
郑克塽怒极,只是在人檐下过,哪得不低头,眼前二人,一个是手握兵权的大将军,一个是御前侍卫总管,自己无权无势,身处嫌疑之地,虽爵位尊荣,其实处境比之一个寻常百姓还要不如,只得强忍怒气,轻轻咳嗽一声,说道:“韦大人、多总管,您两位好!”
韦小宝慢慢低下头来,只见眼前站着个弓腰曲背的老头儿,头发花白,容色憔悴,仔细再看,这人年纪倒也不怎么老,只愁眉苦脸,连眼角边都是皱纹,颏下留了短须,也已花白,再凝神看去,却不是郑克塽是谁?数年不见,竟然老了二三十岁一般。
韦小宝先是大奇,随即明白,他这几年来苦受折磨,以致陡然衰老,不禁心生怜悯之意,但跟着想起当年他在通吃岛上手刃陈近南的狠毒,怒气立时便涌将上来,冷笑问道:“你是谁?”
郑克塽道:“在下郑克塽,韦大人怎地不认识了?”
韦小宝摇头道:“郑克塽?郑克塽不是在台湾做延平王吗?怎么会到了北京?你是个冒牌货色。”郑克塽道:“在下归顺大清,蒙皇上恩典,赏赐了爵禄。”
韦小宝道:“哦,原来如此。你当年在台湾大吹牛皮,说要打到北京,拿住了皇上,要怎样怎样长,怎样怎样短,这些话还算不算数?”
郑克塽背上冷汗直流,不敢做声,心想:“他要加我罪名,胡乱捏造些言语,皇上总是听他的,决不会听我的。”自从多隆率领御前侍卫和骁骑营军士不断前来讨债,郑克塽当真度日如年,为了凑集二百多万两银子的巨款,早将珠宝首饰变卖殆尽。他心中已不知几千百遍地懊悔,当日实不该投降。施琅攻来之时,如率兵奋力死战,未必便败,就算不胜,在阵上拚命而死,也对得起祖父、父亲的在天之灵,不致投降之后,却来受这无穷的困苦羞辱。此刻听了韦小宝这几句话,更是懊丧欲死。
韦小宝道:“多大哥,这位郑王爷,当年可威风得很哪。兄弟最近听得人说,有人要迎接郑王爷回台湾去,重登王位。郑王爷,来跟你接头的人,不知怎么说?兄弟想查个明白,好向皇上回报。”
郑克塽颤声道:“韦大人,请你高抬贵手。您说的事,完……完全没有……”
韦小宝道:“咦,这倒奇了。多大哥,昨儿咱们不是抓到了一个叛徒吗?他破口大骂皇上,又骂兄弟。这人说是郑王爷的旧部下,说他在北京受人欺侮,要为他报仇,要杀尽满清鞑子什么的。”
郑克塽听到这里,再也支持不住,双膝一曲,跪倒在地,颤声道:“韦大人饶命!小人过去罪该万死,得罪您老人家。您大人大量,放我一条生路,老天爷保佑你公侯万代。”
韦小宝冷笑道:“当日你杀我师父的时候,可没想到今日吧?”
突然间后堂快步走出一人,身材瘦长,神情剽悍,却是“一剑无血”冯锡范。他抢到郑克塽身旁,一伸手便拉起了他,转头向韦小宝道:“当年杀陈近南,全是我的主意,跟郑公爷无关。你要为你师父报仇,尽管冲着我来好了。”
韦小宝对冯锡范向来十分忌惮,见到他狠霸霸的模样,不由得全身在椅中一缩,颤声道:“你……你想打人吗?”多隆跳起身来,叫道:“来人哪!”便有十多名侍卫一起拥上,团团围住。韦小宝见己方人多势众,这才放心,大声道:“这人在京师之地,胆敢行凶,拿下了。”四名侍卫同时伸手,抓住了冯锡范的手臂。
冯锡范也不抗拒,朗声道:“我们归降朝廷,皇上封郑公爷为海澄公,封我为忠诚伯。皇上金口说道,过去的事一笔勾销,决不计较。韦大人,你想假公济私,冤枉好人,咱们只好到皇上跟前去分剖明白。”
韦小宝冷笑道:“你是好人,嘿嘿,原来‘一剑无血’冯大人是大大的好人,这倒是今日第一天听见!”
冯锡范道:“我们到了北京之后,安份守己,从来不见外人,更加不敢犯了半条王法。这些侍卫大人不断地前来伸手要钱,我们倾家荡产地应付,那都没有什么。韦大人,你要乱加我们罪名,皇上明见万里,只怕也由不得你。”
这人有胆有识,远非郑克塽可比,这番话侃侃而言,韦小宝一时倒也难以辩驳,心想他二人虽是台湾降人,却已得朝廷封爵,欺侮欺侮固然不难,当真要扳倒他们,皇上只消问得几句,立时便显了原形。皇上料到自己是为师父报仇,非怪罪不可。他心中已自软了,嘴上却兀自强硬,说道:“我们昨天抓到一个叛逆,他亲口供认要迎郑王爷回台湾,难道会是假的?”
冯锡范道:“这种人随口妄扳,怎作得数?请韦大人提了这人来,咱们上刑部对质。”
韦小宝道:“你要对质?那好得很,妙得很,呱呱叫得很,别别跳得很。”转头问郑克塽道:“郑王爷,你欠我的钱,到底几时还清哪?”
冯锡范听得韦小宝顾左右而言他,鉴貌辨色,猜想他怕给皇帝知晓,心想这件事已弄到了这步田地,索性放大了胆子,闹到皇帝跟前。皇帝年纪虽轻,却十分英明,是非曲直,定能分辨。若不乘此作个了断,今后受累无穷。实在是给这姓韦的小子逼得让无可让了,狗急跳墙,人急悬梁,你逼得我要上吊,大伙儿就拚上一拚。他心念已决,说道:“韦大人、多总管,咱们告御状去。”
韦小宝吓了一跳,心想要是告到皇帝跟前,自己吃不了要兜着走,可是这当儿决不能示弱,说道:“很好!把这姓郑的一并带了走!把他们两个先在天牢里收押起来,让他们好好享享福,过得一年半载,咱们慢慢地再奏明皇上。”
多隆心下踌躇,郑克塽是敕封的公爵,跟他讨债要钱,那是不妨,真要逮人,却非奉到上谕不可,低声道:“韦大人,咱们先去奏知皇上,再来提人。”
郑克塽心中一宽,忙道:“是啊,我又没犯罪,怎能拿我?”
见风使帆原是韦小宝的拿手好戏,当即说道:“是不是犯罪,现下还不知道。你欠我的钱可没还清,那怎么办?你是还钱呢,还是跟了我走?”
郑克塽听得可免于逮捕,一迭连声地道:“我还钱,我还钱!”忙走进内堂,捧了一叠银票出来,两名家丁捧着托盘,装着金银首饰。郑克塽道:“韦大人,卑职翻箱倒笼,张罗了三四万两银子,实在再也拿不出了。”韦小宝道:“再也拿不出了?我不信,兄弟陪你进去找找。”郑克塽道:“这个……这个……那可不大方便。”
冯锡范大声道:“我们又没犯了王法,韦大人要抄我们的家,是奉了圣旨呢,还是有刑部大堂的文书?”
韦小宝笑道:“这不是抄家。郑王爷说再也拿不出了,我瞧他还拿出得很。只怕他金银珠宝,还有大批刀枪武器、什么龙椅龙袍,收藏在地窖秘室之中,一时找不到,大伙儿就给他帮忙找找。”
郑克塽忙道:“刀枪武器、龙椅龙袍什么的,我……我怎敢私藏?再说,卑职只是……只是公爵,‘王爷’的称呼,是万万不敢当的。”
韦小宝对多隆道:“多大哥,请你点一点,一共是多少钱。”
多隆和两名侍卫点数银票,说道:“银票一共是三万四千三百两银子,还有些挺不值钱的首饰,不知怎生作价。”
韦小宝伸手在首饰堆里翻了几下,拿起一枚金凤钗,失惊道:“啊哟,多大哥,这是违禁的物事啊,皇上是龙,正宫娘娘是凤,怎……怎么郑王爷的王妃,也戴起金凤钗来?”
冯锡范更加恼怒,大声道:“韦大人,你要鸡蛋里找骨头,姓冯的今日就跟你拚了。普天下的金银首饰铺子,哪一家没金凤钗?北京城里官宦之家的女眷,哪一个不戴金凤钗?”韦小宝道:“原来冯大人看遍了北京城里官宦之家的女眷,嗯,你说哪一家的太太小姐最为美貌?啧啧啧,厉害,厉害,看了这么多人家的女眷,眼福不浅。康亲王的王妃,兵部尚书明珠大人的小姐,你都见过了吗?”冯锡范气得话也说不出来,心里也真有些害怕,知道这少年和当朝权贵个个交好,倘若将这番话加油添酱地宣扬出去,自己非倒大霉不可。
郑克塽连连打躬作揖,说道:“韦大人,一切请你担待,卑职向你求个情。”
韦小宝见几句话将冯锡范吓得不敢做声,顺风旗已经扯足,便哈哈一笑,说道:“多大哥,兄弟的面子,比起你来可差得远了,多大哥来讨债,讨到了二百多万两银子,兄弟亲自出马,却不过这么一点儿。”郑克塽道:“实在是卑职家里没有了,决不敢……决不敢赖债不还。”韦小宝道:“咱们走吧!过得十天半月,等郑王爷从台湾运到了金银,再来讨账便是。”说着站起身来,走出厅去。
冯锡范听得韦小宝言语之中,句句诬陷郑克塽图谋不轨,仍在和台湾的旧部勾结,这是灭族的大罪,若不辩明,一世受其挟制,难以做人,朗声道:“我们奉公守法,不敢行错踏差了半步。今日韦大人、多总管在这里的说话,我们须得一五一十地奏明皇上。否则的话,天地虽大,我们可没立足之地了。”
韦小宝笑道:“要立足之地么?有的,有的。郑王爷、冯将军回去台湾,不是有一块大大的立足地么?你们两位要商议立足的大事,我们不打扰了。”携了多隆之手,扬长出门。
韦小宝回到府中,当即开出酒筵,请众侍卫喝酒。多隆命手下侍卫取过四只箱子,打了开来,都是金银珠宝以及一叠叠的银票,笑道:“讨了几个月债,郑克塽这小子的家产,一大半在这里了。韦兄弟,你点收吧。”
韦小宝取了一叠银票,约有十几万两,说道:“这狗贼害死了我师父,偏生皇上封了他爵位,这仇是报不得了。多谢大哥和众位兄弟治得他好惨,代兄弟出了这一口恶气。我师父没家眷,兄弟拿这笔钱,叫人去台湾起一座大大的祠堂,供奉我师父。余下的便请大哥和众位兄弟分了吧。”
多隆连连摇手,说道:“使不得,使不得。这是郑克塽欠兄弟的钱。你只消差上几名亲兵,每日里上门讨债,也不怕他不还。我们给你办一件小小差使,大家是自己人,怎能要了你的?”韦小宝笑道:“不瞒大哥说,兄弟的家产已多得使不完,好朋友有钱大家使,又分什么彼此?”
多隆说什么也不肯收,两人争得面红耳赤,最后众侍卫终于收了一百万两银子的“讨债费”,另外三十万两,去交给骁骑营的兄弟们分派,余下的多隆亲自捧了,送入韦府内堂。众侍卫连着在宫里值班的,大家一分,每人有几千两银子。人人兴高采烈,酒醉饭饱之余,便在公爵府花厅上推牌九、掷骰子地大赌起来。既是至好兄弟,韦小宝掷骰也就不作弊了。
赌到二更时分,韦小宝向多隆道:“多大哥,兄弟还要求你做一件事。”多隆手气正旺,心情大佳,笑道:“好,不管什么事,只要你吩咐。”但随即想起一事,说道:“就只一件不成!那个骂街的疯子,皇上吩咐了要我严加看管,明天一早由你监斩。倘使我徇私释放,皇上就要砍我头了。”
韦小宝想托他做的,便正是这件事,哪知他话说在前头,先行挡回,心想:“皇上神机妙算,什么都料到了。连一百万两银子都买不到茅大哥一条命。”心中恼恨,便又想去郑克塽家讨债,但一想到郑克塽那副衰颓的模样,觉得尽去欺侮这可怜虫也没什么英雄,一转念间,说道:“那疯子是皇上亲自吩咐了的,我便有天大胆子,也不敢放他。今日咱们去讨债,那郑克塽倒也罢了,他手下那个冯锡范,妈巴羔子的好不厉害,咱们可都给他欺了。兄弟想起来,这口气当真咽不下。”
几名侍卫在旁听了,都随声附和,说道:“咱们今日见着,人人心里有气。韦大人不用烦恼,大伙儿这就找上门去。他一个打了败仗的降兵,竟胆敢在北京城里逞强,这般无法无天的,咱们还用混吗?”众侍卫越说越怒,都说立时去拆了冯锡范的伯爵府。
韦小宝道:“咱们去干这龟儿子,可不能明着来,给言官知道了,奏上一本,御前侍卫的名声也不大好。”多隆忙道:“是,是,兄弟顾虑得很对。”韦小宝道:“多大哥也不用亲自出马,便请张大哥和赵大哥两位带了人去。”向张康年和赵齐贤道:“你们冒充是前锋营泰都统的手下,有紧急公事,请冯锡范那龟儿子商议。他就算心中起疑,却也不敢不来。走到半路,便给他上了脚镣手铐,眼上蒙了黑布,嘴里塞了烂布,在东城西城乱兜圈子,最后才兜到这里来。大伙儿狠狠揍他一顿,剥光他衣衫,送去放在泰都统姨太太的床上。”
众侍卫哄堂大笑,连称妙计。御前侍卫和前锋营的官兵向来不和,碰上了常常打架。前锋营的统领本是阿赤济,那日给韦小宝用计关入了大牢,后来虽放了出来,康熙怪他没用,办事不力,已经革职,现下的都统姓泰。多隆和泰都统明争暗斗,已闹了好久,只是谁也奈何不了谁。
多隆更加心花怒放,说道:“老泰这家伙怕老婆,娶了妾侍不敢接回家去。他新娶的第八房姨太太住在甜水井胡同,老泰晚上不去住宿。咱们把冯锡范剥得赤条条的,放在他新姨太太的床上,老泰非气个半死不可。他就算疑心是咱们搞的鬼,大伙儿只要不泄漏风声,他也无可奈何。”
当下众侍卫除去了身上的侍卫标记,嘻嘻哈哈地出门而去。
韦小宝和多隆在厅上饮酒等候。韦小宝手下的亲兵不断打探了消息来报:众侍卫已到了“忠诚伯府”门前,自称是前锋营的,打门求见;冯锡范出来迎接,要请众人入内喝茶;张康年说奉泰都统之命,有台湾的紧急军情,请他即刻去会商;冯锡范已上了轿,众侍卫拥着去了西城;众侍卫已将冯锡范上了铐镣,将他随带的从人也都抓了起来;一行人去了北城,九门提督的巡夜喝问,赵齐贤大声回答是前锋营的,冯锡范在轿里一定听得清清楚楚;众人向着这边府里来了……
过得一炷香时分,众侍卫押着冯锡范进来。张康年大声道:“启禀泰都统:犯官冯锡范带到。”韦小宝右手捏紧拳头,作个狠打的姿势。众侍卫叫道:“犯官冯锡范勾结叛逆,图谋不轨。泰都统有令,重重拷打。”当即拳打脚踢,往他身上招呼。
冯锡范武功极高,为人又甚机警,当众侍卫冒充前锋营官兵前来相请之时,他便瞧出路道不对,若要逃走,众侍卫人数虽多,却也定然拿他不住。但他投降后得封伯爵,心想对方纵使有意陷害,皇帝英明,总可分辩,要是自己脱身而走,不免坐实了畏罪潜逃的罪名,从此尊荣爵禄,尽付流水,是以一直不加抗拒,给上了铐镣。只因贪图富贵,以致身为当世武功高手,竟给众侍卫打得死去活来。
眼见他鼻孔流血,内伤甚重,韦小宝甚感痛快,杀师父之仇总算报了一小半,再打下去只怕便打死了,当即摇手制止,命亲兵剥光他衣衫,用一条毛毡裹住。这时冯锡范已然奄奄一息,人事不知。
多隆笑道:“这就到老泰的八姨太家去吧。”赵齐贤笑道:“最好把老泰的八姨太也剥光了,将两人捆在一起。”。众侍卫大乐,轰然叫好。多隆要瞧泰都统的八姨太给剥光了衣衫的模样,笑道:“这次我来带队。”
一行人抬了冯锡范正要出发,忽然两名亲兵快步进来,向韦小宝禀报:“启禀大人:甜水井泰都统的外宅,这会儿闹得天翻地覆,正在打大架。”
众人都吃了一惊,均想:“怎么泄漏了风声?泰都统有了防备,这件事可要糟糕。”
韦小宝问道:“什么人打大架?”一名亲兵道:“小人等一共八人,奉了大人将令,在甜水井胡同前后打探,忽然见到一队娘子军,总有三四十人……”韦小宝皱眉道:“什么娘子军?”那亲兵道:“回大人:这一大队人都是大脚女人,有的拿了擀面棍儿,有的拿了洗衣棒,还有拿着门闩扁担,冲进泰都统的外宅,乒乒乓乓地乱打,把一个花不溜秋的小娘子拉了出来,用皮鞭狠狠地抽。”韦小宝道:“这可奇了!再探。”两名亲兵答应了出门。
第二路探子跟着来报:“回大人:泰都统骑了快马,已赶到甜水井胡同。他衣服也没穿好,左脚有靴子,右脚却是赤脚。原来率领娘子军攻打甜水井胡同的,便是泰都统夫人。”
众人一听,哄堂大笑,才知是泰都统夫人喝醋,去抄打他的外宅。
那亲兵说到这里,也忍不住笑,又道:“那位太太抓住了泰都统,劈脸就是劈劈啪啪两个耳括子,跟着又是一脚,好不厉害。泰都统打躬作揖,连说:‘太太息怒!’”
多隆手舞足蹈,说道:“这一下可有得老泰受的了。”
韦小宝笑道:“大哥,你快带领人马,赶去劝架。这一下老泰给你揪住了小辫子,保管他前锋营从今而后,再也不敢跟咱们御前侍卫作对。”
多隆给他一言提醒,大喜之下,伸手在自己额头用力一凿,笑道:“我这糊涂蛋!这么好的机会也不抓住。多谢兄弟指点,兄弟们,大伙儿去瞧热闹啊。”率领众侍卫,向甜水井胡同急奔而去。
韦小宝瞧着躺在地下的冯锡范,寻思:“这家伙怎生处置才是?放了他之后,他必定要去禀告皇上。就算拿不到我把柄,皇上也必猜到是我做的手脚。”背负双手,在厅上踱来踱去,又想:“天一亮,就得去杀茅大哥,可有什么法子救他性命?‘大名府’劫法场是不行的,法场,法场……”
突然之间,想起了一出戏来:“《法场换子》!对了,薛刚闯了祸,满门抄斩,有个徐什么的白胡子老头儿,把自己的亲生儿子,在法场换了一个薛什么的娃娃出来……”
他看过的戏文着实不少,剧中人的名字不大说得上来,故事却记得清清楚楚的。一想到“法场换子”,跟着又想起了另外一出戏来:“《搜孤救孤》!这故事也差不多,有个叫做程婴的黑胡子,把自己的儿子去调换了主子的儿子,让儿子去杀头,救了小主人的性命。乖乖不得了,幸亏茅大哥的年纪跟我儿子不一样,否则的话,要我将虎头、铜锤送上法场杀头,换了茅大哥出来,虽说朋友义气为重,这种事情我可是万万不干的。很好,很好!”向着躺在地下的冯锡范重重踢了一脚,说道:“你运气不坏,韦大人这就收了你做干儿子。韦大人的亲儿子舍不得换,干儿子就马马虎虎。”
当即叫了亲兵队长进来,密密嘱咐一番,赏了他一千两银子,另外又有一千两银子,命他去分给办事的其余亲兵。那队长躬身道谢,说道:“大人放心,一切自会办得妥妥帖帖,决不有误。”
韦小宝安排已毕,回进内堂。七个夫人和儿女都给太后召进皇宫去了,屋里冷冷清清,和衣在床上躺了一会,不久天便亮了。
辰牌时分,宫里传出旨来:“江洋大盗茅十八大逆不道,辱骂大臣,着即斩首,命抚远大将军、一等鹿鼎公韦小宝监斩。”
韦小宝接了上谕,在府门外点齐了亲兵,只见多隆率领了数十名御前侍卫,押着茅十八而来。
茅十八目青鼻肿,满脸是血,显是受了苦刑。他一见韦小宝便破口大骂:“韦小宝,你这不要脸的小汉奸,今日你做老子的监斩官,老子死得一点不冤。谁叫我当日瞎了眼睛,从扬州的婊子窝里,把你这小汉奸带到北京来?”众亲兵大声吆喝,茅十八却越骂越凶。
韦小宝不去理他,问多隆道:“老泰怎样了?”多隆笑道:“昨晚我赶到时,老泰已给他夫人抓得满脸都是血痕。他一见到我,这份狼狈样儿可有得瞧的了。我做好做歹,劝住了他夫人,又把他八姨太接到我家里,让两个小妾相陪。老泰千恩万谢,感激得了不得。”
韦小宝笑问:“这位八姨太相貌怎样?”多隆大拇指一翘,说道:“嘿嘿,了不起!”韦小宝笑道:“你可不能见色起意,乘火打劫!”多隆哈哈大笑,道:“兄弟你放一百二十个心,你大哥哪能这么不长进?老泰虽是我对头,这种事情你大哥是决计不干的。”
当下两人押着茅十八,往菜市口法场而去。多隆骑马,韦小宝则乘了一辆大马车。茅十八坐在开顶的牛车之中,双手反绑,颈中插了一块木牌,写道:“立斩钦犯茅十八一名”。牛车自骡马市大街向西,众百姓纷纷聚观。茅十八沿途又叫又唱,大喊:“老子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所以名叫茅十八,早知道是要杀头的。”街边百姓大声喝彩,赞他:“有种,是硬汉子。”
来到骡马市大街和宣武门大街交叉十字路口的菜市口法场,韦小宝的亲兵早已连夜搭好了席棚,棚前棚后,守卫得极为严密。多隆奉了康熙的嘱咐,生怕天地会要劫法场,已知会九门提督,派了两千名官兵在法场四周把守。
茅十八凛然站在法场中心,大叫:“咱们都是大汉百姓,花花江山却给鞑子占了,总有一日,要把鞑子杀得干干净净!”
韦小宝下车进棚,马车停在棚边。韦小宝升座,请多隆坐在一旁,多隆皱眉道:“这犯人尽说大逆不道的瞎话,在这里煽动人心,咱们尽快把他斩了吧。”韦小宝道:“是。”喝道:“带犯人!”四名亲兵将茅十八推进棚来,要按他跪倒,茅十八说什么也不肯跪。韦小宝道:“不用跪了。”转头向多隆道:“大哥,验明正身,没错吧?”多隆道:“没错!”
韦小宝道:“验明正身,立斩钦犯茅十八一名。”提起朱笔,在木牌上画了个大圈,摔了出去。一名亲兵拾起木牌,将茅十八拉了出去。
韦小宝道:“多大哥,我给你瞧一样好玩的物事。”说着从衣袖中取出一叠手帕来,递到多隆面前,手帕上绣的是一幅春宫图,图中男女面目俊美,姿态生动。多隆一见之下,目光登时给吸住了,翻过一块手帕,下面一块帕子上绣的又是另外一幅春宫,姿势甚是奇特。多隆笑道:“这模样倒古怪得紧。”一连翻下去,每块帕子上所绣的人物姿态愈出愈奇,有一男两女者,有二男三女者。多隆只看得血脉贲张,笑道:“兄弟,这宝贝儿是哪里来的?你给哥哥也买上一套。”韦小宝笑道:“这是兄弟孝敬大哥的。”多隆如获至宝,眉花眼笑地连声多谢,将一叠手帕珍而重之地收入怀中。
便在这时,外面砰砰砰连放三炮,亲兵队长进来禀告:“时辰已到,请大人监斩。”韦小宝道:“好!”站起身来,拉着多隆的手,走到棚外。只见茅十八垂头丧气地跪在法场之中,便如昏迷了一般。鼓手擂起鼓来,鼓声一停,披红挂彩的刽子手举起手臂,靠在下臂的鬼头刀向前一推,登时将犯人的脑袋切下,左足飞出,踢开脑袋。犯人身子向前一倒,脖子中鲜血狂喷。
多隆道:“差事办成了,咱们别过了吧。我要去见皇上复旨。”韦小宝哽咽道:“多大哥,这人跟我挺有交情,实在是皇上的严旨,救他不得,唉!”说着以袖拭泪,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多隆叹道:“兄弟很够义气。你好好收殓了他,给他安葬,那也是很对得起死者了。”韦小宝应了一声,哭泣不止。
韦小宝以衣袖拭泪,其实是将袖中备下的生姜揉擦双眼,辣得眼睛通红,流泪不止,心中暗暗好笑,庆幸计策成功。多隆又安慰了几句,送他上了车,这才上马而去。众亲兵簇拥着马车,径回公爵府。另有几名亲兵以草席卷起犯人尸首,放入早就备在一旁的棺材,盖上棺盖钉实。
观斩的众百姓纷纷议论,都说茅十八临死之前还敢破口大骂,当真是英雄好汉,也有怕事的便出言诃责,说这钦犯大逆不道,决不可赞他,以免惹祸上身。
韦小宝来到府门前下车,那辆马车径自向南,出了北京城,一直往南,向扬州而去。
韦小宝进宫复旨。康熙即行召见。他得多隆回报,知韦小宝监斩茅十八时曾流泪不止,这时见他双目红肿,心下微感歉仄,又想他忠心为主,很是难得,温言慰抚了几句,说道:“小桂子,你抓来的那些罗刹兵,大多数求我释放回国,我都已放了,却有二百多名愿意留居中国,他们说中国天气温暖,吃得又好!”
韦小宝道:“北京比莫斯科热闹好玩,跟随皇上办事,又比跟随那两个不中用的罗刹小沙皇,风光多了。”康熙微笑道:“我将这批罗刹兵编为两个‘俄罗斯佐领’。这两队兵,就拨归你统带吧。你可得好好管束,不许他们在京里生事。”韦小宝大喜,跪下谢恩。
出得宫来,两队罗刹兵已在太和门外金水桥边侍候。罗刹兵穿了新制的清兵服色,光鲜合身,倒也神气。韦小宝吩咐:每人赏银二十两,给假三天。罗刹兵大叫“乌拉”不已。终康熙之世,这两队罗刹兵一直在清军中服役,忠心不贰,外国使臣前来北京,见到中国皇帝役使罗刹官兵,无不心中敬畏。直到众罗刹兵逐渐老死,“俄罗斯佐领”的编制方始裁撤。(按:关于被俘罗刹兵编入清军详情,具见俞正燮《癸已类稿》卷九《俄罗斯佐领考》。萧一山《清代通史》云:“俘献京师,玄烨赦之,编为佐领,是为俄罗斯族兵,其苗裔今有存者云。”则俄罗斯兵有和中国女子通婚而生育子女者。)
韦小宝回到府中,公主和其余六位夫人、三名子女都已从宫中出来,人人得了太后不少赏赐,公主却愀然不乐。
韦小宝一问,原来太后对七个夫人一视同仁,公主虽是她亲生女儿,却无半句较亲热的言语。韦小宝自然明白其中缘故,暗想:“太后没对你特别不好,已是瞧在你老公分上了。”说道:“太后是很识大体的,只怕对你特别好了,六个姊妹吃醋。”公主怒道:“她是我亲娘,对我好些,难道她们也会吃醋?”韦小宝搂住她,笑道:“我对你特别好些,瞧她们吃不吃醋?”众夫人叽叽喳喳,笑成一团。公主是直性子人,大家一闹,也就释然了。
此后十多天中,王公大臣一个个设宴和韦小宝庆功道贺,听戏赌钱,更无虚夕。
这一日多隆来访,说起冯锡范失踪了十多天,他家人已告上了顺天府。多隆低声问道:“兄弟,那晚咱们痛打了他一顿,后来怎样了?”韦小宝道:“后来就送他回家了,这家伙到哪里去啦?”多隆道:“不是你杀了他?”韦小宝道:“若是我杀了他,你一定也在旁瞧着。多大哥,你有没瞧见?”多隆忙道:“没有,没有!咱们只狠狠打了他一顿,哪里杀他了?”韦小宝道:“是啊。兄弟自从奉旨带兵后,虽已交卸了副总管的差使,但只要是御前侍卫们干的事,不论有什么干系,兄弟仍然跟大哥一起担当。”
多隆微笑道:“乱子是不会有的。冯家咬定那晚是前锋营老泰派人来接他去的,后来就没回家。顺天府亲自去拜访老泰,问起那晚的事。老泰好不尴尬,支支吾吾地不愿多说,后来恼羞成怒,大发脾气,顺天府也不敢查了。”说着站起身来,拍拍韦小宝的肩头,笑道:“兄弟,你是福将。哪想到事情会有这么凑巧,老泰的夫人迟不迟、早不早,偏偏会在这一晚心血来潮,率领娘子军去攻打甜水井胡同。这一来,什么事情都叫老泰给担当了去。”他心中料定,冯锡范定是暗中给韦小宝杀了,这件事自己虽然也担了些干系,但嫁祸于前锋营泰都统,却大合己意。
他哪里知道,泰都统夫人不迟不早于那时出师,并非凑巧,而是韦小宝算准时刻,派人向她通风报信的。他自然更加不会知道,韦小宝派了亲兵,在监斩的席棚中搭了复壁,将冯锡范藏于其内。待验明茅十八正身,牵出席棚之时,韦小宝拿出春宫手帕来,引开了多隆的目光,手下亲兵立即将茅十八和冯锡范二人掉了包。其时冯锡范昏迷不醒,满脸是血,衣着打扮和茅十八一模一样,在法场中低头而跪,立即斩首,冯茅二人面貌身材虽然有异,却谁也没有发觉,刽子手所杀的,其实是冯锡范的头。
亲兵将茅十八抱入紧靠席棚的韦大人座车,塞住了他嘴巴,马不停蹄地送往扬州,过了黄河才跟他说明真相,又送了他三千两银子。茅十八死里逃生,锐气大挫,又觉韦小宝拚了性命救他,并非不讲义气之人,自也不会再声张出来了。
韦小宝连日酬酢,也有些腻了,记挂着天地会的兄弟,心想皇帝的手段越来越厉害,自己在公爵府享福,青木堂的众兄弟可别让皇帝给一网打尽了,须得商量个计较才是。于是扮作个富家公子模样,要双儿扮作了亲随,两人来到天桥,在人丛中混了半个时辰,便见徐天川背着药箱,坐在一家小茶馆中喝茶。
韦小宝当即走进茶馆,在徐天川的座头上坐了下来,低声叫道:“徐大哥!”徐天川霍地站起,怒容满脸,大踏步走了出去。韦小宝一愕,跟了出去,见徐天川尽往僻静处走去,当下和双儿远远跟随在后。
徐天川穿过三条胡同,经过两条小街,来到一条小巷子前,巷口两株大银杏树。他走进巷子,到第五家屋子的大门上打了几下。板门开处,樊纲迎了出来。他一见到韦小宝,一怔之际,也是怒容满脸。韦小宝走上前去,笑道:“樊大哥,你好!”樊纲哼了一声,并不答话。徐天川板起了脸,问道:“韦大人,你是带了兵马来捉我们吗?”
韦小宝忙道:“徐三哥怎……怎么开这个玩笑?”樊纲快步走到小巷外一张,回进屋来,关上了门。韦小宝和双儿跟着二人穿过院子,来到大厅,只见李力世、祁清彪、玄贞道人、高彦超、钱老本等一干人都聚在厅上。众人一见韦小宝,都“啊”的一声,站起身来。
韦小宝拱手道:“众位哥哥,大家都好。”玄贞道人怒道:“我们还没给你害死,总算还不错!”刷的一声,拔出了腰间佩剑。韦小宝退了一步,颤声道:“你……你们为什么对我……对我这样?我又没做……做什么对不起你们的事?”
玄贞道人大声怒道:“总舵主给你害死了,风二哥也给你害死了,前几天你又杀了茅十八!我……我们恨不得抽你的筋,剥你的皮。”韦小宝大急,忙道:“没……没有的事,那都是假的。”玄贞抢上一步,左手抓住了他衣襟,厉声道:“我们正想不出法子来杀你,你……你这小汉奸今日上门送死,真是总舵主在天有灵。”
韦小宝见情势不对,回过头来,便想施展“神行百变”功夫,溜之大吉,却见徐天川和樊纲二人手执兵刃站在身后,只得说道:“大家自己兄弟,何必……何必这样性急?”玄贞道:“谁跟你这小汉奸称兄道弟?你这小鬼花言巧语,没什么好听的。先剖了你的狼心狗肺出来,祭了总舵主和风二哥再说。”左臂一缩,将他拉近身去。韦小宝大叫:“冤枉,冤枉哪!”
双儿眼见危急,从怀里取出罗刹短铳,打火点燃药引,向着屋顶砰的一声,放了一枪,屋中登时烟雾弥漫,随即抓住韦小宝后心,用力一扯。玄贞当年吃过西洋火器的大苦头,父兄都死于火器之下,一听到枪声,心头大震,韦小宝便给双儿夺了去。
双儿跃向屋角,挡在韦小宝身前,以短铳铳口对着众人,喝道:“你们讲不讲理?”
玄贞红了双眼,叫道:“大伙儿上,跟他们拚了!”提剑便欲抢上。钱老本伸手拉住,说道:“道长,且慢!”向双儿道:“你有什么道理,说来听听。”
双儿道:“好!”于是将韦小宝如何为了相救陈近南及众家好汉而出亡、如何给神龙教掳向通吃岛、陈近南如何为郑克塽和冯锡范二人所杀、风际中如何阴谋败露而给自己轰毙、康熙如何一再命令韦小宝剿灭天地会而他决不奉旨、最近又如何法场换人搭救茅十八等情,一一说了。她并非伶牙俐齿之人,说得殊不动听,但群豪和她相处日久,素知她诚信不欺,又见她随口说出来,没丝毫踌躇,种种情由决非顷刻之间捏造得出,韦小宝为了救护众人而弃官出亡,伯爵府为大炮轰平,众人尽皆亲历,再细想风际中的行事,果然一切若合符节,不由得都信了。
玄贞道:“既是这样,鞑子皇帝的圣……圣……他妈的圣旨之中,怎么又说是韦香主害死了总舵主?”他改口称为“韦香主”,足见心中已自信了九分。双儿摇头道:“这个我就不懂了。”祁清彪道:“这是鞑子皇帝的阴谋,要韦香主跟本会一刀两断,从今而后,死心塌地做鞑子的大官。”
徐天川道:“祁兄弟的话不错。”还刀入鞘,双膝一曲,便向韦小宝跪下,说道:“我们一批糊涂虫鲁莽得紧,得罪了韦香主,罪该万死,甘领责罚。”其余群豪跟着一起跪下。玄贞连打自己耳光,骂道:“该死,该死!”
韦小宝和双儿急忙跪下还礼。韦小宝惊魂方定,说道:“众位哥哥请起,常言道不知者不罪。一时误会有什么打紧?”群豪站起身来,又一再道歉。韦小宝这时可得意了,手舞足蹈,述说往事。他的叙述自然精采生动,事事惊险百出,但在群豪听来,却远不如双儿所说的可信。
群豪交头接耳地低声商议了一会,李力世道:“韦香主,总舵主不幸为奸人所害。天地会群龙无首,十堂兄弟一直在商议推举总舵主的事。咱们青木堂兄弟想推你为总舵主。只是怕其余九堂的兄弟们不服,又或心有疑忌,大伙儿想请你去立一件大功。”
韦小宝连连摇手,说道:“总舵主我是决计做不来的。”但好奇心起,问道:“却不知要我立什么大功?”李力世道:“三藩之乱已定,台湾又给鞑子占了,北方罗刹人也已给韦香主打退,咱们反清复明的大业,可越来越难了。”韦小宝叹了口气,道:“是啊。”心中却道:“既然很难,大家就偷偷懒,不干反清复明了吧。”
李力世道:“鞑子皇帝年纪虽轻,却十分精明能干,又会收罗人心。天下百姓对前朝已渐渐淡忘。再这般拖得几年,只怕鞑子的江山就坐稳了。”韦小宝又叹了口气,道:“是啊。”心道:“小玄子坐稳江山,也没什么不好啊。”李力世道:“韦香主很得皇帝宠信,大伙儿想请你定个计策,带着众兄弟混进宫去,刺死鞑子皇帝。”
韦小宝大惊,颤声道:“这……这件事可办不到。”樊纲道:“请问韦香主,不知道中间有什么困难?”韦小宝道:“皇宫里的侍卫多得很,又有骁骑营、前锋营、护军营、火器营、健锐营、虎枪营等等保驾,乖乖不得了。单是侍卫,就有御前侍卫、乾清门侍卫、三旗侍卫。当日神拳无敌归辛树老爷子这等英雄了得,尚且失手毙命,何况是我?要行刺皇上,那可难上加难。”
群豪听他一口拒绝,已是不悦,又听他口称“皇上”,奴气十足,更人人脸有怒色。
樊纲向众兄弟瞧了一眼,对韦小宝道:“韦香主,行刺鞑子皇帝当然极难,然而由你主持大局,却也不是绝无成功的指望。我们兄弟进得宫去,那是没一人想活着出来的了,却无论如何要保得韦香主平安。你曾为本会立了不少大功,本会十数万兄弟之中,没一人及得上你。天地会和鞑子不共戴天。今后反清复明的重担子,全仗韦香主挑起。”
韦小宝摇头道:“这件事我是决计不干的。皇上要我灭了天地会,我不肯干,那是讲义气。你们要我去刺杀皇帝,我也不干,那也是讲义气。”
玄贞怒道:“你是汉人,却去跟鞑子皇帝讲义气,那不是……不是汉……”他本想骂出“汉奸”两字来,终于强行忍住。樊纲道:“这件事天大地大。韦香主难以即刻答允,那也是情理之常。请你仔细想想,再吩咐大伙儿吧。”
韦小宝忙道:“好,好。我去仔细想想,我去仔细想想。”
徐天川见他毫无诚意,说道:“只盼韦香主不可忘了故总舵主的遗志,不可忘了亡国的惨祸,凡我汉人,决不能做鞑子的奴才。”韦小宝道:“对,对。那是不能忘的。”群豪知他言不由衷,均各默然。
韦小宝瞧瞧这个,望望那个,笑道:“众位哥哥怎么不说话了?”群豪仍均不做声。韦小宝甚感没趣,犹似芒刺在背,说道:“那么今天咱们暂且分手,待我回去仔细想想,再跟众位大哥商量。”说着站起身来。群豪送到巷口,恭恭敬敬地行礼而别。
注:
台湾郑氏降清后,康熙对台湾王臣一直保护周全,直至后世,并无变更。韦小宝欺压郑克塽、冯锡范,乃小说家言,并非事实。
第五二回 软玉温香
澄心忙伸手扶住,不让他下跪,说道:「施主一路之上,善加接待,我们从山西到北京,乃是游山玩水,何辛苦之有?」原来韦小宝身边有的是使用不尽的银子,一下五台山,便雇了十九辆大车,自己与双儿坐一辆,十八位少林僧各坐一辆,又命于八快马先行打前站,早一日就沿途预备名茶、细点、素斋、客店,无不极尽丰盛。每一处地方韦小宝大撤赏金,店伴夥记,将十八位少林僧当作天神菩萨一般相待。这十八个和尚一向清苦修持,原也不贪这些饮食之欲,但见他相敬之意甚诚,心下自不免颇为喜悦。
韦小宝向来油腔滑调,言不由衷,但也有一桩好处,生性极爱朋友,和人结交,倒是一番真心。这一路上和众僧谈谈说说,很是相得,陡然说要分别,心中一酸,不禁掉下泪来。
澄心道:「善哉,善哉!小施主何必难过?他日若有缘法,请到少林寺来叙叙。」韦小宝哽咽道:「那是一定要来的。」澄心道:「今日相别,恕老僧直言,小施主身上似乎中了某种奇毒。老僧暗中曾试加化解,却无显效,实不知是何缘故。」
韦小宝自被海大富下毒後,胸腹之间时时隐隐作痛,这疼痛近日来更加厉害,只是来势虽凶,去得也快,过了一阵也就好了。後来中了皇太后的掌力,内伤更重。好在他一来年幼,不知轻重,二来生性豁达,万事不萦於怀,倒也不怎么放在心上。此刻听澄心一说,不由得心中一阵难过,掉下泪来,说道:「是两个大坏人害我,一个下毒,一个打伤了我。」澄心默然半晌道:「小施主今後多作好事,或能逢凶化吉,解毒疗伤。如真难治,便请到少林寺来,老衲当尽力设法。」韦小宝大喜,又爬下磕头。澄心急忙扶起,和众僧作别而去。双儿听得二人言语,心下焦急,忙问:「少爷,你身上中毒受伤,痛不痛?难不难受?」没等韦小宝回答,泪珠已扑簌簌的流将下来。韦小宝笑道:「咦,怎么你反而哭了?我一点也不痛,一点不难受。」提起衣袖,给她擦泪。双儿脸上一红,轻声道:「少爷,我们过几天就去少林寺,请大和尚给你治好。」韦小宝道:「很好!那个澄通小和尚跟我最谈得来,我原是要去跟他玩玩。」少林十八罗汉之中,澄通年纪最轻,还只二十四岁,但他天资颖悟,用功又勤,武功卓绝,居然已名列十八罗汉,和韦小宝甚是投缘。
一行人进得北京城,双儿见到城中繁华景象,只瞧得目瞪口呆。韦小宝来到西门一家大客店「如归客栈」,要了间上房,心想先将双儿安顿好了,明日去见康熙,奏明一切。当晚遣出双儿,闩上了门。他日间早已买备应用物事,当下用油布将那部四十二章经层层包好,放入一只木匣之中,油布四周放了石灰防潮,然后拉开桌子,取出匕首,在墙上割了一洞。那匕首削铁如泥,剖砖自是毫不费力。将木匣放入墙洞,堆好砖块,取水化开石灰,糊上砖缝。这墙洞开在桌子底下,等石灰乾後,若非故意去寻,决计不会发见。拉好桌子後舒了口气,心想八部经书已得其七,只消把最後一部找到,便能去找满洲人那个大宝藏了,想到要瞒骗康熙,微感不安,但随即心想:「倘若我不是花言巧语,骗信了矮尊者,这部经书还不是落入他手?就算是他抢去好了。」这麽一想,登时心安理得。拔闩开门,突然间腹中一阵剧痛,犹似刀割,别说难以透气,连心中那两声「老乌龟,老婊子」也骂不出。次日一早,命于八去套车,要带同双儿出门,带她去吃一餐丰盛早点,摆摆阔绰,让这小丫头大开眼界,然後去买一套太监衣帽,再进宫去。市上要买太监衣帽,倒是着实为难,如果买不到手,索性便穿上侍卫服色,再定做一件黄马挂套上,那时候威风凛凛,大摇大摆的进宫,叫众侍卫、众太监瞧得目瞪口呆,岂不有趣?自己这御前侍卫副总管是皇上亲封,又不是假?想到此处,登时心花怒放,心道:「就是这个主意,还做什么劳什子的太监?老子穿黄马褂进宫便了。」
和双儿上了骡车,弯了舌头,满口京腔,说道:「咱们先到西单魁星馆,那儿的炸酱面,羊肉饺子,还对付着可以。」车夫恭恭敬敬的应道:「是!」于八挺直腰板,坐在车夫之侧,说道:「嘿,京城裏连骡子也与众不同,这样的大眼黑骡,我们山西通省就找不出一匹。」韦小宝衣锦回乡,心下说不出的得意。那骡车行得一阵,忽然出了城门。
韦小宝说:「喂,是去西单哪,怎么出了城 ?」车夫道:「是,这骡子有股倔脾气,走到了城门口,非得出城门去溜个圈儿不可。」韦小宝和双儿都笑了起来。于八道:「嘿,京城裏连骡子也有官架子。「
可是大车出城後,迳往北行,走了一里有余,仍不回头,韦小宝心知事有蹊跷,喝道:「赶车的,你捣甚麽鬼?快回去!」车夫连声答应,大叫:「回头,得儿,得儿,呼,呼!得儿,转回头!」鞭子劈拍乱挥,骡子却一鼓劲儿的往北,越奔越快,车夫破口大骂:「他妈的臭骡子,我叫你回头!得儿,停住!停儿,你奶奶的王八蛋骡子!」他越叫越急,那骡子却那裏肯停?便在此时,马蹄声响,两乘马从旁抢了上来,贴到骡车之旁。马上乘客是两名身材魁梧的汉子。韦小宝低声道:「动手!」双儿身子向前一弯,一指戳出,正中车夫後腰。他身子一晃,从车上摔了下去,大叫一声,给车旁马匹踹个正着。马上汉子飞身而起,坐到车夫位上。双儿又是一指戳去。这人武功竟然不弱,反手抓她手腕,双儿手掌一翻,拍向他面门。那汉子左掌穿出,格开了她一抓,右手抓他眉头。两人在难以转身的骡车之中以快打快,迅如闪电般拆了八九招,骡子仍是发足急奔。左边马上乘客叫道:「怎麽啦?闹甚麽玩意儿?」砰的一声响,车上汉子胸口被双儿一掌击中,飞身跌出。另一名汉子提起鞭子,击将过来。双儿一伸手抓住鞭手,顺手缠在车上。骡车正向前飞奔,一拉之下,那汉子摔下马来,急忙撒手松鞭,哇哇大叫。
双儿拿起骡子缰绳,她可不会赶车,交在于八手裏,道:「你来赶车。」于八道:「我…我…也不会。」韦小宝跃上车夫座位,接过缰绳,他虽也不会赶车,但想也不是什么难事,学着车夫「得儿,得儿」的叫了几声,左手松缰,右手紧缰,便如骑马一般,那骡子果然转过头来,又那裏有什麽倔脾气了?
只听得马蹄声响,十几乘马赶将过来,韦小宝吃了一惊,拉骡子往斜路上冲去,追骑拨转马头,在後急跟。马快车慢,不多时便将骡车团团围住。韦小宝见马上汉子各持兵刃,说道:「青天白日,天子脚下,你们想拦路抢刦吗?」一名汉子笑道:「我们是请客的使者,不是打刦的强盗。韦公子,我家主人请你去喝杯酒!」韦小宝一怔,这:「你们主人是谁?」那汉子道:「公子见了,自然认得。我们主人若不是公子朋友,怎么请你去喝酒?」韦小宝见这些人举止诡异,决非善意相邀,道:「不说名子,请客便不是真心,让道吧!」另一名大汉笑道:「让道便让道 !」手起一刀,将骡头斩落!骡尸一歪,倒在地下,将骡车也带倒了。韦小宝和双儿急跃下地。双儿出手如风,敌人骑在马上,她身子又矮,打不到敌人,一指指接连戳出,不是戮瞎了马眼,便戳中敌人腿上的穴道。
一霎时间,人喧马嘶,乱成一片。当地离北京城不远,道上行人见到,远远站着观看。几名汉子跃下马来,挥刀上前,但双儿身手灵活之极,指东打西,顷刻间打倒了七八名汉子。余下四五人面面相观,不知如何是好。只听得车声辊辘,一辆小车疾驰而来,车中一个女子声音叫道:「是自己人,别动手!」
韦小宝一听声音,不由得心花怒放,叫道:「啊哈!我老婆来了!」双儿和众汉子也即停手罢斗,双儿脸上满是惊疑之色,她可全没料到这位小少爷已娶了少奶奶。其时盛行早婚,男子十四五岁娶妻司空见惯,只是韦小宝从没向她过已有妻子。小车驰到跟前,车中跃出一人,正是方怡。
韦小宝满脸堆欢,迎接上去,拉住她手,道:「好姊姊,我想死你啦,你到了那裏?」方怡微笑道:「慢慢再说。怎么你们打起架来?」眼见地下躺了多人,骡血洒了满地,颇感惊诧。一名汉子躬身道:「方姑娘,我们来邀请韦公子去喝酒,想是大夥儿礼数不周。得罪了公子。方姑娘亲自来讲,那是再好也没有了。」方怡奇道:「这些人都是你打倒的?你武功可大进了啊。」韦小宝道:「要长进也没这么快,是这个双儿姑娘为了保护我,小显身手。」方怡眼望双儿,见她不过十三四岁年纪,一副娇怯法的模样,真不信她武功如此高强,问道:「妹妹贵姓?」
她在庄家之时,和双儿并未朝相,是以二人互不相识。双儿上前一步,跪下磕头,说道:「婢子双儿,叩见少奶奶。」韦小宝哈哈大笑,方怡羞得满面通红,急忙闪身,道:「你…你叫我什麽?我…我…不是的。」双见站起身来,道:「少爷说你是他夫人,婢子服侍少爷,自然叫你少奶奶了。」方怡向韦小宝狠狠白了一眼,道:「这人满口胡说八道,莫信他的。你服侍他多久了?难道不知他脾气么?我是方姑娘。」双儿微微一笑。道:「那么现在暂且不叫,日後再叫。」方怡脸上又是一红,道:「日後再叫什………」觉得这句话还是不问为妙,将最後一个「麽」字缩了回去,双儿向韦小宝瞧去,见他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情,突然之间,她也是满脸飞红,却是想起了在五台山上,他曾对矮尊者说自己是他老婆,原来他有个脾气,爱管年轻姑娘叫老婆。
待听他笑着又问:「我那小老婆呢?」双儿也就不以为异。方怡又白了他一眼,道:「分别了这么久,一见面也不说正经,尽耍贫嘴。」当即吩咐众汉子收拾动身。那些汉子给点了穴道,动弹不得,均由双儿一一解开。韦小宝笑道:「早知是你请我去喝酒,恨不得背上生两只翅膀,飞过来啦。」方怡又白了他一眼,道:「你早忘了我,自然想不到是我请你。」韦小宝心中甜甜的,道:「我怎会有一刻忘了你?是你叫我啊,别说喝酒,就是喝马尿,喝毒药,那也是随传随到,没片刻停留。」方怡一双妙目凝视着他,道:「别说得这麽好听,要是我请你去天涯海角喝毒药呢?」韦小宝见她说话时似笑非笑,但朝日映照之下,更增丽色,只觉全身暖洋洋地,道:「别说天涯海角,就是上刀山,下油锅,我也去了。」方怡道:「好,大丈夫一言既出,甚麽马也难追。」她是学着他的口头禅。韦小宝一拍胸膛,道:「大丈夫一言既出,甚麽马难追。」两人同时都大笑起来。
方怡命人牵一匹马给韦小宝骑了,让双儿坐了她的小车,自己乘马和韦小宝并骑而行,迎着朝阳缓缓驰去,众汉子随後跟来。方怡道:「你本事也真大,调了甚麽花枪,收了一个武功了得的丫头?「韦小宝笑道:「那裏调甚麽花枪了?她是心甘情愿跟我的。」
方怡笑了笑,知道这人年纪虽小,花样极多,他身边有使不完的银子,多半是花钱买了个丫头,只是这丫头如何身有武功,倒是虽以索解。韦小宝跟着问起徐天川、沐剑屏等人的行踪,道:「在那鬼屋之中,你给神龙教那批家伙擒住,後来怎生脱险?是庄家三少扔救了你们的吗?」方怡寄道:「谁是庄家三少奶?」韦小宝道:「便是那庄子的主人。」方怡摇摇头,道:「庄子的主人?我们自始至终没见到。神龙教要找的是你,他们对你也无恶意,那章老三找你不到,就放了我们。小郡主,徐老爷子他们就在前面,不久就会见到。」她转过头来,一双妙目凝视他,道:「你心中惦记的就只是小郡主,见面这一会,已连问了七八次。」韦小宝笑道:「几时问了七八次啊?真是寃枉。倘若我见到她,没见到你,这时候我早问了七八十次啦。」方怡微笑道:「你就是生了十张嘴巴,这一会儿也来不及问七八十次。不过你啊,一张嘴巴比十张嘴巴还要厉害。「两人谈谈说说,不多时已走了十余里,一直是向东而行,韦小宝道:「快到了吗?」方怡脸色微愠,道:「还远得很呢!你牵记小郡主,也不用这么性急,早知你这样,让她来接你好得多了,也免得你牵肚挂肠的。」韦小宝伸了伸舌头,道:「以後我一句话也不问就是。」方怡道:「你嘴上不问,心裏着急,更如惹人生气。」
她似乎醋意甚浓,韦小宝越听越高兴,笑道:「倘若我心里有半份着急,我不是你老公,是你儿子。」方怡噗哧一笑,道:「乖……」说了个「乖」字,脸上一红,将下面「儿子」两字缩住了。她是年轻姑娘,虽和韦小宝说笑惯了的,叫他「乖儿子」总是太过不雅。
行到中午时份,在镇上打了尖,一行人又向东行。韦小宝不敢再问去何处,眼看离北京已远,今日已无法赶同宫里去见康熙,心想:「反正小玄子又没跟我何时回报,就算我在五台山多耽搁了,又或者给矮尊者擒住不放,迟几日回宫却有何妨?」一路上方怡跟他仅说些不相干的闲话。在宫中虽然同处一室,因多了个沐剑屏,方怡颇为矜持,此刻并骑徐行,却是笑语殷勤,余人甚是识趣,远远落在後面。韦小宝情窦初开,在皇宫中时叫她「老婆」,还是玩笑占了六成,轻薄讨便宜占了三成,只有一成才有隐隐约约的男女之意。此日别後重逢,见方怡一时轻嗔薄怒,一时柔语浅笑,不由得动情,见她骑了大半日马,双颊红晕,渗出细细的汗珠,说不出的娇美可爱,呆呆的瞧着,不由得痴了。
方怡微笑道:「你发甚么呆?」韦小宝道:「好姊姊,你………你真是好看。我想………我想………」方怡道:「你想什麽?」韦小宝道:「我说了你可别生气。」方怡道:「正经的话,我不生气,不正经的,自然生气,你想什么?」韦小宝道:「我想,你若是真的做我老婆,我不知可有多开心。」
方怡横了他一眼,板起了脸,转过头去。韦小宝急道:「好姊姊,你生气了麽?」方怡道:「自然生气,生一百二十个气。」韦小宝道:「这话再正经没有了,我…我是真心话。」方怡道:「在宫里时,我早发过誓,一辈子跟着你,服侍你,还有什么真的假的?你说这话,就是自己想变心。」
韦小宝大喜,若不是两人都骑在马上,立时使一把将她抱住,亲亲她娇艳欲滴的面庞,当下伸出右手,拉住她左手,道:「我怎麽会变心?一千年,一万年也不变心。」方怡道:「你说这话便是假的,一个人怎会有一千年,一万年好活,除非你是乌………」说到这「乌」字,嗤的一笑,转过了头,一只手掌却仍是让他握着。
韦小宝握着她柔腻温软的手掌,心花怒放,笑道:「你待我这样好,我永远不会做小乌龟。」原来妻子偷汉,丈夫便做乌龟,这句话流行于江南一带,方怡却也懂得,她俏脸一扳,道:「没三句好话,狗嘴里就不出象牙。」韦小宝笑道:「你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一辈子想见你老公嘴里长出象牙来,那可难得紧了。」方怡伏鞍而笑,左手紧紧握住了他手掌。
两人如此说笑,傍晚时分,在一处大市镇的官店中宿了。次晨韦小宝命于八雇了一辆大车和方怡并坐车中,两人说得情浓处,韦小宝搂住她腰,吻她面庞,方怡也不抗拒,可是再有非份逾越,却是一概不准了。韦小宝於这男女之事,原也似懂非懂,至此为止,已是大乐,只盼这辆大车如此不停行走,坐拥玉人,至到天涯海角,回过头来,又到彼端的天涯海角,天下的道路永远行走不完,就算走完了,老路再走几遍又有何妨 ?天天行了又宿,宿後又行,只怕方怡忽说已经到了。
身处温柔乡中,将什麽皇帝的诏令,什麽四十二章经,什麽五台山上的皇帝,全部置之脑後,迷迷糊糊的不知时日之过,道路之遥,一日傍晚,车马到了大海之滨,方怡携着他手,走到海边,轻轻的道:「好弟弟,我和你驾船出洋,四海遨边,过神仙一般的日子,你说好是不好?」说这话时,拉着他手,将头靠在他肩头,身子软软的,似已全无气力,韦小宝伸手搂住她腰,防她摔倒,只觉她丝丝头发擦着自己面颊,腰肢细软,微微颤动,虽想坐船出海未免太过突兀,隐隐觉得有些不妥,但当此情景,这一个「不」字,又如何说得出口?
海边停着一艘大船,船上水手见到方怡的下属手挥青巾,他放了一艘小船过来,先将韦小宝和方怡接上大船,再将余人陆续接上。韦小宝进入船舱,只见舱内陈设富丽,脚下铺着厚厚的地毡,桌上摆着茶果细点,便如是王公大官之家的花厅一般,心想:「好姊姊待我这样,总不会有意害我。」船上两名仆役拿上热手巾,让二人擦脸,随即送上两碗面来,面上铺着一条条鸡丝,入口鲜美,滋味与鸡丝又是不同,只见船身晃动,已然扬帆出海。
舟中生涯,别有一番天地,方怡陪着他喝酒猜拳,言笑不禁,直到夜深,服侍他上床後,才到隔舱安睡,次日一早,又来帮他穿衣梳头,韦小宝心想:「她此刻还不知我不是太监,只道我们做夫妻毕竟是假的,甚麽时侯才跟她说穿?」
这日两人偎倚窗边,同观海上日出,眼见海面金蛇万道,奇丽莫名,方怡叹了口气,道:「当日我去行刺鞑子皇帝,只道定然命丧宫中,那知道老天爷保佑,竟会遇着了你,今日更同享此福。好弟弟,你的身世,我可一点也不明白,你怎么进宫,又怎样学的武功?」韦小宝笑道:「我正想跟你说,就只怕吓了你一跳,又怕你欢喜得晕了过去。」
方怡身子又向他靠紧了些,低声道:「倘若我听了喜欢,那是最好,就算是我不爱听的,只要你不骗我,那………那………我也不在乎。」韦小宝道:「好姊姊,我出生在扬州,妈妈是妓院里的。」方怡吃了一惊,转过身来,颤声道:「你妈妈在妓院里做事?是给人洗衣、烧饭,还是………还是扫地、斟茶?」韦小宝见她脸色大变,眼光中流露出恐惧之色,突然之间,心中一片冰凉,知她对「妓院」十分的鄙视,倘若直说自己母亲卖身为妓,那麽这一生之中,她永不会再对自己有半分尊重和亲热了,当即哈哈一笑,道:「我妈妈在妓院里时还只六七岁,怎能给人洗衣烧饭?」
方怡脸色稍和,道:「还只六七岁?」韦小宝吹牛是拿手本事,从来不用思索,顺口道:「满洲鞑子进关後,在扬州杀了不少人,你是知道的了?」方怡道:「是啊。」韦小宝道:「我外公是明朝大官,在扬州做官,鞑子攻破扬州,我外公殉难而死。我妈妈那时是个小女孩流落街头,扬州妓院里有个豪富嫖客,见她可怜,把她收去做小丫头,一问之下,好生敬重我外公,便收了我妈妈做义女,带回家去,又做千金小姐了。後来嫁了我爸爸,他是扬州有名的富家公子。」方怡将信将疑,道:「原来如此。先前吓了我一跳,还道你妈妈沦落在妓院之中,给人做女佣,服侍那些不识羞耻,人尽可夫的………坏女人。」韦小宝自幼在妓院中长大,从来不觉得自己妈妈是个「不识羞耻的坏女人」,听方怡这麽说,不由得心中有气,暗想:「你沐王府的女人便很了不起吗?他妈的,我瞧一般的不识羞耻,人尽可什麽的。」他原想将自己身世坦然相告,这一来,什麽都说不出口了,索性信口胡吹,将扬州自己家中如何阔绰,说了个天花乱坠,但所说的厅堂房舍、家具摆设,不免还是妓院中的模样。方恰也没留心去听,道:「你说有一件事,怕我听了欢喜得晕了过去,就是这些麽?」韦小宝道:「就是这些。原来你听了并不欢喜。」方怡淡淡的道:「我欢喜的。」这句话显然是言不由衷。
韦小宝正想另外找些话题,忽见东北方出现了一片陆地,坐船正在直驶过去,方恰奇道:「咦,这是什麽地方?」过不了一个时辰,已然驶近,但见岸上树木苍翠,一条长长的海滩望不到尽头,尽是雪白的细沙。方怡道:「坐了道几日船,头也昏了,我们上去瞧瞧好不好?」韦小宝喜道:「好啊,好像是个大海岛,不知岛上有什麽好玩的物事。」方怡将梢公叫进舱来,问他海岛何名,有何特产。梢公道:「回姑娘的话,这是东海中有名的神仙岛,听说岛上生有仙果,吃了长生不老。只不过有福之人才吃得着。姑娘和韦相公不妨上去碰碰运气。」方怡点了点头,待梢公出舱,轻轻的道:「长生不老,那也不想了,眼前这种日子,那比做神仙还要快活。」韦小宝大喜,道:「好姊姊,我和你就在道神仙岛上住一辈子,仙果找得着也好,找不着也好,只要你永远陪着我,我就是神仙了。」方怡靠在他身边,柔声道:「我也是一样。」两人坐小船上岸,脚下踏着海滩的细沙,鼻中闻到林中飘出来的阵阵花香,真觉是到了仙境。方怡道:「不知岛上有没有人。」韦小宝笑道:「人是没有,却有个美貌无比的女仙,带了奴仆,到岛上来啦。」
方怡嫣然一笑,道:「好弟弟,只要以後你不把我当作奴婢,我在梦里都笑出来了。」两人携手入林,但闻到花香浓郁异常。韦小宝道:「这花香得历害,难道是仙花麽?」向前走得几步,忽听得草中簌簌有声,跟着眼前黄影闪动,七八条黄中间黑的毒蛇窜了出来。韦小宝叫声:「啊哟!」拉了方怡转身便走,只跨出一步,眼前但见又有七八条蛇挡路,全身血也似红,舌头吞吐,嗤嗤发声。
这些蛇都是头作三角,显具剧毒。方怡挡在韦小宝身前,拔刀挥舞,叫道:「你快逃,我来挡住蛇!」韦小宝那肯如此不顾义气,独自逃命 ?急忙拔出匕首,道:「从这边走!」拉着方怡,斜刺奔出,跨得两步,头颈中一凉,一条蛇众树上挂了下来,缠住他头颈。只吓得他魂飞天外,大叫一声。方怡忙伸手去拉蛇身。韦小宝叫道:「使不得!」那蛇转过头来,一口咬住了方怡手背,牢牢不放。韦小宝急挥匕首,将蛇剑为两段。便在此时,两人腿上脚上均已缠上了毒蛇。韦小宝挥匕首去斩,只觉左腿上一麻,已被毒蛇咬中。
方怡抛去单刀,抱住了他,哭道:「我夫妻今日死在这里了。」韦小宝仗着匕首锋利,每一刀挥去,便斩断一条毒蛇。但林中毒蛇愈来愈多,两人挣扎着出林,身上已被咬伤了七八处,只觉头晕目眩,渐渐昏迷,遥望海中,那艘小船正向大船驶去,相距已远。方怡叫了几声,船中水手却那里听得到?方怡卷起韦小宝裤脚,俯身去吸他腿上蛇毒。韦小宝道:「不………不好!」
忽听得身後脚步声响,有人说道:「你们到这里来干什么?不怕死么?」韦小宝回过头来,见是三名中年汉子,忙叫:「大叔救命,我们给蛇咬了。」一名汉子从怀中取出药饼,抛入咀中一阵咀嚼,敷在韦小宝身上蛇咬之处。韦小宝道:「你………你先给她治。」只见自己双腿乌黑,巳全无知觉。方怡接通药来,自行敷上伤口。韦小宝道:「好姊姊………」只叫得一声,眼前一黑,咕冬一声,向後摔倒。
待得醒转,只觉唇燥舌乾,胸口剧痛,忍不住呻吟。听得有人说道:「好啦,醒过来啦!」韦小宝缓缓睁眼,见有人拿了一碗药,喂到他咀边。这药腥臭异常,他毫不犹豫便都喝了下去,入口奇苦,喝完药後,道:「多谢大叔救命,我………我那姊姊可没事吗?」那人道:「幸喜救得早,我们若是迟来三刻,两个人都没命了。你们忒也大胆,怎地到这神仙岛来?」韦小宝听得方怡有救,心中大喜,没口子的称谢,这时才察觉自己是睡在床上的被窝之中,全身衣服已然除去,双腿兀自麻木。
那汉子相貌丑陋,满脸疤痕,但在韦小宝眼中,当真便如救命菩萨一般。他吁了口气,道:「船上水手说道,这岛上有仙果,吃了长生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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