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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回 云点旌旗秋出塞 风传鼓角夜临关

第四十六回 千里帆樯来域外 九霄风雨过城头第四十八回 都护玉门关不设 将军铜柱界重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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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九回 夜闯禅院

澄光想了一会,点头道:「那也说得是,任凭施主吩咐。」他拍了拍手掌,门外进来一名和尚。澄光道:「你去将那位皇甫先生请来,我们有话请教。」韦小宝道:「这皇甫阁甚是狡猾,只怕问不出什麽,咱们还是先问那个大喇嘛的为妙。」澄光道:「对,对,我怎么想不到?」

两名和尚挟持着巴颜走进殿来,恼他杀害寺中僧人,将他重重往地下一摔。澄光道:「唉,怎地对大喇嘛没点礼貌?」两名僧人应道:「是 !」退了出去。

韦小宝左手提起一只椅子,右手用匕首将椅子脚不住批削。那匕首锋利无比,椅子脚一片片的削了下来,都不过一二分厚薄,便似削水果一般。澄光睁大了眼,不明他的用意。韦小宝放下椅子,走到巴颜身前,左手摸了摸他脑袋,右手将匕首比了比。手势便和适才批削椅脚时一模一样。巴颜大叫:「不行!」澄光也叫:「使不得。」韦小宝怒道:「甚麽行不行的?我知道西藏密宗的大喇嘛都练有一门铁头功,刀枪不入。我在北京之时,曾亲自用这把刀子削一个大喇嘛的脑袋,削了半天,也削他不动。大喇嘛,你是货真价实,还是冒牌货?若不试你一试,我怎知道 ?」

双儿抿嘴微笑,甚觉有趣。巴颜忙道:「这铁头功我没练过,你一削我就死。」韦小宝道:「不一定死的,削去两三寸,也不见得就死。大喇嘛,我只削去你一层头盖,看到你的脑浆为止。我听人说,一个人若是说真话,脑浆不动,如果说谎骗人,脑浆就像煮开了的水一般滚个不休。我有话问你,要是不削开你的脑袋,怎知你说的是真话假话?」巴颜道:「别削,别削,我说真话就是。」韦小宝摸了摸他头皮,道:「是真是假,我怎麽知道?」巴颜道:「我如果说谎。你再削我头皮不迟。」

韦小宝沉吟片刻,道:「好,那么我问你,是谁叫你到清凉寺来的?」巴颜道:「是菩萨顶真容院的大喇嘛胜罗陀派我来的。」澄光道:「阿弥陀佛,五台山青庙黄庙素无仇怨,菩萨顶的大喇嘛怎麽会叫你来捣乱?」巴颜道:「我也不是来捣乱。胜罗陀师兄命我来找一个四十来岁的和尚,说他盗了我们拉萨活佛的宝经,到清凉寺中躲了起来,所以非揪他出来不可。」澄光道:「阿弥陀佛,那有此事?」

韦小宝提起匕首,喝道:「你说谎,我剖开你的头皮瞧瞧。」巴颜叫道:「没有,没有说谎。你不信去问胜罗陀师兄好了。他说,我们要装走失了一个小喇嘛,其实是在找那中年和尚,又说那位皇甫先生认得这和尚,请他陪着来找人。胜罗陀师兄说,这和尚偷的是我们密宗的秘密藏经,非同小可。如果我拿到了这和尚,那是大功一件,回到拉萨,活佛一定重重有赏。」

韦小宝见他脸色诚恳,并非作伪,料想他也是受人之愚,人家不让他得知顺治的真相,当下也从怀中取出一封西藏文信来,便是道上双儿擒住喇嘛,逼着取来的,展了开来,说道:「你念给我听,这信中写着些什么。」巴颜道:「是,是!」叽哩咕噜的读了起来。韦小宝点头道:「不错,你读得很好。这位方丈大师不懂藏文,你用汉语将信里的话说出来。」巴颜道:「那信裏说,这位大………大人物,的确是在五台山清凉寺中,最近得到消息,神……神龙教要将他请去,咱们可得先……先下手为强。」

韦小宝听他连「神龙教」三字也说了出来,料想不假,问道:「信裏还说些甚么?」巴颜道:「信裏说道,到清凉寺请了这位大人物来,倒是不难,就怕神龙教得知讯息,又来抢夺,所以…所以胜罗陀师兄请北京的达和尔师兄急速多派高手,前来相助。」韦小宝道:「还有呢?」巴颜道:「没有了,下面没有字了。」韦小宝问道:「那皇甫阁是什么人?」巴颜道:「他是胜罗陀师兄请来的帮手,昨晚才到的。」韦小宝点点头,向澄光道:「方丈,我要审那个佛光寺的方丈了,你若是不好意思不妨在窗外听听。」澄光道:「最好,最奸。」命人将巴颜带出,将心溪带来,自己回到禅房之中,也不在窗外听审。

那心溪一进房就满脸堆笑,说道:「两位小施主年纪轻轻,武功如此了得,老衲固然是见所末见,而且是闻所未闻,少年英雄,真是了不起,了不起。」韦小宝骂道:「操你奶奶的,谁要你拍马屁。」提起脚来,在他屁股上就是一脚。心溪虽痛,脸上笑容不减,说道:「是,是,凡是真正的英雄奸汉,那是决计不爱听拍马屁的,不过老和尚说的是真心活,也算不得是马屁。」韦小宝道:「我问你,你到清凉寺来发疯,是谁派你来的?」心溪道:「施主问起,老僧不敢隐瞒。菩萨顶真容院的大喇嘛胜罗陀叫人送了二百両银子给我,请我陪他师弟巴颜,到清凉寺来找一…找一个人。老僧无功不受禄,只得陪他走一遭。」韦小宝又是一脚踢去,骂道:「胡说八道,你还想骗我?快说老实话。」心溪道:「是,是,不瞒施主说,大喇嘛送了我三百两银子。」韦小宝道:「明明是一千两。」心溪道:「实实在在是五百两,再多一两,老和尚不是人。」

韦小宝道:「那个皇甫阁又是什麽东西?」心溪道:「这下流胚子不是好东西,是巴颜这鬼喇嘛带来的。施主放了我之後,老僧立刻送他到五台县去,请知县大人好好洽罪。清凉寺是佛门清净之地,怎容他来胡作非为?小施主,那几条人命,连同死了的几个喇嘛,咱们都推在他头上。」韦小宝脸一沉,道:「明明都是你杀的,怎能推在旁人头上?」心溪道:「好小爷,你饶了我吧。」

韦小宝叫人将他带出,带了皇甫阁来询问。这人竟是十分硬朗,一句话也不回答。双儿点他「天豁穴」穴道,他麻痒难当,大声呻吟叫唤,但对韦小宝的问话却始终不答,只说:「你有种就将爷爷一刀杀了,折磨人的不是好汉。」韦小宝倒敬他是条汉子,道:「好,我们不折磨你。」命双儿解了他「天豁穴」的穴道。他命人将皇甫阁带出後,又去请了澄光方丈来,道:「此事如何了局,咱们得跟那位大人物商量商量。」澄光摇头道:「他是决计不见外人的。」韦小宝怫然道:「甚么不见外人,刚才不是已经见过了?我们若是拍手不管,他还不是会给人捉了去?不出几天,北京大喇嘛又派人来,还有甚麽神龙教、乌龟教的,就算我们肯帮忙,也抵挡不了这许多人。」澄光道:「也说得是。」韦小宝道:「你去跟他说,事情紧急,非商量个办法出来不可。」澄光摇头道:「老衲答应过,寺中连老衲在内,都不跟他说话的。」韦小宝道:「好,我可不是你寺裏的和尚,我去跟他说话。」

澄光道:「不行,不行,小施主一进僧房,他的师弟那个莽和尚行癫就会一杵打死了你。」韦小宝笑道:「他打不死我的。」澄光向双儿望了一眼,道:「你差尊价将行癫和尚点倒,行痴仍是不会跟你说话的。」韦小宝道:「行痴?他法名叫做行痴?」澄光道:「是。原来施主不知。」韦小宝叹了口气,道:「既是如此,我无法可施了。只可惜清凉寺好好一所古庙,却在你方丈手裏教毁了。」澄光愁眉苦脸,连连搓手,忽道:「我去问问玉林师兄,或者他有法子。」韦小宝道:「这位玉林大师是谁?」澄光道:「是行痴的传法师父。」韦小宝喜道:「好极,你带我去见见这位老和尚。」

当下澄光领着韦小宝和双儿,从清凉寺後门出去,行了数里,来到一座小小的古庙,庙上也无匾额。澄光迳行入内,到了後面禅房,只见一位白须白眉的老僧坐在蒲团之上正自闭目入定,对三人进来,全然不觉。澄光打个手势,轻轻在旁边的蒲团上坐下,低目垂眉,双手合什。韦小宝肚裏暗笑,眼着在他身後也坐了下来。四下裏万籁无声,这小庙之中似乎就只这个老僧。

过了良久,那老僧始终纹丝不动,便如是死了一般,澄光居然也是不动。韦小宝手麻脚酸,老大不耐烦,站起了又坐倒,坐倒了又站起,心中对那老僧的十八代祖宗早巳骂了数十遍。又过良久,那老僧吁了口气,缓缓睁开眼来,见到面前有人,也不感惊奇,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澄光道:「师兄,行痴尘缘未断,有人找上寺来,要请师兄佛法化解。」那老僧玉林道:「境由心生,化解在己。」澄光道:「外魔却重,清凉寺有难。」便将心溪、巴颜、皇甫阁等人意欲刦持行痴,幸蒙韦小宝主仆出手相救等情说了,又说双方都死了数人,看来对方不肯善于罢休。

玉林默默听毕,一言不发,闭上双目,又入定去了。韦小宝大怒,霍地站起,破口大骂:「操……」只得一个字,澄光连打手势,求他不可生气,又求他坐下来等侯。

这一回玉林入定,又是大半个时辰。韦小宝心想:「天下强盗贼骨头,婊子贼泼妇,也都没这老和尚讨厌。」刚想到这裏,玉林脸露笑容,睁开眼来,说道:「韦施主从北京来?」

韦小宝道:「是。」玉林道:「韦施主在宫裏皇上身边当差办事?」韦小宝大吃一惊,从蒲团上跳了起来,道:「你…你…你怎么知道?」玉林微笑道:「老衲只是猜想。」韦小宝心想:「这老和尚邪门,只怕真有些法力。」心中可不敢再骂他了,规规矩矩的坐了下来。

玉林道:「皇上差韦施主来见行痴,有何说话?」韦小宝心想:「这老和尚甚麽都知道,瞒他也是无用。」道:「皇上得知老皇爷尚在人世,又喜又悲,派我来向老皇爷请安问好。如果…如果老皇爷肯返驾回宫,那…那是再好不过了。」康熙本说查明真相之後,自己上五台山来朝见父皇,这句话韦小宝却瞒住了不说。玉林道:「皇上命施主带来甚麽信物?」当时康熙本来给父皇写了一信,但转念一想,此信若是落入旁人手中,那可是动摇天下的大祸事,因此又将信烧了。韦小宝从贴肉裏衣的袋中取出康熙亲笔所写的御札,双手呈上玉林,道:「大师请看。」

那御札上写的是:「敕令御前侍卫副总管钦赐穿黄马褂韦小宝前赴五台山一带公干,各省文武官员受命调遣,钦此。」玉林接过来看看,又细细看看所盖的御宝,还给韦小宝,道:「原来是御前侍卫副总管韦大人,多有失敬了。」韦小宝心下得意:「你可不敢再小觑我了吧?」可是他脸上神色,也无甚麽恭敬之意,心中的得意不免又淡了下来。

玉林道:「韦施主,以你之意,该当如何处置?」韦小宝道:「我要叩见老皇爷,听老皇爷的吩咐。」玉林道:「他以前富有四海,可是出家之後,便是个四大皆空的和尚,尘缘早已斩断,『老皇爷』三字,再也休得提起,以免骇人听闻,扰了他的清修。」韦小宝默然不答。玉林又道:「你回去回奏皇上,行痴不愿见你,也不愿再见外人。」韦小宝道:「皇上是他儿子,可不是外人。」玉林道:「甚麽叫出家?家已不是家,妻子儿女都是外人了。」韦小宝心想:「看来都是你这老和尚在捣鬼,从中阻拦,老皇爷就算不肯回宫,也不致於连儿子也不见。」说道:「既是如此,我去调遣人马,上五台山来保护守卫,不许闲杂人等进寺来罗苏滋扰。」

玉林微微一笑,道:「这么一来,清凉寺变成了皇宫内院、官府衙门,还不如回北京皇宫去直截了当。韦大人这位御前侍卫副总管,变成在清凉寺当差了。」韦小宝道:「原来大师另有保护老…保护他老人家的妙法,在下洗…洗耳恭听。」玉林微笑道:「韦施主小小年纪,果然是个厉害脚色,难怪十几岁的少年,便已做到这样的大官。」他顿了一顿,续道:「妙法是没有,出家人与世无争,逆来顺受。多谢韦施主一番美意,清凉寺倘然真有祸殃,那也是在刦难逃。」说着合什行礼,闭上双目,入定去了。

澄光站起身来,打个手势,退了出去,走到门边,向玉林躬身行礼。韦小宝向玉林扮个鬼脸,伸伸舌头,右手大姆指按住自己鼻子,四指向着玉林招了几招,意思说:「好臭,好臭!」玉林闭着眼睛,也瞧不见。三人来到庙外,澄光道:「玉林大师是得道高僧,已有明示。老衲去将心溪方丈他们都放了。韦施主,今日相见,也是有缘,这就别过。」说着双手合什,鞠躬行礼,竟是不让他再进清凉寺去。韦小宝心头火起,道:「很好,你们自有妙计,倒是我多事了。」命双儿去叫了于八等一干人,迳自下山,又回到灵境寺去借宿。他昨晚在灵境寺住,在缘簿上写了一百两银子。住持见大财主重到,殷勤相待。

在客房之中,韦小宝一手支颐,心中发闷,寻思:「老皇帝是见到了,可是他危险得紧,西臧喇嘛要捉他,神龙教又要捉他。那玉林老贼秃装模作样,没点屁本事,澄光方丈一个人又有什么用?只怕几天之後,老皇帝便会给人捉了去。我又如何向小玄子交代?」一转头,只见双儿秀眉紧锁,神色甚是不快,问道:「双儿,什么事不高兴?」双儿道:「没什么。」韦小宝道:「你一定在想心事,快跟我说。」双儿道:「真的没有什么。」韦小宝一转念,道:「啊,我知道啦。你怪我在朝廷裏做官,一直没跟你说。」双儿眼眶儿红了,道:「鞑子皇帝是大坏人,相公你…怎么做他的官?」

她说了这句话,眼泪已从双颊上流了下来。韦小宝呆了一呆,道:「儍孩子!那又用得着哭的。」双儿抽抽噎噎的道:「三少奶把我给了相公,吩咐我服侍你,听你的话。可是……可是你在朝裏做……做大官,我爸爸妈妈,还有三个哥哥,都是给恶官杀死的,你……你……」说着便放声哭了出来。

饶是韦小宝机变多智,给她这样一哭,倒也是手足无措,忙道:「好啦,好啦!现下什么都不瞒你。老实跟你说,我做官是假的,我是天地会青木堂的香主,『天父地母,反清复明』,你懂了吗?我师父是天地会的总舵主,我早跟你三少奶说过了。我们天地会专跟朝廷作对。我师父派我混进皇宫裏去做官,为的是打探鞑子的消息。这件事十分秘密,若是给人知道了,我可性命不保。」

双儿左手一伸,一只柔软的手掌按住了韦小宝嘴唇,低声道:「那你快别说了。都是我不好,逼着你说出来。」说着破涕为笑,又道:「相公是好人,当然不会去做坏事。我…我真是个笨丫头。」韦小宝笑道:「你是个乖丫头。」拉着她手,让她坐在身边,低声将顺洽与康熙之间的情由说了,又道:「小皇帝还只十几岁,他爹爹出家做了和尚,不要他了,你想可怜不可怜?今天来捉他的那些家伙,都是大大的坏人,亏得你救了他。」双儿吁了口气,道:「我总算做了一件好事。」韦小宝道:「不过送佛要送上西天。那些人又给方丈放了。他们一定不肯甘心,回头又去捉那老皇帝,将他身上的肉一块块割下来,煮来吃了,岂不糟糕?」他知道双儿心好,要激她勇於救人,故意将顺治的处境说得十分悲惨。

双儿身子一颤,道:「他们要吃他的肉,那为什么?」韦小宝:「唐僧和尚到西天取经,这故事你听过麽?」双儿道:「听过的,还有孙悟空、猪八戒。」韦小宝道:「一路上有许多妖怪,都想吃唐僧的肉,说他是圣僧,吃了他肉就成佛成仙。」双儿道:「啊,我明白啦,这些坏人以为老皇帝和尚也是圣僧。」韦小宝道:「是啊,你真聪明。老皇帝和尚好比是唐僧,那些坏人是妖怪,我是猴儿孙行者,你就是……是……」说着双掌放在自己耳旁,一招一幌,作扇风之状。双见笑道:「你说我是猪八戒!」韦小宝笑道:「你相貌像观音菩萨,不过做的是猪八戒的事。」

双儿连忙摇手,道:「别说冒犯菩萨的话?相公,你像观音菩萨身边的善才童子红孩儿,我就是……」说到这裏,脸上一红,将下面的话咽住不说了。韦小宝道:「不错,不错!我做善才童子,你就是龙女。咱二人老是在一起,说甚么也不分开。」双儿脸颊更加红了,低声道:「我自然永远服侍你,除非……除非你不要我了,将我赶走。」韦小宝用手掌在自己头颈裏一斩,道:「就是杀了我头,也不赶你走。除非你不要我了,自己偷偷的走了。」双儿也伸掌在自己颈裏一斩,道:「杀了我头,也不会走。」两人同时哈哈大笑。

双儿自跟着韦小宝後,守持主仆之分甚严,从不敢跟他说笑,此番听韦小宝吐露真相,心中甚是欢畅。两人这么一笑,情谊又亲密了几分。韦小宝道:「好,我们自己的事说过了,可怎麽想法儿,去救唐僧?」

双见笑道:「救唐僧和尚,总是齐天大圣出主意,猪八戒只是个跟屁虫。」韦小宝笑道:「猪八戒真有你这样好看,唐僧也不出家做和尚了。」双儿问道:「那为什麽?」韦小宝道:「唐僧自然娶了猪八戒做老婆啦。」双儿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道:「猪八戒是猪猡精,谁讨他做老婆啊?」韦小宝听她说到娶猪做老婆,忽然想起那口「人参茯苓猪」沐剑屏来,不知她和方怡身在何处,是否平安。

双儿见他呆呆出神,不敢打断他思路,过了一会,韦小宝道:「是,得想个法子,不让那些坏人捉了老皇帝去。双儿,譬如有一样宝贝,很多贼骨头都想去偷,咱们使甚麽法儿,好教这些贼骨头偷不到?」双儿道:「见到贼骨头来偷东西,便都捉了起来。」韦小宝摇头道:「这法儿不好。我们自己去做贼头骨。」双儿道:「我们做贼骨头?」韦小宝道:「对了,我们先下手为强,将宝贝愉到了手,别的贼骨头不是偷不到了麽?」双儿拍手笑道:「我懂啦,你叫我去把老皇帝和尚捉了来。」韦小宝道:「正是。事不宜迟,立刻就走。」

两人来到清凉寺外,韦小宝道:「天还没黑,偷东西偷和尚,都得等天黑了才干。」两人躲在树林之中,好容易等到满山皆暗,万籁无声。韦小宝低声道:「寺裏只有方丈一人会武功,好在他受伤不轻,定是卧床不起。你去将那个胖大和尚行癫点倒了,我们便可将老皇帝和尚偷出来。只是那行癫力气极大,那根黄金杵打人可厉害得很,须当小心。」双儿点头称是。

倾听四下无人,两人便轻轻跃进围墙,迳到顺治坐禅的僧房之外。只见板门已然开上,但那门板日间给人踢坏了,一时末及修理,只这麽搁着挡风。双儿贴着墙壁走近,将门板向左一拉,只见黄光一闪,呼的一声响,那根黄金杵从空隙中击了出来。双儿待金杵上提,一跃入内,伸指在行癫胸口要穴上点了两点,低声道:「对不住!」提起双手,抱住了他手中的金杵。行癫穴道被制,身子慢慢软倒。这根金杵重达一百二十斤,双儿若不抱住,金杵落将下来,非压碎他的脚趾下可,韦小宝跟着闪进,拉上了门板。

这僧房甚小,黑暗中隐约见到有人坐在蒲团之上,韦小宝料知便是法名行痴的顺治皇帝,当即跪倒磕头,说道:「奴才韦小宝,便是日裏救驾的,请老皇爷不必惊慌。」行痴默不作声。韦小宝又道:「老皇爷在此清修,本来很好,不过外面有许多坏人,想捉了老皇爷去,要对您不利。奴才为了保护老皇爷,想请你另去一个安稳所在,免得给坏人捉到。」行痴仍是不答。韦小宝道:「那么就请老皇爷和奴才一同出去。」隔了半晌,见他坐在蒲团之上,竟是一动不动。这时他在黑暗中已久,见行痴坐禅的姿势,竞和先前听见的玉林一模一样,也不知他是真的入定,还是对自己说话不加理睬。

韦小宝又等了一会,道:「老皇爷的身份已经泄漏,清凉寺中无人能够保护,敌人去了一批,又来一批。老皇爷终究会给他们捉去,还是换一个清净的地方修行吧。」行痴仍是不答,行癫忽道:「你们两个小孩子是好人,日裏幸亏你们救我。我师兄坐的是枯禅,不跟人说话的,你要他到那裏去?」他嗓音本来极响,拼命压低,变成十分沙哑。

韦小宝道:「随便到那裏都好。你师兄爱去那裏,咱们便护送他去。只要那些坏家伙找他不到,你们两位就可安安静静的修行念佛。」行癫道:「我们是不念佛的。」韦小宝道:「好吧,不念佛就不念佛。双儿,你快将这位大师的穴道解了。」双儿伸手过去,在行癫背上和胁下拿几下,解了穴道。

行癫向行痴恭恭敬敬的道:「师兄,这两个小孩请我们出去暂且躲避。」行痴道:「师父可没叫我们离开清凉寺。」他说话声音甚是清朗,韦小宝直到此刻,才听到他的话声。行癫道:「敌人若再大举来攻,这两个小孩抵挡不住。」行痴道:「境自心生。要说凶险,天下处处凶险,心中平安,世间事事平安。」行癫呆了半晌,道:「师兄指点得是。」回头向韦小宝道:「师兄不肯出去,你们都听见了。」韦小宝皱眉道:「倘若敌人来捉你师兄,一刀刀将他身上的肉割下来,那便如何是好?」行癫道:「世人莫不有死,多活几年,少活几年,也没甚历分别。」韦小宝道:「甚麽都没分别,那么死人活人没分别,男人女人没分别,和尚和乌龟猪猡也没分别?」行癫道:「众生平等,原是如此。」

韦小宝心想:「怪不得一个叫行痴,一个叫行癫,果然是痴的癫的。要逼他们走,那是不成功的了。若将老皇爷点倒,硬架了出去,实在太过不敬,也难免给人瞧见。」一时束手无束,心下恼怒,说道:「甚麽都没分别,那么孝康皇后和端敬皇后也没分别,又为甚麽要出家?」

行痴突然坫起,颤声道:「你…你说甚麽?」韦小宝一言出口,心下便已後悔,当即跪倒,道:「奴才胡说八道,老皇爷不可动怒。」行痴道:「从前之事,我早忘了,你何以又用这等称呼?快请起来,我有话请问。」韦小宝:「是。」站起身来,心想:「你给我激得开了口说话,总算有了点眉目。」行痴问道:「两位皇后之事,你从何处听来?」韦小宝道:「听海大富跟皇太后说的。」行痴道:「你认得海大富?他怎麽了?」韦小宝道:「他给皇太后杀了。」行痴惊呼一声,道:「他死了?」韦小宝道:「皇太后用『化骨绵掌』功夫杀死了他。」行痴颤声道:「皇太后会…会武功?你怎知道?」韦小宝道:「海大富和皇太后在慈宁宫花园裏动手打斗,我亲眼瞧见。」行痴道:「你是什么人?」韦小宝道:「我是御前侍卫副总管韦小宝。」说了之後又加上一句:「当今小皇帝亲封的,有御扎在此。」说着将康熙的御扎取了出来呈上。

行痴呆了片刻,并不伸手去接。行癫道:「这裏从无灯火。」行痴叹了口气,道:「小皇帝身子好不好?……他做皇帝快不快活?」韦小宝道:「小皇帝得知老皇爷健在,恨不得插翅飞上五台山来。他在宫裏大哭大叫,又是悲伤,又是喜欢,说什麽要上山来。後来……後来恐怕误了朝廷大事,才派奴才先来向老皇爷请安。奴才回奏之後,小皇帝便亲自来了。」行痴颤声道:「他……他不用来了。他是好皇帝,先想到朝廷大事,可不像我……」说到这裏,声音已然哽咽。黑暗之中,但听到他眼泪一滴滴落上衣襟的声响。双儿听他忍不住流露了父子亲情,胸口一酸,泪珠儿也是扑簌簌的滚了下来。

韦小宝心想良机莫失,老皇爷此刻心情激动,易下说辞,便道:「海大富查得清清楚楚,皇太后先害死荣亲王,又害死端敬皇后,再害死端敬皇后的妹子贞妃。皇太后知道秘密已经泄漏,所以亲手打死了海大富,又派了大批人手,上五台山来谋害老皇爷。」行痴叹道:「你也说得太过份了。端敬皇后明明是生病死的,怎说是孝康所害?」韦小宝道:「一个人生甚么病都好,总不会全身骨骼都断。」行痴想起董鄂妃死前数日,连小指头儿也不能动弹,将她抱在怀裏,软绵绵的似乎全身没有骨骼,只道她病重体弱,没有力气,此刻经韦小宝一提,思及往事,不由得额头汗水涔涔而下,道:「果然……果然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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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〇回 有恃无恐

那晚海大富与太后对答的言语,韦小宝当下一一转述出来,他伶牙俐龄,说得虽快,却是清清楚楚。行痴原是个至性至情之人,只因对董鄂妃一往情深,这才在她逝世之後,连皇帝也不愿做,甘弃万乘之位,幽闭斗室之中。虽然参禅数年,但董鄂妃的影子在他心中何等深刻,一听韦小宝提起,甚么禅理佛法,霎时之间都抛於脑後。海大富和皇太后的对答一句句在心中流过,悲愤交集,胸口一股气塞住了,便欲炸将开来。韦小宝说罢,又道:「皇太后一不做,二不休,害了你老皇爷之後,又要去害死小皇帝,她还要去挖了端敬皇后的坟,又要下诏天下,烧毁『端敬皇后语录』,说『语录』中的话都是放屁,那一个家裹藏一本,都是要抄家杀头!」

这几句话却是他捏造出来的,可正好触到行痴的创伤。他勃然大怒,伸手在大腿上用力一拍,喝道:「这贱人,我……我早就该将她废了,一时因循,致成大祸!」原来顺洽当年一心要废了皇后,立董鄂妃为后,只因皇太后力阻,才搁下来。董鄂妃若不是死,这皇后之位早晚是她的了。

韦小宝道:「老皇爷,你看破世情,死不死都没分别,小皇帝可死不得,端敬皇后的坟挖不得,端敬皇后语录毁不得。」行痴道:「不错,你说得很是。」韦小宝道:「所以咱们须得出去躲避,免得遭了皇太后的毒手。皇太后的手段是第一步杀你,第二步害小皇帝,第三步挖坟烧语录。只要她第一步做不成功,第二步、第三步棋手便不敢下手。」行痴原是个性子躁、火性大的人,说到头脑清楚,康熙虽然小小年纪,比他父亲已胜十倍。所以沐王府中人想嫁祸吴三桂,诡计立被康熙识破,韦小宝半真半假的捏造了许多言语,行痴尽数信以为真。不过皇太后所要行的这三步棋子,虽是韦小宝捏造出来,却也不是全然诬陷,皇太后若知自身处境危殆,未始不会干这等大逆之事,至於挖坟烧语录,原是这种阴毒女人行事的应有之义。

行痴大声道:「幸蒙你点破,否则当真坏了大事。师弟,咱们出去。」行癫道:「是。」右手提起金杵,左手推开板门。

板门一开,只见当门站着一名僧人。行癫看不见面貌,喝道:「谁?」举起金杵。那僧人道:「你们要到那裏去?」行癫吃了一惊,抛下金什,双手合什,叫道:「师父!」行痴也叫了声「师父。」原来这僧人正是玉林。他缓缓道:「你们的说话,我都听到了。」韦小宝心中暗叫:「他妈的,事情要糟!」

玉林缓缓说道:「世间冤孽,须当化解,一味躲避,终是不了。既有此因,便有此果,孽既随身,终身是孽。」行痴拜伏於地道:「师父教训得是,弟子明白了。」玉林道:「只怕未必便这麽容易明白。你从前的妻子要找你,便让她来找。我佛慈悲,普渡众生,她怨你、恨你、要杀你而甘心,你反躬自省,总有令她怨,令她恨,使得她决心意杀你的因。你避开她,孽因仍在,若是派人杀了她,冤孽更加深重了。」行痴汗流浃背,道:「是」。

韦小宝肚裏大骂:「操你奶奶的老贼秃,我要骂你,打你,杀你,你给不给我打骂?给不给我割下你他妈的秃头?」只听玉林续道:「至於西藏喇嘛要捉你去,那是他们在作孽,意欲虐害万民,占此花花世界。咱们却不能任由他们胡行。眼前这裏是不能住了,你们且随我到後面的小庙去。」他转身出外,行痴、行癫跟了出去。韦小宝心想:「这件事没办妥,回京对小皇帝没交代,枉自穿了他的黄马褂。我也跟去瞧瞧。」

他和双儿两人跟着到了玉林坐禅的小庙之中。玉林对他们二人犹如没瞧见一般,毫不理会,迳在自己的蒲团上盘膝坐了。行痴在他身边的蒲团上坐下,行癫东张西望了一会,也在行痴的下首坐倒,玉林和行痴合什闭目,一动也不动,行癫却睁大了圆圆的环眼,向空瞪视,终於也闭上了眼睛,两手按在膝上,过了一会,伸手去摸蒲团的金杵,唯恐失却。韦小宝向双儿扮个鬼脸,装模作样的也在蒲团上坐下,双儿挨着他身子而坐。

韦小宝虽非孙悟空,但性子之活泼好动,也真如猴儿一样,要他在蒲团上安安静静的坐上一时三刻,可真要了他命。但是眼见老皇爷便在身旁,就此出庙而去,那说什么也不肯。他东一扭,西一歪,拉过双儿的手来,在她手心中搔痒。双儿强忍笑容,左手向玉林和行痴指指。

这么挨了半个时辰,他忽然心想:「老皇爷学做和尚,总不成连大便小便也忍得住。待他去大小便之时,我便去花言巧语,骗他逃走。」想到了这计策,身子便定了一些。一片寂静之中,忽听得远远大片脚步声响起,初时还听不真切,後来脚步声越响越近,一大群人奔向清凉寺来。行癫脸上肌肉动了几动,伸手抓起金杵,睁开眼来。见玉林和行痴坐着不动,迟疑了片刻,放下金杵,又闭上了眼睛。只听得这群人冲进了清凉寺中,叫嚷喧哗,良久不绝。韦小宝心道:「他们在寺裏找不到老皇爷,不会找上这裏来麽?且看你这老贼秃如何抵挡?」果然又隔了约摸半个时辰,大群人拥向後山,来到庙外,有人叫道:「进这小庙去搜搜!」行癫霍地站起,抓起了金杵,挡在禅房门口,韦小宝走到窗边,向外一张,月光之下,伹见黑压压的都是人头。回头看玉林和行痴时,两人仍是坐着一动不动。双儿悄声道:「怎麽办?」韦小宝低声道:「待会这些人冲进来,咱们救了老皇爷,从後门出去。」顿了一顿,又道:「若是途中失散,我们到灵境寺会齐。」双儿点了点头,道:「就怕我抱不起老……老皇爷。」韦小宝道:「只好拖着他逃走。」

蓦地裏外面众人纷纷呼喝:「什麽人在这裏乱闯?」「抓起来!」「别让他们进去!」「妈巴羔子的,拿下来!」

人影一晃,门中道来了两人,在行癫身边一掠而过。向玉林合什躬身,便盘膝坐在地下,竟是两名身穿灰衣的和尚。禅房房门本窄,行癫身躯粗大,当门而立,身侧已无空隙,但这名和尚轻轻巧巧的窜了进来,似乎连行癫的衣衫也未碰到,实不知他们是怎生进房来的。这时外面呼声又起:「又有人来了!」「拦住他!」「抓了起了!」却听得砰蓬、砰蓬之声大作,有人身子飞了出去,摔在地下,禅房中却又进来两名和尚,一言不发,坐在先前进来的两僧下首。

如此一对对僧人不断陆续进来。韦小宝大感有趣,心想不知还有多少和尚到来,再来几对,禅房便无隙地可坐了。但来到第九对後便再无人来。

第九对中一人竟是清凉寺的方丈澄光,韦小宝又是奇怪,又是欣慰:「这十七个和尚的武功,如果都和澄光差不多,敌人再多,那也不怕。」外面敌人喧哗叫嚷,却是谁也不敢冲门。过了一会,一个苍老的声音朗声说道:「少林寺硬要替清凉寺出头,将事情揽到自己头上吗?」禅房内众人不答。隔了一会,听那老者道:「好,今日日卖了少林寺十八罗汉的面子,咱们走!」外面呼啸之声此起彼伏,众人都退了下去。

韦小宝一一打量那十八名僧人,年老的已七八十岁,年少的不过二十左右,或高或矮,或俊或丑,僧袍内有的突出一物,似是带着兵刃,心想:「他们是少林寺十八罗汉,那么澄光方丈也是十八罗汉之一了。玉林老贼秃有恃无恐,原来早约下了厉害的帮手保驾。这些和尚在这裏坐禅入定,不知搞到几时,老子可不能跟他们耗下去。」站起身来,走到行痴身前跪倒,说道:「大和尚,有少林寺十八罗汉保驾,你大和尚是笃定泰山了。我这就要回去了,你老人家有什么吩咐没有?」

行痴睁开眼来,微微一笑,道:「辛苦你啦。回去跟你主子说,不用上五台来扰我清修。就算来了,我也一定不见。你眼他说,要天下太平,『永不加赋』四字,务须牢牢紧记。他能做到这四字,便是对我好,我便心中欢喜。」韦小宝应道:「是!」

行痴探手入怀,取了一个小小包裹出来,道:「这一部经书,去交给你主子。跟他说:天下事当顺其自然,不可强求,能给中原苍生造福,那是最好,倘若天下百姓都要咱们走,那么我们促那裏来,就回那裏去。」说着在小包上轻轻拍了一拍。

韦小宝记起陶红英的话来,心道:「莫非这又是一部『四十二章经』?陶姑姑说,满州入关打天下,时时想到自己人少,汉人多出百倍,未必能久占汉人江山,若是被赶出关外,八部经书中,藏有宝库的地图,找到财物,便可在关外安身过活。」见行痴递来,便伸出双手接过。

行痴隔了半晌,道:「你去吧!」韦小宝道:「是。」爬下磕头。行痴道:「不敢当,施主请起。」韦小宝站起身来,走向房门,突然间童心忽起,转头向玉林道:「老和尚,你坐了这麽久,不小便麽?」玉林恍若不闻。

韦小宝嘻的一笑,一步跨出门槛,行痴道:「跟你主子说,他母亲再有不是,总是母亲,不可失礼,也不可有怨恨之心。」韦小宝答应了,心说:「这句话我才不给你传到呢。」

韦小宝回到灵境寺,关上一层门,打开包裹,果然是一部「四十二章经」,只不过书函是用黄布所制。他琢磨行痴的言语,和陶红英听说若合符节。行痴说:「倘若天下百姓都要我们走,那么我们从那裏来,就回那裏去。」满洲人从关外到中原,要同去的话,自是回关外了,他在这小包上拍了一拍,当是说满州人回关外,可以靠了这小包而过日子,又想:「老皇爷命我将这小包交给小玄子,我交是不交?我手中有六部经书,再加上这一部共有七部。八部中只差一部了。倘若交给了小玄子,只怕六部经书,也是无用。反正他说就是小玄子上五台山来,他也是不见,死无对证,这是送上门来的好东西,若不吞没,对小起韦家祖宗。」

但想小皇帝对自己十分信任,吞没他的东西,未免愧对朋友,心下总有些不安,可是随即安慰自己:「今天我若不命双儿搭救,老皇爷已给西藏喇嘛捉了去,这部经书也早给喇嘛夺去。我不过是从喇嘛手中抢回来,又有什么对不住他的?老皇爷谢我救命之恩,送我一部经书,那也是理所当然。性命要紧,还是经书要紧?性命自然比经书贵重百倍了。他送给我这部经书,只不过是一百份中还了一份债,还有九十九份没还。日后再设法索债便了。」想到此处,登时心安理得。

次晨带同双儿,于八等一干人下山。韦小宝这番来五台山,见到了老皇爷,不负康熙所托,既得了一部经书,途中还得了双儿这样一个又美貌又是武功高强的小丫头,心中甚是高兴。

走出十余里,山道上迎面有一个头陀走来,这头陀身材奇高,与那莽和尚行癫难分上下,只是瘦得出奇。澄光方丈已经极瘦,这头陀少说也比他还瘦了一半,脸上皮包骨头,双目深陷,当真便如僵尸一般,这头陀只怕要四个拼成一个,才跟行癫差不多。身上穿一件布袍,宽宽荡荡,便如是挂在衣架上一般。

韦小宝见了他这等模样,心下有些害怕,不敢多看,转过了头,闪身道旁,让他过去。那头陀走到他身前,却停了步,问道:「你是从清凉寺来的么?」

韦小宝道:「不是。我们从灵境寺来。」那头陀左手一伸,已搭住他左肩,将他身子拗转,跟他正面相对,问道:「你是皇宫里的太监小桂子?」

这只大手在肩上一按,韦小宝登时全身皆软,丝毫劲弹不得,忙道:「胡说八道,你瞧我像太监么?我是杨州韦公子。』双儿见他被头陀制住,喝道:「快放手!怎地对我家公子无礼。」那头陀右手一伸,已按到双儿肩头,道:「听你声音,也是个小太监。」双儿右肩一沉,这一按便按了个空,一指伸出,疾点他「天豁穴」,噗的一声,点个正着。可是手指触到之处,有如铁板,只觉指尖奇痛,连手指也险险折断,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跟着肩头一痛,已被那头陀蒲扇般的大手抓住。

那头陀嘿嘿嘿的笑了三声,道:「你这小太监武功很好,厉害,真正厉害。」双儿飞起左腿,砰的一声,踢在他的胯上,这一下便如踢中了一块大岩石,大叫一声:「哎哟!」眼泪直流。那头陀道:「小太监武功了得,当真厉害。」双儿叫道:「我不是小太监!你才是小太监,哎哟 !」

那头陀笑道:「你瞧我像不像小太监?」双儿叫道:「快放手!你再不放,我可要骂人啦。」那头陀道:「你点我穴道,踢我大腿,我都不怕,还怕你駡人?你武功这样高强,定是皇宫裏派出来的,我得搜搜。」双儿道:「你武功此我更高,那么你便是皇宫裏派出来的了。」那头陀道:「你这小太监缠夹不清。」左手提了韦小宝,右手提了双儿,向山上飞步便奔。那两个少年大叫大嚷,那头陀毫不理会,提着二人直如无物,脚下迅速之极。于八等人只瞧得目瞪口呆,那敢作声?

那头陀沿山道走了数丈,突然向山坡上无路之处奔去,当真是上山如履平地。韦小宝只觉耳畔呼呼风响,心道:「这头陀如此厉害,莫非是山神鬼怪?」奔了一会,那头陀将二人往地下一放,向上一指,道:「若是不说实话,我提你们到这山峯上,掷将下来。」所指之处,是个极高的山峯,峯尖已没入云雾之中。韦小宝道:「好,我说实话。大师父,她……她是我的……我的………」那头陀道:「是你的什么人?」韦小宝道:「是我的………老婆!」

「老婆」二字一出口,那头陀和双儿都是大吃一惊。双儿满脸通红,那头陀奇道:「什么?什么老婆?」韦小宝道:「不瞒大师父说,我是北京城裏的富家公子,看中了隔壁隣居的这位小姐,於是……我们私订终身後花园,她爹爹不答应,我就带了她逃出来。你瞧,她是个姑娘,怎麽会是小太监,真是冤哉枉也了。你若是不信,除下她帽子瞧瞧。」

那头陀摘下双儿的帽子,露出一头秀发,其时天下除了僧道头陀,都须剃去半边头发。双儿长发披将下来,直垂至肩,自是个女子无疑。韦小宝道:「大师父,求求你,若是将我们送交官府,那我可没命了,我给你一千两银子,你放了我们吧!」

那头陀道:「如此说来,你果然不是太监了,太监那的拐带人家闺女私逃的?哼哼,你小小年纪,胆子倒是不小。」

一面说,一面放开了他,又问:「你们上五台山来干什么?」韦小宝道:「我们中眼灵境寺去拜菩萨,求菩萨保佑,让我落难公子中个状元,将来她………我这个老婆,就好做一品夫人了。」甚么「私订终身後花园,落难公手中状元」,都是他在扬州时听说书先生说的。

那头陀想了片刻,道:「那麽是我认错人了,你们去吧!」韦小宝大喜,道:「多谢大师。」携了双儿的手,向山下走去。只走得几步,那头陀道:「不对,回来!小姑娘,你武功很是了得,点我一指,踢我一脚,我这时还在疼痛。」说着摸了摸腰间「天豁穴」,问道:「你这武功是谁教的?是甚麽家数?」

双儿可不会说谎,胀红了脸,摇了摇头。韦小宝道:「她这是家传的武功,是她妈妈教的。」那头陀道:「小姑娘姓什么?」韦小宝道:「这个,嘻嘻,说起来有些不大方便。」那头陀道:「什么方便不方便,快说。」

双儿道:「我们姓庄。」那头陀摇头道:「姓庄?不对,你骗人,天下姓庄的人中,没有这样武功高手,能教了这样的女儿出来。」韦小宝笑道:「天下武功好的人极多,你又怎能都知道 ?」那头陀怒道:「我在问小姑娘,你别打岔。」说着轻轻在他肩头一推。

这一推使力极轻,生怕韦小宝经受不起,手掌刚碰到韦小宝肩头,只觉他顺势一带一卸,虽无劲力,所用招式却是一招「风行草偃」,移肩转身,左掌护面,右掌伏击,守御得极是严谨。那头陀大吃一惊,右手探出,抓住了他胸口。韦小宝右掌自然而然的戳出,一招「灵蛇出洞」,也是使得分毫不错,噗的一声,戳在那头陀颈下,手指如戳铁板,「啊哟」一声,大叫起来。双儿见他出手,双掌飞舞,向头陀攻去。那头陀掌心发劲,已将韦小宝胸口穴道封住,对双儿倒是不敢轻视,回身相斗。双儿窜高伏低身法轻盈,只是那头陀一身「金钟罩、铁布衫」功夫,全身似乎刀枪不入,不用理会双儿的拳击,七八招後,两手已圈住她项颈,左肘弯过一撞,封了穴道,转身问韦小宝道:「你是说富家公子,怎地会使辽东神龙岛的擒拿功夫?」韦小宝道:「我是富家公子,为什么不能使辽东神龙岛的功夫?难道一定要穷家小子,才能使麽?」口中敷衍,拖延时刻,心念电转:「辽东神龙岛功夫,那是什麽功夫?是了,海大富这老乌龟说道,老婊子假冒武当派,其实是辽东蛇岛的功夫,那神龙岛,便是蛇岛了。不错,老婊子与神龙教的人勾勾搭搭,他们嫌蛇字不好听,自称为『神龙』。小玄子的功夫是老婊子教的,我时时和小玄子拆招比武,不知不觉间学上了这几下擒拿手法。」那头陀怒道:「胡说八道。你师父是谁?」

韦小宝心想:「若说这功夫是老婊子所教,等於招认自己是宫裏的小太监。」他念头转得极快,道:「是我叔叔的一个相好,一个胖姑娘柳燕姑姑教的。」头陀奇道:「柳燕姑娘是你叔淑相好?你叔叔是甚麽人?」韦小宝道:「我叔叔韦大宝,是北京城裏有名的风流公子,白花花的银子一使便是一千两,相貌像戏台上的小生一样。那位胖姑娘一见就迷上他了。胖姑娘常常三更半夜到我家裏来,花园围墙跳进跳出。我缠住她要教武功,她就教了我几手。」那头陀将信将疑,问道:「你叔叔会不会武功?」韦小宝哈哈大笑,道:「他会屁武功?常常给柳燕姑姑抓住了头颈,提来提去,半点动弹不得。我叔叔急了,骂道:『儿子提老子。』柳燕姑姑笑道:『就是儿子提老子!孙子提爷爷也不打紧。』」

他绕着弯子骂人,那头陀可丝毫不觉,追问柳燕的形状相貌,韦小宝竟是说得分毫不错,道:「这个胖姑姑最爱穿红绣鞋。大师父,我猜你爱上了她,是不是?几时你见到她,就跟她一起睡觉,睡了永远不起来好了。」那头陀那知柳燕已死,这话似是风言风语,其实是毒语相咒,怒道:「小孩子家胡说八道!」但对他的话却是信了,伸手在他小腹上轻轻一拍,解他穴道。不料这一记正拍在他怀中那部「四十三章经」上,拍的一声,穴道并未解开。

那头陀道:「什么东西?」韦小宝道:「是我从家裏偷出来的一大叠银票。」那头陀道:「吹牛!银票那有这麽多的?」探手到他怀裏一摸,拿了那小包出来,解开一看,赫然是一部经书。他一怔之下,登时满脸堆欢,道:「四十二章经,四十二章经!」急忙包好了,放入自己怀中,抓住韦小宝胸口,将他高高举起,厉声喝道:「那里来的?」

这一句话可不易答了,韦小宝笑道:「嘻嘻,你问这个麽?说来话长,一时之间,那说得完。」他是在拖延时刻,要想个天衣无缝的法子来骗那头陀。要说这经书从何处得来,胡乱捏造个原由,那自是容易之极,但经书入他手中,如何骗得回来,可就难了。那头陀大声道:「是谁给你的?」

便在这时,韦小宝只见山坡上有七八名灰衣僧人向上走来,看模样便是清凉寺後庙所见少林十八罗汉中的人物,转头一看,又见到了几名,连同西首山坡上来的几名,共是十七八名,心下大喜,暗道:「贼头陀,你武功再强,也敌不过少林十八罗汉。」那头陀又喝:「快说,快说!」突然之间,他也见到了山坡上自东、北、西三面缓缓上来的十余名和尚,却也不放在心上,问韦小宝道:「那些和尚来干什么?」韦小宝道:「他们听说大师父武功高强,十分佩服,是来拜你为师。」那头陀摇头道:「我从来不收徒弟。」大声道:「喂,你们都给我滚蛋,莫来罗苏!」这一声呼喝,群山四应,威势惊人。

那十八名僧人恍若不闻,一齐上了山坡。一名长眉毛的老僧合什说道:「大师是辽东的胖头陀矮尊者麽?」韦小宝身在半空。听了这句话,忍不住哈哈大笑,这头陀身材之高瘦,世间罕有,这个老和尚又不是瞎子,怎么问他是不是胖头陀、矮尊者,那多半是讥刺於他了。不料那头陀大声道:「我正是胖头陀矮尊者,你们知道我名字来历,也不是寻常之辈,大师是谁?」那老僧道:「老衲是少林寺澄心,忝长达摩院,这裏十七位师弟,都是少林寺达摩院的同侣。」

矮尊者「啊」的一声,再也不敢托大,缓缓将韦小宝放了下来,说道:「原来少林寺达摩院的十八罗汉一齐到了。我一个人可打你们不过。」澄心合什道:「大家无冤无仇,都是佛门一脉,怎地说到个「打」字?辽东高矮二尊者神功无敌,我们素来仰慕,今日有缘拜见,实是大幸。」说到这裏,其余十七名僧人一齐合什行礼。矮尊者躬身还礼,还没挺直身子,便问:「你们到五台山来,有什么事?」

澄心指着韦小宝道:「这位小施主,跟我们少林寺颇有些渊源,求大师高抬贵手,放了他下山。」矮尊者略一迟疑,眼见对方人多势众,又知少林十八罗汉个个武功惊人,单打独斗是一点不怕。他十八人齐上就对付不了,便道:「好,看在大师面上,就放了他。」说着仰身在韦小宝小腹上轻轻一拍,解开了他穴道。

韦小宝一站起,便伸出右掌,道:「那部经书,是这十八罗汉的朋友交给我的,命我送去………送去少林寺,交给主持方丈,你还给我吧?」矮尊者怒道:「甚麽?这经书跟少林寺有甚麽相干?」韦小宝大声道:「你夺了我的经书,那是老和尚叫我去交给人的,非同小可,快快还来 !」

矮尊者道:「胡说八道!」一转身,便向北边山坡下纵去。三名少林僧飞身而起,伸手往他臂上抓去。矮尊者不敢和众人恋战,一侧身,避开了三僧的抓拿,别瞧他身形奇高,行动却是灵巧无比。少林三僧这一抓都是少林武功的绝顶,竟然没碰到他衣衫。但矮尊者这么一避,毕竟慢了瞬息,又有四名少林僧拦在他身後,八掌交错,挡住了他去路。

矮尊者鼓气一声大喝,双掌一招「五丁开山」推出,乘着这股威猛之极的势道,向山坡疾冲而下。四名少林僧一齐出掌,分击左右。矮尊者双掌掌力和四僧相接,只觉左方击来掌力甚是刚硬,右方二僧的掌力之中却是含有绵绵柔劲,不由得心中一惊:「素闻少林派外家硬功夫天下无双,可是右首这两个和尚的掌力刚中有柔,内外功夫俱是十分了得,当真不可轻敌。」双掌一分,将对方掌力卸去,便在此时,背後又有三只手掌抓将过来。

矮尊者一瞥之间,见到左侧又有二僧挥拳击到,当即双足一点,向上跃起,目光电射,但见背後三僧伸出的手掌各各不同,分具「龙爪」「虎爪」「鹰爪」三形,心下登现怯意,大袖急转,卷起一股旋风,左足落地,右手已将韦小宝抓起,叫道:「要他死,还是要他活?」

十八少林僧或进或退,结成两个圆圈,分两层团团将他围住。澄心说道:「这位小施主那部经书,干系重大,请大师施还,结个善缘。我们感激不尽。」矮尊者右手将韦小宝高高提起,左掌按在他天灵盖上,不答澄心之言,大踏步向北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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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回 千里帆樯来域外 九霄风雨过城头第四十八回 都护玉门关不设 将军铜柱界重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