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九回 夜闯禅院
澄光想了一会,点头道:「那也说得是,任凭施主吩咐。」他拍了拍手掌,门外进来一名和尚。澄光道:「你去将那位皇甫先生请来,我们有话请教。」韦小宝道:「这皇甫阁甚是狡猾,只怕问不出什麽,咱们还是先问那个大喇嘛的为妙。」澄光道:「对,对,我怎么想不到?」
两名和尚挟持着巴颜走进殿来,恼他杀害寺中僧人,将他重重往地下一摔。澄光道:「唉,怎地对大喇嘛没点礼貌?」两名僧人应道:「是 !」退了出去。
韦小宝左手提起一只椅子,右手用匕首将椅子脚不住批削。那匕首锋利无比,椅子脚一片片的削了下来,都不过一二分厚薄,便似削水果一般。澄光睁大了眼,不明他的用意。韦小宝放下椅子,走到巴颜身前,左手摸了摸他脑袋,右手将匕首比了比。手势便和适才批削椅脚时一模一样。巴颜大叫:「不行!」澄光也叫:「使不得。」韦小宝怒道:「甚麽行不行的?我知道西藏密宗的大喇嘛都练有一门铁头功,刀枪不入。我在北京之时,曾亲自用这把刀子削一个大喇嘛的脑袋,削了半天,也削他不动。大喇嘛,你是货真价实,还是冒牌货?若不试你一试,我怎知道 ?」
双儿抿嘴微笑,甚觉有趣。巴颜忙道:「这铁头功我没练过,你一削我就死。」韦小宝道:「不一定死的,削去两三寸,也不见得就死。大喇嘛,我只削去你一层头盖,看到你的脑浆为止。我听人说,一个人若是说真话,脑浆不动,如果说谎骗人,脑浆就像煮开了的水一般滚个不休。我有话问你,要是不削开你的脑袋,怎知你说的是真话假话?」巴颜道:「别削,别削,我说真话就是。」韦小宝摸了摸他头皮,道:「是真是假,我怎麽知道?」巴颜道:「我如果说谎。你再削我头皮不迟。」
韦小宝沉吟片刻,道:「好,那么我问你,是谁叫你到清凉寺来的?」巴颜道:「是菩萨顶真容院的大喇嘛胜罗陀派我来的。」澄光道:「阿弥陀佛,五台山青庙黄庙素无仇怨,菩萨顶的大喇嘛怎麽会叫你来捣乱?」巴颜道:「我也不是来捣乱。胜罗陀师兄命我来找一个四十来岁的和尚,说他盗了我们拉萨活佛的宝经,到清凉寺中躲了起来,所以非揪他出来不可。」澄光道:「阿弥陀佛,那有此事?」
韦小宝提起匕首,喝道:「你说谎,我剖开你的头皮瞧瞧。」巴颜叫道:「没有,没有说谎。你不信去问胜罗陀师兄好了。他说,我们要装走失了一个小喇嘛,其实是在找那中年和尚,又说那位皇甫先生认得这和尚,请他陪着来找人。胜罗陀师兄说,这和尚偷的是我们密宗的秘密藏经,非同小可。如果我拿到了这和尚,那是大功一件,回到拉萨,活佛一定重重有赏。」
韦小宝见他脸色诚恳,并非作伪,料想他也是受人之愚,人家不让他得知顺治的真相,当下也从怀中取出一封西藏文信来,便是道上双儿擒住喇嘛,逼着取来的,展了开来,说道:「你念给我听,这信中写着些什么。」巴颜道:「是,是!」叽哩咕噜的读了起来。韦小宝点头道:「不错,你读得很好。这位方丈大师不懂藏文,你用汉语将信里的话说出来。」巴颜道:「那信裏说,这位大………大人物,的确是在五台山清凉寺中,最近得到消息,神……神龙教要将他请去,咱们可得先……先下手为强。」
韦小宝听他连「神龙教」三字也说了出来,料想不假,问道:「信裏还说些甚么?」巴颜道:「信裏说道,到清凉寺请了这位大人物来,倒是不难,就怕神龙教得知讯息,又来抢夺,所以…所以胜罗陀师兄请北京的达和尔师兄急速多派高手,前来相助。」韦小宝道:「还有呢?」巴颜道:「没有了,下面没有字了。」韦小宝问道:「那皇甫阁是什么人?」巴颜道:「他是胜罗陀师兄请来的帮手,昨晚才到的。」韦小宝点点头,向澄光道:「方丈,我要审那个佛光寺的方丈了,你若是不好意思不妨在窗外听听。」澄光道:「最好,最奸。」命人将巴颜带出,将心溪带来,自己回到禅房之中,也不在窗外听审。
那心溪一进房就满脸堆笑,说道:「两位小施主年纪轻轻,武功如此了得,老衲固然是见所末见,而且是闻所未闻,少年英雄,真是了不起,了不起。」韦小宝骂道:「操你奶奶的,谁要你拍马屁。」提起脚来,在他屁股上就是一脚。心溪虽痛,脸上笑容不减,说道:「是,是,凡是真正的英雄奸汉,那是决计不爱听拍马屁的,不过老和尚说的是真心活,也算不得是马屁。」韦小宝道:「我问你,你到清凉寺来发疯,是谁派你来的?」心溪道:「施主问起,老僧不敢隐瞒。菩萨顶真容院的大喇嘛胜罗陀叫人送了二百両银子给我,请我陪他师弟巴颜,到清凉寺来找一…找一个人。老僧无功不受禄,只得陪他走一遭。」韦小宝又是一脚踢去,骂道:「胡说八道,你还想骗我?快说老实话。」心溪道:「是,是,不瞒施主说,大喇嘛送了我三百两银子。」韦小宝道:「明明是一千两。」心溪道:「实实在在是五百两,再多一两,老和尚不是人。」
韦小宝道:「那个皇甫阁又是什麽东西?」心溪道:「这下流胚子不是好东西,是巴颜这鬼喇嘛带来的。施主放了我之後,老僧立刻送他到五台县去,请知县大人好好洽罪。清凉寺是佛门清净之地,怎容他来胡作非为?小施主,那几条人命,连同死了的几个喇嘛,咱们都推在他头上。」韦小宝脸一沉,道:「明明都是你杀的,怎能推在旁人头上?」心溪道:「好小爷,你饶了我吧。」
韦小宝叫人将他带出,带了皇甫阁来询问。这人竟是十分硬朗,一句话也不回答。双儿点他「天豁穴」穴道,他麻痒难当,大声呻吟叫唤,但对韦小宝的问话却始终不答,只说:「你有种就将爷爷一刀杀了,折磨人的不是好汉。」韦小宝倒敬他是条汉子,道:「好,我们不折磨你。」命双儿解了他「天豁穴」的穴道。他命人将皇甫阁带出後,又去请了澄光方丈来,道:「此事如何了局,咱们得跟那位大人物商量商量。」澄光摇头道:「他是决计不见外人的。」韦小宝怫然道:「甚么不见外人,刚才不是已经见过了?我们若是拍手不管,他还不是会给人捉了去?不出几天,北京大喇嘛又派人来,还有甚麽神龙教、乌龟教的,就算我们肯帮忙,也抵挡不了这许多人。」澄光道:「也说得是。」韦小宝道:「你去跟他说,事情紧急,非商量个办法出来不可。」澄光摇头道:「老衲答应过,寺中连老衲在内,都不跟他说话的。」韦小宝道:「好,我可不是你寺裏的和尚,我去跟他说话。」
澄光道:「不行,不行,小施主一进僧房,他的师弟那个莽和尚行癫就会一杵打死了你。」韦小宝笑道:「他打不死我的。」澄光向双儿望了一眼,道:「你差尊价将行癫和尚点倒,行痴仍是不会跟你说话的。」韦小宝道:「行痴?他法名叫做行痴?」澄光道:「是。原来施主不知。」韦小宝叹了口气,道:「既是如此,我无法可施了。只可惜清凉寺好好一所古庙,却在你方丈手裏教毁了。」澄光愁眉苦脸,连连搓手,忽道:「我去问问玉林师兄,或者他有法子。」韦小宝道:「这位玉林大师是谁?」澄光道:「是行痴的传法师父。」韦小宝喜道:「好极,你带我去见见这位老和尚。」
当下澄光领着韦小宝和双儿,从清凉寺後门出去,行了数里,来到一座小小的古庙,庙上也无匾额。澄光迳行入内,到了後面禅房,只见一位白须白眉的老僧坐在蒲团之上正自闭目入定,对三人进来,全然不觉。澄光打个手势,轻轻在旁边的蒲团上坐下,低目垂眉,双手合什。韦小宝肚裏暗笑,眼着在他身後也坐了下来。四下裏万籁无声,这小庙之中似乎就只这个老僧。
过了良久,那老僧始终纹丝不动,便如是死了一般,澄光居然也是不动。韦小宝手麻脚酸,老大不耐烦,站起了又坐倒,坐倒了又站起,心中对那老僧的十八代祖宗早巳骂了数十遍。又过良久,那老僧吁了口气,缓缓睁开眼来,见到面前有人,也不感惊奇,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澄光道:「师兄,行痴尘缘未断,有人找上寺来,要请师兄佛法化解。」那老僧玉林道:「境由心生,化解在己。」澄光道:「外魔却重,清凉寺有难。」便将心溪、巴颜、皇甫阁等人意欲刦持行痴,幸蒙韦小宝主仆出手相救等情说了,又说双方都死了数人,看来对方不肯善于罢休。
玉林默默听毕,一言不发,闭上双目,又入定去了。韦小宝大怒,霍地站起,破口大骂:「操……」只得一个字,澄光连打手势,求他不可生气,又求他坐下来等侯。
这一回玉林入定,又是大半个时辰。韦小宝心想:「天下强盗贼骨头,婊子贼泼妇,也都没这老和尚讨厌。」刚想到这裏,玉林脸露笑容,睁开眼来,说道:「韦施主从北京来?」
韦小宝道:「是。」玉林道:「韦施主在宫裏皇上身边当差办事?」韦小宝大吃一惊,从蒲团上跳了起来,道:「你…你…你怎么知道?」玉林微笑道:「老衲只是猜想。」韦小宝心想:「这老和尚邪门,只怕真有些法力。」心中可不敢再骂他了,规规矩矩的坐了下来。
玉林道:「皇上差韦施主来见行痴,有何说话?」韦小宝心想:「这老和尚甚麽都知道,瞒他也是无用。」道:「皇上得知老皇爷尚在人世,又喜又悲,派我来向老皇爷请安问好。如果…如果老皇爷肯返驾回宫,那…那是再好不过了。」康熙本说查明真相之後,自己上五台山来朝见父皇,这句话韦小宝却瞒住了不说。玉林道:「皇上命施主带来甚麽信物?」当时康熙本来给父皇写了一信,但转念一想,此信若是落入旁人手中,那可是动摇天下的大祸事,因此又将信烧了。韦小宝从贴肉裏衣的袋中取出康熙亲笔所写的御札,双手呈上玉林,道:「大师请看。」
那御札上写的是:「敕令御前侍卫副总管钦赐穿黄马褂韦小宝前赴五台山一带公干,各省文武官员受命调遣,钦此。」玉林接过来看看,又细细看看所盖的御宝,还给韦小宝,道:「原来是御前侍卫副总管韦大人,多有失敬了。」韦小宝心下得意:「你可不敢再小觑我了吧?」可是他脸上神色,也无甚麽恭敬之意,心中的得意不免又淡了下来。
玉林道:「韦施主,以你之意,该当如何处置?」韦小宝道:「我要叩见老皇爷,听老皇爷的吩咐。」玉林道:「他以前富有四海,可是出家之後,便是个四大皆空的和尚,尘缘早已斩断,『老皇爷』三字,再也休得提起,以免骇人听闻,扰了他的清修。」韦小宝默然不答。玉林又道:「你回去回奏皇上,行痴不愿见你,也不愿再见外人。」韦小宝道:「皇上是他儿子,可不是外人。」玉林道:「甚麽叫出家?家已不是家,妻子儿女都是外人了。」韦小宝心想:「看来都是你这老和尚在捣鬼,从中阻拦,老皇爷就算不肯回宫,也不致於连儿子也不见。」说道:「既是如此,我去调遣人马,上五台山来保护守卫,不许闲杂人等进寺来罗苏滋扰。」
玉林微微一笑,道:「这么一来,清凉寺变成了皇宫内院、官府衙门,还不如回北京皇宫去直截了当。韦大人这位御前侍卫副总管,变成在清凉寺当差了。」韦小宝道:「原来大师另有保护老…保护他老人家的妙法,在下洗…洗耳恭听。」玉林微笑道:「韦施主小小年纪,果然是个厉害脚色,难怪十几岁的少年,便已做到这样的大官。」他顿了一顿,续道:「妙法是没有,出家人与世无争,逆来顺受。多谢韦施主一番美意,清凉寺倘然真有祸殃,那也是在刦难逃。」说着合什行礼,闭上双目,入定去了。
澄光站起身来,打个手势,退了出去,走到门边,向玉林躬身行礼。韦小宝向玉林扮个鬼脸,伸伸舌头,右手大姆指按住自己鼻子,四指向着玉林招了几招,意思说:「好臭,好臭!」玉林闭着眼睛,也瞧不见。三人来到庙外,澄光道:「玉林大师是得道高僧,已有明示。老衲去将心溪方丈他们都放了。韦施主,今日相见,也是有缘,这就别过。」说着双手合什,鞠躬行礼,竟是不让他再进清凉寺去。韦小宝心头火起,道:「很好,你们自有妙计,倒是我多事了。」命双儿去叫了于八等一干人,迳自下山,又回到灵境寺去借宿。他昨晚在灵境寺住,在缘簿上写了一百两银子。住持见大财主重到,殷勤相待。
在客房之中,韦小宝一手支颐,心中发闷,寻思:「老皇帝是见到了,可是他危险得紧,西臧喇嘛要捉他,神龙教又要捉他。那玉林老贼秃装模作样,没点屁本事,澄光方丈一个人又有什么用?只怕几天之後,老皇帝便会给人捉了去。我又如何向小玄子交代?」一转头,只见双儿秀眉紧锁,神色甚是不快,问道:「双儿,什么事不高兴?」双儿道:「没什么。」韦小宝道:「你一定在想心事,快跟我说。」双儿道:「真的没有什么。」韦小宝一转念,道:「啊,我知道啦。你怪我在朝廷裏做官,一直没跟你说。」双儿眼眶儿红了,道:「鞑子皇帝是大坏人,相公你…怎么做他的官?」
她说了这句话,眼泪已从双颊上流了下来。韦小宝呆了一呆,道:「儍孩子!那又用得着哭的。」双儿抽抽噎噎的道:「三少奶把我给了相公,吩咐我服侍你,听你的话。可是……可是你在朝裏做……做大官,我爸爸妈妈,还有三个哥哥,都是给恶官杀死的,你……你……」说着便放声哭了出来。
饶是韦小宝机变多智,给她这样一哭,倒也是手足无措,忙道:「好啦,好啦!现下什么都不瞒你。老实跟你说,我做官是假的,我是天地会青木堂的香主,『天父地母,反清复明』,你懂了吗?我师父是天地会的总舵主,我早跟你三少奶说过了。我们天地会专跟朝廷作对。我师父派我混进皇宫裏去做官,为的是打探鞑子的消息。这件事十分秘密,若是给人知道了,我可性命不保。」
双儿左手一伸,一只柔软的手掌按住了韦小宝嘴唇,低声道:「那你快别说了。都是我不好,逼着你说出来。」说着破涕为笑,又道:「相公是好人,当然不会去做坏事。我…我真是个笨丫头。」韦小宝笑道:「你是个乖丫头。」拉着她手,让她坐在身边,低声将顺洽与康熙之间的情由说了,又道:「小皇帝还只十几岁,他爹爹出家做了和尚,不要他了,你想可怜不可怜?今天来捉他的那些家伙,都是大大的坏人,亏得你救了他。」双儿吁了口气,道:「我总算做了一件好事。」韦小宝道:「不过送佛要送上西天。那些人又给方丈放了。他们一定不肯甘心,回头又去捉那老皇帝,将他身上的肉一块块割下来,煮来吃了,岂不糟糕?」他知道双儿心好,要激她勇於救人,故意将顺治的处境说得十分悲惨。
双儿身子一颤,道:「他们要吃他的肉,那为什么?」韦小宝:「唐僧和尚到西天取经,这故事你听过麽?」双儿道:「听过的,还有孙悟空、猪八戒。」韦小宝道:「一路上有许多妖怪,都想吃唐僧的肉,说他是圣僧,吃了他肉就成佛成仙。」双儿道:「啊,我明白啦,这些坏人以为老皇帝和尚也是圣僧。」韦小宝道:「是啊,你真聪明。老皇帝和尚好比是唐僧,那些坏人是妖怪,我是猴儿孙行者,你就是……是……」说着双掌放在自己耳旁,一招一幌,作扇风之状。双见笑道:「你说我是猪八戒!」韦小宝笑道:「你相貌像观音菩萨,不过做的是猪八戒的事。」
双儿连忙摇手,道:「别说冒犯菩萨的话?相公,你像观音菩萨身边的善才童子红孩儿,我就是……」说到这裏,脸上一红,将下面的话咽住不说了。韦小宝道:「不错,不错!我做善才童子,你就是龙女。咱二人老是在一起,说甚么也不分开。」双儿脸颊更加红了,低声道:「我自然永远服侍你,除非……除非你不要我了,将我赶走。」韦小宝用手掌在自己头颈裏一斩,道:「就是杀了我头,也不赶你走。除非你不要我了,自己偷偷的走了。」双儿也伸掌在自己颈裏一斩,道:「杀了我头,也不会走。」两人同时哈哈大笑。
双儿自跟着韦小宝後,守持主仆之分甚严,从不敢跟他说笑,此番听韦小宝吐露真相,心中甚是欢畅。两人这么一笑,情谊又亲密了几分。韦小宝道:「好,我们自己的事说过了,可怎麽想法儿,去救唐僧?」
双见笑道:「救唐僧和尚,总是齐天大圣出主意,猪八戒只是个跟屁虫。」韦小宝笑道:「猪八戒真有你这样好看,唐僧也不出家做和尚了。」双儿问道:「那为什麽?」韦小宝道:「唐僧自然娶了猪八戒做老婆啦。」双儿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道:「猪八戒是猪猡精,谁讨他做老婆啊?」韦小宝听她说到娶猪做老婆,忽然想起那口「人参茯苓猪」沐剑屏来,不知她和方怡身在何处,是否平安。
双儿见他呆呆出神,不敢打断他思路,过了一会,韦小宝道:「是,得想个法子,不让那些坏人捉了老皇帝去。双儿,譬如有一样宝贝,很多贼骨头都想去偷,咱们使甚麽法儿,好教这些贼骨头偷不到?」双儿道:「见到贼骨头来偷东西,便都捉了起来。」韦小宝摇头道:「这法儿不好。我们自己去做贼头骨。」双儿道:「我们做贼骨头?」韦小宝道:「对了,我们先下手为强,将宝贝愉到了手,别的贼骨头不是偷不到了麽?」双儿拍手笑道:「我懂啦,你叫我去把老皇帝和尚捉了来。」韦小宝道:「正是。事不宜迟,立刻就走。」
两人来到清凉寺外,韦小宝道:「天还没黑,偷东西偷和尚,都得等天黑了才干。」两人躲在树林之中,好容易等到满山皆暗,万籁无声。韦小宝低声道:「寺裏只有方丈一人会武功,好在他受伤不轻,定是卧床不起。你去将那个胖大和尚行癫点倒了,我们便可将老皇帝和尚偷出来。只是那行癫力气极大,那根黄金杵打人可厉害得很,须当小心。」双儿点头称是。
倾听四下无人,两人便轻轻跃进围墙,迳到顺治坐禅的僧房之外。只见板门已然开上,但那门板日间给人踢坏了,一时末及修理,只这麽搁着挡风。双儿贴着墙壁走近,将门板向左一拉,只见黄光一闪,呼的一声响,那根黄金杵从空隙中击了出来。双儿待金杵上提,一跃入内,伸指在行癫胸口要穴上点了两点,低声道:「对不住!」提起双手,抱住了他手中的金杵。行癫穴道被制,身子慢慢软倒。这根金杵重达一百二十斤,双儿若不抱住,金杵落将下来,非压碎他的脚趾下可,韦小宝跟着闪进,拉上了门板。
这僧房甚小,黑暗中隐约见到有人坐在蒲团之上,韦小宝料知便是法名行痴的顺治皇帝,当即跪倒磕头,说道:「奴才韦小宝,便是日裏救驾的,请老皇爷不必惊慌。」行痴默不作声。韦小宝又道:「老皇爷在此清修,本来很好,不过外面有许多坏人,想捉了老皇爷去,要对您不利。奴才为了保护老皇爷,想请你另去一个安稳所在,免得给坏人捉到。」行痴仍是不答。韦小宝道:「那么就请老皇爷和奴才一同出去。」隔了半晌,见他坐在蒲团之上,竟是一动不动。这时他在黑暗中已久,见行痴坐禅的姿势,竞和先前听见的玉林一模一样,也不知他是真的入定,还是对自己说话不加理睬。
韦小宝又等了一会,道:「老皇爷的身份已经泄漏,清凉寺中无人能够保护,敌人去了一批,又来一批。老皇爷终究会给他们捉去,还是换一个清净的地方修行吧。」行痴仍是不答,行癫忽道:「你们两个小孩子是好人,日裏幸亏你们救我。我师兄坐的是枯禅,不跟人说话的,你要他到那裏去?」他嗓音本来极响,拼命压低,变成十分沙哑。
韦小宝道:「随便到那裏都好。你师兄爱去那裏,咱们便护送他去。只要那些坏家伙找他不到,你们两位就可安安静静的修行念佛。」行癫道:「我们是不念佛的。」韦小宝道:「好吧,不念佛就不念佛。双儿,你快将这位大师的穴道解了。」双儿伸手过去,在行癫背上和胁下拿几下,解了穴道。
行癫向行痴恭恭敬敬的道:「师兄,这两个小孩请我们出去暂且躲避。」行痴道:「师父可没叫我们离开清凉寺。」他说话声音甚是清朗,韦小宝直到此刻,才听到他的话声。行癫道:「敌人若再大举来攻,这两个小孩抵挡不住。」行痴道:「境自心生。要说凶险,天下处处凶险,心中平安,世间事事平安。」行癫呆了半晌,道:「师兄指点得是。」回头向韦小宝道:「师兄不肯出去,你们都听见了。」韦小宝皱眉道:「倘若敌人来捉你师兄,一刀刀将他身上的肉割下来,那便如何是好?」行癫道:「世人莫不有死,多活几年,少活几年,也没甚历分别。」韦小宝道:「甚麽都没分别,那么死人活人没分别,男人女人没分别,和尚和乌龟猪猡也没分别?」行癫道:「众生平等,原是如此。」
韦小宝心想:「怪不得一个叫行痴,一个叫行癫,果然是痴的癫的。要逼他们走,那是不成功的了。若将老皇爷点倒,硬架了出去,实在太过不敬,也难免给人瞧见。」一时束手无束,心下恼怒,说道:「甚麽都没分别,那么孝康皇后和端敬皇后也没分别,又为甚麽要出家?」
行痴突然坫起,颤声道:「你…你说甚麽?」韦小宝一言出口,心下便已後悔,当即跪倒,道:「奴才胡说八道,老皇爷不可动怒。」行痴道:「从前之事,我早忘了,你何以又用这等称呼?快请起来,我有话请问。」韦小宝:「是。」站起身来,心想:「你给我激得开了口说话,总算有了点眉目。」行痴问道:「两位皇后之事,你从何处听来?」韦小宝道:「听海大富跟皇太后说的。」行痴道:「你认得海大富?他怎麽了?」韦小宝道:「他给皇太后杀了。」行痴惊呼一声,道:「他死了?」韦小宝道:「皇太后用『化骨绵掌』功夫杀死了他。」行痴颤声道:「皇太后会…会武功?你怎知道?」韦小宝道:「海大富和皇太后在慈宁宫花园裏动手打斗,我亲眼瞧见。」行痴道:「你是什么人?」韦小宝道:「我是御前侍卫副总管韦小宝。」说了之後又加上一句:「当今小皇帝亲封的,有御扎在此。」说着将康熙的御扎取了出来呈上。
行痴呆了片刻,并不伸手去接。行癫道:「这裏从无灯火。」行痴叹了口气,道:「小皇帝身子好不好?……他做皇帝快不快活?」韦小宝道:「小皇帝得知老皇爷健在,恨不得插翅飞上五台山来。他在宫裏大哭大叫,又是悲伤,又是喜欢,说什麽要上山来。後来……後来恐怕误了朝廷大事,才派奴才先来向老皇爷请安。奴才回奏之後,小皇帝便亲自来了。」行痴颤声道:「他……他不用来了。他是好皇帝,先想到朝廷大事,可不像我……」说到这裏,声音已然哽咽。黑暗之中,但听到他眼泪一滴滴落上衣襟的声响。双儿听他忍不住流露了父子亲情,胸口一酸,泪珠儿也是扑簌簌的滚了下来。
韦小宝心想良机莫失,老皇爷此刻心情激动,易下说辞,便道:「海大富查得清清楚楚,皇太后先害死荣亲王,又害死端敬皇后,再害死端敬皇后的妹子贞妃。皇太后知道秘密已经泄漏,所以亲手打死了海大富,又派了大批人手,上五台山来谋害老皇爷。」行痴叹道:「你也说得太过份了。端敬皇后明明是生病死的,怎说是孝康所害?」韦小宝道:「一个人生甚么病都好,总不会全身骨骼都断。」行痴想起董鄂妃死前数日,连小指头儿也不能动弹,将她抱在怀裏,软绵绵的似乎全身没有骨骼,只道她病重体弱,没有力气,此刻经韦小宝一提,思及往事,不由得额头汗水涔涔而下,道:「果然……果然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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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〇回 有恃无恐
那晚海大富与太后对答的言语,韦小宝当下一一转述出来,他伶牙俐龄,说得虽快,却是清清楚楚。行痴原是个至性至情之人,只因对董鄂妃一往情深,这才在她逝世之後,连皇帝也不愿做,甘弃万乘之位,幽闭斗室之中。虽然参禅数年,但董鄂妃的影子在他心中何等深刻,一听韦小宝提起,甚么禅理佛法,霎时之间都抛於脑後。海大富和皇太后的对答一句句在心中流过,悲愤交集,胸口一股气塞住了,便欲炸将开来。韦小宝说罢,又道:「皇太后一不做,二不休,害了你老皇爷之後,又要去害死小皇帝,她还要去挖了端敬皇后的坟,又要下诏天下,烧毁『端敬皇后语录』,说『语录』中的话都是放屁,那一个家裹藏一本,都是要抄家杀头!」
这几句话却是他捏造出来的,可正好触到行痴的创伤。他勃然大怒,伸手在大腿上用力一拍,喝道:「这贱人,我……我早就该将她废了,一时因循,致成大祸!」原来顺洽当年一心要废了皇后,立董鄂妃为后,只因皇太后力阻,才搁下来。董鄂妃若不是死,这皇后之位早晚是她的了。
韦小宝道:「老皇爷,你看破世情,死不死都没分别,小皇帝可死不得,端敬皇后的坟挖不得,端敬皇后语录毁不得。」行痴道:「不错,你说得很是。」韦小宝道:「所以咱们须得出去躲避,免得遭了皇太后的毒手。皇太后的手段是第一步杀你,第二步害小皇帝,第三步挖坟烧语录。只要她第一步做不成功,第二步、第三步棋手便不敢下手。」行痴原是个性子躁、火性大的人,说到头脑清楚,康熙虽然小小年纪,比他父亲已胜十倍。所以沐王府中人想嫁祸吴三桂,诡计立被康熙识破,韦小宝半真半假的捏造了许多言语,行痴尽数信以为真。不过皇太后所要行的这三步棋子,虽是韦小宝捏造出来,却也不是全然诬陷,皇太后若知自身处境危殆,未始不会干这等大逆之事,至於挖坟烧语录,原是这种阴毒女人行事的应有之义。
行痴大声道:「幸蒙你点破,否则当真坏了大事。师弟,咱们出去。」行癫道:「是。」右手提起金杵,左手推开板门。
板门一开,只见当门站着一名僧人。行癫看不见面貌,喝道:「谁?」举起金杵。那僧人道:「你们要到那裏去?」行癫吃了一惊,抛下金什,双手合什,叫道:「师父!」行痴也叫了声「师父。」原来这僧人正是玉林。他缓缓道:「你们的说话,我都听到了。」韦小宝心中暗叫:「他妈的,事情要糟!」
玉林缓缓说道:「世间冤孽,须当化解,一味躲避,终是不了。既有此因,便有此果,孽既随身,终身是孽。」行痴拜伏於地道:「师父教训得是,弟子明白了。」玉林道:「只怕未必便这麽容易明白。你从前的妻子要找你,便让她来找。我佛慈悲,普渡众生,她怨你、恨你、要杀你而甘心,你反躬自省,总有令她怨,令她恨,使得她决心意杀你的因。你避开她,孽因仍在,若是派人杀了她,冤孽更加深重了。」行痴汗流浃背,道:「是」。
韦小宝肚裏大骂:「操你奶奶的老贼秃,我要骂你,打你,杀你,你给不给我打骂?给不给我割下你他妈的秃头?」只听玉林续道:「至於西藏喇嘛要捉你去,那是他们在作孽,意欲虐害万民,占此花花世界。咱们却不能任由他们胡行。眼前这裏是不能住了,你们且随我到後面的小庙去。」他转身出外,行痴、行癫跟了出去。韦小宝心想:「这件事没办妥,回京对小皇帝没交代,枉自穿了他的黄马褂。我也跟去瞧瞧。」
他和双儿两人跟着到了玉林坐禅的小庙之中。玉林对他们二人犹如没瞧见一般,毫不理会,迳在自己的蒲团上盘膝坐了。行痴在他身边的蒲团上坐下,行癫东张西望了一会,也在行痴的下首坐倒,玉林和行痴合什闭目,一动也不动,行癫却睁大了圆圆的环眼,向空瞪视,终於也闭上了眼睛,两手按在膝上,过了一会,伸手去摸蒲团的金杵,唯恐失却。韦小宝向双儿扮个鬼脸,装模作样的也在蒲团上坐下,双儿挨着他身子而坐。
韦小宝虽非孙悟空,但性子之活泼好动,也真如猴儿一样,要他在蒲团上安安静静的坐上一时三刻,可真要了他命。但是眼见老皇爷便在身旁,就此出庙而去,那说什么也不肯。他东一扭,西一歪,拉过双儿的手来,在她手心中搔痒。双儿强忍笑容,左手向玉林和行痴指指。
这么挨了半个时辰,他忽然心想:「老皇爷学做和尚,总不成连大便小便也忍得住。待他去大小便之时,我便去花言巧语,骗他逃走。」想到了这计策,身子便定了一些。一片寂静之中,忽听得远远大片脚步声响起,初时还听不真切,後来脚步声越响越近,一大群人奔向清凉寺来。行癫脸上肌肉动了几动,伸手抓起金杵,睁开眼来。见玉林和行痴坐着不动,迟疑了片刻,放下金杵,又闭上了眼睛。只听得这群人冲进了清凉寺中,叫嚷喧哗,良久不绝。韦小宝心道:「他们在寺裏找不到老皇爷,不会找上这裏来麽?且看你这老贼秃如何抵挡?」果然又隔了约摸半个时辰,大群人拥向後山,来到庙外,有人叫道:「进这小庙去搜搜!」行癫霍地站起,抓起了金杵,挡在禅房门口,韦小宝走到窗边,向外一张,月光之下,伹见黑压压的都是人头。回头看玉林和行痴时,两人仍是坐着一动不动。双儿悄声道:「怎麽办?」韦小宝低声道:「待会这些人冲进来,咱们救了老皇爷,从後门出去。」顿了一顿,又道:「若是途中失散,我们到灵境寺会齐。」双儿点了点头,道:「就怕我抱不起老……老皇爷。」韦小宝道:「只好拖着他逃走。」
蓦地裏外面众人纷纷呼喝:「什麽人在这裏乱闯?」「抓起来!」「别让他们进去!」「妈巴羔子的,拿下来!」
人影一晃,门中道来了两人,在行癫身边一掠而过。向玉林合什躬身,便盘膝坐在地下,竟是两名身穿灰衣的和尚。禅房房门本窄,行癫身躯粗大,当门而立,身侧已无空隙,但这名和尚轻轻巧巧的窜了进来,似乎连行癫的衣衫也未碰到,实不知他们是怎生进房来的。这时外面呼声又起:「又有人来了!」「拦住他!」「抓了起了!」却听得砰蓬、砰蓬之声大作,有人身子飞了出去,摔在地下,禅房中却又进来两名和尚,一言不发,坐在先前进来的两僧下首。
如此一对对僧人不断陆续进来。韦小宝大感有趣,心想不知还有多少和尚到来,再来几对,禅房便无隙地可坐了。但来到第九对後便再无人来。
第九对中一人竟是清凉寺的方丈澄光,韦小宝又是奇怪,又是欣慰:「这十七个和尚的武功,如果都和澄光差不多,敌人再多,那也不怕。」外面敌人喧哗叫嚷,却是谁也不敢冲门。过了一会,一个苍老的声音朗声说道:「少林寺硬要替清凉寺出头,将事情揽到自己头上吗?」禅房内众人不答。隔了一会,听那老者道:「好,今日日卖了少林寺十八罗汉的面子,咱们走!」外面呼啸之声此起彼伏,众人都退了下去。
韦小宝一一打量那十八名僧人,年老的已七八十岁,年少的不过二十左右,或高或矮,或俊或丑,僧袍内有的突出一物,似是带着兵刃,心想:「他们是少林寺十八罗汉,那么澄光方丈也是十八罗汉之一了。玉林老贼秃有恃无恐,原来早约下了厉害的帮手保驾。这些和尚在这裏坐禅入定,不知搞到几时,老子可不能跟他们耗下去。」站起身来,走到行痴身前跪倒,说道:「大和尚,有少林寺十八罗汉保驾,你大和尚是笃定泰山了。我这就要回去了,你老人家有什么吩咐没有?」
行痴睁开眼来,微微一笑,道:「辛苦你啦。回去跟你主子说,不用上五台来扰我清修。就算来了,我也一定不见。你眼他说,要天下太平,『永不加赋』四字,务须牢牢紧记。他能做到这四字,便是对我好,我便心中欢喜。」韦小宝应道:「是!」
行痴探手入怀,取了一个小小包裹出来,道:「这一部经书,去交给你主子。跟他说:天下事当顺其自然,不可强求,能给中原苍生造福,那是最好,倘若天下百姓都要咱们走,那么我们促那裏来,就回那裏去。」说着在小包上轻轻拍了一拍。
韦小宝记起陶红英的话来,心道:「莫非这又是一部『四十二章经』?陶姑姑说,满州入关打天下,时时想到自己人少,汉人多出百倍,未必能久占汉人江山,若是被赶出关外,八部经书中,藏有宝库的地图,找到财物,便可在关外安身过活。」见行痴递来,便伸出双手接过。
行痴隔了半晌,道:「你去吧!」韦小宝道:「是。」爬下磕头。行痴道:「不敢当,施主请起。」韦小宝站起身来,走向房门,突然间童心忽起,转头向玉林道:「老和尚,你坐了这麽久,不小便麽?」玉林恍若不闻。
韦小宝嘻的一笑,一步跨出门槛,行痴道:「跟你主子说,他母亲再有不是,总是母亲,不可失礼,也不可有怨恨之心。」韦小宝答应了,心说:「这句话我才不给你传到呢。」
韦小宝回到灵境寺,关上一层门,打开包裹,果然是一部「四十二章经」,只不过书函是用黄布所制。他琢磨行痴的言语,和陶红英听说若合符节。行痴说:「倘若天下百姓都要我们走,那么我们从那裏来,就回那裏去。」满洲人从关外到中原,要同去的话,自是回关外了,他在这小包上拍了一拍,当是说满州人回关外,可以靠了这小包而过日子,又想:「老皇爷命我将这小包交给小玄子,我交是不交?我手中有六部经书,再加上这一部共有七部。八部中只差一部了。倘若交给了小玄子,只怕六部经书,也是无用。反正他说就是小玄子上五台山来,他也是不见,死无对证,这是送上门来的好东西,若不吞没,对小起韦家祖宗。」
但想小皇帝对自己十分信任,吞没他的东西,未免愧对朋友,心下总有些不安,可是随即安慰自己:「今天我若不命双儿搭救,老皇爷已给西藏喇嘛捉了去,这部经书也早给喇嘛夺去。我不过是从喇嘛手中抢回来,又有什么对不住他的?老皇爷谢我救命之恩,送我一部经书,那也是理所当然。性命要紧,还是经书要紧?性命自然比经书贵重百倍了。他送给我这部经书,只不过是一百份中还了一份债,还有九十九份没还。日后再设法索债便了。」想到此处,登时心安理得。
次晨带同双儿,于八等一干人下山。韦小宝这番来五台山,见到了老皇爷,不负康熙所托,既得了一部经书,途中还得了双儿这样一个又美貌又是武功高强的小丫头,心中甚是高兴。
走出十余里,山道上迎面有一个头陀走来,这头陀身材奇高,与那莽和尚行癫难分上下,只是瘦得出奇。澄光方丈已经极瘦,这头陀少说也比他还瘦了一半,脸上皮包骨头,双目深陷,当真便如僵尸一般,这头陀只怕要四个拼成一个,才跟行癫差不多。身上穿一件布袍,宽宽荡荡,便如是挂在衣架上一般。
韦小宝见了他这等模样,心下有些害怕,不敢多看,转过了头,闪身道旁,让他过去。那头陀走到他身前,却停了步,问道:「你是从清凉寺来的么?」
韦小宝道:「不是。我们从灵境寺来。」那头陀左手一伸,已搭住他左肩,将他身子拗转,跟他正面相对,问道:「你是皇宫里的太监小桂子?」
这只大手在肩上一按,韦小宝登时全身皆软,丝毫劲弹不得,忙道:「胡说八道,你瞧我像太监么?我是杨州韦公子。』双儿见他被头陀制住,喝道:「快放手!怎地对我家公子无礼。」那头陀右手一伸,已按到双儿肩头,道:「听你声音,也是个小太监。」双儿右肩一沉,这一按便按了个空,一指伸出,疾点他「天豁穴」,噗的一声,点个正着。可是手指触到之处,有如铁板,只觉指尖奇痛,连手指也险险折断,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跟着肩头一痛,已被那头陀蒲扇般的大手抓住。
那头陀嘿嘿嘿的笑了三声,道:「你这小太监武功很好,厉害,真正厉害。」双儿飞起左腿,砰的一声,踢在他的胯上,这一下便如踢中了一块大岩石,大叫一声:「哎哟!」眼泪直流。那头陀道:「小太监武功了得,当真厉害。」双儿叫道:「我不是小太监!你才是小太监,哎哟 !」
那头陀笑道:「你瞧我像不像小太监?」双儿叫道:「快放手!你再不放,我可要骂人啦。」那头陀道:「你点我穴道,踢我大腿,我都不怕,还怕你駡人?你武功这样高强,定是皇宫裏派出来的,我得搜搜。」双儿道:「你武功此我更高,那么你便是皇宫裏派出来的了。」那头陀道:「你这小太监缠夹不清。」左手提了韦小宝,右手提了双儿,向山上飞步便奔。那两个少年大叫大嚷,那头陀毫不理会,提着二人直如无物,脚下迅速之极。于八等人只瞧得目瞪口呆,那敢作声?
那头陀沿山道走了数丈,突然向山坡上无路之处奔去,当真是上山如履平地。韦小宝只觉耳畔呼呼风响,心道:「这头陀如此厉害,莫非是山神鬼怪?」奔了一会,那头陀将二人往地下一放,向上一指,道:「若是不说实话,我提你们到这山峯上,掷将下来。」所指之处,是个极高的山峯,峯尖已没入云雾之中。韦小宝道:「好,我说实话。大师父,她……她是我的……我的………」那头陀道:「是你的什么人?」韦小宝道:「是我的………老婆!」
「老婆」二字一出口,那头陀和双儿都是大吃一惊。双儿满脸通红,那头陀奇道:「什么?什么老婆?」韦小宝道:「不瞒大师父说,我是北京城裏的富家公子,看中了隔壁隣居的这位小姐,於是……我们私订终身後花园,她爹爹不答应,我就带了她逃出来。你瞧,她是个姑娘,怎麽会是小太监,真是冤哉枉也了。你若是不信,除下她帽子瞧瞧。」
那头陀摘下双儿的帽子,露出一头秀发,其时天下除了僧道头陀,都须剃去半边头发。双儿长发披将下来,直垂至肩,自是个女子无疑。韦小宝道:「大师父,求求你,若是将我们送交官府,那我可没命了,我给你一千两银子,你放了我们吧!」
那头陀道:「如此说来,你果然不是太监了,太监那的拐带人家闺女私逃的?哼哼,你小小年纪,胆子倒是不小。」
一面说,一面放开了他,又问:「你们上五台山来干什么?」韦小宝道:「我们中眼灵境寺去拜菩萨,求菩萨保佑,让我落难公子中个状元,将来她………我这个老婆,就好做一品夫人了。」甚么「私订终身後花园,落难公手中状元」,都是他在扬州时听说书先生说的。
那头陀想了片刻,道:「那麽是我认错人了,你们去吧!」韦小宝大喜,道:「多谢大师。」携了双儿的手,向山下走去。只走得几步,那头陀道:「不对,回来!小姑娘,你武功很是了得,点我一指,踢我一脚,我这时还在疼痛。」说着摸了摸腰间「天豁穴」,问道:「你这武功是谁教的?是甚麽家数?」
双儿可不会说谎,胀红了脸,摇了摇头。韦小宝道:「她这是家传的武功,是她妈妈教的。」那头陀道:「小姑娘姓什么?」韦小宝道:「这个,嘻嘻,说起来有些不大方便。」那头陀道:「什么方便不方便,快说。」
双儿道:「我们姓庄。」那头陀摇头道:「姓庄?不对,你骗人,天下姓庄的人中,没有这样武功高手,能教了这样的女儿出来。」韦小宝笑道:「天下武功好的人极多,你又怎能都知道 ?」那头陀怒道:「我在问小姑娘,你别打岔。」说着轻轻在他肩头一推。
这一推使力极轻,生怕韦小宝经受不起,手掌刚碰到韦小宝肩头,只觉他顺势一带一卸,虽无劲力,所用招式却是一招「风行草偃」,移肩转身,左掌护面,右掌伏击,守御得极是严谨。那头陀大吃一惊,右手探出,抓住了他胸口。韦小宝右掌自然而然的戳出,一招「灵蛇出洞」,也是使得分毫不错,噗的一声,戳在那头陀颈下,手指如戳铁板,「啊哟」一声,大叫起来。双儿见他出手,双掌飞舞,向头陀攻去。那头陀掌心发劲,已将韦小宝胸口穴道封住,对双儿倒是不敢轻视,回身相斗。双儿窜高伏低身法轻盈,只是那头陀一身「金钟罩、铁布衫」功夫,全身似乎刀枪不入,不用理会双儿的拳击,七八招後,两手已圈住她项颈,左肘弯过一撞,封了穴道,转身问韦小宝道:「你是说富家公子,怎地会使辽东神龙岛的擒拿功夫?」韦小宝道:「我是富家公子,为什么不能使辽东神龙岛的功夫?难道一定要穷家小子,才能使麽?」口中敷衍,拖延时刻,心念电转:「辽东神龙岛功夫,那是什麽功夫?是了,海大富这老乌龟说道,老婊子假冒武当派,其实是辽东蛇岛的功夫,那神龙岛,便是蛇岛了。不错,老婊子与神龙教的人勾勾搭搭,他们嫌蛇字不好听,自称为『神龙』。小玄子的功夫是老婊子教的,我时时和小玄子拆招比武,不知不觉间学上了这几下擒拿手法。」那头陀怒道:「胡说八道。你师父是谁?」
韦小宝心想:「若说这功夫是老婊子所教,等於招认自己是宫裏的小太监。」他念头转得极快,道:「是我叔叔的一个相好,一个胖姑娘柳燕姑姑教的。」头陀奇道:「柳燕姑娘是你叔淑相好?你叔叔是甚麽人?」韦小宝道:「我叔叔韦大宝,是北京城裏有名的风流公子,白花花的银子一使便是一千两,相貌像戏台上的小生一样。那位胖姑娘一见就迷上他了。胖姑娘常常三更半夜到我家裏来,花园围墙跳进跳出。我缠住她要教武功,她就教了我几手。」那头陀将信将疑,问道:「你叔叔会不会武功?」韦小宝哈哈大笑,道:「他会屁武功?常常给柳燕姑姑抓住了头颈,提来提去,半点动弹不得。我叔叔急了,骂道:『儿子提老子。』柳燕姑姑笑道:『就是儿子提老子!孙子提爷爷也不打紧。』」
他绕着弯子骂人,那头陀可丝毫不觉,追问柳燕的形状相貌,韦小宝竟是说得分毫不错,道:「这个胖姑姑最爱穿红绣鞋。大师父,我猜你爱上了她,是不是?几时你见到她,就跟她一起睡觉,睡了永远不起来好了。」那头陀那知柳燕已死,这话似是风言风语,其实是毒语相咒,怒道:「小孩子家胡说八道!」但对他的话却是信了,伸手在他小腹上轻轻一拍,解他穴道。不料这一记正拍在他怀中那部「四十三章经」上,拍的一声,穴道并未解开。
那头陀道:「什么东西?」韦小宝道:「是我从家裏偷出来的一大叠银票。」那头陀道:「吹牛!银票那有这麽多的?」探手到他怀裏一摸,拿了那小包出来,解开一看,赫然是一部经书。他一怔之下,登时满脸堆欢,道:「四十二章经,四十二章经!」急忙包好了,放入自己怀中,抓住韦小宝胸口,将他高高举起,厉声喝道:「那里来的?」
这一句话可不易答了,韦小宝笑道:「嘻嘻,你问这个麽?说来话长,一时之间,那说得完。」他是在拖延时刻,要想个天衣无缝的法子来骗那头陀。要说这经书从何处得来,胡乱捏造个原由,那自是容易之极,但经书入他手中,如何骗得回来,可就难了。那头陀大声道:「是谁给你的?」
便在这时,韦小宝只见山坡上有七八名灰衣僧人向上走来,看模样便是清凉寺後庙所见少林十八罗汉中的人物,转头一看,又见到了几名,连同西首山坡上来的几名,共是十七八名,心下大喜,暗道:「贼头陀,你武功再强,也敌不过少林十八罗汉。」那头陀又喝:「快说,快说!」突然之间,他也见到了山坡上自东、北、西三面缓缓上来的十余名和尚,却也不放在心上,问韦小宝道:「那些和尚来干什么?」韦小宝道:「他们听说大师父武功高强,十分佩服,是来拜你为师。」那头陀摇头道:「我从来不收徒弟。」大声道:「喂,你们都给我滚蛋,莫来罗苏!」这一声呼喝,群山四应,威势惊人。
那十八名僧人恍若不闻,一齐上了山坡。一名长眉毛的老僧合什说道:「大师是辽东的胖头陀矮尊者麽?」韦小宝身在半空。听了这句话,忍不住哈哈大笑,这头陀身材之高瘦,世间罕有,这个老和尚又不是瞎子,怎么问他是不是胖头陀、矮尊者,那多半是讥刺於他了。不料那头陀大声道:「我正是胖头陀矮尊者,你们知道我名字来历,也不是寻常之辈,大师是谁?」那老僧道:「老衲是少林寺澄心,忝长达摩院,这裏十七位师弟,都是少林寺达摩院的同侣。」
矮尊者「啊」的一声,再也不敢托大,缓缓将韦小宝放了下来,说道:「原来少林寺达摩院的十八罗汉一齐到了。我一个人可打你们不过。」澄心合什道:「大家无冤无仇,都是佛门一脉,怎地说到个「打」字?辽东高矮二尊者神功无敌,我们素来仰慕,今日有缘拜见,实是大幸。」说到这裏,其余十七名僧人一齐合什行礼。矮尊者躬身还礼,还没挺直身子,便问:「你们到五台山来,有什么事?」
澄心指着韦小宝道:「这位小施主,跟我们少林寺颇有些渊源,求大师高抬贵手,放了他下山。」矮尊者略一迟疑,眼见对方人多势众,又知少林十八罗汉个个武功惊人,单打独斗是一点不怕。他十八人齐上就对付不了,便道:「好,看在大师面上,就放了他。」说着仰身在韦小宝小腹上轻轻一拍,解开了他穴道。
韦小宝一站起,便伸出右掌,道:「那部经书,是这十八罗汉的朋友交给我的,命我送去………送去少林寺,交给主持方丈,你还给我吧?」矮尊者怒道:「甚麽?这经书跟少林寺有甚麽相干?」韦小宝大声道:「你夺了我的经书,那是老和尚叫我去交给人的,非同小可,快快还来 !」
矮尊者道:「胡说八道!」一转身,便向北边山坡下纵去。三名少林僧飞身而起,伸手往他臂上抓去。矮尊者不敢和众人恋战,一侧身,避开了三僧的抓拿,别瞧他身形奇高,行动却是灵巧无比。少林三僧这一抓都是少林武功的绝顶,竟然没碰到他衣衫。但矮尊者这么一避,毕竟慢了瞬息,又有四名少林僧拦在他身後,八掌交错,挡住了他去路。
矮尊者鼓气一声大喝,双掌一招「五丁开山」推出,乘着这股威猛之极的势道,向山坡疾冲而下。四名少林僧一齐出掌,分击左右。矮尊者双掌掌力和四僧相接,只觉左方击来掌力甚是刚硬,右方二僧的掌力之中却是含有绵绵柔劲,不由得心中一惊:「素闻少林派外家硬功夫天下无双,可是右首这两个和尚的掌力刚中有柔,内外功夫俱是十分了得,当真不可轻敌。」双掌一分,将对方掌力卸去,便在此时,背後又有三只手掌抓将过来。
矮尊者一瞥之间,见到左侧又有二僧挥拳击到,当即双足一点,向上跃起,目光电射,但见背後三僧伸出的手掌各各不同,分具「龙爪」「虎爪」「鹰爪」三形,心下登现怯意,大袖急转,卷起一股旋风,左足落地,右手已将韦小宝抓起,叫道:「要他死,还是要他活?」
十八少林僧或进或退,结成两个圆圈,分两层团团将他围住。澄心说道:「这位小施主那部经书,干系重大,请大师施还,结个善缘。我们感激不尽。」矮尊者右手将韦小宝高高提起,左掌按在他天灵盖上,不答澄心之言,大踏步向北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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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回 云点旌旗秋出塞 风传鼓角夜临关
不一日船到塘沽,韦小宝、索额图等一行人登岸陆行,经天津而至北京。韦小宝重入都门,当真是恍如隔世,心花怒放,飘飘欲仙,立刻便去谒见皇帝。
康熙在上书房传见。韦小宝走到康熙跟前,跪下磕头,还没站直身子,心下猛地里悲喜交集,忍不住伏在地下放声大哭。
康熙见韦小宝到来,心中有一大半欢喜,也有一小半恼怒,心想:“这小子无法无天,竟敢一再违旨。这次虽派他差使,却也要好好惩戒他一番,免得这小子恃宠而骄,再也管束他不住。”岂知韦小宝一见面竟会大哭,康熙心肠却也软了,笑道:“他妈的,你这小子见了老子,怎么哭起来?”
韦小宝哭道:“奴才只道这一生一世,再也见不着皇上了。
今日终于得见,实在是欢喜得紧。”康熙笑道:“起来,起来!
让我瞧瞧你。”韦小宝爬起身来,满脸的眼泪鼻涕,嘴角边却已露着微笑。
康熙笑道:“他妈的,你这小子倒也长高了。”童心忽起,走下御座,说道:“咱们比比,到底是你高还是我高。”走过去和他贴背而立。韦小宝眼见跟他身高相若,但皇上要比高矮,岂能高过了皇上,当即微微弯膝。
康熙伸手在两人头上一比,自己高了约莫一寸,笑道:“咱们一般的高矮。”转身走开几步,笑问:“小桂子,你生了几个儿子女儿?”韦小宝道:“奴才不中用,只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康熙哈哈大笑,说道:“这件事我可比你行了。我已有四个儿子,三个女儿。”韦小宝道:“皇上雄才大略,自然……自然这个了不起。”康熙笑道:“几年不见,你学问还是没半点长进。生儿女的事,跟雄才大略有甚么干系?”
韦小宝道:“从前周文王有一百个儿子,凡是好皇帝,儿子也必定多的。”康熙笑问:“你又怎么知道了?”韦小宝道:“皇上派奴才去钓鱼,咱俩个好比周文王和姜太公。周文王的事,奴才自然要问问清楚,免得见到皇上之时,回不上话。”
这几年来康熙忙于跟吴三桂打仗,昼夜辛劳,策划国事,身边少了韦小宝这个少年臣子说笑话解闷,有时着实无聊,此时君臣重逢,甚是开心,说了好一会闲话,问了他在通吃岛上的生涯,又问起台湾的风土民情。
韦小宝道:“台湾土地肥美,气候温暖,出产很多,百姓日子过得挺快活,得知皇上准许他们在台湾住下去,个个感激皇恩浩荡,都说皇上是不折不扣的鸟生鱼汤。”康熙点头道:“施政以不扰民为先。百姓既然在台湾安居乐业,强要他们迁入内地,实是大大扰民。朝中大臣不明台湾实情,妄发议论,险些误了大事。你和施琅力加劝谏,功劳不小。”
韦小宝噗的一声跪倒,磕头道:“奴才多次违旨,杀十七八次头都是应该的,不论有甚么功劳,皇上都不必放在心上。只求皇上开恩。饶了奴才性命,准许我在你身边服侍。”
康熙微笑道:“你也知道杀十七八次头也是应该,就可惜你没十八颗脑袋,否则的话,我定要砍下十七颗来。”韦小宝道:“是,是。奴才脑袋也不要多,只要留得一颗,有张嘴巴说话吃饭,也就心满意足了。”康熙道:“这颗脑袋留不留,那得瞧你今后忠心不忠心,是不是还敢违旨。”韦小宝道:“奴才忠字当头,忠心耿耿,赤胆忠心,尽忠报国。”
康熙笑道:“你这忠字的成语,心里记得倒多,还有没有?”
韦小宝道:“奴才心里只有一个忠字,自然记得多些,还有……还有忠君爱国,忠臣不怕死,怕死不忠臣,还有忠厚老实……”康熙道:“起来罢!你如忠厚老实,天下就没一个刁顽狡猾之徒了。”
韦小宝站起身来,说道:“回皇上:我只对你一个人忠心。对于别人,就不那么忠了,有时说不定还奸他一奸。奴才的性子是有点小滑头的,这个皇上也明白得很。不过我对皇上讲究‘忠心’,对朋友讲究‘义气’,忠义不能两全之时,奴才只好缩头缩脑,在通吃岛上钓鱼了。”
康熙道:“你不用担心,把话儿说在前头,我可没要你去打天地会。”负手背后,踱了几步,缓缓的道:“你对朋友讲义气,那是美德,我也不来怪你。圣人讲究忠恕之道,这个忠字,也不单是指事君而言,对任何人尽心竭力,那都是忠。
忠义二字,本来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你宁死不肯负友,不肯为了富贵荣华而出卖朋友,也算十分难得,很有古人之风。
你既不肯负友,自然也不会负我了。小桂子,我赦免你的罪愆,不全是为了你以前的功劳,不全是为了你我两个自幼儿十分投缘,也为了你重视义气,并非坏事。”
韦小宝感激涕零,哽咽道:“奴才……奴才是甚么都不懂的,只觉得别人真心待我好,实在……实在不能……不能对他们不住。”
康熙点点头,说道:“那罗刹国的摄政女王,对你也挺不错啊。我派你去打她,却又怎样?”
韦小宝嗤的一声,笑了出来,说道:“她给人关了起来,险些儿性命不保,奴才教她鼓动火枪手作乱,夺到了大位,也算对得住她了。她派兵想来夺皇上的锦绣江山,可万万容她不得。这女人水性杨花,今天勾搭这个男人,明天勾搭那个,那是当不得真的。就可惜罗刹国实在太远,否则奴才带一支兵去,把这女王擒了来请皇上瞧瞧,倒也有趣。”
康熙道:“‘罗刹国太远’,这五个字很是要紧,只凭着这五个字,咱们这一战可操必胜。罗刹国虽然火器犀利,骑兵骁勇,但他们远,咱们近。他们万里迢迢的东来,兵员、马匹、火器、弹药、粮草、被服,甚么接济都不容易。现下我已派了户部尚书伊桑阿前赴宁古塔,构筑瑷珲、呼玛尔二城,广积粮草弹药,又设置了十个驿站,使得军需粮饷供应畅通,源源不绝。日前又传旨蒙古,不许跟罗刹人贸易。再派黑龙江将军萨布素广遣骑兵,见到罗刹人的粮草车辆,就放火烧他妈的,见到罗刹兵的马匹,立刻就宰他妈的。”
韦小宝大喜,说道:“皇上如此调派,当真是甚么甚么之中,甚么千里之外,这一战已经胜了七八成。”
康熙道:“那也不然,罗刹是大国,据南怀仁说,幅员还大过了我们中国,决计不可轻敌。我们如打了败仗,辽东一失,国本动摇。他们败了却无关大局,只不过向西退却而已。
因此这一战只许胜不许败。你倘若败了,我就领兵出关亲征。
第一件事,便是砍你的脑袋。”说这句话时声色俱厉。
韦小宝道:“皇上望安。奴才项上人头若是不保,那也是给罗刹兵砍下来的,决不能让皇上来砍。”康熙道:“你明白这一节便好。兵凶战危,谁也难保必胜。我只是要你万万不可轻忽,打仗可不是油腔滑调之事。”韦小宝恭恭敬敬的道:“是。”
康熙又道:“倘若单是行军打仗,本来也不用你去。不过这次跟罗刹国开仗,并不是想灭了他,只是要他知难而退,不敢来侵我疆土,也就是了。因此须得恩威并济,要他们感恩戴德,两国永远和好。如果一味杀戮,罗刹国君主老羞成怒,倾国来攻,我们就算得胜,那也是兵祸连结,得不偿失。能和则和,不战而屈人之兵,才算上上大吉。你如能说得罗刹国摄政女王下令退兵,两国讲和,才是大大的功劳。”
韦小宝道:“奴才见到罗刹兵的将军之后,将皇上的圣谕向他们开导,再要他们带话去给罗刹国摄政女王。”
康熙道:“我曾传了好几名西洋传教士来,详细询问罗刹国的历朝故实、风土地理、军政人事……”韦小宝道:“对,对。皇上这是知他又知自己,百战百胜。”康熙微微一笑,说道:“那些教士都说,罗刹人欺善怕恶,如一味跟他说好话,他们得寸进尺,越来越凶,须得显点颜色,让他们知道咱们不好惹。因此咱们一面出动大军,诸事齐备,要打就打,另一面却又显得咱们是礼义之邦,中华上国,并不随便逞强欺人。”
韦小宝道:“奴才理会得。咱们有时扮红脸,拔刀子干他妈的,有时又扮白脸,笑嘻嘻的摸他几下。就好比诸葛亮七擒孟获,要叫他输得服服帖帖,从此不敢造反。”
康熙嘿嘿一笑,道:“这就是了。”韦小宝见他笑容古怪,一转念间,已明其理,笑道:“就好比万岁爷七擒小桂子,叫奴才又感激又害怕,从此再也不敢玩甚么花样,小桂子又好比是孙悟空,总之是跳不出万岁爷这如来佛的手掌心。”
康熙笑道:“你年纪大了几岁,可越来越谦了。你如要跳出我的手掌心,我可还真的抓你不住。”韦小宝道:“奴才在皇上的手掌心里舒服得很,又何必跳出去?”
康熙道:“平吴三桂的事,说来你功劳也是不小,那一趟事你没能赶上。现下我派你统带水陆三军,出征罗刹。雅克萨城筑于鹿鼎山,我封你为三等雇鼎公、抚远大将军。武的由都统朋春、黑龙江将军萨布素、宁古塔将军巴海助你,文的由索额图助你。咱们先出马步四方,水师五千,倘若不够,再要多少有多少。一应马匹军需,都已齐备。瑷珲、宁古塔所积军粮,可支大军三年之用。野战炮有三百五十门,攻城炮五十门。这可够了吗?”
康熙说一句,韦小宝谢一句恩,待他说完,忙跪下连连磕头。
康熙道:“罗刹国在雅克萨和尼布楚的骑兵步兵不过六千。咱们以七八倍兵力去对付,那是雷霆万钧之势了,只盼你别堕了我堂堂中华的国威才好。”韦小宝道:“这一仗是奴才代着皇上去打的,咱们只消有一点小小挫折,也让罗刹国人给小看了。皇上尽管放心。”康熙道:“很好。你还有甚么需用没有?”韦小宝道:“奴才从台湾带来了五百名藤牌兵来京,他们曾跟红毛兵开过仗,善于抵御火器,奴才想一并带去进剿罗刹。”
康熙喜道:“那好得很啊。郑成功的旧部打败过荷兰红毛兵,你带了去打罗刹兵,咱们又多了三分把握。我本来担心罗刹兵火器厉害,只怕我军将士伤亡太多。”韦小宝道:“藤牌能挡住鸟枪子弹,这些藤牌兵着地滚将过去,用大刀斩鬼子兵的鬼脚。”康熙大喜,连称:“妙得很,妙得很!”
韦小宝道:“奴才有个小妾,当年随着同去莫斯科,精通罗刹鬼话。想请皇上恩准,让她随军办事。”清朝规定,出师时军中携家带眷,乃是大罪,因此须得先行陈请。
康熙点了点头,道:“知道了。你好好立功去罢!”
韦小宝磕头辞出,退到门口时,康熙问道:“听说你的师父陈永华,是给郑克塽杀的,是不是?”韦小宝一怔,应道:“是。”康熙道:“郑克塽已归降朝廷。我答应过他,郑氏子孙一体保全。你别去跟他为难。”韦小宝只得答应。
他此番来京,早就预拟去寻郑克塽的晦气,那知道康熙先行料到,如此吩咐下来,倘若再去动他,那便是违旨了,寻思:“难道这小子害死我师父的大仇,就此罢休不成?”低了头缓步走出,忽听得有人说道:“韦兄弟,恭喜你啊。”
韦小宝听得声音好熟,抬起头来,只见眼前一人身高膀宽,笑吟吟的望着自己,正是御前侍卫总管多隆。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那日他逃出宫去,明明在自己屋中已将多隆一剑刺死,这可不是他鬼魂索命来吗?霎时之间,只吓得全身发抖,既想转身奔逃,又想跪下哀求饶命,可是两条腿便如钉在地下一般,再也难以移动半步,下身前后俱急,只差这么一点儿便要屎尿齐流。
多隆走近身来,拉住了他手,笑道:“好兄弟,多年不见,做哥哥的想念得紧,别来想必诸事如意。听说你在通吃岛上为皇上钓鱼,皇上时时升你的官爵,我听了也是喜欢。”
韦小宝觉得他的手掌甚是温暖,日光照进走廊,他身旁也有影子,似乎不是鬼魂,惊怖之念稍减,喃喃应道:“是,是。”又怕他念着前仇,要算那笔旧帐,只是那一匕首明明对准了他心脏戳入他背心,如何会得不死,慌乱之际,哪里想得明白?
多隆又道:“那日在兄弟屋里,做哥哥的中了暗算,幸蒙兄弟赶走刺客,我这条性命才得保全。这件事一直没能亲口向你道谢,心中可常常记着。你却又托施琅从台湾带礼物来给我,当真生受不起。”
韦小宝见他神色诚挚,决非在说反话,心想:“他是御前侍卫总管,皇上身边的近臣。施琅这次来送礼,自然有他的份。想来他向施琅问起了我,施琅便卖个顺水人情,说礼物之中有一部分是我送的,以便显得他跟我交情很深,别人冲着我的面子,不会跟他为难。只是怎么说我赶走了刺客,这件事可弄不懂了。”
多隆见他脸色白里泛青,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样,只道他是受了康熙的斥责,安慰他道:“皇上近来脾气有时不大好,多半是为了罗刹国欺人太甚,兄弟不必担心。待会下了班,咱们去好好的吃他一顿,叙上一叙。”韦小宝道:“皇上恩德天高地厚,刚才又升了我的官。兄弟心中感激,真不知怎样才报得了君恩。”多隆笑道:“恭喜,恭喜。兄弟办事能干,能给皇上分忧,加进官爵,那是理所当然。”艳羡之意见于颜色。
韦小宝见他语气和神色之间,对自己又是亲热,又是羡慕,素知他是直爽汉子,不会作伪,心中惊惧之意尽去,笑道:“多大哥,请你等一等,兄弟尿急得很。皇上传见,吩咐叮嘱的话很多,兄弟忍尿忍到这时候,可实在忍不住了。”
多隆哈哈大笑,知道皇上召见臣子,若不示意召见已毕,臣子决不敢告退。做臣子的当真尿急起来,倒是一件大大的难事。只不过也只有像韦小宝这等宠臣,皇上才会跟他说话这么久。别的大臣三言两语,即命起去,也轮不到他尿急屎急。多隆和韦小宝向来亲厚,今日久别重逢,心中着实高兴,当即拉着他手,送他到茅房门口,站在门口等他解完了手出来。
那日韦小宝为了要救师父及天地会众兄弟性命,无可奈何,剑刺多隆,想起平日他对自己很是不错,内心也着实歉仄,想不到他居然没死,对自己又无丝毫见怪之意,这一泡尿就撒得加倍痛快,出得茅房来,便以言语套问当日的情景。
多隆说道:“那日我醒转来时,已在床上躺了三日四夜。
关太医说,幸亏我的心生得偏了,刺客这一刀才只刺伤了我的肺,没伤到心。他说像我这种心生偏了的人,十万个人中也没一个。”韦小宝心道:“惭愧,原来如此。”笑道:“我一向只道大哥是个直心肠的好汉,哪知大哥是个偏心人。大哥偏心,是特别宠爱小姨太呢,还是对小儿子偏心?”多隆一愣,笑道:“兄弟不提,我倒也没想起。我对第八房小妾加意宠爱些,想来便是偏心之故了。”
两人笑了一阵。韦小宝笑道:“这刺客武功很高,他来暗算大哥,兄弟事先竟也没有察觉。”多隆道:“是啊。”压低了声音道:“刚巧那时建宁公主殿下来瞧兄弟。这种事情,咱们做奴才的是不敢多问一句的。我养了三个月的伤,这才痊愈。
皇上谕示,是韦兄弟奋勇救了我的性命,亲手格毙了刺客。这中间的详细经过,兄弟也不必提了,总而言之,做哥哥的极承你的情。”
韦小宝的脸皮之厚,在康熙年间也算得是数一数二,但听了这几句话,脸上居然也不禁为之一红,才知还是皇帝替自己隐瞒了。一来是皇上亲口说的,多隆自然信之不疑;二来其中涉及公主的隐私,宫中人人明白,这种事越少过问越好,便有天大的疑窦,也只好深藏心底。若非如此,要编造一套谎话来掩饰过去,倒也须煞费苦心。
韦小宝内心有愧,觉得对这忠厚老实之人须得好好补报一番,说道:“兄弟在台湾带了些土仪,回头差人送到大哥府上。”多隆连连摇手,道:“不用了,不用了。咱们自己人,何必再闹这一套?上次施琅带来了兄弟的礼物,那已经太多了。”
韦小宝突然想起一事:“这件事倒惠而不费,皇上就算知道了,也不能怪我违旨。”问道:“多大哥,郑克塽这小子归降之后,在北京怎么样?”多隆道:“皇上待他很不差,封了他一个一等公。这小子甚么都不成,托了祖宗的福,居然爵位比你兄弟还高。”
韦小宝道:“那日咱们闹着玩儿,诬赖他欠了众侍卫一万两银子,由兄弟拿出来归还。这件事大哥还记得吗?”多隆哈哈大笑,说道:“记得,记得。兄弟那个相好的姑娘,后来怎样了?倘若还是跟着郑克塽,咱们这就去夺她回来。”韦小宝微笑道:“这姑娘早已做了我的老婆,儿子也生下了。”
多隆笑道:“恭喜,恭喜。否则的话,郑克塽这小子在京师之中,管他是一等公、二等公,终究是个无权无势的空头爵爷,咱们要欺上门去,谅这小子屁也不敢多放一个。这种投降归顺的藩王,整日里战战兢兢,生怕皇上疑心他心中不服,又要造反。”
韦小宝道:“咱们也不用欺侮他。只不过杀人偿命,欠债还钱,那是天公地道的事。别说他不过是个一等公,就算是亲王贝勒,也不能欠了债赖着不还哪。”多隆道:“对,对,那日他欠了兄弟一万两银子,我们御前侍卫不少人都是见证,咱们讨债去。”韦小宝微笑道:“这小子可不长进得很。单是一万两银子,那是小意思。他后来陆陆续续又向我借了不少债,有亲笔借据在我手里。他郑家三代在台湾做王爷,积下的金银财宝还少得了?定是都带来了北京。郑成功和郑经是好人,料想不会搜刮百姓,可是郑克塽这小子难道还会客气么?他做一天王爷,少说也刮上一百万,两天就是二百万,三天三百万。他一共做了几天王爷,你倒给算算这笔帐看!”多隆张口结舌,说道:“厉害,厉害。”
韦小宝道:“兄弟回头将借据送来给大哥,这一笔钱,兄弟自己是不要的……”多隆忙道:“这个万万不可,做哥哥的给你包讨债,保管你少不了一钱银子。我带了手下的侍卫去登门坐讨,他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不还。”韦小宝道:“这笔债是大了些,这小子当年花天酒地,花银子就像流水一般。一下子要还清,还真不容易。这样罢,大哥带人去讨,他要是十天八天还不出,就让他化整为零,分写借据,债主儿都写成侍卫兄弟们的名字。每张借据一千两一张也好,二千两一张也好。那一个侍卫讨到了手,就是他的。”
多隆道:“那不成!众侍卫个个是你的老部下,给老上司办一点讨债小事,还能要赏,那算甚么话?”韦小宝道:“他们都是我老部下,是好兄弟、好朋友。这几年来,兄弟快马加鞭的加官进爵,可一直没甚么好处给大家,想想也不好意思。这几百万两银子,众位侍卫兄弟们就分了罢。”
多隆大吃一惊,颤声道:“甚……甚么有几……几百万两银子?”韦小宝微笑道:“本钱嘛,也没这许多,其中有些是花帐,有些是虚头,利上加利的滚上去,数目就不小了。这一笔钱,大哥自己多分几成。”多隆兀自不信,喃喃的道:“几百万两?这……这未免太多了罢?”韦小宝道:“所以啊,要他分开来写借据,讨起来方便些。”压低了嗓子道:“这件事可别牵扯我在内。倘若给御史们知道了,奏上一本,说兄弟交结外藩,放债图利,不大不小也是个罪名。但如御前侍卫们向他讨赌债,每人一千二千银子的事,那就全不相干。大哥要是怕御前侍卫独吃,干系太大,不妨约些骁骑营的军官同去。他们也都是我的老部下,也该分得些好处。”多隆连声称是,打定了主意,这笔债讨了来,至少有一大半要还给韦小宝,他虽慷慨大方,可不能让他血本无归。
韦小宝十分得意,暗想多隆带了这群如狼似虎的御前侍卫和骁骑营军官去讨债,郑克塽这下子可有得头痛了。虽然碍于皇上吩咐在先,不能亲自去跟郑克塽为难,以报杀师大仇,但这么一搞,少说也得败了他一半家产。这件事郑克塽多半还是哑子吃黄莲,不敢声张,就算给人知道了,那也是御前侍卫和骁骑营军官追讨赌债的私事,别人只会说郑克塽是纨绔子弟,立身不谨,来到京师,仍然赌博胡闹,谁也不会怪到他韦小宝头上。
出得宫来,康亲王杰书、李雷、明珠、索额图、勒德洪、杜立德、冯溥、图海、王熙、黄机、吴正治、宗德宜等满汉大臣都候在宫门外,纷纷上前道喜,拥着他前去铜帽儿胡同。
来到巷前,只见一座宏伟的府第耸立当地,比之先前的伯爵府更大了许多。大门上一块朱漆的匾额,却空荡荡地并无一字。韦小宝识得的字,西瓜大的还没一担,但匾上有没有字终究还分得出来,不禁一怔。
康亲王笑道:“韦兄弟,皇上对你的恩泽,真是天高地厚。
那一年你伯爵府失火焚毁,你又不在京里,皇上得知之后,便派做哥哥的给你另起一座府第。圣旨中没吩咐花多少钱,只说一应费用,内库具领。这是皇上赏你的,做哥哥的何必给皇上省银子?自然是从宽里花钱,兄弟,你瞧瞧,这可还合意吗?”说着捋须微笑。
韦小宝急忙道谢。从大门进去,果然是美轮美奂,跟康亲王府也差不了多少,众官啧啧称赞,尽皆艳羡。
康亲王道:“这座府第起好很久,一直等着兄弟你来住。
只是不知皇上如何加恩,要封你甚么官爵,因此府上那一块匾额便空着不写。这‘鹿鼎公府’四个字,便请咱们的李大学士大笔一挥罢。”
李雷是保和殿大学士兼户部尚书,各大学士中资历最深,是为首辅,当下也不推辞,提笔恭楷写了“鹿鼎公府”四个大字。从吏捧了下去,命工匠铸成金字,镶在匾上。
当晚鹿鼎公府中大张筵席,款待前来贺喜的亲贵大臣。郑克塽、冯锡范等台湾降人也送了礼来,却没亲身道贺。
送走宾客后,韦小宝又开家宴,七位夫人把盏庆贺。韦小宝说起要带双儿随同北征,其余六位夫人一齐不依,说他太过偏心。韦小宝只得花言巧语,说是皇上降旨,知道双儿到过罗刹国,懂得罗刹言语,是以派她随军效力。六位夫人只得罢了。好在双儿为人温柔谦和,和六位夫人个个情谊甚好,大家也不妒嫉于她。只建宁公主自忖以皇上御妹的身分,金枝玉叶,居然还及不上一个出身微贱的小丫头,心中着实气恼。不过七位夫人平时若有纷争,其余六人一定联盟对付公主。建宁公主人孤势单,韦小宝又不对她回护,近年来气焰已大为收敛,轻易不敢启衅。
次日韦小宝命双儿取出郑克塽当年在通吃岛上血书的借据,请了多隆来,交给了他。多隆大喜,说道:“既有亲笔借据,咱们石头里也要榨出他油来。郑克塽这小子要是胆敢赖债不还,咱们御前侍卫和骁骑营军官不用在京里混了。”
此后数日之中,康熙接连宣召韦小宝进宫,给了他一张极大的地图,如何进军、如何接仗、如何围城、如何打援,一一详细指示,用朱笔在图上分别绘明。
韦小宝道:“这一仗是皇上亲自带兵打的,奴才甚么也不敢自作主张,总之是遵照皇上的吩咐办事就是。否则的话,就算打了胜仗,皇上也不喜欢。”
康熙微笑点头,韦小宝这一番话深合他心意。他小时学了武艺,无法施展,只有与韦小宝扭打为乐,其后不断派遣韦小宝出外办事,在内心深处,都是以他为自己替身之意。韦小宝年纪比自己小,武功智谋,学问见识,无一及得上自己,他能办得成功,自己自然更是游刃有余。想起明朝正德皇帝自封为威武大将军镇国公,亲自领兵出征,也只是不甘寂寞、要一显身手而已。康熙作事自不会如正德皇帝这般胡闹,却从派遣韦小宝办事之中,内心得到了满足。当年吴三桂造反,他是身经百战的猛将,非同小可,必须以大臣宿将对付,倘若让韦小宝领兵,必定败事。这一仗打了数年,康熙虽不亲赴前敌,但每一场战役都询问详明,其中利弊得失,无不了若指掌,于实战之中学会了兵法。此时和罗刹国开仗,事无巨细,均已筹划妥善,大军未出都门,便已料到此战必胜,比之当年对付吴三桂时的战战兢兢,那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韦小宝出征在即,不敢再去招惹天地会的兄弟,心想:
“皇上不叫我去灭天地会,那是他向我投降,已给足了我面子。
我如不识相,又去跟李力世、徐天川他们聚会,给皇上知道了,却来旧事重提,这是韦小宝搬了石头来砸自己的脚,做人既蠢笨无比,又太不光棍。”
钦天监择定了黄道吉日,大军北征。是日康熙在太和门赐宴。午门外具卤簿,陛下张黄幄,设御座,陈敕印,王公百官会集。康熙升座。抚远大将军鹿鼎公韦小宝率出征官朋春、萨布素、郎坦、林兴珠等,运粮官索额图等上前跪倒。内院大臣奉宣满蒙汉三体敕书,授大将军敕印,颁赐衣马弓刀。
出征将官分坐金水桥北,左右奏乐,陈百戏。康熙命大将军进御前,面授方略,亲赐御酒。大将军跪受叩饮,都统、副都统等继进,皇帝命侍卫赐饮,然后命百官遍饮众军,赐金钱布匹。百官众军谢恩,大军开拔。康熙亲送出午门。大将军及众官跪请回驾。然后水陆大军首途北征。
众大臣眼见韦小宝身穿戎装,嬉皮笑脸,那里有半分大军统帅的威武模样?素知此人不学无术,是个市井无赖,领兵出征,多半要坏了大事,损辱国家体面,但知康熙对他宠幸,又有谁敢进谏半句?不少王公大臣满脸堆欢,心下暗叹。
正是:
丞相鱼鱼工拥笏将军跃跃俨登坛
韦小宝奉皇帝之命办事,从来没此次这般风光,心中的得意,那也不用说了,知道这一次事关重大,在军中强自收敛,居然不敢开赌,途中无聊之际,也不过邀了几名大将来掷几把骰子,输了喝酒而已。
不一日,大军出山海关,北赴辽东。这是韦小宝旧游之地,只是当年和双儿在森林中捕鹿为食,东躲西藏,狼狈不堪,那有今日出关北征的威风?
其时秋高气爽,晴空万里,大军渐行渐北,朔风日劲。这一日离雅克萨城尚有百余里,前锋何佑至大营禀报:斥堠兵得当地百姓告知,罗刹兵四出扰民,杀人放火,奸淫捕掠,无恶不作,每过十余日便来一次,预料再过数日,又会出来劫掠。
韦小宝早得康熙指示机宜,吩咐大军扎营不进,命何佑统率十个百人队,在离雅克萨城三十里外分头埋伏。如罗刹军大队到来,便深伏不出,避不交兵,遇到小队敌军,则或杀或捉,尽数歼灭,一个都不许放了回城。何佑接令而去。
过得数日,这天上午,隐隐听得远处有火枪轰击之声,此起彼伏,良久不绝,料得先锋已在和罗刹兵交战。到得下午,何佑派人至大营报捷,说道歼灭罗刹兵二十五人,俘掳十二个。韦小宝得报大喜。傍晚时分,前锋将所俘掳的十二名罗刹兵送到大营来。
韦小宝升帐,亲自审问。那十二名罗刹兵听得韦小宝居然会说罗刹话,大为骇异,然而人人都十分倔强,说道中了埋伏,清兵人多,胜得毫不光采。
韦小宝大怒,叫过两名罗刹兵来,从怀中取出骰子,说道:“你们两个掷骰子!”
这掷骰之戏,西洋自古便有,埃及古墓中所发掘出来的,和中国骰子即无分别,罗刹兵倒也是玩惯了的。两名罗刹兵相顾愕然,不知这清兵的少年将军搞甚么花样,便依言掷骰。
两粒骰子,一个掷了七点,一个掷了五点。
韦小宝指着那掷了五点的罗刹兵道:“你输了,死蛮基!”
罗刹语中,“死蛮基”是“死亡”之意。他转头吩咐亲兵:
“拉出去砍了!”四名亲兵将那罗刹兵押到帐口,一刀杀死,呈上首级。余下十一名罗杀兵一见,无不脸色大变。
韦小宝指着另外两名罗刹兵道:“你们两个来掷骰子。”那两名哪里还肯掷骰,不约而同的道:“我不掷!”韦小宝道:“好,你们不掷。”对亲兵道:“两个都拉出去砍了!”顷刻间又杀了两人。
韦小宝又指着两名罗刹兵道:“你们两个来掷。”两人知道倘若不掷,立时便死,掷一把骰子,倒还有一半逃生的机会。一人战战兢兢的拿起骰子,正待要掷,另一名罗刹兵伸手抢了过去,对韦小宝道:“我跟你掷!”神色极为傲慢。
韦小宝笑道:“好啊,你竟胆敢向我挑战。你先掷。”那兵掷了个七点,韦小宝掷了十点,笑问:“怎么样?”那兵神色惨然,说道:“我运气不好,没甚么好话。”韦小宝道:“你来到我们中国,杀过多少中国人?”那兵昂然道:“记不清了,少说也有十七八个。你杀我好了,我反正也不吃亏。”韦小宝吩咐将他砍了,指着另一名罗刹兵道:“你来掷。”
那兵拿了骰子,手臂只发抖,两粒骰子一先一后跌在桌上,竟是十一点,赢面已很大。韦小宝想玩花样掷个十二点,那知疏于练习,手法不灵,两粒骰子的六点不是向上,却一齐向下,变成只有两点。他一怔之下,哈哈大笑,说道:“我赢了!”那兵忙道:“我是十一点,你只两点,怎么是你赢?”
韦小宝道:“这次点子小的赢,点子大的输。”那兵不服,说道:“自然是点子大的赢,我们罗利国向来的规矩是这样的。”
韦小宝扳起了脸,说道:“这里是中国地方,还是罗刹地方?”
那兵道:“是……是中国地方。”韦小宝道:“既然是中国地方,自然照中国规矩。谁叫你们到中国来的?下次我到罗刹地方的时候,再跟你掷骰子,就照罗刹规矩好了。你死蛮基!”转头对亲兵说:“拉出去砍了!”
他又叫了一名罗刹兵出来。那兵倒也精细,先要问个明白:“按照中国规矩,这一次是点子大的赢,还是点子小的赢?”
韦小宝道:“按照中国规矩,是中国人赢。中国人的点子大,就算大的赢;中国人点子小,就算小的赢。”那兵气忿忿的道:“你横蛮得很,不讲道理。”韦小宝道:“你们罗刹兵到中国来,杀人抢劫,不是我们中国人到罗刹来杀人抢劫。到底是罗刹人横蛮呢,还是中国人横蛮?”那兵默然。韦小宝道:“快掷,快掷!”那兵道:“反正是我输,还掷甚么?”韦小宝道:“不掷,死蛮基!死蛮基!”
他再叫一名罗刹兵出来。那兵身材魁梧,长了满脸须子,大声道:“中国小子,你不用玩鬼花样,爽爽快快将我杀了便是。这一次你们人多,埋伏在雪地里,突然涌将出来,赢了也不光采。我们罗刹国大兵到来,将你们一个个都杀了。”韦小宝道:“你给我们捉住,输得不服,是不是?”那兵道:“自然不服!”韦小宝道:“倘若咱们人数一样,面对面的交锋打仗,你们一定赢的,是不是?”
那兵傲然道:“这个自然。我们罗刹人一个打得赢五个中国人,否则的话,我们也不到中国来了。我跟你赌,你们派五个人出来跟我打。你们赢了,就杀我的头,倘若我赢,立刻放了我。”这人是罗刹军中著名的勇士,生具神力,眼见韦小宝帐中的将军亲兵个个比他至少要矮一个头,以一敌五,自己赢面也是甚高。
双儿一直坐在一旁,这时听得他言语傲慢,便道:“罗刹人,没用。中国女人,也胜了你。”说着走过来,站在韦小宝身边。那兵见她身材纤小,容貌美丽,忍不住笑了出来,说道:“你要跟我比武?”韦小宝吩咐亲兵割断绑住他双手的绳索,微笑道:“好双儿,叫他见识见识中国女人的厉害。”那兵道:“中国女人,会讲罗刹话,很好,很好。”
双儿的罗刹话比之韦小宝差得远,说起来辞不达意,不愿跟他多讲,左手挥出,向他脸上虚晃一掌。那兵急忙仰头,伸手来格。双儿右腿飞出,拍的一声,踢中了他小腹。那兵吃痛,大吼一声,双拳连发。他是罗刹国的拳击好手,出拳迅速,沉重有力。双儿看出厉害,闪身跃到他背后,一招 “左右逢源”,啪啪两声,在他左右腰眼里各踢一脚。那兵痛得蹲下来,叫道:“你用脚,犯规,犯规!”原来罗刹人比拳,规定不得出脚。
韦小宝笑道:“这是中国地方,打架也讲中国规矩。”
双儿叫道:“罗刹的,我也赢。”闪身转到那兵身前,右拳往他小腹击去。那兵伸手挡格。双儿这一拳乃是虚招,不等他挡到,右拳缩回,左拳已向他胸口。那兵又伸臂来格。双儿左一拳、右一拳,连发十二拳,拳拳皆是虚招,这在中国武术中有个名目,叫作“海市蜃楼”,意谓尽皆虚幻。只因每一招既不打实,又不用老,自比平常拳法快了数倍。
那兵连挡数下,都挡了个空,哈哈大笑,说道:“女孩子的玩意,不中用……”一言未毕,啪啪两声,左右双颊已连吃了两掌。那兵大声叫喊,双臂直上直下的猛攻过来。
双儿侧身避过,右手食指倏出,已点中那兵右边太阳穴。
那兵一阵晕眩,晃了两晃。双儿跃身起来,手掌斩出,已中那兵后脑的“玉枕穴”,这是人身大穴,那兵虽然粗壮,却也支持不住,扑地倒下,再也爬不起来。
韦小宝大喜,携住双儿的手,在那兵脑门上踢了一脚,问道:“你服不服了?”那兵迷迷糊糊的道:“中国女人……使妖法……是女巫……”韦小宝骂道:“臭猪,甚么妖法?拉出去砍了!你们这些罗刹兵,哪一个不服的,再出来比武?”
余下五名罗刹兵面面相觑,眼见这大力士都已输了,自己绝非对手,谁都不敢说话。韦小宝道:“你们认输投降,就饶了不杀,否则就来跟我掷骰子。大家按照中国规矩,赢得我的就活,输了的就死蛮基!”说着右手一挥,作个砍头手势。
五兵均想:“按照中国规矩,不管掷出甚么点子都是你赢。”便有一兵躬身道:“投降!”韦小宝喜道:“很好!拿酒肉来,赏他吃。”亲兵去后帐端出一大碗酒、一大碗肉,松开了那兵绑缚,让他吃喝。
罗刹国气候严寒,人人好酒。韦小宝虽不喜饮,军中所备却是极品高粱,一端出来便满帐皆香。余下四名罗刹兵一闻到酒香,早已馋涎欲滴,待见那兵喝得眉花眼笑,更是心痒难搔,一个个说道:“投降,投降!要喝酒。”
韦小宝吩咐将四兵松绑,令亲兵取出四份酒肉分给他们。
罗刹兵吃喝过后,犹未餍足,韦小宝吩咐各人再赏一份。五名罗刹兵喝得醉醺醺地,手挽着手唱起歌来,唱了一会,想到死里逃生之余,居然有此大吃大喝之乐,都向韦小宝躬身道谢。
此后数日,先锋何佑不断解来虏获的罗刹兵,多则十六七名,少则一两名。这些俘虏和最先投降的五名晤谈之后,得知若和大清将军掷骰子必死无疑,投降了却有酒肉款待,当下人人降服。这些罗刹兵本来都是亡命无赖,不是小偷盗贼,便是被判流刑的罪犯,十之八九是无恶不作之徒,东来冒险,谁都不存好心。初时杀害中国平民,十分顺利,便均存了鄙视华人之意,是以虽被俘,仍然傲慢自大。直到韦小宝斩了数兵立威,其余的才知道厉害。这些蛮横之辈欺善怕恶,眼见对方更蛮更恶,便只有乖乖的投降了。
这时总督高里津已奉苏菲亚公主之召,回莫斯科升任高职。雅克萨的统兵大将名叫图尔布青(AlexiTolbusin)。罗刹兵小队出外劫掠,连日不知所踪。图尔布青派人打探,始终不见回报,情知不妙,当下点起城中一半兵马,共二千余众,亲自率领,出来察看。
图尔布青一路行来,不见敌踪,见到中国人的农舍住宅,便下令烧毁,男女百姓,一概杀了。行出二十余里,忽听得马蹄声响,一队军马冲来。
图尔布青喝令队伍散开,只见一队清军骑兵纵马奔到,约有五百来人,纷纷放箭。图尔布青哈哈大笑,说道:“中国蛮子只会放箭,怎敌得我们罗刹人的火枪厉害?”一声令下,众枪齐发,十余名清兵摔下马来。
清军中锣声响起,清军掉转马头,向南奔驰。图尔布青下令追赶,这队清军骑兵所乘的都是精选良马,奔行甚速,一时追赶不上。追出七八里,只见前面树林旁竖立一面黄龙旗,罗刹兵疾追过去,见是清军的七八座营帐。罗刹兵火枪轰击,营帐中逃出数十名清军,射了几箭,便骑马向南。罗刹兵前锋冲入营帐,见清军已逃得干干净净。
图尔布青下马入帐,只见桌上摆着酒肉菜肴,兀自热气腾腾,地下抛满了金锭、银锭、锦衣、珠宝。图尔布青大喜,说道:“这是中国蛮子的大将,匆匆忙忙逃走,连金银也不及尽数携带。大家上马快追!捉到蛮子大将,重重有赏。蛮子大将身边携带的金银珠宝一定极多,大家去抢啊!”
众兵将见了金银珠宝,便即你抢我夺,有的拿起桌上酒肉便吃,听得主帅下令,大声欢呼,涌出帐外,纷纷上马,循着蹄印向东南方追去,沿途只见金锭、银锭、刀枪、弓箭散在道旁。众兵都说中国兵见到罗刹大军到来,已吓得屁滚尿流,连兵器也都抛下不要了。
又追一阵,只见道上弃着几双靴子,几顶红缨帽。图尔布青叫道:“中国蛮子的元帅将军改装逃命,多半扮成了小兵。
可别让他们瞒过了。”随从道:“将军料事如神,定是如此。”
图尔布青吩咐收起靴帽,说道:“抓到了中国蛮子,不管他是小兵还是火伕,叫他们都来试戴帽子,试穿靴子,试得合式的,多半便是大将。”部属又一齐称赞将军聪明智慧,人所莫及。
再追出数里,又夺到清军一座营帐,只见地下除了金银兵器之外,更有许多红红绿绿的女子衣裙,颜色鲜艳,营帐边又有胭脂水粉、手帕钗环等女子饰物。众兵将色心大动,齐叫:“快追,快追,中国蛮子带着女人。”
如此一路追去,连夺七座营帐,隐隐听得前面呼喊惊叫之声大起。图尔布青站上马鞍,取出千里镜望去,只见数里外一队中国兵正狼狈奔逃,旗帜散乱,队伍不整。图尔布青大喜,叫道:“追到了!”拔出马刀,在空中连连虚劈,叫道:“冲啊!杀啊!”带领兵将,疾冲而前,沿途见二十余匹清军马匹倒毙在路。众兵将喜叫:“蛮子的坐骑没力气逃了!”拚命催马,愈追愈远,眼见清兵从两山间的一条窄道中逃了进去。
图尔布青追到山口,见地势险恶,微微一怔:“敌人若在此处设伏,那可不妙。”忽听得前面山谷中有人以罗刹话叫道:“中国蛮子,你们投降了,很好,很好!”又有人叫道:“哈哈,这次中国蛮子可败得惨啦。”正是本国官兵的语音,绝无差错。
图尔布青大喜,当下更无疑虑,纵马直入,后面二千余名骑兵跟进山谷。图尔布青叫道:“前面是哪一队的?你们在哪里?”
只听得山壁后十余人齐声应道:“我们在这里!中国蛮子兵投降啦!”图尔布青叫道:“好极!”刚一提马缰,猛听得背后枪声砰砰大作。
图尔布青吃了一惊,转过身来,只见山谷口烟雾瀰漫,左右两边山壁树林中火光闪动,火枪一排排的放将下来。众罗刹官兵齐声惊呼。图尔布青叫道:“掉转马头,退出山谷。”
只听得两旁山壁上数千人大声呐喊:“罗刹兵,投降,投降!”无数大石、擂木滚落,顷刻间便将山道塞住了。罗刹官兵挤在一条窄窄的山道之中,你推我拥,人喧马嘶,乱成一团。清兵居高临下,弩箭火枪,不住发射。
图尔布青暗暗叫苦,知道已中了敌人诡计,眼见后路已断,只得拉转马头,叫道:“大伙儿向前冲!”只冲出数丈,忽听得砰砰巨响,炮弹轰将过来,打死了十余名士兵。图尔布青只吓得魂飞天外,那料到清兵火器如此犀利,而在这崎岖的山道中又竟伏得有大炮。他急跃下马,叫道:“弃了坐骑,集中火力,从来路冲出去。”
罗刹兵纷纷下马,从阻住山口的巨石大木上爬过去,后队便向两边山壁放枪掩护。罗刹兵火枪的火力犀利,射程又远,倒也打死了不少清兵。但清兵大炮不住轰来,势道猛烈。
数百名罗刹兵将刚爬出阻道的山石,突然轰隆一声巨响,地底炸了上来,数百名将兵有的弹上十余丈,有的断首折肢,血肉横飞,侥幸不死的慌忙爬回。
图尔布青见前后均无退路,束手无策。一名军官极是勇悍,率领了数十名敢死队从北边山壁上爬去,企图杀出一条通路。但山壁陡削,又光溜溜地无容足之处,只爬上数丈,有数十余名士兵摔将下来,非死即伤。山顶上清兵投掷石块,将余下数十人尽数打落。那军官摔得脑浆迸裂,立时毙命。这时清军大炮又不住轰来,山壁间尽是罗刹兵惨呼之声。
眼见再过得一会,势将全军覆没,图尔布青叫道:“不打了,停火,停火!”但炮声和众兵将的呼叫将他声音淹没了。
他身旁官兵齐声大叫:“停火,停火!”余兵跟着叫唤。
清军停了炮火,有人以罗刹话叫道:“抛下火枪、刀剑,全身衣服脱光!”图尔布青大怒,叫道:“只抛武器,不脱衣服!”清军中有人叫道:“抛下火枪、刀剑,全身衣服脱光的,赫拉笑!出来喝酒。不脱衣服的,死蛮基!”图尔布青叫道:“不脱衣服!”
这句话一出口,隆隆声响,清军大炮又轰了过来。罗刹兵中有些怕死的,当即纷纷抛下刀枪,开始脱衣。图尔布青举起短铳,射死了一名正在脱衣的士兵,喝道:“脱衣服的都处死刑!”但在清军猛烈的炮火轰击之下,将军的严令也只好不理了,十余名士兵全身脱得赤条条地,从阻路的山石上爬过去。两边山上清军拍手大笑,大呼:“快脱衣服!”脱衣逃生的士兵越来越多,图尔布青短铳连发,又打死了两名,却怎阻止得住?
清军大炮暂止,山壁顶上有人叫道:“要性命的,快快脱光衣服过来。”这时罗刹兵将哪里还有斗志,十之八九都在解扣除靴。
图尔布青长叹一声,举起短铳对准了自己太阳穴,便欲自杀。他身旁的副官夹手将他短铳抢下,说道:“将军,不可以,老鹰留下翅膀,才可飞越高山。”这句罗刹成语,便是中国话中“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之意。
只听得清军中有人以罗刹话叫道:“大家把图尔布青的衣服脱光了,一起出来,否则又要开炮了。”这句罗刹话说得字正腔圆,正是投降了的罗刹兵被胁迫而说的。
图尔布青怒不可抑,但见数名部属瞪瞧着自己,显然是不怀好意,伸手便去拔腰间佩刀。他手指刚碰到刀柄,背后一兵扑将上来,搂住他头颈,五六名士兵一齐拥上,将他按倒在地,七手八脚,登时把他全身衣服剥得干净,抬了出去。
罗刹兵将每出去一名,便有两名清兵上来,将他两手反绑在背后,押着行出数里,来到一片空旷的平原上。这一役,二千余名罗刹官兵,除了打死和重伤的六七百人之外,其余一千八百余名都是双手反绑,赤条条的列成了队伍,秋风吹来,不禁簌簌发抖。
清军将图尔布青押在罗刹兵队伍之前站定。罗刹众兵将本来人人垂头丧气、心惊胆战,突然间见到这位平素威严苛酷的将军变成这般模样,都觉好笑,其中数十人见到主将光溜溜的屁股,忍不住笑了出来。笑声越来越响,不多时千余官兵齐声大笑。
图尔布青大怒,转过身来,大声喝道:“立——正!笑甚么?”他身上一丝不挂,兀自装出这副威严神态,更是滑稽无比。众官兵平日虽对他极为畏惧,这时却又如何忍得住笑?
大笑声中,突然炮铳砰砰砰的响了八下,号鼓齐奏,一队清兵从后山出来,打着黄旗,列于东方,跟着又有三队清兵,分打红、白、蓝三色旗号,分列南、西、北三方,将罗刹官兵围在其间。罗刹官兵见清兵或执长枪、或执大刀、或弯弓搭箭、或平端火枪,盔甲鲜明,兵器犀利,自己身上光无寸缕,更感到敌军武器的胁迫,人人不再发笑,心中大感恐惧。
清军列队已定,后山大炮开了三炮,丝竹悠扬声中,两面大旗招展而出,左面大旗上写着“抚远大将军韦”,右面大旗上写着“大清鹿鼎公韦”,数百名砍刀手拥着一位少年将军骑马而出。这位将军头戴红顶子,身穿黄马褂,眉花眼笑,贼忒兮兮,左手轻摇羽扇,宛若诸葛之亮,右手倒拖大刀,俨然关云之长,正乃韦公小宝是也。
他纵马出队,“哈哈哈”,仰天大笑三声,学足了戏文中曹操的模样,只可惜旁边少了个凑趣的,没人问一句:“将军为何发笑?”
其时图尔布青满腔愤怒,无可发泄,早已横了心,将生死置之度外,大声骂道:“中国小鬼,你使诡计捉住了我,不算英雄。要杀便杀,干么这般侮辱我?”韦小宝笑道:“我怎么侮辱你了?”图尔布青怒道:“我……我如此模样,难道……难道还不是侮辱?”韦小宝笑问:“你的裤子,是谁脱下的?”
图尔布青登时语塞,自己的衣服裤子都是给部属硬剥下来的,似乎不能怪在这小鬼将军头上。他狂怒之下,满脸胀得通红,疾冲而上,便要和韦小宝拚命。韦小宝身边四名亲兵抢出,挺起长枪,明晃晃的枪尖对准了他身子。图尔布青只得停步,不自禁的双手挡在自己下体之前,双方官兵眼见之下,笑声大作。
韦小宝道:“你既已投降,便当归顺大清,这就到北京去向中国皇帝磕头罢!”图尔布青道:“不降,把我斩成肉酱,我也不降。”韦小宝提高声音,问众罗刹官兵:“你们投不投降?”
众官兵都低头不语。韦小宝指着西边的白旗,叫道:“投降的军官士兵,站到那边去!”众官兵呆立不动,有些官兵心中想降,但见无人过去,便也不敢先去。
韦小宝道:“好,你们谁都不降。厨子出来!”亲兵队后走出十名厨子,上身赤膊,手执尖刀铁签,上前躬身听命。韦小宝对图尔布青道:“你们罗刹国有一味菜‘霞舒尼克’,当年象在莫斯科吃过,滋味很是不错,现下我又想吃了!”转头对十名厨子道:“做“霞舒尼克’”!十名厨子应道:“得令!”
便有二十名士兵推了十只大铁炉出来,炉中炭火烧得通红。罗刹官兵面面相觑,不知这中国将军捣甚么鬼。
韦小宝手一挥,便有二十名亲兵过去拉了十名罗刹兵过来。韦小宝以罗刹话喝道:“割下他们身上的肉来,烧‘霞舒尼克’!”
“霞舒尼克”是以铁签穿了牛肉条,在火上烧烤,是罗刹国的第一名菜。
十名厨子走到十名罗刹兵身前,将手中闪亮的尖刀高高举起,落将下来。十名罗刹兵齐声惨叫。亲兵将那十名罗刹兵拉到山坡之后,但见地下鲜血淋漓。十名厨子左手的铁签上这时已串上一条条肉条,拿到炭炉上烧烤起来。罗刹官兵相顾骇然,一片寂静之中,但听得炭火必剥作响,肉上脂油滴入火中,发出嗤嗤之声。
韦小宝叫道:“再拉十名罗刹兵过来,做‘霞舒尼克’”!
二十名亲兵又过去拉人。被拉到的十名罗刹兵中,有四人叫了起来:“投降,投降!”韦小宝道:“好,投降的拉到那边。”
亲兵将降兵拉到白旗之下,便有人送上酒肉。亲兵又去队里另拉四名。那四兵眼见投降的有酒肉享受,不降的身上被割下肉来,烧成“霞舒尼克”,虽没见到所割的是何部位,但见清兵的眼光老是在自己的下体瞄来瞄去,征兆不妙之至,心惊胆战之下,不由得也大呼:“投降!”先前倔强不屈的六兵这时气势也馁了,都叫:“投降。”
既有人带头投降,余下众兵也就不敢再逞刚勇,有的不等亲兵来拉,便走到白旗之下。片刻之间,一千八百余名罗刹官兵都降了,只剩下图尔布青一人,直挺挺的站在当地。
韦小宝道:“你降是不降?”图尔布青道:“宁死不降!”韦小宝道:“好!我放你回雅克萨。”吩咐洪朝率兵五百,护送他回雅克萨城。图尔布青只道自己如此倔强,这清军将军必定要杀,居然肯予释放,大出意料之外,说道:“你既放我,还了我衣服!”韦小宝笑道:“衣服是不能还的。”吩咐洪朝:
“你将他送到雅克萨城下,传我将令,暂停攻城,牵了这光屁股的罗刹将军绕着城墙走上三圈,再放他入城。”
洪朝接了将令,于清军众兵将吆喝笑闹声中,带兵押着全身赤条条的图尔布青而去。
林兴珠道:“请问大帅,既捉了这罗刹将军,何必又放了他?这中间奥妙,还请大帅开导。”韦小宝笑道:“今日咱们打了这大胜仗,你可知用的甚么计策?”林兴珠道:“那是大帅的神机妙算,属下佩服得五体投地。”韦小宝摇头道:“这不是我的神机妙算,是皇上安排下的巧计。皇上说道,当年诸葛亮七擒孟获,计策很好,吩咐我学上一学。你看过‘七擒孟获’的戏没有?就算没看过戏,总听过说书罢?诸葛亮叫魏延出战,只许败,不许胜,连败一十五阵,让孟获夺了七座营寨,引他冲进盘蛇谷,然后火烧藤甲兵。咱们今日使的,就是诸葛亮的计策。”诸将尽皆钦服。
韦小宝又道:“皇上心地仁慈,说诸葛亮火烧藤甲兵太过残忍,以致折了寿算。罗刹兵倘若投降,就饶了他们性命。”
副都统郎坦道:“若不是大帅使那‘霞舒尼克’之计,割了十名罗刹兵的肉来烧烤,吓得他们魂飞魄散,这些罗刹兵强悍之极,只怕也不肯投降。这条计策,可胜过诸葛亮了。”韦小宝笑道:“十名厨子身上早藏好了十条生牛肉,只不过在十名罗刹兵大腿上割了几刀,割得他们大叫大嚷。炭炉子里烧烤的却是上等牛肉,滋味如何,众位不妨尝尝。”众将纵声大笑,吩咐厨子呈上十条牛肉“霞舒尼克”,割切分食,果然又香又嫩,签是美味。
众将又问:“大帅既已捉到敌酋,却又放他回去,是不是也要七擒七纵,叫他从此不敢再反?”韦小宝道:“那倒不是。
这件事我在北京时也请问过皇上。我说皇上是鸟生鱼汤,宽大为怀,咱们要不要也学诸葛亮,捉到了罗刹元帅,放他七次?皇上说道:这就不对了。学诸葛亮须得活学活用,不能死学死用。孟获是蛮子的酋长,他说不反,就永远不反了。咱们捉到的只是罗刹元帅将军,他说不反,是不管用的。罗刹国的沙皇和摄政女王又会另派元帅,提兵来侵犯我疆界。”众将点头称是。韦小宝道:“雅克萨守兵凶悍,炮火厉害。咱们倘若杀了罗刹元帅,城中官兵会另推统帅,更加狠打。现下我们剥光了这罗刹元帅,牵着他绕城三周,城里的罗刹兵从此瞧他不起。他没了威风,以后发号施令,就不大灵光了。”
诸将齐声称是,林兴珠问道:“是皇上吩咐,要剥光了那敌酋的衣服裤子吗?”韦小宝哈哈大笑,说道:“皇上哪能这么胡闹?皇上只要我想法子长咱们自己官兵的志气,灭罗刹兵的威风。皇上说道:罗刹兵长得又高又大,全身是毛,好似野人一般,火器又十分犀利。上阵交锋之时,我军见到他们的蛮样,多半心中害怕,锐气一失,打胜仗就难了。皇上说:‘小桂子,你花样多,总之要我军上下,大家瞧不起蛮子兵。’我想来想去,也没甚么好法子,有一晚,忽然想到了我小时候赌钱的事。”
诸将均想:“你小时候赌钱,怎么跟罗刹兵有关了?”
韦小宝微笑道:“我小时候在扬州跟人家赌钱,赌品不好,赢了银子落袋,输了只管混赖,要打架就打,我也不怕。有一次却给人整得惨了,那赢家捉住了我,剥下我裤子抵数,让我光着屁股回家,大街之上人人拍手嘻笑。从此以后,我的赌品便长进了不少。”诸将一齐大笑。韦小宝笑道:“皇上说,打仗之道要灵活变化,皇上只能指示方略大计,真的干起来要我自己动脑筋。我想当年我小小年纪,也怕人家剥裤子,这些罗刹兵岂有不怕之理?果然裤子一剥,大家都乖乖的投降了。”诸将齐声称赞,大为佩服。有的人心想:“这剥裤子的法子,连《孙子兵法》中也没有的。这一条‘韦子兵法’,倒也厉害。”
当下韦小宝命罗刹降兵穿戴清兵衣帽,派一名参将带领两千清兵,押解降兵到北京去向皇帝献俘。营中留下二十名大嗓子降兵,以备喊话之用。大营中的师爷写了一道表章,说道抚远大将军韦小宝遭依皇上御授方略,旗开得胜,罗刹兵仰慕中华上国,洗心归顺,实乃我皇圣德格天,化及蛮夷云云。
当晚韦小宝大犒三军。次晨亲率诸军,来到雅克萨城。但见城头烟火瀰漫,城内城外双方军士喊声震天,枪炮声隆隆不绝。
攻城主将朋春入营禀报:城中炮火猛烈,我军攻城士卒伤亡不少。韦小宝道:“咱们架起大炮,轰他妈的。”朋春传下令去,不多时东南西北炮声齐响,一炮炮打进城去。但罗刹人经营雅克萨已久,工事构筑十分坚固,兵将都躲在坚垒之中。清军大炮虽多,炮火轰坍了不少房屋,然罗刹兵坚守不出,倒也奈何他们不得。
攻得数日,何佑率领一千勇士,迫近爬城,城头上火枪一排排打将下来,清兵登时给打死了三四百人。朋春眼见不利,鸣金收兵。罗刹兵站在城头拍手大笑,更有数十名罗刹兵拉开裤子向城下射尿,极尽傲慢。
黑龙江将军萨布素大怒,亲自率军攻城。城头上一排枪射下,萨布素中枪落马,清军登时乱了。城门开处,数百名罗刹兵冲将出来。林兴珠率领藤牌手滚地而前,大刀挥舞。罗刹兵忙纵跃闪避。这队藤牌兵是林兴珠亲手教练的,练熟了“地堂刀法”,在地下滚动而前,左手以藤牌挡住敌人的火枪铅子,右手大刀将罗刹兵的腿一条条斩将下来。图尔布青见情势不妙,忙下令收兵。林兴珠将萨布素救了回来。萨布素右额中弹,幸好未深入头脑,受伤虽重,性命无碍。这一仗双方各有损折,还是清军死伤较多。
韦小宝带了军医,亲去萨布素帐中慰问疗伤,又重赏林兴珠。下令退军五里安营,当晚在帐中会聚诸将,商议攻城之法。
诸将有的说藤牌兵今日立了大功,明日再诱鬼子兵出城,以藤牌兵砍其鬼脚;有的说鬼子兵折了锐气,只怕不敢出战,不如筑起长垒,四下围困,将他们活活饿死;更有人说大可挖掘地道,从地底进攻。
地道攻城原是中国古法,这句话却提醒了韦小宝,想起雅克萨城本有地道,当年自己便曾在地道之中,抱住赤裸裸的苏菲亚公主,如今她已贵为摄政女王,执掌罗刹国军政大权,自己却在这里跟她部下的兵马打仗。又想:“倘若这时候她在雅克萨城中亲自指挥,我从地道里钻进城去,爬上她床,一呀摸,二呀摸,摸得她全身酸软,这骚货非大叫投降不可。”
众将眼见韦小宝沉吟不语,脸露微笑,只道他已有妙计,当即住口,静候大帅吩咐,哪料得到他此时却在想如何抚摸苏菲亚公主全身金毛的肌肤。只见他双目似闭非闭,喃喃道:“骚得很,有劲,吃她不消。”众将面面相觑,又听大帅道:“他妈的,一脚把我从床上踢了下来。”众将更摸不着头脑,只听他又道:“这罗刹骚货虽然厉害,老子总有对付她的法子。”
朋春道:“大帅说得是。罗刹鬼子再厉害,咱们总有对付的法子。”
韦小宝一怔,睁开眼来,奇道:“咱们,你也来摸?”随即哈哈大笑,说道:“对啦,对!那地道太窄,只能容一个人爬进去,出口又在将军房里,料来这时候也早给堵死了。咱们须得另外挖过。”众将更不知所云。韦小宝站起身来,说道:“众位将军的计策都很妙,咱们青龙、白虎、天门通吃。明儿一早,大家分别去筑长围、挖地道,同时又放大炮,诱他们出战,派藤牌兵去斩鬼脚。”众将见自己所建议的计策都为大帅采纳,欣然出帐。
次晨拂晓,众将各领部属,分头办事。朋春督兵挑土筑围,郎坦指挥放炮,巴海挖掘地道。洪朝率领五百士卒,向罗刹降兵学了些骂人的言语,在城下大声叫骂。只可惜罗刹人鄙陋无文,骂人的辞句有限,众兵叫骂声虽响,含义却殊平庸,翻来覆去也不过几句“你是臭猪”、“你吃粪便”之类,那及我中华上国骂辞的多采多姿,变化无穷?韦小宝听了一会,甚感无聊。
罗刹兵昨日吃了斩脚的苦头,眼见清兵势盛,坚守不出,躲在城头土墙之后回骂。清军大炮的炮弹射入城中,却也损伤不大。当时的大炮火药装于炮筒之中,点火燃放,只是将铁弹铅弹射出,直接命中固能打得人筋折骨断,但如落在地下,便不足为患。
附近百姓十多年来惨遭罗刹兵虐杀,家破人亡的不知凡几,得知皇上发兵,来打罗刹鬼子,无不大喜若狂,这时有的提了酒食来慰问官军,有的拿了锄头扁担,相助构筑土围。
讯息传将出去,连数百里外的百姓也都来助攻。
图尔布青在城头上望将下来,但见人头如蚁,纷纷挑土筑围,城外一条长围越筑越高,其势已非被困死不可,只盼西方尼布楚城中的罗刹兵前来援救,内外夹攻,才有胜望。他哪知康熙早料到了这一着,已另遣一队骑兵向尼布楚的罗刹兵佯攻,作为牵制。尼布楚城的守将,每日里也在盼望图尔布青带兵来援。
罗刹兵枪炮可以及远,清兵不敢逼近攻城。雅克萨是罗刹经营东方的基地,罗刹人野心勃勃,准拟占了黑龙江、松花江一带广大土地后,更向南侵,将整个中国都收归版图,要千千万万人尽皆臣服,成为农奴,因此雅克萨城墙坚厚,城中弹药充足,粮草堆积如山,就是困守三年五载,也不虞匮乏。城中开凿深井,饮水无缺。图尔布青怕城里的中国人作乱内应,将中国男人都拉到城墙上杀了,将尸首抛下城来。城外中国军民见了,无不愤恨叫骂。
这时地道已渐渐掘到城边。韦小宝心想鹿鼎山是皇帝的龙脉所在,要是掘断龙脉,害死了康熙,可大大不妥,下令地道不可掘进城中,只须在地墙下埋藏炸药,炸毁城墙,大军便可冲入。这一日城中几口井忽然水涸,图尔布青善于用兵,得报后凝神一想,料知敌军在挖掘地道,以致地下水源从地道中流了出去,当下测定了方位,在清兵地道上施放炸药,轰的一声大响,将挖掘地道的清兵炸死了百余人,地道也即堵死。
雅克萨城一时攻打不下,天气却一天冷似一天。这极北苦寒之地,一至秋深,便已冷得非同小可,到得冬季,更是滴水成冰,稍一防护欠周,鼻子耳朵往往便冻得掉了下来,至于指头僵落,手脚冻腐,尤为常事。下得数天大雪,助攻的众百姓已然抵受不住,纷向官兵告别,说道明年初夏开冻,再来助攻,又劝官军南退,以免冻僵在冰天雪地之中。
萨布素、巴海等军官久驻北地,均知入冬之后局面十分凶险,倘若晚间遇上寒潮侵袭,一夜之间官兵冻死一半也非奇事。罗刹兵住在房屋之中,墙垣挡得住寒气,清军却宿于野外营帐,纵然生火,也无济于事。于是向韦小宝建议暂行南退避寒。
韦小宝心想皇上派我出征,连一个城池也攻不下,却要退兵,未免太过脓包,犹疑得数天,始终拿不定主意。部将来报,有数十名伤卒受不住寒冷而冻死了。韦小宝正自气沮,忽有圣旨到来。
康熙上谕说道:“抚远大将军韦小宝出师得利,殊堪嘉尚。
今已遣罗刹降将奉领大清敕书,前赴莫斯科宣谕罗刹君主,嘱其罢兵退师,两国永远和好,比来天时严寒,兵将劳苦,露宿冰雪,朕心恻然。韦小宝可率师南退,驻瑷珲、呼玛尔二城休卒养士,来春罗刹兵如仍顽抗,不服王化,再行进军,一举荡平。兹赐抚远大将军暨所属将军、都统、副都统以下官兵衣被、金银、酒食有差。诸统兵将军须遵体朕意,爱护士卒,不贪速功。王师北征,原为护民,而兵亦民也。钦此。”
韦小宝和诸将接旨谢恩。诸将都说万岁爷爱惜将士,皇恩浩荡,只是想到这一撤围,不免前功尽弃,又都感可惜。传旨的钦差到各营去宣旨颁赏,士卒欢声雷动。
次日韦小宝下令萨布素率兵先退,又令巴海与林兴珠率军断后,罗刹兵如敢出城来追,便杀他个落花流水。
罗刹兵见清兵撤退,城中欢呼之声大作,千余名罗刹兵又站在城头,向下射尿。韦小宝大怒,下令众军一齐向着城头小便。清军万尿齐发,倒也壮观。城上城下,轰笑声叫骂声响成一片。只是罗刹兵居高临下,尿水能射到城下,清军却射不上去,这一场尿仗却是输了。城下遍地是尿,寒风一吹,顷刻间结成一层黄澄澄的尿冰。
韦小宝这口气咽不下去,指着城头大骂。前来宣旨的钦差劝道:“罗刹兵野兽一般,大帅不必跟他们一般见识。”韦小宝道:“不行,输得太失面子!”吩咐取水龙来。
那水龙是救火之具,军中防备失火,行军扎营,必定携带。亲兵拉了十余架水龙到来,韦小宝吩咐拖上土垒,其时江水结冰,无水可用,于是下令火伕在大锅中烧融冰雪,将热水倒入水龙。韦小宝拉开裤子,在热水中撒了一泡尿,喝令亲兵:“向城头射去!”
众亲兵见主帅想出了这条妙计,俱都雀跃,一齐奋勇,扳动水龙上的杠杆,一放一压,水管中的热水便笔直向城头射去。众亲兵大叫:“韦大帅赐罗刹鬼子喝尿!”
热水冲到,罗刹兵纷纷叫骂闪避。诸将有的暗叫:“胡闹。”
有的要讨好大帅,在旁大声叱喝助威。只是天时实在太冷,水龙中的热水过不多时便结成了冰,又得再加热水。
韦小宝兴高采烈,自夸自赞:“诸葛亮火烧盘蛇谷,韦小宝尿射鹿鼎山。那是一般的威风!”副都统郎坦在旁赞道:“大帅这一泡尿,大大折了罗刹鬼子的锐气。”
韦小宝突然一怔,双目瞪视,呆呆的出神,“哇”的一声大叫,跳了起来,哈哈大笑,叫道:“妙极,妙极!”
韦小宝吩咐击鼓升帐,聚集众将,问道:“咱们营里共有多少水龙?”掌管军需的参将禀道:“启禀大帅:共有一十八架。”韦小宝皱眉道:“太少,太少!怎么不多带一些?”那参将道:“是!”心想:“军营失火,并非常有,一十八架水龙也已够了。”韦小宝道:“我要一千架水龙应用,即刻差人去附近城镇征补,几时可以齐备?”
当地是极北边陲,地广人稀,最近的城镇也在数百里外,每处城镇寥寥数百户人家,居民贫穷困乏,未必就有水龙,要征集一千架水龙,那是决计无法办到。那参将脸有难色,说道:“启禀大帅:一千架水龙,在关外恐怕找不到,得进关去,到北京、天津赶运过来。”韦小宝怒道:“放屁!去北京、天津调运水龙,那得多少时候?打仗的事,半天也耽搁不起!”
那参将喏喏连声,脸色大变,心想:“这一下我的脑袋可要搬家了。”
那钦差坐在一旁,忍不住劝道:“大帅,你的贵尿已经射上了罗刹人城头。这个……这个贵精不贵多,咱们这一仗已经赢了。以兄弟浅见,似乎可以穷寇……穷寇莫射了。”
韦小宝摇头道:“不成!没一千架水龙,办不了这件大事。”
那钦差心想:“你这大帅忒也胡闹,这射尿斗气之事,偶一为之,开开玩笑,那也无伤大雅,岂能大张旗鼓的来干?少年皇帝爱用少年将军,他们君臣投缘,旁人也不敢多嘴。但如闹得太过不成体统,未免贻笑天下。”欲待再劝,却听韦小宝道:“众位将军,哪一位能想出妙计,即刻调到一两千架水龙,那是莫大的功劳。”
朋春道:“请问大帅,要这一千架水龙,是用来……用来射尿上城吗?”韦小宝笑道:“咱们有了一千架水龙,如用来射尿上城,又怎有这许多人来拉尿?一百万兵也不够啊。”朋春道:“正是。属下愚蠢得紧,要请大帅指点。”
韦小宝道:“刚才我见本帅的贵尿射上城头,立即便结成了冰。倘若咱们用一两千架水龙,连日连夜的将热水射进城去,那便如何?”
众将一怔之下,脑筋较灵的数人先欢呼了起来,跟着旁人也都明白了,大帐之中,欢声如雷。众将齐叫:“妙计,妙计!水漫雅克萨,冰冻鹿鼎山!”
过得片刻,欢声渐止,有人便道:“就算要到北京、天津去调,那一千架水龙也要连夜赶运过来。”当时便有数名副将、佐领自告奋勇,讨令去征集水龙。
洪朝职位低微,排班站在最后,这时躬身说道:“启禀主帅:末将有个浅见,请主帅定夺。”韦小宝道:“你说罢!”洪朝道:“末将是福建人,家乡地方很穷,造不起水龙,乡村中失了火,大家便用竹筒水枪救火。那竹筒水枪,是用一根毛竹打通了,末端开一个铜钱大的小孔,另一端用一条木头活塞插在竹筒之中。救火之时,将水枪的小孔浸在水里,活塞后拉,竹筒里便吸满了水,再用力推动活塞,水枪里的水就射出去了。”
韦小宝嗯了一声,凝思这水枪之法。
何佑道:“启禀主帅,这水枪可大可小。卑职小时候跟同伴玩耍,用水枪射人,倒也有趣。就可惜这一带没大毛竹,要做大水枪,这等大竹筒也得过了长江才有。”
韦小宝问洪朝:“你有甚么法子?”洪朝道:“末将心想,这一带大毛竹是没有的,大松树、大杉树却多得很。咱们将大树砍了下来,把中间剜空了,就可做成大水枪。”韦小宝道:“要剜空大松树的心子,可不大容易罢?”
一名姓班的副将是山西木匠出身,说道:“启禀主帅:这事倒不难办。先将大木材锯成两个半爿,每一爿中间挖成半圆的形状,打磨光滑,然后将两个半爿合了起来,木材中间就是一个空心的圆洞了。两个半爿拼凑之时,若要考究,就用笋头,如果是粗功夫,那么用大铁钉钉起来也成了。”韦小宝大喜,叫道:“妙极!做这么一枝大水枪,要多少时候?”班副将道:“小将自己动手,一天可以造得一枝,再赶夜工,可以造得两枝。”韦小宝皱眉道:“太慢,太慢。你到各营去挑选帮手,一起来干,你做师父,即刻便教徒弟。这是粗活,既不是新娘子的红漆马桶,也不是财主家的楠木棺材。水枪外的树皮也不用剥去,只要能射水入城,那就行了。众将官,马上动手,伐木造水枪去者!”
众将得令,分带所属士兵,即时出发,去林中秧伐木材。
同时分遣快马,去向百姓征借斧凿锯刨等木工用具。
关外遍地都是松杉,额尔古纳河一带处处森林,百年以上的参天乔木也是不计其数。清军大军出动,不到半天便伐了数千株大木材。军中士兵本来做过木匠的有一百多人,班副将调集在一起,再找了四五百名手艺灵巧的士兵相助,连夜开工,赶造水枪。
班副将将先造一枝示范,那水枪径长二尺,枪筒有一丈来长,活塞末端装了一条横木,六名士兵分站左右,握住横木一齐拉推。从水枪口倒入热水后,班副将一声令下,六名士兵出力推动活塞,热水从水枪中激射而出,直射到二百余步之外。
韦小宝看了试演,连声喝采,说道:“这不是水枪,是水炮,咱们给取个好听的名字,叫作……叫作白龙水炮。”取出金银,犒赏班副将和造炮官兵,吩咐连日连夜赶造。
图尔布青见清军退而复回,站在城领眺望,见清军营中,堆积了无数木材,心想:“中国蛮子砍伐木材,要生火取暖,如此看来,那是要围城不去了。哼,再过得半个月,大风雪刮来,可有得你们受的了,火烧得再旺,也挡不了这地狱里出来的阴风寒气。”他下得城来,命亲兵烧旺了室中炉火,斟上罗刹烈酒,叫两名掳掠而来的中国少女服侍饮酒。
朋春、何佑等分遣骑兵,将数百里方圆内百姓的铁镬铁锅都调入大营,掘地为灶,木柴堆、冰雪堆如一座座小山相似,一尊尊造好的白龙水炮上都盖了树枝,以免给罗刹士兵发觉。
过得几日,班副将禀报三千尊白龙水炮已然造就。次日是黄道吉日,韦小宝卯时升帐,击鼓聚将,下令将水炮抬上长垒,炮口对准城中。军中号角齐鸣,号炮砰砰砰的连发九下。各营将士一齐动手,将冰雪铲入铁镬铁锅,烧将起来。
图尔布青正在热被窝中沉沉大睡,忽听得城外炮声大作,急忙跳起,匆匆穿上衣服,披上貂裘,到城头察看。其时风雪正大,天色昏暗,朦胧中见到清军长垒上摆满了一棵棵大树,正疑惑间,猛听得清军齐声呐喊,有如山崩地裂一般,数千株大树中突然射出水来,四面八方的喷射入城。
图尔布青大惊,只叫得一声:“啊哟!”一股热水当胸射到。总算天时实在太冷,热水射到时已不甚烫,却冲得他立足不牢,一个踉跄,倒在城头,身旁亲兵急忙扶起。但听得四下里都是喊声,头顶水声哗哗直响,一条条白龙般的水柱飞入城中。霎时之间,雅克萨城上罩了一团茫茫大雾,却是水汽遇冷凝结而成。
图尔布青心中乱成一团,叫道:“中国蛮子又使妖法!”大树中竟会喷出水来,自然是妖法无疑。他惶急之下,大叫:
“大家放枪,别让中国蛮子冲上城来。”
自从那日他被清军剥光衣裤、牵着绕城三匝之后,威信大失,发出来的号令,部属已不如先前之凛遵不误。只是清军围城甚急,罗刹兵将俱恐城破后无一幸免,这才勉力守御,这时忽见巨变陡起,数千股水柱射入城来,众兵将四散奔逃,哪里还有人理睬于他?
幸喜清军只是射水,倒不乘机攻城。罗刹兵乱了一阵,惊魂稍定,但见地下积水成冰,头顶一条条水柱兀自如注如灌,泼将下来。
雅克萨城内中国男子早已被杀得清光,只剩一些年轻女子,作为营妓,供其淫乐。城中除了罗刹兵将外,尚有莫斯科派来的文职官员,传教的教士,随军做买卖的商人,想到东方来大发洋财的无赖亡命、小偷大盗。顷刻之间,人人身上淋得落汤鸡相似,初时水尚温热,不多时湿衣渐冷,又过一会,湿衣开始结冰。众人大骇,纷纷脱下衣裤皮靴,各人均知湿衣一经结冰,黏连肌肤,那时手指僵硬,再也无法解脱,就算有人相助,往往将皮肤连着衣裤鞋袜一齐撕下,实是危险不过。
地下积水渐高,慢慢凝固,变成稀粥一般,罗刹人赤脚踏在其中,冰冷彻骨,忍不住双脚乱跳,大叫:“冻死啦,冻死啦。”众人纷纷抢到高处,有些人索性爬上了屋顶。
人丛中有人叫了起来:“投降,投降!再不投降,大伙儿都冻死啦。”
图尔布青身披貂裘,左手撑伞,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来回巡视,听得有人大叫“投降”,大声怒喝:“谁在这里扰乱军心?奸细!拉出来枪毙!”
众人见他貂裘可以防水,身上温暖,在这里呼喝叱骂,旁人却都冻得死去活来,人人心中不忿,当下便有人拾起冰块雪团,向他投去。图尔布青举起短铳,轰隆一声,向人丛中射去,登时打死了两人。余人向他乱掷冰块雪团,更有人扑了上去,将他拉下马来。卫兵舞刀砍杀,却哪里止得住?
正大乱间,一小队骑兵奔到,罗刹乱民才一哄而散。图尔布青从地下爬起,恰好头顶两股水柱淋下,登时将他全身泼湿。他双脚乱跳,大声咒骂,只得命卫兵相助脱衣除靴。
清军望见城中罗刹兵狼狈的情状,土垒上欢声雷动,南腔北调,大唱俚歌,其中自也少不了韦小宝那“一呀摸,二呀摸”的“十八摸”。
朋春等军官忙碌指挥。班副将所带的木匠队加紧修理坏炮。烧水队加柴烧火,将冰雪铲入锅中,运水队将热水一桶桶的自炮口倒入。炮筒中水一倒满,“一、二、三,放!”六名炮手奋力向前推动活塞,一股水箭从炮口冲出,射入城中。
清军水炮中射出热水时笔直成柱,有的到了城头上空便散作水珠,如大雨般纷纷洒下,有的射得较低,却凝聚不散,对准了人身直冲。水炮精粗不一,有的力道甚大,可以及远,有的却射程甚近,更有许多射得几次便炮筒散裂,反而烫伤了不少清军“炮手”。
三千尊水炮射了一个多时辰,已坏了六七百尊。同时烧煮冰雪而成热水,不及水炮发射之快,“弹药”到后来已然接济不上。又射得大半个时辰,坏炮愈多,热水更缺,只剩下八九百尊水炮还在发射,威力大减。
韦小宝正感沮丧,忽见城门大开,数百名罗刹兵涌了出来,大叫:“投降,投降!”
萨布素其时头上枪伤已好了大半,当即率领一千骑兵上前,喝道:“降人坐在地下!”罗刹人面面相觑,不明其意。一名清军把总往地下一坐,叫道:“坐下,坐下!”
便在此时,城门又闭,城头上几排枪射了下来,将罗刹降人射死了数十人。其余罗刹降人四散奔逃。清军水炮瞄准城上放枪的罗刹兵将,水柱激射过去,罗刹兵纷纷摔下城头。
这时候城内积水二尺有余,都已结成了冰,若要将全城灌满了水,冻成一座大冰城,至少也得十天半月。但罗刹兵无衣无履,又生不了火,人人冻得簌簌发抖,脸色发青。有的数兵搂抱在一起,互借体温取暖。
图尔布青兀自在大声叱喝,督促众兵将守城。众兵都转过了头,不加理睬。图尔布青大怒,伸掌去打一名军官。那军官转身避开,图尔布青追将过去,忽然脚下在冰上一滑,摔倒在地。旁边一名士兵伸手一推,将他推入地下一个积水的窟窿之中。图尔布青出力挣扎,但手足麻木,爬不上来,大叫:“救我,救我!”众兵将人人脸现鄙夷之色,聚在那水窟旁围观。过不多时,窟中积水凝结成冰,将图尔布青活活的冻结在内,他上身在冰窟之外,兀自喘气不已,胸膛以下却陷在冰内,便似活埋了一般。
这时人人心意相同,打开城门,大叫:“投降!”蜂涌而出。
韦小宝狂喜之下,手舞足蹈,胡言乱语,所发的号令早已全然莫名其妙。好在清军带兵将领均是久经战阵的宿将,口中大叫:“得令!”却自行去办理受降、入城、缴械、清理诸般手续,一切井井有条,却和韦大帅所发的号令全不相干。
先前射水入城,唯恐不多,此刻要将城中积冰烧融,化水流出城外,却也难以办到,只好顺其自然。郎坦督率众兵,先将总督府清理妥善,请韦小宝、索额图和钦差住入,然后再去将火药库,枪械库、金银库等要地一一封存,派兵看守。
其时清朝国势方强,军中纪律森严。大官如韦小宝、索额图等不免乘机大发横财,军官士兵却是一物不敢妄取。
城内城外杀牛宰羊,大举庆祝。索额图等自是谀词潮涌,说韦大帅用兵如神,古时孙吴复生,也所不及。那钦差道:“兄弟这次出京,皇上一再嘱咐,要韦大帅不可杀伤太多。今日韦大帅攻克坚城,固是奇功,更加难得的是,居然刀枪剑戟、弓箭火器,一概不用,我军竟没一兵一卒阵亡。一日之内摧大敌,克名城,而不损一名将士,古往今来,唯韦大帅一人而已。这不但空前,也一定是绝后了。”
韦小宝得意洋洋,大吹牛皮:“要打破雅克萨城,本来也非难事。难在皇恩浩荡,体惜将士,不能伤亡太大。因此上兄弟要等到今天,才使这条计策,好让钦差大臣亲眼见到。咱们给皇上办事,打场胜仗,那也罢了,人人都会的,不算希奇。总是要仰尊皇上圣意,打胜仗而不死人,这就难一些了。”
众将均觉他虽然自吹自擂,但要打一个大胜仗而已方不死一人,也确是天大的难事,当下人人点头。
索额图道:“这是皇上的洪福,韦大帅的奇才。”韦小宝道:“今日自上到下,人人都有很大功劳。若不是钦差大人和索大人亲临前敌,奋勇督战,咱们也不能胜得这么容易。”钦差和索额图大喜,感激无比,适才对阵之时,他两个文官躲得远远的,唯恐受了火器矢石之伤,那有半点“亲临前敌,奋勇督战”之事?但韦小宝既这么说,在报捷的折子之中,自也有自己的一份大功了。满清军功之赏,最是丰厚,远非其他功劳之可比。
常言道:“花花轿子人人抬”。韦小宝深通做官之道,奉送钦差这一份大功,自己惠而不费,一无所损。钦差这一回到北京,在皇帝面前一定会替自己大加吹嘘,将五分功劳说成了十分,自己在军中便有甚么逾规越份之事,钦差和索额图也必尽力包瞒,守口如瓶。
众人吃喝了一会,萨布素的部下得罗刹兵举报,将图尔布青从冰窟中挖了出来,抬到阶下。这时图尔布青早已冻毙,全身发青。韦小宝叹道:“这人的名字取得不好,倘若不叫图尔布青,叫作图尔布财,那就不会发青,只会发财了。”命人取棺木将他收殓。
待得降兵人数、城中财物器械等大致查点就绪,韦小宝与索额图、钦差三人联名上奏,遣飞骑驰往北京,向皇帝报捷。
第四十七回 云点旌旗秋出塞 风传鼓角夜临关
不一日船到塘沽,韦小宝、索额图等一行人登岸陆行,经天津而至北京。韦小宝重入都门,当真恍如隔世,心花怒放,飘飘欲仙,立刻便去谒见皇帝。
康熙在上书房传见。韦小宝走到康熙跟前,跪下磕头,还没站直身子,心下猛地里悲喜交集,忍不住伏在地下放声大哭。
康熙见韦小宝到来,心中有一大半欢喜,也有一小半恼怒,心想:“这小子无法无天,竟敢一再违旨。这次虽派他差使,却也要好好惩戒他一番,免得这小子恃宠而骄,再也管束他不住。”岂知韦小宝一见面竟会大哭,康熙心肠却也软了,笑道:“他妈的,你这小子见了老子,怎么哭将起来?”
韦小宝哭道:“奴才只道这一辈子,再也见不着皇上了。今日终于得见,实在欢喜得紧。”康熙笑道:“起来,起来!让我瞧瞧你。”韦小宝爬起身来,满脸的眼泪鼻涕,嘴角边却已露着微笑。
康熙笑道:“他妈的,你这小子倒也长高了。”童心忽起,走下御座,说道:“咱们比比,到底是你高还是我高。”走过去和他贴背而立。韦小宝眼见跟他身高相若,但皇上要比高矮,岂能高过了皇上,当即微微弯膝。
康熙伸手在两人头上一比,自己高了约莫一寸,笑道:“咱们一般的高矮。”转身走开几步,笑问:“小桂子,这几年来,你生了几个儿子女儿?”韦小宝道:“奴才不中用,只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康熙哈哈大笑,说道:“这件事我可比你行了。我已有四个儿子、三个女儿。”韦小宝道:“皇上雄才大略,自然……自然这个了不起。”康熙笑道:“几年不见,你学问还是没半点长进。生儿女的事,跟雄才大略有什么干系?”
韦小宝道:“从前周文王有一百个儿子,凡是好皇帝,儿子也必定多的。”康熙笑问:“你又怎么知道了?”韦小宝道:“皇上派奴才去钓鱼,咱俩个好比周文王和姜太公。周文王的事,奴才自然要问问清楚,免得见到皇上之时,回不上话。”
这几年来康熙忙于跟吴三桂打仗,昼夜辛劳,策划国事,身边少了韦小宝这个少年臣子说笑话解闷,有时着实无聊,此时君臣重逢,甚是开心,说了好一会闲话,问了他在通吃岛上的生涯,又问起台湾的风土民情。
韦小宝道:“台湾土地肥美,气候温暖,出产很多,百姓日子过得挺快活,得知皇上准许他们在台湾住下去,个个感激皇恩浩荡,都说皇上是不折不扣的鸟生鱼汤。”
康熙点头道:“施政以不扰民为先。百姓既然在台湾安居乐业,强要他们迁入内地,实是大大扰民。朝中大臣不明台湾实情,妄发议论,险些误了大事。你和施琅力加劝谏,功劳不小。”
韦小宝噗的一声跪倒,磕头道:“奴才多次违旨,杀十七八次头都是应该的,不论有什么功劳,皇上都不必放在心上。只求皇上开恩,饶了奴才性命,准许我在你身边服侍。”
康熙微笑道:“你也知道杀十七八次头也是该的,就可惜你没十八颗脑袋,否则的话,我定要砍下十七颗来。”韦小宝道:“是,是。奴才脑袋也不要多,只要留得一颗,有张嘴巴说话吃饭,也就心满意足了。”康熙道:“这颗脑袋留不留,那得瞧你今后忠心不忠心,是不是还敢违旨。”
韦小宝道:“奴才忠字当头,忠心耿耿,赤胆忠心,尽忠报国。”康熙笑道:“你这忠字的成语,心里记得倒多,还有没有?”韦小宝道:“奴才心里只有一个忠字,自然记得多些,还有……还有忠君爱国,忠臣不怕死,怕死不忠臣,还有忠厚老实……”康熙道:“起来吧!你如忠厚老实,天下就没一个刁顽狡猾之徒了。”
韦小宝站起身来,说道:“回皇上:我只对你一个人忠心。对于别人,就不那么忠了,有时说不定还奸他一奸。奴才的性子是有点小滑头的,这个皇上也明白得很。不过我对皇上讲究‘忠心’,对朋友讲究‘义气’,忠义不能两全之时,奴才只好缩头缩脑,在通吃岛上钓鱼了。”
康熙道:“你不用担心,把话儿说在前头,我可没要你去打天地会。”负手背后,踱了几步,缓缓地道:“你对朋友讲义气,那是美德,我也不来怪你。圣人讲究忠恕之道,这个忠字,也不单是指事君而言,对任何人尽心竭力,那都是忠。忠义二字,本来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你宁死不肯负友,不肯为了富贵荣华而出卖朋友,也算十分难得,很有古人之风。你既不肯负友,自然也不会负我了。小桂子,我赦免你的罪愆,不全是为了你以前的功劳,不全是为了你我两个自幼儿十分投缘,也为了你重视义气,并非坏事。”
韦小宝感激涕零,哽咽道:“奴才……奴才是什么都不懂的,只觉得别人真心待我好,实在……实在不能……不能对他们不住。”
康熙点点头,说道:“那罗刹国的摄政女王,对你也挺不错啊。我派你去打她,却又怎样?”
韦小宝嗤的一声,笑了出来,说道:“她给人关了起来,险些儿性命不保,奴才教她鼓动火枪手作乱,夺到了大位,也算对得住她了。她派兵想来夺皇上的锦绣江山,那就万万容她不得。这女人水性杨花,今天勾搭这个男人,明天勾搭那个,那是当不得真的。就可惜罗刹国实在太远,否则奴才带一支兵去,把这女王擒了来给皇上瞧瞧,倒也有趣。”
康熙道:“‘罗刹国太远’,这五个字很是要紧,只凭着这五个字,咱们这一战可操必胜。罗刹国虽然火器犀利,骑兵骁勇,但他们远,咱们近。他们万里迢迢地东来,兵员、马匹、火器、弹药、粮草、被服,什么接济都不容易。现下我已派了户部尚书伊桑阿前赴宁古塔,构筑瑷珲、呼玛尔二城,广积粮草弹药,又设置了十个驿站,使得军需粮饷供应畅通,源源不绝。日前又传旨蒙古,不许跟罗刹人贸易。再派黑龙江将军萨布素广遣骑兵,见到罗刹人的粮草车辆,就放火烧他妈的,见到罗刹兵的马匹,立刻就宰他妈的。”
韦小宝大喜,说道:“皇上如此调派,当真是什么什么之中,什么千里之外,这一战已经胜了七八成。”
康熙道:“那也不然,罗刹是大国,据南怀仁说,幅员还大过了我们中国,决计不可轻敌。我们如打了败仗,辽东一失,国本动摇。他们败了却无关大局,只不过向西退他妈的几百里、几千里而已。因此这一战只许胜不许败。你倘若败了,我就领兵出关亲征。第一件事,便是砍你的脑袋。”说这句话时声色俱厉。
韦小宝道:“皇上望安。奴才项上人头倘若不保,那也是给罗刹兵砍下来的,决不能让皇上来砍。”康熙道:“你明白这一节便好。兵凶战危,谁也难保必胜。我只是要你万万不可轻忽,打仗可不是油腔滑调之事。”韦小宝恭恭敬敬地道:“是。奴才油滑成性,但对皇上吩咐的事,半两油也不敢加。”
康熙又道:“倘若单是行军打仗,本来也不用你去。不过这次跟罗刹国开仗,并不是想灭了他,只是要他知难而退,不敢来侵我疆土,也就是了。因此须得恩威并济,要他们感恩戴德,两国永远和好。如一味杀戮,罗刹国君主恼羞成怒,倾国来攻,我们就算得胜,那也是兵祸连结,得不偿失。能和则和,不战而屈人之兵,才算上上大吉。你如能说得罗刹国摄政女王下令退兵,两国讲和,才是大大的功劳。”
韦小宝道:“奴才见到罗刹兵的将军之后,将皇上的圣谕向他们开导,再要他们带话去给罗刹国摄政女王。”
康熙道:“我曾传了好几名西洋传教士来,详细询问罗刹国的历朝故实、风土地理、军政人事……”韦小宝道:“对,对。皇上这是知他又知自己,百战百胜。”康熙微微一笑,说道:“那些教士都说,世上有两个国家,出了名的欺善怕恶,一是日本,二是罗刹,如一味跟罗刹人说好话,他们得寸进尺,越来越凶,须得显点颜色,让他们知道咱们不好惹。因此咱们一面出动大军,诸事齐备,要打就打,另一面却又显得咱们是礼义之邦,中华上国,并不随便逞强欺人。”
韦小宝道:“奴才理会得。咱们有时扮红脸,拔刀子干他妈的,有时又扮白脸,笑嘻嘻地摸他几下。就好比诸葛亮七擒孟获,要叫他输得服服帖帖,从此不敢造反。”
康熙嘿嘿一笑,道:“这就是了。”韦小宝见他笑容古怪,一转念间,已明其理,笑道:“就好比万岁爷七擒小桂子,叫奴才又感激又害怕,从此再也不敢玩什么花样。小桂子又好比是孙悟空,虽然顽皮,总之是跳不出万岁爷这如来佛的手掌心。”
康熙笑道:“你年纪大了几岁,可越来越谦了。你若要跳出我的手掌心,我可还真抓你不住。”韦小宝道:“奴才在皇上的手掌心里舒舒服服,又何必跳出去?”
康熙一笑,说道:“平吴三桂的事,说来你功劳也是不小,那一趟事你没能赶上,很是可惜。现下我派你统带水陆三军,出征罗刹,让你连升两级。雅克萨城筑于鹿鼎山,我封你为三等鹿鼎公、抚远大将军。武的由都统朋春、黑龙江将军萨布素、宁古塔将军巴海助你,文的由索额图助你。咱们先出马步四万,水师五千,倘若不够,再要多少有多少。一应马匹军需,都已齐备。瑷珲、宁古塔所积军粮,可支大军三年之用。野战炮有三百五十门,攻城炮五十门。这可够了吗?”
康熙说一句,韦小宝谢一句恩,待他说完,忙跪下连连磕头。
康熙道:“罗刹国在雅克萨和尼布楚的骑兵步兵不过六千。咱们以七八倍兵力去对付,那是雷霆万钧之势了,只盼你别堕了我堂堂中华的国威才好。”韦小宝道:“这一仗是奴才代着皇上去打的,咱们只消有一点小小挫折,也让罗刹国人给小看了。皇上尽管放心。”康熙道:“很好。你还有什么需用没有?”韦小宝道:“奴才从台湾带来了五百名藤牌兵来京,他们曾跟红毛兵开过仗,善于抵御火器,奴才想一并带去进剿罗刹。”
康熙喜道:“那好得很啊。郑成功的旧部打败过荷兰红毛兵,你带了去打罗刹兵,咱们又多了三分把握。我本来担心罗刹兵火器厉害,只怕我军将士伤亡太多。”韦小宝道:“藤牌能挡住鸟枪子弹,这些藤牌兵着地滚将过去,用大刀斩鬼子兵的鬼脚。”康熙大喜,连称:“妙得很,妙得很!”
韦小宝道:“奴才有个小妾,当年随着同去莫斯科,精通罗刹鬼话,又会武功。想请皇上恩准,让她随军办事。”清朝规定,出师时军中携家带眷,乃是大罪,因此须得先行陈请。
康熙点了点头,道:“知道了。我的妹子建宁公主跟了你,你叫我做便宜大舅子,这件事也不来计较了。你须得立场大功,方能折过,否则咱们不能算完。我妹子是你正妻,可不能做小妾!”韦小宝磕头道:“这个自然!”
韦小宝七个妻子,只论年纪,不分大小,建宁公主是御妹之尊,总不能做妾,虽非韦小宝所最爱,却顺为正妻。
韦小宝磕头辞出,退到门口时,康熙问道:“听说你的师父陈永华,是给郑克塽杀的,是不是?”韦小宝一怔,应道:“是。”康熙道:“郑克塽已归降朝廷。我答允过他,郑氏子孙一体保全。你别去跟他为难。”韦小宝只得答应。
他此番来京,早就预拟去寻郑克塽的晦气,哪知康熙先行料到,如此吩咐下来,倘若再去动他,那便是违旨了,寻思:“难道这小子害死我师父的大仇,就此罢休不成?”低了头缓步走出,忽听得有人说道:“韦兄弟,恭喜你啊。”
韦小宝听得声音好熟,抬起头来,只见眼前一人身高膀宽,笑吟吟地望着自己,正是御前侍卫总管多隆。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那日他逃出宫去,明明在自己屋中已将多隆一剑刺死,这可不是他鬼魂索命来吗?霎时之间,只吓得全身发抖,既想转身奔逃,又想跪下哀求饶命,可是两条腿便如钉在地下一般,再也难以移动半步,下身前后俱急,只差这么一点儿便要屎尿齐流。
多隆走近身来,拉住了他手,笑道:“好兄弟,多年不见,做哥哥的想念得紧,别来想必诸事如意。听说你在通吃岛上为皇上钓鱼,皇上时时升你的官爵,我听了也是欢喜。”
韦小宝觉得他的手甚是温暖,日光照进走廊,他身旁也有影子,似乎不是鬼魂,惊怖之念稍减,喃喃应道:“是,是。”又怕他念着前仇,要算那笔旧账,只是那一匕首明明对准了他心脏戳入他背心,如何会得不死,慌乱之际,哪里想得明白?
多隆又道:“那日在兄弟屋里,做哥哥的中了暗算,幸蒙兄弟赶走刺客,我这条命才得保全。这件事一直没能亲口向你道谢,心中可常常记着。你却又托施琅从台湾带礼物来给我,当真生受不起。”
韦小宝见他神色诚挚,当不是在说反话,心想:“他是御前侍卫总管,皇上身边的近臣。施琅这次来送礼,自然有他的份。想来他向施琅问起了我,施琅便卖个顺水人情,说礼物之中有一部分是我送的,以便显得他跟我交情很深,别人冲着我的面子,不会跟他为难。只是怎么说我赶走了刺客,这件事可弄不懂了。”
多隆见他脸色白里泛青,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样,只道他是受了康熙的斥责,安慰他道:“皇上近来脾气有时不大好,多半是为了罗刹国欺人太甚,兄弟不必担心。待会下了班,咱们去好好地吃他一顿,叙上一叙。”韦小宝道:“皇上恩德天高地厚,刚才又升了我的官。兄弟心中感激,真不知怎样才报得了君恩。”多隆笑道:“恭喜,恭喜。兄弟办事能干,能给皇上分忧,加官晋爵,那是理所当然。”艳羡之意见于颜色。
韦小宝见他语气和神色之间,对自己又亲热,又羡慕,素知他是直爽汉子,不会作伪,心中惊惧之意尽去,笑道:“多大哥,请你等一等,兄弟尿急得很。皇上传见,吩咐叮嘱的话很多,兄弟忍尿忍到这时候,可实在忍不住了。”
多隆哈哈大笑,知道皇上召见臣子,若不示意召见已毕,臣子决不敢告退。做臣子的当真尿急起来,倒是一件大大的难事。只不过也只有像韦小宝这等宠臣,皇上才会跟他说话这么久。别的大臣三言两语,即命起去,也轮不到他尿急屎急。多隆和韦小宝向来亲厚,今日久别重逢,心中着实高兴,当即拉着他手,送他到茅房门口,站在门口等他解完了手出来。
那日韦小宝为了要救师父及天地会众兄弟性命,无可奈何,剑刺多隆,想起平日他对自己很不错,内心也着实歉仄,想不到他居然没死,对自己又没丝毫见怪之意,这一泡尿就撒得加倍痛快,出得茅房来,便以言语套问当日情形。
多隆说道:“那日我醒转来时,已在床上躺了三日四夜。关太医说,幸亏我的心生得偏了,刺客这一刀只刺伤了我的肺,没伤到心。他说像我这种心生偏了的人,十万个人中也没一个。”韦小宝心道:“惭愧,原来如此。”笑道:“我一向只道大哥是个直心肠的好汉,哪知大哥是个偏心人。大哥偏心,是特别宠爱小姨太呢,还是对小儿子偏心?”多隆一愣,笑道:“兄弟不提,我倒也没想起。我对第八房小妾加意宠爱些,想来便是偏心之故了。”
两人笑了一阵。韦小宝笑道:“这刺客武功很高,他来暗算大哥,兄弟事先竟也没察觉。”
多隆道:“是啊。”压低了声音道:“刚巧那时建宁公主殿下来瞧兄弟。这种事情,咱们做奴才的是不敢多问一句的。我养了三个月的伤,这才痊愈。皇上谕示,是韦兄弟奋勇救了我的性命,亲手格毙了刺客。这中间的详细经过,兄弟也不必提了,总而言之,做哥哥的极承你的情。”
韦小宝的脸皮之厚,在康熙年间也算得是数一数二,但听了这几句话,脸上居然也不禁为之一红,才知还是皇帝为自己隐瞒了。一来是皇上亲口说的,多隆自然信之不疑;二来其中涉及公主的隐私,宫中人人明白,这种事越少过问越好,便有天大疑窦,也只好深藏心底。若非如此,要编造一套谎话来掩饰过去,倒也须煞费苦心。
韦小宝内心有愧,觉得对这忠厚老实之人须得好好补报一番,说道:“兄弟在台湾带了些土仪,回头差人送到大哥府上。”多隆连连摇手,道:“不用了,不用了。咱们自己人,何必再闹这一套?上次施琅带来了兄弟的礼物,那已经太多了。”
韦小宝突然想起一事:“这件事倒惠而不费,皇上就算知道了,也不能怪我违旨。”问道:“多大哥,郑克塽这小子归降之后,在北京怎么样?”多隆道:“皇上待他很不差,封了他一个一等公。这小子什么都不成,托了祖宗的福,居然爵位比你兄弟还高。”
韦小宝道:“那日咱们闹着玩儿,诬赖他欠了众侍卫一万两银子,由兄弟拿出来归还。这件事大哥还记得吗?”多隆哈哈大笑,说道:“记得,记得。兄弟那个相好的姑娘,后来怎样了?倘若仍跟着郑克塽,咱们这就去夺她回来。”韦小宝微笑道:“这姑娘早已做了我老婆,儿子也生下了。”
多隆笑道:“恭喜,恭喜!否则的话,郑克塽这小子在京师之中,管他是一等公、二等公,终究是个无权无势的空头爵爷,咱们要欺上门去,谅这小子屁也不敢多放一个。这种投降归顺的藩王,整日里战战兢兢,生怕皇上疑心他心中不服,又要造反。”
韦小宝道:“咱们也不用欺侮他。只不过杀人偿命,欠债还钱,那是天公地道的事。别说他不过是个一等公,就算是亲王贝勒,也不能欠了债赖着不还哪。”
多隆道:“对,对,那日他欠了兄弟一万两银子,我们御前侍卫不少人都是见证,咱们讨债去。”韦小宝微笑道:“这小子可不长进得很。单是一万两银子,那是小意思。他后来陆陆续续又向我借了不少债,有亲笔借据在我手里。他郑家三代在台湾做王爷,积下的金银财宝还少得了?必定都带来了北京。郑成功和郑经是好人,料想不会搜刮百姓,可是郑克塽这小子难道还会客气么?他做一天王爷,少说也刮上一百万,两天就是二百万,三天三百万。他一共做了几天王爷,你倒给算算这笔账看!”多隆张口结舌,说道:“厉害,厉害!”
韦小宝道:“兄弟回头将借据送来给大哥,这一笔钱,兄弟自己是不要的了……”多隆忙道:“这个万万不可,做哥哥的给你包讨债,保管你少不了一钱银子。我带了手下的侍卫去登门坐讨,他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不还。”
韦小宝道:“这笔债是大了些,这小子当年花天酒地,花银子就像流水一般。一下子要还清,还真不容易。这样吧,大哥带人去讨,他要是十天八天还不出,就让他化整为零,分写借据,债主儿都写成侍卫兄弟们的名字。每张借据一千两一张也好,二千两一张也好。哪一个侍卫讨到了手,就是他的。”
多隆道:“那不成!众侍卫个个是你的老部下,给老上司办一点讨债小事,还能要赏,那算什么话?”韦小宝道:“他们都是我老部下,是好兄弟、好朋友。这几年来,兄弟快马加鞭地加官晋爵,可一直没什么好处给大家,想想也不好意思。这几百万两银子,大哥和众位侍卫兄弟们就分了吧。”
多隆大吃一惊,颤声道:“什……什么有几……几百万两银子?”韦小宝微笑道:“本钱嘛,也没这许多,其中有些是花账,有些是虚头,利上加利地滚上去,数目就不小了。这一笔钱,大哥自己多分几成。”
多隆兀自不信,喃喃地道:“几百万两?这……这未免太多了吧?”韦小宝道:“所以啊,要他分开来写借据,讨起来方便些。”压低了嗓子道:“这件事可别牵扯我在内。倘若给御史们知道了,奏上一本,说兄弟交结外藩,放债图利,不大不小也是个罪名。但如御前侍卫们向他讨赌债,每人一千二千银子的事,那就全不相干。大哥要是怕御前侍卫独吃,干系太大,不妨约些骁骑营的军官同去。他们也都是我的老部下,也该分得些好处。”多隆连声称是,打定了主意,这笔债讨了来,至少有一大半要还给韦小宝,他虽慷慨大方,可不能让他血本无归。
韦小宝十分得意,暗想多隆带了这群如狼似虎的御前侍卫和骁骑营军官去讨债,郑克塽这下子可有得头痛了。虽碍于皇上吩咐在先,不能亲自去跟郑克塽为难,以报杀师大仇,但这么一搞,少说也得败了他一半家产。这件事郑克塽多半还是哑子吃黄连,不敢声张,就算给人知道了,那也是御前侍卫和骁骑营军官追讨赌债的私事,别人只会说郑克塽是纨绔子弟,立身不谨,来到京师,仍赌博胡闹,谁也不会怪到他韦小宝头上。
出得宫来,康亲王杰书、李霨、明珠、索额图、勒德洪、杜立德、冯溥、图海、王熙、黄机、吴正治、宗德宜等满汉大臣都候在宫门外,纷纷上前道喜,拥着他前去铜帽儿胡同。
来到巷前,只见一座宏伟的府第耸立当地,比之先前的伯爵府更大了许多。大门上一块朱漆的匾额,却空荡荡的并无一字。韦小宝识得的字,西瓜大的还没一担,但匾上有没有字终究还分得出来,不禁一怔。
康亲王笑道:“韦兄弟,皇上对你的恩泽,真是天高地厚。那一年你伯爵府失火焚毁,你又不在京里,皇上得知之后,便派做哥哥的给你另起一座府第。圣旨中没吩咐花多少钱,只说一应费用,内库具领。这是皇上赏你的,做哥哥的何必给皇上省银子?自然是从宽里花钱,兄弟,你瞧瞧,这可还合意吗?”说着捋须微笑。
韦小宝急忙道谢。从大门进去,果然是美轮美奂,跟康亲王府也差不了多少,众官啧啧称赞,尽皆艳羡。
康亲王道:“这座府第起好很久,一直等着兄弟你来住。只不知皇上如何加恩,要封你什么官爵,因此府上那一块匾额便空着不写。这‘鹿鼎公府’四个字,便请咱们的李大学士大笔一挥吧。”
李霨是保和殿大学士兼户部尚书,各大学士中资历最深,是为首辅,当下也不推辞,提笔恭楷写了“鹿鼎公府”四个大字。从吏捧了下去,命工匠铸成金字,镶在匾上。
当晚鹿鼎公府中大张筵席,款待前来贺喜的亲贵大臣。郑克塽、冯锡范等台湾降人也送了礼来,却没亲身道贺。
送走宾客后,韦小宝又开家宴,七位夫人把盏庆贺。韦小宝说起要带双儿随同北征,其余六位夫人一齐不依,说他太过偏心。韦小宝只得花言巧语,说是皇上降旨,知道双儿到过罗刹国,懂得罗刹言语,是以派她随军效力。六位夫人只得罢了。好在双儿为人温柔谦和,和六位夫人个个情谊甚好,大家也不妒忌于她。建宁公主自忖以皇上御妹的身份,金枝玉叶,虽由皇上金口颁旨,为韦小宝的正妻,比其余六女高了一级,却还及不上一个出身微贱的小丫头得丈夫宠爱,心中着实气恼。不过七位夫人平时若有纷争,其余六人一定联盟对付公主。建宁公主人孤势单,韦小宝又不对她回护,近年来气焰已大为收敛,轻易不敢启衅。
次日韦小宝命双儿取出郑克塽当年在通吃岛上血书的借据,请了多隆来,交给了他。多隆大喜,说道:“既有亲笔借据,咱们石头里也要榨出他油来。郑克塽这小子要是胆敢赖债不还,咱们御前侍卫和骁骑营军官不用在京里混了。”
此后数日之中,康熙接连宣召韦小宝进宫,给了他一张极大的地图,如何进军、如何接仗、如何围城、如何打援,一一详细指示,用朱笔在图上分别绘明。
韦小宝道:“这一仗是皇上亲自带兵打的,奴才什么也不敢自作主张,总之是遵照皇上的吩咐办事就是。否则的话,就算打了胜仗,皇上也不欢喜。”
康熙微笑点头,韦小宝这一番话深合他心意。他小时学了武艺,没法施展,只有与韦小宝扭打为乐,其后不断派遣韦小宝出外办事,在内心深处,都是以他为自己替身之意。韦小宝年纪比自己小,武功智谋、学问见识,没一样及得上自己,他能办得成功,自己自然更游刃有余。明朝正德皇帝自封为威武大将军镇国公,亲自领兵出征,也只是不甘寂寞、要一显身手而已。康熙做事自不会如正德皇帝这般胡闹,却从派遣韦小宝办事之中,内心得到了满足。当年吴三桂造反,他是身经百战的猛将,非同小可,必须以大臣宿将对付,倘若让韦小宝领兵,必定败事。这一仗打了数年,康熙虽不亲赴前敌,但每一场战役都询问详明,其中利弊得失,无不了如指掌,于实战之中学会了兵法。他于兵法之中,得知于千里之外遥控战局,乃打败仗的不二法门,因之每一场战役如何处理,从不对统兵大将有所干预。张勇、赵良栋、王进宝、孙思克等立功,他也只下旨嘉奖,垂询过程而已。此时和罗刹国开仗,事无巨细,均已筹划妥善,大军未出都门,便已料到此战必胜,比之当年对付吴三桂时的战战兢兢,那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韦小宝出征在即,不敢再去招惹天地会的兄弟,心想:“皇上不叫我去灭天地会,那是他向我投降,已给足了我面子。我如不识相,又去跟李力世、徐天川他们聚会,给皇上知道了,难免引得他旧事重提,这是韦小宝搬了石头来砸自己的脚,做人既蠢笨无比,又太不光棍。”
钦天监择定了黄道吉日,大军北征。是日康熙在太和门赐宴。午门外具卤簿,陛下张黄幄,设御座,陈敕印,王公百官会集。康熙升座。抚远大将军鹿鼎公韦小宝率出征官朋春、萨布素、郎坦、何佑、林兴珠等,运粮官索额图等上前跪倒。内院大臣奉宣满蒙汉三体敕书,授大将军敕印,颁赐衣马弓刀。出征将官分坐金水桥北,左右奏乐,陈百戏。康熙命大将军进至御前,面授方略,亲赐御酒。大将军跪受叩饮,都统、副都统等继进,皇帝命侍卫赐饮,然后命百官遍饮众军,赐金钱布匹。百官众军谢恩,大军开拔。康熙亲送出午门。大将军及众官跪请回驾。然后水陆大军首途北征。
众大臣眼见韦小宝身穿戎装,嬉皮笑脸,哪里有半分大军统帅的威武模样?素知此人不学无术,是个市井无赖,领兵出征,多半要坏了大事,损辱国家体面,但知康熙对他宠幸,又有谁敢进谏半句?不少王公大臣满脸堆欢,心下暗叹。正是:丞相鱼鱼工拥笏,
将军跃跃俨登坛。
韦小宝奉皇帝之命办事,从来没此次这般风光,心中的得意,那也不用说了,知道这一次事关重大,在军中强自收敛,居然不敢开赌,途中无聊之际,也不过邀了几名大将来掷几把骰子,输了喝酒而已。
不一日,大军出山海关,北赴辽东。这是韦小宝旧游之地,只是当年和双儿在森林中捕鹿为食,东躲西藏,狼狈不堪,哪有今日出关北征的威风?
其时秋高气爽,晴空万里,大军渐行渐北,朔风日劲。这一日离雅克萨城尚有百余里,前锋何佑至大营禀报:斥堠兵得当地百姓告知,罗刹兵四出扰民,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无恶不作,每过十余日便来一次,预料再过数日,又会出来劫掠。
韦小宝早得康熙指示机宜,吩咐大军扎营不进,命何佑统率十个百人队,在离雅克萨城三十里外分头埋伏。如罗刹军大队到来,便深伏不出,避不交兵,遇到小队敌军,则或杀或捉,尽数歼灭,一个都不许放了回城。何佑接令而去。
过得数日,这天上午,隐隐听得远处有火枪轰击之声,此起彼伏,良久不绝,料得先锋已在和罗刹兵交战。到得下午,何佑派人至大营报捷,说道歼灭罗刹兵二十五人,俘掳十二名。韦小宝得报大喜。傍晚时分,前锋将所俘掳的十二名罗刹兵送到大营来。
韦小宝升帐,亲自审问。那十二名罗刹兵听得韦小宝居然会说罗刹话,大为骇异,然而人人都十分倔强,说道中了埋伏,清兵人多,胜得毫不光彩。
韦小宝大怒,叫过两名罗刹兵来,从怀中取出骰子,说道:“你们两个掷骰子!”
这掷骰之戏,西洋自古便有,埃及古墓中所发掘出来的骰子,和中国的形式全无分别,罗刹兵倒也是玩惯了的。两名罗刹兵相顾愕然,不知这清兵的少年将军搞什么花样,便依言掷骰。两粒骰子,一个掷了七点,一个掷了五点。
韦小宝指着那掷了五点的罗刹兵道:“你输了,死蛮基!”罗刹语中,“死蛮基”是“死亡”之意。他转头吩咐亲兵:“拉出去砍了!”四名亲兵将那罗刹兵押到帐口,一刀杀死,呈上首级。余下十一名罗刹兵一见,无不脸色大变。
韦小宝指着另外两名罗刹兵道:“你们两个来掷骰子。”那两名哪里还肯掷骰,不约而同地道:“我不掷!”韦小宝道:“好,你们不掷。”对亲兵道:“两个都拉出去砍了!”顷刻间又杀了两人。
韦小宝又指着两名罗刹兵道:“你们两个来掷。”两人知道倘若不掷,立时便死,掷一把骰子,倒还有一半逃生的机会。一人战战兢兢地拿起骰子,正待要掷,另一名罗刹兵伸手抢了过去,对韦小宝道:“我跟你掷!”神色极为傲慢。
韦小宝笑道:“好啊,你竟胆敢向我挑战。你先掷。”那兵掷了个七点,韦小宝作弊掷了十点,笑问:“怎么样?”那兵神色惨然,说道:“我运气不好,没什么好说。”韦小宝道:“你来到我们中国,杀过多少中国人?”那兵昂然道:“记不清了,少说也有十七八个。你杀我好了,我反正也不吃亏。”韦小宝吩咐将他砍了,指着另一名罗刹兵道:“你来掷。”
那兵拿了骰子,手臂只发抖,两粒骰子一先一后跌在桌上,竟是十一点,赢面已很大。韦小宝想玩花样掷个十二点,哪知疏于练习,手法不灵,两粒骰子的六点不是向上,却一齐向下,变成只有两点。他一怔之下,哈哈大笑,说道:“我赢了!”那兵忙道:“我是十一点,你只两点,怎么是你赢?”韦小宝道:“这次点子小的赢,点子大的输。”那兵不服,说道:“自然是点子大的赢,我们罗刹国向来的规矩是这样的。”韦小宝扳起了脸,说道:“这里是中国地方,还是罗刹地方?”那兵道:“是……是中国地方。”韦小宝道:“既然是中国地方,当然照中国规矩。谁叫你们到中国来的?下次我到罗刹地方,再跟你掷骰子,就照罗刹规矩好了。你死蛮基!”转头对亲兵说:“拉出去砍了!”
他又叫了一名罗刹兵出来。那兵倒也精细,先要问个明白:“按照中国规矩,这一次是点子大的赢,还是点子小的赢?”韦小宝道:“按照中国规矩,是中国人赢。中国人的点子大,就算大的赢;中国人点子小,就算小的赢。”那兵气忿忿地道:“你横蛮得很,不讲道理。”韦小宝道:“你们罗刹兵到中国来,杀人抢劫,不是我们中国人到罗刹来杀人抢劫。到底是罗刹人横蛮呢,还是中国人横蛮?”那兵默然。韦小宝道:“快掷,快掷!”那兵道:“反正是我输,还掷什么?”韦小宝道:“不掷,死蛮基!死蛮基!”
杀了那罗刹兵后,他再叫一名罗刹兵出来。那兵身材魁梧,长了满脸胡子,大声道:“中国小子,你不用玩鬼花样,爽爽快快将我杀了便是。这一次你们人多,埋伏在雪地里,突然拥将出来,赢了也不光彩。我们罗刹国大兵到来,将你们一个个都杀了。”韦小宝道:“你给我们捉住,输得不服,是不是?”那兵道:“自然不服!”韦小宝道:“倘若咱们人数一样,面对面地交锋打仗,你们一定赢的,是不是?”
那兵傲然道:“这个自然。我们罗刹人一个打得赢五个中国人,否则的话,我们也不到中国来了。我跟你赌,你们派五个人出来跟我打。你们赢了,就杀我的头,倘若我赢,立刻放了我。”这人是罗刹军中著名的勇士,生具神力,眼见韦小宝帐中的将军亲兵个个比他至少要矮一个头,以一敌五,自己赢面也是甚高。
双儿一直坐在一旁,这时听得他言语傲慢,便道:“罗刹人,没用。中国女人,也胜了你。”说着走过来,站在韦小宝身边。那兵见她身材纤小,容貌美丽,忍不住笑了出来,说道:“你要跟我比武?”韦小宝吩咐亲兵割断绑住他双手的绳索,微笑道:“好双儿,叫他见识见识中国女人的厉害。”那兵道:“中国女人,会讲罗刹话,很好,很好!”
双儿的罗刹话比之韦小宝差得远,说起来辞不达意,不愿跟他多讲,左手挥出,向他脸上虚晃一掌。那兵急忙仰头,伸手来格。双儿右腿飞出,啪的一声,踢中了他小腹。那兵吃痛,大吼一声,双拳连发。他是罗刹国的拳击好手,出拳迅速,沉重有力。双儿看出厉害,闪身跃到他背后,一招“左右逢源”,啪啪两声,在他左右腰眼里各踢一脚。那兵痛得蹲下来,叫道:“你用脚,犯规,犯规!”原来罗刹人比拳,规定不得出脚。
韦小宝笑道:“这是中国地方,打架也讲中国规矩。”
双儿叫道:“罗刹的,我也赢。”闪身转到那兵身前,右拳往他小腹击去。那兵伸手挡格。双儿这一拳乃是虚招,不等他挡到,右拳缩回,左拳已击向他胸口。那兵又伸臂来格。双儿左一拳、右一拳,连发十二拳,拳拳皆是虚招,这在中国武术中有个名目,叫做“海市蜃楼”,意谓尽皆虚幻。只因每一招既不打实,又不用老,自比平常拳法快了数倍。
那兵连挡数下,都挡了个空,哈哈大笑,说道:“女孩子的玩意,不中用……”一言未毕,啪啪两声,左右双颊已连吃了两掌。那兵大声叫喊,双臂直上直下地猛攻过来。
双儿侧身避过,右手食指倏出,已点中那兵右边太阳穴。那兵一阵晕眩,晃了两晃。双儿跃身起来,手掌斩出,已中那兵后脑的“玉枕穴”,这是人身大穴,那兵虽然粗壮,却也支持不住,扑地倒下,再也爬不起来。
韦小宝大喜,携住双儿的手,在那兵脑门上踢了一脚,问道:“你服不服了?”那兵迷迷糊糊地道:“中国女人……使妖法……是女巫……”韦小宝骂道:“臭猪,什么妖法?拉出去砍了!你们这些罗刹兵,哪一个不服的,再出来比武?”
余下五名罗刹兵面面相觑,眼见这大力士都已输了,自己绝非对手,谁都不敢说话。韦小宝道:“你们认输投降,就饶了不杀,否则就来跟我掷骰子。大家按照中国规矩,赢得我的就活,输了的就死蛮基!”说着右手一挥,作个砍头手势。五兵均想:“按照中国规矩,不管掷出什么点子都是你赢。”便有一兵躬身道:“投降!”韦小宝喜道:“很好!拿酒肉来,赏他吃。”亲兵去后帐端出一大碗酒、一大碗肉,松开了那兵绑缚,让他吃喝。
罗刹国气候严寒,人人好酒。韦小宝虽不喜饮,军中所备却是极品高粱,一端出来便满帐皆香。余下四名罗刹兵一闻到酒香,早已馋涎欲滴,待见那兵喝得眉花眼笑,更加心痒难搔,一个个说道:“投降,投降!要喝酒。”
韦小宝吩咐松了四兵绑缚,命亲兵取出四份酒肉分给他们。罗刹兵吃喝过后,犹未餍足,韦小宝吩咐各人再赏一份。五名罗刹兵喝得醉醺醺的,手挽着手唱起歌来,唱了一会,想到死里逃生之余,居然有此大吃大喝之乐,都向韦小宝躬身道谢。
此后数日,先锋何佑不断解来虏获的罗刹兵,多则十六七名,少则一两名。这些俘虏和最先投降的五名晤谈之后,得知若和大清将军掷骰子必死无疑,投降了却有酒肉款待,当下人人降服。这些罗刹兵本来都是亡命无赖,不是小偷盗贼,便是遭判流刑的罪犯,十之八九是无恶不作之徒,东来冒险,谁都不存好心。初时杀害中国平民,十分顺利,便均存了鄙视华人之意,是以虽然被俘,仍傲慢自大。直到韦小宝斩了数兵立威,其余的才知道厉害。这些蛮横之辈欺善怕恶,眼见对方更蛮更恶,便乖乖地投降了。
这时总督高里津已奉苏菲亚公主之召,回莫斯科升任高职。雅克萨的统兵大将名叫图尔布青(Alexi Tolbusin)。罗刹兵小队出外劫掠,连日不知所踪。图尔布青派人打探,始终不见回报,情知不妙,当下点起城中一半兵马,共二千余众,亲自率领,出来察看。
图尔布青一路行来,不见敌踪,见到中国人的农舍住宅,便下令烧毁,男女百姓,一概杀了。行出二十余里,忽听得马蹄声响,一队军马冲来。
图尔布青喝令队伍散开,只见一队清军骑兵纵马奔到,约有五百来人,纷纷放箭。图尔布青哈哈大笑,说道:“中国蛮子只会放箭,怎敌得我们罗刹人的火枪厉害?”一声令下,众枪齐发,十余名清兵摔下马来。
清军中锣声响起,清军掉转马头,向南奔驰。图尔布青下令追赶,这队清军骑兵所乘的都是精选良马,奔行甚速,一时追赶不上。追出七八里,只见前面树林旁竖立一面黄龙旗,罗刹兵疾追过去,见是清军的七八座营帐。罗刹兵火枪轰击,营帐中逃出数十名清军,射了几箭,便骑马向南。罗刹兵前锋冲入营帐,见清军已逃得干干净净。
图尔布青下马入帐,只见桌上摆着酒肉菜肴,兀自热气腾腾,地下抛满了金锭、银锭、锦衣、珠宝。图尔布青大喜,说道:“这是中国蛮子的大将,匆匆忙忙逃走,连金银也不及尽数携带。大家上马快追!捉到蛮子大将,重重有赏。蛮子大将身边携带的金银珠宝一定极多,大家去抢啊!”
众兵将见了金银珠宝,便即你抢我夺,有的拿起桌上酒肉便吃,听得主帅下令,大声欢呼,拥出帐外,纷纷上马,循着蹄印向东南方追去,沿途只见金锭、银锭、刀枪、弓箭散在道旁。众兵都说中国兵见到罗刹大军到来,已吓得屁滚尿流,连兵器也都抛下不要了。
又追一阵,只见道上弃着几双靴子,几顶红缨帽。图尔布青叫道:“中国蛮子的元帅将军改装逃命,多半扮成了小兵。可别让他们瞒过了。”随从道:“将军料事如神,定是如此。”图尔布青吩咐收起靴帽,说道:“抓到了中国蛮子,不管他是小兵还是火夫,叫他们都来试戴帽子,试穿靴子,试得合适的,多半便是大将。”部属又一齐称赞将军聪明智慧,人所莫及。
再追出数里,又夺到清军一座营帐,只见地下除了金银兵器之外,更有许多红红绿绿的女子衣裙,颜色鲜艳,营帐边又有胭脂水粉、手帕钗环等女子饰物。众兵将色心大动,齐叫:“快追,快追,中国蛮子带着女人。”
如此一路追去,连夺七座营帐,均有财物酒肉,隐隐听得前面呼喊惊叫之声大起。图尔布青站上马鞍,取出千里镜望去,只见数里外一队中国兵正狼狈奔逃,旗帜散乱,队伍不整。图尔布青大喜,叫道:“追到了!”拔出马刀,在空中接连虚劈,叫道:“冲啊!杀啊!”带领兵将,疾冲而前,沿途见二十余匹清军马匹倒毙在路。众兵将喜叫:“蛮子的坐骑没力气逃了!”拚命催马,愈追愈近,眼见清兵从两山间的一条窄道中逃了进去。
图尔布青追到山口,见地势险恶,微微一怔:“敌人若在此处设伏,那可不妙。”忽听得前面山谷中有人以罗刹话叫道:“中国蛮子,你们投降了,很好,很好!”又有人叫道:“哈哈,这次中国蛮子可败得惨啦。”正是本国官兵的语音。图尔布青大喜,当下更无疑虑,纵马直入,后面二千余名骑兵跟进山谷。图尔布青叫道:“前面是哪一队的?你们在哪里?”只听得山壁后十余人齐声应道:“我们在这里!中国蛮子兵投降啦!”图尔布青叫道:“好极!”刚一提马缰,猛听得背后枪声砰砰大作。
图尔布青吃了一惊,转过身来,只见山谷口烟雾弥漫,左右两边山壁树林中火光闪动,火枪一排排地放将出来。众罗刹官兵齐声惊呼。图尔布青叫道:“掉转马头,退出山谷。”
只听得两旁山壁上数千人大声呐喊:“罗刹兵,投降,投降!”无数大石、擂木滚落,顷刻间便将山道塞住了。罗刹官兵挤在一条窄窄的山道之中,你推我拥,人喧马嘶,乱成一团。清兵居高临下,弩箭火枪,不住发射。
图尔布青暗暗叫苦,知道已中了敌人诡计,眼见后路已断,只得拉转马头,叫道:“大伙儿向前冲!”只冲出数丈,忽听得砰砰巨响,炮弹轰将过来,打死了十余名士兵。图尔布青只吓得魂飞天外,哪料到清兵火器如此犀利,而在这崎岖的山道中又竟伏得有大炮。他急跃下马,叫道:“弃了坐骑,集中火力,从来路冲出去。”
罗刹兵纷纷下马,从阻住山口的巨石大木上爬过去,后队便向两边山壁放枪掩护。罗刹兵火枪的火力犀利,射程又远,倒也打死了不少清兵。但清兵大炮不住轰来,势道猛烈。
数百名罗刹兵将要爬出阻道的山石,突然轰隆一声巨响,地雷爆炸,从地底炸了上来,数百名兵将有的弹上十余丈,有的断首折肢,血肉横飞,侥幸不死的慌忙爬回。
图尔布青见前后均无退路,束手无策。一名军官极是勇悍,率领了数十名敢死队从北边山壁上爬去,企图杀出一条通路。但山壁陡峭,又光溜溜的无容足之处,只爬上数丈,有数十余名士兵摔将下来,非死即伤。山顶上清兵投掷石块,将余下数十人尽数打落。那军官摔得脑浆迸裂,立时毙命。这时清军大炮又不住轰来,山壁间尽是罗刹兵惨呼之声。
眼见再过得一会,势将全军覆没,图尔布青叫道:“不打了,停火,停火!”但炮声和众兵将的呼叫将他声音淹没了。他身旁官兵齐声大叫:“停火,停火!”余兵跟着叫唤。
清军停了炮火,有人以罗刹话叫道:“抛下火枪、刀剑,全身衣服脱光!”图尔布青大怒,叫道:“只抛武器,不脱衣服!”清军中有人叫道:“抛下火枪、刀剑,全身衣服脱光的,赫拉笑!出来喝酒。不脱衣服的,死蛮基!”图尔布青叫道:“不脱衣服!”
这句话一出口,隆隆声响,清军大炮又轰了过来。罗刹兵中有些怕死的,当即纷纷抛下刀枪,开始脱衣。图尔布青举起短铳,射死了一名正在脱衣的士兵,喝道:“脱衣服的处死!”但在清军猛烈炮火轰击之下,将军的严令也只得不理了,十余名士兵全身脱得赤条条的,从阻路的山石上爬过去。两边山上清军拍手大笑,大呼:“快脱衣服!”脱衣逃生的士兵越来越多,图尔布青短铳连发,又打死了两人,却怎阻止得住?
清军大炮暂止,山壁顶上有人叫道:“要性命的,快快脱光衣服过来。”这时罗刹兵将哪里还有斗志,十之八九都在解扣除靴。
图尔布青长叹一声,举起短铳对准了自己太阳穴,便欲自杀。他身旁的副官夹手将他短铳抢下,说道:“将军,不可以,老鹰留下翅膀,才可飞越高山。”这句罗刹成语,便是中国话中“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之意。
只听得清军中有人以罗刹话叫道:“大家把图尔布青的衣服脱光了,一起出来,否则又要开炮了。”这句罗刹话说得字正腔圆,正是投降了的罗刹兵被胁迫而说的。
图尔布青怒不可抑,但见数名部属瞪眼瞧着自己,显然是不怀好意,伸手便去拔腰间佩刀。他手指刚碰到刀柄,背后一兵扑将上来,搂住他头颈,五六名士兵一齐拥上,将他按倒在地,七手八脚,登时把他全身衣服剥得干净,抬了出去。
罗刹兵将每出去一名,便有两名清兵上来,将他双手反绑在背后,押着行出数里,来到一片空旷的平地上。这一役,二千余名罗刹官兵,除了打死和重伤的六七百人之外,其余一千八百余名都双手反绑,赤条条地列成了队伍,秋风吹来,不禁簌簌发抖。
清军将图尔布青押在罗刹兵队伍之前站定。罗刹众兵将本来人人垂头丧气、心惊胆战,突然间见到这位平素威严苛酷的将军变成这般模样,都觉好笑,其中数十人见到主将光溜溜的屁股,忍不住笑了出来。笑声越来越响,不多时千余官兵齐声大笑。
图尔布青大怒,转过身来,大声喝道:“立——正!笑什么?”他身上一丝不挂,兀自装出这副威严神态,更是滑稽无比。众官兵平日虽对他极为畏惧,这时却又如何忍得住笑?
大笑声中,突然炮铳砰砰地响了八下,号鼓齐奏,一队清兵从后山出来,打着黄旗,列于南方,跟着又有三队清兵,分打红、白、蓝三色旗号,分列东、西、北三方,将罗刹官兵围在其间。罗刹官兵见清兵或执长枪、或执大刀、或弯弓搭箭、或平端火枪,盔甲鲜明,兵器犀利,自己身上光无寸缕,更感到敌军武器的胁迫,人人不再发笑,心中大感恐惧。
清军列队已定,后山大炮开了三炮,丝竹悠扬声中,两面大旗招展而出,左面大旗上写着“抚远大将军韦”,右面大旗上写着“大清鹿鼎公韦”,数百名砍刀手拥着一位少年将军骑马而出。这位将军头戴水晶顶,身穿黄马褂,眉花眼笑,贼忒兮兮,左手轻摇羽扇,宛若诸葛之亮,右手倒拖大刀,俨然关云之长,正乃韦公小宝是也。
他纵马出队,“哈哈哈”仰天大笑三声,学足了戏文中曹操的模样,只可惜旁边少了个凑趣的,没人问一句:“将军为何发笑?”
其时图尔布青满腔愤怒,无可发泄,早已横了心,将生死置之度外,大声骂道:“中国小鬼,你使诡计捉住了我,不算英雄。要杀便杀,干吗这般侮辱我?”韦小宝笑道:“我怎么侮辱你了?”图尔布青怒道:“我……我如此模样,难道……难道还不是侮辱?”韦小宝笑问:“你的裤子,是谁脱下的?”
图尔布青登时语塞,自己的衣服裤子都是给部属硬剥下来的,似乎不能怪在这小鬼将军头上。他狂怒之下,满脸涨得通红,疾冲而上,便要和韦小宝拚命。韦小宝身边四名亲兵抢出,挺起长枪,明晃晃的枪尖对准了他下身。图尔布青只得停步,不自禁地双手挡在自己下体之前,双方官兵眼见之下,笑声大作。
韦小宝道:“你既已投降,便当归顺大清,这就到北京去向中国皇帝磕头吧!”图尔布青道:“不降,把我斩成肉酱,我也不降。”韦小宝提高声音,问众罗刹官兵:“你们投不投降?”众官兵都低头不语。韦小宝指着西边的白旗,叫道:“投降的军官士兵,站到那边去!”众官兵呆立不动,有些官兵心下想降,但见无人过去,便也不敢先去。
韦小宝道:“好,你们谁都不降。厨子出来!”亲兵队后走出十名厨子,上身赤膊,手执尖刀铁签,上前躬身听命。韦小宝对图尔布青道:“你们罗刹国有一味菜‘霞舒尼克’,当年我在莫斯科吃过,滋味很不错,现下我又想吃了!”转头对十名厨子道:“做‘霞舒尼克’!”十名厨子应道:“得令!”便有二十名士兵推了十只大铁炉出来,炉中炭火烧得通红。罗刹官兵面面相觑,不知这中国将军捣什么鬼。
韦小宝手一挥,便有二十名亲兵过去拉了十名罗刹兵过来。韦小宝以罗刹话喝道:“割下他们身上的肉来,烧‘霞舒尼克’!”
“霞舒尼克”是以铁签穿了牛肉条,在火上烧烤,是罗刹国的第一名菜。
十名厨子走到十名罗刹兵身前,将手中闪亮的尖刀高高举起,落将下来。十名罗刹兵齐声惨叫。亲兵将那十名罗刹兵拉到山坡之后,但见地下鲜血淋漓。十名厨子左手的铁签上这时已串上一条条肉条,拿到炭炉上烧烤起来。罗刹官兵相顾骇然,一片寂静之中,但听得炭火毕剥作响,肉上脂油滴入火中,发出嗤嗤之声。
韦小宝叫道:“再拉十名罗刹兵过来,做‘霞舒尼克’!”二十名亲兵又过去拉人。
被拉到的十名罗刹兵中,有四人叫了起来:“投降,投降!”韦小宝道:“好,投降的拉到那边。”亲兵将降兵拉到白旗之下,便有人送上酒肉。亲兵又去队里另拉四名。那四兵眼见投降的有酒肉享受,不降的身上给割下肉来,烧成“霞舒尼克”,虽没见到所割的是何部位,但见清兵的眼光老是在自己的下体瞄来瞄去,征兆不佳之至,心惊胆战之下,不由得也大呼:“投降!”先前倔强不屈的六兵这时气势也馁了,都叫:“投降。”
既有人带头投降,余下众兵也就不敢再逞刚勇,有的不等亲兵来拉,便走到白旗之下。片刻之间,一千八百余名罗刹官兵都降了,只剩下图尔布青一人,直挺挺地站在当地。
韦小宝道:“你降是不降?”图尔布青道:“宁死不降!”韦小宝道:“好!我放你回雅克萨。”吩咐洪朝率兵五百,护送他回雅克萨城。图尔布青只道自己如此倔强,这清军将军必定要杀,居然肯予释放,大出意料之外,说道:“你既放我,还了我衣服!”韦小宝笑道:“衣服是不能还的。”吩咐洪朝:“你将他送到雅克萨城下,传我将令,暂停攻城,牵了这光屁股的罗刹将军绕着城墙走上三圈,再放他入城。”
洪朝接了将令,于清军众兵将呼喝笑闹声中,带兵押着全身赤条条的图尔布青而去。
林兴珠道:“请问大帅,既捉了这罗刹将军,为何又放了他?这中间奥妙,还请大帅开导。”韦小宝笑道:“今日咱们打了这大胜仗,你可知用的什么计策?”林兴珠道:“那是大帅的神机妙算,属下佩服得五体投地。”韦小宝摇头道:“这不是我的神机妙算,是皇上安排下的巧计。皇上说道,当年诸葛亮七擒孟获,计策很好,吩咐我学上一学。你看过‘七擒孟获’的戏没有?就算没看过戏,总听过说书吧?诸葛亮叫魏延出战,只许败,不许胜,连败一十五阵,让孟获夺了七座营寨,引他冲进盘蛇谷,然后火烧藤甲兵。咱们今日使的,就是诸葛亮的计策。”诸将尽皆钦服。
韦小宝又道:“皇上心地仁慈,说诸葛亮火烧藤甲兵太过残忍,以致折了寿算。罗刹兵倘若投降,就饶了他们性命。”副都统郎坦道:“若不是大帅使那‘霞舒尼克’之计,割了十名罗刹兵的肉来烧烤,吓得他们魂飞魄散,否则这些罗刹兵强悍之极,只怕也不肯投降。这条计策,可胜过诸葛亮了。”
韦小宝笑道:“十名厨子身上早藏好了十条生牛肉,只不过在十名罗刹兵大腿上割了几刀,割得他们大叫大嚷。炭炉子里烧烤的却是上等牛肉,滋味如何,众位不妨尝尝。”众将纵声大笑。韦小宝吩咐厨子呈上十条牛肉“霞舒尼克”,割切分食,果然又香又嫩,甚是美味,再佐以高粱美酒,众将大悦。
众将又问:“大帅既已捉到敌酋,却又放他回去,是不是也要七擒七纵,叫他从此不敢再反?”韦小宝道:“那倒不是。这件事我在北京时也请问过皇上。我说皇上是鸟生鱼汤,宽大为怀,咱们要不要也学诸葛亮,捉到了罗刹元帅,放他七次?皇上说道:这就不对了。学诸葛亮须得活学活用,不能死学死用。孟获是蛮子的酋长,他说不反,就永远不反了。咱们捉到的只是罗刹元帅将军,他说不反,是不管用的。罗刹国的沙皇和摄政女王又会另派元帅,提兵来侵犯我疆界。”众将点头称是。
韦小宝道:“雅克萨守兵凶悍,炮火厉害。咱们倘若杀了罗刹元帅,城中官兵会另推统帅,更加狠打。现下我们剥光了这罗刹元帅,牵着他绕城三周,城里的罗刹兵从此瞧他不起。他没了威风,以后发号施令,就不大灵光了。”
诸将齐声称是。林兴珠问:“是皇上吩咐,要剥光了那敌酋的衣服裤子吗?”
韦小宝哈哈大笑,说道:“皇上哪能这么胡闹?皇上只要我想法子长咱们自己官兵的志气,灭罗刹兵的威风。皇上说道:罗刹兵生得又高又大,全身是毛,好似野人一般,火器又十分犀利。上阵交锋之时,我军见到他们的蛮样,多半心中害怕,锐气一失,打胜仗就难了。皇上说:‘小桂子,你花样多,总之要我军上下,大家瞧不起蛮子兵。’我想来想去,也没什么好法子,有一晚,忽然想到了我小时候赌钱的事。”
诸将均想:“你小时候赌钱,怎地跟罗刹兵有关了?”
韦小宝微笑道:“我小时候在扬州跟人家赌钱,赌品不好,赢了银子落袋,输了只管混赖,要打架就打,我也不怕。有一次却给人整得惨了,那赢家捉住了我,剥下我裤子抵数,让我光着屁股回家,大街之上人人拍手嬉笑。从此以后,我的赌品便长进了不少。”诸将一齐大笑。韦小宝笑道:“皇上说,打仗之道要灵活变化,皇上只能指示方略大计,真的干起来要我自己动脑筋。我想当年我小小年纪,也怕人家剥裤子,这些罗刹兵岂有不怕之理?果然裤子一剥,大家都乖乖地投降了。”诸将齐声称赞,大为佩服。有的人心想:“这剥裤子的法子,连《孙子兵法》中也没有的。这一条‘韦子兵法’,倒也厉害。”
当下韦小宝命罗刹降兵穿戴清兵衣帽,派一名参将带领两千清兵,押解降兵到北京去向皇帝献俘。营中留下二十名大嗓子降兵,以备喊话之用。大营中的师爷写了一道表章,说道抚远大将军韦小宝遵依皇上御授方略,旗开得胜,罗刹兵仰慕中华上国,洗心归顺,实乃我皇圣德格天,化及蛮夷云云。
当晚韦小宝大犒三军。次晨亲率诸军,来到雅克萨城。但见城头烟火弥漫,城内城外双方军士喊声震天,枪炮声隆隆不绝。
攻城主将朋春入营禀报:城中炮火猛烈,我军攻城士卒伤亡不少。韦小宝道:“咱们架起大炮,轰他妈的。”朋春传下令去,不多时东南西北炮声齐响,一炮炮打进城去。但罗刹人经营雅克萨已久,工事构筑十分坚固,兵将都躲在坚垒之中。清军大炮虽多,炮火轰坍了不少房屋,然罗刹兵坚守不出,倒也奈何他们不得。
攻得数日,何佑率领一千勇士,迫近爬城,城头上火枪一排排打将下来,清兵登时给打死了三四百人。朋春眼见不利,鸣金收兵。罗刹兵站在城头拍手大笑,更有数十名罗刹兵拉开裤子向城下射尿,极尽傲慢。
黑龙江将军萨布素大怒,亲自率军攻城。城头上一排枪射下,萨布素中枪落马,清军登时乱了。城门开处,数百名罗刹兵冲将出来。林兴珠率领藤牌手滚地而前,大刀挥舞。罗刹兵忙纵跃闪避。这队藤牌兵是林兴珠亲手教练的,练熟了“地堂刀法”,在地下滚动而前,左手以藤牌挡住敌人的火枪铅子,右手大刀将罗刹兵的腿一条条斩将下来。图尔布青见情势不妙,忙下令收兵。林兴珠将萨布素救了回来。萨布素右额中弹,幸好未深入头脑,受伤虽重,性命无碍。这一仗双方各有损折,还是清军死伤较多。
韦小宝带了军医,亲去萨布素帐中慰问疗伤,又重赏林兴珠。下令退军五里安营,当晚在帐中会聚诸将,商议攻城之法。
诸将有的说藤牌兵今日立了大功,明日再诱鬼子兵出城,以藤牌兵砍其鬼脚;有的说鬼子兵折了锐气,只怕不敢出战,不如筑起长垒,四下围困,将他们活活饿死;更有人说大可挖掘地道,从地底进攻。
地道攻城原是中国古法,这句话却提醒了韦小宝,想起雅克萨城本有地道,当年自己便曾在地道之中,抱住赤裸裸的苏菲亚公主,如今她已贵为摄政女王,执掌罗刹国军政大权,自己却在这里跟她部下的兵马打仗。又想:“倘若这时候她在雅克萨城中亲自指挥,我从地道里钻进城去,爬上她床,一呀摸,二呀摸,摸得她全身酸软,这骚货非大叫投降不可。”
众将眼见韦小宝沉吟不语,脸露微笑,只道他已有妙计,当即住口,静候大帅吩咐,哪料得到他此时却在想如何抚摸苏菲亚公主全身金毛的肌肤。只见他双目似闭非闭,喃喃道:“骚得很,有劲,吃她不消。”众将面面相觑,又听大帅道:“他妈的,一脚把我从床上踢了下来。”众将更摸不着头脑,只听他又道:“这罗刹骚货虽然厉害,老子总有对付她的法子。”
朋春道:“大帅说得是。罗刹鬼子再厉害,咱们总有对付的法子。”
韦小宝一怔,睁开眼来,奇道:“咱们?你也来摸?”随即哈哈大笑,说道:“对啦,对!那地道太窄,只能容一个人爬进去,出口又在将军房里,料来这时候也早给堵死了。咱们须得另外挖过。”众将更不知所云。韦小宝站起身来,说道:“众位将军的计策都很妙,咱们青龙、白虎、天门通吃。明儿一早,大家分别去筑长围、挖地道,同时又放大炮,诱他们出战,派藤牌兵去斩鬼脚。”众将见自己所建议的计策都为大帅采纳,欣然出帐。
次晨拂晓,众将各领部属,分头办事。朋春督兵挑土筑围,郎坦指挥放炮,巴海挖掘地道。洪朝率领五百士卒,向罗刹降兵学了些骂人的言语,在城下大声叫骂。只可惜罗刹人鄙陋无文,骂人的辞句有限,众兵叫骂声虽响,含义却殊平庸,翻来覆去也不过几句“你是臭猪”、“你吃粪便”之类,哪及我中华上国骂辞的多彩多姿,变化无穷?韦小宝听了一会,甚感无聊。
罗刹兵昨日吃了斩脚的苦头,眼见清兵势盛,坚守不出,躲在城头土墙之后回骂。清军大炮的炮弹射入城中,却也损伤不大。当时的大炮火药装于炮筒之中,点火燃放,只是将铁弹铅弹射出,直接命中固能打得人筋折骨断,但如落在地下,便不足为患。
附近百姓十多年来惨遭罗刹兵虐杀,家破人亡的不知凡几,得知皇上发兵,来打罗刹鬼子,无不大喜若狂,这时有的提了酒食来慰问官军,有的拿了锄头扁担,相助构筑土围。讯息传将出去,连数百里外的百姓也有人前来助攻。
图尔布青在城头上望将下来,但见人头如蚁,纷纷挑土筑围,城外一条长围越筑越高,其势已非遭困死不可,只盼西方尼布楚城中的罗刹兵前来救援,内外夹攻,才有胜望。他哪知康熙早料到了这一着,已另遣一队骑兵向尼布楚的罗刹兵佯攻,作为牵制。尼布楚城的守将坚守城池,每日里也只盼望图尔布青带兵来援。
罗刹兵枪炮可以及远,清兵不敢逼近攻城。雅克萨是罗刹经营东方的基地,罗刹人野心勃勃,准拟占了黑龙江、松花江一带广大土地后,更向南侵,将整个中国都收归版图,要千千万万人尽皆臣服,成为农奴,因此雅克萨城墙坚厚,城中弹药充足,粮草堆积如山,就是困守三年五载,也不虞匮乏。城中开凿深井,饮水无缺。图尔布青怕城里的中国人作乱内应,将中国男人都拉到城墙上杀了,将尸首抛下城来。城外中国军民见了,无不愤恨叫骂。
这时地道已渐渐掘到城边。韦小宝心想鹿鼎山是皇帝的龙脉所在,要是掘断龙脉,害死了康熙,可大大不妥,下令地道不可掘进城中,只须在地墙下埋藏炸药,炸毁城墙,大军便可冲入。这一日城中几口井忽然水涸,图尔布青善于用兵,得报后凝神一想,料知敌军在挖掘地道,以致地下水源从地道中流了出去,当下测定了方位,在清兵地道上施放炸药,轰的一声大响,将挖掘地道的清兵炸死了百余人,地道也即堵死。
雅克萨城一时攻打不下,天气却一天冷似一天。这极北苦寒之地,一至秋深,便已冷得非同小可,到得冬季,更是滴水成冰,稍一防护欠周,鼻子耳朵往往便冻得掉了下来,至于指头僵落、手脚冻腐,尤为常事。下得数天大雪,助攻的众百姓已然抵受不住,纷向官兵告别,说道明年初夏开冻,再来助攻,又劝官军南退,以免冻僵在冰天雪地之中。
萨布素、巴海等军官久驻北地,均知入冬之后局面十分凶险,倘若晚间遇上寒潮侵袭,一夜之间官兵冻死一半也非奇事。罗刹兵住在房屋之中,墙垣挡得住寒气,清军却宿于野外营帐,纵然生火,也无济于事。于是向韦小宝建议暂行南退避寒。
韦小宝心想皇上派我出征,连一个城池也攻不下,却要退兵,未免太过脓包,犹疑得数天,始终拿不定主意。部将来报,有数十名伤卒受不住寒冷而冻死了。韦小宝正自气沮,忽有圣旨到来。康熙上谕说道:抚远大将军韦小宝出师得利,殊堪嘉尚。今已遣罗刹降将奉领大清敕书,前赴莫斯科宣谕罗刹君主,嘱其罢兵退师,两国永远和好。比来天时严寒,兵将劳苦,露宿冰雪,朕心恻然。韦小宝可率师南退,暂驻瑷珲、呼玛尔二城休卒养士,来春罗刹兵如仍顽抗,不服王化,再行进军,一举荡平。兹赐抚远大将军暨所属将军、都统、副都统以下官兵衣被、金银、酒食有差。诸统兵将军须遵体朕意,爱护士卒,不图速功。王师北征,原为护民,而兵亦民也。钦此。
韦小宝和诸将接旨谢恩。诸将都说万岁爷爱惜将士,皇恩浩荡,只是想到这一撤围,不免前功尽弃,又都感可惜。传旨的钦差到各营去宣旨颁赏,士卒欢声雷动。
次日韦小宝下令萨布素率兵先退,又令巴海、郎坦与林兴珠率军断后,罗刹兵如敢出城来追,便杀他个落花流水。
罗刹兵见清兵撤退,城中欢呼之声大作,千余名罗刹兵又站在城头,向下射尿。韦小宝大怒,下令众军一齐向着城头小便。清军万尿齐发,倒也壮观。城上城下,轰笑声叫骂声响成一片。只是罗刹兵居高临下,尿水能射到城下,清军却射不上去,这一场尿仗却是输了。城下遍地是尿,寒风一吹,顷刻间结成一层黄澄澄的尿冰。
韦小宝这口气咽不下去,指着城头大骂。前来宣旨的钦差劝道:“罗刹兵野兽一般,大帅不必跟他们一般见识。”韦小宝道:“不行,输得太失面子!”吩咐取水龙来。
那水龙是救火之具,军中防备失火,行军扎营,必定携带。亲兵拉了十余架水龙到来,韦小宝吩咐拖上土垒,其时江水结冰,无水可用,于是下令火夫在大锅中烧融冰雪,将热水倒入水龙。韦小宝拉开裤子,在热水中撒了一泡尿,喝令亲兵:“向城头射去!”
众亲兵见主帅想出了这条妙计,俱都雀跃,一齐奋勇,扳动水龙上的杠杆,一放一压,水管中的热水便笔直向城头射去。众亲兵大叫:“韦大帅赐罗刹鬼子喝尿!”
热水冲到,罗刹兵纷纷叫骂闪避。诸将有的暗叫:“胡闹。”有的要讨好大帅,在旁大声叱喝助威。只是天时实在太冷,水龙中的热水过不多时便结成了冰,又得再加热水。
韦小宝兴高采烈,自夸自赞:“诸葛亮火烧盘蛇谷,韦小宝尿射鹿鼎山。那是一般的威风!”副都统郎坦在旁赞道:“大帅这一泡尿,大大折了罗刹鬼子的锐气。”
韦小宝突然一怔,双目瞪视,呆呆地出神,“哇”的一声大叫,跳了起来,哈哈大笑,叫道:“妙极,妙极!”
韦小宝吩咐击鼓升帐,聚集众将,问道:“咱们营里共有多少水龙?”掌管军需的参将禀道:“启禀大帅:共有一十八架。”韦小宝皱眉道:“太少,太少!怎不多带一些?”那参将道:“是!”心想:“军营失火,并非常有,一十八架水龙也已够了。”韦小宝道:“我要一千架水龙应用,即刻差人去附近城镇征调,几时可以齐备?”
当地是极北边陲,地广人稀,最近的城镇也在数百里外,每处城镇寥寥数百户人家,居民贫穷困乏,未必就有水龙,要征集一千架水龙,决计无法办到。那参将脸有难色,说道:“启禀大帅:一千架水龙,在关外恐怕找不到,得进关去,到北京、天津赶运过来。”韦小宝怒道:“放屁!去北京、天津调运水龙,那得多少时候?打仗的事,半天也耽搁不起!”那参将喏喏连声,脸色大变,心想:“这一下我的脑袋可要搬家了。”
那钦差坐在一旁,忍不住劝道:“大帅,你的贵尿已经射上了罗刹人城头。这个……这个贵精不贵多,咱们这一仗已经赢了。以兄弟浅见,似乎可以穷寇……穷寇莫射了。”
韦小宝摇头道:“不成!没一千架水龙,办不了这件大事。”那钦差心想:“你这大帅忒也胡闹,这射尿斗气之事,偶一为之,开开玩笑,那也无伤大雅,岂能大张旗鼓地来干?少年皇帝爱用少年将军,他们君臣投缘,旁人也不敢多嘴。但如闹得太过不成体统,未免贻笑天下。”欲待再劝,却听韦小宝道:“众位将军,哪一位能想出妙计,即刻调到一两千架水龙,那是莫大的功劳。”
朋春道:“请问大帅,要这一千架水龙,是用来……用来射尿上城吗?”韦小宝笑道:“咱们有了一千架水龙,如用来射尿上城,又怎有这许多人来拉尿?一百万兵也不够啊。”朋春道:“正是。属下愚蠢得紧,要请大帅指点。”
韦小宝道:“刚才我见本帅的贵尿射上城头,立即便结成了冰。倘若咱们用一两千架水龙,连日连夜地将热水射进城去,那便如何?”
众将一怔之下,脑筋较灵的数人先欢呼了起来,跟着旁人也都明白了,大帐之中,欢声如雷。众将齐叫:“妙计,妙计!水漫雅克萨,冰冻鹿鼎山!”
过得片刻,欢声渐止,有人便道:“就算要到北京、天津去调,那一千架水龙也要连夜赶运过来。”当时便有数名副将、佐领自告奋勇,讨令去征集水龙。韦小宝觉得未免旷日持久,皱眉不语。
洪朝职位低微,排班站在最后,这时躬身说道:“启禀主帅:末将有个浅见,请主帅定夺。”韦小宝道:“你说吧!”洪朝道:“末将是福建人,家乡地方很穷,造不起水龙,乡村中失了火,大家便用竹筒水枪救火。那竹筒水枪,是用一根毛竹打通了,末端一节不打通,却开一个铜钱大的小孔,另一端用一条木头活塞插在竹筒之中。救火之时,将水枪的小孔浸入水里,活塞后拉,竹筒里便吸满了水,再用力推动活塞,水枪里的水就射出去了。”
韦小宝嗯了一声,凝思这水枪之法。
何佑道:“启禀主帅:这水枪可大可小。卑职小时候跟同伴玩耍,用小水枪射人,倒也有趣。就可惜这一带没大毛竹,要做大水枪,这等大竹筒也得过了长江才有。”
韦小宝问洪朝:“你有什么法子?”洪朝道:“末将心想,这一带大毛竹是没有的,大松树、大杉树却多得很。咱们将大树砍了下来,把中间剜空了,就可做成大水枪。”韦小宝道:“要剜空大松树的心子,可不大容易吧?”
一名姓班的参将是山西木匠出身,说道:“启禀主帅:这事倒不难办。先将大木材锯成两个半爿,每一爿中间挖成半圆的形状,打磨光滑,然后将两个半爿合了起来,木材中间就是一个空心的圆洞了。两个半爿拼凑之时,若要考究,就用笋头,如是粗功夫,那么用大铁钉钉起来也成了。”
韦小宝大喜,叫道:“妙极!做这么一枝大水枪,要多少时候?”班参将道:“小将自己动手,一天可造得一枝,再赶夜工,可造得两枝。”韦小宝皱眉道:“太慢,太慢。你到各营去挑选帮手,一起来干,你做师父,即刻便教徒弟。这是粗活,既不是新娘子的红漆马桶,也不是财主家的楠木棺材。水枪外的树皮也不用剥去,只要能射水入城,那就行了。众将官,马上动手,伐木造水枪去者!”
众将得令,分带所属士兵,即时出发,去林中砍伐木材。同时分遣快马,去向百姓征借斧凿锯刨等木工用具。
关外遍地都是松杉,额尔古纳河一带处处森林,百年以上的参天乔木也不计其数。清军大军出动,不到半天便伐下了数千株大木材。军中士兵本来做过木匠的有一百多人,班参将调集在一起,再找了四五百名手艺灵巧的士兵相助,连夜开工,赶造水枪。
班参将先造一枝示范,那水枪径长二尺,枪筒有一丈来长,活塞末端装了一条横木,六名士兵分站左右,握住横木一齐拉推,水枪口较细,水势逼紧了射出时可以及远。从水枪口倒入热水后,班参将一声令下,六名士兵出力推动活塞,热水从水枪中激射而出,直射到二百余步之外。
韦小宝看了试演,连声喝彩,说道:“这不是水枪,是水炮,咱们给取个好听的名字,叫做……叫做小白龙水炮。”取出金银,犒赏班参将和造炮官兵,吩咐连日连夜在营后林中赶造,以免罗刹军望见。
图尔布青见清军退而复回,站在城顶瞭望,见清军营中堆积了无数木材,心想:“中国蛮子砍伐木材,要生火取暖,如此看来,那是要围城不去了。哼,再过得半个月,大风雪刮来,可有得你们受的了,火烧得再旺,也挡不了这地狱里出来的阴风寒气。”他下得城来,命亲兵烧旺了室中炉火,斟上罗刹烈酒,叫两名掳掠而来的中国少女服侍饮酒。
朋春、何佑等分遣骑兵,将数百里方圆内百姓的铁镬铁锅都调入大营,掘地为灶,木柴堆、冰雪堆如一座座小山相似,一尊尊造好的小白龙水炮上都盖了树枝,以免给罗刹士兵发觉。
过得几日,班参将禀报三千尊白龙水炮已然造就。次日是黄道吉日,韦小宝卯时升帐,击鼓聚将,下令将水炮抬上长垒,炮口对准城中。军中鼓角齐鸣,号炮砰砰砰地连发九下。各营将士一齐动手,将冰雪铲入铁镬铁锅,烧将起来。
图尔布青正在热被窝中沉沉大睡,忽听得城外炮声大作,急忙跳起,匆匆穿上衣服,披上貂裘,到城头察看。其时风雪正大,天色昏暗,朦胧中见到清军长垒上摆满了一棵棵大树,正疑惑间,猛听得清军齐声呐喊,有如山崩地裂一般,数千株大树中突然都射出水来,四面八方地喷射入城。
图尔布青大惊,只叫得一声:“啊哟!”一股热水当胸射到。总算天时实在太冷,热水射到时已不甚烫,却冲得他立足不牢,一个踉跄,倒在城头,身旁亲兵急忙扶起。但听得四下里都是喊声,头顶水声哗哗直响,一条条白龙般的水柱飞入城中。霎时之间,雅克萨城上空罩了一团茫茫的大雾,却是水汽遇冷凝结而成。
图尔布青心中乱成一团,叫道:“中国蛮子又使妖法!”大树中竟会喷出水来,自然是妖法无疑。他惶急之下,大叫:“大家放枪,别让中国蛮子冲上城来。”
自从那日他让清军剥光衣裤、牵着绕城三匝之后,威信大失,发出来的号令,部属已不如先前之凛遵不误。只清军围城甚急,罗刹兵将俱恐城破后无一幸免,这才勉力守御,这时忽见巨变陡起,数千股水柱射入城来,众兵将四散奔逃,哪里还有人理睬他。
幸喜清军只是射水,倒不趁机攻城。罗刹兵乱了一阵,惊魂甫定,但见地下积水成冰,头顶一条条水柱兀自如注如灌,泼将下来。
雅克萨城内中国男子早已给杀得清光,只剩一些年轻女子,作为营妓,供其淫乐。城中除了罗刹兵将外,尚有莫斯科派来的文职官员,传教的教士,随军做买卖的商人,企图到东方来趁机抢劫的无赖亡命、小偷大盗。顷刻之间,人人身上淋得落汤鸡相似,初时水尚温热,不多时湿衣渐冷,又过一会,湿衣开始结冰。众人大骇,纷纷脱下衣裤皮靴,各人均知湿衣一经结冰,黏连肌肤,那时手指僵硬,再也没法解脱,就算有人相助,往往将皮肤连着衣裤鞋袜一齐撕下,委实危险不过。
地下积水渐高,慢慢凝固,变成稀粥一般,罗刹人赤脚踏于其中,冰冷彻骨,忍不住双脚乱跳,大叫:“冻死啦,冻死啦!”众人纷纷抢到高处,有些人索性爬上了屋顶。
人丛中有人叫了起来:“投降,投降!再不投降,大伙儿都冻死啦。”
图尔布青身披貂裘,左手撑伞,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来回巡视,听得有人大叫“投降”,大声怒喝:“谁在这里扰乱军心?奸细!拉出来枪毙!”
众人见他貂裘可以防水,身上温暖,在这里呼喝叱骂,旁人却都冻得死去活来,人人心中不忿,当下便有人拾起冰块雪团,向他投去。图尔布青举起短铳,轰隆一声,向人丛中射去,登时打死了两人。余人向他乱掷冰块雪团,更有人扑了上去,将他拉下马来。卫兵舞刀砍杀,却哪里止得住。
正大乱间,一小队骑兵奔到,罗刹乱民才一哄而散。图尔布青从地下爬起,恰好头顶两股水柱淋下,登时将他全身泼湿。他双脚乱跳,大声咒骂,只得命卫兵相助脱衣除靴。
清军望见城中罗刹兵狼狈的情状,土垒上欢声雷动,南腔北调,大唱俚歌,其中自也少不了韦小宝那“一呀摸,二呀摸,我摸到罗刹鬼子的屁股边!”。
朋春等军官忙碌指挥。班参将所带的木匠队加紧修理坏炮。烧水队加柴烧火,将冰雪铲入锅中,运水队将热水一桶桶地自炮口倒入。炮筒中水一倒满,“一、二、三,放!”六名炮手奋力向前推动活塞,一股水箭从炮口冲出,射入城中。
清军水炮中射出热水时笔直成柱,有的到了城头上空便散作水珠,如大雨般纷纷洒下,有的射得较低,却凝聚不散,对准了人身直冲。水炮精粗不一,有的力道甚大,可以及远,有的却射程甚近,更有许多射得几次便炮筒散裂,反而烫伤了不少清军“炮手”。也幸好其时未到最冷时刻,若在严寒之时,热水刚出炮口便凝结成冰,韦小宝这条妙计便没法施行了。
三千尊水炮射了一个多时辰,已坏了六七百尊。同时烧煮冰雪而成热水,不及水炮发射之快,“弹药”到后来已然接济不上。又射得大半个时辰,坏炮愈多,热水更缺,只剩下八九百尊水炮还在发射,威力大减。
韦小宝正感沮丧,忽见城门大开,数百名罗刹兵拥了出来,大叫:“投降,投降!”
萨布素其时头上枪伤已好了大半,当即率领一千骑兵上前,喝道:“降人坐在地下!”罗刹人面面相觑,不明其意。一名清军把总往地下一坐,叫道:“坐下,坐下!”
便在此时,城门又闭,城头上几排枪射了下来,将罗刹降人射死了数十人。其余罗刹降人四散奔逃。清军水炮瞄准城上放枪的罗刹兵将,水柱激射过去,罗刹兵纷纷摔下城头。
这时候城内积水二尺有余,都已结成了冰,若要将全城灌满了水,冻成一座大冰城,至少也得十天半月。但罗刹兵无衣无履,又生不了火,人人冻得发抖,脸色发青。有的数兵搂抱在一起,互借体温取暖。
图尔布青兀自在大声叱喝,督促众兵将守城。众兵都转过了头,不加理睬。图尔布青大怒,伸掌去打一名军官。那军官转身避开,图尔布青追将过去,忽然脚下在冰上一滑,摔倒在地。旁边一名士兵伸手一推,将他推入地下一个积水的窟窿之中。图尔布青出力挣扎,但手足麻木,爬不上来,大叫:“救我,救我!”众兵将人人脸现鄙夷之色,只聚在那水窟旁围观。过不多时,窟中积水凝结成冰,将图尔布青活活地冻结在内,他上身在冰窟之外,兀自喘气不已,胸膛以下却陷在冰内,便似活埋了一般。
这时人人心意相同,打开城门,大叫:“投降!”蜂拥而出。
韦小宝狂喜之下,手舞足蹈,胡言乱语,所发的号令早已全然莫名其妙。好在清军带兵将领均是久经战阵的宿将,口中大叫:“得令!”却自行去办理受降、入城、缴械、清理诸般手续,一切井井有条,却和韦大帅所发的号令全不相干。
先前射水入城,唯恐不多,此刻要将城中积冰烧融,化水流出城外,却也难以办到,只好顺其自然。郎坦督率众兵,先将总督府清理妥善,请韦小宝、索额图和钦差住入,然后再去将火药库、枪械库、金银库等要地一一封存,派兵看守。其时清朝国势方强,军中纪律森严。大官如韦小宝、索额图等不免趁机大发横财,军官士兵却一物不敢妄取。
城内城外杀牛宰羊,大举庆祝。索额图等自是谀词潮涌,说韦大帅用兵如神,古时孙吴复生,也所不及。那钦差道:“兄弟这次出京,皇上一再嘱咐,要韦大帅不可杀伤太多。今日韦大帅攻克坚城,固是奇功,更加难得的是,居然刀枪剑戟、弓箭火器,一概不用,我军竟没一兵一卒阵亡。一日之内摧大敌,克名城,而不损一名将士,古往今来,唯韦大帅一人而已。这不但空前,也一定是绝后了。”
韦小宝得意洋洋,大吹牛皮:“要打破雅克萨城,本来也非难事。难在皇恩浩荡,体惜将士,不能伤亡太大。因此上兄弟要等到今天,才使这条计策,好让钦差大臣亲眼见到。咱们给皇上办事,打场胜仗,那也罢了,人人都会的,不算稀奇。总是要仰遵皇上圣意,打胜仗而不死人,这就比较上难一些了。”
众将均觉他虽自吹自擂,有些大言不断,但真要打一场大胜仗而已方不死一人,也确是天大的难事,当下人人点头。
索额图道:“这是皇上的洪福,韦大帅的奇才。”韦小宝道:“今日自上到下,人人都有很大功劳。若不是钦差大人和索大人亲临前敌,奋勇督战,咱们也不能胜得这么容易。”钦差和索额图听了大喜,感激无比,适才对阵之时,他二人躲得远远的,唯恐受了火器矢石之伤,哪有半点“亲临前敌,奋勇督战”之事?但韦小宝既这么说,在报捷的折子之中,自也有自己的一份大功了。满清军功之赏,最是丰厚,远非其他功劳之可比。
常言道:“花花轿子人抬人”。韦小宝深通做官之道,奉送钦差这一份大功,自己惠而不费,一无所损。钦差这一回到北京,在皇帝面前一定会替自己大加吹嘘,将五分功劳说成了十分,自己在军中便有什么逾规越份之事,钦差和索额图也必尽力包瞒,守口如瓶。
众人吃喝了一会,萨布素的部下得罗刹兵举报,将图尔布青从冰窟中挖了出来,抬到阶下。这时图尔布青早已冻毙,全身发青。韦小宝叹道:“这人的名字取得不好,倘若不叫图尔布青,叫做图尔布财,那就不会发青,只会发财了。”命人取棺木将他收殓。
待得降兵人数、城中财物器械等大致查点就绪,韦小宝与索额图、钦差三人联名上奏,遣飞骑驰往北京,向皇帝报捷。
注:
此次出征,副都统郎坦为名将吴拜之子,吴拜本封精奇尼哈番(即子爵),郎坦在雅克萨立功后,更有封赏。
第四九回 夜闯禅院
澄光想了一会,点头道:「那也说得是,任凭施主吩咐。」他拍了拍手掌,门外进来一名和尚。澄光道:「你去将那位皇甫先生请来,我们有话请教。」韦小宝道:「这皇甫阁甚是狡猾,只怕问不出什麽,咱们还是先问那个大喇嘛的为妙。」澄光道:「对,对,我怎么想不到?」
两名和尚挟持着巴颜走进殿来,恼他杀害寺中僧人,将他重重往地下一摔。澄光道:「唉,怎地对大喇嘛没点礼貌?」两名僧人应道:「是 !」退了出去。
韦小宝左手提起一只椅子,右手用匕首将椅子脚不住批削。那匕首锋利无比,椅子脚一片片的削了下来,都不过一二分厚薄,便似削水果一般。澄光睁大了眼,不明他的用意。韦小宝放下椅子,走到巴颜身前,左手摸了摸他脑袋,右手将匕首比了比。手势便和适才批削椅脚时一模一样。巴颜大叫:「不行!」澄光也叫:「使不得。」韦小宝怒道:「甚麽行不行的?我知道西藏密宗的大喇嘛都练有一门铁头功,刀枪不入。我在北京之时,曾亲自用这把刀子削一个大喇嘛的脑袋,削了半天,也削他不动。大喇嘛,你是货真价实,还是冒牌货?若不试你一试,我怎知道 ?」
双儿抿嘴微笑,甚觉有趣。巴颜忙道:「这铁头功我没练过,你一削我就死。」韦小宝道:「不一定死的,削去两三寸,也不见得就死。大喇嘛,我只削去你一层头盖,看到你的脑浆为止。我听人说,一个人若是说真话,脑浆不动,如果说谎骗人,脑浆就像煮开了的水一般滚个不休。我有话问你,要是不削开你的脑袋,怎知你说的是真话假话?」巴颜道:「别削,别削,我说真话就是。」韦小宝摸了摸他头皮,道:「是真是假,我怎麽知道?」巴颜道:「我如果说谎。你再削我头皮不迟。」
韦小宝沉吟片刻,道:「好,那么我问你,是谁叫你到清凉寺来的?」巴颜道:「是菩萨顶真容院的大喇嘛胜罗陀派我来的。」澄光道:「阿弥陀佛,五台山青庙黄庙素无仇怨,菩萨顶的大喇嘛怎麽会叫你来捣乱?」巴颜道:「我也不是来捣乱。胜罗陀师兄命我来找一个四十来岁的和尚,说他盗了我们拉萨活佛的宝经,到清凉寺中躲了起来,所以非揪他出来不可。」澄光道:「阿弥陀佛,那有此事?」
韦小宝提起匕首,喝道:「你说谎,我剖开你的头皮瞧瞧。」巴颜叫道:「没有,没有说谎。你不信去问胜罗陀师兄好了。他说,我们要装走失了一个小喇嘛,其实是在找那中年和尚,又说那位皇甫先生认得这和尚,请他陪着来找人。胜罗陀师兄说,这和尚偷的是我们密宗的秘密藏经,非同小可。如果我拿到了这和尚,那是大功一件,回到拉萨,活佛一定重重有赏。」
韦小宝见他脸色诚恳,并非作伪,料想他也是受人之愚,人家不让他得知顺治的真相,当下也从怀中取出一封西藏文信来,便是道上双儿擒住喇嘛,逼着取来的,展了开来,说道:「你念给我听,这信中写着些什么。」巴颜道:「是,是!」叽哩咕噜的读了起来。韦小宝点头道:「不错,你读得很好。这位方丈大师不懂藏文,你用汉语将信里的话说出来。」巴颜道:「那信裏说,这位大………大人物,的确是在五台山清凉寺中,最近得到消息,神……神龙教要将他请去,咱们可得先……先下手为强。」
韦小宝听他连「神龙教」三字也说了出来,料想不假,问道:「信裏还说些甚么?」巴颜道:「信裏说道,到清凉寺请了这位大人物来,倒是不难,就怕神龙教得知讯息,又来抢夺,所以…所以胜罗陀师兄请北京的达和尔师兄急速多派高手,前来相助。」韦小宝道:「还有呢?」巴颜道:「没有了,下面没有字了。」韦小宝问道:「那皇甫阁是什么人?」巴颜道:「他是胜罗陀师兄请来的帮手,昨晚才到的。」韦小宝点点头,向澄光道:「方丈,我要审那个佛光寺的方丈了,你若是不好意思不妨在窗外听听。」澄光道:「最好,最奸。」命人将巴颜带出,将心溪带来,自己回到禅房之中,也不在窗外听审。
那心溪一进房就满脸堆笑,说道:「两位小施主年纪轻轻,武功如此了得,老衲固然是见所末见,而且是闻所未闻,少年英雄,真是了不起,了不起。」韦小宝骂道:「操你奶奶的,谁要你拍马屁。」提起脚来,在他屁股上就是一脚。心溪虽痛,脸上笑容不减,说道:「是,是,凡是真正的英雄奸汉,那是决计不爱听拍马屁的,不过老和尚说的是真心活,也算不得是马屁。」韦小宝道:「我问你,你到清凉寺来发疯,是谁派你来的?」心溪道:「施主问起,老僧不敢隐瞒。菩萨顶真容院的大喇嘛胜罗陀叫人送了二百両银子给我,请我陪他师弟巴颜,到清凉寺来找一…找一个人。老僧无功不受禄,只得陪他走一遭。」韦小宝又是一脚踢去,骂道:「胡说八道,你还想骗我?快说老实话。」心溪道:「是,是,不瞒施主说,大喇嘛送了我三百两银子。」韦小宝道:「明明是一千两。」心溪道:「实实在在是五百两,再多一两,老和尚不是人。」
韦小宝道:「那个皇甫阁又是什麽东西?」心溪道:「这下流胚子不是好东西,是巴颜这鬼喇嘛带来的。施主放了我之後,老僧立刻送他到五台县去,请知县大人好好洽罪。清凉寺是佛门清净之地,怎容他来胡作非为?小施主,那几条人命,连同死了的几个喇嘛,咱们都推在他头上。」韦小宝脸一沉,道:「明明都是你杀的,怎能推在旁人头上?」心溪道:「好小爷,你饶了我吧。」
韦小宝叫人将他带出,带了皇甫阁来询问。这人竟是十分硬朗,一句话也不回答。双儿点他「天豁穴」穴道,他麻痒难当,大声呻吟叫唤,但对韦小宝的问话却始终不答,只说:「你有种就将爷爷一刀杀了,折磨人的不是好汉。」韦小宝倒敬他是条汉子,道:「好,我们不折磨你。」命双儿解了他「天豁穴」的穴道。他命人将皇甫阁带出後,又去请了澄光方丈来,道:「此事如何了局,咱们得跟那位大人物商量商量。」澄光摇头道:「他是决计不见外人的。」韦小宝怫然道:「甚么不见外人,刚才不是已经见过了?我们若是拍手不管,他还不是会给人捉了去?不出几天,北京大喇嘛又派人来,还有甚麽神龙教、乌龟教的,就算我们肯帮忙,也抵挡不了这许多人。」澄光道:「也说得是。」韦小宝道:「你去跟他说,事情紧急,非商量个办法出来不可。」澄光摇头道:「老衲答应过,寺中连老衲在内,都不跟他说话的。」韦小宝道:「好,我可不是你寺裏的和尚,我去跟他说话。」
澄光道:「不行,不行,小施主一进僧房,他的师弟那个莽和尚行癫就会一杵打死了你。」韦小宝笑道:「他打不死我的。」澄光向双儿望了一眼,道:「你差尊价将行癫和尚点倒,行痴仍是不会跟你说话的。」韦小宝道:「行痴?他法名叫做行痴?」澄光道:「是。原来施主不知。」韦小宝叹了口气,道:「既是如此,我无法可施了。只可惜清凉寺好好一所古庙,却在你方丈手裏教毁了。」澄光愁眉苦脸,连连搓手,忽道:「我去问问玉林师兄,或者他有法子。」韦小宝道:「这位玉林大师是谁?」澄光道:「是行痴的传法师父。」韦小宝喜道:「好极,你带我去见见这位老和尚。」
当下澄光领着韦小宝和双儿,从清凉寺後门出去,行了数里,来到一座小小的古庙,庙上也无匾额。澄光迳行入内,到了後面禅房,只见一位白须白眉的老僧坐在蒲团之上正自闭目入定,对三人进来,全然不觉。澄光打个手势,轻轻在旁边的蒲团上坐下,低目垂眉,双手合什。韦小宝肚裏暗笑,眼着在他身後也坐了下来。四下裏万籁无声,这小庙之中似乎就只这个老僧。
过了良久,那老僧始终纹丝不动,便如是死了一般,澄光居然也是不动。韦小宝手麻脚酸,老大不耐烦,站起了又坐倒,坐倒了又站起,心中对那老僧的十八代祖宗早巳骂了数十遍。又过良久,那老僧吁了口气,缓缓睁开眼来,见到面前有人,也不感惊奇,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澄光道:「师兄,行痴尘缘未断,有人找上寺来,要请师兄佛法化解。」那老僧玉林道:「境由心生,化解在己。」澄光道:「外魔却重,清凉寺有难。」便将心溪、巴颜、皇甫阁等人意欲刦持行痴,幸蒙韦小宝主仆出手相救等情说了,又说双方都死了数人,看来对方不肯善于罢休。
玉林默默听毕,一言不发,闭上双目,又入定去了。韦小宝大怒,霍地站起,破口大骂:「操……」只得一个字,澄光连打手势,求他不可生气,又求他坐下来等侯。
这一回玉林入定,又是大半个时辰。韦小宝心想:「天下强盗贼骨头,婊子贼泼妇,也都没这老和尚讨厌。」刚想到这裏,玉林脸露笑容,睁开眼来,说道:「韦施主从北京来?」
韦小宝道:「是。」玉林道:「韦施主在宫裏皇上身边当差办事?」韦小宝大吃一惊,从蒲团上跳了起来,道:「你…你…你怎么知道?」玉林微笑道:「老衲只是猜想。」韦小宝心想:「这老和尚邪门,只怕真有些法力。」心中可不敢再骂他了,规规矩矩的坐了下来。
玉林道:「皇上差韦施主来见行痴,有何说话?」韦小宝心想:「这老和尚甚麽都知道,瞒他也是无用。」道:「皇上得知老皇爷尚在人世,又喜又悲,派我来向老皇爷请安问好。如果…如果老皇爷肯返驾回宫,那…那是再好不过了。」康熙本说查明真相之後,自己上五台山来朝见父皇,这句话韦小宝却瞒住了不说。玉林道:「皇上命施主带来甚麽信物?」当时康熙本来给父皇写了一信,但转念一想,此信若是落入旁人手中,那可是动摇天下的大祸事,因此又将信烧了。韦小宝从贴肉裏衣的袋中取出康熙亲笔所写的御札,双手呈上玉林,道:「大师请看。」
那御札上写的是:「敕令御前侍卫副总管钦赐穿黄马褂韦小宝前赴五台山一带公干,各省文武官员受命调遣,钦此。」玉林接过来看看,又细细看看所盖的御宝,还给韦小宝,道:「原来是御前侍卫副总管韦大人,多有失敬了。」韦小宝心下得意:「你可不敢再小觑我了吧?」可是他脸上神色,也无甚麽恭敬之意,心中的得意不免又淡了下来。
玉林道:「韦施主,以你之意,该当如何处置?」韦小宝道:「我要叩见老皇爷,听老皇爷的吩咐。」玉林道:「他以前富有四海,可是出家之後,便是个四大皆空的和尚,尘缘早已斩断,『老皇爷』三字,再也休得提起,以免骇人听闻,扰了他的清修。」韦小宝默然不答。玉林又道:「你回去回奏皇上,行痴不愿见你,也不愿再见外人。」韦小宝道:「皇上是他儿子,可不是外人。」玉林道:「甚麽叫出家?家已不是家,妻子儿女都是外人了。」韦小宝心想:「看来都是你这老和尚在捣鬼,从中阻拦,老皇爷就算不肯回宫,也不致於连儿子也不见。」说道:「既是如此,我去调遣人马,上五台山来保护守卫,不许闲杂人等进寺来罗苏滋扰。」
玉林微微一笑,道:「这么一来,清凉寺变成了皇宫内院、官府衙门,还不如回北京皇宫去直截了当。韦大人这位御前侍卫副总管,变成在清凉寺当差了。」韦小宝道:「原来大师另有保护老…保护他老人家的妙法,在下洗…洗耳恭听。」玉林微笑道:「韦施主小小年纪,果然是个厉害脚色,难怪十几岁的少年,便已做到这样的大官。」他顿了一顿,续道:「妙法是没有,出家人与世无争,逆来顺受。多谢韦施主一番美意,清凉寺倘然真有祸殃,那也是在刦难逃。」说着合什行礼,闭上双目,入定去了。
澄光站起身来,打个手势,退了出去,走到门边,向玉林躬身行礼。韦小宝向玉林扮个鬼脸,伸伸舌头,右手大姆指按住自己鼻子,四指向着玉林招了几招,意思说:「好臭,好臭!」玉林闭着眼睛,也瞧不见。三人来到庙外,澄光道:「玉林大师是得道高僧,已有明示。老衲去将心溪方丈他们都放了。韦施主,今日相见,也是有缘,这就别过。」说着双手合什,鞠躬行礼,竟是不让他再进清凉寺去。韦小宝心头火起,道:「很好,你们自有妙计,倒是我多事了。」命双儿去叫了于八等一干人,迳自下山,又回到灵境寺去借宿。他昨晚在灵境寺住,在缘簿上写了一百两银子。住持见大财主重到,殷勤相待。
在客房之中,韦小宝一手支颐,心中发闷,寻思:「老皇帝是见到了,可是他危险得紧,西臧喇嘛要捉他,神龙教又要捉他。那玉林老贼秃装模作样,没点屁本事,澄光方丈一个人又有什么用?只怕几天之後,老皇帝便会给人捉了去。我又如何向小玄子交代?」一转头,只见双儿秀眉紧锁,神色甚是不快,问道:「双儿,什么事不高兴?」双儿道:「没什么。」韦小宝道:「你一定在想心事,快跟我说。」双儿道:「真的没有什么。」韦小宝一转念,道:「啊,我知道啦。你怪我在朝廷裏做官,一直没跟你说。」双儿眼眶儿红了,道:「鞑子皇帝是大坏人,相公你…怎么做他的官?」
她说了这句话,眼泪已从双颊上流了下来。韦小宝呆了一呆,道:「儍孩子!那又用得着哭的。」双儿抽抽噎噎的道:「三少奶把我给了相公,吩咐我服侍你,听你的话。可是……可是你在朝裏做……做大官,我爸爸妈妈,还有三个哥哥,都是给恶官杀死的,你……你……」说着便放声哭了出来。
饶是韦小宝机变多智,给她这样一哭,倒也是手足无措,忙道:「好啦,好啦!现下什么都不瞒你。老实跟你说,我做官是假的,我是天地会青木堂的香主,『天父地母,反清复明』,你懂了吗?我师父是天地会的总舵主,我早跟你三少奶说过了。我们天地会专跟朝廷作对。我师父派我混进皇宫裏去做官,为的是打探鞑子的消息。这件事十分秘密,若是给人知道了,我可性命不保。」
双儿左手一伸,一只柔软的手掌按住了韦小宝嘴唇,低声道:「那你快别说了。都是我不好,逼着你说出来。」说着破涕为笑,又道:「相公是好人,当然不会去做坏事。我…我真是个笨丫头。」韦小宝笑道:「你是个乖丫头。」拉着她手,让她坐在身边,低声将顺洽与康熙之间的情由说了,又道:「小皇帝还只十几岁,他爹爹出家做了和尚,不要他了,你想可怜不可怜?今天来捉他的那些家伙,都是大大的坏人,亏得你救了他。」双儿吁了口气,道:「我总算做了一件好事。」韦小宝道:「不过送佛要送上西天。那些人又给方丈放了。他们一定不肯甘心,回头又去捉那老皇帝,将他身上的肉一块块割下来,煮来吃了,岂不糟糕?」他知道双儿心好,要激她勇於救人,故意将顺治的处境说得十分悲惨。
双儿身子一颤,道:「他们要吃他的肉,那为什么?」韦小宝:「唐僧和尚到西天取经,这故事你听过麽?」双儿道:「听过的,还有孙悟空、猪八戒。」韦小宝道:「一路上有许多妖怪,都想吃唐僧的肉,说他是圣僧,吃了他肉就成佛成仙。」双儿道:「啊,我明白啦,这些坏人以为老皇帝和尚也是圣僧。」韦小宝道:「是啊,你真聪明。老皇帝和尚好比是唐僧,那些坏人是妖怪,我是猴儿孙行者,你就是……是……」说着双掌放在自己耳旁,一招一幌,作扇风之状。双见笑道:「你说我是猪八戒!」韦小宝笑道:「你相貌像观音菩萨,不过做的是猪八戒的事。」
双儿连忙摇手,道:「别说冒犯菩萨的话?相公,你像观音菩萨身边的善才童子红孩儿,我就是……」说到这裏,脸上一红,将下面的话咽住不说了。韦小宝道:「不错,不错!我做善才童子,你就是龙女。咱二人老是在一起,说甚么也不分开。」双儿脸颊更加红了,低声道:「我自然永远服侍你,除非……除非你不要我了,将我赶走。」韦小宝用手掌在自己头颈裏一斩,道:「就是杀了我头,也不赶你走。除非你不要我了,自己偷偷的走了。」双儿也伸掌在自己颈裏一斩,道:「杀了我头,也不会走。」两人同时哈哈大笑。
双儿自跟着韦小宝後,守持主仆之分甚严,从不敢跟他说笑,此番听韦小宝吐露真相,心中甚是欢畅。两人这么一笑,情谊又亲密了几分。韦小宝道:「好,我们自己的事说过了,可怎麽想法儿,去救唐僧?」
双见笑道:「救唐僧和尚,总是齐天大圣出主意,猪八戒只是个跟屁虫。」韦小宝笑道:「猪八戒真有你这样好看,唐僧也不出家做和尚了。」双儿问道:「那为什麽?」韦小宝道:「唐僧自然娶了猪八戒做老婆啦。」双儿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道:「猪八戒是猪猡精,谁讨他做老婆啊?」韦小宝听她说到娶猪做老婆,忽然想起那口「人参茯苓猪」沐剑屏来,不知她和方怡身在何处,是否平安。
双儿见他呆呆出神,不敢打断他思路,过了一会,韦小宝道:「是,得想个法子,不让那些坏人捉了老皇帝去。双儿,譬如有一样宝贝,很多贼骨头都想去偷,咱们使甚麽法儿,好教这些贼骨头偷不到?」双儿道:「见到贼骨头来偷东西,便都捉了起来。」韦小宝摇头道:「这法儿不好。我们自己去做贼头骨。」双儿道:「我们做贼骨头?」韦小宝道:「对了,我们先下手为强,将宝贝愉到了手,别的贼骨头不是偷不到了麽?」双儿拍手笑道:「我懂啦,你叫我去把老皇帝和尚捉了来。」韦小宝道:「正是。事不宜迟,立刻就走。」
两人来到清凉寺外,韦小宝道:「天还没黑,偷东西偷和尚,都得等天黑了才干。」两人躲在树林之中,好容易等到满山皆暗,万籁无声。韦小宝低声道:「寺裏只有方丈一人会武功,好在他受伤不轻,定是卧床不起。你去将那个胖大和尚行癫点倒了,我们便可将老皇帝和尚偷出来。只是那行癫力气极大,那根黄金杵打人可厉害得很,须当小心。」双儿点头称是。
倾听四下无人,两人便轻轻跃进围墙,迳到顺治坐禅的僧房之外。只见板门已然开上,但那门板日间给人踢坏了,一时末及修理,只这麽搁着挡风。双儿贴着墙壁走近,将门板向左一拉,只见黄光一闪,呼的一声响,那根黄金杵从空隙中击了出来。双儿待金杵上提,一跃入内,伸指在行癫胸口要穴上点了两点,低声道:「对不住!」提起双手,抱住了他手中的金杵。行癫穴道被制,身子慢慢软倒。这根金杵重达一百二十斤,双儿若不抱住,金杵落将下来,非压碎他的脚趾下可,韦小宝跟着闪进,拉上了门板。
这僧房甚小,黑暗中隐约见到有人坐在蒲团之上,韦小宝料知便是法名行痴的顺治皇帝,当即跪倒磕头,说道:「奴才韦小宝,便是日裏救驾的,请老皇爷不必惊慌。」行痴默不作声。韦小宝又道:「老皇爷在此清修,本来很好,不过外面有许多坏人,想捉了老皇爷去,要对您不利。奴才为了保护老皇爷,想请你另去一个安稳所在,免得给坏人捉到。」行痴仍是不答。韦小宝道:「那么就请老皇爷和奴才一同出去。」隔了半晌,见他坐在蒲团之上,竟是一动不动。这时他在黑暗中已久,见行痴坐禅的姿势,竞和先前听见的玉林一模一样,也不知他是真的入定,还是对自己说话不加理睬。
韦小宝又等了一会,道:「老皇爷的身份已经泄漏,清凉寺中无人能够保护,敌人去了一批,又来一批。老皇爷终究会给他们捉去,还是换一个清净的地方修行吧。」行痴仍是不答,行癫忽道:「你们两个小孩子是好人,日裏幸亏你们救我。我师兄坐的是枯禅,不跟人说话的,你要他到那裏去?」他嗓音本来极响,拼命压低,变成十分沙哑。
韦小宝道:「随便到那裏都好。你师兄爱去那裏,咱们便护送他去。只要那些坏家伙找他不到,你们两位就可安安静静的修行念佛。」行癫道:「我们是不念佛的。」韦小宝道:「好吧,不念佛就不念佛。双儿,你快将这位大师的穴道解了。」双儿伸手过去,在行癫背上和胁下拿几下,解了穴道。
行癫向行痴恭恭敬敬的道:「师兄,这两个小孩请我们出去暂且躲避。」行痴道:「师父可没叫我们离开清凉寺。」他说话声音甚是清朗,韦小宝直到此刻,才听到他的话声。行癫道:「敌人若再大举来攻,这两个小孩抵挡不住。」行痴道:「境自心生。要说凶险,天下处处凶险,心中平安,世间事事平安。」行癫呆了半晌,道:「师兄指点得是。」回头向韦小宝道:「师兄不肯出去,你们都听见了。」韦小宝皱眉道:「倘若敌人来捉你师兄,一刀刀将他身上的肉割下来,那便如何是好?」行癫道:「世人莫不有死,多活几年,少活几年,也没甚历分别。」韦小宝道:「甚麽都没分别,那么死人活人没分别,男人女人没分别,和尚和乌龟猪猡也没分别?」行癫道:「众生平等,原是如此。」
韦小宝心想:「怪不得一个叫行痴,一个叫行癫,果然是痴的癫的。要逼他们走,那是不成功的了。若将老皇爷点倒,硬架了出去,实在太过不敬,也难免给人瞧见。」一时束手无束,心下恼怒,说道:「甚麽都没分别,那么孝康皇后和端敬皇后也没分别,又为甚麽要出家?」
行痴突然坫起,颤声道:「你…你说甚麽?」韦小宝一言出口,心下便已後悔,当即跪倒,道:「奴才胡说八道,老皇爷不可动怒。」行痴道:「从前之事,我早忘了,你何以又用这等称呼?快请起来,我有话请问。」韦小宝:「是。」站起身来,心想:「你给我激得开了口说话,总算有了点眉目。」行痴问道:「两位皇后之事,你从何处听来?」韦小宝道:「听海大富跟皇太后说的。」行痴道:「你认得海大富?他怎麽了?」韦小宝道:「他给皇太后杀了。」行痴惊呼一声,道:「他死了?」韦小宝道:「皇太后用『化骨绵掌』功夫杀死了他。」行痴颤声道:「皇太后会…会武功?你怎知道?」韦小宝道:「海大富和皇太后在慈宁宫花园裏动手打斗,我亲眼瞧见。」行痴道:「你是什么人?」韦小宝道:「我是御前侍卫副总管韦小宝。」说了之後又加上一句:「当今小皇帝亲封的,有御扎在此。」说着将康熙的御扎取了出来呈上。
行痴呆了片刻,并不伸手去接。行癫道:「这裏从无灯火。」行痴叹了口气,道:「小皇帝身子好不好?……他做皇帝快不快活?」韦小宝道:「小皇帝得知老皇爷健在,恨不得插翅飞上五台山来。他在宫裏大哭大叫,又是悲伤,又是喜欢,说什麽要上山来。後来……後来恐怕误了朝廷大事,才派奴才先来向老皇爷请安。奴才回奏之後,小皇帝便亲自来了。」行痴颤声道:「他……他不用来了。他是好皇帝,先想到朝廷大事,可不像我……」说到这裏,声音已然哽咽。黑暗之中,但听到他眼泪一滴滴落上衣襟的声响。双儿听他忍不住流露了父子亲情,胸口一酸,泪珠儿也是扑簌簌的滚了下来。
韦小宝心想良机莫失,老皇爷此刻心情激动,易下说辞,便道:「海大富查得清清楚楚,皇太后先害死荣亲王,又害死端敬皇后,再害死端敬皇后的妹子贞妃。皇太后知道秘密已经泄漏,所以亲手打死了海大富,又派了大批人手,上五台山来谋害老皇爷。」行痴叹道:「你也说得太过份了。端敬皇后明明是生病死的,怎说是孝康所害?」韦小宝道:「一个人生甚么病都好,总不会全身骨骼都断。」行痴想起董鄂妃死前数日,连小指头儿也不能动弹,将她抱在怀裏,软绵绵的似乎全身没有骨骼,只道她病重体弱,没有力气,此刻经韦小宝一提,思及往事,不由得额头汗水涔涔而下,道:「果然……果然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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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〇回 有恃无恐
那晚海大富与太后对答的言语,韦小宝当下一一转述出来,他伶牙俐龄,说得虽快,却是清清楚楚。行痴原是个至性至情之人,只因对董鄂妃一往情深,这才在她逝世之後,连皇帝也不愿做,甘弃万乘之位,幽闭斗室之中。虽然参禅数年,但董鄂妃的影子在他心中何等深刻,一听韦小宝提起,甚么禅理佛法,霎时之间都抛於脑後。海大富和皇太后的对答一句句在心中流过,悲愤交集,胸口一股气塞住了,便欲炸将开来。韦小宝说罢,又道:「皇太后一不做,二不休,害了你老皇爷之後,又要去害死小皇帝,她还要去挖了端敬皇后的坟,又要下诏天下,烧毁『端敬皇后语录』,说『语录』中的话都是放屁,那一个家裹藏一本,都是要抄家杀头!」
这几句话却是他捏造出来的,可正好触到行痴的创伤。他勃然大怒,伸手在大腿上用力一拍,喝道:「这贱人,我……我早就该将她废了,一时因循,致成大祸!」原来顺洽当年一心要废了皇后,立董鄂妃为后,只因皇太后力阻,才搁下来。董鄂妃若不是死,这皇后之位早晚是她的了。
韦小宝道:「老皇爷,你看破世情,死不死都没分别,小皇帝可死不得,端敬皇后的坟挖不得,端敬皇后语录毁不得。」行痴道:「不错,你说得很是。」韦小宝道:「所以咱们须得出去躲避,免得遭了皇太后的毒手。皇太后的手段是第一步杀你,第二步害小皇帝,第三步挖坟烧语录。只要她第一步做不成功,第二步、第三步棋手便不敢下手。」行痴原是个性子躁、火性大的人,说到头脑清楚,康熙虽然小小年纪,比他父亲已胜十倍。所以沐王府中人想嫁祸吴三桂,诡计立被康熙识破,韦小宝半真半假的捏造了许多言语,行痴尽数信以为真。不过皇太后所要行的这三步棋子,虽是韦小宝捏造出来,却也不是全然诬陷,皇太后若知自身处境危殆,未始不会干这等大逆之事,至於挖坟烧语录,原是这种阴毒女人行事的应有之义。
行痴大声道:「幸蒙你点破,否则当真坏了大事。师弟,咱们出去。」行癫道:「是。」右手提起金杵,左手推开板门。
板门一开,只见当门站着一名僧人。行癫看不见面貌,喝道:「谁?」举起金杵。那僧人道:「你们要到那裏去?」行癫吃了一惊,抛下金什,双手合什,叫道:「师父!」行痴也叫了声「师父。」原来这僧人正是玉林。他缓缓道:「你们的说话,我都听到了。」韦小宝心中暗叫:「他妈的,事情要糟!」
玉林缓缓说道:「世间冤孽,须当化解,一味躲避,终是不了。既有此因,便有此果,孽既随身,终身是孽。」行痴拜伏於地道:「师父教训得是,弟子明白了。」玉林道:「只怕未必便这麽容易明白。你从前的妻子要找你,便让她来找。我佛慈悲,普渡众生,她怨你、恨你、要杀你而甘心,你反躬自省,总有令她怨,令她恨,使得她决心意杀你的因。你避开她,孽因仍在,若是派人杀了她,冤孽更加深重了。」行痴汗流浃背,道:「是」。
韦小宝肚裏大骂:「操你奶奶的老贼秃,我要骂你,打你,杀你,你给不给我打骂?给不给我割下你他妈的秃头?」只听玉林续道:「至於西藏喇嘛要捉你去,那是他们在作孽,意欲虐害万民,占此花花世界。咱们却不能任由他们胡行。眼前这裏是不能住了,你们且随我到後面的小庙去。」他转身出外,行痴、行癫跟了出去。韦小宝心想:「这件事没办妥,回京对小皇帝没交代,枉自穿了他的黄马褂。我也跟去瞧瞧。」
他和双儿两人跟着到了玉林坐禅的小庙之中。玉林对他们二人犹如没瞧见一般,毫不理会,迳在自己的蒲团上盘膝坐了。行痴在他身边的蒲团上坐下,行癫东张西望了一会,也在行痴的下首坐倒,玉林和行痴合什闭目,一动也不动,行癫却睁大了圆圆的环眼,向空瞪视,终於也闭上了眼睛,两手按在膝上,过了一会,伸手去摸蒲团的金杵,唯恐失却。韦小宝向双儿扮个鬼脸,装模作样的也在蒲团上坐下,双儿挨着他身子而坐。
韦小宝虽非孙悟空,但性子之活泼好动,也真如猴儿一样,要他在蒲团上安安静静的坐上一时三刻,可真要了他命。但是眼见老皇爷便在身旁,就此出庙而去,那说什么也不肯。他东一扭,西一歪,拉过双儿的手来,在她手心中搔痒。双儿强忍笑容,左手向玉林和行痴指指。
这么挨了半个时辰,他忽然心想:「老皇爷学做和尚,总不成连大便小便也忍得住。待他去大小便之时,我便去花言巧语,骗他逃走。」想到了这计策,身子便定了一些。一片寂静之中,忽听得远远大片脚步声响起,初时还听不真切,後来脚步声越响越近,一大群人奔向清凉寺来。行癫脸上肌肉动了几动,伸手抓起金杵,睁开眼来。见玉林和行痴坐着不动,迟疑了片刻,放下金杵,又闭上了眼睛。只听得这群人冲进了清凉寺中,叫嚷喧哗,良久不绝。韦小宝心道:「他们在寺裏找不到老皇爷,不会找上这裏来麽?且看你这老贼秃如何抵挡?」果然又隔了约摸半个时辰,大群人拥向後山,来到庙外,有人叫道:「进这小庙去搜搜!」行癫霍地站起,抓起了金杵,挡在禅房门口,韦小宝走到窗边,向外一张,月光之下,伹见黑压压的都是人头。回头看玉林和行痴时,两人仍是坐着一动不动。双儿悄声道:「怎麽办?」韦小宝低声道:「待会这些人冲进来,咱们救了老皇爷,从後门出去。」顿了一顿,又道:「若是途中失散,我们到灵境寺会齐。」双儿点了点头,道:「就怕我抱不起老……老皇爷。」韦小宝道:「只好拖着他逃走。」
蓦地裏外面众人纷纷呼喝:「什麽人在这裏乱闯?」「抓起来!」「别让他们进去!」「妈巴羔子的,拿下来!」
人影一晃,门中道来了两人,在行癫身边一掠而过。向玉林合什躬身,便盘膝坐在地下,竟是两名身穿灰衣的和尚。禅房房门本窄,行癫身躯粗大,当门而立,身侧已无空隙,但这名和尚轻轻巧巧的窜了进来,似乎连行癫的衣衫也未碰到,实不知他们是怎生进房来的。这时外面呼声又起:「又有人来了!」「拦住他!」「抓了起了!」却听得砰蓬、砰蓬之声大作,有人身子飞了出去,摔在地下,禅房中却又进来两名和尚,一言不发,坐在先前进来的两僧下首。
如此一对对僧人不断陆续进来。韦小宝大感有趣,心想不知还有多少和尚到来,再来几对,禅房便无隙地可坐了。但来到第九对後便再无人来。
第九对中一人竟是清凉寺的方丈澄光,韦小宝又是奇怪,又是欣慰:「这十七个和尚的武功,如果都和澄光差不多,敌人再多,那也不怕。」外面敌人喧哗叫嚷,却是谁也不敢冲门。过了一会,一个苍老的声音朗声说道:「少林寺硬要替清凉寺出头,将事情揽到自己头上吗?」禅房内众人不答。隔了一会,听那老者道:「好,今日日卖了少林寺十八罗汉的面子,咱们走!」外面呼啸之声此起彼伏,众人都退了下去。
韦小宝一一打量那十八名僧人,年老的已七八十岁,年少的不过二十左右,或高或矮,或俊或丑,僧袍内有的突出一物,似是带着兵刃,心想:「他们是少林寺十八罗汉,那么澄光方丈也是十八罗汉之一了。玉林老贼秃有恃无恐,原来早约下了厉害的帮手保驾。这些和尚在这裏坐禅入定,不知搞到几时,老子可不能跟他们耗下去。」站起身来,走到行痴身前跪倒,说道:「大和尚,有少林寺十八罗汉保驾,你大和尚是笃定泰山了。我这就要回去了,你老人家有什么吩咐没有?」
行痴睁开眼来,微微一笑,道:「辛苦你啦。回去跟你主子说,不用上五台来扰我清修。就算来了,我也一定不见。你眼他说,要天下太平,『永不加赋』四字,务须牢牢紧记。他能做到这四字,便是对我好,我便心中欢喜。」韦小宝应道:「是!」
行痴探手入怀,取了一个小小包裹出来,道:「这一部经书,去交给你主子。跟他说:天下事当顺其自然,不可强求,能给中原苍生造福,那是最好,倘若天下百姓都要咱们走,那么我们促那裏来,就回那裏去。」说着在小包上轻轻拍了一拍。
韦小宝记起陶红英的话来,心道:「莫非这又是一部『四十二章经』?陶姑姑说,满州入关打天下,时时想到自己人少,汉人多出百倍,未必能久占汉人江山,若是被赶出关外,八部经书中,藏有宝库的地图,找到财物,便可在关外安身过活。」见行痴递来,便伸出双手接过。
行痴隔了半晌,道:「你去吧!」韦小宝道:「是。」爬下磕头。行痴道:「不敢当,施主请起。」韦小宝站起身来,走向房门,突然间童心忽起,转头向玉林道:「老和尚,你坐了这麽久,不小便麽?」玉林恍若不闻。
韦小宝嘻的一笑,一步跨出门槛,行痴道:「跟你主子说,他母亲再有不是,总是母亲,不可失礼,也不可有怨恨之心。」韦小宝答应了,心说:「这句话我才不给你传到呢。」
韦小宝回到灵境寺,关上一层门,打开包裹,果然是一部「四十二章经」,只不过书函是用黄布所制。他琢磨行痴的言语,和陶红英听说若合符节。行痴说:「倘若天下百姓都要我们走,那么我们从那裏来,就回那裏去。」满洲人从关外到中原,要同去的话,自是回关外了,他在这小包上拍了一拍,当是说满州人回关外,可以靠了这小包而过日子,又想:「老皇爷命我将这小包交给小玄子,我交是不交?我手中有六部经书,再加上这一部共有七部。八部中只差一部了。倘若交给了小玄子,只怕六部经书,也是无用。反正他说就是小玄子上五台山来,他也是不见,死无对证,这是送上门来的好东西,若不吞没,对小起韦家祖宗。」
但想小皇帝对自己十分信任,吞没他的东西,未免愧对朋友,心下总有些不安,可是随即安慰自己:「今天我若不命双儿搭救,老皇爷已给西藏喇嘛捉了去,这部经书也早给喇嘛夺去。我不过是从喇嘛手中抢回来,又有什么对不住他的?老皇爷谢我救命之恩,送我一部经书,那也是理所当然。性命要紧,还是经书要紧?性命自然比经书贵重百倍了。他送给我这部经书,只不过是一百份中还了一份债,还有九十九份没还。日后再设法索债便了。」想到此处,登时心安理得。
次晨带同双儿,于八等一干人下山。韦小宝这番来五台山,见到了老皇爷,不负康熙所托,既得了一部经书,途中还得了双儿这样一个又美貌又是武功高强的小丫头,心中甚是高兴。
走出十余里,山道上迎面有一个头陀走来,这头陀身材奇高,与那莽和尚行癫难分上下,只是瘦得出奇。澄光方丈已经极瘦,这头陀少说也比他还瘦了一半,脸上皮包骨头,双目深陷,当真便如僵尸一般,这头陀只怕要四个拼成一个,才跟行癫差不多。身上穿一件布袍,宽宽荡荡,便如是挂在衣架上一般。
韦小宝见了他这等模样,心下有些害怕,不敢多看,转过了头,闪身道旁,让他过去。那头陀走到他身前,却停了步,问道:「你是从清凉寺来的么?」
韦小宝道:「不是。我们从灵境寺来。」那头陀左手一伸,已搭住他左肩,将他身子拗转,跟他正面相对,问道:「你是皇宫里的太监小桂子?」
这只大手在肩上一按,韦小宝登时全身皆软,丝毫劲弹不得,忙道:「胡说八道,你瞧我像太监么?我是杨州韦公子。』双儿见他被头陀制住,喝道:「快放手!怎地对我家公子无礼。」那头陀右手一伸,已按到双儿肩头,道:「听你声音,也是个小太监。」双儿右肩一沉,这一按便按了个空,一指伸出,疾点他「天豁穴」,噗的一声,点个正着。可是手指触到之处,有如铁板,只觉指尖奇痛,连手指也险险折断,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跟着肩头一痛,已被那头陀蒲扇般的大手抓住。
那头陀嘿嘿嘿的笑了三声,道:「你这小太监武功很好,厉害,真正厉害。」双儿飞起左腿,砰的一声,踢在他的胯上,这一下便如踢中了一块大岩石,大叫一声:「哎哟!」眼泪直流。那头陀道:「小太监武功了得,当真厉害。」双儿叫道:「我不是小太监!你才是小太监,哎哟 !」
那头陀笑道:「你瞧我像不像小太监?」双儿叫道:「快放手!你再不放,我可要骂人啦。」那头陀道:「你点我穴道,踢我大腿,我都不怕,还怕你駡人?你武功这样高强,定是皇宫裏派出来的,我得搜搜。」双儿道:「你武功此我更高,那么你便是皇宫裏派出来的了。」那头陀道:「你这小太监缠夹不清。」左手提了韦小宝,右手提了双儿,向山上飞步便奔。那两个少年大叫大嚷,那头陀毫不理会,提着二人直如无物,脚下迅速之极。于八等人只瞧得目瞪口呆,那敢作声?
那头陀沿山道走了数丈,突然向山坡上无路之处奔去,当真是上山如履平地。韦小宝只觉耳畔呼呼风响,心道:「这头陀如此厉害,莫非是山神鬼怪?」奔了一会,那头陀将二人往地下一放,向上一指,道:「若是不说实话,我提你们到这山峯上,掷将下来。」所指之处,是个极高的山峯,峯尖已没入云雾之中。韦小宝道:「好,我说实话。大师父,她……她是我的……我的………」那头陀道:「是你的什么人?」韦小宝道:「是我的………老婆!」
「老婆」二字一出口,那头陀和双儿都是大吃一惊。双儿满脸通红,那头陀奇道:「什么?什么老婆?」韦小宝道:「不瞒大师父说,我是北京城裏的富家公子,看中了隔壁隣居的这位小姐,於是……我们私订终身後花园,她爹爹不答应,我就带了她逃出来。你瞧,她是个姑娘,怎麽会是小太监,真是冤哉枉也了。你若是不信,除下她帽子瞧瞧。」
那头陀摘下双儿的帽子,露出一头秀发,其时天下除了僧道头陀,都须剃去半边头发。双儿长发披将下来,直垂至肩,自是个女子无疑。韦小宝道:「大师父,求求你,若是将我们送交官府,那我可没命了,我给你一千两银子,你放了我们吧!」
那头陀道:「如此说来,你果然不是太监了,太监那的拐带人家闺女私逃的?哼哼,你小小年纪,胆子倒是不小。」
一面说,一面放开了他,又问:「你们上五台山来干什么?」韦小宝道:「我们中眼灵境寺去拜菩萨,求菩萨保佑,让我落难公子中个状元,将来她………我这个老婆,就好做一品夫人了。」甚么「私订终身後花园,落难公手中状元」,都是他在扬州时听说书先生说的。
那头陀想了片刻,道:「那麽是我认错人了,你们去吧!」韦小宝大喜,道:「多谢大师。」携了双儿的手,向山下走去。只走得几步,那头陀道:「不对,回来!小姑娘,你武功很是了得,点我一指,踢我一脚,我这时还在疼痛。」说着摸了摸腰间「天豁穴」,问道:「你这武功是谁教的?是甚麽家数?」
双儿可不会说谎,胀红了脸,摇了摇头。韦小宝道:「她这是家传的武功,是她妈妈教的。」那头陀道:「小姑娘姓什么?」韦小宝道:「这个,嘻嘻,说起来有些不大方便。」那头陀道:「什么方便不方便,快说。」
双儿道:「我们姓庄。」那头陀摇头道:「姓庄?不对,你骗人,天下姓庄的人中,没有这样武功高手,能教了这样的女儿出来。」韦小宝笑道:「天下武功好的人极多,你又怎能都知道 ?」那头陀怒道:「我在问小姑娘,你别打岔。」说着轻轻在他肩头一推。
这一推使力极轻,生怕韦小宝经受不起,手掌刚碰到韦小宝肩头,只觉他顺势一带一卸,虽无劲力,所用招式却是一招「风行草偃」,移肩转身,左掌护面,右掌伏击,守御得极是严谨。那头陀大吃一惊,右手探出,抓住了他胸口。韦小宝右掌自然而然的戳出,一招「灵蛇出洞」,也是使得分毫不错,噗的一声,戳在那头陀颈下,手指如戳铁板,「啊哟」一声,大叫起来。双儿见他出手,双掌飞舞,向头陀攻去。那头陀掌心发劲,已将韦小宝胸口穴道封住,对双儿倒是不敢轻视,回身相斗。双儿窜高伏低身法轻盈,只是那头陀一身「金钟罩、铁布衫」功夫,全身似乎刀枪不入,不用理会双儿的拳击,七八招後,两手已圈住她项颈,左肘弯过一撞,封了穴道,转身问韦小宝道:「你是说富家公子,怎地会使辽东神龙岛的擒拿功夫?」韦小宝道:「我是富家公子,为什么不能使辽东神龙岛的功夫?难道一定要穷家小子,才能使麽?」口中敷衍,拖延时刻,心念电转:「辽东神龙岛功夫,那是什麽功夫?是了,海大富这老乌龟说道,老婊子假冒武当派,其实是辽东蛇岛的功夫,那神龙岛,便是蛇岛了。不错,老婊子与神龙教的人勾勾搭搭,他们嫌蛇字不好听,自称为『神龙』。小玄子的功夫是老婊子教的,我时时和小玄子拆招比武,不知不觉间学上了这几下擒拿手法。」那头陀怒道:「胡说八道。你师父是谁?」
韦小宝心想:「若说这功夫是老婊子所教,等於招认自己是宫裏的小太监。」他念头转得极快,道:「是我叔叔的一个相好,一个胖姑娘柳燕姑姑教的。」头陀奇道:「柳燕姑娘是你叔淑相好?你叔叔是甚麽人?」韦小宝道:「我叔叔韦大宝,是北京城裏有名的风流公子,白花花的银子一使便是一千两,相貌像戏台上的小生一样。那位胖姑娘一见就迷上他了。胖姑娘常常三更半夜到我家裏来,花园围墙跳进跳出。我缠住她要教武功,她就教了我几手。」那头陀将信将疑,问道:「你叔叔会不会武功?」韦小宝哈哈大笑,道:「他会屁武功?常常给柳燕姑姑抓住了头颈,提来提去,半点动弹不得。我叔叔急了,骂道:『儿子提老子。』柳燕姑姑笑道:『就是儿子提老子!孙子提爷爷也不打紧。』」
他绕着弯子骂人,那头陀可丝毫不觉,追问柳燕的形状相貌,韦小宝竟是说得分毫不错,道:「这个胖姑姑最爱穿红绣鞋。大师父,我猜你爱上了她,是不是?几时你见到她,就跟她一起睡觉,睡了永远不起来好了。」那头陀那知柳燕已死,这话似是风言风语,其实是毒语相咒,怒道:「小孩子家胡说八道!」但对他的话却是信了,伸手在他小腹上轻轻一拍,解他穴道。不料这一记正拍在他怀中那部「四十三章经」上,拍的一声,穴道并未解开。
那头陀道:「什么东西?」韦小宝道:「是我从家裏偷出来的一大叠银票。」那头陀道:「吹牛!银票那有这麽多的?」探手到他怀裏一摸,拿了那小包出来,解开一看,赫然是一部经书。他一怔之下,登时满脸堆欢,道:「四十二章经,四十二章经!」急忙包好了,放入自己怀中,抓住韦小宝胸口,将他高高举起,厉声喝道:「那里来的?」
这一句话可不易答了,韦小宝笑道:「嘻嘻,你问这个麽?说来话长,一时之间,那说得完。」他是在拖延时刻,要想个天衣无缝的法子来骗那头陀。要说这经书从何处得来,胡乱捏造个原由,那自是容易之极,但经书入他手中,如何骗得回来,可就难了。那头陀大声道:「是谁给你的?」
便在这时,韦小宝只见山坡上有七八名灰衣僧人向上走来,看模样便是清凉寺後庙所见少林十八罗汉中的人物,转头一看,又见到了几名,连同西首山坡上来的几名,共是十七八名,心下大喜,暗道:「贼头陀,你武功再强,也敌不过少林十八罗汉。」那头陀又喝:「快说,快说!」突然之间,他也见到了山坡上自东、北、西三面缓缓上来的十余名和尚,却也不放在心上,问韦小宝道:「那些和尚来干什么?」韦小宝道:「他们听说大师父武功高强,十分佩服,是来拜你为师。」那头陀摇头道:「我从来不收徒弟。」大声道:「喂,你们都给我滚蛋,莫来罗苏!」这一声呼喝,群山四应,威势惊人。
那十八名僧人恍若不闻,一齐上了山坡。一名长眉毛的老僧合什说道:「大师是辽东的胖头陀矮尊者麽?」韦小宝身在半空。听了这句话,忍不住哈哈大笑,这头陀身材之高瘦,世间罕有,这个老和尚又不是瞎子,怎么问他是不是胖头陀、矮尊者,那多半是讥刺於他了。不料那头陀大声道:「我正是胖头陀矮尊者,你们知道我名字来历,也不是寻常之辈,大师是谁?」那老僧道:「老衲是少林寺澄心,忝长达摩院,这裏十七位师弟,都是少林寺达摩院的同侣。」
矮尊者「啊」的一声,再也不敢托大,缓缓将韦小宝放了下来,说道:「原来少林寺达摩院的十八罗汉一齐到了。我一个人可打你们不过。」澄心合什道:「大家无冤无仇,都是佛门一脉,怎地说到个「打」字?辽东高矮二尊者神功无敌,我们素来仰慕,今日有缘拜见,实是大幸。」说到这裏,其余十七名僧人一齐合什行礼。矮尊者躬身还礼,还没挺直身子,便问:「你们到五台山来,有什么事?」
澄心指着韦小宝道:「这位小施主,跟我们少林寺颇有些渊源,求大师高抬贵手,放了他下山。」矮尊者略一迟疑,眼见对方人多势众,又知少林十八罗汉个个武功惊人,单打独斗是一点不怕。他十八人齐上就对付不了,便道:「好,看在大师面上,就放了他。」说着仰身在韦小宝小腹上轻轻一拍,解开了他穴道。
韦小宝一站起,便伸出右掌,道:「那部经书,是这十八罗汉的朋友交给我的,命我送去………送去少林寺,交给主持方丈,你还给我吧?」矮尊者怒道:「甚麽?这经书跟少林寺有甚麽相干?」韦小宝大声道:「你夺了我的经书,那是老和尚叫我去交给人的,非同小可,快快还来 !」
矮尊者道:「胡说八道!」一转身,便向北边山坡下纵去。三名少林僧飞身而起,伸手往他臂上抓去。矮尊者不敢和众人恋战,一侧身,避开了三僧的抓拿,别瞧他身形奇高,行动却是灵巧无比。少林三僧这一抓都是少林武功的绝顶,竟然没碰到他衣衫。但矮尊者这么一避,毕竟慢了瞬息,又有四名少林僧拦在他身後,八掌交错,挡住了他去路。
矮尊者鼓气一声大喝,双掌一招「五丁开山」推出,乘着这股威猛之极的势道,向山坡疾冲而下。四名少林僧一齐出掌,分击左右。矮尊者双掌掌力和四僧相接,只觉左方击来掌力甚是刚硬,右方二僧的掌力之中却是含有绵绵柔劲,不由得心中一惊:「素闻少林派外家硬功夫天下无双,可是右首这两个和尚的掌力刚中有柔,内外功夫俱是十分了得,当真不可轻敌。」双掌一分,将对方掌力卸去,便在此时,背後又有三只手掌抓将过来。
矮尊者一瞥之间,见到左侧又有二僧挥拳击到,当即双足一点,向上跃起,目光电射,但见背後三僧伸出的手掌各各不同,分具「龙爪」「虎爪」「鹰爪」三形,心下登现怯意,大袖急转,卷起一股旋风,左足落地,右手已将韦小宝抓起,叫道:「要他死,还是要他活?」
十八少林僧或进或退,结成两个圆圈,分两层团团将他围住。澄心说道:「这位小施主那部经书,干系重大,请大师施还,结个善缘。我们感激不尽。」矮尊者右手将韦小宝高高提起,左掌按在他天灵盖上,不答澄心之言,大踏步向北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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