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八回 斋僧礼佛
此人姓于,行八,一张嘴极是来得,却有个外号叫作「少一划」,原来「于」字加上一划,变成个「王」字,于八便成王八了。三言两语之闻,韦小宝便和他十分投机。这种市井小人,韦小宝自幼便相处惯了的,相隔多时,忽然在阜平县又遇上一个,倒有他乡遇故知之感。
于八随着他来到客店,韦小宝取出银子,差他去购买一应物事。于八一见到白花花的银子,登时眉开眼笑,诸般物品买齐,自己也穿得一身光鲜,说道:「韦相公,你是大财主,我做你亲随,也得穿着得有个谱儿,是不是?这套衣服鞋帽,也不过花了三两五钱银子。」韦小宝一想不错,又叫他去衣铺替自己和双儿多买几套华贵衣衫。
三人兴兴头头的重过龙泉关,後面跟着八个挑夫,挑着小担斋僧礼佛的物事,沿大路往南。一入五台山,行不数里便是一寺,过涌泉寺俊,经台麓寺、石佛庙、普济寺、古佛寺、金刚库、白云寺、金灯寺而至灵境寺。当晓在灵境寺借宿一宵,次晨折而向北,到金阁寺後向西数里,便是清凉寺了。那清凉寺是在清凉山之巅,和沿途所见寺庙相比,也不见如何宏伟。韦小宝一见庙貌,心下微微失望:「皇帝出家,一定拣一座最大的寺庙,只怕海老乌龟瞎说八道,那皇帝并不在这裏做和尚。」于八走进山门,向知客告知,北京城有一位韦大宫人要来大做法事,斋僧供佛。知客僧见这一行人衣饰华贵,又带着八挑物事,当即欵请客殿待茶,入内向方丈禀报。方丈澄光老和尚来到客殿,和韦小宝相见,问道:「不知施主要作何法事?」韦小宝见这澄光方丈身材甚高,骨瘦如柴,双目微闭,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更是暗暗失望,说道:「弟子要请大和尚做七日七夜法事,超渡弟子亡父,还有几位亡故了的朋友。」澄光道:「北京城大庙甚多,五台山也是庙宇甚多,不知施主何故路远迢迢,特地到五台山来?」韦小宝早知有此一问,事先已和于八商量过,便道:「我母亲上个月十五做了一梦,梦见我死去的爹爹,向她说道,他生前罪孽甚大,必须到五台山清凉寺,请方丈大师拜七日七夜经忏,才消得了他的血光之灾,免得我爹爹在地狱中受无穷苦恼。」他根本不知自己父亲是谁,更不知他是死是活,说这番话时,心下忍不住好笑。
澄光方丈道:「原来如此。小施主,俗语说得好: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梦幻之事,实在是当不得真的。」韦小宝道:「大和尚,俗语说的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就算我爹爹在梦裏的言语未必是真,我们给他做一塲法事,超渡亡魂,那也是一件功德。如果我爹爹真有此言,我们不照他的话做,他在阴世给牛头马面、无常小鬼欺侮折磨,那……那……那我心裏怎安?再说,这是奉了我母亲之命。我母亲说五台山清凉寺的老方丈跟她有缘份,这塲法事一定是要在宝刹做的。」他说这话时,心想:「你跟我妈妈有缘份,那便是说你到扬州丽春院去嫖过院了。」
澄光方丈「嘿」的一声,道:「施主有所不知,敝寺乃是释宗,这种拜忏法事,是净土宗的事,我们是不会做的。这五台山上,金阁寺、普济寺、大佛寺、延庆寺等等都是净土宗,施主还是移步,到那些寺庙去做法事为是。」
韦小宝心想在阜平县时,那方丈抢着要做法事,到了此处,这和尚却推三阻四,将送上门来的银子双手推将出去,其中必有古怪。他求之再三,澄光只是不允,跟着便站起身来,向知客僧道:「你指点施主去金阁寺的道路,老衲少陪。」韦小宝急了,忙道:「方丈既是执意不允,我带来施舍宝刹的僧衣、僧帽,以及银两用品,总是要请宝刹诸位大和尚赏收。」澄光合什道:「多谢了。」他眼见韦小宝带来八挑礼物,却是毫不起劲。
韦小宝道:「我母亲说道,每一份礼物,要我亲手交给宝刹每一位大和尚,就算是火工道人,种菜的园子,也都有份。带来的共有八百份礼物,若是不够,我们再去采购。」澄光道:「够了,太多了。本寺只有四百来人,请施主留下四百五十份物品,斋房供饭。」韦小宝道:「可否请方丈召集合寺僧众,由我亲手施舍?这是我母亲的愿心,无论如何是要办到的。」澄光抬起头来,突然间目光如电,在韦小宝脸上一扫,缓缓低下头去,说道:「好!阿弥陀佛,就如施主所愿。」转身进门。
瞧着他竹竿一般的背影走了进去,韦小宝心头说不出的别扭,讪讪的端起茶碗喝茶。那于八站在他背後,低声道:「这样背时的老和尚,我姓于的这一辈子可还真少见,怪不得偌大一座清凉寺,连菩萨的金身也是破破烂烂的。」
只听得庙裏撞起钟来,知客僧道:「请檀越到大殿施舍。」韦小宝到得大殿,见僧众络绎进来,他将施物一份一的发放,凝神注视每一名和尚,心想:「顺治皇帝,我又没有见过,但他是小皇帝的爸爸,相貌总有些相像。只要见到是个大号小皇帝的和尚,那便是了。」可是四百多份施物发完,别说「大号小皇帝」没有见到,连和小皇帝的相貌有一二分相似的和尚也没一个。韦小宝十分失望,突然想起:「他是做过皇帝之人,那是何等的身份,怎会来领我一份施舍的衣帽 ?我这计策可笨得很。」问知客僧道:「宝刹所有的僧人,全都来了?」知客僧道:「个个都颁了,多谢檀越施舍。」韦小宝道:「每一个都领了?恐怕不见得,只怕还有人不肯来取。」知客僧道:「檀越说笑话了,那有这事?」韦小宝道:「出家人不打诳语,你若是骗我,你死後要下拔舌地狱。」知客僧一听,登时变色。
韦小宝道:「既是尚有僧人未来领物,大和尚去请他来吧!」知客僧摇头道:「只有我们方丈大师未领,我看不必再要他老人家出来了。」正在这时,一名僧人匆匆忙忙进来,说道:「师兄,外面有十几名喇嘛要见方丈。」跟着低声道:「他们身上都带着兵器,磨拳擦掌的,来意不善。」知客僧皱眉道:「五台山青庙黄庙,自来河水不犯井水,他们来干什么?你去禀报方丈,我出去瞧瞧。」说着向韦小宝说句「少陪」,快步走了出去。韦小宝笑道:「这些臭喇嘛只怕是冲着咱们来的。」他想双儿武功高强,十几名喇嘛也不放在心上。忽听得山门外传来一阵喧哗之声,一群人冲进了大雄宝殿。韦小宝:道「瞧瞧热闹去。」到得大殿,只见十几名黄衣喇嘛围住了知客僧,七嘴八舌的乱嚷:「那是非搜不可,有人亲眼见他来到清凉寺的。」「这是你们不对,干麽把人藏了起来?」「乖乖的把人交了出来便罢,否则的话,哼哼!」
韦小宝走到殿边一站,心想:「老子就在这裏,你们放马过来吧。」岂知那些喇嘛对他全不理睬,正眼也不向他瞧。吵嚷声中,澄光方丈走了出来,缓缓的道:「什么事?」知客僧道:「好教方丈得知………」,他「方丈」二字一出口,那些喇嘛便围到了澄光身畔,叫道:「你是方丈?那好极了!」「快把人交出来!若不交人,连你这座寺院也一把火烧个乾净。」「岂有此理,真正岂有此理?」「难道做了和尚,便可不讲理麽?」澄光道:「请问众师兄,是那座庙裏的 ?光临敝寺,为了何事?」
一名黄衣上披着红色袈裟的喇嘛道:「我们打从西藏来,奉了活佛之命,到中原公干,岂知有一名随从的小嘛喇给一个贼和尚拐走了,到了清凉寺中藏了起来。方丈和尚,你快快把我们这小喇嘛交出来,否则决计不能跟你干休。」澄光道:「这事倒奇了。我们这里是禅宗青庙,跟西藏密宗素无瓜葛。贵处走失了小喇嘛,何不到各处黄庙中去问问。」』那喇嘛怒道:「有人亲眼见那小喇嘛是在清凉寺中,所以才来相问,否则我们吃饱了饭没事干,来瞎闹么?你识趣的,把小喇嘛交了出来,那麽我们也就不看僧面看佛面,不再追究了。」澄光摇头道:「若是真有小喇嘛来到了清凉寺,各位就算不问,老衲也不能让他容身。」几名喇嘛齐声叫道:「那麽让我们搜一搜!」澄光仍是摇头,说道:「这是佛门清净之地,那能容人说搜便搜。」那为首的喇嘛道:「倘若不是做贼心虚,为什么不让我们搜?可见这小喇嘛千真万确,定是在清凉寺中。」澄光刚榣了摇头,便有两名喇嘛同时伸手,扯住他衣领,大声喝道:「你让不让搜?」另一名喇嘛道:「大和尚庙裏是不是窝藏了良家妇女,怕人知道?否则搜一搜打什麽紧?」这时清凉寺中也有十余名和尚出来,却给众喇嘛拦住了,走不到方丈身旁。双儿瞧得心头火起,低声道:「相公,要不要打发了他们?」韦小宝道:「且慢。」心想:「这些喇嘛摆明了是无理取闹,这庙裏怎会窝藏什么小喇嘛?莫非他们的用意和我相同,也是要见顺治皇帝?」只见白光一闪,两名喇嘛已拔尖刀在手,分抵澄光的前胸後心,厉声道:「不让搜就先杀了你。」
澄光脸上却是毫无惧色,说道:「阿弥陀佛,大家是佛门弟子,怎地就动起粗来?」两名喇嘛将尖刀微微向前一送,喝道:「大和尚,我们这可要得罪了。」澄光身子一侧,就势这么一带,两名喇嘛的尖刀向对方胸口剌了过去。总算二人武功也是不弱,左手各出一掌相交,拍的一声响,二人各自向後退出数步。余人都大声叫了起来:「清凉寺方丈行凶打人哪!打死人了哪!」
叫唤声中,大殿中又抢进三四十人来,有和尚,有喇嘛,还有几名身穿长袍的俗家人。一名黄袍白须的老喇嘛说道:「清凉寺方丈行**人吗?」澄光合什道:「出家人慈悲为本,不敢妄开杀戒。众位师兄、施主,从何而来?」跟着向一个五十来岁的和尚说道:「原来是佛光寺心溪方丈大驾光降,有失远迎,得罪得罪。」
佛光寺是五台山上最古的大庙,建於元魏孝文帝之时,历时悠久。当地人有言:「先有佛光寺,後有五台山。」原来五台山原名清凉山,後来因发现五大高峯,才称五台山。其时佛光寺已经建成。五台县的名称,也至隋朝大业初才改。这佛光寺的地位在佛教中比清凉寺高得多,方丈心溪,隐然是五台山诸青庙的首脑。这和尚生得肥头胖脑,满脸红光,笑嘻嘻的道:「澄光师兄,我给你引见两位朋友。」指着那老喇嘛道:「这位是刚从西藏拉萨来的大喇嘛巴颜法师,是活佛座下最得宠信,最有势力的大喇嘛。」澄光合什道:「有缘拜见大喇嘛了。」巴颜点了点头,神气甚是倨傲。
心溪指着一个身穿青布长衫、卅来岁的文士,说道:「这位是关东大名士,皇甫阁皇甫先生。」皇甫阁拱手道:「久仰五台山清凉寺澄光大和尚武术通神,『般若掌』、『迦叶手』功夫独步武林,今日得见,当真三生有幸。」澄光和心溪都是一怔,一个想:「他怎么知道我武功底细,如此清楚?」一个想:「听说『般若掌』和『迦叶手』都属少林寺七十二绝技,这个死样活气的老和尚难道具此惊人武功?只怕这位皇甫先生是有意讥刺於他。」澄光合什道:「老僧年纪老了,小时候学过的一些微末功夫,早巳忘得乾乾净净。皇甫居士文武兼资,可喜可贺。」韦小宝听这些人文诌诌的说客气话,心想这塲架多半是打不成了。
巴颜道:「大和尚,我从西藏带了个小徒儿出来,名叫音住,听说是你们庙裏给扣住了。你冲着活佛的金面,放了他吧,大夥儿都承你的情。」澄光微微一笑道:「这几位师兄在敝寺吵闹,老衲也不跟他们一般见识。大师是通情达理之人,如何也听信人言?清凉寺开建以来,只怕今日才有喇嘛爷光降。说我们收了贵座弟子,那是从何说起?」巴颜双眼一翻,道:「难道是冤枉你了?你不要…不要罚酒不吃…吃敬酒。」他是西藏人,汉语不大流畅,「敬酒不吃吃罚酒」这话,却拿来倒转说了。
心溪笑道:「两位休得伤了和气。依老衲之见,那小喇嘛是否藏在清凉寺内,口说无凭,眼见是实。就由皇甫居士和贫僧作个见证,大夥儿在清凉寺各处随喜一番,见佛跪拜,遇僧点头,每一处地方,每一位和尚都看过了,倘若仍是找不到那位音住小喇嘛,不是甚麽事都没有了?」
说来说去,还是要在清凉寺中搜查。澄光心头恼怒暗生,说道:「这几位喇嘛爷打从西藏来,不明白我们汉人的规矩,那也怪不得。心溪大师德高望重,怎地也说这等话?这个小喇嘛倘若真是在五台山上走失的,一座座寺院搜查过去,只怕得从佛光寺开头。」心溪嘻嘻一笑,道:「在清凉寺瞧过之後,若是仍然找不到人,这几位喇嘛愿意到佛光寺瞧瞧,那是欢迎之至,欢迎之至。」巴颜道:「有人亲眼见到音住这小家伙是躲到清凉寺来了,我们才来查问,否则的话,也不敢……也不敢如此……如此昧冒。」他将「冒昧」二字又倒着来说了。
澄光道:「不知是何人见到?」巴颜向皇甫阁一指,道:「是这位皇甫先生见到的,他是大大有名之人,决计不会说谎。」韦小宝心想:「你们明明是一夥人,如何作得见证。」忍不住问道:「那个小喇嘛有多大年纪?」
巴颜、心溪、皇甫阁等众人一直没理会站在一旁的这两个小孩,忽听他相问,眼光都向他望去。见他衣饰华贵,帽镶美玉,襟钉明珠,是个大大有钱的富家公子,身畔那小小书僮,也是穿绸着缎。心溪笑道:「这位小喇嘛,和公子都差不多年纪吧。」韦小宝转头道:「那就是了,刚才我个不是明明见到这个小喇嘛么?他走进了一座大庙。这庙前写得有字,不错,写的是『佛光寺』三个大字。这小喇嘛是进了佛光寺啦。」他这么一说,巴颜等人登时脸上变色,澄光却是暗暗欢喜。巴颜忽道:「胡说八道,胡说九道!」他以为多上一道,那是更加荒谬了。韦小宝笑道:「胡说十道、胡说十一道、十二道、十三道!」巴颜怒不可遏,伸手便往韦小宝胸口抓来。澄光右手微微一抬,大袖上一股劲风,向巴颜肘底摸去。巴颜左手探出,五指犹如鷄爪,抓向他的衣袖。澄光手臂回缩,衣袖倒卷,这一抓就没抓到。巴颜叫道:「你窝藏了我们活佛座下的小喇嘛,还想动手杀人吗?反了,反了!」
皇甫阁朗声说道:「大家有话好说,不可动粗。」他这「粗」字方停,庙外忽然有大群人齐声叫道:「皇甫先生有令:大家有话好说,不可动粗。」听这声音,至少也有数百人之多,竟是暗中不动声色,将清凉寺四下裏团团围住了。这群人训练有素,皇甫阁这么朗声一说,大家就齐声呼应,显是意示威慑。饶是澄光方丈养气功夫极深,乍闻这突如其来的一阵呼喝,方寸间也是不由得大大一震。皇甫阁笑吟吟的道:「澄光方丈,你是武林中的前辈高人,在这裏韬光养晦,大家都是很景仰的。这位巴颜大喇嘛要瞧,你就让他瞧瞧吧。大和尚行得正,踏得正,光风霁月,清凉寺中又无见不得人的事,大家又何必失了武林中的和气?」他这几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含意却是咄咄逼人,点明了倘若不让搜查,免不了要动武。
澄光心下暗暗着急,他本人武功虽是甚高,在清凉寺中却只是坐禅说法,并未传授武功,清凉寺四百来名僧人,极少有几人是会武的,刚才和巴颜交手这一招,觉察到他左手这一抓的「鷄爪功」着实厉害,再听这皇甫阁适才朗声说这一句话,内力深厚,也是个非同小可之辈,不用寺外这数百人帮手,单是眼前这两名高手,就已不易抵挡了。
皇甫阁见他沉吟不语,笑道:「就算清凉寺中真有几位美貌的娘子,让大夥儿瞻仰瞻仰,那也是眼福不浅哪。」这两句话说得极是轻薄,对澄光可说已不留半点情面。澄光见巴颜出手的招式,确是西藏密宗嫡派的功夫,可是这皇甫阁是甚麽来头,却是全无头绪,他明知自己是少林嫡派,说得出自己所擅长的武功,但对少林派竟是毫无顾忌之意,为甚麽如此有恃无恐?他心下不住盘算,心溪、巴颜等人的哄笑也就没听进耳中。
心溪笑道:「方丈师兄,既是如此,就让这位大喇嘛到处瞧瞧吧。」说时嘴巴一努,巴颜大踏步便向後殿走去。澄光心想对方有备而来,就算阻得住巴颜和皇甫阁,也决计阻不住他们带来的那一夥人,混战一起,清凉寺要遭大刦,霎时间心乱如麻,长叹一声,眼睁睁的瞧着巴颜等数十人走向後寺,只得跟在後面。
巴颜和心溪、皇甫阁三人低声商议,他们手下数十人已一间间殿堂、僧房搜了下去。清凉寺众僧见方丈未有号令,一个个只有怒目而视,并未阻搁。韦小宝和双儿跟在澄光方丈之後,见他僧袍的大袖不住颤动,心中愠怒已极,只是众寡不敌,难以抗御。忽听得西边僧房中有人大声叫道:「是他吗?」
皇甫阁抢步过去,两名汉子已揪了一个中年僧人出来。这和尚四十岁左右年纪,相貌清癯,说道:「你抓住我干什么?」皇甫阁摇了摇头,那两名汉子笑道:「得罪!」放开了那名和尚。韦小宝心下雪亮,这些人是来找顺治皇帝,那是更无疑问了。澄光冷笑道:「本寺这位和尚,是活佛座下的小喇嘛麽?」皇甫阁不答,却见手下人又揪了一个中年和尚出来,他细看此僧相貌,摇了摇头。韦小宝心道:「原来你认得顺治皇帝。」又想:「他们如此搜下去,定会将顺洽皇帝给找出来,他是小皇帝的父亲,我可得设法保护。」但对方人多势众,如何保护,却是一点法子也想不出来。数十人搜到东北方一座小僧院前,见院门紧闭,叫道:「开门,开门!」澄光道:「这是本高僧坐关之所,已历七年,众位不可坏了他的清修。」心溪笑道:「这是外人入内,不是坐关的和尚熬不住而自行开关,那打什么紧?」一名身材高大的喇嘛叫道:「干么不开门?多半是在这裏了!」飞脚往门上踢去。
澄光身影一晃,已挡在他的身前。那喇嘛收势不及,一脚踢出,正中澄光的小腹,喀喇一声响,那喇嘛腿骨已断,身子向後跌出。巴颜哇哇怪叫,左手上伸,右手反捞,都成鷄爪之势,向澄光抓来。澄光挡在门口,呼呼两掌,将巴颜逼开。皇甫阁叫道:「好『般若掌』!」左手一指,一股劲风,向澄光面门点到。澄光向左一让,却听得拍的一声响,这股劲风撞上木门。澄光一惊:「好厉害的指力!」当下使开般若掌,凝神接战。他打定主意,不求伤人,只是拼死守住这道木门,守得一刻是一刻。最後将一条老命送在木门之外,那也是对得住人了。
巴颜和皇甫阁分从左右进击。澄光招数甚慢,一掌一掌的拍出来,似乎无甚力量,但风声隐隐,显然劲道又是极为凌厉。巴颜等的手下数十人齐声呐喊吆喝,为二人助威。巴颜抢攻数次,都给澄光的掌力给逼了回来。
巴颜焦躁起来,快速抢攻,哭然间闷哼一声,左手一扬,数十茎白须飘落,却是抓下了澄光一把胡子,但他右肩也受了一掌,初时还不觉怎样,渐渐的右臂越来越重,右手难以提高,只是一只左爪继续发出凌厉攻势。他一声怒吼,向侧一闪,四名喇嘛手提钢刀,向着澄光疾冲过去。澄光飞脚踢翻二人,左掌拍来,印在第三名喇嘛胸口。那喇嘛「啊」的一声大叫,向上跳起。便在这时,第四名喇嘛的钢刀也已砍至。澄光衣袖拂起,卷向他的手腕。巴颜双手一上一下,扑将过来。澄光向右一让,突觉劲风袭体,暗叫:「不好!」顺手一掌拍出,但觉右颊奇痛,已被皇甫阁戳中了一揩。这一掌击中他下臂,却未能击断他臂骨。
双儿见澄光满颊鲜血,低声道:「要不要帮他?」韦小宝道:「等一等。」他旨在见顺治皇帝。倘若双儿出手将众人赶走,这老皇帝还是见不到。清凉寺僧众见方丈受困,纷纷拿起棍棒火叉,上来助战。但这些和尚不会武功,一上手便给对方打得头破血流。澄光叫道:「大家不可动手!」巴颜怒吼:「大家放手杀人好了!」他这一声吼叫,众喇嘛下手更不容情,顷刻间有四名清凉寺的和尚被砍得身首异处。澄光心下难过,微一疏神,又中了皇甫阁的一指。这一指戳在他右胸,鲜血从伤口的小孔中直喷出来。皇甫阁笑道:「少林派的般若掌也不过如此。大和尚还不投降么?」澄光道:「阿弥陀佛,施主罪孽不小。」蓦地裏两名喇嘛挥刀着地滚来,斩他双足。澄光提足踢出,胸口伤处一阵剧痛,眼前一阵黑,这一脚踢到中途便踢不出去,迷迷糊糊间左掌向下抹了两抹,正好抹中在两名喇嘛头顶,两人登时昏晕过去。巴颜骂道:「死秃驴!」双手一送,十根手指都扫入了澄光左腿之中。澄光再也支持不住,倒了下来。巴颜哈哈大笑,一足踢向木门,喀喇一声,那门直飞了进去。
巴颜笑道:「快出来吧,让大家瞧瞧是怎么模样。」僧房中黑黝黝地寂无声息。这时皇甫阁已接连数指,封住了澄光方丈周身穴道。清凉寺众僧见敌人行**人,都站得远远地叫唤,再也不敢过来。巴颜道:「把人给我揪出来。」两名喇嘛一声答应,抢了进去。突然间门口金光一闪,僧房中伸出一根黄金杵来,波波两声,击在两名喇嘛头上。那黄金杵缩了进去,两名喇嘛一声也不出,脑浆进裂,死在门口。
这一下变故大出众人意料之外,眼见这黄金杵一伸一缩,也不特别迅速,这两名喇嘛竟尔无法闪避。巴颜大声斥骂,又有三名喇嘛向门中抢去。这次三人都已有备,舞动钢刀,护住头顶。第一名喇嘛刚踏进门,那黄金杵击将下来,连刀打落,金杵和钢刀同时打中那喇嘛头顶。第二名喇嘛全力挺刀上迎,可是那金杵落下时似有数千斤的力道,这钢刀竟未阻得金杵丝毫,波的一声,又将那喇嘛打得头骨粉碎。第三名喇嘛吓得脸如土色,钢刀落地,逃了回来。巴颜破口大骂,却也不敢亲自攻门。
皇甫阁叫道:「上屋去,揭瓦片往下打。」当下便有四名汉子跳上屋顶,揭了瓦片,从空洞中向屋内投去。皇甫阁又道:「将沙石抛进屋去。」他手下汉子依言拾起地下沙石,如雨点般从木门中抛进僧房。
这麽一来,屋内之人武功再高,也已无法容身,投进去的沙石虽然大部被屋内那人用金杵反激出来,从屋顶投落的瓦片却一片片的都掉了下去。忽听得一声莽牛也似的怒吼,一个胖大和尚左手挽了一个僧人,右手抡动金杵,大踏步走了出来。这莽和尚比之常人少说也高了一个半头,金杵晃动,黄光闪闪,威风凛凛,真似天神一般,大声喝道:「都活得不耐烦了?」
韦小宝料想他左手所扶的僧人必是顺治,但莽和尚一出屋,人人的眼光都给他吸了过去。只见他一张紫酱色的脸膛,一堆乱茅草也似的短须,僧衣破烂,从破孔之中,露出虬结起伏的肌肉,膀阔腰粗,手大脚大。皇甫阁、巴颜等人见到他这般威势,都是不由自主的倒退了几步。巴颜叫道:「这贼秃只一个人,怕他什麽?大夥儿一齐上去。」皇甫阁叫道:「大家小心,别伤了他身旁那个和尚。」
他这麽一叫,众人才向那僧人瞧去,只见他约摸四十岁左右年纪,身高体瘦,丰神俊朗,脸色苍白,双目低垂,对周遭情势竟是不瞧半眼。韦小宝心头突地一跳,寻思:「这人定是小皇帝的爸爸了,只是相貌不大像,他比小皇帝好看得多。」便在此时,十余名喇嘛僧人,齐向那莽和尚攻了过去。好和尚,挥动金杵,波波波响声不绝,每一响便有一名敌人中杵倒地,脑浆进裂而死。皇甫阁左手向腰间一探,解下了一条软鞭,巴颜使的却是一对短柄铁鎚,两人分从左右夹攻而上。
皇甫阁软鞭一抖,鞭梢横卷,刷的一声,在那莽和尚颈中抽了一记。那和尚哇哇大叫,一杵向巴颜打去。巴颜举起双鎚一挡,铮的一声大响,手臂酸麻,双鎚脱手,那和尚却又给软鞭在肩头击中。众人都看得出来,原来这和尚只是臂力奇大,武功却是平平。
这时一名喇嘛欺近身去,抓住那中年僧人的左臂。那僧人哼了一声。韦小宝低声道:「保护这个和尚。」双儿道:「是!」身影一晃,伸手在那喇嘛腰间一戳,那喇嘛应手而倒。她一转身,向皇甫阁脸上虚点一指,皇甫阁向右一闪,她反手一指,点中了巴颜的胸口。巴颜骂道:「妈--」只駡得一个字,便仰天一交摔倒。双儿身形细小,灵便无比,东一转,西一绕,纤手扬处,巴颜与皇甫阁带来的数十人纷纷摔倒。心溪叫道:「喂,小……小施主………」双儿笑道:「喂,老和尚!」一拍点中了他腰间。
皇甫阁大惊,舞动软鞭,护住前後左右,那鞭子呼呼风响,一丈多的一个圆圈中,简直水泼不进。双儿仍是一对空手,在他鞭圈外盘旋游走。澄光方丈坐在地下,惊疑不定:「这皇甫阁的武功家数,我仍看不出来,而这位小施主,如此了得,忽然出手解围,那又是甚麽门派的弟子?」
皇甫阁的软鞭越使越快,几次鞭子快击到双儿身上,都给她在不逾数寸的间隙中避了开去,皇甫阁叫道:「好小子!」劲透鞭身,一条软鞭宛似一根长枪,笔直的向双儿胸口刺来,这化鞭为枪的招数,既是巧劲,又须有浑厚内力,可说是软鞭功夫的绝谐,当真非同小可。皇甫阁又叫一声:「着!」鞭梢堪堪点到双儿胸前。双儿脚下一滑,向前摔了出去,伸指直点皇甫阁小腹。这皇甫阁变招也是奇速,左掌一立,挡住她点来的一指。
跟着那软鞭的鞭梢突然有如活了一般,转过头来,迳点双儿的背心。双儿身子向上一翻,全身给软鞭带上半空,左手已抓住了鞭梢,皇甫阁使劲一甩,想将她身子往墙上砸去,双儿身在半空左足轻轻踢出,正中皇甫阁的太阳穴。他「啊哟」一声,身子慢慢倒下。双儿右足落地,跟着将软鞭夺了过来。韦小宝大声喝采:「好功夫!」拔出匕首,对住皇甫阁的左眼,喝道:「你传下令去,谁都不许进来!」
皇甫阁身不能动,脸上感到匕首的森森寒气,心下大骇,使劲叫道:「大夥儿听了,谁都不许来。」只是他穴道被点,气息不畅,这一声呼喝不免是有气无力。那莽和尚圆睁着一双环眼,同双儿凝视半晌,嘿的一声,道:「好娃儿!」扶着那中年僧人,进回了僧房。韦小宝抢上一步,想眼那中年僧人说几句话,竟已不及。双儿走到澄光身畔,解开了他被黠穴道,微笑道:「这些坏蛋强凶霸道,冒犯了大和尚。」澄光站起身来,合什道:「小施主身怀绝技,解救本寺大难。老衲老眼昏花,不识高人,先前多有失敬。」双儿道:「没有啊,你一直封我们公子爷客气得很。」
澄光向韦小宝道:「韦公子,此间之事,如何是好?」双儿虽点倒了数十人,但寺外围着数百人,终究不是了局。韦小宝笑道:「请这三位施主吩咐众人散去如何?」皇甫阁见事极快,料知韦小宝必会逼使自己遣散下属,不等他开口,便提气叫道:「你们都到山下去等我。」只听得外面数百人齐声叫道:「是!」脚步声沙沙而响,顷刻间走了个乾净。
澄光心中略安,伸手要去解心溪的穴道。韦小宝道:「方丈,且慢,我有话跟你商量。」澄光道:「是!这几位师兄给封了穴道,时间久了,手脚麻木,我先给他们解解。」韦小宝笑道:「也不争在这一时三刻,咱们到那边厅上坐坐吧。」澄光点头道:「是。」他武功虽高,但性格软弱,做事没什麽主意,向心溪道:「师兄且莫心急,回头跟你解穴。」带着韦小宝到西侧佛殿之中。
韦小宝道:「方丈,这一干人当真是来找小喇嘛麽?」澄光张口结舌,无法回答。他明知这些人为何而来,却又难以吐露。韦小宝凑嘴到他耳边,低声道:「我知道他们是为那位皇帝和尚而来。」
澄光身子一震,缓缓点头,道:「施主原来早知道了。」韦小宝低声道:「我来到宝刹,拜忏做法事是假,旨在保护皇帝和尚。」澄光道:「原来如此。我本有些疑心,施主巴巴的赶来清凉寺做法事,样子不大像。」
韦小宝道:「皇甫阁、巴颜他们虽然拿住了,可是擒虎容易放虎难。伦若放了他们,过几天又来料缠不清,毕竟十分麻烦!」澄光道:「杀人是杀不得的。这寺裏已伤了好几条人命。唉,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韦小宝道:「杀了他们也无用。这样吧,你叫人将这干人都用绳子先绑了起来,咱们再仔细问问,到底他们来寻皇帝和尚是何用意。」
澄光有些为难,道:「这佛门清净之地,我们出家人私自绑人审问,似乎於理不合?」韦小宝道:「什麽於理不合?难道他们来杀光你庙里的和尚,就合道理了?我们若不审问明白,他们又来杀人,放火烧了你清凉寺,那怎麽办?」
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本书由“云中孤雁”免费制作
第四十六回 千里帆樯来域外 九霄风雨过城头
抬头向海上看时,只见十来艘艨艟巨舰,张帆乘风,正向岛上疾驶而来,韦小宝见势头不对,一扯之下,没能将鱼钩扯脱,反钩得后颈好不疼痛,当即拔步飞奔,让那钓鱼杆拖在身后,心想定是郑克塽这小子带兵还债来了,还债本来甚好,可是欠债的上门,先开上几炮,来势汹汹,必非好兆。
他还没奔到屋前,彭参将已气急败坏地奔到,道:“韦……韦爵爷……大……大事不好,台湾兵船打过来了。”韦小宝问道:“你怎知是台湾兵船?”彭参将道:“卑职刚……刚才用千里镜照过了,船……尾巴……不,不,船头上漆着一个太阳,一个月亮,那是台湾郑……郑逆的徽号,一艘船要是装五百名兵将,两艘一千,十三艘那就有六七千……”
韦小宝接过他手中千里镜,对来船望去,一数之下,共有十三艘大船,再细看船头,果然依稀画得有太阳和月亮的徽记,喝道:“快去带兵登防,守在岸边,敌人坐小艇登陆,这就放箭!”彭参将连声答应,飞奔而去。
苏荃等都闻声出来,只听得来船又砰砰砰地放炮。公主道:“阿珂妹子,你去台湾时,带不带虎头同去?”阿珂顿足怒道:“你……你开什么玩笑?”
韦小宝更加恼怒,骂道:“让公主这臭皮带了她的双双去台湾……”
苏荃忽道:“咦,怎地炮弹落海,没溅起水柱?”只听得砰砰两响,炮口烟雾弥漫,却没炮打上岸来,也没落入海中。韦小宝一怔,哈哈大笑,道:“这是礼炮,不是来跟咱们为难的。”公主道:“先礼后兵!”韦小宝怒道:“双双小丫头呢?快过来,老子要打她屁股。”公主嗔道:“好端端的为什么打女儿?”韦小宝道:“谁叫她的娘这么讨厌!”
来船渐近,从千里镜中看得清楚,船上升起的竟是大清黄龙旗,并非台湾日月旗,韦小宝又惊又喜,将千里镜交给苏荃道:“你瞧瞧,这可奇了。”
苏荃看了一会,微笑道:“这是大清水师,不是台湾的。”
韦小宝接过来又看,笑道:“对啦!果真是大清水师。哎哟,干什么?他妈的好痛!”回过头来,原来抱在阿珂怀中的韦虎头抓住了钓杆,用力拉扯,鱼钩还钩在韦小宝颈中,自然扯得他好生疼痛。阿珂忍住了笑,忙轻轻为他把鱼钩取下,笑道:“对不住,别生气。”韦小宝笑道:“乖儿子,年纪小小,就有姜太公的手段,了不起!”
公主哼了一声,骂道:“偏心鬼!”
只见彭参将快步奔来,叫道:“韦爵爷,船上打的是大清旗号,只怕有诈。”韦小宝道:“不错!只许一艘小艇载人上岛,问明白了再说。”彭参将接令而去。
公主道:“定是郑克塽这小子假打大清旗号,这些明明是台湾船嘛!”韦小宝道:“很好,很好。公主,你近来相貌美得很啊。”公主一怔,听丈夫称赞自己,却也忍不住欢喜,微笑道:“还不是一样,有什么美了?”韦小宝道:“你唇红面白,眉毛弯弯,好像月里嫦娥下凡,郑克塽见了一定喜爱得紧。我作价三百五十万两,他一定要买。”公主呸的一声,怒道:“不卖!不卖!”
不多时来船驶近,下锚停泊,六七名水兵划了一艘小艇,驶向岸边,彭参将指挥士兵,弯弓搭箭,对住了小艇。小艇驶到近处,艇中有人拿起话筒放在口边,叫道:“圣旨到!水师提督施军门向韦爵爷传旨。”
韦小宝大喜,骂道:“他妈的,施琅这家伙搞什么古怪,却坐了台湾的战船来传旨。”苏荃道:“想是他在海上遇到了台湾水师,打了胜仗,将台湾的战船捉了过来。”韦小宝道:“定是如此。荃姊姊料事如神。”
公主兀自不服气,嘀咕道:“我猜是施琅投降了台湾,郑克塽派他假传圣旨。”韦小宝心中一欢喜,也就不再斥骂,在她屁股上扭了一把,拍了一记,兴匆匆地赶到沙滩上去接旨。
小艇中上来的果然是施琅。他在沙滩上一站,大声宣旨。原来康熙派施琅攻打台湾,澎湖一战,郑军水师大败,施琅乘胜入台。明延平郡王郑克塽不战而降,台湾就此归于大清版图。康熙论功行赏,以施琅当年闲居北京不用,得韦小宝保荐而立此大功,特升韦小宝为二等通吃侯,加太子太保衔,长子韦虎头荫一等轻车都尉。
韦小宝谢恩已毕,茫然若失,想不到台湾居然已给施琅平了。
他和郑克塽一见面就喝醋结怨,师父陈近南为其所害,更恨之切骨,但台湾一平,大明天下从此更无寸土,也不禁有些惆怅。他年纪轻,从未读书,什么满汉之分、国族之仇,向来不放在心上,但在天地会日久,平日听会中兄弟们说得多了,自然也觉满洲人占我汉人江山十分不该。这时听说施琅将郑克塽抓去了北京,并不觉得欢喜。又想师父一生竭尽心力,只盼恢复大明天下,就算这件大事做不成功,也要保住海外大明这一片孤土,哪知师父遭害没几年,郑克塽便即投降,师父在阴世得知,也必痛哭流涕。
韦小宝想到那日师父被害,也是因劝施琅反清复明,施琅不听,师父心中失望,才会给郑克塽在背后施了暗算,眼见施琅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气,不由得一肚子都是气,说道:“施大人立此大功,想来定是封了大官啦。”施琅微笑道:“蒙皇上恩典,赐封卑职为三等靖海侯。”韦小宝道:“恭喜,恭喜。”心想:“我本来是一等通吃伯,升一级是三等通吃侯,小皇帝却连升我两级,原来要我盖过了施琅,免得大家都做三等候,滋味不太好。”但想到施琅大战平台,何等热闹风光,自己却在这荒岛上发闷,既妒且恼,不由得更对他恨得牙痒痒的。
施琅请了个安,恭恭敬敬地道:“皇上召见卑职,温言有加,着实勉励了一番,最后说道:‘施琅,你这次出师立功,可知是得了谁的栽培提拔?从前你在北京,谁都不来睬你,是谁保荐你的?’卑职回道:‘回皇上:那是韦爵爷的保奏提拔,皇上加恩。’皇上说道:‘你不忘本,这就是了。你即去通吃岛向韦小宝宣旨,加恩晋爵,奖他有知人之明,为朝廷立功。’是以卑职专程赶来。”
韦小宝叹了口气,心想:“我提拔的人个个立功,就只我自己,却给监禁在这荒岛上寸步难行。小皇帝不住加我官爵,其实我就算封了通吃王,又有什么稀罕了?”说道:“施大人,你坐了这些台湾的战船到来,倒吓了我一跳,还道是台湾的水师打过来了呢,哪想得到是你来耀武扬威。”
施琅忙请安谢罪,说道:“不敢,不敢。卑职奉了圣旨,急着要见爵爷,台湾战船打造得好,行驶起来快得多,因此乘了台湾船来。”
韦小宝道:“原来台湾战船行驶得快,是为了船上漆得有太阳月亮的徽号。我先前心中嘀咕,只道施大人自己想在台湾自立为王,可着实有些担心呢。”
施琅大吃一惊,忙道:“卑职糊涂得紧,大人指点得是。卑职办事疏忽,没将台湾战船的徽号去了。”其实这倒不是他的疏忽,只因他打平台湾,得意万分,坐了俘获的台湾战船北上天津,又南来通吃岛,故意不铲去船头台湾的徽号,好让人见了指指点点,讲述战船的来历,那是炫耀战功之意。不料韦小宝却说疑心他意欲在台湾自立为王,这是最大的犯忌事,不由得满背都是冷汗;心想小皇帝对这少年始终十分恩宠,自己血战拚命而平台湾,他舒舒服服地在岛上闲居,功劳竟然还是他大,他封了二等侯,自己却不过是三等侯。倘若他回到北京,在皇上面前说几句闲话,自己这可大大糟糕了。
施琅心中这一惶恐,登时收起初上岸时那副趾高气扬的神气,命随同前来的属官上前拜见。其中一人却是韦小宝素识,是当年跟着陈近南而在柳州见过的地堂门好手林兴珠。韦小宝心中一怔:“他是台湾将领,怎会在施琅手下?”听他自报头衔是水师都司。
林兴珠自上岸来见到韦小宝后,早就惊疑不定:“他是陈军师的徒弟,怎么做了朝廷大官,连施提督见了他都这般恭敬?”
施琅指着林兴珠,以及一个名叫洪朝的水师守备,说道:“林都司和洪守备本来都在台湾军中,随着郑克塽爵爷和刘国轩大人归降朝廷的。他二人熟悉海事,因此卑职这次带同前来,让他两人照料台湾的船只。”
韦小宝“哦”了一声,道:“原来如此。”见林兴珠和洪朝都低下了头,脸有愧色。
台湾自郑成功开府后,和日本、吕宋、暹罗、安南各地通商,甚为殷富。施琅平台,取得外洋珍宝异物甚多,自己一介不取,尽数呈缴朝廷。康熙命他带了一些来赐给韦小宝。此外施琅自己也有礼物,却是些台湾土产,竹箱、草席之类,均是粗陋物事。韦小宝一见,更增气恼,心道:“张大哥、赵二哥、王三哥、孙四哥打平吴三桂,送给我的礼物何等丰厚,你却送些叫化子的破烂东西给我,可还把我放在眼里吗?”
当晚韦小宝设宴款待,自是请施琅坐了首席,此外是四名水师高级武官,以及林兴珠及洪朝二人。酒过三巡,韦小宝问道:“林都司,台湾延平郡王本来是郑经郑王爷,怎么变成郑克塽这小子了?听说他是郑王爷的第二个儿子,该轮不到他做王爷啊?”
林兴珠道:“是。回爵爷:郑王爷于今年正月廿八去世,遗命大公子克臧接位。大公子英明刚毅,台湾军民向来敬服。可是太夫人董国太却不喜欢他,派冯锡范行刺,将他杀了,立二公子克塽接位。大公子的陈夫人去见董国太,说大公子无罪。董国太大怒,叫人赶了出来,陈夫人抱着大公子的尸体哭了一场,就上吊死了。那位陈夫人,便是陈……陈军师的大小姐。这件事台湾上下人心都很不服。”
韦小宝听说师父的女儿给人逼死,想起师父,心下酸痛,一拍桌子,骂道:“他妈的,郑克塽这小子昏庸糊涂,会做什么屁王爷了?”
林兴珠道:“是。二公子接位后,封他岳父冯锡范为左提督,一应政事都归他处理。这人处事不公,很有私心。有人大胆说几句公道话,都给他杀了,因此文武百官都敢怒不敢言。大公子和陈夫人的鬼魂又常常显灵,到四月间,董国太就给鬼魂吓死了。”
韦小宝道:“痛快,痛快!这董国太到了阴间,国姓爷可不能放过了她。”林兴珠道:“谁说不是呢。董国太给鬼魂吓死的事一传出来,人心大快,全台湾从北到南,大家连放了三天爆竹,说的是赶鬼,其实是庆祝这老虔婆死得好!”韦小宝连说:“有趣,有趣!”
施琅道:“鬼魂的事也未必真有。想来董国太杀了大孙儿、逼死大孙媳后,心中不安,老年人疑心生暗鬼,就日夜见鬼了。”韦小宝正色道:“恶鬼是当真有的,尤其是冤死屈死之人,变了鬼后,定要讨命报仇。施大人,你这次平台杀人很多,这些台湾战船中,恶鬼必定不少,施大人还是小心为妙。”施琅微微变色,随即笑道:“上阵打仗,免不了要杀人。倘若敌人阵亡的兵将都变了鬼来讨命,做武将的个个不得好死了。”
韦小宝摇头道:“那倒不然。施大人本来是台湾国姓爷部下的大将,回过头来打死台湾的兵将,死了的冤鬼自然心中不服。这可跟别的将军不同。”
施琅默然,心下甚是恚怒。他是福建晋江人,台湾郑王爷的部属十之八九也都是福建人,尤以闽南人为多。他打平台湾后,曾听到不少风言风语,骂他是汉奸、闽奸,更有人匿名写了文章、作了诗来斥骂他讽刺他的。他本就内心有愧,只是如此当面公然讥刺,韦小宝却是第一人。他对韦小宝无可奈何,登时便迁怒于林兴珠,向他瞪了一眼,心道:“一离此岛,老子要你的好看。”
韦小宝说道:“施大人,你运气也真好,倘若陈军师没遭害,在台湾保护郑克臧,董国太、郑克塽他们就不能篡位了。陈军师统率军民把守,台湾上下一心,你未必就能成功。”
施琅默然,心想自己才能确是远不如陈近南,此人倘若不死,局面自然大不相同。
洪朝忽然插口:“韦爵爷说得是。台湾的兵将百姓也都这么说。人人怨恨郑克塽杀害忠良,自坏长城,真是国姓爷的不肖子孙。”施琅怒道:“洪守备,你既降了大清,怎敢再说这等大逆不道的言语?”洪朝急忙站起,说道:“卑职糊涂,大人包涵。”
韦小宝道:“洪老兄,你说的是老实话,就算皇上亲耳听到了,也不能怪罪。坐下喝酒吧。”洪朝道:“是。”战战兢兢地坐下,捧起酒杯,双手不住地发抖,将酒泼出了大半杯。
韦小宝道:“陈军师给郑克塽害死,台湾人都知道了,是不是?”洪朝道:“是。郑克塽回到台湾后,他……他说陈军师……是……是……”向施琅瞧了一眼,不敢再说下去。韦小宝道:“只要你说的是实话,谁也不会怪你。”洪朝道:“是,是。郑克塽和冯锡范二人带着几名卫士,坐了小艇在大海里飘流,遇到渔船,将他们救回台湾。郑克塽说,陈军师是给施将军杀死的。郑王爷得知之后,痛哭了好几天。后来郑克塽篡了位,自己才当众说出来,说陈军师是他杀的,还大吹自己武功了不起。陈军师的部下许多人不服,去质问他陈军师犯了什么罪,都给冯锡范派人抓起来杀了。”
韦小宝将酒杯在桌上重重一顿,骂道:“操他奶奶的!”忽然哈哈大笑,说道:“咱们平日骂人奶奶,这人的奶奶实在有些冤枉。只有操郑克塽的奶奶,那才叫天造地设,丁三配二四,再配也没有了。”
这几句话施琅听在耳里,却也十分受用。他所以得罪郑成功、全家被杀,都因董国太而起,说道:“韦爵爷这话对极,咱们都操他奶奶的!国姓爷英雄豪杰,什么都好,就是娶错了一个老婆。”
韦小宝摇头道:“旁人都好操郑克塽的奶奶,天下就是施将军一个人操不得。施将军的功名富贵,都是从这老虔婆身上而来。你父母妻儿虽然都让她杀了,可是换了个水师提督、三等靖海侯,这笔生意还是做得过啊。”
施琅登时满脸通红,心中怒骂:“老子操你韦小宝的奶奶。”强自抑制怒气,端起酒杯来大大喝了一口,可是气息不顺,酒一入喉,猛地里剧烈咳嗽起来。
韦小宝心道:“瞧你脸色,心中自然在大操我的奶奶,可是我连爹爹是谁也不知道,奶奶是谁更加不知道,你想操我奶奶,非操错了人不可。你心中多半还想做我老子,那么我奶奶便是你妈,你操我奶奶,岂不是你跟自己老娘乱七八糟,一塌糊涂?”笑吟吟地瞧着他。
座上一名姓路的水师副将生怕他二人闹将起来,说道:“韦爵爷,施军门这次平台,那是全凭血战拚出来的功劳。施军门奉了圣旨,于六月初四率领战船六百余号,军士六万余人征台,在海上遇到逆风,行了十一天才到澎湖,十六就和刘国轩率领的台湾兵大战,这一仗当真打得昏天黑地,日月无光,连施军门自己也挂了彩……”
韦小宝见林兴珠和洪朝都低下了头,脸有怒色,料想他两人也曾参与澎湖之役,心想这一仗当然是施琅打了胜仗,不想听路副将说他的得意事迹,问道:“施将军,当日国姓爷取台湾,也是从澎湖攻过去的吗?”施琅道:“正是。”韦小宝道:“那时你在国姓爷部下,不知当时打澎湖是怎么打的?”施琅道:“红毛鬼子没派兵守澎湖。”
韦小宝问林兴珠:“当年国姓爷跨海东征,听说林大哥带领藤牌兵斩鬼脚,不知怎样斩法?”林兴珠心想:“藤牌兵斩鬼脚的事,我早说给你听过了。这时你又来问,自然是不想听施琅平台的臭史,要我讲国姓爷和陈军师的英雄事迹。我自己的事是不能多说的,施琅心中一怀恨,定要对付我,还是捧捧他为妙。”说道:“施军门两次攻台湾,功劳实在大得很。当年国姓爷会集诸将,商议要不要跨海东征,很多将官都说台湾天险难攻,海中风浪既大,红毛鬼又炮火厉害,这件事实在危险。但陈军师和施将军极力赞成,终于立了大功。”施琅听他这么说,脸有得色。
林兴珠又道:“那是永历十五年二月……”
施琅道:“林都司,前明的年号,不能再提了,那是大清顺治十八年。”
林兴珠道:“是,是。这年二月国姓爷大营移驻金门城。三月初一全军誓师祭海。初十那天,国姓爷和陈军师统带亲军右武卫、左右虎卫、骁骑镇、左先锋、中冲、后卫镇、宣毅前后镇、援剿后镇各路船舰,齐集料罗湾候风。那时军心惶惶,很多人都怕出洋,国姓爷和陈军师、施将军分到各镇去激励军心。一直等到廿三中午,天才放晴,风浪止息,于是大军开出,廿四下午就到了澎湖。但到了澎湖之后,大风又起,海上风浪作大,好几天不能开船。澎湖各岛没粮食,军中缺粮,大家只好吃番薯度日,军心又慌乱起来。等到三十,实在不能再等了,国姓爷下令出发,不管大风大浪,都要出征。这天半夜一更后,国姓爷的中军舰上竖起帅字大旗,发炮三声,金鼓齐鸣,战船张帆向东。当时乌云满天,海上波涛就像一座座小山般扑上船头,风大雨大,人人身上都湿透了。国姓爷站在船头,手执长剑,大叫:‘尽忠报国,不怕风浪!’数万兵将跟着齐声大叫:‘尽忠报国,不怕风浪!’喊声几乎把狂风巨浪的声音也压下去了。”
韦小宝向施琅道:“那时施将军自然也这般大叫了?”施琅道:“那一次卑职奉命驻守厦门,没去台湾。”韦小宝道:“原来如此,可惜,可惜!”
路副将道:“郑王爷到澎湖,遇到的不过是大风大浪,可是施军门这次在澎湖这场血战,那才惊心动魄。刘国轩统带的水师在澎湖牛心湾、鸡笼屿布防,沿岸二十里都筑了土垒,每隔一垒便有一门大炮。大清水师开到时,岸上大炮齐发,又有火箭、喷筒,乖乖不得了……”
韦小宝笑道:“路副将,我瞧你的胆子跟我差不多。”路副将道:“不敢,卑职怎及得上爵爷?”韦小宝问道:“你不及我?”路副将道:“自然不及。”韦小宝道:“这倒奇了。我以为我胆小如鼠,算得是差劲之至了,原来你比我更加没用,哈哈,奇怪,奇怪。”路副将涨红了脸,不敢做声。
韦小宝问林兴珠:“国姓爷统带大军出海之后,那又怎样?”
林兴珠道:“战船在大风浪中行驶了两个更次,到三更时分,忽然风平浪静,乌云消散,又过一会,更转为顺风,众军欢声雷动,都说老天保佑,此去必胜。初一早晨,战船到了鹿耳门外,用竹篙测水,不料沙高水浅,没法前驶。国姓爷甚是焦急,摆下香案,向天祷祝,过不多时,忽然潮水大涨,各战船一齐涌进鹿耳门。岸上的红毛兵开大炮轰击。红毛鬼在那里筑了两座城池,一座叫做热兰遮城,一座叫做普罗民遮城……”
韦小宝笑道:“鬼子的地方名字也起得古里古怪,什么热来遮,冷来遮,南无波罗密多观世音菩萨遮。”
林兴珠微笑道:“当时国姓爷用千里镜察看,见红毛鬼有主力大舰两艘,巡洋舰两艘,还有夹舰和小艇等数百艘,于是传下将令,命宣毅前镇镇督陈泽率领船队,在鹿耳门岛登陆,扼守住北汕尾,以防另有红毛舰队来援;派黄昭带领铣手五百名,连环炮二十门,分为三队,到鲲身尾列阵,堵住敌军南下;派卑职带藤牌手五百名,从鬼仔埔后绕过鲲身之左截杀;又派萧拱宸带快哨二十艘,一见红毛舰队过七鲲身来攻,便假装登陆攻城,大声呐喊,以为牵制。众将得令,分头出发,船上大炮也开炮还击。那一边陈军师率领水师,围住了红毛鬼的两艘主力大舰,开炮猛轰。杀声大作,海面上满是硝烟火焰,打了一个多对辰,轰隆隆几声大响,红毛鬼一艘主力舰给我军击沉了,后来才知那是贝克德亚号,是红毛鬼水师的精锐。另一艘马利亚号受了重伤,向东边大海中逃得不知去向。两艘红毛巡洋舰也退了回去。那时陈泽所带的兄弟遇上了红毛鬼陆军,个个争先,红毛鬼枪械虽然厉害,但见我军冲杀勇敢,吓得没了斗志,败退回城。我军登陆赤嵌,直捣普罗民遮城。”(按:郑成功自澎湖攻台,从今日的台南附近登陆,当时荷兰重兵也都驻扎在台南一带,本书所叙郑成功攻台、施琅攻台等情形,均系史事实况。)
韦小宝斟了一杯酒,双手捧给林兴珠,道:“林大哥,打得好,我敬你一杯。”
林兴珠站起来接了,谢过饮尽,续道:“我军在赤嵌登陆后,当地的中国人纷纷奔来欢迎,许多人都欢喜得哭了起来,都说:‘这一下我们的救星可到了。’韦爵爷,国姓爷的老太爷郑太师,本来是在海上做没本钱买卖的,台湾是他老人家的老巢。后来他老人家带了手下弟兄回到中原,台湾就分别给荷兰鬼和西班牙鬼派兵占据。荷兰鬼在南,西班牙鬼在北。两鬼相争,西班牙鬼打了败战,台湾全境都给荷兰鬼占了。岛上我们中国人惨受荷兰红毛鬼的虐杀。郑太师的旧部有位兄弟,叫做郭怀一,是个好汉。他留在岛上不走,眼见中国人给红毛鬼实在欺侮得狠了,暗中约集弟兄,通知各地中国人,定八月十五中秋一齐起事,杀光全岛红毛鬼。不料有个汉奸,名叫普仔,竟去向红毛鬼告密……”
韦小宝拍桌骂道:“他奶奶的,中国人的事,就是让汉奸坏了。”
林兴珠道:“是啊。郭怀一大哥一见普仔逃走,知道事情要糟,立即率领一万六千多名中国人攻进普罗民遮城,把红毛鬼的官署和店铺都放火绕了。红毛鬼调集大军反攻,炮火厉害。我们中国人除了有几枝火龙枪外,都是用大刀、铁枪、锄头、木棍当武器,在赤嵌一直打了十五天,郭怀一大哥不幸给红毛鬼大炮轰死……”韦小宝叫道:“哎啊,那可糟了。”林兴珠道:“正是。郭大哥一死,蛇无头不行,中国人就败出城来,在大湖边血战了七天七夜,中国人在大湖边给打死的共有四千多人,妇女孩子也宁死不屈,给杀了五百多人。凡是给红毛鬼捉去了的,女的被迫做营妓,男的不是五马分尸,就是用烙铁慢慢地烙死……”
韦小宝大怒,叫道:“红毛鬼这般残忍,比大清兵在我们扬州屠城还要狠毒!”
施琅和路副将面面相觑,唯有苦笑,均想:“这少年说话当真不知轻重。”
林兴珠道:“那是永历六年,八月里的事……”洪朝屈指数道:“永历六年,就是大清顺治七……八……九……顺治九年。”林兴珠道:“是吧?自从这一场大屠杀之后,台湾的中国人和红毛鬼势不两立,红毛鬼一有小小的因头,便乱杀中国人。因此大家一见国姓爷大军,那真是救命皇菩萨到了,男女老幼,纷纷向我们诉苦。就在这天晚上,红毛鬼的太守揆一大败之后,迁怒中国人,将住在一鲲身的中国人,不论老幼捉来通统杀了,一共杀了五百多人。次日国姓爷派兵攻普罗民遮城。陈军师定下计策,练了藤牌兵着地滚过去斩鬼子兵的脚,就此将普罗民遮城攻了下来。”
韦小宝道:“这是老兄的功劳了。”林兴珠道:“那全是陈军师的妙计,卑职没什么功劳。”又道:“国姓爷跟着挥兵进攻红毛太守揆一所驻的热兰遮城。城上炮火猛烈,我军伤亡很重。但马信将军和刘国轩将军还是奋勇攻下了一鲲身。国姓爷见兄弟们阵亡的太多,于是在热兰遮城外堆土筑起长围,在围上架了大炮向城里猛轰。不久我军第二路水师左冲、前冲、智武、英兵、游兵、殿兵各镇的船舰也都开到,声势更是大振。国姓爷一面派兵开垦种田,一面加紧围城。围到五月间,忽然红毛鬼的援兵从巴达维亚来到,城中红毛鬼出来夹攻。水陆大战,我军奋勇冲杀,海水都给鲜血染得红了。”
韦小宝拍桌赞叹:“厉害,厉害!”向施琅道:“可惜施将军那时在厦门,不然的话,能赶上这几场大战,杀得他妈的几百名红毛鬼,那才算是真正的英雄好汉。”施琅默然。
韦小宝问洪朝:“洪大哥,那时你打的是哪一路?”
洪朝道:“卑职那时是在刘国轩刘将军的麾下,和陈泽陈将军统领的水师合兵围攻红毛援兵,在北汕尾一带大战。红毛鬼兵舰很大,枪炮犀利,我们枪炮的子弹打到红毛大舰上,都给铁甲弹了下来,伤他不得。宣毅前镇的林进绅林将军眼见支持不住,亲身率领二百名敢死队,身上带了火药包,冒死跳上红毛鬼大舰,炸坏了舰上大炮。红毛鬼见我们如此不怕死地猛攻,都乱了起来,我们打死了红毛鬼一名舰长,俘获两艘主力舰,红毛鬼水师溃不成军。陆上陈军师带兵大战,也大获全胜,后来陈军师身上一共挖出了七颗红毛铅弹。”
韦小宝道:“嘿,我师父不死在红毛鬼的枪炮之下,却死在他奶奶的郑克塽这小子的剑下。施将军,男子汉大丈夫,总要打外国鬼子才了不起。中国人杀中国人,杀得再多,也不算好汉。你说是不是?”施琅哼了一声,并不作答。
林兴珠道:“红毛鬼接连打了几个败仗,就想来烧我军粮食,可是每次都给陈军师识破了,总是偷鸡不到蚀把米。红毛太守揆一困守孤城,束手无策,便派人渡海,去和大清闽浙总督李率泰联络,请他派兵来救。那李大人倒也有趣,复信请红毛鬼派兵先去福建,扫平国姓爷在金门、厦门一带的驻军,大清兵就到台湾来内外夹攻。那时候红毛鬼自身难保,像乌龟般缩在热兰遮城里,说什么派兵去打金门、厦门?”
韦小宝道:“红毛鬼说话如同放屁,他们始终没来攻打金门、厦门,是不是?我们大清说过的话,却是算数的,后来可不是派兵攻打台湾了吗?只不过迟了这么二三十年,那也不打紧啊!施将军领兵打到台湾之时,不知有没有红毛鬼里应外合?”
施琅再也忍耐不住,霍地站起,怒道:“韦爵爷,兄弟跟你一殿为臣,做的都是大清的官,为什么你冷言冷语,总是讽刺兄弟?”
韦小宝奇道:“咦!这可奇了,我几时敢讽刺施将军了?施将军没里通外国,那好得很啊。但如要里通外国,我看也还来得及。施将军手握重兵,红毛鬼、西班牙鬼、葡萄牙鬼、罗刹鬼都会喜欢跟你结交。”
施琅心中一凛:“不好,这小鬼要是向皇上告我一状,诬陷我里通外国,我这一生可就毁在他手里了。”适才一时冒火,出口无礼,不由得大是懊悔,忙赔笑道:“兄弟喝多了几杯,多有冲撞,还请韦爵爷恕罪。”
韦小宝见他发怒,本来倒也有些害怕,待见他改颜赔礼,知他忌惮自己,便笑道:“施将军倘若当真想在台湾自立为王,还是先把兄弟杀了灭口的好,免得我向皇上告密。如果只不过是大声嚷嚷,发发脾气,兄弟胆子虽小,倒也是不怕的。”
施琅脸色惨白,离座深深一揖,说道:“韦爵爷,大人不记小人过,卑职荒唐,甘领责罚。不过自立为王、里通外国什么的,卑职决无此意。卑职一心一意地为皇上出力,忠字当头,决无二心。”
韦小宝笑道:“请坐,请坐。咱们走着瞧吧。”转头向林兴珠道:“你说的比说书先生还好听,这一回‘国姓爷血战台湾,红毛鬼屁滚尿流’后来怎样?”
林兴珠道:“这时候,国姓爷率领大军打到台湾的消息传到了内地,黄梧黄大人就向朝廷献议,提出了所谓‘坚壁清野平海五策’。”韦小宝道:“那黄梧是谁?”林兴珠向施琅瞧了一眼,咳嗽几声,却不立时便答。
施琅道:“这位黄大人,本来也是国姓爷麾下的,职居总兵,他归顺朝廷后,官运亨通,逝世之时,已封到一等海澄公。”韦小宝道:“嘿,原来也是个大汉……”最后这个“奸”字,终于硬生生咽住了。施琅脸上一红,心想:“你骂我汉奸,我瞧你这满洲人也是假冒的,大家还不是彼此彼此。”
韦小宝道:“这黄梧有什么拍皇上马屁的妙策,一下子就封到公爵?本事可不小哇!这法儿咱们可得琢磨琢磨,好生学学。”
林兴珠道:“这黄梧,当年国姓爷派他防守海澄,他却将海澄拿去投了朝廷,不肯归降的将士都给他杀了。当时朝廷正拿国姓爷没法子,忽然有对方这样一员大将率领军队,连同城市一起归降,朝廷十分欢喜,因此封赏特别从优。”韦小宝道:“原来如此。他献的又是什么计策?”林兴珠叹了口气,说道:“这位黄大人,害苦的百姓当真多得很了。他这平海五策,第一条是将沿海所有百姓一概迁入内地,那么金门、厦门和台湾就得不到接济。第二条是将沿海所有船只一概烧毁,今后一寸木板也不许下海。第三条是杀了国姓爷的父亲郑太师。第四条是挖掘国姓爷祖宗的坟墓,坏了他的风水。第五条是将国姓爷旧部投诚的官兵,一概迁往内地各省垦荒,以免又生后患。”
韦小宝道:“嘿,这家伙的计策当真毒得很哪。”
林兴珠道:“可不是吗?那时顺治皇爷刚驾崩,皇上接位,年纪幼小,鳌拜大权独揽。鳌拜这奸贼见到黄梧的平海五策,以为十分有理,下令从辽东经直隶、江苏、浙江、福建以及广东,沿海三十里内不准有人居住,所有船只尽数烧毁。那时沿海千千万万百姓,无不流离失所,过不了日子。”
施琅摇头道:“黄梧这条计策,也实在太过分了些。直到今上亲政,韦大人拿了鳌拜,禁海令方才取消。可是沿海七省的百姓,已然受尽荼毒。当时朝廷严令,凡是犯界的百姓,捉到了立刻斩首。许多贫民过不了日子,到海边捉鱼,不知给杀了多少。郑太师也是那时遭难的。鳌拜还特地派遣兵部尚书苏纳海这等大官,到福建泉州府南安县,去挖了郑家的祖坟。”
韦小宝道:“鳌拜自称是勇士,这样干法可无聊得很。有本事的,就跟国姓爷真刀真枪地打一仗。将沿海百姓迁入内地,不是摆明怕了人家么?皇上爱惜百姓,黄梧的计策倘若呈到了皇上手里,非砍了他脑袋不可。”施琅道:“正是。黄梧死得早,算是他运气。”
林兴珠道:“郑太师逝世的消息传到台湾,国姓爷怕动摇军心,说道这是谎言,不得轻信,可是据亲兵说,国姓爷常常半夜里痛哭。国姓爷又对陈军师和几位大将说,黄梧这几条计策果真毒辣厉害,幸好是东征台湾,否则十余万大军终究不能在金门、厦门立足。那时我们围攻已久,红毛兵几次想突围,都给打了回去。于是国姓爷传令下去,过年之前定要攻下热兰遮城。”转头问洪朝:“是十一月廿三日那天总攻,是不是?”
洪朝道:“是,那天大风大雨,我军各处土垒的大炮一齐猛轰,打坏了城墙一角,城东城西的碉堡也给打破了。红毛鬼拚命冲出,死了几百人后还是退了回去。于是红毛太守揆一竖起白旗投降。那时台湾的中国人都要报仇,要将红毛鬼杀得干干净净。国姓爷向众百姓开导,我们中国是礼仪之邦,敌人投降了就不能再杀,准许红毛太守签署降书一十四款,率领残兵败将上船离台,逃去巴达维亚。红毛鬼自明朝天启四年占据台湾,一共占了三十八年,到这一年永历十五年……也就是大清顺治十八年十一月廿九,台湾重回中国版图。”
林兴珠道:“国姓爷下了将令,不许杀戮投降了的红毛兵,但中国百姓实在气不过,纷纷向他们唾口沫,投石子。小孩子还编了歌儿来唱。红毛兵个个断手断腿,垂头丧气,一句鬼话也不敢说了。他们兵船开走的时候,升起了旗又降下,再放礼炮,说是向国姓爷拜谢不杀之恩。”韦小宝道:“好!我们中国人真是大大的威风。红毛鬼炮火这么厉害,打下台湾,那实在不容易,不容易!”洪朝道:“那热兰遮城,国姓爷改名为安平镇,普罗民遮城改名为承天府,自此永为台湾的重镇。”
路副将军插嘴道:“施军门取台湾,走的也是当年国姓爷所走的老路,从鹿耳门进去……”韦小宝挥手拦住他的话头,打了个大大呵欠,说道:“中国人打得红毛鬼落海而逃,那才听得过瘾,自己人打自己人嘛,左右也不过是这么一回事。施将军,咱们酒也喝得差不多了,这就散了吧。”施琅站起身来,说道:“是。多谢爵爷赐饭,卑职告辞。”
韦小宝回入内堂,说起如何拦住施琅的话头,总之是不让他自夸取台的战功,六位夫人听了都感好笑。只有阿珂默默无言,心想当年若是嫁了郑克塽,势须随他一同被俘,去了北京,亡国妾妇,难免大受屈辱。当日见郑克塽乘小艇离开通吃岛,于他生死存亡就已浑不关心,此时听到他失国降敌,更不在意下,回忆前尘,自己竟能为他风采容貌所迷,明知此人是个没骨头、没出息的纨绔子弟,自己偏生就如瞎了眼睛一般,对他一往情深,此刻想来,兀自深感羞惭。
公主道:“皇帝哥哥待人太也宽厚,郑克塽这家伙投降了,居然还封他个一等公,爵位还在小宝之上,可叫人好生不服气。”
韦小宝摇手道:“不打紧,不打紧。国姓爷是位大大的英雄好汉,皇上瞧在国姓爷的面上,才封他孙子做个一等公。单凭郑克塽自己的本事,只好封个一等毛毛虫罢了。”
次日中午,韦小宝单请林兴珠、洪朝二人小宴,问起施琅取台的经过。
原来清军台军在澎湖牛心湾、鸡笼屿血战数日,施琅第一天打了败战,后来清军水师援兵开到,又再大战,台湾船只被焚大败,将士死伤万余人,战舰或沉或焚,损失三百余艘。刘国轩率残兵退回台湾。
施琅率水师攻台,鹿耳门水浅,战船不能驶入,在海中泊了十二日,正自无计可施,忽然大雾弥天,潮水大涨,清军战船一起涌入。台湾上下无不大惊,都说:“当年国姓爷因鹿耳门潮涨而得台,现今鹿耳门潮水又涨,天险已失,这是天意使然,再打也没用了。”
郑克塽得知清军舟师开进鹿耳门,早吓得慌了手脚,冯锡范劝他投降,自然一口答允,只是生怕施琅要报私仇,为难郑氏子孙,好生踌躇。当下刘国轩致书施琅,说道投降可以,但国姓爷的子孙必须保全,否则全台军民感念国姓爷的恩义,宁可战至最后一人。施琅立即答复,保证决不计较旧怨,否则天人共弃,绝子绝孙。于是郑克塽、冯锡范、刘国轩率领台湾文武百官投降。
明朝宗室宁靖王朱术桂自杀殉国,妾五人同殉死节,明嗣至此而绝。
韦小宝心想:“这位明朝皇帝的末代子孙自杀殉国,有五个老婆跟着他一起死。我韦小宝如果自杀,我那七个老婆中不知有几个相陪?双儿是一定陪的,公主是一定恕不奉陪的。其余五个,多半要掷掷骰子,再定死活了。小郡主与柔姊姊对我很有真心,多半也自愿陪死。荃姊姊待我挺好,阿珂她难说。方怡掷骰子时定要作弊,叫我这死人做羊牯。”
林兴珠又说,施琅带兵登陆后,倒也守信,并不为难郑氏子孙,还亲自到郑成功的延平郡王庙去致祭,痛哭了一场。洪朝道:“他祭文中有几句话说:‘自同安侯入台,台地始有居人。逮赐姓启土,始为岩疆,莫敢谁何?今琅赖天子威灵,将帅之力,克有兹土,不辞灭国之诛,所以忠朝廷而报父兄之职分也。独琅起卒伍,与赐姓有鱼水之欢,中间微隙,酿成大戾。琅与赐姓翦为仇雠,情犹臣主。芦中穷士,义所不为。公义私恩,如此而已。’这几句话倒也传诵一时。”韦小宝问:“他叽里咕噜地说些什么?”洪朝道:“‘芦中穷士’就是伍子胥,当年伍子胥灭了楚国,将楚平王的尸体从坟里掘出来,鞭尸三百,以报杀父杀兄之仇。施琅说他决不干这种事。”
韦小宝冷笑道:“哼,他敢么?国姓爷虽已死了,他还是怕得要命。他败了郑家基业,只怕国姓爷的英魂找他为难,于是去国姓爷庙里磕头求情。这人奸猾得很,你们别上了他的当。”林洪二人齐声称是。
韦小宝道:“伍子胥的故事,我倒在戏文里看过的,有一出戏伍子胥过昭关,一夜之间把头发吓得白了,是不是?”洪朝道:“是,是。爵爷记性真好。”韦小宝很久没听人说故事了,当下问起伍子胥的前后事迹。难得这洪朝当年考过秀才,虽然没考上,肚子里却着实有些墨水,于是一五一十地详细说了。韦小宝听得津津有味,说道:“我在这荒岛上,实在无聊得紧,幸亏两位前来给我说故事解闷。最好你们多住几天,不忙便去。”
林兴珠道:“我们是台湾降将,昨天说话中可得罪了施将军。施将军要对付我们,便如捏死两只蚂蚁,只须随便加一个心怀反覆、图谋不轨的罪名,立刻便可先斩后奏。就算斩了不奏,也不会有人追问。韦大人,请你跟施将军说说,就留了我们两人服侍你吧。”韦小宝大喜,问道:“洪大哥你以为如何?”洪朝道:“昨儿晚上卑职和林大哥仔细商量,若不得韦大人救命,我二人势必死无葬身之地。”韦小宝道:“二位跟了我,一切可得听我的。”林洪二人一齐躬身,说道:“韦大人无论吩咐什么,卑职唯命是从。”
韦小宝甚喜,心想:“有了这两个好帮手,就有法子离开这鬼地方了。”
康熙派那彭参将带兵守卫通吃岛,事先曾有严旨,决不能让韦小宝及其家人离岛一步。彭参将脑筋并不甚灵,也没多大本事,但对皇上的圣旨,却是连杀他十七八次头也不敢有丝毫违背。康熙要他牢牢地看守,他便牢牢地看守。韦小宝要取他性命,原只是举手之劳,但就算将这五百零一名看守的兵将杀得干干净净,没有船只,终究不能离岛。洪林二人是水师宿将,弄船航行,必有本事。
当晚又宴请施琅,这次只邀林兴珠、洪朝两人作陪。说了一些闲话,韦小宝道:“施将军,你在这里总还得住上一两个月吧?”施琅道:“卑职原想多住些日子,好常常听大人教诲。不过台湾初定,不能离开太久,明天就要向大人告辞了。”
韦小宝道:“你说想多些日子跟我在一起,好常常听我教诲,不知是真话呢,还是说来讨我欢喜的?”施琅道:“自然千真万确,是卑职打心坎里说出来的话。当年卑职追随大人,兵驻通吃岛,炮轰神龙教,每日里恭聆大人教导,跟着大人一起喝酒赌钱说笑话,那样的日子,可开心得很了。”
韦小宝笑道:“如能再过那样的日子,你开不开心?”施琅道:“那自然开心啊。日后皇上派了大人军国重任的大差使,卑职还是要讨令跟随大人的。”韦小宝点头道:“那很容易,你要追随我,听我说笑话,半点儿也不难。咱们明天就一起去台湾吧。”
施琅大吃一惊,站起身来,颤声道:“这……这……这件事未奉皇上圣旨,卑职不敢奉命。还请……还请大人原谅。”
韦小宝笑道:“我又不是去台湾想干什么,只是听你们说得热闹,国姓爷在台南、台北开疆辟土,新造了一个花花世界,我想亲眼去瞧瞧。到了台湾,你不是可以常常听到我的教诲么?这话是你自己亲口说的。我不过看你为人很好,从前又跟过我,咱们是老上司、老部下,交情非同寻常,这才勉强想个法子,来答允你的请求。我去台湾玩玩,一两个月就回来了,神不知鬼不觉的,只要你不说、我不说,皇上也不会知道。”
施琅神色极是尴尬,躬身道:“韦大人,这件事实在为难得很了。大人有命,卑职本当遵奉,只不过倘若皇上怪罪下来,实有大大不便。卑职如不奏告,那是犯了欺君大罪,卑职是万万不敢的。”
韦小宝笑道:“请坐,请坐,施将军,你既不肯,那也是小事一桩,不用再说了。”施琅如释重负,连声称是,坐回席中。韦小宝笑道:“说到欺君之罪,不瞒你说,我欺瞒皇上的事倒也做过几桩,不过皇上宽宏大量,知道之后也不过骂上几句,没什么大不了的。”施琅道:“是,是。大家都说,皇上对韦大人深恩厚泽,真正是异数。君臣如此投缘,实是旷古未有。但像卑职这种没福份的小将外臣,那是万万不敢跟韦大人学的。”
韦小宝微笑道:“施将军嘴里说得好像十分胆小,其实我瞧啊,你的胆子倒是很大的。听说施将军攻下台湾后,做了一篇祭文去祭国姓爷,可是有的?”
施琅道:“回大人:‘国姓爷’三字,是说不得的了,现下的国姓是爱新觉罗。咱们提到郑成功时,要是说得客气些,只能说是‘前明赐姓’。因此卑职的那篇祭文中,只说‘赐姓’二字,决计不敢大胆犯忌。”他料知不答允带同韦小宝去台湾,这小鬼必定鸡蛋里找骨头,硬要寻自己的岔子。“国姓爷”三字是大家说惯了的,可是郑成功得明朝赐姓为朱,他的国姓是明朝的国姓,不是清朝的国姓,韦小宝倘若扣住这三个字大做文章,说他念念不忘姓朱是国姓,申报朝廷,这件事可大可小,说不定会酿成大祸,因此上抢先辩白。
其实韦小宝没半点学问,这些字眼上的关节,他说什么也想不到,经施琅一辩,反而抓到了把柄,说道:“施将军曾受明朝爵禄,念念不忘前朝赐姓,那也怪不得。倘若真是忠于我大清,应当称郑成功为‘逆姓’、‘伪姓’、‘匪姓’、‘狗姓’才是。”
施琅低头不语,心中虽十二分的不以为然,但觉不宜就此事和他多辩论,称郑成功为“赐姓”,果然仍不免有不忘前朝之意。
韦小宝道:“施将军那篇祭文,定是做得十分好的了,念给我听听成不成?”
施琅只会带兵打战,哪里会做什么祭文,这篇祭文是他幕僚中一名师爷所做的。这师爷颇有才情,这篇祭文做得情文并茂,辞意恳切,施琅曾听不少人赞扬,心中得意,将其中许多句子记熟在胸,向人炫耀,当下便道:“卑职胡诌了几句,倒叫韦大人见笑了。”于是将祭文中的几段要紧文字背了出来。
韦小宝听他背完了“独琅起卒伍,与赐姓有鱼水之欢,中间微嫌,酿成大戾。琅与赐姓翦为仇雠,情犹臣主。芦中穷士,义所不为。公义私恩,如此而已。”那一段,点头赞道:“好文章,好文章。这篇文章,别说杀了我头也做不出来,就是人家做好了要我背上一背,只怕也得读他十天八天。施将军文武全才,记性极好,佩服,佩服。”
施琅脸上微微一红,心道:“你明知我做不出,是别人做的,我读熟了背出来的。这般讥讽于我,那也不必跟你多说。”
韦小宝道:“其中‘芦中穷士,义所不为’这八个字,是什么意思?我学问差劲得很,这可不懂了。”
施琅道:“芦中穷士,说的是伍子胥。当年他从楚国逃难去吴国,来到江边,一个渔翁渡他过江,去拿饭给他吃,伍子胥怕追兵来捉拿,躲在江边的芦苇丛里。渔翁回来,见芦中躲有得人,便叫道:‘芦中人,芦中人,岂非穷士乎?’后来伍子胥带领吴兵,攻破楚国,将楚平王的尸首从坟墓里掘了出来,鞭尸三百,以报杀他父兄之仇。赐姓……郑成功曾杀我父兄妻儿,台湾人怕我破台之后,也会掘尸报仇。卑职这篇祭文中说,这种事我是决计不做的,郑成功在天之灵可以放心,台湾军民也不必顾虑。”
韦小宝道:“原来如此,施将军是在自比伍子胥。”
施琅道:“伍子胥是大英雄、大豪杰,卑职如何敢比?只不过伍子胥全家遭难,他孤身一人逃了出去,终于带兵回来,报了大仇。这一节,跟卑职的遭遇也差不多罢了。”
韦小宝点头道:“但愿施将军将来的结局,和伍子胥大大不同,否则可真正不妙了。”
施琅登时想到,伍子胥在吴国立了大功,后来却为吴王所杀,不由得脸色大变,握着酒杯的一只手不由得也颤抖起来。
韦小宝摇头道:“听说伍子胥立了大功,便骄傲起来,对吴王很不恭敬。施将军,你自比伍子胥,实在非常不妥当。你那篇祭文,当然早已传到了北京城里,皇上也必见到了,要是没人跟你向皇上分说分说,我瞧,嘿嘿,唉,可惜,可惜,一场大功只怕要付诸于流水……”施琅忙道:“大人明鉴:卑职说的是不做伍子胥,可不敢说要做伍子胥,这……中间是完……完全不同的。”
韦小宝道:“你这篇祭文到处流传,施将军自比伍子胥,那是天下皆知的了。”
施琅站起身来,颤声道:“皇上圣明,恩德如山,有功的臣子尽得保全。卑职服侍了一位好主子,比之伍子胥,运气是好得多了。”
韦小宝道:“话是不错的。伍子胥到底怎样居心,我是不大明白。不过我看过戏文,吴王杀他之时,伍子胥说,将我的眼睛挖出来嵌在城门上,好让我见到越兵打进京城来,见到吴国灭亡,后来好像吴国果然是给灭了。施将军文武全才,必定知道这故事,是不是啊?”
施琅不由得一股凉意从背脊骨上直透下去,他起初只想到伍子胥立大功后为吴王所杀的不详史事,已然大为不安,还没想到伍子胥临死时的那几句话。自己那篇祭文说“芦中穷士,义所不为”,虽说是不做伍子胥之事,但自比伍子胥之意,却昭昭在人耳目,祭文中提到伍子胥,说的只是“鞭尸报仇”,哪料到韦小宝竟会拉扯到“诅咒亡国”这件事上去,如此大大犯忌的罪名,一给人加到了自己头上,当真糟不可言。韦小宝这番言语,只要传进了皇帝耳里,就算皇上圣明,并不加罪,心里一定不痛快,自己再盼加官晋爵,从此再也休想了。要是皇帝的亲信如韦小宝之流再火上加油、挑拨一番,说自己心存怨望,讥刺朝廷诛杀功臣,项颈上这一颗人头,可实在难保之极。
一时思如潮涌,自恨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去祭郑成功,更不该叫师爷做这篇祭文,以致给这精灵古怪的小鬼抓住了痛脚。他呆呆地站着发呆,不知说什么话来分辩才好。
韦小宝道:“施将军,皇上亲政之后,所做的第一件大事是什么?”施琅道:“是诛杀奸臣鳌拜。”韦小宝道:“是啊。鳌拜固然是奸臣,可是他是顾命大臣,当年攻城破敌,于我大清大大有功。皇上曾说:‘我杀了鳌拜,只怕有人说我不体恤功臣,说什么鸟、什么弓的。’那是什么话啊?我可说不上来了。”施琅道:“是鸟尽弓藏。”韦小宝道:“对了,连你也这么说……”施琅忙道:“不,不,我不是说皇上,说的是一句成语。”韦小宝道:“你是说一句成语,来形容皇上杀鳌拜。”施琅急道:“大人问我是一句什么成语,卑职不过回答大人的问话,可万万不敢……不敢讪谤皇上。”
韦小宝双目凝视着他,只瞧得施琅心慌意乱。
自古以来,做臣子的倘若自以为功大赏薄,皇帝必定甚是痛恨,臣子不必出口怨言,只要“心存怨望”四字,就是杀头的罪名。施琅心意彷徨之际,给韦小宝诱得说出了“鸟尽弓藏”四字,话一出口,立知不妙,可是已经收不回了,何况除韦小宝外,尚有林兴珠、洪朝二人在侧,要想抵赖,也无从赖起。
韦小宝道:“施将军说‘鸟尽弓藏’,这句话是不是讪谤皇上,我是不懂的。朝廷里有学问的大学士、尚书、翰林很多,咱们不妨请他们去评评。不过我跟着皇上的日子不少,好像皇上爱听人说他是鸟生鱼汤,却不爱听人说他是鸟尽弓藏。同是两只鸟,这中间恐怕大不相同,一只是好鸟,一只是恶鸟。是不是啊?”
施琅又惊又怒,心想一不做,二不休,你如此诬陷于我,索性将你三人尽数杀了,也免得留下了祸根;言念及此,不由得眼中露出凶光。
韦小宝见他突然面目狰狞,心中不禁一寒,强笑道:“施将军一言既出,死马难追。你眼前有两条路可走。第一条,立即将我跟林洪二人杀了,再将我众夫人和儿子都杀了,然后兵发台湾,自立为王。只是你所带的都是大清官兵,不见得肯跟随你一起造反,台湾的军民也未必服你。”
施琅心中正在盘算这件事,听他一语道破,凶焰立敛,忙道:“卑职绝无此意,大人不可多疑,加重卑职的罪名。但不知大人所说的第二条路是什么,还请大人开恩指点。”
韦小宝听他口气软了,登时心中一宽,架起了脚摇上几摇,说道:“第二条路,那就须得兄弟和林洪二位帮个忙才成。刚才施将军说到皇上之时,确是说了个‘鸟’字,恭颂皇上鸟生鱼汤,那好得很啊。兄弟日后见到皇上,定说施将军忠字当头,念念不忘皇恩浩荡,闲谈之中,常说伍子胥忘恩负义,吴王发兵帮他报了杀父之仇,以后差他不论干什么,自该火里火里去,水里水里去,如何可以口出怨言,心怀不满?当年施将军倘若做了伍子胥,不但保得吴王江山万万年,别说西施这样的美人能保住,连东施、南施、北施、中施,也一古脑儿都抢了来献给吴王。伍子胥念念不忘的只是自己,施将军念念不忘的,却是我大清圣明天子。好心有好报,皇上论功行赏,施将军自然也是公侯万代了。”
这一番话只把施琅听得心花怒放,忙深深一揖,说道:“若得大人在皇上跟前如此美言,卑职永远不敢忘了大人的恩德。”
韦小宝起身还礼,微笑道:“这些话说来惠而不费,要是我心情好,自然也会奏知皇上的。”
施琅心想:“若不让你去台湾走一遭,你这小子的心情怎会好得起来?”坐回椅中,说道:“台湾初平,人心未定。卑职想奏明皇上,差遣一位位尊望重的大员,前去宣示圣上的德音,安抚百姓。这一位大员,自然以韦大人最为适宜。卑职立刻拜表,奏请皇上降旨,委派大人前去台湾宣抚。”
韦小宝摇头道:“你拜表上京,待得皇上旨意下来,这么一来一往,几个月的时候拖了下来,只怕传入皇上耳中的闲言闲语,没有一千句,也有八百句了。这种事情,是差不得一时三刻的。最好施将军立刻请一位皇上亲信的大员,同去台湾彻查,方能证明你绝无在台湾自立为王的用意。外边传说你连名号也定下了,叫做什么‘大明台湾靖海王’,是不是?”
施琅听到“大明台湾靖海王”七字,不由得吓了一跳,心想你在荒岛之上,听得到什么流言,自然是你信口编出来的,但这话一传到北京,朝廷定是宁可信其有,不会信其无,自己这可死无葬身之地了,忙道:“这是谣言,大人万万不可听信。”
韦小宝淡淡地道:“是啊,我和你相识已久,自然是不信的。不过施将军平台,杀的人多,冤家一定结了不少。你的仇人要中伤你,我看也是防不胜防,难以辩白。常言道得好:朝里无人莫做官。不知朝里大老,哪一位能不避嫌疑,肯拚了身家性命,全力来维护施将军的?”
施琅心中更打了个突,自己在朝中并无有力之人撑腰,否则当年也不会在北京投闲置散,到处钻营而无门路可走,真能给自己说得了话的,也只有眼前这位韦大人,当下咬了咬牙,说道:“大人指点,卑职感激不尽。既然事势紧迫,卑职斗胆请大人明日起程,前赴台湾查明真相。”
韦小宝大喜,但想是你来求我,不妨刁难刁难,说道:“凭着咱哥儿俩的交情,为了给施将军辩冤,辛苦一趟也没什么。就是我在岛上住得久了,再出海只怕会晕船。同时我的妻子儿女天天都在身边,也不舍得跟他们分离。”
施琅肚里暗骂:“你不知出过多少次海了,也从没见你晕过他妈的什么船!”赔笑道:“大人的众位夫人、公子和小姐,自然陪同一起前往。卑职挑选最大的海船请大人乘坐,这些日子海上并无风浪,大人尽可放心。”韦小宝皱眉道:“既然如此,兄弟也只好勉为其难,为施将军走一遭了。”施琅连声称谢。
次日韦小宝带同七位夫人,两个儿子虎头、铜锤,一个女儿双双,上了施琅的旗舰。彭参将待要阻拦,施琅当即下令,将他绑在一棵大树之上。众船启碇开行。
韦小宝望着居住数年的通吃岛,笑道:“庄家已经离岛,这里不能再叫通吃岛了,咱们得改个名字才成。”施琅道:“正是。大人请看改什么名字最好?”韦小宝想了想,说道:“皇上曾派人来传旨,说周文王有姜太公钓鱼,汉光武有严子陵钓鱼,凡是圣明天子,必有个忠臣钓鱼。皇上派了我在这里钓鱼,咱们就叫它为‘钓鱼岛’吧。”施琅鼓掌称善,说道:“这名字取得再好也没有了,一来恭颂皇上好比周文王、汉光武,二来显得大人既如姜太公这般文武全才,又如严子陵这般清风高雅。对,对,咱们以后就叫它为钓鱼岛。”
韦小宝笑道:“只不过我这通吃侯要改为钓鱼侯了,日后再升官晋爵,叫做什么钓鱼公,口彩就不怎么好了。”施琅笑道:“渔翁得利,大有所获,口彩好得很啊。”韦小宝点头道:“皇上封了我做通吃伯、通吃侯,我觉得倒也好听,我的几位夫人却不大乐意。日后奏请皇上改名为钓鱼侯,说不定大家都高兴了。”
施琅肚里暗暗好笑,心想:“什么通吃伯、通吃侯,都是皇上跟你寻开心的,只当你是个弄臣,全无尊重之意,就算改为钓鱼候,又有什么好听了?”口中却道:“自古道渔樵耕读,渔翁排名第一,读书人排在第四。钓鱼公、钓鱼王的封号,可比状元翰林尊贵得多。”
至于这钓鱼岛是否就是后世的钓鱼台岛,可惜史籍无从稽考。若能在岛上找得韦小宝的遗迹,当知在康熙初年,该岛即曾由国人长期居住,且曾派兵五百驻扎。
不一日,韦小宝乘坐施琅的旗舰,来到台湾,在安平府上岸。沿途林兴珠和洪朝指点当年郑成功如何进兵,如何大破红毛兵,韦小宝听得津津有味。施琅既带了他来台湾,他言语之中也就不再讥讽了。
施琅在将军府中大张筵席,隆重款待。饮酒之际,忽报京中有谕旨到来。
施琅忙出去接旨,回来脸色有异,说道:“韦大人,上谕要弃守台湾,这可糟了。”韦小宝道:“那为什么?”施琅道:“上谕令卑职筹备弃守台湾事宜,将全台军民尽数迁入内地,不许留下一家一口。卑职向传旨的使臣请问,原来朝中大臣建议,台湾孤悬海外,易成盗贼渊薮,朝廷控制不易,若派大军驻守,又多费粮饷,因此决意不要了。”
韦小宝沉吟半晌,问道:“施将军可知朝中诸位大老真正的用意是什么?”施琅一惊,颤声道:“难道……难道伍子胥什么的话,已传到了北京?”韦小宝微笑道:“常言有道: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朝廷担心将军真要做什么‘大明台湾靖海王’,那也是有的。”
施琅道:“那……那怎么办?台湾百姓数十万人,在这里安居乐业已有数十年,一古脑儿迁去内地,叫他们如何过日子?倘若勒逼迁移,必生大变。何况大清官兵一走,红毛兵跟着又来占了,咱们中国人辛辛苦苦经营的基业,拱手送给红毛鬼,怎叫人甘心?”
韦小宝沉吟半晌,说道:“这件事儿,我瞧也不是全无挽回的法子。皇上最体恤百姓的,将军只须为百姓请命,说不定皇上就准许了。”施琅略觉宽心,说道:“不过倘若朝廷里已有了什么风言风语,卑职这般向皇上请陈,似乎不肯离台,显得……显得忠诚之心有点儿不大够。”韦小宝道:“这当儿你只有立即前赴北京,将这番情由面奏皇上。你既到了北京,什么意图在台湾自立为王的谣言,自然再也没人相信了。”
施琅一拍大腿,说道:“对,对!大人指教得是,卑职明天就动身。”突然灵机一动,说道:“台湾的文武官员,就请大人暂且统带。皇上对大人是最信任不过的,只要大人坐镇台湾,朝中大臣谁也不敢有半句闲话。”
韦小宝大喜,心想在台湾过过官瘾,滋味着实不错,笑道:“你不得圣旨,擅自将兵马大权交了给我,皇上怪罪起来,却又如何?”
施琅一听,又大为踌躇,寻思:“他是陈近南的弟子,反逆天地会的同党。皇上虽对他宠幸,这些年来却一直将他流放在通吃岛上,不给他掌权办事。他一得兵马大权,要是联同天地会造反作乱,我……我这可又死罪了。”转念一想,已有了计较:“我只须将全部水师带去,他就不敢动弹。他如大胆妄为,竟敢造反,水师回过头来,立即将他平了。”当即笑道:“兵马大权如交给别人,说不定皇上会怪责,交给大人,那是百无禁忌的。”
当下酒筵草草而终。施琅连夜传令,将台湾文武大员召来参见韦小宝,由他全权指挥,便宜行事;又请师爷为韦小宝写一道奏章,说是忧心国事,特来台湾暂为坐镇,俾朝廷无东顾之虑,请赦擅专之罪;又说台湾百姓安居已久,以臣在台亲眼所见,似以不撤为宜。
诸事办毕,已是次日清晨,施琅便要上船。韦小宝问道:“有一件大事,你预备好了没有?”施琅道:“不知是什么大事?”韦小宝笑道:“花差花差!”施琅不解,问道:“花差花差?”
韦小宝道:“是啊。你这次平台功劳不小,朝中诸位大臣,每一个送了多少礼啊?”施琅一怔,道:“这是仗着天子威德,将士用命,才平了台湾,朝中大臣可没出什么力。”韦小宝摇头道:“老施啊,你一得意,老毛病又发作了。你打平台湾,人人都道你金山银山,一个儿独吞,发了大财。朝里做官的,哪一个不眼红?”
施琅急道:“大人明鉴,施琅要是私自取了台湾一两银子,这次叫我上北京给皇上千刀万剐,凌迟处死。”韦小宝道:“你自己要做清官,可不能人人跟着你做清官啊。你越清廉,人家越容易说你坏话,说你在台湾收买人心,意图不轨。这么说来,你这次去北京,又是两手空空,什么礼物也不带了?”施琅道:“台湾的土产,好比木雕、竹篮、草席、皮箱,那是带了一些的。”
韦小宝哈哈大笑,只笑得施琅先是面红耳赤,继而恍然大悟,终于决心补过,当下向韦小宝深深一揖,说道:“多谢大人指点。卑职这次险些儿又闯了大祸。”
韦小宝召集文武官员,说道:“施将军这次上京,是为众百姓请命,倘若不成功,大伙儿都要家破人亡。这请命费,难道要施将军一个儿垫出来不成?各位老兄,大家赶紧去筹措筹措、摊派摊派吧!”
施琅居官清廉,到台后不曾向民间取过金银。此刻韦小宝接手,第一道命令却便是大征“请命费”。台湾百姓听到内迁的消息后,正自人心惶惶,得知施琅依了韦爵爷之计,上京为百姓请命,求不内迁,这笔“请命费”倒是谁都出得心甘情愿。好在台湾民间富贵,只半天功夫,已筹到三十余万两银子。韦小宝命官库垫款六十余万,凑成一百万两,又指点他何人必须多送,何人不妨少送。施琅感激不尽,到当晚初更时分,这才开船。
次日韦小宝升堂,向众官员道:“昨晚施将军启程赴京,这请命费算来算去,总还差了一百多万。兄弟为了全台百姓着想,只好将历年私蓄,还有七位夫人的珠宝首饰,一古脑儿又凑了一百万两银子,交施将军带去使用打点。唉,在台湾做官可真不容易,兄弟只不过暂且署理,第一天便亏空了一百万。我这可是倾家荡产,全军覆没了。”
台湾府知府躬身说道:“大人爱护百姓,为民父母,真是万家生佛。除了公库垫款六十多万要还之外,韦大人这一百万两银子,自然也是要全台百姓奉还的。”
韦小宝点头道:“你们每个人也都垫了银子,个个都弄得两袖清风什么的,这个我也不是不知道。你们官大的垫了成万两,官小的也垫了数千两、数百两不等,大家齐心合力,为来为去,都是为了众百姓。这些垫款,自然也是要地方上归还的。咱们做父母官的,也不能向老百姓算利息,大家吃亏些,拿回本钱,也就算了,这叫做爱民如子!”
众官大喜,一齐称谢,均觉这位韦大人体贴下情,有财大家发,果然是一位好上司。
韦小宝第一天署官,便刮了一百万两银子,此后财源滚滚,花巧多端,不必细表。
过得数日,韦小宝吩咐备了祭品,到郑成功祠堂去上祭,要瞧瞧这位名满天下的国姓爷到底是怎么一副模样。
来到祠中,抬头看时,只见郑成功的塑像端坐椅中,脸形椭圆,上唇、下唇及下颚均有短短黑须,双耳甚大,但眼睛细小,眉毛弯弯,颇有慈祥之意,并无威猛豪迈的英雄气概,韦小宝颇为失望,问从官道:“国姓爷的相貌,当真就是这样吗?”林兴珠道:“这塑像和国姓爷本人是挺像的。国姓爷是读书人出身,虽然是大英雄、大豪杰,相貌却文雅得很。”韦小宝道:“原来如此。”见塑像两侧各有一座较小塑像,左女右男,问道:“那两个是什么人?”林兴珠道:“女的是董太妃,男的是嗣王爷。”韦小宝道:“什么嗣王爷?”林兴珠道:“就是国姓爷的公子,继任为王爷的。”韦小宝点头道:“啊,就是郑经了,跟郑克塽这小子倒也有些相像。我师父陈军师的像呢?”林兴珠道:“祠堂里陈军师没有像。”韦小宝道:“这董太妃坏得很,快把她拉下来,赶紧叫人去塑陈军师的像,放在这里陪伴国姓爷。”
林兴珠大喜,亲自爬入神龛,将董太妃的塑像搬了下来。韦小宝向郑成功的神像跪下,磕了几个头,说道:“国姓爷,你是英雄豪杰,我向你磕头,想来你也受得起。这老虔婆坏了你的大事,每天陪着你,你必定生气,我帮你赶走,让我师父陈军师来陪你。”想到师父惨亡,不禁流下泪来。
全台百姓对董太妃恨之入骨,而陈永华屯田办学、兴利除弊,有遗爱于民,百姓称他为“台湾诸葛亮”。郑克塽当国之时,不没人敢说董太妃一句坏话、敢说陈永华一句好话。此时韦小宝下了“除董塑陈”的命令,人心大快,又听说他在国姓爷像前磕头流泪,众百姓更为感激。虽然这位韦大人要钱未免厉害了些,但一来他是陈军师的弟子,台湾军民不免推爱,二来施琅带领清兵取台,灭了大明留存在海外的一片江山,因此上虽然“施清韦贪”,众百姓反觉这位韦大人和蔼可亲,宁可他镇守台湾,最好施琅永远不要回来。
可是事与愿违,过得一个多月,施琅带了水师又回到台湾。
韦小宝在岸边相迎,只见施琅陪同一位身穿一品大员服色的大官从船中出来。那大官还在跳板之上,便大声叫道:“韦兄弟,你好吗?这可想煞做哥哥的了。”原来是索额图。韦小宝大喜,抢上前去。两人在跳板上拉住了手,哈哈大笑。
索额图笑道:“兄弟,大喜,大喜。皇上有旨,要你去北京。”
韦小宝心中一喜一忧,寻思:“我如肯去北京,早就去了。小皇帝很固执,他决不会向我投降的。我不答允打天地会,他就不会见我的面。”
两人携手上岸。施琅在后相随,笑嘻嘻道:“皇恩浩荡,真是没得说的,皇上已答允撤销台民内迁的旨意。”
台湾众军民这一个多月来,日日夜夜都在担忧,生怕皇帝坚持要弃台湾,大家都说,皇帝的口是“金口”,说过了的话,决无反悔之理。施琅这句话一出口,岸上众官员听到了,忍不住大声欢呼,一齐叫了起来:“万岁,万岁,万万岁。”
消息不胫而走,到处是欢呼之声,跟着劈劈啪啪地大放爆竹,比之过年还热闹得多。
索额图传下旨意,康熙对韦小宝颇有奖勉,命他克日赴京,另有任用。韦小宝谢恩毕,两人到内堂摒众密谈。
索额图道:“兄弟,你这一次面子可实在不小,皇上怕你尚有顾虑,因此钦命我前来促驾。你可知皇上要派你个什么差使?”韦小宝摇头道:“皇上的神机妙算,咱们做奴才的可万万猜不透了。”索额图将嘴巴凑到他耳边,低声说道:“打罗刹鬼!”
韦小宝一怔之下,跳起身来,大叫:“妙极!”
索额图道:“皇上说你得知之后,一定十分欢喜,果然不错。兄弟,罗刹鬼自顺治年间起,就占我黑龙江一带,势道十分猖獗。先帝和皇上宽宏大量,不予计较。哪知罗刹鬼得寸进尺,占地越来越多。辽东是我大清的根本所在,如何能容鬼子威逼?现下三藩叛逆和台湾郑氏都已荡平,天下无事,皇上就决意对罗刹用兵了。”
韦小宝在通吃岛闲居数年,闷得便如推牌九连抓十副别十,这时听得这消息,开心得合不拢嘴来。
索额图又道:“皇上为了息事宁人,曾向罗刹国大汗下了几道谕旨,对方却始终没答复。后来荷兰国使臣转告,说罗刹国虽大,却是蛮夷之邦,通国无一人懂得中华上国文字,接到皇上的谕旨,全然莫名其妙,因此只好不答。可是罗刹兵东来占地,始终不止。皇上说道,我中华上国讲究仁义,不能对蛮夷不教而诛,总是要先令他们知错,有个幡然悔改的机会,要是训谕之后,仍强项不服教化,那时便只有大加诛戮了。朝中大臣精通罗刹国言语的,只韦兄弟一人。”(按:当时中俄交涉,互相言语文字不通,确为事实。史载俄国沙皇致书康熙,有云:“皇帝在昔所赐之书,下国无通解者,未循其故。”)
韦小宝心想:“原来为了我懂得罗刹鬼话,小皇帝才向我投降。”不禁手舞足蹈,大为得意。
索额图笑道:“兄弟精通罗刹话,固然十分了不起,可是还有一桩大本事,更是人所莫及。听说罗刹国的摄政女王,是大汗的姊姊,这位女王乃是兄弟的老相好,是不是啊?”韦小宝哈哈大笑,说道:“罗刹女人全身都是金毛,这个苏菲亚摄政女王相貌倒挺不错,她身上的皮肤,摸上去却粗糙得很。”索额图笑道:“皇上就是要兄弟出马,勉为其难,再去摸她几摸。”韦小宝笑着摇头,说道:“没胃口,没胃口!”索额图道:“兄弟一摸之下,两国交好,从此免了刀兵之灾,这是安邦定国的一桩奇功啊。”
韦小宝笑道:“原来皇上不是派我去带兵打仗,是要我施展‘十八摸神功’,哈哈!”嘴里唱了起来:“一呀摸,二呀摸,摸到罗刹国女王的头发边。女王的头发像黄金,索大哥和韦小宝花差花差哉!”两人相对大笑。
韦小宝问起罗刹国侵占黑龙江的详情,索额图细加述说。
原来在明朝万历年间,罗刹人便已蓄意东侵。(罗刹即俄罗斯,《清史稿·郎坦等传》云:“俄罗斯之为罗刹,译言缓急异耳。”缓读为俄罗斯,急读为罗刹。以俄语本音读之,罗刹更为相近。)先后在西伯利亚的托木斯克、叶尼塞斯克、雅库次克、鄂霍次克等地筑城。顺治六年,罗刹人在鹿鼎山筑城,称阿尔巴青(中国则称为雅克萨城),同时顺流东下,沿途剽掠。顺治九年,满清宁古塔都统海色率兵两千,在黑龙江岸击退罗刹兵。后来又在松花江口交兵,满清都统明安达哩奋勇作战,大破罗刹军。罗刹兵西退,在尼布楚筑城,并遣使往莫斯科乞援。使者沿途散布流言,说黑龙江一带金银遍地,牛马成群,居民房屋皆镶嵌黄金。罗刹人梦想大发洋财,结队东来,沿路劫掠,残害百姓,哥萨克骑兵尤为残暴。满清宁古塔都统沙尔呼达、宁古塔将军巴海率兵御敌,罗刹兵虽有犀利火器,但清兵作战英勇,于顺治十六年、十七年间连胜数仗,打死了罗刹兵的统军大将,将哥萨克骑兵斩杀过半。于是罗刹人不敢再到黑龙江畔。
到康熙初年,罗刹军民又大举东来,以雅克萨城为根据地。康熙年纪渐长后,知罗刹人野心极大,严加防守,并移吉林水师到黑龙江驻防。罗刹军也不断增兵,将雅克萨城建筑得十分牢固,同时在通往罗刹国本部的交通要道沿途设站,决意将黑龙江一带广大土地席卷而有之。那时康熙正全力对付吴三桂,无力分兵抗御罗刹的侵略,直到三藩削平,台湾郑氏归降,更无后顾之忧,这才专心应付。想起韦小宝曾去过莫斯科,不但熟悉彼邦情势,且和罗刹国掌握大权的摄政女王关系不同寻常,曾献计助她脱困夺权,受过她封爵,这是手中的一着厉害棋子,如何不用?待收到他来到台湾的奏报,当即命索额图前往宣召。
韦小宝带了妻子儿女,命夫役抬了在台湾所发的“请命财”,两袖金风,上船北行。临行时向施琅要了原来台湾郑氏的将领何佑、林兴珠、洪朝,以及五百藤牌兵。施琅知他这次赴京,定得重用,自己在朝廷里正要他鼎力维持,自然没口子地答允,对他和索额图又都送了一份重礼。
台湾百姓知道朝廷所以撤销举台内迁旨意,这位少年韦大人厥功甚伟,人人感激,万民伞、护民旗等送了无数。韦小宝上船之际,两名耆老脱下他的靴子,高高捧起,说是留为去思。这“脱靴”之礼,本是地方官为官清正,百姓爱戴,才有此仪节,意为盼望他留官不去。韦小宝这“赃官”居然也享此殊荣,非但前无古人,恐怕也后无来者了。欢送的鞭炮大放特放,更不在话下。
注:
据史籍所载,当时清廷决心弃台,已有成议,全仗施琅力争,大学士李霨又从中斡旋,这才决定设立官府,派置驻军。在当时似是小事,于后世却有莫大影响。当年施琅若不力争,清廷平服郑氏后即放弃台湾,将全台军民尽数迁入内地,则荷兰人势必重来,台湾从此不属中国版图。因此其时虽有人指施琅为汉奸,但于中华民族而言,其力排弃台之议,保全此一大片土地于中国版图,功劳也可说极大。
施琅曾奏减台湾地租田赋,康熙从其议,颇有惠于全台百姓。施琅次子施世纶,居官清廉,平民百姓和官员缙绅争执,施世纶必袒护平民,因此民间称为“施青天”,即后世说部《施公案》的主角。施琅第六子施世骠,为福建水师提督,康熙六十年驻台,史称“八月十三,怪风暴雨相逼为灾,兵民多死。世骠终夜露立,遂病,九月,卒于军中,下旨悼恤,赠太子太保。”此人在飓风袭台时通宵在外指挥救灾,为风雨侵袭而病死,是个爱民好官。
我国历来史家拘于满汉成见,于施琅取台之事大加攻讦,称之为“汉奸”,本书初作时亦据此观念。近世史家持中华民族团结一统观念,对施琅统一台湾之贡献颇为赞扬。作者为纪念此民族英雄,曾赴泉州施琅之故乡观光,目睹当地为施琅塑像海滨,修建“靖海侯祠”,故于本书原来否定施琅处略加修正。
第四八回 斋僧礼佛
此人姓于,行八,一张嘴极是来得,却有个外号叫作「少一划」,原来「于」字加上一划,变成个「王」字,于八便成王八了。三言两语之闻,韦小宝便和他十分投机。这种市井小人,韦小宝自幼便相处惯了的,相隔多时,忽然在阜平县又遇上一个,倒有他乡遇故知之感。
于八随着他来到客店,韦小宝取出银子,差他去购买一应物事。于八一见到白花花的银子,登时眉开眼笑,诸般物品买齐,自己也穿得一身光鲜,说道:「韦相公,你是大财主,我做你亲随,也得穿着得有个谱儿,是不是?这套衣服鞋帽,也不过花了三两五钱银子。」韦小宝一想不错,又叫他去衣铺替自己和双儿多买几套华贵衣衫。
三人兴兴头头的重过龙泉关,後面跟着八个挑夫,挑着小担斋僧礼佛的物事,沿大路往南。一入五台山,行不数里便是一寺,过涌泉寺俊,经台麓寺、石佛庙、普济寺、古佛寺、金刚库、白云寺、金灯寺而至灵境寺。当晓在灵境寺借宿一宵,次晨折而向北,到金阁寺後向西数里,便是清凉寺了。那清凉寺是在清凉山之巅,和沿途所见寺庙相比,也不见如何宏伟。韦小宝一见庙貌,心下微微失望:「皇帝出家,一定拣一座最大的寺庙,只怕海老乌龟瞎说八道,那皇帝并不在这裏做和尚。」于八走进山门,向知客告知,北京城有一位韦大宫人要来大做法事,斋僧供佛。知客僧见这一行人衣饰华贵,又带着八挑物事,当即欵请客殿待茶,入内向方丈禀报。方丈澄光老和尚来到客殿,和韦小宝相见,问道:「不知施主要作何法事?」韦小宝见这澄光方丈身材甚高,骨瘦如柴,双目微闭,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更是暗暗失望,说道:「弟子要请大和尚做七日七夜法事,超渡弟子亡父,还有几位亡故了的朋友。」澄光道:「北京城大庙甚多,五台山也是庙宇甚多,不知施主何故路远迢迢,特地到五台山来?」韦小宝早知有此一问,事先已和于八商量过,便道:「我母亲上个月十五做了一梦,梦见我死去的爹爹,向她说道,他生前罪孽甚大,必须到五台山清凉寺,请方丈大师拜七日七夜经忏,才消得了他的血光之灾,免得我爹爹在地狱中受无穷苦恼。」他根本不知自己父亲是谁,更不知他是死是活,说这番话时,心下忍不住好笑。
澄光方丈道:「原来如此。小施主,俗语说得好: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梦幻之事,实在是当不得真的。」韦小宝道:「大和尚,俗语说的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就算我爹爹在梦裏的言语未必是真,我们给他做一塲法事,超渡亡魂,那也是一件功德。如果我爹爹真有此言,我们不照他的话做,他在阴世给牛头马面、无常小鬼欺侮折磨,那……那……那我心裏怎安?再说,这是奉了我母亲之命。我母亲说五台山清凉寺的老方丈跟她有缘份,这塲法事一定是要在宝刹做的。」他说这话时,心想:「你跟我妈妈有缘份,那便是说你到扬州丽春院去嫖过院了。」
澄光方丈「嘿」的一声,道:「施主有所不知,敝寺乃是释宗,这种拜忏法事,是净土宗的事,我们是不会做的。这五台山上,金阁寺、普济寺、大佛寺、延庆寺等等都是净土宗,施主还是移步,到那些寺庙去做法事为是。」
韦小宝心想在阜平县时,那方丈抢着要做法事,到了此处,这和尚却推三阻四,将送上门来的银子双手推将出去,其中必有古怪。他求之再三,澄光只是不允,跟着便站起身来,向知客僧道:「你指点施主去金阁寺的道路,老衲少陪。」韦小宝急了,忙道:「方丈既是执意不允,我带来施舍宝刹的僧衣、僧帽,以及银两用品,总是要请宝刹诸位大和尚赏收。」澄光合什道:「多谢了。」他眼见韦小宝带来八挑礼物,却是毫不起劲。
韦小宝道:「我母亲说道,每一份礼物,要我亲手交给宝刹每一位大和尚,就算是火工道人,种菜的园子,也都有份。带来的共有八百份礼物,若是不够,我们再去采购。」澄光道:「够了,太多了。本寺只有四百来人,请施主留下四百五十份物品,斋房供饭。」韦小宝道:「可否请方丈召集合寺僧众,由我亲手施舍?这是我母亲的愿心,无论如何是要办到的。」澄光抬起头来,突然间目光如电,在韦小宝脸上一扫,缓缓低下头去,说道:「好!阿弥陀佛,就如施主所愿。」转身进门。
瞧着他竹竿一般的背影走了进去,韦小宝心头说不出的别扭,讪讪的端起茶碗喝茶。那于八站在他背後,低声道:「这样背时的老和尚,我姓于的这一辈子可还真少见,怪不得偌大一座清凉寺,连菩萨的金身也是破破烂烂的。」
只听得庙裏撞起钟来,知客僧道:「请檀越到大殿施舍。」韦小宝到得大殿,见僧众络绎进来,他将施物一份一的发放,凝神注视每一名和尚,心想:「顺治皇帝,我又没有见过,但他是小皇帝的爸爸,相貌总有些相像。只要见到是个大号小皇帝的和尚,那便是了。」可是四百多份施物发完,别说「大号小皇帝」没有见到,连和小皇帝的相貌有一二分相似的和尚也没一个。韦小宝十分失望,突然想起:「他是做过皇帝之人,那是何等的身份,怎会来领我一份施舍的衣帽 ?我这计策可笨得很。」问知客僧道:「宝刹所有的僧人,全都来了?」知客僧道:「个个都颁了,多谢檀越施舍。」韦小宝道:「每一个都领了?恐怕不见得,只怕还有人不肯来取。」知客僧道:「檀越说笑话了,那有这事?」韦小宝道:「出家人不打诳语,你若是骗我,你死後要下拔舌地狱。」知客僧一听,登时变色。
韦小宝道:「既是尚有僧人未来领物,大和尚去请他来吧!」知客僧摇头道:「只有我们方丈大师未领,我看不必再要他老人家出来了。」正在这时,一名僧人匆匆忙忙进来,说道:「师兄,外面有十几名喇嘛要见方丈。」跟着低声道:「他们身上都带着兵器,磨拳擦掌的,来意不善。」知客僧皱眉道:「五台山青庙黄庙,自来河水不犯井水,他们来干什么?你去禀报方丈,我出去瞧瞧。」说着向韦小宝说句「少陪」,快步走了出去。韦小宝笑道:「这些臭喇嘛只怕是冲着咱们来的。」他想双儿武功高强,十几名喇嘛也不放在心上。忽听得山门外传来一阵喧哗之声,一群人冲进了大雄宝殿。韦小宝:道「瞧瞧热闹去。」到得大殿,只见十几名黄衣喇嘛围住了知客僧,七嘴八舌的乱嚷:「那是非搜不可,有人亲眼见他来到清凉寺的。」「这是你们不对,干麽把人藏了起来?」「乖乖的把人交了出来便罢,否则的话,哼哼!」
韦小宝走到殿边一站,心想:「老子就在这裏,你们放马过来吧。」岂知那些喇嘛对他全不理睬,正眼也不向他瞧。吵嚷声中,澄光方丈走了出来,缓缓的道:「什么事?」知客僧道:「好教方丈得知………」,他「方丈」二字一出口,那些喇嘛便围到了澄光身畔,叫道:「你是方丈?那好极了!」「快把人交出来!若不交人,连你这座寺院也一把火烧个乾净。」「岂有此理,真正岂有此理?」「难道做了和尚,便可不讲理麽?」澄光道:「请问众师兄,是那座庙裏的 ?光临敝寺,为了何事?」
一名黄衣上披着红色袈裟的喇嘛道:「我们打从西藏来,奉了活佛之命,到中原公干,岂知有一名随从的小嘛喇给一个贼和尚拐走了,到了清凉寺中藏了起来。方丈和尚,你快快把我们这小喇嘛交出来,否则决计不能跟你干休。」澄光道:「这事倒奇了。我们这里是禅宗青庙,跟西藏密宗素无瓜葛。贵处走失了小喇嘛,何不到各处黄庙中去问问。」』那喇嘛怒道:「有人亲眼见那小喇嘛是在清凉寺中,所以才来相问,否则我们吃饱了饭没事干,来瞎闹么?你识趣的,把小喇嘛交了出来,那麽我们也就不看僧面看佛面,不再追究了。」澄光摇头道:「若是真有小喇嘛来到了清凉寺,各位就算不问,老衲也不能让他容身。」几名喇嘛齐声叫道:「那麽让我们搜一搜!」澄光仍是摇头,说道:「这是佛门清净之地,那能容人说搜便搜。」那为首的喇嘛道:「倘若不是做贼心虚,为什么不让我们搜?可见这小喇嘛千真万确,定是在清凉寺中。」澄光刚榣了摇头,便有两名喇嘛同时伸手,扯住他衣领,大声喝道:「你让不让搜?」另一名喇嘛道:「大和尚庙裏是不是窝藏了良家妇女,怕人知道?否则搜一搜打什麽紧?」这时清凉寺中也有十余名和尚出来,却给众喇嘛拦住了,走不到方丈身旁。双儿瞧得心头火起,低声道:「相公,要不要打发了他们?」韦小宝道:「且慢。」心想:「这些喇嘛摆明了是无理取闹,这庙裏怎会窝藏什么小喇嘛?莫非他们的用意和我相同,也是要见顺治皇帝?」只见白光一闪,两名喇嘛已拔尖刀在手,分抵澄光的前胸後心,厉声道:「不让搜就先杀了你。」
澄光脸上却是毫无惧色,说道:「阿弥陀佛,大家是佛门弟子,怎地就动起粗来?」两名喇嘛将尖刀微微向前一送,喝道:「大和尚,我们这可要得罪了。」澄光身子一侧,就势这么一带,两名喇嘛的尖刀向对方胸口剌了过去。总算二人武功也是不弱,左手各出一掌相交,拍的一声响,二人各自向後退出数步。余人都大声叫了起来:「清凉寺方丈行凶打人哪!打死人了哪!」
叫唤声中,大殿中又抢进三四十人来,有和尚,有喇嘛,还有几名身穿长袍的俗家人。一名黄袍白须的老喇嘛说道:「清凉寺方丈行**人吗?」澄光合什道:「出家人慈悲为本,不敢妄开杀戒。众位师兄、施主,从何而来?」跟着向一个五十来岁的和尚说道:「原来是佛光寺心溪方丈大驾光降,有失远迎,得罪得罪。」
佛光寺是五台山上最古的大庙,建於元魏孝文帝之时,历时悠久。当地人有言:「先有佛光寺,後有五台山。」原来五台山原名清凉山,後来因发现五大高峯,才称五台山。其时佛光寺已经建成。五台县的名称,也至隋朝大业初才改。这佛光寺的地位在佛教中比清凉寺高得多,方丈心溪,隐然是五台山诸青庙的首脑。这和尚生得肥头胖脑,满脸红光,笑嘻嘻的道:「澄光师兄,我给你引见两位朋友。」指着那老喇嘛道:「这位是刚从西藏拉萨来的大喇嘛巴颜法师,是活佛座下最得宠信,最有势力的大喇嘛。」澄光合什道:「有缘拜见大喇嘛了。」巴颜点了点头,神气甚是倨傲。
心溪指着一个身穿青布长衫、卅来岁的文士,说道:「这位是关东大名士,皇甫阁皇甫先生。」皇甫阁拱手道:「久仰五台山清凉寺澄光大和尚武术通神,『般若掌』、『迦叶手』功夫独步武林,今日得见,当真三生有幸。」澄光和心溪都是一怔,一个想:「他怎么知道我武功底细,如此清楚?」一个想:「听说『般若掌』和『迦叶手』都属少林寺七十二绝技,这个死样活气的老和尚难道具此惊人武功?只怕这位皇甫先生是有意讥刺於他。」澄光合什道:「老僧年纪老了,小时候学过的一些微末功夫,早巳忘得乾乾净净。皇甫居士文武兼资,可喜可贺。」韦小宝听这些人文诌诌的说客气话,心想这塲架多半是打不成了。
巴颜道:「大和尚,我从西藏带了个小徒儿出来,名叫音住,听说是你们庙裏给扣住了。你冲着活佛的金面,放了他吧,大夥儿都承你的情。」澄光微微一笑道:「这几位师兄在敝寺吵闹,老衲也不跟他们一般见识。大师是通情达理之人,如何也听信人言?清凉寺开建以来,只怕今日才有喇嘛爷光降。说我们收了贵座弟子,那是从何说起?」巴颜双眼一翻,道:「难道是冤枉你了?你不要…不要罚酒不吃…吃敬酒。」他是西藏人,汉语不大流畅,「敬酒不吃吃罚酒」这话,却拿来倒转说了。
心溪笑道:「两位休得伤了和气。依老衲之见,那小喇嘛是否藏在清凉寺内,口说无凭,眼见是实。就由皇甫居士和贫僧作个见证,大夥儿在清凉寺各处随喜一番,见佛跪拜,遇僧点头,每一处地方,每一位和尚都看过了,倘若仍是找不到那位音住小喇嘛,不是甚麽事都没有了?」
说来说去,还是要在清凉寺中搜查。澄光心头恼怒暗生,说道:「这几位喇嘛爷打从西藏来,不明白我们汉人的规矩,那也怪不得。心溪大师德高望重,怎地也说这等话?这个小喇嘛倘若真是在五台山上走失的,一座座寺院搜查过去,只怕得从佛光寺开头。」心溪嘻嘻一笑,道:「在清凉寺瞧过之後,若是仍然找不到人,这几位喇嘛愿意到佛光寺瞧瞧,那是欢迎之至,欢迎之至。」巴颜道:「有人亲眼见到音住这小家伙是躲到清凉寺来了,我们才来查问,否则的话,也不敢……也不敢如此……如此昧冒。」他将「冒昧」二字又倒着来说了。
澄光道:「不知是何人见到?」巴颜向皇甫阁一指,道:「是这位皇甫先生见到的,他是大大有名之人,决计不会说谎。」韦小宝心想:「你们明明是一夥人,如何作得见证。」忍不住问道:「那个小喇嘛有多大年纪?」
巴颜、心溪、皇甫阁等众人一直没理会站在一旁的这两个小孩,忽听他相问,眼光都向他望去。见他衣饰华贵,帽镶美玉,襟钉明珠,是个大大有钱的富家公子,身畔那小小书僮,也是穿绸着缎。心溪笑道:「这位小喇嘛,和公子都差不多年纪吧。」韦小宝转头道:「那就是了,刚才我个不是明明见到这个小喇嘛么?他走进了一座大庙。这庙前写得有字,不错,写的是『佛光寺』三个大字。这小喇嘛是进了佛光寺啦。」他这么一说,巴颜等人登时脸上变色,澄光却是暗暗欢喜。巴颜忽道:「胡说八道,胡说九道!」他以为多上一道,那是更加荒谬了。韦小宝笑道:「胡说十道、胡说十一道、十二道、十三道!」巴颜怒不可遏,伸手便往韦小宝胸口抓来。澄光右手微微一抬,大袖上一股劲风,向巴颜肘底摸去。巴颜左手探出,五指犹如鷄爪,抓向他的衣袖。澄光手臂回缩,衣袖倒卷,这一抓就没抓到。巴颜叫道:「你窝藏了我们活佛座下的小喇嘛,还想动手杀人吗?反了,反了!」
皇甫阁朗声说道:「大家有话好说,不可动粗。」他这「粗」字方停,庙外忽然有大群人齐声叫道:「皇甫先生有令:大家有话好说,不可动粗。」听这声音,至少也有数百人之多,竟是暗中不动声色,将清凉寺四下裏团团围住了。这群人训练有素,皇甫阁这么朗声一说,大家就齐声呼应,显是意示威慑。饶是澄光方丈养气功夫极深,乍闻这突如其来的一阵呼喝,方寸间也是不由得大大一震。皇甫阁笑吟吟的道:「澄光方丈,你是武林中的前辈高人,在这裏韬光养晦,大家都是很景仰的。这位巴颜大喇嘛要瞧,你就让他瞧瞧吧。大和尚行得正,踏得正,光风霁月,清凉寺中又无见不得人的事,大家又何必失了武林中的和气?」他这几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含意却是咄咄逼人,点明了倘若不让搜查,免不了要动武。
澄光心下暗暗着急,他本人武功虽是甚高,在清凉寺中却只是坐禅说法,并未传授武功,清凉寺四百来名僧人,极少有几人是会武的,刚才和巴颜交手这一招,觉察到他左手这一抓的「鷄爪功」着实厉害,再听这皇甫阁适才朗声说这一句话,内力深厚,也是个非同小可之辈,不用寺外这数百人帮手,单是眼前这两名高手,就已不易抵挡了。
皇甫阁见他沉吟不语,笑道:「就算清凉寺中真有几位美貌的娘子,让大夥儿瞻仰瞻仰,那也是眼福不浅哪。」这两句话说得极是轻薄,对澄光可说已不留半点情面。澄光见巴颜出手的招式,确是西藏密宗嫡派的功夫,可是这皇甫阁是甚麽来头,却是全无头绪,他明知自己是少林嫡派,说得出自己所擅长的武功,但对少林派竟是毫无顾忌之意,为甚麽如此有恃无恐?他心下不住盘算,心溪、巴颜等人的哄笑也就没听进耳中。
心溪笑道:「方丈师兄,既是如此,就让这位大喇嘛到处瞧瞧吧。」说时嘴巴一努,巴颜大踏步便向後殿走去。澄光心想对方有备而来,就算阻得住巴颜和皇甫阁,也决计阻不住他们带来的那一夥人,混战一起,清凉寺要遭大刦,霎时间心乱如麻,长叹一声,眼睁睁的瞧着巴颜等数十人走向後寺,只得跟在後面。
巴颜和心溪、皇甫阁三人低声商议,他们手下数十人已一间间殿堂、僧房搜了下去。清凉寺众僧见方丈未有号令,一个个只有怒目而视,并未阻搁。韦小宝和双儿跟在澄光方丈之後,见他僧袍的大袖不住颤动,心中愠怒已极,只是众寡不敌,难以抗御。忽听得西边僧房中有人大声叫道:「是他吗?」
皇甫阁抢步过去,两名汉子已揪了一个中年僧人出来。这和尚四十岁左右年纪,相貌清癯,说道:「你抓住我干什么?」皇甫阁摇了摇头,那两名汉子笑道:「得罪!」放开了那名和尚。韦小宝心下雪亮,这些人是来找顺治皇帝,那是更无疑问了。澄光冷笑道:「本寺这位和尚,是活佛座下的小喇嘛麽?」皇甫阁不答,却见手下人又揪了一个中年和尚出来,他细看此僧相貌,摇了摇头。韦小宝心道:「原来你认得顺治皇帝。」又想:「他们如此搜下去,定会将顺洽皇帝给找出来,他是小皇帝的父亲,我可得设法保护。」但对方人多势众,如何保护,却是一点法子也想不出来。数十人搜到东北方一座小僧院前,见院门紧闭,叫道:「开门,开门!」澄光道:「这是本高僧坐关之所,已历七年,众位不可坏了他的清修。」心溪笑道:「这是外人入内,不是坐关的和尚熬不住而自行开关,那打什么紧?」一名身材高大的喇嘛叫道:「干么不开门?多半是在这裏了!」飞脚往门上踢去。
澄光身影一晃,已挡在他的身前。那喇嘛收势不及,一脚踢出,正中澄光的小腹,喀喇一声响,那喇嘛腿骨已断,身子向後跌出。巴颜哇哇怪叫,左手上伸,右手反捞,都成鷄爪之势,向澄光抓来。澄光挡在门口,呼呼两掌,将巴颜逼开。皇甫阁叫道:「好『般若掌』!」左手一指,一股劲风,向澄光面门点到。澄光向左一让,却听得拍的一声响,这股劲风撞上木门。澄光一惊:「好厉害的指力!」当下使开般若掌,凝神接战。他打定主意,不求伤人,只是拼死守住这道木门,守得一刻是一刻。最後将一条老命送在木门之外,那也是对得住人了。
巴颜和皇甫阁分从左右进击。澄光招数甚慢,一掌一掌的拍出来,似乎无甚力量,但风声隐隐,显然劲道又是极为凌厉。巴颜等的手下数十人齐声呐喊吆喝,为二人助威。巴颜抢攻数次,都给澄光的掌力给逼了回来。
巴颜焦躁起来,快速抢攻,哭然间闷哼一声,左手一扬,数十茎白须飘落,却是抓下了澄光一把胡子,但他右肩也受了一掌,初时还不觉怎样,渐渐的右臂越来越重,右手难以提高,只是一只左爪继续发出凌厉攻势。他一声怒吼,向侧一闪,四名喇嘛手提钢刀,向着澄光疾冲过去。澄光飞脚踢翻二人,左掌拍来,印在第三名喇嘛胸口。那喇嘛「啊」的一声大叫,向上跳起。便在这时,第四名喇嘛的钢刀也已砍至。澄光衣袖拂起,卷向他的手腕。巴颜双手一上一下,扑将过来。澄光向右一让,突觉劲风袭体,暗叫:「不好!」顺手一掌拍出,但觉右颊奇痛,已被皇甫阁戳中了一揩。这一掌击中他下臂,却未能击断他臂骨。
双儿见澄光满颊鲜血,低声道:「要不要帮他?」韦小宝道:「等一等。」他旨在见顺治皇帝。倘若双儿出手将众人赶走,这老皇帝还是见不到。清凉寺僧众见方丈受困,纷纷拿起棍棒火叉,上来助战。但这些和尚不会武功,一上手便给对方打得头破血流。澄光叫道:「大家不可动手!」巴颜怒吼:「大家放手杀人好了!」他这一声吼叫,众喇嘛下手更不容情,顷刻间有四名清凉寺的和尚被砍得身首异处。澄光心下难过,微一疏神,又中了皇甫阁的一指。这一指戳在他右胸,鲜血从伤口的小孔中直喷出来。皇甫阁笑道:「少林派的般若掌也不过如此。大和尚还不投降么?」澄光道:「阿弥陀佛,施主罪孽不小。」蓦地裏两名喇嘛挥刀着地滚来,斩他双足。澄光提足踢出,胸口伤处一阵剧痛,眼前一阵黑,这一脚踢到中途便踢不出去,迷迷糊糊间左掌向下抹了两抹,正好抹中在两名喇嘛头顶,两人登时昏晕过去。巴颜骂道:「死秃驴!」双手一送,十根手指都扫入了澄光左腿之中。澄光再也支持不住,倒了下来。巴颜哈哈大笑,一足踢向木门,喀喇一声,那门直飞了进去。
巴颜笑道:「快出来吧,让大家瞧瞧是怎么模样。」僧房中黑黝黝地寂无声息。这时皇甫阁已接连数指,封住了澄光方丈周身穴道。清凉寺众僧见敌人行**人,都站得远远地叫唤,再也不敢过来。巴颜道:「把人给我揪出来。」两名喇嘛一声答应,抢了进去。突然间门口金光一闪,僧房中伸出一根黄金杵来,波波两声,击在两名喇嘛头上。那黄金杵缩了进去,两名喇嘛一声也不出,脑浆进裂,死在门口。
这一下变故大出众人意料之外,眼见这黄金杵一伸一缩,也不特别迅速,这两名喇嘛竟尔无法闪避。巴颜大声斥骂,又有三名喇嘛向门中抢去。这次三人都已有备,舞动钢刀,护住头顶。第一名喇嘛刚踏进门,那黄金杵击将下来,连刀打落,金杵和钢刀同时打中那喇嘛头顶。第二名喇嘛全力挺刀上迎,可是那金杵落下时似有数千斤的力道,这钢刀竟未阻得金杵丝毫,波的一声,又将那喇嘛打得头骨粉碎。第三名喇嘛吓得脸如土色,钢刀落地,逃了回来。巴颜破口大骂,却也不敢亲自攻门。
皇甫阁叫道:「上屋去,揭瓦片往下打。」当下便有四名汉子跳上屋顶,揭了瓦片,从空洞中向屋内投去。皇甫阁又道:「将沙石抛进屋去。」他手下汉子依言拾起地下沙石,如雨点般从木门中抛进僧房。
这麽一来,屋内之人武功再高,也已无法容身,投进去的沙石虽然大部被屋内那人用金杵反激出来,从屋顶投落的瓦片却一片片的都掉了下去。忽听得一声莽牛也似的怒吼,一个胖大和尚左手挽了一个僧人,右手抡动金杵,大踏步走了出来。这莽和尚比之常人少说也高了一个半头,金杵晃动,黄光闪闪,威风凛凛,真似天神一般,大声喝道:「都活得不耐烦了?」
韦小宝料想他左手所扶的僧人必是顺治,但莽和尚一出屋,人人的眼光都给他吸了过去。只见他一张紫酱色的脸膛,一堆乱茅草也似的短须,僧衣破烂,从破孔之中,露出虬结起伏的肌肉,膀阔腰粗,手大脚大。皇甫阁、巴颜等人见到他这般威势,都是不由自主的倒退了几步。巴颜叫道:「这贼秃只一个人,怕他什麽?大夥儿一齐上去。」皇甫阁叫道:「大家小心,别伤了他身旁那个和尚。」
他这麽一叫,众人才向那僧人瞧去,只见他约摸四十岁左右年纪,身高体瘦,丰神俊朗,脸色苍白,双目低垂,对周遭情势竟是不瞧半眼。韦小宝心头突地一跳,寻思:「这人定是小皇帝的爸爸了,只是相貌不大像,他比小皇帝好看得多。」便在此时,十余名喇嘛僧人,齐向那莽和尚攻了过去。好和尚,挥动金杵,波波波响声不绝,每一响便有一名敌人中杵倒地,脑浆进裂而死。皇甫阁左手向腰间一探,解下了一条软鞭,巴颜使的却是一对短柄铁鎚,两人分从左右夹攻而上。
皇甫阁软鞭一抖,鞭梢横卷,刷的一声,在那莽和尚颈中抽了一记。那和尚哇哇大叫,一杵向巴颜打去。巴颜举起双鎚一挡,铮的一声大响,手臂酸麻,双鎚脱手,那和尚却又给软鞭在肩头击中。众人都看得出来,原来这和尚只是臂力奇大,武功却是平平。
这时一名喇嘛欺近身去,抓住那中年僧人的左臂。那僧人哼了一声。韦小宝低声道:「保护这个和尚。」双儿道:「是!」身影一晃,伸手在那喇嘛腰间一戳,那喇嘛应手而倒。她一转身,向皇甫阁脸上虚点一指,皇甫阁向右一闪,她反手一指,点中了巴颜的胸口。巴颜骂道:「妈--」只駡得一个字,便仰天一交摔倒。双儿身形细小,灵便无比,东一转,西一绕,纤手扬处,巴颜与皇甫阁带来的数十人纷纷摔倒。心溪叫道:「喂,小……小施主………」双儿笑道:「喂,老和尚!」一拍点中了他腰间。
皇甫阁大惊,舞动软鞭,护住前後左右,那鞭子呼呼风响,一丈多的一个圆圈中,简直水泼不进。双儿仍是一对空手,在他鞭圈外盘旋游走。澄光方丈坐在地下,惊疑不定:「这皇甫阁的武功家数,我仍看不出来,而这位小施主,如此了得,忽然出手解围,那又是甚麽门派的弟子?」
皇甫阁的软鞭越使越快,几次鞭子快击到双儿身上,都给她在不逾数寸的间隙中避了开去,皇甫阁叫道:「好小子!」劲透鞭身,一条软鞭宛似一根长枪,笔直的向双儿胸口刺来,这化鞭为枪的招数,既是巧劲,又须有浑厚内力,可说是软鞭功夫的绝谐,当真非同小可。皇甫阁又叫一声:「着!」鞭梢堪堪点到双儿胸前。双儿脚下一滑,向前摔了出去,伸指直点皇甫阁小腹。这皇甫阁变招也是奇速,左掌一立,挡住她点来的一指。
跟着那软鞭的鞭梢突然有如活了一般,转过头来,迳点双儿的背心。双儿身子向上一翻,全身给软鞭带上半空,左手已抓住了鞭梢,皇甫阁使劲一甩,想将她身子往墙上砸去,双儿身在半空左足轻轻踢出,正中皇甫阁的太阳穴。他「啊哟」一声,身子慢慢倒下。双儿右足落地,跟着将软鞭夺了过来。韦小宝大声喝采:「好功夫!」拔出匕首,对住皇甫阁的左眼,喝道:「你传下令去,谁都不许进来!」
皇甫阁身不能动,脸上感到匕首的森森寒气,心下大骇,使劲叫道:「大夥儿听了,谁都不许来。」只是他穴道被点,气息不畅,这一声呼喝不免是有气无力。那莽和尚圆睁着一双环眼,同双儿凝视半晌,嘿的一声,道:「好娃儿!」扶着那中年僧人,进回了僧房。韦小宝抢上一步,想眼那中年僧人说几句话,竟已不及。双儿走到澄光身畔,解开了他被黠穴道,微笑道:「这些坏蛋强凶霸道,冒犯了大和尚。」澄光站起身来,合什道:「小施主身怀绝技,解救本寺大难。老衲老眼昏花,不识高人,先前多有失敬。」双儿道:「没有啊,你一直封我们公子爷客气得很。」
澄光向韦小宝道:「韦公子,此间之事,如何是好?」双儿虽点倒了数十人,但寺外围着数百人,终究不是了局。韦小宝笑道:「请这三位施主吩咐众人散去如何?」皇甫阁见事极快,料知韦小宝必会逼使自己遣散下属,不等他开口,便提气叫道:「你们都到山下去等我。」只听得外面数百人齐声叫道:「是!」脚步声沙沙而响,顷刻间走了个乾净。
澄光心中略安,伸手要去解心溪的穴道。韦小宝道:「方丈,且慢,我有话跟你商量。」澄光道:「是!这几位师兄给封了穴道,时间久了,手脚麻木,我先给他们解解。」韦小宝笑道:「也不争在这一时三刻,咱们到那边厅上坐坐吧。」澄光点头道:「是。」他武功虽高,但性格软弱,做事没什麽主意,向心溪道:「师兄且莫心急,回头跟你解穴。」带着韦小宝到西侧佛殿之中。
韦小宝道:「方丈,这一干人当真是来找小喇嘛麽?」澄光张口结舌,无法回答。他明知这些人为何而来,却又难以吐露。韦小宝凑嘴到他耳边,低声道:「我知道他们是为那位皇帝和尚而来。」
澄光身子一震,缓缓点头,道:「施主原来早知道了。」韦小宝低声道:「我来到宝刹,拜忏做法事是假,旨在保护皇帝和尚。」澄光道:「原来如此。我本有些疑心,施主巴巴的赶来清凉寺做法事,样子不大像。」
韦小宝道:「皇甫阁、巴颜他们虽然拿住了,可是擒虎容易放虎难。伦若放了他们,过几天又来料缠不清,毕竟十分麻烦!」澄光道:「杀人是杀不得的。这寺裏已伤了好几条人命。唉,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韦小宝道:「杀了他们也无用。这样吧,你叫人将这干人都用绳子先绑了起来,咱们再仔细问问,到底他们来寻皇帝和尚是何用意。」
澄光有些为难,道:「这佛门清净之地,我们出家人私自绑人审问,似乎於理不合?」韦小宝道:「什麽於理不合?难道他们来杀光你庙里的和尚,就合道理了?我们若不审问明白,他们又来杀人,放火烧了你清凉寺,那怎麽办?」
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本书由“云中孤雁”免费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