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六回 计释刺客
张康年等都一齐站起身来,道:「不敢当,怎敢要公公斟酒?」韦小宝道:「大家自己兄弟,何必客气?」举起杯来,道:「请,请!」众侍卫正要饮酒,门外忽然有人大声道:「皇太后有旨,传小桂子。小桂子在这儿麽?」
韦小宝吃了一惊,道:「在这儿!」放下酒杯,心道:「老婊子又来找我干甚麽?」迎将出去,见是四名太监,为首的一人挺胸凸肚,来势颇为不善,当即跪下,道:「奴才小桂子接旨。」那太监道:「皇太后有要紧事,命你即刻去慈宁宫。」韦小宝道:「是,是。」站起身来,心想:「迷药洒都已斟下了,我一离开,众侍卫自立即喝酒,西洋镜马上拆穿,那可糟糕之极。」笑问:「公公贵姓,以前咱们怎地没见过?」那太监哼了一声,道:「我叫董金魁,这就去吧,太后等着呢。巳到处找了你半天啦。」韦小宝一把拉住他手腕,道:「董公公来瞧瞧一件有趣事儿。」拉着他向内走去。董金魁听说是有趣事儿,便跟着走进内厅,一见开着两桌酒席,大声道:「好啊,你们可享福得很哪。小桂子,太后派你经管御膳房,你倒假公济私,拿皇上的银子胡花。」韦小宝笑道:「众位侍卫兄弟擒贼有功,皇上命我搞赏三军,来来来,董公公,还有这三位公公,大家坐下来喝一杯。」董金魁摇头道:「我不喝!太后传你,还不快去?」韦小宝笑道:「众位侍卫大人都是好朋友,你一杯酒也不跟人家喝,那可太也瞧不起人了。」董金魁道:「我不喝酒。」韦小宝向张康年使个眼色,道:「张大哥,这位董公公架子不小,不肯跟咱们喝酒。」
张康年拿起一杯酒来,送到董金魁手中,笑道:「董公公,大家凑个趣儿。」董金魁无奈,只得乾了一杯。韦小宝笑道:「这才够朋友,那三位公公也喝一杯。」那三名太监从侍卫手中接过酒杯,也都喝了。韦小宝道:「好!大夥儿都奉陪一杯。」在四只空酒杯中又斟满了酒,众侍卫一齐举杯喝了。韦小宝举杯时以左手袖子遮住了酒杯,酒杯一侧,将一杯药酒都倒入了袖子之中。他生恐一杯酒力量不够,又要替众人斟酒。一名侍卫接过酒壶,道:「我来斟!」董金魁皱眉道:「桂公公,咱们宫裏的规矩一听太后宣召,立刻拔脚飞奔而去。你这麽自顾自的喝酒,那可是大不敬哪!」
韦小宝笑道:「这中间有个缘故,来来来,大家喝了这一杯,我就说个明白。」张康年举起杯来,道:「董公公请。」董金魁道:「我可没功夫喝酒。」说着身子微微一晃。韦小宝知他肚中蒙汗药即将发作,突然弯腰,叫道:「啊哟,肚子痛。」众侍卫都感一阵头晕,有人便道:「怎麽?这酒不对!」韦小宝大声道:「董公公,你奉太后之命,赐毒酒给我们喝,是不是?为甚麽你在酒中下毒?」
董金魁大惊,道:「那…那有此事?」韦小宝道:「你要给昨晚死了的四名太监报仇,竟敢在酒中下毒?众位兄弟,大夥儿给他拼了。」众侍卫头晕脑胀,茫然失措。只听得拍拍两声响,两名太监挨不住药力,先行摔倒。跟着董金魁、张康年,众侍卫和余下一名太监先後摔倒,跌得桌翻椅倒,乱成一团。韦小宝抢上前去,在董金魁身上踢了一脚。董金魁唔的一声,手足微微一动,双眼竟是难以睁开。
韦小宝大喜,先奔过去掩上了厅门,拔出匕首,在董金魁和三名太监胸口一人刀。刘一舟「啊」的一声,大为惊讶。韦小宝再用匕首将吴立身、刘一舟、敖彪手足上绑缚的牛筋尽数割断。他这匕首削铁如泥,割断牛筋可说不费吹灰之力。
吴立身等三人武功均颇不弱,吴立身尤其了得,三人虽受拷打,但都是皮肉之伤,并未损到筋骨,绑缚一脱,便得自由。刘一舟道:「公公,咱……咱们怎生逃出去?」韦小宝道:「吴老爷子,敖师兄,你们两位找两个身材差不多的侍卫,跟他们换了衣衫。刘师兄,你没有胡子,可以假扮太监,跟这姓董的换了衣衫。」刘一舟道:「我也扮侍卫吧?」韦小宝道:「不行,你须假扮太监。」刘一舟不敢违拗,点了点头。三人迅即改换了装束。
韦小宝道:「你们跟我来,宫裏不论有谁跟你们说话,只是扮哑巴,不可答话。」从怀中取出化尸药粉,拉开董金魁的尸体,放在厅角,又用匕首在他身上戳上七八个洞,每个洞中都弹上一些药粉,让这尸体消毁得加倍迅速,这才开了厅门,领着三人出去。一出侍卫房,反手带上了房门,迳向御膳房而出。
御膳房在乾清宫之东,与侍卫房相距甚近,片刻间便到了。只见钱老本早已恭恭敬敬的站在那裏等候,手下几名汉子抬来了两口洗剥乾净的大光猪。韦小宝脸色一沉,喝道:「老钱,你这太也不成话了!我吩咐你抬几口好猪来,却用这般又瘦又乾的老母猪来敷衍老子,你…你…他妈的,你这碗饭还想吃不吃?」他骂一句,钱老本惶惶恐恐的躬身应道:「嗯!」
御膳房的众太监见钱老板所抬来的,实在是又肥又壮的大猪,但挑剔送来的货物不妥,原是御膳房管事太监捞油水的不二法门,任你送来的牛羊鷄鸭绝顶上等,在管事太监口中也变成了连施舍化子也没人要的臭货贱货。只有送货人将银子一包包的递上来,臭贱之物才摇身一变,变成了可入皇帝皇后之口的精品。众太监听韦小宝这等说,心下雪亮,跟着连声吆喝,说道:「撵出去,这两口发臭了烂猪,只好丢在菜地裏当肥料。」韦小宝愈加恼怒,手一挥,向吴立身等三人道:「两位侍卫大哥,还有位公公,你们三个押了这家伙出去,撵到宫门之外,不许他进来。」
钱老本不知韦小宝是何用意,愁眉苦脸道::「公公原谅了这遭,小…小人回头去换更大更肥的肉猪来,另有薄礼…薄礼孝敬众位公公,这一次……这一次请公公多多包涵。」韦小宝道:「我要猪时,自会差人来叫你。快去,快去!」钱老本呵腰道:「是,是!」御膳房中众太监相视而嘻,均想:「你有礼物孝敬,桂公公自然不会轰走你了。」吴立身、刘一舟、敖彪三人跟在钱老本身後,又推又拉,将他撵出厨房。
韦小宝跟在後面,来到走廊之中。四顾无人,说道:「钱老兄,这三位是沐王府的英雄,第一位便是大名鼎鼎的『摇头狮子』吴老爷子。」钱老本「啊」的一声,道:「久仰,久仰。在下不回头招呼,三位莫怪。」吴立身一听他是韦小宝的同伴,心中大悦,忙道:「身在险地,理当如此。」韦小宝道:「钱老哥,你去跟我那好朋友贵会的韦香主说,癞痢头小三子帮他办成了事,你领这三位好朋友,去见沐小王爷和柳老爷子。你们一走,宫裏追拿刺客,你可再也不能进宫来了。」钱老本道:「是,是。敝会上下,都感谢公公的大德。」吴立身道:「这位钱朋友是天地会的?」钱老本道:「正是!」
五个人快步来到神武门边,守卫宫门的侍卫见到韦小宝,都恭恭敬敬的请安,道:「桂公公好 !」韦小宝道:「大夥儿都好。」这些侍卫虽见吴立身等三人面生,但见韦小宝挽着他的右臂,自是谁也不敢多问一句。五个人出得神武门,又走了数十步。韦小宝道:「我要回宫去了,後会有期,大家不必多礼。」吴立身道:「救命之恩,不敢望报。此後天地会如有驱策,吴某敖某师徒,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韦小宝道:「不敢当。」只见刘一舟大步走在前面,回头相望,只是怪吴立身何不快走,此处离宫门不远,尚未脱险。
韦小宝微微一笑,回神武门来,向守门的侍卫道:「为两个公公是皇太后的亲信,说道奉了太后慈旨,命我亲自送这几人出宫。他妈的,可不知是什么路道!」守门的侍卫道:「好大的架子!怎麽要劳桂公公的大驾?莫非是亲王贝勒不成?」另一名侍卫道:「就算是亲王贝勒,也不能要桂公公亲自送啊。」韦小宝摇头道:「太后的差使,可教人莫名其妙。我瞧这四个人不是好人,心头犯疑,只是那两名太监拿了太后的亲笔慈旨来,咱们做奴才的可不敢不办,是不是?」几名侍卫道:「是,是!那又有什么法子?」
韦小宝回到侍卫房中,见众人昏迷在地下,兀自未醒。当下舀了一盆冷水,泼在张康年头上。张康年悠悠醒转,微笑道:「桂公公,怎地就这么容易的醉了。」慢慢坐起,见到厅上情景,大吃一惊,道:「怎…怎…那些刺客……己经走了?」
韦小宝道:「太后派了那姓董的太监来,使蒙汗药迷倒了咱们,将三名刺客救去了。」蒙汗药明明是张康年亲自拿来交给韦小宝的,听他如此说,心下全然不信,但药力初退,脑子兀自胡裏胡涂的,不知如何置答。韦小宝道:「张大哥,多总管命你暗中放了刺客,是不是?」张康年点头道:「多总管说,这是皇上的密旨,放了刺客,好追查主使的反贼头儿是谁。」韦小宝笑道:「是了。可是宫裏走脱了刺客,负责看守的人有没有罪?」
张康年一惊,道:「那…那自然是有罪。不过…不过这是多总管吩咐过的,我们做下属的,只是奉命行事罢了。」韦小宝道:「多总管有手令给你没有?」张康年更加惊了,道:「没有。他亲口说了,用…用不着甚麽手令。多总管说道,这是奉了皇上的旨意办事。」韦小宝问道:「多总管拿了皇上亲笔的圣旨给你看了?」张康年道:「没…没有。难道…难道多总管的话是假的 ?」说到这几句话时全身已然发抖,牙齿上下相击,格格作声。
韦小宝道:「假是不假。我只怕多总管不认,事到临头,往你身上一推,可有些不大妙,张大哥,皇上为什么要放刺客出去?」张康年道:「多总管说,要从这三名刺客身上,引出背後主使的人来。」韦小宝道:「事情果是如此。只不过宫中走了刺客,若不追究,连刺客也不会相信。这背后主使之人,那就未必能查得出。说不定皇上会杀几个人,张扬一下,好教刺客不会生疑。」这几句倒不是韦小宝寃枉了皇帝,康熙确实亲口吩咐,命他杀几名侍卫,以坚被释的三名刺客之信。张康年听到这裏,更加害怕了,心想皇上要杀了自己,那是半点也不奇怪之事,惊惶之下,双膝跪倒,道:「公公救命。」说着连连磕头。
韦小宝道:「张大哥何必多礼。」伸手扶起,笑道:「眼前有现成的朋友顶缸,咱们往这四名太监头上一推,说他们下蒙汗药迷倒了众人,放走刺客,这可不跟你没干系了?皇上听说这四名太监是太后派夹的,自然不会追究。皇上也不是真的要杀你,只要有人顶缸,将放走刺客之事遮掩了过去,皇上多半还有赏赐给你呢。」张康年大喜,道:「妙计,妙计!多谢公公这救命之策。」这件事韦小宝虽未救他性命,但适才他昏迷不醒之时,没有一刀将他杀了,却也是刀下留情。
韦小宝道:「咱们快把众兄弟救醒,咬定是这四名太监来放了刺客。」张康年应道:「是,是!」想起这件大罪,自己不知是否真能脱却干系,兀自手足发软。当下去舀了冷水,将众侍卫一一救醒。众人听说是太监董金魁将自己迷倒,杀了三名太监,救了三名刺客,无不破口大骂。大家心中起疑:「太后为甚么要放走刺客?莫非这些刺客是太后招来的?」但既牵涉到太后,人人都只是在心中想想,准也不敢宣之於口。这时董金魁的尸身衣服均已化尽,都道他已带领刺客逃出宫了。
韦小宝回到自己住处,走进内房。沐剑屏忙问:「桂大哥,有甚麽消息?」韦小宝道:「桂大哥没有消息,好哥哥倒有一些。」沐剑屏微笑道:「这消息我不着急,自有着急的人来叫你哥哥。」方怡脸上一阵晕红,低声道:「好兄弟!你年纪此我小,我叫你好兄弟,那可行了吧?」韦小宝叹了口气,道:「一个好老婆变成了好姊姊,眼睛一霎,老母鷄变鸭。行了,救出了啦!」
方怡猛地坐起,颤声道:「你……你说我刘师哥已救出去了?」韦小宝道:「大丈夫一言既出,甚麽马难追。我答应你去救,自然救了。」方怡道:「怎……怎麽救的?」韦小宝笑道:「山人自有妙计。下次你见到师哥,他自会说给你听。」方怡吁了口长气,抬头望着屋顶,道:「谢天谢地,当真是菩萨保佑。」
韦小宝见到方怡如此欢喜到心坎裏去的神情,心下烦躁不快,轻轻哼了一声,也不说话。沐剑屏道:「师姊,你谢天谢地谢菩萨,怎地不谢谢你那个好兄弟?」方怡道:「好兄弟的大恩大德,不是说一声『谢谢』。就能报答得了的。」韦小宝听她这么说,又高兴起来,哈哈一笑道:「那也不用怎么报答。」方怡道:「好兄弟,刘师哥说了些什么话?」韦小宝道:「也没说什麽,他只求我救他出去。」方怡「嗯」了一声,隔了一会,又问:「他问到我们没有?」韦小宝侧头想了一想,道:「没有。我跟他说,你是在一个安稳所在,不用担心,不久我就会送你去和他相会。」方怡点头道:「是!」突然之间,两行眼泪从面颊上流了下来。沐剑屏问道:「师姊,你怎么哭了?」方怡道:「我…我心中欢喜。」韦小宝心想:「皇上命我查究主使刺客的头儿,我可得到外面去鬼混一番,然後回报。」当下出得宫去,信步来到天桥一带闲逛。那天桥左近都是卖杂货、变把戏、江湖闲杂人等聚居的所在。韦小宝还没走近,忽见二十名差役蜂拥而来,两名捕快带领,用铁链锁拿着五个衣衫褴褛的小贩。差役手中举着七八个麦杆扎成的草把,草把上插满了冰糖葫芦。这五个小贩,显是卖冰糖葫芦的了。
韦小宝心中一动,闪在一旁,眼见众差役锁着五名小贩而去,只听得人丛中有个老者叹道:「这年头儿,连卖冰糖葫芦也犯了天条啦。」韦小宝正待询问,忽听得咳嗽一声,有个人挨近身来,弓腰曲背,满头白发,正是「八臂猿猴」徐天川。他向韦小宝使个眼色,转身便走。韦小宝跟在後面。来到僻静之处,徐天川道:「韦香主,天大的喜事。」韦小宝微微一笑,心想:「我将吴立身他们救出去的事,你已知道了。」说道:「那也没有什么。」徐天川瞪眼道:「没有什麽?总舵主到了!」
韦小宝大吃一惊,道:「我…我师父到了?」徐天川道:「正是,是昨晚半夜裏到的,要我设法通知韦香主,即刻去和他老人家相会。」韦小宝道:「是,是!」这世上他最不愿见到之人,还不是太后,而是他师父陈近南。跟师父分别了大半年,功夫一点也没练,师父一见到,立刻便会查究练功的进境,只有缴一份白卷,那便如倒是好?支吾道:「皇帝差我出来办事,立刻就须回报。我我办完了事,再去见师父吧。」徐天川道:「总舵主吩咐,他在北京不能多躭,请韦香主无论如何马上去见他老人家。」
韦小宝见无可推托,只得硬了头皮,跟着徐天川来到天地会聚会的下处,心想:「早知如此,这几天我赖在宫裏不出来啦。师父总不能到宫裏来揪我出去。」还没进巷子,便见天地会的弟兄们东一个、西一个,散在街边巷口,自是在给总舵主把风。进屋之後,一道道门边也都有人把看,守备得极是严密。来到後厅,只见陈近南居中而坐,正和樊纲、玄贞道人、风际中等人说话。韦小宝抢上前去,拜伏在地,叫道:「师父,你老人家来啦,可想杀弟子了。」陈近南笑道:「好,好,好孩子,大家都很夸奖你呢。」韦小宝站起身来,见师父脸色甚和,放下了一半心,说道:「师父身子安好?」陈近南微笑道:「我很好。你功夫练得怎样了,有甚麽不明白的地方没有?」
韦小宝一路之上,早在寻恩,待得师父考查武功之时,想些什么法子推搪。他知道师父是个下分精明之人,可不容易骗倒,只有随机应变,没料想刚一见到父,立刻就问到武功,只得嗫嚅道:「不明白的地方多着呢,好容易盼到师父来了,正要请师父指点。」陈近南心情甚佳,微笑道:「很好,这一次我专诚为你多躭几日,好好点拨你一下。」
正说到这裏,守门的一名弟兄匆匆走了进来,躬身道:「启禀总舵主,有人拜山,说道是云南沐王府的沐剑声和柳大洪。」陈近南大喜,站起身来,说道:「咱们快去迎接。」韦小宝道:「弟子没有换过装束,不便跟他们相见。」陈近南道:「是,你在後边等等我吧。」
天地会一行人出去迎客,韦小宝便转到厅上的照壁之後,搬了张椅子坐着,过不多时,便听到柳大洪爽朗的笑声,说道:「在下生平有志愿,要见一见天下闻名的陈总舵主,今日得如所愿,就算立刻便死,那也不枉了。」陈近南道:「蒙柳老英雄抬爱,在下愧不敢当。」一面说话,一面走进厅来,分宾主坐下。
只听得沐剑声道:「贵会有一位韦香主,不在这裏吗?在下要亲自向他道谢。韦香主大恩大德,敝处上下,无不感激。」陈近南还不知此事,奇道:「韦小宝小小孩子,於贵府何功之有?小王爷如此谦光,太抬举小孩子们了。」只听一人大声道:「在下师徒和这个刘师侄的性命,都是韦香主救的。韦香主义薄云天,在下曾向贵会的钱师傅说过,贵会如有驱策,姓吴的师徒随时奉命。」说话的正是「摇头狮子」吴立身。陈近南不明就裏,问道:「钱兄弟,那是怎麽一会事 ?」
原来钱老本陪着吴立身等三人同去沐剑声的住处,当下便被留住了酒肉欵待。然後沐剑声、柳大洪亲自率同众人,请钱老本带路,到天地会的下处来道谢,没料想总舵主驾到,这时听陈近南问起,便简略说了经过,说道韦香主有一个好朋友在清宫做太监,受了韦香主之托,不顾危险,将失陷在宫裏的吴立身等三人救了出来。陈近南一听,便知甚麽韦香主的好朋友云云,就是韦小宝自己,心下甚喜,笑道:「小王爷、柳老爷子、吴大哥,你们三位可太也客气了。敝会和沐王府同气连枝,原是手足一般。自己人有难,出手相援,那是理所当然,何必说什麽感恩报德之事?那韦小宝是在下的小徒,年幼不懂事。只是於这『义气』二字,倒是瞧得极重……」说到这裏,心下沉吟:「小宝混在清宫之中,本来十分隐秘,只盼他能刺探到宫中重要机密,以利反清复明大业。既然做了这等大事出来,身份已然败露,江湖上迟早都会知道,若再向沐王府隐瞒,反而显得不够朋友了。」
吴立身道:「我们很想见一见韦香主,亲口向他道谢。」陈近南笑道:「大家是好朋友,这事虽然干系不小,却也不能相瞒。混在宫裏当小太监的就是我那小徒韦小宝自己。小宝,你出来见过众位前辈。」
韦小实在厅壁後应道:「是!」转身出来,向众人抱拳行礼。沐剑声、柳大洪、吴立身一齐站起,均是十分惊异。沫剑声等没想到韦香主就是小太监;吴立身、敖彪、刘一舟等三人没想到救他们性命的小太监,竟然便是天地会的韦香主。
韦小宝笑嘻嘻的向吴立身道:「吴老爷子,刚才在皇宫之中,晚辈跟你说的假名字,你老可别见怪。」吴立身道:「身处险地,自当如此。我先前便曾和敖彪说,这位少年英雄办事乾净利落,有担当,有气慨,实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鞑子宫中,怎会有如此人才?我们都感奇怪。原来是天地会的香主,那…嘿嘿,怪不得,怪不得!」说着翘起了大拇指。
「摇头狮子」吴立身是柳大洪的师弟,在江湖上也是威名赫赫。陈近南听他这等称赞自己徒弟,心中大喜,笑道:「吴兄可别太夸奖了,宠坏了小孩子。」柳大洪仰起头来,哈哈大笑,道:「陈总舵主,你一人可占尽了武林中的便宜。自己武功如此了得,声名如此响亮,手创的天地会又是这等兴旺,运收的徒儿,也是这么给你增光。」陈近南拱手笑道:「柳老爷子这话,可连我也宠坏了。」柳大洪道:「陈总舵主,姓柳的生平佩服之人,没有几个。你的丰采为人,教我打从心底裏佩服出来。日後赶跑了鞑子,咱们朱五太子登了龙庭,这宰相之位,非请你当不可。」
陈近南微微一笑道:「在下无德无能,怎敢居这高位?」钱老本忽然插口道:「柳老爷子,将来赶跑了鞑子,朱三太子登极为帝,中兴大明,这天下兵马大元帅的职位,大夥儿是一定请你老人家当的。」柳大洪圆睁双眼,道:「你……你说甚么?甚麽朱三太子?」钱老本道:「隆武天子殉国,留下的朱三太子,眼下在台湾暂避。他日还我河山,朱三太子自然正位为君。」柳大洪霍地站起,厉声道:「天地会这次救了我师弟和徒弟,我们很承你们的情。可是这君皇正统,却是半点也错忽不得。钱老弟,真命天子明明是朱五太子。永历天子乃是大明正统,天下皆知,你可不得胡说。」
当日徐天川与白氏兄弟相斗,就是因争执隆武、永历两个皇帝的正统而起。台湾郑成功,天地会一系保唐王,沐王府保桂王,虽然眼下是满清的天下,但唐桂之争持续已久,始终不决。陈近南是个极知大体之人,知道眼前之事,乃是联络江湖豪杰,共反满清,至於将来到底是朱三太子抑或朱五太子做皇帝,说来还早得很,不用先伤了自己人的和气,当下微笑道:「柳老爷子,不用动怒。大明帝系的正统谁属,乃是一件大事,也不是咱们做臣子的一时三刻所能争得明白。来来来,摆上酒来,大夥儿先喝个痛快。只要大家齐心协力,将鞑子杀光了,甚麽事不能慢慢商量?」
沐剑声摇头道:「陈总舵主此言差矣!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我们保朱五太子,决不是贪图什么荣华富贵。陈总舵主只要知道天命所归,向朱五太子尽忠,我们沐王府上下,尽归陈总舵主驱策,不敢有违。」陈近南微笑摇头,道:「天无二日,民无二主。朱三太子好端端便在台湾。台湾数十万军民,天地会十数万弟兄,早已向朱三太子效忠。」柳大洪性如烈火,双眼一瞪,道:「陈总舵主说甚麽数十万军民,十数万弟兄,难道想倚多为胜,仗势欺人吗?可是天下千千万万百姓,都知道永历天子在缅甸殉国的子孙,又怎对得起这位受尽了千辛万苦,终於死於非命的大明天子?」说到这裏声音也哑了。
陈近南这次来到北京,原是得悉「八臂猿猴」徐天川为了唐王桂王正统谁属之事,与沐王府的白氏兄弟起了争执,以致失手打死白寒松。他智谋深沉,胸襟广阔,早知若要反清复明大业成功,必须联络普天下汉人豪杰,共图义举,倘若鞑子尚未打跑,自己夥裏先你争我夺,斗了个不亦乐乎,那么反清大事必定障碍重重。是以他得讯之後,立即抛下身边要务,星夜从河南赶到京来,只盼在极度忍让之下,取得沐王府的原宥。到京後一问之下,原来局面远比自己所预料的为佳,天地会在京人众由韦小宝率领,已和沐王府的首脑会过面,双方并未破脸,颇有转圆余地。他心中本已甚喜,待知韦小宝又救了吴立身等三人,则徐天川误杀白寒松主事定可揭过无疑。此时沐剑声、柳大洪又提到唐桂之争,情势又渐渐趋於剑拔弩张。眼见柳大洪说到永历帝殉国之事,老泪涔涔而下。不由得心中一酸,说道:「永历陛下殉国,天人共愤。沐小王爷、柳老爷子,咱们大仇未报,岂可自已先起争执?今日之计,咱们须当同心合力,杀了吴三桂那厮,为永历陛下报仇,为沐老王爷报仇。」
他最後这几句话一出口,沐剑声、柳大洪、吴立身等一齐站起身来,齐声道:「对极,对极 !」有的人泪流满面,有的人全身发抖,都是激动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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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回 曾随东西南北路 独结冰霜雨雪缘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天色向晚,亲兵来报,有数艘小船押了俘虏,正向通吃岛而来。韦小宝大喜,跳起身来,奔到海边,果见五艘小船驶近岛来。韦小宝命亲兵喝问:“拿到了些什么人?”小船上喊话过来:“这一批都是娘们,男的在后面。”
韦小宝大喜:“施琅果然办事稳当。”凝目眺望,只盼见到方怡的倩影。当然最好还能活捉到老婊子,如再将那千娇百媚的洪夫人拿到,在船上每天瞧她几眼,更加妙不可言。
等了良久,五艘船才靠岸,骁骑营官兵大声吆喝,押上来二百多名女子。韦小宝一个个瞧去,只见都是赤龙门下的少女,人人垂头丧气,有的衣衫破烂,有的身上带伤,直瞧到最后,始终不见方怡。韦小宝好生失望,问道:“还有女的没有?”一名佐领道:“禀报都统大人:后面还有,正有三队人在岛上搜索,就是毒蛇太多,搜起来就慢了些。”韦小宝道:“那神龙教的教主捉到了没有?这场仗是怎样打的?”
那佐领道:“启禀都统大人:今儿一清早,三十艘战船就逼近岸边,一齐发炮。大家遵从大人的吩咐,发三炮,停一停,打的只是岛上空地。等到岛上有人出来抵敌,那就排炮轰了出去。都统大人料事如神,用这法子只轰得三次,就轰死了教匪四五百余人。后来有一大队少年不怕死地冲锋,口中大叫什么‘洪教主百战百胜,寿比南山’……”韦小宝摇头道:“错了。洪教主仙福永享,寿与天齐。”那佐领道:“是,是。都统大人原来对教匪早就了如指掌,无怪大军一出,势如破竹。教匪所叫的,的确是‘寿与天齐’,卑职说错了。”
韦小宝微笑道:“后来怎样?”那佐领道:“这些少年好像疯子一样,冲到海边,上了小船,想上我们大船夺炮。我们也不理会,等几十艘小船一齐驶入海中,这才发炮,砰嘭砰嘭,三十几艘小船一只只沉在海中,三千多名孩儿教匪个个葬身大海之中。这些小匪临死之时,还在大叫洪教主寿与天齐。”
韦小宝心想:“你也来谎报军情,夸大冒功。神龙教的少年教徒,最多也不过八九百人,哪有三千多名之理?好在杀敌越多,功劳越大。反正死在海里,只有海龙王点数,就算报他四千、五千,又有何妨?”
那佐领道:“孩儿教匪打光之后,又有一大群人奔到岛西,上船逃走。咱们各战船遵照都统大人的方策,随后追去。卑职率队上岛搜索,男的女的,一共已捉了三四百人。施大人吩咐,先将这批女教匪送到通吃岛来,好让都统大人盘查。”
韦小宝点了点头,这一仗虽然打胜了,但见不到方怡,总是极不放心,不知轰炮之时会不会轰死了她,转过身来,再去看那批女子。
突然之间,见到一个圆圆脸蛋的少女,登时想起,那日教主集众聚会,这少女曾说自己是胖头陀的私生儿子,又曾在自己脸颊上捏了一把,屁股上踢了一脚,一想到这事,恶作剧之心登起,走到她身边,伸手在她脸上重重捏了一把。那姑娘尖声大叫起来,骂道:“狗鞑子,你……你……”韦小宝笑嘻嘻地道:“妈,你不记得儿子了吗?”那姑娘大奇,瞪眼瞧他,依稀觉得有些面善,但说什么也想不起这清兵大官,就是本教的白龙使。韦小宝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那姑娘道:“快杀了我。你要问什么,我一句也不答。”
韦小宝道:“好,你不答,来人哪!”数十名亲兵一齐答应:“喳!”韦小宝道:“把这小妞儿带下去,全身衣裳裤子剥得干干净净,打她一百板屁股。”众亲兵又是齐声应道:“喳!”上来便要拖拉。
那少女吓得脸无人色,忙道:“不,不要!我说。”韦小宝挥手止住众亲兵,微笑道:“那你叫什么名字?”那少女惊惶已极,这时才流下泪来,说道:“我……我叫云素梅。”韦小宝道:“你是赤龙门门下的,是不是?”云素梅点点头,低声道:“是。”韦小宝道:“你赤龙门中有个方怡方姑娘,后来调去了白龙门,你认不认得?”云素梅道:“认得。她到了白龙门后,已升作了小队长。”韦小宝道:“好啊,升了官啦。她在哪里?”云素梅道:“今天上午,你们……你们开炮的时候,我还见到过方姊姊的,后来……后来一乱,就没再见到了。”
韦小宝听说方怡今日还在岛上,稍觉放心,心想那日你在我屁股上踢过一脚,这一脚,今日你的私生子可要踢还了,走到她身后,提起脚来,正要往她臀部踢去,帐外亲兵报道:“启禀都统大人:又捉了一批俘虏来啦。”
韦小宝心中一喜,这一脚就不踢了,奔到海边,果见有艘小战船扬帆而来。命亲兵喊话过去:“俘虏是女的,还是男的?”初时相距尚远,对方听不到。过了一会,战船驶近。船头一名军官叫道:“有男的,也有女的。”
又过一会,韦小宝看清楚船头站着三四名女子,其中一人依稀便是方怡。他大喜之下,直奔下海滩,海水直浸至膝弯,凝目望去,那战船又驶近了数丈,果然这女子便是方怡。他这一下欢喜当真非同小可,叫道:“快,快,快驶过来。”
忽然之间,那艘战船晃了几晃,竟打了个圈子,船上几名水手大叫起来:“啊哟,撞到了浅滩,搁浅啦。”
忽听得方怡的声音叫道:“小宝,小宝,是你吗?”
韦小宝这时哪里还顾得什么都统大人的身份,叫道:“好姊姊,是我,小宝在这里。”方怡叫道:“小宝,你快来救我。他们绑住了我,小宝,小宝,你快来!”韦小宝叫道:“不用担心,我来救你。”纵身跳上一艘传递军情的小艇,吩咐水手:“快划,快划过去。”
小艇上的四名水手提起桨来,便即划动。
忽然岸上一人纵身一跃,上了小艇,正是双儿,说道:“相公,我跟你过去瞧瞧。”韦小宝心花怒放,说道:“双儿,你道那人是谁?”双儿微笑道:“我知道。你说是你的少奶奶,那日我‘少奶奶’也叫过啦。不过……不过这位少奶奶不肯答应。”韦小宝笑道:“她那时怕羞。这次你再叫,非要她答应不可。”
那战船仍在缓缓打转,小艇迅速划近。方怡叫道:“小宝,果真是你。”声音中充满了喜悦之情。韦小宝叫道:“是我。”向她身旁的军官喝道:“快松了这位姑娘的绑。”那军官道:“是。”俯身解开了方怡手上的绳索。方怡张开手臂,等候韦小宝过去。两船靠近,战船上的军官说道:“都统大人小心。”韦小宝跃起身来,那军官伸手扯了他一把。
韦小宝一上船头,便扑在方怡的怀里,说道:“好姊姊,可想死我啦。”两人紧紧地搂在一起。
韦小宝抱着方怡柔软的身子,闻到她身上芬芳的气息,已浑不知身在何处。上次他随方怡来神龙岛,其时情窦初开,还不大明白男女之事,其后在前赴云南道上,和建宁公主胡天胡帝,这次再将方怡抱在怀里,不禁面红耳赤。
突然之间,船身晃动,韦小宝也不暇细想,只是抱住了方怡,便想去吻她嘴唇,忽觉后颈一紧,让人一把揪住。一个娇媚异常的声音说道:“白龙使,你好啊,这次你带人攻破神龙岛,功劳当真不小啊。”
韦小宝一听得是洪夫人的声音,不由得魂飞天外,情知大事不妙,用力挣扎,却给方怡抱中了动弹不得,跟着腰间一痛,己给人点中了穴道。
这变故猝然而来,韦小宝一时之间如在梦中,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糟糕,糟糕,方怡这小婊子又骗了我!”张嘴大叫:“来人哪,来人哪,快来救我!”方怡轻轻放开了他,退在一旁。韦小宝穴道遭点,站立不定,颓然坐倒。但见坐船扯起了风帆,正向北疾驶,自己坐来的那艘小艇已在十余丈之外,隐隐听得岸上官兵在大声呼叫喝问。
他暗暗祷祝:“谢天谢地,施琅和黄总兵快快派船截拦,不过千万不可开炮。”但听得通吃岛上众官兵的呼叫声渐渐远去,终于再也听不到了。放眼四望,大海茫茫,竟没一艘船只。他所统带的战船虽多,但都派了出去攻打神龙岛,有的则在通吃岛和神龙岛之间截拦,别说这时不知主帅已经被俘,就算得知,海上相隔数十里之遥,又怎追赶得上?
他坐在舱板,缓缓抬起头来,只见几名骁骑营军官向着他冷笑。他头脑中一阵晕眩,定了定神,这才一个个看清楚,一张丑陋的胖圆脸是瘦头陀,一张清癯的瘦脸是陆高轩,一张拉得极长的马脸是胖头陀。他心中一团迷惘:“矮冬瓜给绑在中军帐后,定是给陆高轩和胖头陀救了出来,可是这两人明明是在北京,怎地到了这里?”再转过头去,一张秀丽异常、娇美异常的脸蛋,那便是洪夫人了。
洪夫人笑吟吟瞧着韦小宝,伸手在他脸颊上捏了一把,笑道:“都统大人,你小小年纪,可厉害得很哪。”
韦小宝道:“教主与夫人仙福永享,寿与天齐。属下这次办事不妥,没什么功劳。”
洪夫人笑道:“妥当得很啊,没什么不妥。教主他老人家大大地称赞你哪,说你带领清兵,炮轰神龙岛,轰得岛上的树木房屋,尽成灰烬。他老人家向来料事如神,这一次却料错了,他佩服你得很呢。”
韦小宝到此地步,料知命悬人手,哀求也是无用,眼前只有胡诌,再随机应变,笑道:“教主他老人家福体安康,我真想念他得紧。属下这些日子来,时时想起夫人,日日祷祝你越来越年轻美貌,好让教主他老人家伴着你时,仙福永享!”
洪夫人格格而笑,说道:“你这小猴子,到这时候还不知死活,仍在跟我油嘴滑舌。你说我是不是越来越年轻美丽呢?”韦小宝叹了口气,说道:“夫人,你骗得我好苦。”洪夫人笑问:“我什么事骗你了?”韦小宝道:“刚才清兵捉来了一批岛上的姊妹,都是赤龙门的年轻姑娘,后来说又有一船姊妹到来。我站在海边张望,见到了夫人,一时认不出来,心中只说:‘啊哟,赤龙门中几时新来了一个这样年轻貌美的小姑娘哪?是教主夫人的小妹子吧?这样的美人儿,可得快些过去瞧瞧。’夫人,我心慌意乱,抢上船来瞧瞧这美貌小妞儿,哪知道竟便是夫人你自己。”
洪夫人听得直笑,身子乱颤。她虽穿着骁骑营军官服色,仍掩不住身段的风流婀娜。
瘦头陀不耐烦了,喝道:“你这好色的小鬼,在夫人之前也胆敢这么胡说八道,瞧我不抽你的筋,剥你的皮!”
韦小宝道:“你这人糊涂透顶,我也不想跟你多说废话。”瘦头陀怒道:“我怎地糊涂了?你自己才糊涂透顶。我浮在海里假装浮尸,你也瞧不出来,居然把我救了上来,打听神龙岛的事情。我遵照教主吩咐,跟你胡说八道一番,你却句句信以为真。”
韦小宝肚里暗骂:“糊涂,糊涂!韦小宝你这家伙,当真该死,怎没想到瘦头陀内功深湛,要假装浮尸,那可容易得紧,我居然对他的话深信不疑,以为神龙岛上当真起了内讧,一切再也不防。”说道:“我中了教主和夫人的计,那不是我糊涂。”
瘦头陀道:“哼,你不糊涂,难道你还聪明了?”
韦小宝道:“我自然十分聪明。不过我跟你说,就算是天下最聪明的人,只要在教主和夫人手下,也就谁都讨不了好去。这是教主和夫人神机妙算,算无遗策,势如破竹,大功告成……”他一说到“大功告成”四字,不禁向洪夫人红如樱桃、微微颤动的小嘴望了一眼。
洪夫人又是一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细齿,说道:“白龙使,你毕竟比瘦头陀高明得多,他是说不过你的。你怎么说他糊涂了?”
韦小宝道:“夫人,这瘦头陀已见过了夫人这样仙女一般的小姑娘,本来嘛,不论是谁只要见上了夫人一眼,哪里还会再去看第二个女人?我说他糊涂,因为我知道他心中念念不忘,还记挂着第二个女子。瘦头陀,这女人是谁,要不要我说出来?”
瘦头陀一声大吼,喝道:“不能说!”韦小宝笑道:“不说就不说。你师弟就比你高明得多。他自从见了夫人之后,就说从今而后,再也没兴致瞧第二个女子了。”
胖头陀一张马脸一红,低声道:“胡说,哪有此事?”韦小宝奇道:“没有?难道你见了夫人之后,还想再看第二个女人?”胖头陀低下头,说道:“老衲是出家人,六根清净,四大皆空,心中早已无男女之事。”韦小宝道:“啧啧啧!老和尚念经,有口无心。你师哥跟你一般,也是个头陀,又怎么天天想着他的老相好?”心中不住思索:“我明明吩咐他跟陆先生留在北京等我,怎地他二人会跟夫人在一起,当真奇哉怪也。”
胖头陀道:“师哥是师哥,我是我,二人不能一概而论。”
韦小宝道:“我瞧你二人也差不多。你师哥为人虽然糊涂,可比你还老实些。不过你师兄弟二人,都坏了教主和夫人的大事,实在罪大恶极。”
胖瘦二头陀齐声道:“胡说!我们怎地坏了教主和夫人的大事?”
韦小宝冷笑不答。他在一时之间,也说不出一番话来诬赖二人,不过先伏下一个因头,待得明白胖陆二人如何从北京来到神龙岛,再来捏造些言语,好让洪夫人起疑。他回头向海上望去,大海茫茫,竟无一艘船追来,偶尔隐隐听到远处几下炮声,想是施琅和黄总兵兀自率领战船,在围歼神龙教的逃船。
陆高轩见他目光闪烁,说道:“夫人,这人是本教大罪人,咱们禀告教主,就将他投入海中,喂了海龟吧。”韦小宝大吃一惊,心想:“我这小白龙是西贝货,假白龙入海,那可没命了。”洪夫人道:“教主还有话问他。”陆高轩应道:“是。”在韦小宝背上一推,道:“参见教主去!”
韦小宝暗暗叫苦:“在夫人前面还可花言巧语,哄得她欢喜。原来教主也在船中,今日小白龙倘若不入龙宫,真正伤天害理之至了。”侧头向方怡瞧了她一眼,只见她神色木然,全无喜怒之色,心中大骂:“臭婊子,小娘皮!”说道:“方姑娘,恭喜你啊。”方怡道:“恭喜我什么?”韦小宝笑道:“你为本教立了大功,教主还不升你的职么?”方怡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洪夫人道:“大家都进来。”陆高轩抓住韦小宝后领,将他提入船舱。
只见洪教主赫然坐在舱中。韦小宝身在半空,便抢着道:“教主和夫人仙福永享,寿与天齐。属下白龙使参见教主和夫人。”
陆高轩将他放下,方怡等一齐躬身,说道:“教主仙福永享,寿与天齐。”他们虽也想讨好洪夫人,但这句话向来说惯了的,毕竟老不起脸皮,加上“和夫人”三字。
韦小宝见洪教主双眼望着舱外大海,恍若不闻,又见他身旁站着四人,却是赤龙使无根道人、黄龙使殷锦、青龙使许雪亭、黑龙使张淡月。
韦小宝心念一动,转头对瘦头陀喝道:“你这家伙瞎造谣言,说什么教主和夫人身遭危难。我不顾一切,赶来救驾,幸好教主和夫人一点没事,几位掌门使又哪里造反了?”
洪教主冷冷问道:“你说什么?”韦小宝道:“属下奉教主和夫人之命,混进皇宫,得了两部经书,后来到云南吴三桂平西王府,又得了三部经书。”洪教主双眉微微一扬,问道:“你得了五部?经书呢?”韦小宝道:“皇宫中所得那两部,属下已派陆高轩呈上教主和夫人了,教主和夫人说属下办事稳当,叫陆高轩赐了仙药。”洪教主点了点头。韦小宝道:“云南所得的那三部,属下放在北京一个十分稳妥的所在,命胖头陀和陆高轩看守……”
胖头陀和陆高轩登时脸色大变,忙道:“没……没有,哪有此事?教主你老人家别听这小子胡说八道。”
韦小宝道:“经书一共有八部,属下得到了线索,另外三部多半也能拿得到手,预备取到之后,一并呈上神龙岛来。已经到了手的那三部经书,属下惟恐给人偷去,因此砌在墙里。我吩咐陆高轩和胖头陀寸步不离。陆高轩、胖头陀,我叫你们在屋里看守,不可外出,怎么你二人到这里来了?要是失了宝经,误了教主和夫人的大事,这干系谁来担当?”
胖陆二人面面相觑,无言可对。过了一会,陆高轩才道:“你又没说墙里砌有宝经,我们怎么知道?”
韦小宝道:“教主和夫人吩咐下来的事,越机密越好,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泄漏的危险。我对你们两个,老实说也不怎么信任。我每天早晨起身,一定要大声念诵:‘教主和夫人仙福永享,寿与天齐。’每次吃饭,每天睡觉,又必念上一遍。可是你二人离了神龙岛之后,没称赞过教主一句神通广大,鸟生鱼汤。”“尧舜禹汤”只有对皇帝歌功颂德才用得着,这时说了出来,众人也不知“鸟生鱼汤”是什么意思。
陆高轩和胖头陀两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暗暗吃惊,离了神龙岛之后,他二人的确没念过“教主仙福永享,寿与天齐”的话,没料想给这小子抓住了把柄,可是这小子几时又念过了?陆高轩道:“你自己犯了滔天大罪,这时花言巧语,想讨好教主和夫人,饶你一命。哼,咱们岛上老少兄弟这次伤亡惨重,教主几十年辛苦经营的基业,尽数毁在你手里,你想活命,真是休想。”
韦小宝道:“你这话大大错了。我们投在教主和夫人属下,这条性命,早就不是自己的了。教主和夫人差我们去办什么事,人人应该忠字当头,万死不辞。教主和夫人要我们死,大家就死;要我们活,大家就活。你想自己做主,自把自为,那就是对教主和夫人不够死心塌地,不够尽忠报国。”
洪教主听他这么说,伸手捋捋胡子,缓缓点头,对胖陆二人道:“你们说白龙使统率水师,要对本教不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陆高轩听教主言语中略有不悦之意,忙道:“启禀教主:我二人奉命监视白龙使,对他的一举一动,时时留神,不敢有一刻疏忽。这天皇帝升了他官职,水师提督施琅前来拜访,属下二人将他们的说话听得仔细,已启禀了教主。过不多天,白龙使便带了施琅出差,却要他扮成骁骑营的一名小官儿,又不许属下和胖头陀随行,属下心中就极为犯疑。”
韦小宝心道:“好啊,原来教主派了你二人来监视我的。”
又听陆高轩禀报:“早得几日,属下搜查白龙使房里字纸篓中倒出来的物事,发现了许多碎纸片,一经拼凑,原来是用满汉文字写的辽东地名。白龙使又不识字,更加不识满文,这些地名,自然是皇帝写给他的了。后来又打听到,他这次出行,还带了许多门大炮。属下二人商议,都想白龙使奉了皇帝之命,前来辽东一带,既有水师将领,又有大炮,自然是意欲不利于本教。因此一等白龙使离京,属下二人便骑了快马,日夜不休地赶回神龙岛来禀报。夫人还说白龙使耿耿忠心,决不会这样。哪知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这白龙使狼心狗肺,辜负了教主的信任。”
韦小宝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说道:“陆先生,你自以为聪明能干,却哪里及得了教主和夫人的万一?我跟你说,你错了,只有教主和夫人才永远是对的。”
陆高轩怒道:“你胡……”这两字一出口,登时知道不妙,虽然立即把下面的话煞住,但人人都知,“你胡”二字之下,定然跟的是个“说”字。
韦小宝道:“你说我胡说?我说你错了,只有教主和夫人才永远是对的,你不服气?难道教主和夫人永远不对,只有你陆先生才永远是对的?”
陆高轩涨红了脸,道:“我不是这个意思。那是你说的,我可没说过。”
韦小宝道:“教主和夫人说我白龙使忠心耿耿,决不会叛变。他二位老人家料事如神,怎会有错?我跟你说,皇帝派我带了水师大炮,前赴辽东,说的是去长白山祭天,其实……其实是……哼,你又知道什么?”心中乱转念头:“该说皇帝派我去干什么?”
洪教主道:“你且说来,皇帝派你去干什么。”
韦小宝道:“这件事本来万分机密,无论如何是不能说的,一有泄漏,皇帝定要杀我的头。不过教主既然问起,在属下心中,教主和夫人比之皇帝高出百倍,他是万岁,你是百万岁。他是万万岁,你是百万万岁。教主要我说,自然不能隐瞒。”寻思:“怎样说法,才骗得教主和夫人相信?”
洪教主听韦小宝谀词潮涌,丝毫不以为嫌,捻须微笑,怡然自得,缓缓点头。
韦小宝道:“启禀教主和夫人:皇帝身边,有两个红毛外国人,这两人一个叫汤若望,一个叫南怀仁,封了钦天监监正的官。”洪教主道:“汤若望此人的名字,我倒也听见过,听说他懂得天文地理、阴阳历数之学。”韦小宝赞道:“啧,啧,啧!教主不出门,能知天下事。这汤若望算来算去,算到北方有个罗刹国,要对大清不利。”
洪教主双眉一轩,问道:“那便如何?”
韦小宝曾听那大胡子蒙古人罕帖摩说过,吴三桂与罗刹国、神龙教勾结。吴三桂远在云南,拉扯不到他身上,罗刹国却便在辽东之侧,果然一提“罗刹国”三字,洪教主当即神情有异。韦小宝知道这话题对上了榫头,心中大喜,说道:“小皇帝一听之下,便心眼儿发愁,就问汤若望计将安出,快快献来。汤若望奏道:‘待臣回去夜观天文,日算阴阳,仔细推算。’过得几天,他向皇帝奏道,罗刹国的龙脉是在辽东,有座山叫做什么呼他妈的山,有条河叫做什么阿妈儿的河。”
洪安通久在辽东,于当地山川甚是熟悉,听韦小宝这么说,向洪夫人笑道:“夫人,你听这孩子说得岂不可笑?将呼玛尔窝集山说成了呼他妈的山,把阿穆尔河又说成阿妈儿的河,哈哈,哈哈!”洪夫人也咯咯娇笑。
韦小宝道:“是,是,教主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属下当真佩服得紧。那外国红毛鬼说了好几遍,属下总是记不住,小皇帝便用满汉文字写了下来,交了给我。可是属下不识字,这呼他妈的什么山,阿妈儿的什么河,总是记不住。”
洪教主呵呵大笑,转过头来,向陆高轩横了一眼,目光极是严厉。陆高轩和胖头陀心中不住叫苦。
韦小宝道:“那汤若望说道,须得赶造十门红毛大炮,从海道运往辽东,对准了这些什么山、什么河连轰两百炮,打坏了罗刹国的龙脉,今后二百年大清国就太平无事,叫做一炮保一年平安。小皇帝说道:那么连轰一千炮,岂不是保得千年平安?汤若望道,轰得太多,反而不灵,又说什么天机不可泄漏,黄道黑道,叽里咕噜地说了半天,属下半句也不懂,听得好生气闷。”
洪教主点头道:“这汤若望编得有部《大清时宪历》,确是只有二百年。看来满清的气运,最多也不过二百年而已。”
韦小宝说谎有个诀窍,一切细节不厌求详,而且全部真实无误。只在重要关头却胡说一番,这是他从妓院里学来的法门。恰好洪安通甚是渊博,知道汤若望这部《大清时宪历》的内容,韦小宝这番谎话,竟全然合缝合榫。
洪夫人道:“这样说来,是小皇帝派你去辽东开大炮么?”韦小宝假作惊异道:“咦,夫人你怎么又知道了?”洪夫人笑道:“我瞧你这番话还是不尽不实。小皇帝派你去辽东,你怎么又上神龙岛来了?”韦小宝道:“那红毛鬼说道:罗刹人的龙脉,是条海龙,因此这十门大炮要从海上运去,对准了那条龙的龙口,算好了时辰,等它正要向海中取水之时,立即轰炮,这条龙身受重伤,那就动不了啦。若从陆地上炮轰,这条龙吃得一炮,立刻就飞天腾走了。一炮只保得一年平安,明年又要来轰过,实是麻烦之极。他说,我们的大炮从海上运去,还得远兜圈子,免得惊动了龙脉。”
自来风水堪舆之说,“龙脉”原是十分注重的,但只说地形似龙,并非真的有一条龙,什么龙脉会惊动了逃走云云,全是韦小宝的胡说八道。洪安通听在耳里,不由得有些将信将疑。
韦小宝鉴貌辨色,知他不大相信,忙道:“那外国鬼子是会说中国话的,他画了好几张图画给小皇帝看,用了几把尺量来量去,这里画一个圈,那里画一条线,说明白为什么这条龙脉会逃。属下太笨,半点儿也不懂,小皇帝倒听得津津有味。”
洪安通点了点头,心想外国人看风水,必定另有一套本事,自比中国风水更加厉害。
韦小宝见他认可了此节,心中一宽,寻思:“这关一过,以后的法螺便是呜嘟嘟,不会破了!”说道:“那一天小皇帝叫钦天监选了个黄道吉日,下圣旨派我去长白山祭天。有一个福建水师提督施琅,是从台湾投降过来的,说郑成功也曾在他手下吃过败仗,这人善于在船上开炮,小皇帝派他跟我同去。千叮万嘱,务须严守机密,如果泄漏了,这件大事可就坏了,说不定罗刹国会派海船阻拦。我们去到天津出海,远兜圈子,要悄悄上辽东去。哪知昨天下午,在海里见到了许多浮尸,其中有真有假,假的一具,就是这瘦头陀了。我好心把他救了起来。他说乖乖不得了,神龙岛上打得天翻地覆,洪教主派人杀了青龙使许雪亭。”
瘦头陀大叫:“假的!我没说教主杀了青龙使!”洪夫人妙目向他瞪了一眼,说道:“瘦头陀,在教主跟前,不得大呼小叫。”瘦头陀道:“是。”
韦小宝道:“你说青龙使给人杀了,是不是?”瘦头陀说:“是,是教主吩咐要我这般骗你的。”韦小宝道:“教主叫你跟我开个玩笑,也是有的。可是你说教主为了报仇,杀了青龙使和赤龙使。教主大公无私,大仁大义,决不会对属下记恨!”他说一句,瘦头陀便叫一句“假的!”韦小宝道:“你说教主为了报仇,杀了青龙使和赤龙使!”瘦头陀道:“假的,我没说。”韦小宝道:“教主大公无私。”瘦头陀道:“假的!”韦小宝道:“大仁大义!”瘦头陀叫道:“假的!”韦小宝道:“决不会对属下记恨报仇。”瘦头陀道:“假的!”
陆高轩知道瘦头陀暴躁老实,早已踏进了韦小宝的圈套,他不住大叫“假的”,每多叫一句,教主的脸色便难看了一分。陆高轩只怕瘦头陀再叫下去,教主一发脾气,那就不可收拾,于是扯了扯瘦头陀的衣袖,说道:“听他启禀教主,别打断他话头。”瘦头陀道:“这小子满口胡柴,难道也由得他说个不休?”陆高轩道:“教主聪明智慧,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不用你着急,教主自然明白。”瘦头陀道:“哼!只怕未必……”这一出口,突然张大了嘴,更无声息,满脸惶恐之色。
韦小宝双目瞪视着他,突然扮个鬼脸。两人身材都矮,瘦头陀更矮,韦小宝低下头扮鬼脸,旁人瞧不到,瘦头陀却看得清清楚楚,登时便欲发作,却生怕激怒了教主,只有强自忍住,神色尴尬。一时之间,船舱中寂静无声,只听得瘦头陀呼呼喘气。
过了好一会,洪教主问韦小宝道:“他又说了些什么?”
韦小宝道:“启禀教主:他又说教主拨弄是非,挑拨赤龙门去打青龙门……”
瘦头陀叫道:“我没说。”
洪教主向他怒目而视,喝道:“给我闭上了鸟嘴,你再怪叫一声,我把你这矮冬瓜劈成了他妈的两段。”
瘦头陀满脸紫涨,陆高轩和胖头陀也骇然失色。众人均知洪教主城府甚深,喜怒不形于色,极少如此出言粗鲁,大发脾气,这般喝骂瘦头陀,实是愤怒已极。
韦小宝大喜,心想瘦头陀既不能开口说话,自己不管如何瞎说,他总是难以反驳,便道:“请教主息怒。这瘦头陀倒也没说什么侮辱教主的言语,只是说教主为人小气。上次大家谋反不成,给属下一个小孩子坏了大事,人人心中气愤,教主却要趁机报仇。他说教主派了一个名叫何盛的去干事,这人是无根道人的大弟子,弟子却不知本教有没有这个人。”
洪夫人道:“何盛是有的,那又怎样?”
韦小宝心念一动:“这何盛是无根道人的弟子,必是个年轻小伙子。”说道:“瘦头陀说,这何盛见到夫人美貌,这几年来跟夫人一直如何如何,怎样怎样,说了很多不中听的话。弟子大怒,恼他背后对夫人不敬,命人打他嘴巴。那时他还给牛皮索绑住了,反抗不得,打了十几下,他才不敢说了。”
洪夫人气得脸色铁青,恨恨地道:“怎地将我拉扯上了?”瘦头陀道:“我……我没说。”韦小宝道:“教主不许你开口,你就不要说话。我问你,你说过有个叫做何盛的人没有?是就点头,不是就摇头。”瘦头陀点了点头。
韦小宝道:“是啊,你说何盛跟许雪亭争风喝醋,争着要讨好夫人,于是这何盛就把许雪亭杀了,夫人很欢喜,又说教主给蒙在鼓里,什么也不知道。你说青龙使给何盛杀了,房里地下有一把刀,那把刀是何盛的,是不是?你说过没有?”
瘦头陀点了点头,道:“不过前面……”韦小宝道:“你既已说过,也就是了。”其实瘦头陀说过的,只是后半截,前半截却是韦小宝加上去的。瘦头陀这一点头,倒似整篇话都是他说的了。
韦小宝道:“你说青龙门、赤龙门、黄龙门、黑龙门,还有我的白龙门,大家打得一塌糊涂,教主已然失了权柄,毫无办法镇压,是不是?”瘦头陀点点头。
韦小宝道:“你说神龙岛上众人造反,教主和夫人给捉了起来,夫人全身衣服给脱得精光,在岛上游行示众。教主的胡子给人拔光了,给倒吊着挂在树上,已有三天三夜没喝水,没吃饭。这些说话,你现今当然不肯认了,是不是?”
对这句问话,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瘦头陀满脸通红,皮肤中如要渗出血来。韦小宝道:“现下你当然要赖,不肯承认说过这些话,是不是?”瘦头陀怒道:“我没说过。”韦小宝道:“你说你跟教主动上了手,你踢了教主两脚,打了教主三下耳光,不过教主武功比你高,你打不过,于是给教主绑起来投入大海,是不是?你说本教已闹得天翻地覆,一塌糊涂。一大半人都已给教主绑了投入大海。余下的你杀我,我杀你。教主和夫人已经糟糕之极,就算眼下还没死,那也活不长久了,是不是?”
瘦头陀道:“我……我……我……”他给韦小宝弄得头晕脑涨,不知如何回答才是。他确是说过他打不过教主,给教主绑起来投入大海,也说过神龙岛上五龙门自相残杀,一塌糊涂,但跟韦小宝的话却又颇不相同。
韦小宝道:“启禀教主:属下本要率领水师船只,前赴辽东,去轰罗刹国的龙脉,不过船只驶到这里,属下记挂着教主和夫人,还有那个方姑娘,属下本想……本想娶她为妻的,也想瞧瞧她,最好能求得教主和夫人准我将她带了去。于是吩咐海船缓缓驶近,就算远远向岛上望上几眼,也是好的。要是能见到教主和夫人一眼……”洪夫人微笑道:“还有那个方姑娘。”韦小宝道:“是,这是属下存了自私之心,没有一心一意对教主和夫人尽忠,实在该死。”洪教主点了点头,道:“你再说下去。”
韦小宝道:“哪知道在海中救起了瘦头陀,不知他存了什么心眼,竟满口咒诅教主和夫人。属下也是糊涂得紧,一听之下,登时慌了手脚,恨不得插翅飞上神龙岛来,站在教主和夫人身畔,和众叛徒一决死战。属下当时破口大骂,说道当日教主郑重吩咐过的,过去的事不能再算倒账,连提也不能再提,怎可怀恨在心,又来反叛教主?属下只记挂着教主和夫人的危险,心想教主给叛徒倒吊了起来,夫人给他们脱光了衣衫,那是一刻也挨不得的。我真糊涂该死,全没想教主神通广大,若有人犯上作乱,教主伸出几根手指,就把他们像蚂蚁一般捏死了,哪有会给叛徒欺辱之理?不过属下心中焦急,立即命所有战船一起出海,攻打神龙岛。我吩咐他们说:岛上的好人都已给坏人拿住了,如果有人出来抵抗,你们开炮轰击便是。一上了岸,快快查看,有没有一位威风凛凛、相貌堂堂、又像玉皇大帝,又像神仙菩萨的一位老人家,那就是神龙教洪教主,大家要听他指挥。属下又说,岛上所有女子,一概不可得罪,尤其那位如花似玉、相貌美丽,好像天仙下凡的年轻姑娘,那是洪夫人,大家更须恭恭敬敬。”
洪夫人咯咯一笑,说道:“照你说来,你派兵攻打神龙岛,倒全是对教主的一番忠心?你不但无过,反而有功?”
韦小宝道:“属下功劳是一点也没有的,不过见到教主和夫人平平安安的,几个掌门使仍忠心耿耿,好好地服侍教主和夫人,心中就高兴得很。属下第一盼望的,是教主和夫人仙福永享,寿与天齐。第二件事是要本教人人尽忠,教主说什么,大家就去干什么。第三件……第三件……”洪夫人笑道:“第三件是要方姑娘给你做老婆。”
韦小宝道:“这是一件小事,属下心中早就打定了主意,只要尽力办事,讨得教主和夫人的欢心,教主和夫人自然也不会亏待属下。”
洪安通点点头,说道:“你这张嘴确是能说会道,可是你说挂念我和夫人,为什么自己却不带兵上神龙岛来?为什么只派人开炮乱轰,自己却远远地躲在后面?”
这一句话却问中了要害,韦小宝张口结舌,一时无话回答,知道这句话只要答得不尽不实,洪教主一起疑心,先前的大篇谎话固全部拆穿,连小命也必不保,情急之下,只得说道:“属下罪该万死,实在是对教主和夫人不够忠心。我听瘦头陀说起岛上众人如何凶狠,连教主和夫人也捉了,属下害怕得很。上次……上次他们背叛教主,都是属下坏了他们的大事,倘若给他们拿到,非抽我的筋、剥我的皮不可。属下怕死,因此远远躲在后面,只差了手下兵将来救教主和夫人,这个……这个……实在该死之至。”
洪教主和夫人对望了一眼,缓缓点头,均想这孩子自承怕死,可见说话非虚。洪教主道:“你这番话是真是假,我要慢慢查问。倘若得知你是说谎,哼哼,你自己明白。”
韦小宝道:“是!教主和夫人要如何处罚,属下心甘情愿,可是千万不能将属下交在胖头陀、瘦头陀、陆高轩他们手里。这一次……这一次他们安排巧计,骗得清兵炮轰神龙岛,害死了不少兄弟姊妹,定有重大阴谋。属下看来,这陆高轩定是想做陆教主。他在云南时说:我也不要什么仙福永享,寿与天齐,只要享他五十年福,也就够得很了……”
陆高轩怒叫:“你,你……”挥掌便向韦小宝后心拍来。
无根道人抢上一步,伸掌拍出,砰的一声,陆高轩给震得退后两步。无根道人却只身子一晃,喝道:“陆高轩,你在教主座前,怎敢行凶伤人?”陆高轩脸色惨白,躬身道:“教主恕罪,属下听这小子捏造谎言,按捺不住,多有失礼。”
洪教主哼了一声,对韦小宝道:“你且下去。”对无根道人道:“你亲自看管他,不许旁人伤害,可也不能让他到处乱走。你别跟他说话。这小孩儿诡计多端,须得加意留神。”无根道人躬身答应。
此后数日,韦小宝日夜都和无根道人住在一间舱房,眼见每天早晨太阳从右舷伸起,晚间在左舷落下,坐船径向北行。起初一两天,他还盼望施琅和黄甫的水师能赶了上来,搭救自己,到得后来,也不存这指望了,心想:“我一番胡说八道,教主和夫人已信了九成,只不过我带兵把神龙岛轰得一塌糊涂,就算出于好心,总也不免有罪。幸亏那矮冬瓜扮了浮尸来骗我,是教主自己想出来的计策,否则他一怒之下,多半会将矮冬瓜和我两个一起杀了,煮他一锅小宝冬瓜汤。”又想:“这船向北驶去,难道仍是往辽东么?”
向无根道人问了几次,无报道人总是回答:“不知道。”韦小宝逗他说话,无根道人道:“教主吩咐,不可跟你说话。”又不许他走出舱房一步。
韦小宝好生无聊,又想:“方怡这死妞明明在这船里,却又不来陪伴老子散心解闷。”想起这次给神龙教擒获,又是为方怡所诱,心道:“老子这次若能脱险,以后再向方怡这小娘皮瞧上一眼,老子就不姓韦。上过两次当,怎能再上第三次当?”但想到方怡容颜娇艳,神态柔媚,心头不禁怦然而动,转念便想:“不姓韦就不姓韦,老子的爹爹是谁也不知道,又知道我姓什么?”
战船不停北驶,天气越来越冷。无根道人内力深厚,倒不觉得怎样,韦小宝却冷得不住发抖,牙齿相击,格格作响。又行几日,北风怒号,天空阴沉沉地,忽然下起大雪来。
韦小宝叫道:“这一下可冻死我也。”心想:“索额图大哥送了我一件貂皮袍子,可惜留在大营,没带出来。唉,早知方怡这小娘皮要骗我上当,我就该着了貂皮袍子去抱她,也免得冻死在船中。冰冻白龙使,乖乖不得了。”
船行到半夜,忽听得叮咚声不绝,韦小宝仔细听去,才知是海中碎冰相撞,大吃一惊,叫道:“啊哟,不好!这只船要是冻在大海之中,岂不糟糕?”无根道人道:“大海里海水不会结冰,咱们这就要靠岸了。”韦小宝道:“到了辽东么?”无根道人哼了一声,不再答话。
次日清晨,推开船舱窗子向外张望,只见白茫茫的,满海都是浮冰,冰上积了白雪,远远已可望到陆地。这天晚上,战船驶到了岸边抛锚,看来第二日一早便要乘小艇登陆。
这一晚韦小宝思潮起伏,洪教主到底要如何处置自己,实在不易猜想,他似乎信了自己的说话,似乎又是不信,来到这冰天雪地,又不知什么用意。想了一会,也就睡着了。
睡梦中忽见方怡坐在自己身边,他伸出手去,一把搂住,迷迷糊糊间只听得她说:“别胡闹!”韦小宝道:“死老婆,我偏要胡闹。”只觉方怡在怀中扭了几扭,他似睡似醒,听得怀中那人低声道:“相公,咱们快走!”似乎是双儿的声音。
韦小宝吃了一惊,登时清醒,觉得怀中确是抱着一个柔软的身子,黑暗之中,却瞧不见是谁,心想:“是方怡?是洪夫人?”这战船之上,便只两个女子,心想:“管他是方怡还是洪夫人,亲个嘴再说,先落得便宜!”将怀中人儿扳过身来,往她嘴上吻去。
那人轻轻一笑,转头避开。这一下笑声虽轻,却听得明明白白,正是双儿。
韦小宝又惊又喜,在她耳边低声问道:“双儿,你怎么来了?”双儿道:“咱们快走,慢慢再跟你说。”韦小宝笑道:“我冻得要死,你快钻进我被窝来,热呼热呼。”双儿道:“唉,好相公,你就是爱闹,也不想想这是什么时候。”
韦小宝紧紧搂住了她,问道:“逃到哪里去?”双儿道:“咱们溜到船尾,划了小艇上岸,他们就算发觉了,也追不上。”韦小宝大喜,低声叫道:“妙计,妙计!啊哟,那个道士呢?”双儿道:“我偷偷摸进船舱,已点了他穴道。”
两人悄悄溜出船舱。一阵冷风扑面,韦小宝全身几要冻僵,忙转身入舱,剥下无根道人身上道袍,裹在自己身上。其时铅云满天,星月无光,大雪仍下个不止。两人溜到后艄,耳听得四下无声,船已下锚,连掌舵的舵手也都入舱睡了。
双儿拉着韦小宝的手,一步步走到船尾,低声道:“我先跳下去,你再下来!”提一口气,轻轻跃入系在船尾的小艇。韦小宝向下望去,黑沉沉的有些害怕,当即闭住眼睛,踊身跳下。双儿提起双掌,托住他背心后臀,在艇中转了个圈子,卸去了落下的力道,这才将他放下。
忽听得船舱中有人喝问:“什么人?”正是洪教主的声音。韦小宝和双儿都大吃一惊,伏在艇底,不敢做声。忽听得嗒的一声,舱房窗子中透出火光,双儿知洪教主已听见声息,点火来查,忙提起艇中木桨,入水扳动。只扳得两下,洪教主已在大声呼喝:“是谁?不许动!”跟着小艇一晃,却不前进,原来心慌意乱之下,竟忘了解开系艇的绳索。
韦小宝忙伸手去解,触手冰冷,却是一条铁链系着小艇,只听大船中好几人都叫了起来:“白龙使不见了!”“这小子逃走了!”“逃到哪里去了?快追,快追!”韦小宝从靴筒中拔出匕首,用力挥去,刷的一声,斩断铁链,小艇登时冲了出去。
这一声响过,洪教主、洪夫人、胖瘦二头陀、陆高轩等先后奔向船尾。冰雪光芒反映之下,见小艇离大船已有数丈。
洪教主一伸手,在船边上抓下一块木头,使劲向小艇掷去。他内力虽强,但木头终究太轻,飞到离小艇两尺之处,啪的一声,掉入了海中。初时陆高轩、胖头陀等不知教主用意,不敢擅发暗器,只怕伤了白龙使,反而受责,待见教主随手抓下船舷上的木块掷击,才明白他心思,身边带有暗器的便即取出发射。只这么缓得片刻,小艇又向前划了两丈,寻常细小暗器都难以及远,遍生弓箭、钢镖、飞蝗石等物又不就手,众人发出的袖箭、毒针等物,纷纷都跌入了海中。
瘦头陀说道:“这小子狡猾得紧,我早知他不是好人,早就该一刀杀了。留着他自找麻烦。”洪教主本已怒极,瘦头陀这几句风凉话,显是讥刺自己见事不明,左手伸出,抓住他后颈,叫道:“快去给我捉他回来。”左手一举,将瘦头陀提在空中,右手抓住了他后臀,喝道:“快去!”双臂一缩,全身内力都运到了臂上,往前送出。
瘦头陀一个肉球般的身子飞了出去,直向小艇冲来。
双儿拚力划桨。韦小宝大叫:“啊哟,不好!人肉炮弹打来了!”叫声未毕,扑通一声,瘦头陀已掉入海中。
他落海之处与小艇只相差数尺,瘦头陀一踊身,左手已抓上了艇边。双儿举起木桨,用力击下,正中他脑袋。瘦头陀忍痛,哼了一声,右手又已抓住艇边。双儿大急,用力再击了下去,啪的一声大响,木桨断为两截,小艇登时在海中打横。瘦头陀头脑一阵昏晕,摇了摇头。韦小宝匕首划出,瘦头陀右手四根手指齐断,剧痛之下,再也支持不住,右手松开,身子在海中一探一沉,大叫大骂。
双儿拿起剩下的一柄桨,用力扳动,小艇又向岸边驶去。驶得一会,离大船已远,眼见是追不上了。大船上只有一艘小艇,洪教主等人武功再高,在这寒冷彻骨的天时,却也不敢跳入水中游水追来,何况人在水中游泳,再快也追不上船艇。
韦小宝拿起艇底一块木板帮着划水,隐隐听得大船上众人怒声叫骂,又过一会,北风终于掩没了众人的声息。韦小宝吁了口气,说道:“谢天谢地,终于逃出来了。”
两人划了小半个时辰,这才靠岸。
双儿跳入水中,海水只浸到膝盖,拉住艇头的半截铁链,将小艇扯到岸旁,说道:“行了!”韦小宝踊身一跳,便上了岸,叫道:“大功告成!”双儿嘻嘻一笑,退开几步,笑道:“相公,你别胡闹。咱们可得快走,别让洪教主他们追了上来。”
韦小宝吃了一惊,皱起眉头,问道:“这是什么鬼地方?”四下张望,但见白雪皑皑的平原无边无际,黑夜之中,也瞧不见别的东西。
双儿道:“真不知这是什么地方,相公。你说咱们逃去哪里才好?”韦小宝冷得只索索发抖,脑子似乎也冻僵了,竟想不出半条计策,骂道:“他奶奶的,都是方怡这死小娘皮不好,害得我们冻死在这雪地里。”双儿道:“咱们走吧,走动一会,身子便暖和些。”
两人携着手,便向雪地中走去。雪已积了一尺来厚,一步踏下去,整条小腿都淹没了,拔脚跨步,甚是艰难。
韦小宝走得虽然辛苦,但想洪教主神通广大,定有法子追上岸来。这雪地中脚印如此之深,又逃得到哪里去?就算逃出了几天,多半还是会给追到,因此片刻也不敢停留,不住赶路,随即问起双儿怎么会在船里。
原来那日韦小宝一见到方怡,便失魂落魄地赶过去叙话,双儿跟随在艇中。待得他失手遭擒,人人都注目于他,双儿十分机警,立即在后艄躲了起来。这艘战船是洪教主等从清兵手里夺过来的,舵师水手都是清兵,她穿的本是骁骑营官兵服色,混在官兵之中,谁也没发觉。直到战船驶近岸边,她才半夜里出来相救。
韦小宝大赞她聪明机灵,说道:“方怡这死妞老是骗我、害我,双儿这乖宝贝总是救我的命。我不要她做老婆了,要你做老婆。”双儿忙放开了手,躲开几步,说道:“我是你的小丫头,自然一心一意服侍你。”韦小宝道:“我有了你这个小丫头,定是前世敲穿了十七廿八个大木鱼,翻烂了三七二十一部《四十二章经》,今生才有这样好福气。”双儿咯咯娇笑,说道:“相公总是有话说的。”
走到天明,离海边已远,回头望去,雪地里两排清清楚楚的脚印,远远伸展出去。再向前望,平原似乎无穷无尽。洪教主等人虽没追来,看来也不过是迟早之间而已。
韦小宝心中发愁,说道:“咱们就算再走十天十晚,还是会给他们追上了。”双儿指着右侧,说道:“那边好像有些树林,咱们走进了树林,洪教主他们就不易找了。”韦小宝道:“如真是树林就好了,不过看起来不大像。”
两人对准了那一团高起的雪丘,奋力快步走去,走了一个时辰,已经看得清楚,只不过是大平原上高起的一座小丘,并非树林。韦小宝道:“到了小丘之后瞧瞧,或许有地方可以躲藏。”他走到这时,已气喘吁吁,十分吃力。
又走了半个时辰,来到小丘之后,只见仍是白茫茫的一片,就如是白雪铺成的大海,更无可以躲藏之处。韦小宝又疲又饿,在雪地上躺倒,说道:“好双儿,你如不给我抱抱,亲个嘴儿,我再也没力气走路了。”双儿红了脸,欲待答允,又觉此事十分不妥,正迟疑间,忽听得身后忽喇一响。
两人回过头来,见七八只大鹿从小丘后面转将出来。韦小宝喜道:“肚子饿死啦!你有没法子捉只鹿来,杀了烤鹿肉吃?”双儿道:“我试试看。”突然飞身扑出,向几头大鹿冲去。哪知梅花鹿四腿极长,奔跃如飞,一转身便奔出了数十丈,再也追赶不上。双儿摇了摇头,说道:“追不上的。”
这些梅花鹿却并不畏人,见双儿止步,又回过头来。韦小宝道:“咱们躺在地下装死,瞧鹿儿过不过来。”双儿笑道:“好,我就试试看。”说着便横身躺在雪地里。韦小宝道:“我已经死了,我的老婆好双儿也已经死了。我们两个都已经埋在坟里,再也动不了啦。我跟好双儿生了八个儿子,九个女儿。他们都在坟前大哭,大叫我的爹啊,我的妈啊……”双儿扑哧一笑,一张小脸羞得飞红,说道:“谁跟你生这么多儿子女儿!”韦小宝道:“好!八个儿子、九个女儿太多,那么各生三个吧!”双儿笑道:“不……”
几头梅花鹿慢慢走到两人身边,似乎十分好奇。动物之中,鹿的智慧甚低,远不及犬马狐狸,因此成语中有“蠢如鹿豕”的话。几头梅花鹿低下头来,到韦小宝和双儿的脸上擦擦嗅嗅,叫了几声。韦小宝叫道:“翻身上马,狄青降龙!”弹身跃起,坐上了鹿背,双手紧紧抓住鹿角。双儿轻轻巧巧地也跃上了一头梅花鹿之背。
群鹿受惊,撒蹄奔跃。双儿叫道:“你用匕首杀鹿啊。”韦小宝道:“不忙杀,骑鹿逃命,洪教主便追不上了。”双儿道:“是,对极。不过可别失散了。”她担心两头鹿一往东蹿,一向西奔,那可糟糕。
幸好梅花鹿性喜合群,八头大鹿聚在一起奔跑,奔得一会,又有七八头大鹿过来合在一起。梅花鹿身高腿长,奔跑起来不亚于骏马,只是骑在鹿背,颠簸极烈。
群鹿向着西北一口气冲出数里,这才缓了下来,背上骑了人的两头鹿用力跳跃,想将二人抛下,但韦小宝和双儿紧紧抱住了鹿颈,说什么也抛不下来。韦小宝叫道:“一下鹿背,再上去可就难了,咱们逃得越远越好。这叫做大丈夫一言既出,活鹿难追。”
这一日两人虽饿得头晕眼花,仍紧紧抱住鹿颈,抓住鹿角,任由鹿群在茫茫无际的雪原中奔驰。两人均知鹿群多奔得一刻,便离洪教主等远了一些,同时雪地中也没了二人的足印。傍晚时分,鹿群奔进了一座森林。
韦小宝道:“好啦,下来吧!”拔出匕首,割断了胯下雄鹿的喉头。那头鹿奔得几步,摔倒在地。双儿道:“一头鹿够吃的了。饶了我那头鹿吧。”从鹿背上跃了下来。
韦小宝筋疲力尽,全身骨骼便如要尽数散开,躺在地下只是喘气,过了一会,爬在雄鹿颈边,嘴巴对住了创口,咕嘟咕嘟地喝了十几口热血,叫道:“双儿,你来喝。”大量鹿血入肚,精神为之一振,身上也慢慢感到了暖意。
双儿喝过鹿血,用匕首割了一条鹿腿,拾了些枯枝,生火烧烤,说道:“鹿啊鹿,你救了我们性命,我们反将你杀来吃了,实在对不住得很。”
两人吃过烤鹿腿,更加兴高采烈。韦小宝道:“好双儿,我跟你在这树林中做一对猎人公、猎人婆,再也不回北京去啦。”双儿低下了头,说道:“相公到哪里,我总是跟着服侍你。你回到北京做大官也好,在这里做猎人也好,我总是你的小丫头。”韦小宝眼见火光照射在她脸上,红扑扑的娇艳可爱,笑道:“那么咱们是不是大功告成了呢?”双儿“啊”的一声,一跃上了头顶松树,笑道:“没有,没有。”
两人蜷缩在火堆之旁睡了一夜。次日醒来,双儿又烧烤鹿肉,两人饱餐一顿。韦小宝的帽子昨日骑在鹿背上奔驰之时掉了,双儿剥下鹿皮,给他做了一顶。
韦小宝道:“昨日奔了一天,洪教主他们不容易寻到我们了,不过还是有些危险。最好骑了梅花鹿再向北奔得三四天,那么我韦教主跟你双儿夫人就仙福永享、寿与天齐了。”双儿笑道:“什么双儿夫人的,可多难听?再要骑鹿,那也不难,这不是鹿群过来了吗?”
果然见到二十余头大鹿小鹿自东边踏雪而来,伸高头颈,嚼吃树上的嫩叶。这森林中人迹罕至,群鹿见了二人竟毫不害怕。双儿道:“鹿儿和善得很,最好别多伤他们性命。昨天这头大鹿,已够我们吃得十几天了。”在死鹿身上斩下几大块鹿肉,用鹿皮索儿绑了起来,与韦小宝分别负在背上,慢慢向群鹿走去。
韦小宝伸手抚摸一头大鹿,那鹿转过头来,舐舐他脸,毫无惊惶之意。韦小宝叫道:“啊哟,这鹿儿跟我大功告成。”双儿咯地一笑,说道:“你先骑上去吧。”两人纵身上了鹿背,两头鹿才吃惊纵跳,向前疾奔。
群鹿始终在森林之中奔跑。两人抓住鹿角,控制方向,只须向北而行,便和洪教主越离越远。韦小宝这时已知骑鹿不难,骑了两个多时辰,便和双儿跳下地来,任由群鹿自去。
如此接连十余日在密林中骑鹿而行。有时遇不上鹿群,便缓缓步行,饿了便吃烤鹿肉。两人身上原来的衣衫,早在林中给荆棘勾得破烂不堪,都已换上了双儿新做的鹿皮衣裤,连鞋子也是鹿皮做的。
这一日出了大树林,忽听得水声轰隆,走了一会,便到了一条大江之畔,只见江中水势汹涌,流得甚急。两人在密林中耽了十几日,陡然见到这条大江,胸襟为之大爽。
沿江向北走了几个时辰,忽然见到三名身穿兽皮的汉子,手持锄头铁叉,看模样似是猎人。韦小宝好久没见生人,心中大喜,忙迎上去,问道:“三位大哥,你们上哪里去?”
一名四十来岁的汉子道:“我们去牡丹江赶集,你们又去哪里?”口音甚为怪异。韦小宝道:“啊哟,牡丹江是向那边去吗?我们走错了,跟着三位大哥去,那再好不过了。”当下和三人并排而行,有一搭没一搭地撩他们说话。原来三人是通古斯人,以打猎挖参为生,常到牡丹江赶集,跟汉人做生意,因此会说一些汉话。
到得牡丹江,却是好大一个市集。韦小宝身边那大叠银票一直带着不失,邀那三个通古斯人去酒铺喝酒。正饮之间,忽听得邻桌有人说道:“你这条棒槌儿,当然也是好得很了,上个月有人从呼玛尔窝集山那边下来……”韦小宝和双儿听到“呼玛尔窝集山”,心中都是一凛,对望了一眼,齐向说话之人瞧去,见是两个老汉,正在把玩一条带叶的新挖人参。
韦小宝取出一锭银子,交给酒保,吩咐多取酒肉,再切一大盘熟牛肉,打两斤白酒,送去邻桌。两名老参客大为奇怪,不知这小猎人何以如此好客,当下连声道谢。韦小宝过去敬了几杯酒,以他口才,三言两语之间,便打听到了呼玛尔窝集山的所在,原来此去向北,尚有两三千里,那两个参客也从来没去过。韦小宝把双儿叫过去,要她说了些地图上其余山川的名字。两名老参客一一指点,方位远近,果与地图上所载丝毫无错。
酒醉饭饱之后,与通古斯人及参客别过,韦小宝寻思:“那鹿鼎山原来离此地还有好几千里,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妨就去将宝贝掘了来。”其实掘不掘宝,他倒并不怎么在乎,内心深处,实在是害怕跟洪教主、瘦头陀一伙人遇上。洪教主等人在南,倘若再往北两三千里,洪教主是无论如何找不到自己了,又想:“我跟双儿在荒山野岭里等他十年八年,洪教主非死不可,难道他真的还能他妈的寿与天齐?”
当下去皮铺买了两件上好的貂皮袄,和双儿分别穿了,生怕给洪教主追上,貂皮袄外仍罩上粗陋鹿皮衣,用煤灰涂黑了脸,就算追上了,也盼他认不出来。雇了一辆大车,一路向北。在大车之中,跟双儿谈谈说说,偶尔“大功告成”,其乐融融。
坐了二十余日大车,越是往北,越加寒冷,道上冰封雪积,大车已不能通行。两人改乘马匹,到得后来,连马也不能走了,便在密林雪原中徒步而行。好在韦小宝寻宝为名,避难是实,眼见穷山恶水,四野无人,心中越觉平安。双儿记心甚好,依循地图上所绘方位,慢慢向北寻去,遇到猎人参客,便打听地名,与图上所载印证。
地图上有八个四色小圈,便是鹿鼎山的所在,地当两条大江合流之处,这一日算来相距该已不远。两人在一座大松林中正携手而行,突然间东北角上砰的一声大响,却是火器射击之声。韦小宝惊道:“啊哟,不好,洪教主追来了。”忙拉着双儿,躲入树后长草丛中,接着听得十余人呼喝号叫,奔将过来,跟着又有马蹄声音。
韦小宝所怕的只是洪教主追来,将他擒住,抽筋剥皮,这时听声音似与洪教主无关,稍觉放心,从草丛中向外望去,只见十余名通古斯猎人狂呼急奔。忽听得砰砰砰之声不绝,数名猎人摔倒在地,滚了几滚,便即死去,身上渗出鲜血。韦小宝握住双儿的手,心想:“这是外国鬼子的火枪。”马蹄声响,七八骑马冲将过来,马上所乘果然都是黄须碧眼的外国官兵,一个个身材魁梧,神情凶恶,有的拿着火枪,有的提了弯刀乱砍,片刻之间,便将余下的通古斯猎人尽数砍死。外国官兵哈哈大笑,跳下马来,搜检猎人身上的物事,取去了几张貂皮、六七只银狐皮,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阵,上马而去。
韦小宝和双儿耳听得马蹄声远去,才慢慢从草丛中出来,看众猎人时,已没一个活口。两人面面相觑,从对方眼睛之中,都看到了恐惧之极的神色。韦小宝低声道:“这些外国鬼子是强盗。”双儿道:“比强盗还凶狠,抢了东西,还杀人。”
韦小宝突然想起一事,说道:“怎么会有外国强盗?难道吴三桂已造反了吗?”他知吴三桂和罗刹国有约,云南一发兵,罗刹国就从北进攻,此刻突然见到许多外国兵,莫非数十日来不闻外事,吴三桂已经动手了?想到吴三桂手下兵马众多,不禁为小玄子担忧,望着地下一具具尸体,只是发愁。
双儿叹道:“这些猎人真可怜,他们家里的父母妻子,这时候正在等他们回去呢。”韦小宝唔了一声,突然道:“我要见小皇帝去。”双儿大为奇怪,问道:“见小皇帝?”韦小宝道:“不错。吴三桂起兵造反,小皇帝定有许多话要跟我商量,就算我想不出什么主意,跟他说话解解闷也是好的。咱们这就回北京去。”双儿道:“鹿鼎山不去了?”
韦小宝道:“这次不去了,下次再去。”他虽贪财,但积下的金银财宝说什么也已花不完,想到鹿鼎山与小玄子的龙脉有关,实在不想去真的发掘,只怕一掘之下,就此害了小玄子的性命。他找出八部《四十二章经》中的碎羊皮,将之拼凑成图,查知图上山川的名字,一直十分热心,但真的来到鹿鼎山,忽然害怕起来,只盼找个什么借口,离得越远越好。若说全是为了顾全对康熙的义气,却也未必,只“鹿鼎山掘宝”这件事实在太大,他身边但有双儿一人,事到临头,不免胆怯,倘若带着数千名骁骑营官兵,说不定已经大叫:“他奶奶的,兵发鹿鼎山去者!”
双儿没什么主意,自然唯命是从。韦小宝道:“咱们回北京,可别跟外国强盗撞上了,还是沿着江边走,瞧有没有船。”当下穿出树林,折向东行。
走到下午,到了一条大江之畔,远远望见有座城寨。韦小宝大喜,心想:“到了城中,雇船也好,乘马也好,有钱就行。”当下快步走去。
行出数里,又见到一条大江,自西北蜿蜒而来,与这条波涛汹涌的大江会合。双儿忽道:“相公,这便是阿穆尔河跟黑龙江了,那……那……那里便是鹿鼎山啊。”说着伸手指着那座城寨。
韦小宝道:“你没记错么?这可巧得很了。”双儿道:“地图上的的确确是这样画的,不过图上只有八个颜色圈儿,却没说有座城寨。”韦小宝道:“鹿鼎山上有座城寨,真是古怪得紧。我看这座城子不大靠得住,咱们还是别去。”双儿道:“什么不大靠得住?”韦小宝道:“你瞧,城头上有朵妖云,看来城中有个大大的妖怪。”双儿吓了一跳,忙道:“啊哟!我是最怕妖怪的了,相公,咱们快走。”
便在此时,只听得马蹄声响,数十骑马沿着大江,自南而来。四周都是平原,没处可躲,韦小宝一拉双儿,两人从江岸滚了下去,缩在江边的大石之后,过不多时,便见一队马队疾驰而过,骑在马上的都是外国官兵。
韦小宝伸了伸舌头,眼望着这队外国兵走进城寨去了,说道:“可不是吗?我说这座城子不大靠得住,果然不错。原来这不是妖云,是外国番云。”
双儿道:“咱们好容易找到了鹿鼎山,哪知道这座山却让外国强盗占了。”
韦小宝“啊哟”一声,跳起身来,叫道:“糟糕,糟糕!”双儿见他脸色大变,忙问:“怎么?”韦小宝道:“外国强盗一定知道了地图中的秘密,否则怎么会找到这里?这批宝藏和龙脉可都不保了。”
双儿从没听他说过宝藏和龙脉之事,但那幅地图砌得如此艰难,也早想到鹿鼎山必定事关重大,眼见他眉头深皱,劝道:“相公,既然给外国兵先找到了,那也没法子啦。外国强盗有火器,凶恶得紧,咱两个斗他们不过的。”
韦小宝叹了口气,说道:“这可奇怪了,咱们的地图拼成之后,过不了几天就烧了,怎会泄漏了机密?这些外国强盗是不是已掘了宝藏,破了小皇帝的龙脉,非得查个明明白白不可。”
想到适才外国兵在树林中杀人的凶残模样,不由得打个寒噤,沉吟道:“我想去鹿鼎山探查清楚,就是太过危险,得想个法儿才好。好双儿,咱们等到天黑才去,那就不容易给鬼子发觉。”
第三六回 计释刺客
张康年等都一齐站起身来,道:「不敢当,怎敢要公公斟酒?」韦小宝道:「大家自己兄弟,何必客气?」举起杯来,道:「请,请!」众侍卫正要饮酒,门外忽然有人大声道:「皇太后有旨,传小桂子。小桂子在这儿麽?」
韦小宝吃了一惊,道:「在这儿!」放下酒杯,心道:「老婊子又来找我干甚麽?」迎将出去,见是四名太监,为首的一人挺胸凸肚,来势颇为不善,当即跪下,道:「奴才小桂子接旨。」那太监道:「皇太后有要紧事,命你即刻去慈宁宫。」韦小宝道:「是,是。」站起身来,心想:「迷药洒都已斟下了,我一离开,众侍卫自立即喝酒,西洋镜马上拆穿,那可糟糕之极。」笑问:「公公贵姓,以前咱们怎地没见过?」那太监哼了一声,道:「我叫董金魁,这就去吧,太后等着呢。巳到处找了你半天啦。」韦小宝一把拉住他手腕,道:「董公公来瞧瞧一件有趣事儿。」拉着他向内走去。董金魁听说是有趣事儿,便跟着走进内厅,一见开着两桌酒席,大声道:「好啊,你们可享福得很哪。小桂子,太后派你经管御膳房,你倒假公济私,拿皇上的银子胡花。」韦小宝笑道:「众位侍卫兄弟擒贼有功,皇上命我搞赏三军,来来来,董公公,还有这三位公公,大家坐下来喝一杯。」董金魁摇头道:「我不喝!太后传你,还不快去?」韦小宝笑道:「众位侍卫大人都是好朋友,你一杯酒也不跟人家喝,那可太也瞧不起人了。」董金魁道:「我不喝酒。」韦小宝向张康年使个眼色,道:「张大哥,这位董公公架子不小,不肯跟咱们喝酒。」
张康年拿起一杯酒来,送到董金魁手中,笑道:「董公公,大家凑个趣儿。」董金魁无奈,只得乾了一杯。韦小宝笑道:「这才够朋友,那三位公公也喝一杯。」那三名太监从侍卫手中接过酒杯,也都喝了。韦小宝道:「好!大夥儿都奉陪一杯。」在四只空酒杯中又斟满了酒,众侍卫一齐举杯喝了。韦小宝举杯时以左手袖子遮住了酒杯,酒杯一侧,将一杯药酒都倒入了袖子之中。他生恐一杯酒力量不够,又要替众人斟酒。一名侍卫接过酒壶,道:「我来斟!」董金魁皱眉道:「桂公公,咱们宫裏的规矩一听太后宣召,立刻拔脚飞奔而去。你这麽自顾自的喝酒,那可是大不敬哪!」
韦小宝笑道:「这中间有个缘故,来来来,大家喝了这一杯,我就说个明白。」张康年举起杯来,道:「董公公请。」董金魁道:「我可没功夫喝酒。」说着身子微微一晃。韦小宝知他肚中蒙汗药即将发作,突然弯腰,叫道:「啊哟,肚子痛。」众侍卫都感一阵头晕,有人便道:「怎麽?这酒不对!」韦小宝大声道:「董公公,你奉太后之命,赐毒酒给我们喝,是不是?为甚麽你在酒中下毒?」
董金魁大惊,道:「那…那有此事?」韦小宝道:「你要给昨晚死了的四名太监报仇,竟敢在酒中下毒?众位兄弟,大夥儿给他拼了。」众侍卫头晕脑胀,茫然失措。只听得拍拍两声响,两名太监挨不住药力,先行摔倒。跟着董金魁、张康年,众侍卫和余下一名太监先後摔倒,跌得桌翻椅倒,乱成一团。韦小宝抢上前去,在董金魁身上踢了一脚。董金魁唔的一声,手足微微一动,双眼竟是难以睁开。
韦小宝大喜,先奔过去掩上了厅门,拔出匕首,在董金魁和三名太监胸口一人刀。刘一舟「啊」的一声,大为惊讶。韦小宝再用匕首将吴立身、刘一舟、敖彪手足上绑缚的牛筋尽数割断。他这匕首削铁如泥,割断牛筋可说不费吹灰之力。
吴立身等三人武功均颇不弱,吴立身尤其了得,三人虽受拷打,但都是皮肉之伤,并未损到筋骨,绑缚一脱,便得自由。刘一舟道:「公公,咱……咱们怎生逃出去?」韦小宝道:「吴老爷子,敖师兄,你们两位找两个身材差不多的侍卫,跟他们换了衣衫。刘师兄,你没有胡子,可以假扮太监,跟这姓董的换了衣衫。」刘一舟道:「我也扮侍卫吧?」韦小宝道:「不行,你须假扮太监。」刘一舟不敢违拗,点了点头。三人迅即改换了装束。
韦小宝道:「你们跟我来,宫裏不论有谁跟你们说话,只是扮哑巴,不可答话。」从怀中取出化尸药粉,拉开董金魁的尸体,放在厅角,又用匕首在他身上戳上七八个洞,每个洞中都弹上一些药粉,让这尸体消毁得加倍迅速,这才开了厅门,领着三人出去。一出侍卫房,反手带上了房门,迳向御膳房而出。
御膳房在乾清宫之东,与侍卫房相距甚近,片刻间便到了。只见钱老本早已恭恭敬敬的站在那裏等候,手下几名汉子抬来了两口洗剥乾净的大光猪。韦小宝脸色一沉,喝道:「老钱,你这太也不成话了!我吩咐你抬几口好猪来,却用这般又瘦又乾的老母猪来敷衍老子,你…你…他妈的,你这碗饭还想吃不吃?」他骂一句,钱老本惶惶恐恐的躬身应道:「嗯!」
御膳房的众太监见钱老板所抬来的,实在是又肥又壮的大猪,但挑剔送来的货物不妥,原是御膳房管事太监捞油水的不二法门,任你送来的牛羊鷄鸭绝顶上等,在管事太监口中也变成了连施舍化子也没人要的臭货贱货。只有送货人将银子一包包的递上来,臭贱之物才摇身一变,变成了可入皇帝皇后之口的精品。众太监听韦小宝这等说,心下雪亮,跟着连声吆喝,说道:「撵出去,这两口发臭了烂猪,只好丢在菜地裏当肥料。」韦小宝愈加恼怒,手一挥,向吴立身等三人道:「两位侍卫大哥,还有位公公,你们三个押了这家伙出去,撵到宫门之外,不许他进来。」
钱老本不知韦小宝是何用意,愁眉苦脸道::「公公原谅了这遭,小…小人回头去换更大更肥的肉猪来,另有薄礼…薄礼孝敬众位公公,这一次……这一次请公公多多包涵。」韦小宝道:「我要猪时,自会差人来叫你。快去,快去!」钱老本呵腰道:「是,是!」御膳房中众太监相视而嘻,均想:「你有礼物孝敬,桂公公自然不会轰走你了。」吴立身、刘一舟、敖彪三人跟在钱老本身後,又推又拉,将他撵出厨房。
韦小宝跟在後面,来到走廊之中。四顾无人,说道:「钱老兄,这三位是沐王府的英雄,第一位便是大名鼎鼎的『摇头狮子』吴老爷子。」钱老本「啊」的一声,道:「久仰,久仰。在下不回头招呼,三位莫怪。」吴立身一听他是韦小宝的同伴,心中大悦,忙道:「身在险地,理当如此。」韦小宝道:「钱老哥,你去跟我那好朋友贵会的韦香主说,癞痢头小三子帮他办成了事,你领这三位好朋友,去见沐小王爷和柳老爷子。你们一走,宫裏追拿刺客,你可再也不能进宫来了。」钱老本道:「是,是。敝会上下,都感谢公公的大德。」吴立身道:「这位钱朋友是天地会的?」钱老本道:「正是!」
五个人快步来到神武门边,守卫宫门的侍卫见到韦小宝,都恭恭敬敬的请安,道:「桂公公好 !」韦小宝道:「大夥儿都好。」这些侍卫虽见吴立身等三人面生,但见韦小宝挽着他的右臂,自是谁也不敢多问一句。五个人出得神武门,又走了数十步。韦小宝道:「我要回宫去了,後会有期,大家不必多礼。」吴立身道:「救命之恩,不敢望报。此後天地会如有驱策,吴某敖某师徒,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韦小宝道:「不敢当。」只见刘一舟大步走在前面,回头相望,只是怪吴立身何不快走,此处离宫门不远,尚未脱险。
韦小宝微微一笑,回神武门来,向守门的侍卫道:「为两个公公是皇太后的亲信,说道奉了太后慈旨,命我亲自送这几人出宫。他妈的,可不知是什么路道!」守门的侍卫道:「好大的架子!怎麽要劳桂公公的大驾?莫非是亲王贝勒不成?」另一名侍卫道:「就算是亲王贝勒,也不能要桂公公亲自送啊。」韦小宝摇头道:「太后的差使,可教人莫名其妙。我瞧这四个人不是好人,心头犯疑,只是那两名太监拿了太后的亲笔慈旨来,咱们做奴才的可不敢不办,是不是?」几名侍卫道:「是,是!那又有什么法子?」
韦小宝回到侍卫房中,见众人昏迷在地下,兀自未醒。当下舀了一盆冷水,泼在张康年头上。张康年悠悠醒转,微笑道:「桂公公,怎地就这么容易的醉了。」慢慢坐起,见到厅上情景,大吃一惊,道:「怎…怎…那些刺客……己经走了?」
韦小宝道:「太后派了那姓董的太监来,使蒙汗药迷倒了咱们,将三名刺客救去了。」蒙汗药明明是张康年亲自拿来交给韦小宝的,听他如此说,心下全然不信,但药力初退,脑子兀自胡裏胡涂的,不知如何置答。韦小宝道:「张大哥,多总管命你暗中放了刺客,是不是?」张康年点头道:「多总管说,这是皇上的密旨,放了刺客,好追查主使的反贼头儿是谁。」韦小宝笑道:「是了。可是宫裏走脱了刺客,负责看守的人有没有罪?」
张康年一惊,道:「那…那自然是有罪。不过…不过这是多总管吩咐过的,我们做下属的,只是奉命行事罢了。」韦小宝道:「多总管有手令给你没有?」张康年更加惊了,道:「没有。他亲口说了,用…用不着甚麽手令。多总管说道,这是奉了皇上的旨意办事。」韦小宝问道:「多总管拿了皇上亲笔的圣旨给你看了?」张康年道:「没…没有。难道…难道多总管的话是假的 ?」说到这几句话时全身已然发抖,牙齿上下相击,格格作声。
韦小宝道:「假是不假。我只怕多总管不认,事到临头,往你身上一推,可有些不大妙,张大哥,皇上为什么要放刺客出去?」张康年道:「多总管说,要从这三名刺客身上,引出背後主使的人来。」韦小宝道:「事情果是如此。只不过宫中走了刺客,若不追究,连刺客也不会相信。这背后主使之人,那就未必能查得出。说不定皇上会杀几个人,张扬一下,好教刺客不会生疑。」这几句倒不是韦小宝寃枉了皇帝,康熙确实亲口吩咐,命他杀几名侍卫,以坚被释的三名刺客之信。张康年听到这裏,更加害怕了,心想皇上要杀了自己,那是半点也不奇怪之事,惊惶之下,双膝跪倒,道:「公公救命。」说着连连磕头。
韦小宝道:「张大哥何必多礼。」伸手扶起,笑道:「眼前有现成的朋友顶缸,咱们往这四名太监头上一推,说他们下蒙汗药迷倒了众人,放走刺客,这可不跟你没干系了?皇上听说这四名太监是太后派夹的,自然不会追究。皇上也不是真的要杀你,只要有人顶缸,将放走刺客之事遮掩了过去,皇上多半还有赏赐给你呢。」张康年大喜,道:「妙计,妙计!多谢公公这救命之策。」这件事韦小宝虽未救他性命,但适才他昏迷不醒之时,没有一刀将他杀了,却也是刀下留情。
韦小宝道:「咱们快把众兄弟救醒,咬定是这四名太监来放了刺客。」张康年应道:「是,是!」想起这件大罪,自己不知是否真能脱却干系,兀自手足发软。当下去舀了冷水,将众侍卫一一救醒。众人听说是太监董金魁将自己迷倒,杀了三名太监,救了三名刺客,无不破口大骂。大家心中起疑:「太后为甚么要放走刺客?莫非这些刺客是太后招来的?」但既牵涉到太后,人人都只是在心中想想,准也不敢宣之於口。这时董金魁的尸身衣服均已化尽,都道他已带领刺客逃出宫了。
韦小宝回到自己住处,走进内房。沐剑屏忙问:「桂大哥,有甚麽消息?」韦小宝道:「桂大哥没有消息,好哥哥倒有一些。」沐剑屏微笑道:「这消息我不着急,自有着急的人来叫你哥哥。」方怡脸上一阵晕红,低声道:「好兄弟!你年纪此我小,我叫你好兄弟,那可行了吧?」韦小宝叹了口气,道:「一个好老婆变成了好姊姊,眼睛一霎,老母鷄变鸭。行了,救出了啦!」
方怡猛地坐起,颤声道:「你……你说我刘师哥已救出去了?」韦小宝道:「大丈夫一言既出,甚麽马难追。我答应你去救,自然救了。」方怡道:「怎……怎麽救的?」韦小宝笑道:「山人自有妙计。下次你见到师哥,他自会说给你听。」方怡吁了口长气,抬头望着屋顶,道:「谢天谢地,当真是菩萨保佑。」
韦小宝见到方怡如此欢喜到心坎裏去的神情,心下烦躁不快,轻轻哼了一声,也不说话。沐剑屏道:「师姊,你谢天谢地谢菩萨,怎地不谢谢你那个好兄弟?」方怡道:「好兄弟的大恩大德,不是说一声『谢谢』。就能报答得了的。」韦小宝听她这么说,又高兴起来,哈哈一笑道:「那也不用怎么报答。」方怡道:「好兄弟,刘师哥说了些什么话?」韦小宝道:「也没说什麽,他只求我救他出去。」方怡「嗯」了一声,隔了一会,又问:「他问到我们没有?」韦小宝侧头想了一想,道:「没有。我跟他说,你是在一个安稳所在,不用担心,不久我就会送你去和他相会。」方怡点头道:「是!」突然之间,两行眼泪从面颊上流了下来。沐剑屏问道:「师姊,你怎么哭了?」方怡道:「我…我心中欢喜。」韦小宝心想:「皇上命我查究主使刺客的头儿,我可得到外面去鬼混一番,然後回报。」当下出得宫去,信步来到天桥一带闲逛。那天桥左近都是卖杂货、变把戏、江湖闲杂人等聚居的所在。韦小宝还没走近,忽见二十名差役蜂拥而来,两名捕快带领,用铁链锁拿着五个衣衫褴褛的小贩。差役手中举着七八个麦杆扎成的草把,草把上插满了冰糖葫芦。这五个小贩,显是卖冰糖葫芦的了。
韦小宝心中一动,闪在一旁,眼见众差役锁着五名小贩而去,只听得人丛中有个老者叹道:「这年头儿,连卖冰糖葫芦也犯了天条啦。」韦小宝正待询问,忽听得咳嗽一声,有个人挨近身来,弓腰曲背,满头白发,正是「八臂猿猴」徐天川。他向韦小宝使个眼色,转身便走。韦小宝跟在後面。来到僻静之处,徐天川道:「韦香主,天大的喜事。」韦小宝微微一笑,心想:「我将吴立身他们救出去的事,你已知道了。」说道:「那也没有什么。」徐天川瞪眼道:「没有什麽?总舵主到了!」
韦小宝大吃一惊,道:「我…我师父到了?」徐天川道:「正是,是昨晚半夜裏到的,要我设法通知韦香主,即刻去和他老人家相会。」韦小宝道:「是,是!」这世上他最不愿见到之人,还不是太后,而是他师父陈近南。跟师父分别了大半年,功夫一点也没练,师父一见到,立刻便会查究练功的进境,只有缴一份白卷,那便如倒是好?支吾道:「皇帝差我出来办事,立刻就须回报。我我办完了事,再去见师父吧。」徐天川道:「总舵主吩咐,他在北京不能多躭,请韦香主无论如何马上去见他老人家。」
韦小宝见无可推托,只得硬了头皮,跟着徐天川来到天地会聚会的下处,心想:「早知如此,这几天我赖在宫裏不出来啦。师父总不能到宫裏来揪我出去。」还没进巷子,便见天地会的弟兄们东一个、西一个,散在街边巷口,自是在给总舵主把风。进屋之後,一道道门边也都有人把看,守备得极是严密。来到後厅,只见陈近南居中而坐,正和樊纲、玄贞道人、风际中等人说话。韦小宝抢上前去,拜伏在地,叫道:「师父,你老人家来啦,可想杀弟子了。」陈近南笑道:「好,好,好孩子,大家都很夸奖你呢。」韦小宝站起身来,见师父脸色甚和,放下了一半心,说道:「师父身子安好?」陈近南微笑道:「我很好。你功夫练得怎样了,有甚麽不明白的地方没有?」
韦小宝一路之上,早在寻恩,待得师父考查武功之时,想些什么法子推搪。他知道师父是个下分精明之人,可不容易骗倒,只有随机应变,没料想刚一见到父,立刻就问到武功,只得嗫嚅道:「不明白的地方多着呢,好容易盼到师父来了,正要请师父指点。」陈近南心情甚佳,微笑道:「很好,这一次我专诚为你多躭几日,好好点拨你一下。」
正说到这裏,守门的一名弟兄匆匆走了进来,躬身道:「启禀总舵主,有人拜山,说道是云南沐王府的沐剑声和柳大洪。」陈近南大喜,站起身来,说道:「咱们快去迎接。」韦小宝道:「弟子没有换过装束,不便跟他们相见。」陈近南道:「是,你在後边等等我吧。」
天地会一行人出去迎客,韦小宝便转到厅上的照壁之後,搬了张椅子坐着,过不多时,便听到柳大洪爽朗的笑声,说道:「在下生平有志愿,要见一见天下闻名的陈总舵主,今日得如所愿,就算立刻便死,那也不枉了。」陈近南道:「蒙柳老英雄抬爱,在下愧不敢当。」一面说话,一面走进厅来,分宾主坐下。
只听得沐剑声道:「贵会有一位韦香主,不在这裏吗?在下要亲自向他道谢。韦香主大恩大德,敝处上下,无不感激。」陈近南还不知此事,奇道:「韦小宝小小孩子,於贵府何功之有?小王爷如此谦光,太抬举小孩子们了。」只听一人大声道:「在下师徒和这个刘师侄的性命,都是韦香主救的。韦香主义薄云天,在下曾向贵会的钱师傅说过,贵会如有驱策,姓吴的师徒随时奉命。」说话的正是「摇头狮子」吴立身。陈近南不明就裏,问道:「钱兄弟,那是怎麽一会事 ?」
原来钱老本陪着吴立身等三人同去沐剑声的住处,当下便被留住了酒肉欵待。然後沐剑声、柳大洪亲自率同众人,请钱老本带路,到天地会的下处来道谢,没料想总舵主驾到,这时听陈近南问起,便简略说了经过,说道韦香主有一个好朋友在清宫做太监,受了韦香主之托,不顾危险,将失陷在宫裏的吴立身等三人救了出来。陈近南一听,便知甚麽韦香主的好朋友云云,就是韦小宝自己,心下甚喜,笑道:「小王爷、柳老爷子、吴大哥,你们三位可太也客气了。敝会和沐王府同气连枝,原是手足一般。自己人有难,出手相援,那是理所当然,何必说什麽感恩报德之事?那韦小宝是在下的小徒,年幼不懂事。只是於这『义气』二字,倒是瞧得极重……」说到这裏,心下沉吟:「小宝混在清宫之中,本来十分隐秘,只盼他能刺探到宫中重要机密,以利反清复明大业。既然做了这等大事出来,身份已然败露,江湖上迟早都会知道,若再向沐王府隐瞒,反而显得不够朋友了。」
吴立身道:「我们很想见一见韦香主,亲口向他道谢。」陈近南笑道:「大家是好朋友,这事虽然干系不小,却也不能相瞒。混在宫裏当小太监的就是我那小徒韦小宝自己。小宝,你出来见过众位前辈。」
韦小实在厅壁後应道:「是!」转身出来,向众人抱拳行礼。沐剑声、柳大洪、吴立身一齐站起,均是十分惊异。沫剑声等没想到韦香主就是小太监;吴立身、敖彪、刘一舟等三人没想到救他们性命的小太监,竟然便是天地会的韦香主。
韦小宝笑嘻嘻的向吴立身道:「吴老爷子,刚才在皇宫之中,晚辈跟你说的假名字,你老可别见怪。」吴立身道:「身处险地,自当如此。我先前便曾和敖彪说,这位少年英雄办事乾净利落,有担当,有气慨,实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鞑子宫中,怎会有如此人才?我们都感奇怪。原来是天地会的香主,那…嘿嘿,怪不得,怪不得!」说着翘起了大拇指。
「摇头狮子」吴立身是柳大洪的师弟,在江湖上也是威名赫赫。陈近南听他这等称赞自己徒弟,心中大喜,笑道:「吴兄可别太夸奖了,宠坏了小孩子。」柳大洪仰起头来,哈哈大笑,道:「陈总舵主,你一人可占尽了武林中的便宜。自己武功如此了得,声名如此响亮,手创的天地会又是这等兴旺,运收的徒儿,也是这么给你增光。」陈近南拱手笑道:「柳老爷子这话,可连我也宠坏了。」柳大洪道:「陈总舵主,姓柳的生平佩服之人,没有几个。你的丰采为人,教我打从心底裏佩服出来。日後赶跑了鞑子,咱们朱五太子登了龙庭,这宰相之位,非请你当不可。」
陈近南微微一笑道:「在下无德无能,怎敢居这高位?」钱老本忽然插口道:「柳老爷子,将来赶跑了鞑子,朱三太子登极为帝,中兴大明,这天下兵马大元帅的职位,大夥儿是一定请你老人家当的。」柳大洪圆睁双眼,道:「你……你说甚么?甚麽朱三太子?」钱老本道:「隆武天子殉国,留下的朱三太子,眼下在台湾暂避。他日还我河山,朱三太子自然正位为君。」柳大洪霍地站起,厉声道:「天地会这次救了我师弟和徒弟,我们很承你们的情。可是这君皇正统,却是半点也错忽不得。钱老弟,真命天子明明是朱五太子。永历天子乃是大明正统,天下皆知,你可不得胡说。」
当日徐天川与白氏兄弟相斗,就是因争执隆武、永历两个皇帝的正统而起。台湾郑成功,天地会一系保唐王,沐王府保桂王,虽然眼下是满清的天下,但唐桂之争持续已久,始终不决。陈近南是个极知大体之人,知道眼前之事,乃是联络江湖豪杰,共反满清,至於将来到底是朱三太子抑或朱五太子做皇帝,说来还早得很,不用先伤了自己人的和气,当下微笑道:「柳老爷子,不用动怒。大明帝系的正统谁属,乃是一件大事,也不是咱们做臣子的一时三刻所能争得明白。来来来,摆上酒来,大夥儿先喝个痛快。只要大家齐心协力,将鞑子杀光了,甚麽事不能慢慢商量?」
沐剑声摇头道:「陈总舵主此言差矣!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我们保朱五太子,决不是贪图什么荣华富贵。陈总舵主只要知道天命所归,向朱五太子尽忠,我们沐王府上下,尽归陈总舵主驱策,不敢有违。」陈近南微笑摇头,道:「天无二日,民无二主。朱三太子好端端便在台湾。台湾数十万军民,天地会十数万弟兄,早已向朱三太子效忠。」柳大洪性如烈火,双眼一瞪,道:「陈总舵主说甚麽数十万军民,十数万弟兄,难道想倚多为胜,仗势欺人吗?可是天下千千万万百姓,都知道永历天子在缅甸殉国的子孙,又怎对得起这位受尽了千辛万苦,终於死於非命的大明天子?」说到这裏声音也哑了。
陈近南这次来到北京,原是得悉「八臂猿猴」徐天川为了唐王桂王正统谁属之事,与沐王府的白氏兄弟起了争执,以致失手打死白寒松。他智谋深沉,胸襟广阔,早知若要反清复明大业成功,必须联络普天下汉人豪杰,共图义举,倘若鞑子尚未打跑,自己夥裏先你争我夺,斗了个不亦乐乎,那么反清大事必定障碍重重。是以他得讯之後,立即抛下身边要务,星夜从河南赶到京来,只盼在极度忍让之下,取得沐王府的原宥。到京後一问之下,原来局面远比自己所预料的为佳,天地会在京人众由韦小宝率领,已和沐王府的首脑会过面,双方并未破脸,颇有转圆余地。他心中本已甚喜,待知韦小宝又救了吴立身等三人,则徐天川误杀白寒松主事定可揭过无疑。此时沐剑声、柳大洪又提到唐桂之争,情势又渐渐趋於剑拔弩张。眼见柳大洪说到永历帝殉国之事,老泪涔涔而下。不由得心中一酸,说道:「永历陛下殉国,天人共愤。沐小王爷、柳老爷子,咱们大仇未报,岂可自已先起争执?今日之计,咱们须当同心合力,杀了吴三桂那厮,为永历陛下报仇,为沐老王爷报仇。」
他最後这几句话一出口,沐剑声、柳大洪、吴立身等一齐站起身来,齐声道:「对极,对极 !」有的人泪流满面,有的人全身发抖,都是激动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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