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九回 宫中刺客
跟着听得远处有人叫道:「右卫第一队,第二队保护皇上。右卫第三队保护太后,不可离开。」东首假山後有人叫道:「这边有刺客!大胆贼子要害桂公公。」
太后情知这些都是宫中的侍卫,人人武功不弱,只要纠缠得数招,自己身份非显示不可。
她身子一缩,躲在花丛之侧,手掌的疼痛一阵阵更加厉害了,只见影影绰绰,有七八堆人在互相厮杀,兵刃碰撞之声急如骤雨,心想:「原来宫中当真来了刺客,是海老公的朋友,还是鳌拜的旧部?」但听得远处传令之声不绝,黑暗中火把和孔明灯上的灯火之光从四面八方聚了拢来。太后心想:「此刻若再不走,稍迟片刻,便难以脱身了。」矮着身子从花丛後跃出,急往自已的寝宫奔去。
只奔得数丈,迎面一人扑将上来,手中使一对钢锥,向太后面门疾刺而至,口中喝道:「大胆反贼,竟敢到宫中捣乱。」太后微微斜身,右掌虚引,左掌一掌向他肩头拍出。那人沉肩避开,左手钢锥反挑而上,势道极劲。太后向左一闪,右掌反拍,霎时之间,二人己拆了十余招。那人口中吆喝不停:「好反贼,原来是个婆娘。」太后见这侍卫武艺着实不低,自己虽可收拾得下,但总得再拆二三十招,只怕宫中其余侍卫更来应援,耳听得众侍卫渐渐围近,情急之下,叫道:「大胆奴才!」那侍卫吃了一惊,住手道:「什么?」太后道:「我是太后!」那人黑暗中看不清楚,微一迟疑,太后双掌齐出,砰的一声响,击正在他胸口。那侍卫五脏碎裂,立时毙命。太后提气跃出,闪入了花丛之中。韦小宝一钻入被窝,给太后一掌击在腰间,登时几乎窒息,危急间拔出靴桶中匕首,在被窝中竖而向上,被窝便高了起来。太后第二掌向被窝隆起处击落,那匕首断金切玉,锋锐无比,太后这一掌劲道又是极大,匕首之尖立时穿过棉被,刺入掌心,直通手背。待得太后从窗子中跃出,韦小宝掀起棉被一角,只听得屋外人声杂乱,他当时第一个念头是:「太后派人来捉拿我了。」从床上一跃下地,掀开棉被,说道:「咱们快逃!」小郡主哭道:「痛……痛死我啦!」原来太后第一掌的掌力既打中了韦小宝後腰,又打中小郡主的左腿,小郡主受力较多,左腿大腿骨竟被击断。
韦小宝道:「怎么啦!」一把抓住她颈口衣服,道:「快逃,快逃!」将她拉下床来。小郡主右足先落地只觉脚上直痛到心裏,身子一侧,滚倒在地,哭道:「我的…我的腿断啦。」韦小宝情急之下,駡了出来:「他妈的,迟不断,早不断……」心想老子自己逃命要紧,别说你一条腿断了,就是四条腿、八条腿都断成十七八段,老子也不放在心上,一转身抢到窗口,向外一望,只要外面没人,就此跃出。
一望之下,只见太后双掌向後挥出,跟着两人飞了起来,重重摔在地下,一人正好摔在他窻下,朦朦胧胧间仍可见到这人穿着宫中侍卫的服色,心下大奇:「太后为甚麽打宫中侍卫?」见太后闪身躲在花丛之中,又见数丈之外有六七人正在厮杀,手中各有兵刃,斗得甚是激烈,听得远处有人叫道:「拿刺客,拿刺客!」韦小宝又惊又喜:「原来宫来了刺客,却不是来拿我。」凝目望去,见太后挥掌又和一名侍卫相斗。那侍卫使一对钢锥,虽和他窗口相距已远,钢锥上的白光仍是一闪一闪的射将过来。斗得一会,太后又将那侍卫打死,飞身在黑暗中隐没。
韦小宝心想:「宫中侍卫不是捉我,难道是奉皇上之命去捉太后?那麽老子不用逃了!」回身向小郡主瞧了一眼,见她坐在地下,轻声呻吟。他既知自己无危险,心情立时大佳,走到她身前,低声道:「怎么样?痛得很厉害吗?外边有人要来捉你,快别作声。」小郡主吓得不敢再响,忽听得外面有人叫道:「黑脚狗牙齿厉害,上点苍山吧!」小郡主「咦」的一声,道:「是我们的人。」韦小宝道:「是你朋友?你怎么知道 ?」小郡主道:「他们说的是我们沐王府的暗语,快…快…我去瞧瞧。」韦小宝道:「他们来皇宫救你,是不是?」小郡主道:「我不知道。这里是皇宫?」韦小宝不答,心想:「他们若知这小丫头在这裏,定是冲进来救人,老子双拳难敌四手。」一伸手,牢牢按住她嘴巴,道:「千万不可出声。给人一声觉,连你另一条腿也打断了,我可不舍得!」只听外面有入「啊啊」大叫,又有人欢呼道:「杀了两个刺客!」有人叫道:「刺客向东逃了,大夥儿快追!」人声渐渐远去。韦小宝放开了手,道:「你的朋友逃走啦!」小郡主道:「不是逃走!他们说上『点苍山』,是暂时退一退的意思。」韦小宝道:「黑脚狗是甚麽人?」小郡主道:「黑脚狗就是满清皇帝手下的武士。」
远处人声隐隐,传令之声不绝。显然宫中正在围捕刺客。忽然窗下有人呻吟了两声,却是女子的声音。韦小宝道:「有个刺客还没死,我去戳她两刀!」宫中侍卫均是男子,这呻吟的自然是刺客了。小郡主道:「不……不要杀她,或许是我们府中的人。」她扶着韦小宝的肩头,站了起来,当下顾不得右腿疼痛,左足单脚着地,几下跳跃,到了窻口,只见窻下有两个人。问道:「是天南地北的……」韦小宝一伸手,又按住了她嘴。窻下一个女子道:「孔雀明王座下的,你……你是小郡主?」
韦小宝心想这女人已发现了小郡主的踪迹,祸事不小,提起匕首,便欲掷下,突然间右腕一紧,已被小郡主握住,跟着胁下一痛,按住她嘴的左手也不由自主的松开了。
韦小宝只觉全身一阵麻痹,匕首险险脱手,再也无力掷下,只听得小郡主问道:「是师姊麽 ?」窗下那女子道:「是我。你……你在这裏干甚麽?」小郡主还没有回答,韦小宝接口道:「你奶奶的,你在这裏干甚麽?」小郡主道:「你……你别骂她,她是我师姊。师姊,你受了伤,是不是?喂,你……你快想法子救救我师姊。师姊待我最好的。」她这几句话分别对二人而说。窗下那女子呻吟了一声,道:「我不要这小子救。谅这小子也没救我的本事。」
韦小宝气血已顺,用力一挣,駡道:「臭小娘!我没有救你的本事?你这种第九流武功的小丫头,哼,老子只要伸一根小指头儿,随手便救你妈的二三十个、七八十个。」这时远处又响起了「捉刺客、捉刺客」的声音,小郡主心中大急,道:「你快救我师姊,我…我叫你三声好…好…好哥哥,好哥哥,好哥哥。」这三个字,本来她说什麽也不肯叫,但这时为了求他救人,只得连叫数声。
韦小宝大乐,哈哈大笑,道:「好妹妹,你要好哥哥做甚么?」小郡主满脸羞得通红,道:「我求你救救我师姊。」窗下那女子的语气却是十分倔强,道:「小郡主,别求他,这小子自身难保,连自己也救不了自己。」韦小宝道「哼,瞧在我好妹妹份子,我偏要救你。好妹子,咱们说过了话,不许抵赖,你要我救你师姊,以後你可不得改口,永远得叫我好哥哥。」小郡主道:「叫你甚麽都成;好伯伯、好叔叔、好公公!」韦小宝笑道:「我只做好哥哥,叫我『公公』的人,还怕少了。」小郡主道:「是了,我永远…永远叫你好…好…」韦小宝道:「好甚么?」小郡主道:「好……好哥哥!」说着在他背上轻轻推了一推。韦小宝跳出窗去,只见一个身穿黑衣的女子蜷着身子斜倚於地,说道:「宫裏侍卫就来捉你去了,将你斩成肉酱,做肉包子吃。」那女子道:「希罕吗?自有人给我报仇。」韦小宝道:「你这小丫头倒嘴硬。侍卫们先不杀你,把你衣服脱光了,大家…大家拿你做老婆。」那女子心中一寒,再也不敢嘴硬,道:「你快一刀将姑娘杀了。」韦小宝笑道:「我为什麽杀你?我也要将你衣服脱光了,拿你做老婆。」说着俯身去抱她。那女子大急,一掌打了他一个耳光,但她重伤之余,手上劲力毫无,打在脸上,便如是轻轻一拂。韦小宝笑道:「你还没做我老婆,已先给老公搔痒。」抱着她跃进房去。
小郡主大喜,上前将那女子抱住,轻轻将她放在床上。窗外忽然有人低声说道:「桂……桂公公,这女子……这女子是反贼,救……救她不得。」韦小宝大吃一惊,颤声问道:「你……你是谁?」那人道…「我……我是宫中……侍……卫……」韦小宝登时明白,他是适才给太后一掌打中的侍卫,竟然未死,听他说话断断续续,受伤定然极重,心想:「我若将这黑衣衣女子交了出去,自是一件功劳,但小郡主又怎么办?此事败露出来,那可是大祸一桩。」跃出窗外,说道:「你受了伤吗?」那人道:「我……我胸口……」韦小宝踏上一步,道:「让我瞧瞧。」提起匕首,嗤的一刀,插入他胸口,那侍卫哼也没哼,立时毙命。他想:「左近只怕尚有受伤之人,说不得,只好一个个都杀了灭口。」
他在周遭花丛假山寻了一遍,地下共有五具尸首,三个是宫中侍卫,两个是外来刺客,都已气绝身死。韦小宝抱起一具刺客的尸首,放在窗格之上,头裏脚外,跟着在尸首背後用匕首戳了几刀。小郡主惊道:「他…他是我们王府的人,死都死了,你怎麽又杀他?」韦小宝哼了一声,道:「要救你臭小娘师姊,只好如此。」
那女子躺在床上,说道:「你才是臭的。」韦小宝笑道:「你又没闻过,怎知我是臭的?」那女子道:「这房裏就有一股臭气。」韦小宝笑道:「本来很香,你进来了之後才臭。」小郡主急道:「你两个又不相识,一见面就吵嘴,快别吵了。师姊,你怎么到这裏来?是…是来救我么 ?」那女子道:「我们不知道你在这裏。大夥儿不见了你,到处找寻不到,料想定是给…给鞑子……」说到这裏,已是上气不接下气。韦小宝道:「没力气说话,就少说几句。」那女子道:「我偏要说,偏要说,你怎么样?」韦小宝道:「你有本事就说下去。人家小郡主多麽温柔斯文,那像你这般,是个泼辣婆娘。」
小郡主道:「不,不,你不知道。我师姊是最好不过的。你别骂她,她就不会生你气了。师姊,你什么地方受了伤?伤得重不重?」韦小宝道:「她武功不行,不自量力,到宫裏来现世,自然伤得极重,我看活不了三个时辰,等不到天亮就会归天。」小郡主道:「不会的。好……好哥……你想法子救救我师姊。」那女子怒道:「我宁可死了,也不要他救。小都主。这小子油腔滑调,你为什么叫他……叫他这个?」韦小宝道:「叫我什么?」那女子却不上当,道:「叫你小猴儿。」韦小宝道:「我是公猴儿,你就是母猴儿。」跟女人拌嘴吵架,他在丽春院中久经训练,什么大阵大仗都经历过来的,那裏会输给人了?那女子听他出言粗俗无赖,便不再睬他,只是喘气。韦小宝提起桌上烛台,道:「咱们先瞧瞧她伤在何处。」那女子叫道:「别瞧我,别瞧我!」韦小宝喝道:「别大声嚷嚷,你想人家捉了你去做老婆吗?」拿近烛台一照,只见这女子半片脸染满了鲜血,约摸十七八岁年纪,一张瓜子脸,容貌是甚美,忍不住赞道:「原来臭小娘是个美人儿。」小郡主道:「你别骂我师姊,她……她本来是个美人儿。」韦小宝道:「我非拿她做个老婆不可。」那女子一惊,想挣扎起来打人,但身手微微一抬,便「啊」的一声,又摔在床上。韦小宝于男女之事,自然懂得极早,但说「拿她做个老婆」云云,倒不是动了色心,只是他生来恶作剧,见她听得自己一说到要拿她做老婆,便大大着急,就不住激她,笑道:「你不用性急,还没拜堂,怎能做夫妻?啊哟!你伤口流血,可弄脏了我床。」只见她衣衫上鲜血不住渗出,伤势着实不轻。
忽听得一群人快步走近,有人叫道:「桂公公,桂公公,你没有事吗?」原来宫中侍卫击退刺客,保护了皇上,太后,和位份较高的嫔妃,便来保护有职司的太监。韦小宝是皇帝跟前的红人,便有十几名侍卫抢着来讨好。韦小实低声向小郡主道:「上床去。」拉棉被将二人都盖住了。放下了帐子,叫道:「你们快来,这裏有刺客!」那女子大惊,但重伤之下,那里挣扎得起?
小郡主急道:「你别嚷,别叫人来捉我师姊。」韦小宝道:「她不肯做我老婆,那有什麽客气?」说话之间,十几名侍卫已奔到了窗前。一人叫道:「啊哟,这裏有刺客。」韦小宝笑道:「你们不用慌。这家伙想爬进我房来,却给老子一切抖理了。」众侍卫举起火把,果见那人背上有几个伤口,衣上、窗上、地下都是血迹。一人道:「桂公公受惊了。」另一人道:「桂公公受什么惊?桂公公武功卓绝,一举手便将刺客杀死,再多来几个,一样的杀了。」众侍卫跟着讨好,大赞章小宝了得,今晚又立了大功。
韦小宝笑道:「功劳也没有什麽,这刺客本来已受了伤,杀他很容易。」一名侍卫叹道:「施老六和熊老二殉职身亡,这批刺客当真凶恶之至。」韦小宝道:「大家还是去保护皇上要紧,我这裏没事。」一人道:「皇上寝宫之前已有二百多人,刺客逃的逃,杀的杀,宫裏已清静了。」韦小宝道:「殉职的侍卫,咱明儿求皇上优加抚卹,大夥儿都辛苦了,皇上必有重赏。」众人大喜,一齐请安道谢。韦小宝心道:「又不是我拿银子赏人,何不多做好人?」说道:「众位的姓名,我记不大清楚了,请各位自报一遍。皇上若是问起今晚出力之人,兄弟也好提上一提。」众侍卫更是喜欢,忙将姓名报了出来。韦小宝记心极好,将十余人的姓名覆述了一遍,丝毫无错,说道:「大夥儿再到各处去巡巡,说不定黑暗隐僻的所在,还有刺客躲着,若是捉到了活口,男的重重拷打,女的便剥光了衣衫做老婆。」众侍卫都哈哈大笑起来,连称:「是,是!」韦小宝道:「把尸首抬去了吧?」众侍卫答应了,抢着搬抬尸首,请安而去。
韦小宝关上了窗子,转过身来,鈎起帐子,揭开棉被。小郡主笑道:「你这人很坏,吓了我们一大跳……啊哟……」只见被褥上都是鲜血,她师姐脸色惨白,呼吸微弱。韦小宝道:「她伤在何处?快给她止血。」那女子道:「你…你走开,小郡主,我…伤在胸口。」韦小宝本来还想说几句话取笑,见血流得极多,怕她伤重而死,便转过头,道:「伤口流血,有什麽好看?你道是西洋镜、万花筒么?小郡主,你有没有伤药?」小郡主道:「我没有啊。」韦小宝道:「臭小娘身边有没有?」那女子道:「没有!你才是臭小娘。」
只听得衣衫簌簌之声,小郡主解开了那女子的衣衫,忽然惊叫:「啊哟!怎…怎麽办?」韦小宝回过头来,见那女子右乳之下有个两寸来长的伤口,鲜血兀自流个不住。小郡主年幼识浅,手足无措,哭道:「你…你…快救我师姊……」那女子又惊又羞,道,「别…别让他看。」韦小宝道:「呸!我才不希罕看呢。」眼见她血流不止,四顾室中,要找些棉花布片给她塞住伤口,一瞥眼见到药钵中大半钵「莲蓉豆泥蜜糖珍珠糊」,喜道:「这种灵丹妙药,很能止血。」捞起一把,抹在她伤口之上。
这蜜糊黏性极重,黏住了伤口,血便止了。韦小宝将钵中的蜜糊都敷上了她伤口,自己手指上都是蜜糊,见她椒乳颤动,这小顽童恶作剧之念难以克制,顺手便都抹在她乳房上。那女子气得险险晕去,叫道:「小…小郡主,给…给杀了他。」小郡主道:「师姊,他给你治伤呢!」
那女子气得险险晕去,苦於动弹不得。韦小宝道:「你快点了她穴道,不许她乱说乱动,否则流血不止,性命交关。」小郡主应道:「是!」点了那女子小腹、胁下、腿上几处穴道,说道:「师姊,你别乱动!」这时她自己的断腿处也是痛得不可开交,眼眶中泪水不住滚来滚去。韦小宝道开「你也躺着别动。」记得幼时在扬州与小朋友打架,有人跌断了手臂,跌打医生用夹板将断臂夹住,敷以草药,当下卸下两条櫈脚,夹在她断腿之侧,牢牢用绳子缚紧,心想:「这伤药却到那裏找去?」
一凝思间,已有了主意,向小郡主道:「你们躺在床上,千万不可出声。」放下帐子,吹熄了烛火,拔闩出门。小郡主急道:「你……你到那裏去?」韦小宝道:「去拿药洽你的腿。」小郡主道:「你快些回来。」韦小宝道:「是了。」听小郡主说话的语气,竟将自己当作了大靠山,不禁大是得意。他反手带上了门。一想不妥,又推门进去,上了门闩,从窗子中跃出,关上了窗子。这样一来,宫中除了太后、皇上,谁也不敢擅自进他屋子。
他走得十几步,只觉後腰隐隐作痛,心想:「皇太后这老婊子下毒手打我,在宫中再躭下去,韦小宝迟早老命难保,还是尽早溜之大吉的为妙。」他向有火光处走去,却是几名侍卫正在巡逻,一见到是他,都抢着迎了上来。韦小宝问道:「宫裏侍卫兄弟们有多少人受伤?」一人道:「回公公,有七八人重伤,十四五人轻伤。」韦小宝道:「在那裏治伤,带我去瞧瞧。」众侍卫齐道:「公公关心侍卫兄弟,大夥儿没一个不感激。便有两名侍卫领路,带着韦小宝到了众侍卫的住处,果见二十来名受伤的侍卫,都躺在一座厅中的软床上,四名太医正在忙忙碌碌的给众人治伤。
韦小宝上前慰问,不住夸奖众人英勇杀敌,为了保护皇上,竟是奋不顾身,一一询问受伤各人的姓名。众侍卫听了他的言语,登时精神大振,似乎伤口也不怎么痛了。韦小宝问道:「这些反贼到底是那一路的?是鳌拜那厮的手下吗?」一名侍卫道:「似乎都是汉人。却不知捉到了活口没有?」韦小宝询问众侍卫和刺客相斗的情形,眼中却在留神观看太医的用药。众侍卫所受之伤,不是刀枪的外伤,便是受了拳掌的内伤,又或是断骨挫伤。韦小宝道:「这些伤药我身边都备一些,若有宫中侍卫兄弟们受了伤,来不及召唤太医,我好先给大夥儿洽治。哼,这些刺客穷凶极恶,大胆之极,今天没一网打尽,难保以後不会再来。」几名侍卫都道:「桂公公体卹侍卫兄弟,真是想得周到。」
韦小宝叫太医将各种伤药都包上一大包,揣在怀裏,问明了外敷内服的用法,又夸奖一阵,慰问一阵,这才离去。他见识幼稚,说的话乱七八糟,殊不得体,夸奖慰问之中,夹着不少市井粗口,但众侍卫本是粗鲁武人,对於「奶奶,十八代祖宗」,原就不如何看重,加之给刺客打伤後,自觉艺不如人,沮丧之极,忽蒙桂公公夸奖,那等於是皇上传旨嘉勉,就算给他大骂一顿,心中也是受用,何况是赞得天花乱坠?这一番当真是心花怒放,恨不得身上伤口再加长加阔几寸。
韦小宝回到自己屋子,先在窗外侧耳倾听,房中并无声息,低声道:「小郡主,是我回来了。」他生怕贸然跃进窗去,给那女子砍上一刀,刺上一剑。小郡主喜道:「嗯,我等了你好久啦」韦小宝跃入房中,关上窗,点亮腊烛,揭开帐,见他二人并头而卧。那女子与他目光一触,立即闭上了眼。小郡主却睁着一双明亮澄澈的眼睛,目光中露出欣慰之意。
韦小宝道:「小郡主,我给你敷伤药。」小郡道:「不,先治我师姊。请你将伤药给我,我替她敷。」韦小宝道:「甚麽你啊我的,叫也不叫一声。」小郡主涩然一笑,道:「你到底叫甚麽名字?我听他们叫你桂公公。」韦小宝道:「桂公公,是他们叫的,你叫我甚么?」小郡主微微闭眼,低声道:「我心里…心里可以叫你好…好哥哥,嘴上老是叫着,这可不…不…好。」韦小宝道:「好,咱个通融一下,有人在旁的时候,我叫你小郡主,你叫我桂大哥。没有人时,我叫你好妹子,你叫我好哥哥。」小郡主还没答应,那女子睁眼道:「小郡主,肉麻死啦,他讨你便宜,别听他的。」
韦小宝道:「哼,又不是要你叫,你多管甚麽闲事?你就是叫我好哥哥,我还不要呢。」小郡主道:「那你要她叫你什么?」韦小宝笑道:「除非要她叫我好老公,亲亲老公。」那女子脸上一红,随即现出鄙夷之色,道:「你想做人家老公,来世投胎啦。」小郡主道:「好啦,好啦,你两个又不是前世寃家,怎地见面就吵?桂大哥,请你给我伤药。」韦小宝道:「我先给你敷药。」揭开被子,卷起小郡主的裤管,将跌打伤药敷在折骨之处。小郡主道:「多谢你啦。」说得甚是诚恳。
韦小宝道:「我老婆叫什么名字?」小郡主一怔,道:「你老婆?」见韦小宝向那女子一努嘴,微笑道:「你就爱说笑,我师姊姓方,名叫……」那女子急道:「别跟他说。」韦小宝听到她姓方,登时想起那日在苏北道上遇到了沐王府中姓方的一男一女,茅十八吓得魂不附体,用鞭子抽得自己全身是血,只是那女子此眼前这人大着好几岁,便道:「她姓方,我当然知道。我还有个大姨子、有个大舅子呢?」小郡主奇道:「什麽大舅子、大姨子?」韦小宝道:「她有个姊姊、有个哥哥,是不是?那就是我的大姨子、大舅子了。」小郡主更加奇怪了,道:「原来你们是亲戚。」
她天真烂漫,不懂韦小宝讨便宜的说话。那女子道:「小郡主,别眼他说,这小孩儿坏得很。他不是我亲戚,有了这种亲戚才倒霉呢。」韦小宝哈哈大笑,将伤药交给小郡主,俯嘴在她身边低声道:「好妹子,你悄悄跟我说,她叫甚麽名字。」但她二人并枕而卧,韦小实说得虽轻,还是给那女子听见了,她急道:「别说。」韦小宝笑道:「不说也可以,那我就要亲一个嘴。先在这边脸上香一香,再在那边香一香,然後亲一个嘴。你到底爱亲嘴呢,还是爱说名字?」那女子无法动弹,给惫懒小手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幸好他一来年纪幼小,二来适才听了众侍卫的言语,知他是个太监,只不过口头上顽皮胡闹,不会有何真正非礼之行,心中倒也并不如何惊惶,见他将嘴已凑过来,真要亲嘴,忙道:「好,好,说给这小鬼听吧!」
小郡主笑了笑,道:「我师姊姓方,单名一个『怡』字,『心』字旁一个『台』字的『怡』。」韦小宝根本不知「恰」字怎生写法,点了点头,道:「嗯,这名字马马虎虎,也不算很好。小郡主,你又叫什么名字?」小郡主道:「我叫沐剑屏,是屏风的屏。不是浮萍的萍。」韦小宝道:「这名字好些,不过也不是第一流的。」方怡道:「你的名字定是第一流的了,尊姓大名,却又不知如何好法?」韦小宝一怔,心想:「我真名不能说,小桂子的名字似乎也不见有什么精采。」便道:「我姓吾,在宫裏做太监,大家叫我『吾老公』。」方怡冷笑道:「吾老公,吾老公,这名字倒挺……」说到这裏,登时醒觉,原来上了他的当,呸的一声,道:「瞎说!」
小郡主方剑屏道:「你又骗人,我听得他们叫你桂公公,不是姓吾。」韦小宝道:「男人就叫我桂公公,女人都叫我吾老公。」方怡道:「我知道你叫什么名字。」韦小宝微微一惊,道:「你怎么知道?」方怡道:「我知道你姓胡,名说,字八道!」韦小宝哈哈一笑,只见方怡说了这一会子话,呼吸又急促起来,便道:「好妹子,你给她敷药吧,别痛死了她。我吾老公就只这么一个老婆,这个老婆一死,第二个可娶不起了。」沐剑屏道:「师姊说你胡说八道,果然不错。」放下了帐子,揭被给方怡敷药,问道:「桂大哥,你先前敷的止血药忽麽办?」韦小宝道:「血止住了没有?」沐剑屏道:「止住了。」原来蜜糖一物,颇具止血之效,黏性又强,黏住了伤口,竟然不再流血。至於莲蓉。豆泥等物,虽无药效,但堆在伤口之上,也可阻血外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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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〇回 诡计杀人
韦小宝大喜,道:「我这灵丹妙药,灵得胜过菩萨的仙丹,你这可相信了吧。只可惜其中许多珍珠粉末,涂在她的胸口,将来伤愈之後,她胸脯好看得不得了,有羞花闭月之貌,别人却瞧不见。」沐剑屏嗤的一笑,道:「你真说得有趣。」韦小宝道:「把这些止血灵药轻轻抹下,再敷上伤药。」沐剑屏答应道:「嗷!」
便在此时,忽听得门外有人走近,一人朗声说道:「桂公公,你睡了没有?」韦小宝道:「睡了,是那一位?有事明天再说吧!」门外那人道:「下官瑞栋。」韦小宝吃了一惊,道:「啊!是瑞总管驾到,不知有…有什么事?」原来这瑞栋是御前侍卫的副总管,韦小宝平时和众侍卫闲谈,各人都赞这位瑞副总管武功了得,是侍卫队中一位极了不起的人物,只是近年来常自在外办差,韦小宝却没见过。
瑞栋道:「下官有件急事,惊吵了桂公公安公公,想跟公公商议商议。」韦小宝做贼心虚,寻思:「他半夜三更,到我房中来干什么?定是知道我屋裏藏了刺客,前来搜查,那可如何是好 ?我若不开门,看来他会硬闯。这两个臭小娘又都受了伤,逃也来不及了。只好随机应变,听脚步声似乎只他一人,我冷不防的下手杀了他,挨得一时是一时。」瑞栋又道:「这件事干系重大,否则也不敢来打扰公公的清梦了。」韦小宝道:「好,我来开门。」钻头入帐,低声道:「千万别作声。」走到外房,带上了房门。硬起头皮打开大门。只见门外站着一条大汉,身材甚是魁梧,自己头顶还及不到他项颈。瑞栋拱手道:「打扰了,公公勿怪。」韦小宝道:「好说,好说。」仰头看他的脸色。
只见他脸上既无笑容,亦无怒色,不知他心意如何,便道:「瑞总管有甚麽要紧事?」却不请他进屋,生怕他发觉了小郡主和方怡。瑞栋道:「适才奉到太后懿旨,说到今晚来到宫中的刺客,是桂公公勾引来的。」
韦小宝一听到「太后懿旨」四字,便知大事不妙,说道:「那又奇怪得很了,刚才我去向皇上请安,却听得皇上说道:『瑞栋这奴才可大胆得很了,一回到宫中,哼哼………』」瑞栋大吃一惊,他本来奉太后之命,说道今晚入宫的刺客暗中与小桂子勾结,立即取他性命,那知皇上竟有这样的说话。他知小桂子是皇上亲信,这话只怕不假,忙问:「皇上还说甚么?」韦小宝和他胡说八道,原是想拖延时刻,想法脱身逃走,见一句话便诱得他上钩,便道:「皇上吩咐我天明之後,立刻向众侍卫打听,到底瑞栋这奴才勾引刺客入宫,是受了何人指使,有何阴谋,同党尚有何人。」
瑞栋更是吃惊,道:「皇…皇上怎么说…说是我勾引刺客入宫?是那个奸徒向皇上瞎说?这…这不是天大的寃枉么?」他虽是一身武艺,为人又颇精明,但突然之间,背上了这件满门抄斩的大罪,如何不慌?韦小宝道:「皇上吩咐我悄悄查明,又说:『瑞栋这奴才听到了风声,必来杀你,你可得小心了。』我说:『皇上圣安,谅瑞栋这奴才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宫中行**人。』皇上道:『哼,那可未必。这奴才既敢勾引刺客入宫,要不利於我,甚麽事做不出来。』」瑞栋急道:「你……你胡说!我没勾引刺客入宫,皇上……皇上不会胡乱寃枉好人。」
韦小宝心想:「我抢在头裏,先到皇上跟前去告他一状,挨到天明,便逃了出宫。那小郡主和方恰又怎历办?哼,老子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逃得性命再说,管他甚麽小郡主、老郡主了。」说道:「如此说来,这些刺客不是你勾引入宫的了?」瑞栋道:「自然不是。太后亲口说道,是你勾引入宫的。」韦小宝道:「这恐怕你我二人,都受了奸人的诬告。瑞总管,你不用担心,我去向皇上眼你分辩分辩。只要真的不是你勾引刺客,皇上年纪虽小,却是十分英明,对我又颇为信任,这件事自能水落石出。」
瑞栋道:「好,多谢你啦!你这就跟我见太后去。」本来太后叫他一见到小桂子立时便下手杀却,但瑞栋知道皇上对他宠幸,不敢见到便杀,听了他一番言语後,更是不敢随便下手了,倘若杀了此人之後,在皇上面前更无辩白余地。韦小宝道:「深更半夜,见太后去干什麽?我还是乘早去见皇上的好,只怕这会儿已有人奉旨来捉拿你了。瑞总管,我跟你说,侍卫们来拿你,你千万不可抵抗,若是拒捕,罪名就不易洗得脱了。」瑞栋对他的言语虽不是信得十足,但陡然间遇上这种巨变,不由得心中乱成一片,本来盼他去为自己向皇上辩白一番,可是太后的吩咐又是十分严峻,说道若是放脱了小桂子,便是附逆谋叛的大罪,只得先带他去见太后覆命再说,说道:「我没犯罪,为甚么要拒捕?你跟我见太后吧!」韦小宝身子一侧,低声道:「你瞧,捉你的人来啦!」瑞栋脸色大变,转头去看,韦小宝一转身,便抢进了房中。瑞栋转头见身後无人,知道上当,纵身伸手,往韦小宝背上抓去。
其实韦小宝一番恐吓,瑞栋心下已是十分惊惶,倘若韦小宝坚持要去见康熙,瑞栋倒也不敢强行阻拦。但他房中藏了两两女子,其中一人确是进宫来捣乱的刺客,只道事已欲露,适才太后又曾亲自来取他性命,那里敢真去见康熙分辩?骗得瑞栋一回头,立郎便奔入房中,只盼能穿窗逃走。他想御花园中到处是假山花丛,黑夜裏躲将起来,却是不易捉到。不料瑞栋身手极是敏捷,韦小宝刚踏进房门,真便追了进来。
韦小宝纵身一跃,踏上了窗槛,正欲跃出,瑞栋一掌拍出,一股劲风,扑向他背心。韦小宝腿弯一软,摔了下来。瑞栋左手探出,抓向他後腰。韦小宝施展擒拿手法,双掌奋力一格,但人小力弱,身子一晃,扑通一声,摔入了大水缸中。这水缸原是海老公养伤之用,海老公死後,韦小宝也没叫人取出。瑞栋哈哈一笑,伸手入缸,一把却抓了个空,原来韦小宝已缩成一团。但这水缸能有多大,再抓一次,终於抓住他的後领,湿淋淋的提将上来。
韦小宝一张咀,一大口水喷向瑞栋眼中,跟着身子向前一耸,扑入了瑞栋怀中,左手搂住他的颈子。璀栋大叫一声,身子抖了几下,抓住他後领的右手慢慢松了,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满脸是迷惘惊惶的神色,喉头咯咯数声,想要说话。却说不出话来,只听得嗤的一声轻响,一把刀子从他胸口直划而下,直至小腹,剖了一道长长的口子。瑞栋睁眼瞧着这把刀子,可不知此刀从何而来,也不知是那一只手握着刀柄。他自胸至腹,鲜血狂进,突然之间,身子向後倒下,直至身亡,仍是不知韦小宝用甚麽法子杀了自己。
韦小宝嘿的一声,左手接过匕首,右手从自己长袍中伸了出来。原来他摔入水缸之中,一缩身间,巳握了匕首,藏入长袍,刀口向外。他一口水喷得瑞栋双目难睁,跟着纵身向前,抱住了他,这把削铁如泥的匕首已刺入他的心口。若是当真相斗,便十个韦小宝也未必是他对手,但仓卒之间奇变横生,赫赫有名的瑞副总管竟尔中了暗算。
韦小宝和瑞栋二人如何抢入房中,方怡和沐剑屏都看得清清楚楚,但瑞栋一把将韦小宝从水缸中抓了出来,随即被杀,韦小宝用的是甚么手法,方沐二人都是莫名其妙。
韦小宝本想吹几句牛,说道:「我…我…这…这…」只听得自己声音嘶哑,竟是说不出话来,原来适才一举成功,死裏逃生,可也已吓得六神无主。
沐剑屏道:「谢天谢地,你…你居然杀了这鞑子。」方怡道:「这瑞栋外号『铁掌无敌』,今晚打死了我沐王府的三个兄弟,你为我们报了仇,委好!很好!」
韦小宝心神略定,道:「他是『铁掌无敌』,就是敌不过我韦小宝。我是第一流的武学高手,毕竟不同。」伸手到他怀中去掏摸,摸出一本写满了小字的小册子。又有几件公文。
韦小宝也不识得,顺手放在一旁,忽然触到他後腰硬硬的藏着甚么物件,用匕首割开他袍子,见是一个油布包袱,说道:「那是甚麽宝贝了,藏得这么好?」割断包上丝縧,打开包袱,原来包着一部书,书函上赫然写着「四十二章经」五字。这经书的大小厚薄,与以前所见的全然一样。韦小宝叫道:「啊哟!」急忙伸手入腰,取出从康亲王府中盗来的那部四十二章经。幸好他跃入水缸之後,立即为瑞栋抓起,只浸湿了书函的外皮,并未湿到书页。两部经书并排放在桌上,竟是一模一样。到此刻为止,他已看到五部「四十二章经」,眼下三部在太后手中,自己则有两部,心想:「这经书之中,定有不少古怪,可惜我不识字。若是请小郡主和方姑娘瞧瞧,定会明白。但这样一来,她们就瞧我不起了。」拉开抽屉,将两部经书放入。
小郡主道:「你杀了还人,只怕又会有人来,那怎麽办?」韦小宝寻思:「刚才太后自己来杀我,她是怕我得知了她的秘密,泄漏出去,後来又派这瑞栋来杀我,却胡乱加了我一个罪名,说我勾引刺客入宫,这可得先下手为强,立即去回皇上告状,挨到天明,老子逃出宫去,再也不回来了。」向方怡道:「我得去瞎造谣,说这瑞栋跟你们沐王府勾结,好老……老……方姑娘(他本来想叫她一声「好老婆」,但局势紧急,不能多开玩笑,以致误了大事,便改口叫她「方姑娘」),你们今晚到皇宫来,到底是何用意?」万怡道:「你既是自己人,跟你说了也不打紧。咱们假冒是吴三桂儿子吴应熊的手下,到皇宫来行刺鞑子皇帝。能够得手固然最好,否则的话,也可让皇帝一怒之下,将吴三桂杀了。」韦小宝吁了一口长气,道:「妙计,妙计!你们用甚麽法子陷害吴三桂?」方恰道:「我们内衣上故意留下记号,是平西王府中的部属,有些兵器暗器,也刻上平西王府的字样,有几件旧兵器,更刻上『大明山海关总兵府』的字样。」韦小宝知道吴三桂在降清之前,是明朝的山海关总兵,笑道:「这计策十分厉害。」方怡道:「我们此番入宫,想必有人战死殉国,那么衣上记号,便会发觉。倘若被擒,起初不供,等到给鞑子拷打得死去活来之後,才供出是受了平西王的指使,前来行刺皇帝。我们一进宫,便在各处丢下刻字的兵器,就算大夥儿侥幸得能全军退回,也已留下了证据。」她说得兴奋,喘气渐急,脸颊上现出红潮。韦小宝道:「那麽你们不是来救小郡主的了?」方怡道:「自然不是。我们又不是神仙,怎知郡主竟会在皇宫之中?」韦小宝道:「你身边可有刻字的兵刃?」方怡道:「有!」从被窝中摸出一把柳叶刀来,但手臂无力,无法将刀举高。韦小宝笑道:「幸亏我没睡到你身边,否则便给你一刀杀了。」方怡脸上一红,瞪了他一眼。
韦小宝接过刀来,藏在瑞栋尸体的要间,笑道:「我去告状,说道瑞栋是刺客的一夥,这不是证据么?」方怡摇了摇头,道:「你瞧瞧刀上刻的是甚么字?」韦小宝问道:「刻的甚么字?」反正看到了也是不识,不如不看。方怡道:「那是『大明山海关总兵府』八字,这瑞栋是满州人,不会在大明山海关总兵部下当差的。」章小宝「嗯」了一声,将柳叶刀取了回来,放方床上,道:「得在他身上安些什么赃物才好?」一转念间,说道:「好极了!」将吴应熊所赠的那两串明珠,一对玉鷄,还有几张银票,都去塞在瑞栋的怀中。他知道银票是北京城中的金铺银号所发,吴应熊派人用银子去买来,只须一查银票的店铺,便知来源,这一番栽脏,当真是天衣无缝,心道:「吴世子啊世子,老子逃命要紧,只好对你不住了。」
他抱起瑞栋的尸身,要移到花园之中,只走一步,忽听得屋外有几人走近。他轻轻将尸身放下,只听得一人说道:「皇上有旨,命小桂子前往侍候。」韦小宝大喜,心想:「我正担心今晚见不到皇上,又出乱子。现下皇上来叫我去,那是再好没有了。这瑞栋的尸身,可搬不出去啦。」应道:「是,待奴才穿衣,即刻出来。」将瑞栋的尸身轻轻推到了床底,向小郡主和方怡打了几个手势,叫她们安卧别动,正要出门,心念一动:「这姓方的小娘不大靠得住,可别偷我的东西。」将两部武功图谱和金票、银票都揣在怀裏,这才熄烛出房。
只见门外站着四名太监,却都不是熟人。为首的太监笑道:「桂公公,皇上半夜三更都要叫你去,可见你圣眷之隆,实是非同小可。」韦小宝道:「宫里来了刺客,我只盼早些见到皇上,向皇上请安,只是未蒙召唤。深夜不敢去见驾。那太监道:「你如此忠心,难怪皇上喜欢。」说着转过身来,在前领路。
韦小宝暗暗纳罕:「我是尚膳监总管太监,职位比你高得多,你怎地走在我前面?这太监年纪不小了,又不是不懂宫里的规矩。」问道:「公公贵姓?咱们往日少见面。」那大监笑道:「桂公公是宫裏大红大紫的红人,我们这些闲杂小监,公公自然不认得。」韦小宝道:「皇上要公公来叫我,那也不是闲杂小监了。」说话之间,见他转而向东,皇帝的寝宫却是在东南面,韦小宝笑道:「你走错了吧?」心想这太监果然是个胡涂虫,连去皇上的寝宫也走错了。那太监道:「没错。皇上在向太后请安,怕惊了慈驾,咱们去太后寝宫。」韦小宝一听到去见太后,吃了一惊,便停了脚步。走在他後面的三名太监之中,有二人突然向旁一分,分站左右,四个人将他挟在中间。韦小宝一惊更甚,暗叫:「糟糕,糟糕!那裏是皇上来叫我去,明明是太后前来捉拿我的。」虽不知这四人是否会武,但以一敌四,总之打不赢,一闹将起来,众侍卫闻声赶至,那里还逃得脱?他心中怦怦乱跳,口中笑嘻嘻的道:「去太后寝宫吗?那好得很,太后每次见到我,不是金银,便是糖果糕饼,总有赏赐。皇太后待奴才们最好的了,她说我小孩子家贪嘴,总是赏不少吃的。」说着便走上了通向太后寝宫的回廊。四名太监见她蒙然不觉,便回复了一前三後的位置。
韦小宝道:「上次见到太后,运气真是最好了。太后一赏就赏了我五千两金子,二万两银子。我力气太小,可那裏就搬得动?太后道:『搬不动,慢慢搬。小桂子啊,你这钱怎麽用法?』我道:『回太后,奴才最喜欢结交朋友,身边有了金子银子,太监之中那个跟奴才说得来的,奴才就送给他们些。有钱大家花啊!』」他口中胡说八道,脑中念头急转,筹思脱身之计,四名太监将信将疑,身後的一人道:「那有赏这废多的 ?」韦小宝道:「哈,不信吗?瞧我的!」从怀中摸出一大叠金票银票来,有的是五百两一张,有的一千两,也有二千两的,灯笼的火光照映之下,四名太监瞧得气也透不过来。
韦小宝抽了四张银票,笑道:「皇上和太后不断赏钱,我怎么花得光?这裏四张银票,有的二千两,有一千两,四位兄弟碰碰运气,每个人抽一张去。」
几名太监都是不信,均想:「你就是再慷慨,也不会将几千两银子随手送人。」韦小宝道:「身边银子太多,没地方花用,有时也不大快活。眼下我去见太后和皇上,又不知要赏多少银子给我。」他一面说,一面将银票高高扬起,在风中抖动,斜眼看周遭地形。一名太监笑道:「桂公公,你真的将银票给我们,可不是开玩笑吧?」韦小宝道:「有什麽玩笑好开?我们尚膳监裏的兄弟们,那一个不得过我千儿八百的?来来来,碰碰手气,那一位兄弟先来抽?」
一名太监笑嘻嘻的道:「我先来抽。」韦小宝道:「等一会见,你们看清楚了。」将四张银票凑到灯笼火光之下,四名太监看得明白,果无都是一千两、二千两的银票。不由得均是心中怦怦乱跳。要知太监们不能娶妻生子,又不能当兵做官,对於金银,比之常人便加倍的喜欢。他们虽在宫中当差已久,但一千两、二千両银子的银票,却也从未见过。韦小宝扬起手来,将银票在在风中舞了几下,笑道:「好,这位大哥先来抽!」 ·
那太监伸手去抽,手指还没碰到银票,韦小宝一松手,四张银票被风吹得飞了出去,飘飘荡荡,飞上花丛。韦小宝叫道:「啊哟,你怎么不抓牢?快抢,快抢,那一个抢到,银票便是他的。」四名太监奉了太后之命,到韦小宝的住处来,说皇上召他到太后寝宫去,若是抗命,便将他抓来。太后本意既已差瑞栋去取他性命,瑞栋此人武功既高,人又精明,定会办妥,但想这小桂子鬼计多端,自己出掌打他,竟给他在被中暗竖匕苜,着了他的道儿,以致手掌受了重伤,说不定瑞栋又给他混骗过去,只是既在宫中,便不怕他飞上天去,吩咐这四名太监去传他,并未丝毫透露要取他性命。那四名太监全没料到他敢遵抗太后旨意,适才将他挟在中间,那也只是装模作样,乘机作一下威福而已,眼见银票随风飘去,如何不急?自然拔步便追。
韦小宝叫道:「快抓,别飞走了!」身一子矮,钻入了他早就瞧准了的假山洞中。御花园这一带假山极多,山洞连环曲折,钻了进去之後,一时也还真不易找到。
四名太监先後抓到了银票。其中一人拾到了两张,却有一人落空,两人登时争执起来。一个:「谁拾到便是谁的,两张都是我的。」一个说:「说好一个人一张,快分一张给我。我只要那张一千两的,也就是了。」那人道:「甚么一千两的?说得好轻松自在,一两的也没有。」没拾到银票的一把抓住他胸脯,道:「你给不给?咱们请桂公公评评这个理。」一转身,韦小宝已然不知去向。四人大吃一惊,齐声大叫,分开了找寻,只是那没拾到银票的太监兀自不肯罢休,抓住了拾到两张之人时衣襟,定要他分一张过来。
韦小宝此时早己在十余丈外的山洞之中,听到他二人大声争闹,心中暗暗好笑,寻思:「我躲到天明,从侧门溜出宫去,那是再也不回来了。
忽听得脚步声响,西首有几人走近,一人说道:「今晚宫中闹刺客,只怕大夥儿明儿都要受处分。」韦小宝一听,便知是宫中的侍卫。另一人道:「只盼桂公公在皇上面前多说几句好话。」又一人道:「桂公公年纪虽小,为人可真够交情,实在是难得。」
韦小宝大喜,从假山洞中钻了出来,低声道:「众位兄弟,快别作声。」当先的两个侍卫提着灯笼,一见是他,轻声叫道:「桂公公。」韦小宝见这群侍卫共有十五六人,正是刚才到自己窗口来过的那一批人。他记得这些人的名字,说道:「张大哥,赵大哥,那边有四名太监,勾结刺客,大夥儿快去拿住了,功劳不小。」跟着又随口叫了几人的名字,道:「王大哥,石大哥,先点了这四人的哑穴,要不然便打落他们下巴,别让他们大声嚷嚷,惊动了皇上。」
众侍卫听说是四名太监,却也不放在心上,作个手势,吹熄了灯笼,伏低身子。慢慢掩将过去。那四名太监两个在山洞中找韦小宝,两名在争银票,都是全神贯庄。众侍卫合围之势一成,一声低哨,四面八方涌将出来,三四人服侍一个,牢牢的按在地下。这些侍卫武功并不甚高,并也不会点穴,当下或用擒拿手法,或以掌击,打落了四人的下巴。四名太监下颚脱臼,张在了嘴巴,荷荷连声,一句话也不说不出来。
韦小宝指着旁边一间屋子,道:「拉进去拷问!」众侍卫将四名太监横拖倒曳,拉进厢厅之中,有人点起了灯笼,高高举在手中。韦小宝居中一坐,众侍卫拉四名太监跪下。四人奉了太后之命来捉人,如何肯跪?众侍卫拳打足踢,将四名太监按在地下。 、
韦小宝道:「你们四人刚才鬼鬼祟祟的,在争什麽东西?说什么一千両是我的,二千両是我的?又说什么外面来的朋友这趟运气不好,给狗侍卫们害死了不少。『外面来的朋友』是什么朋友?为甚么叫侍卫大人们『狗侍卫』?」众侍卫一听大怒,一脚一脚往四人背上踢去。四人肚中大叫「寃枉」,却那裏说得出来?韦小宝又道:「我跟在你们背後,听到一个说:『是我带的路,那两张票子是他给我的,怎可分给你?』」说着向那抓到两人的张银票一指,又指着那没抢到银票的太监道:「你说:『大家一起干这件大事,杀头抄家,罪名都是一般,为甚麽不分给我?不行,一定要分。』你们一起干甚麽大事?为甚麽有杀头抄家的罪名?」众侍卫道:「他们给刺客带路,自然犯的是杀头抄家的大罪。分甚麽东西搜搜他们身上就是了。」
众侍卫一搜,立时便在四名太监身边搜了四张银票出来,其中一人身边有两张,一个人没连,另外二人身边各有一张。众侍卫一见这四张巨额银票,都大声叫了起来。要知一名太监的月份银子,不过二两四两,忽然身上各怀巨欵,那裏还有假的?一名侍卫道:「好啊,刺客给了你们这许多银子,你们就给刺客带路,叫他们是『外面来的朋友』,叫我们是『狗侍卫』?你奶奶的!」用力一脚踢去,一名太监眼珠突出,登时毙命。
另一名侍卫道:「不可莽撞,得好好审一审。」他是老成持重之人,俯身伸手,在一名太监的下颚骨上一托,替人接上了下巴。韦小宝道:「你们干这件大事,到底是受了何人的指使?如此大胆,快快招来!」那太监叫道:「冤枉,冤枉!是太后吩咐我们…」韦小宝一跃而前,左手按住他的嘴巴,喝道:「胡说八道!」右手在他天灵盖上重重一拳,将他击得晕了过去,说道:「众位大哥,他说这是太后指使,这……这…这可是大祸临头了。」
众侍卫一齐脸上变色,均想:「太后吩咐他们将刺引进宫来?」他们知道当今皇上并非太后的亲生儿子,而这位太后向来精明果断,难道皇上得罪了太后,因而……因而……各人熟知宫闱之中,勾心斗角,什麽可怕的事都有,自己竟然牵涉於其中,情势之凶险,思之不寒而栗。
韦小宝问一名太监道:「你们当真是太后派出来办事的?此事干系极大,可胡说不得。当真是太后差遣的?」那太监说不出话,只有连连点头。韦小宝道:「这几张银票,也是太后给的?」有三名太监一齐摇头。韦小道:「你们是奉命办事,并不是自己的主意,是不是?」三名太监「连点头。韦小宝道:「你们要死还是要活?」这句话可不易用点头摇头来表示,三名太监一人点头,一人摇头,另一个先点头後摇头,想想不对,又大点其头。韦小宝问道:「你们要死?」三人摇头。问:「要活?」三人点头点得快极。
韦小宝一拉两名为首的侍卫,三人走到屋外。韦小宝低声道:「张大哥、赵大哥,咱们的吃饭家伙只怕要搬家。」那姓张的名叫张康年,姓赵的名叫赵齐贤,都已给吓得神魂不定,齐道:「那……那怎麽样办?」韦小宝道:「我是半点主意也没有,张大哥、赵大哥瞧着该怎么办?」张康年道:「倘若张扬出来,也不知会闹到甚麽地步,如能够遮掩,那是再好不过。」赵齐贤道:「是啊,不如将这三名太监放了,大家装作不知道就是。」张康年道:「就只怕人无害虎意,虎有伤人心,何况咱们已杀了他们一个夥伴。」韦小宝道:「放了他们,本来极好,不过要他们不可去禀明太后。否则的话,太后一怒之下,要杀人灭口,这三个太监固然活不成,咱们这裏一十七个好兄弟,多半要分成了三十四截。」
张赵二人同时打个寒战。张康年举起右掌,虚劈一掌。韦小宝向赵齐贤瞧去,赵齐贤点头,说道:「他们身边那四张银票?」韦小宝道:「这六千两银子,众位大哥分了就是。我是吓得魂飞魄散,只求这件事不惹上身来,银子是不要的了。」张赵二人听得有六千两银子好分,每人可分得四百多两,更无迟疑,转身入内,在三名亲信侍卫耳边说了几句话。那三人点了点头,拉起三名太监,道:「你们既是太后身边的人,这就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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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回 卷幔微风香忽到 瞰床新月雨初收
韦小宝出宫去和李力世、关安基、玄贞道人、钱老本等人相见。天地会群雄尽皆欢然。李力世道:“属下刚得到讯息,总舵主已到天津,日内就上京来。韦香主也正回京,那真太好了。”韦小宝道:“是,是。那真太好了!”想到再见师父,心下不免惴惴。群雄当即打酒杀鸡,为他接风。
傍晚时分,韦小宝将马彦超拉在一旁,说道:“马大哥,请你给我预备一把斧头,还要一柄铁锤,一把凿子。”马彦超答应了,去取来给他。韦小宝命他带到停放那口棺木的园中土屋,说道:“我要打开棺材,放些东西进去。”马彦超应道:“是!”甚觉奇怪,但香主不说,也不便多问。韦小宝道:“前天夜里,这个死了的朋友托梦给我,说要这件东西。瞧在朋友一场,非给他不可。”马彦超更奇怪了,唯唯称是。韦小宝道:“你给我守在门外,谁也不许进来。”当下推门而入,关上了门,上了门闩。
见那口棺木上灰尘厚积,显是无人动过,用凿子斧头逐一撬开棺材钉,推开棺盖,取出包着五部经书的油布包,正要推上棺盖,忽听得马彦超在门外呼喝:“什么人?”接着有人喝问:“陈近南在哪里?”韦小宝吃了一惊:“谁问我师父?”
听口音依稀有些熟悉。
马彦超道:“你是谁?”又有一人冷冷的道:“不论他躲到了哪里,总能揪他出来。”这人的声音韦小宝入耳即知,却是郑克塽。他更加惊奇:“怎么这臭小子到了这里?”随即想起,先前说话之人乃是“一剑无血”冯锡范。只听得铮的一声,兵刃相交,跟着马彦超闷哼一声,砰的一声倒地。
韦小宝一惊更甚,当下不及细想,纵身钻入棺材,只听得郑克塽道:“这叛贼定是躲在里面。”韦小宝惊惶之下,托起棺盖便即盖上,紧跟着喀喇一声,土屋的木门已被踢破,郑克塽和冯锡范走了进来。韦小宝从棺材内望出去,见到一线亮光,知道慌忙之中,棺材盖并未密合,暗暗叫苦:“糟糕,糟糕!他们要找我师父,却找到了他的徒弟。”
忽听得门外有人说道:“公子要找我吗?不知有什么事?”
正是师父陈近南的声音。韦小宝大喜:“师父来了!”
突然之间,陈近南“啊”的一声大叫,似乎受了伤。跟着铮铮两声,兵刃相交。陈近南怒喝:“冯锡范,你忽施暗算?
干什么了?”冯锡范冷冷的道:“我奉命拿你!”
只听郑克塽道:“陈永华,你还把我放在眼里么?”语气中充满怒意。陈近南道:“二公子何出此言?属下前天才得知二公子驾临北京,连夜从天津赶来。不料二公子已先到了。属下未克迎迓,还请恕罪。”
韦小宝听师父说得恭谨,暗骂:“狗屁二公子,神气什么?”
只听郑克塽道:“父王命我到中原来公干,你总知道罢?”
陈近南道:“是。”郑克塽道:“你既得知,怎地不早来随侍保护?”陈近南道:“属下有几件紧急大事要办,未能分身,请二公子原谅。属下又知冯大哥随侍在侧,冯大哥神功无敌,群小慑伏,自能卫护二公子平安周全。”郑克塽哼了一声,怒道:“怎么我来到天地会中,你手下这些虾兵蟹将,狐群狗党,对我又如此无礼?”陈近南道:“想是他们不识得二公子。在这京师之地,咱们天地会干的又是反叛鞑子之事,大家特别小心谨慎,以致失了礼数。属下这里谢过。”
韦小宝越听越怒,心道:“师父对这臭小子何必这样客气?”
郑克塽道:“你推得一干二净,那么反倒是我错了?”陈近南道:“不敢!”随即听到纸张翻动之声,郑克塽道:“这是父王的谕示,你读来听听。”陈近南道:“是。王爷谕示说:
‘大明延平郡王令曰:派郑克塽前赴中原公干,凡事利于国家者,一切便宜行事。’”
郑克塽道:“什么叫做‘便宜行事’?”韦小宝心想:“便宜就是不吃亏,那有什么难解的?你老子叫你有便宜就占,不必客气。”哪知陈近南却道:“王爷吩咐二公子,只要是有利于国家之事,可以不必回禀王爷,自行处断。”郑克塽道:“你奉不奉父王谕示?”陈近南道:“王爷谕示,属下自当遵从。”
郑克塽道:“好,你把自己的右臂砍去了罢。”
陈近南惊道:“却是为何?”郑克塽冷冷的道:“你目无主上,不敬重我,就是不敬重父王。我瞧你所作所为,大有不臣之心,哼,你在中原拚命培植自己势力,扩充天地会,哪里还把台湾郑家放在心上。你想自立为王,是不是?”陈近南颤声道:“属下决无此意。”郑克塽道:“哼!决无此意?这次河间府大会,他们推我为福建省盟主,你知道么?”陈近南道:“是。这是普天下英雄共敬王爷忠心为国之意。”郑克塽道:“你们天地会却得了几省盟主?”陈近南默然。
韦小宝心道:“他妈的,你这小子大发脾气,原来是喝天地会的醋。”又想:“我老婆的奸夫是我师父的上司,本来这件事很有点麻烦。现下他二人大起冲突,那是妙之极矣。只不过师父中了暗算,身上受伤,可别给他们害死才好。”
只听郑克塽大声道:“你天地会得了三省盟主,我却只有福建一省。跟你天地会相比,我郑家算是老几?我只不过是小小福建省的盟主,你却是‘锄奸盟’总军师,你这可不是爬到我头上去了啦?你心里还有父王没有?”陈近南道:“二公子明鉴:天地会是属下秉承先国姓爷将令所创,旨在驱除鞑子。天地会和王爷本是一体,不分彼此。天地会的一切大事,属下都禀明王爷而行。”郑克塽冷笑道:“你天地会只知有陈近南,哪里还知道台湾郑家?就算天地会当真成了大事,驱逐了鞑子,这天下之主也是你陈近南,不是我们姓郑的。”
陈近南道:“二公子这话不对了。驱除鞑子之后,咱们同奉大明皇室后裔姓朱的为主。”
郑克塽道:“你话倒说得漂亮。此刻你已不把姓郑的放在眼里,将来又怎会将姓朱的放在眼里?我要你自断一臂,你就不奉号令。这一次我从河间府回来,路上遇到不少危难,却不见有你天地会的一兵一卒来保护我,若不是冯师父奋力相救,我这时候,也不知是不是还留得性命。你巴不得我命丧小人之手,如此用心,便已死有余辜。哼,你就只会拍我哥哥马屁,平时全没将我瞧在眼里。”陈近南道:“大公子、二公子是亲兄弟,属下一般的侍奉,岂敢有所偏颇。”郑克塽道:“我哥哥日后是要做王爷的,在你眼中,我兄弟俩怎会相同?”
韦小宝听到这里,已明白了一大半,心道:“这小子想跟他哥哥争位,怪我师父拥他哥哥,受了冯锡范的挑拨,便想乘机除了我师父。”
只听郑克塽又道:“反正你在中原势大,不如就杀了我罢。”
陈近南道:“二公子如此相遇,属下难以分说,这就回去台湾,面见王爷,听由王爷吩咐便是。王爷若要杀我,岂敢违抗?”
郑克塽哼了一声,似乎感到难以回答,又似怕在父亲面前跟他对质。
冯锡范冷冷的道:“只怕陈先生一离此间,不是去投降鞑子,出卖了二公子,便独树一帜,自立为王,再也不回台湾去的了。”陈近南怒道:“你适才偷袭伤我,是奉了王爷之命吗?王爷的谕示在哪里?”冯锡范道:“王爷将令,二公子在中原便宜行事。不奉二公子号令,便是反叛,人人得而诛之。”
陈近南道:“二公子好端端地,都是你在从中挑拨离间。国姓爷创业维艰,这大好基业,只怕要败坏在你这等奸诈小人手里。你姓冯的就算武功天下无敌,我又何惧于你?”冯锡范厉声道:“如此说来,你是公然反叛延平王府了?”陈近南朗声道:“我陈永华对王爷赤胆忠心,‘反叛’二字,再也诬加不到我头上。”
郑克塽喝道:“陈永华作反,给我拿下。”冯锡范道:“是。”
只听得铮铮声响,兵刃相撞,三人交起手来。
陈近南叫道:“二公子,请你让在一旁,属下不能跟你动手。”郑克塽道:“你不跟我动手?你不跟我动手?”连问了两句,兵刃响了两下,似是他问一声,向陈近南砍一刀。
韦小宝大急,轻轻将棺材盖推高寸许,望眼出去,只见郑克塽和冯锡范分自左右夹攻陈近南。陈近南左手执剑,右臂下垂,鲜血不断下滴,自是给冯锡范偷袭所伤。冯锡范剑招极快,陈近南奋力抵御。郑克塽一刀刀横砍直劈,陈近南不敢招架,只是闪避,变成了只挨打不还手的局面,加之左手使剑不便,右臂受伤又显然不轻。韦小宝心下焦急:“风际中、关夫子、钱老本他们怎么一个也不进来帮忙?这样打下去,师父非给他们杀了不可。”但外面静悄悄地,土屋中乒乒乓乓的恶斗,外间竟似充耳不闻。
只见冯锡范挺剑疾刺,势道极劲,陈近南举剑挡格,双剑立时相粘。郑克塽挥刀斜砍,陈近南侧身避开。郑克塽单刀横拖,嗤的一声轻响,在陈近南左腿上划了一道口子。陈近南“啊”的一声,长剑一弹而起,冯锡范就势挺剑,正中他右肩。
陈近南浴血苦战,难以支持,一步步向门口移动,意欲夺门而出。冯锡范知他心意,抢到门口堵住,冷笑道:“反贼,今日还想脱身么?”
韦小宝只盼冯锡范走到棺材之旁,就可从棺材中挺匕首刺出,便以客店中杀喇嘛的手法杀了他。这一招“隔板刺人”原是他的生平绝招,远胜拳术高手的“隔山打牛”。可是冯锡范越斗越远,却如何刺得着他?郑克塽喝道:“反贼,还不弃剑就缚?”韦小宝眼见情势危急,心想今日舍了性命也要相救师父,逼紧了喉咙,突然吱吱的叫了两声。
注:郑成功生子郑经等十人。郑经于康熙元年继位为明延平郡王,生子克塽、克塽等八人。克塽年最长,庶出,是陈永华之婿,后为监国世子。次子克塽为冯锡范之婿。郑克塽继位时年仅十二岁,本书因故事情节所需,加大了年纪,与史实有出入。
冯锡范等三人一听,都吃了一惊。郑克塽问道:“什么?”
冯锡范摇了摇头,手上丝毫不缓。韦小宝又吱吱吱的叫了三下。郑克塽怕鬼,吓得打了个寒战。
突见棺材盖一开,一团白色粉末飞了出来,三人登时眼睛刺痛,呛个不住。原来尸体入殓,棺材中必放大量石灰,当日马彦超曾购置了装入,此刻韦小宝抓起一大把,撒了出来。
冯锡范情知决非鬼魅,急跃而前,闭住了眼睛,俯身向棺材中挺剑刺落。
突的一声,剑尖刺入棺材盖,正待拔剑再刺,突觉右边胸口一痛,知是中了暗算,急忙纵身跃起,后心重重撞在墙上。他武功了得,左手按住胸前伤口,右手将一柄剑使得风雨不透,护住身前。
韦小宝在棺材中“隔板刺人”,一刺得手,握着匕首跳了出来,只见冯锡范、郑克塽和陈近南三人都紧闭双目,将刀剑乱挥乱舞,见冯锡范虽然胸口中剑,却非致命之伤,要待欺近前去再加上一剑,但冯郑二人刀剑舞得甚紧,实不敢贸然上前。此刻时机紧迫,待得他二人抹去了眼中石灰,睁眼见物,那就糟了,一时�︶逦薏撸�只得左手抓起石灰,一见冯锡范或郑克塽伸手去抹眼睛,便一把石灰撤将过去。撒石灰原是他另一项拿手绝招。
只掷得几下,冯锡范觉到石灰掷来的方位,一招“渴马奔泉”,挺剑直刺过来。韦小宝大骇,急忙坐倒,噗的一声,那剑插入了棺材之中。韦小宝连爬带滚,逃出门外。冯锡范提剑在棺中连连劈刺,还道敌人仍然在内。以他武功修为,韦小宝狼狈万状的进出,本可立时察觉,只是陡然间眼不见物,胸口受伤,一时心神大乱,又知陈近南武功卓绝,不在自己之下,强敌在侧,实是凶险无比,惶急间全没想到陈近南也已眼不见物,只盼杀了暗算之人,立即逃出。他在棺材中刺得数下,都刺了个空,随即一招“千岩竞秀”,剑花点点,护住身周,听得左边并无兵刃劈风之声,当下向左跃去,肩头在墙上一撞,靠墙而立。
这么一阵全力施为,胸前伤口中更是鲜血迸流。他微一睁眼,石灰粉末立时入眼,剧痛难当,生怕眼睛就此瞎了,不敢再睁,背靠墙壁,一步步移动,心想只须挨墙移步,便能找到门户所在,一出门外,地势空旷,就易于脱险了。
韦小宝站在门口,见他移动身子,已猜知他心意,只待他摸到门口时刺他一剑,但想此人武功太高,就算刺中,他临死时回手一剑,自己小命不免危危乎哉,于是将匕首轻轻插入门框约莫两寸,见冯锡范离门已不过两尺,突然尖声叫道:“我在这……”一个“里”字还没出口,冯锡范出招快极,一剑斩落,当的一声响,长剑碰到匕首,断为两截,半截断剑跳将上来,在他额头上一斩,这才跌落。
韦小宝早已躲到了土屋之侧,心中怦怦乱跳。只听得冯锡范大声吼叫,疾冲而出。
韦小宝回到门口,但见陈近南和郑克塽仍在挥舞刀剑。强敌既去,他对这郑家二公子可丝毫不放在心上,叫道:“师父,那‘一剑无血’已给我斩得全身是血,逃之夭夭了。你请出来罢。”陈近南一怔,问道:“谁?”韦小宝道:“是弟子小宝。”
陈近南大喜,横剑当胸,不再舞动。
韦小宝叫道:“张大哥、李二哥、王三哥,你们都来了,很好,很好。这姓郑的臭小子还不放下兵器投降,你们一齐上去,把他乱刀分尸了罢!”
郑克塽大吃一惊,哪知他是虚张声势,叫道:“师父,师父!”不听冯锡范回答,微一迟疑,便即抛下了手中单刀。韦小宝喝道:“跪下!郑克塽双膝一曲,跪倒在地。
韦小宝哈哈大笑,拾起单刀,将刀尖轻轻抵住郑克塽咽喉,喝道:“站起来,向右,上前三步,爬上去,钻进去!”
韦小宝叫一句,郑克塽便战战兢兢的遵命而行,爬入了棺材。韦小宝哈哈大笑,抢上前去,推上了棺材盖,拿起那包经书负在背上,说道:“师父,咱们快洗眼去。”拉着陈近南的手,走出土屋。
走得七八步,只见马彦超倒在花坛之旁,韦小宝吃了一惊,上前相扶。马彦超道:“救总舵主要紧,属下只是给封了穴道,没甚干系。”陈近南俯下身来,在他背心和腰里推拿了几下,穴道登时解了。马彦超道:“总舵主眼睛怎样?”陈近南皱眉道:“石灰。”马彦超道:“得用菜油来洗去,不能用水。”
挽住他手臂快步而行。
韦小宝道:“我马上就来。”回进土屋,提起斧头,将七八枚棺材钉都钉入棺材盖中,说道:“郑公子,你躺着休息几天。算你运气,欠我的一万两银子,一笔勾销,也就不用还了。”大笑一阵,走回大厅。
只见马彦超已用菜油替陈近南洗去眼中石灰,又敷好了他身上伤口。厅上风际中、钱老本、玄贞道人等躺满了一地,陈近南正在给各人解穴。
原来冯锡范陡然来袭,他武功既高,又攻了众人个措手不及。风际中等并非聚在一起,闻声出来应战,给他逐一点倒。众人都是恼怒已极,只是在总舵主面前,不便破口大骂。
马彦超说了韦小宝使诡计重创冯锡范的情形,众人登时兴高采烈,都说这厮如此奸恶,只盼石灰便此弄瞎了他双眼。
陈近南双目红肿,泪水仍不断渗出,脸色郑重,说道:“钱兄弟、马兄弟,你们去洗了郑二公子眼中石灰,请他到这里来。”钱马二人答应了。
韦小宝突然“啊”的一声,假装晕倒,双目紧闭。陈近南左手一伸,拉住了他手臂,问道:“怎样?”韦小宝道:“我……我刚才……吓……吓得厉害,生怕他们害死了师父……
这会儿……这会儿手脚都没了力气……”陈近南抱着他放在椅上,道:“你休息一会。”
原来韦小宝自知用石灰撒人眼睛,实是下三滥的行径,当年茅十八曾为此打了他一顿,虽然群雄大赞他机智,但想他们是我属下,自然要拍马屁,师父是大英雄、大豪杰,比之茅十八又高出十倍,定要重责,索性晕在前头,叫他下不了手,当真要打,落手也好轻些。
钱马二人匆匆奔回大厅,说道:“总舵主,没见到郑二公子,想是他已经走了。”陈近南皱眉道:“走了?不在棺材里么?”钱马二人面面相觑,土屋中棺材倒是有一口,但郑二公子怎么会在其中?
陈近南道:“咱们去瞧礁。”领着众人走向土屋。韦小宝大急,只得跟在后面,双手揉擦屁股,心道:“屁股啊屁股,师父听到我将那臭小子赶入了棺材,你老兄难免要多挨几板了,真正对不住之至。”
来到土屋之中,只见满地都是石灰和鲜血,果然不见郑克塽的人影。陈近南明明听得韦小宝逼着郑克塽爬入棺材,这时棺材盖却钉上了,疑心大起,问道:“小宝,你将二公子钉入了棺材里么?”韦小宝见师父面色不善,赖道:“我没有。说不定他怕师父杀他,自己钉上了。”陈近南喝道:“胡说!快打开来,别闷死了他。快,快!”
钱老本和马彦超拿起斧头凿子,忙将棺材钉子起下,掀开棺材盖,里面果真躺着一人。
陈近南叫道:“二公子!”将那人扶着坐起。
众人一见,都是“啊”的一声惊呼。陈近南手一松,退了两步,那人又倒入棺材。
众人齐声叫道:“是关夫子!”在这一刹那间,众人已看清棺材中那人乃是关安基。
陈近南抢上又再扶起,只见关安基双目圆睁,已然毙命,但身子尚自温暖,却是死去未久。众人又惊又悲,风际中、玄贞道人等跃出墙外察看,已找不到敌人踪迹。
陈近南解开关安基衣衫,只见他胸口上印着一个血红的手印,失声叫道:“冯锡范!”
玄贞道人怒道:“确是冯锡范!这红砂掌是他昆仑派的独门武功。这恶贼重伤之余,片刻间便去而复回,当真……他妈的,他要救郑二公子那也罢了,怎地却害死了关二哥?”众人纷纷怒骂。关安基的舅子贾老六更是呼天抢地的大哭。陈近南黯然不语。
众人回到大厅。钱老本道:“总舵主,二公子与大公子争位,那是众所周知的。咱们天地会向来秉公行事,大公子居长,自然拥大公子。二公子早就把你当作了眼中钉,这次更受了冯锡范的挑拨,想乘机除了你。今日大伙儿更得罪了二公子,这么一来,只怕王爷也要信他们的谗言了。总舵主此后不能再回台湾去了。”
陈近南叹了口气,说道:“国姓爷待我恩义深重,我粉身碎骨,难以报答。王爷向来英明,又对我礼敬有加,王爷决不是戕害忠良之人。”玄贞道人道:“常言道:疏不间亲。二公子咬定我们天地会不服台湾号令,在中原已是如此,到得台湾,更有什么分辩的余地?他郑家共有八位公子,大家争权夺位,咱们天地会用不着牵涉在内。总舵主,咱们秦桧固然不做,却也不做岳飞。”钱老本道:“总舵主忠心耿耿,一生为郑家效力,却险些儿给二公子害死,这口气无论如何咽不下。”陈近南又叹了口气,说道:“大丈夫行事无愧于天地,旁人要说短长,也只好由他。只是万万料想不到,竟会有此变故。刚才若不是小宝机智,大伙儿都已死于非命了……唉,可惜关二哥……”
韦小宝听师父并不追究撒石灰、钉棺材之事,登时宽心,生怕他只是一时想不起,须得立即岔开话头,说道:“咱们这么一闹,只怕左邻右舍都知道了,要是报知官府,只怕……
只怕……须得赶快搬家。”陈近南道:“正是。我心神不定,竟没想到此节。”
当下众人匆匆在花园中掘地埋葬了关安基的尸身,洒泪跪拜,携了随身物件,便即分批离去。天地会群雄在京中时时搬迁,换个一住所乃是家常便饭。韦小宝生怕师父考问武功,乘机辞别,回去皇宫。
他来到自己住处,闩上房门,将六部经书逐一拆开,果见每部经书封皮的夹缝中,都有许多羊皮碎片。他取出碎片,将书画缝起还原,缝不到半部,便觉厌烦,心想:“双儿如在这里就好了,她此刻多半还在少林寺外等我。我给九难师父捉了去,这好丫头一定担心得要命,得派人去叫她来。”又缝了几针,眼睛已不大睁得开,藏好经书便睡。
次日一早去上书房侍候听旨。康熙说道:“明日便有朝旨,派你送建宁公主去云南,赐婚给那姓吴的小王八蛋。”韦小宝道:“是。只可惜没服侍得皇上几天,又要远离。”
康熙低声道:“太后跟我说了一件大事,这次你去云南,就可乘机办一办。”韦小宝应了。康熙道:“太后说道,那恶婢假冒太后,原来有个重大阴谋,她想查知我们满洲龙脉的所在,要设法破了。”
韦小宝冲口而出:“这老婊子罪大恶极!”急忙伸手按住嘴巴,自知在皇帝面前骂这等粗话,未免太过不敬。岂知康熙丝毫不以为意,跟着道:“对!这老婊子当真不是东西。太后忍辱忍苦,宁死不说,才令老婊子奸计不逞。上天保佑,太后所以得保平安至今,却也全仗了不肯吐露这个大秘密。”
韦小宝早已知道,却道:“皇上,这个天大的秘密,你最好别跟我说。多一人知道,多一分泄漏的危险。”康熙赞道:“你越来越长进啦,懂得诸事须当谨慎。不过你跟我办事以来,从来没泄漏过什么。倘若连你都信不过,我是没人可以信得过的了。”韦小宝周身数百根骨头,每根骨头登时都轻了几两几钱,跪下磕头,说道:“皇上如此信得过,奴才就是把自己舌头割了,也不敢泄漏半句皇上交代的话。”
康熙点点头,说道:“我大清龙脉的秘密,原来藏在八部四十二章经之中。”
韦小宝假作惊异,连声道:“咦,奇怪,有这等事?这可万万想不到!”
康熙续道:“当年摄政王爷进关之后,将八部经书分赐八旗旗主。八旗之中,正黄、正白、镶黄上三旗的兵马是天子自将,但田地财物,仍分属三旗旗主管领。正黄旗的经书,父皇一直放在身边,带了去五台山,后来命你拿回来赐给我。镶白旗旗主因事获罪,镶白旗的经书没入宫中,父皇赐了给端敬皇后。”韦小宝心道:“老皇爷宠爱端敬皇后,最好的东西自然要赐给她。要是换作我,八部经书一古脑儿没入宫中,全都赐了给她。”
康熙续道:“老婊子害死端敬皇后,自然也就占了她的经书。鳌拜是镶黄旗旗主。那日派你去抄鳌拜的家,老婊子要你找两部经书,一部便是镶黄旗的,另一部是正白旗的。”韦小宝道:“是。早知老婊子这样坏,奴才便回禀老婊子说找不到,将经书悄悄献给皇上。”康熙笑道:“那时咱们既不知老婊子是假太后,又不知这四十二章经中有这等重大干系,你如这样胡闹,我非……非打你屁股不可。”韦小宝道:“是,是。”
心道:“打打屁股就算了吗?那你也甭客气啦!”问道:“另外那部正白旗的,不知鳌拜是哪里来的?”
康熙道:“他害死了正白旗旗主苏克萨哈,将家产、财物,连经书一起占了去。哼,这逆贼死有余辜。”韦小宝道:“是。
这样一来,老婊子手里有了三部经书啦。”
康熙道:“岂止三部?她又派御前侍卫副总管瑞栋,去跟镶红旗旗主和察博为难。当时我不知什么缘故,和察博这家伙一向跟鳌拜勾结,我也不去理会。现下想来,自然是去取他的赐经。瑞栋又莫名其妙的失了踪,定是给老婊子杀了灭口。”
韦小宝忙道:“是,是。皇上料事如神。”心道:“你认定瑞栋是给老婊子杀的,我又赞过你料事如神,那就已敲钉转脚。日后你就算知道瑞栋是我杀的,也已不能转口,再来向我查问了。否则的话,你就承认自己不是料事如神。身为皇上,岂可料事不如神而如鬼?”
康熙道:“如果我所料不错……”韦小宝忙道:“决计不错。”康熙道:“……老婊子手中已有了四部经书。可是有一件事奇怪得很,父皇赐我的那部正黄旗经书,我一直放在上书房桌上,却忽然不见了。你想又有谁这么大胆,竟敢到上书房来偷盗物事?”韦小宝道:“能出入上书房,又胆敢擅自拿书的,只有……只有……”康熙道:“建宁公主!”韦小宝不敢接口,心道:“这次你是真的料事如神。”
康熙道:“老婊子派女儿来偷了我这部经书,这一来,她手里已有五部了。”
韦小宝道:“咱们快去慈宁宫搜查。老婊子光着身子逃出宫去,什么也没带。”心中怦怦而跳:“此刻皇上如到我屋中一查,小桂子便有一百个脑袋,也都砍了。”
康熙摇头道:“我早细细搜过了,什么也查不到。只查到一套僧袍,老婊子那个相好,原来是个和尚。哈哈,哈哈!”
韦小宝跟着大笑,笑得两声,觉得甚为无礼,忙忍住了笑。康熙仍放声大笑,说道:“不过那矮冬瓜抱着老婊子逃走之时,我瞧到他留着一头长发,这倒奇了。多半他也是假扮宫女,头发是假的。这家伙又矮又胖,老婊子什么汉子不好偷,却去找这样个矮冬瓜。”韦小宝笑道:“这矮冬瓜武功很高。相貌英俊的,未必有本事偷进宫来。上次那个假宫女,也就丑得很。”
康熙笑道:“那也说得是。”顿了一顿,续道:“另外三部经书,分别在正红旗、正蓝旗、镶蓝旗三旗手中。正红旗的旗主目下是康亲王,我已命他将经书献上来。”
韦小宝心想:“康亲王那部经书,那天晚上已给人偷了去,此刻在我手中。康亲王怎么还献得出?这一下老康可要大糟而特糟了。”
康熙又道:“正蓝旗旗主富登年岁尚轻,我刚才问过他。
他说上一任的旗主嘉坤在攻打云南时阵亡,一切后事都是吴三桂给料理的。吴三桂交到他手里的,只是一颗印信、几面军旗,还有几万两银子,此外什么都没有了。”韦小宝道:“这部经书定是吴三桂吞没了。”康熙道:“是啊。因此你到了吴三桂府中,仔细打听这件事,想法子把经书取了来,吴三桂这厮老奸巨滑,千万不能让他得知内情。”
韦小宝道:“是,奴才随机应变,设法骗他出来。”
康熙皱起眉头,在书房中踱来踱去,说道:“镶蓝旗旗主鄂硕克哈是个大胡涂蛋,我要他呈缴经书,他竟说好几年前就不见了。我派了侍卫到他家搜查,一无踪迹,我已将他下在天牢,叫人好好拷问,到底是当真给人盗去了,还是他隐匿不肯上缴。”
韦小宝道:“就怕也是老婊子派人去弄了来,也不知是明抢还是暗偷。”心想:“这可不是冤枉老婊子,明抢暗偷之人,多半便是那矮冬瓜。”又道:“倘若也是老婊子得了去,这六部经书却又到了何处?”随即微感懊悔:“我这句话可说错了,自己太也吃亏。我说老婊子得了六部经书,得了六部经书的其实是韦小宝。这么一来,我岂不成了老婊子?”
康熙道:“老婊子到底是什么来历,此刻毫无线索可寻。
她干此大事,必有同谋之人。她得到经书之后,必已陆续偷运出宫,要将这六部经书尽数追回,那就难得很了。好在太后言道,要寻找大清龙脉的所在,必须八部经书一齐到手,就算得了七部,只要少了一部,也是无用。咱们只须把康亲王和吴三桂手中的两部经书拿来毁了,那就太平无事。咱们又不是去寻龙脉,只消不让人得知,那就行了。不过失了父皇所赐的经书,倘若从此寻不回来,我实是不孝。哼,建宁公主这小……小……”
康熙这一声骂不出口,韦小宝肚里给他补足:“小婊子!”
这时康熙心中所想到的,是顺治在五台山金阁寺僧房中嘱咐他的话:
“儿啊,你精明能干,爱护百姓,做皇帝是比我强得多了。
那八部《四十二章经》中所藏地图,是一个极大藏宝库的所在。当年我八旗兵进关,在中原各地掳掠所得的金银财宝,都藏在这宝库之中。宝库是八旗公有,因此地图要分为八份,分付八旗,以免为一旗独吞。关内汉人比咱们满洲人多过百倍,倘若一齐起来造反,咱们万万压制不住,那时就当退回关外,开了宝库,八旗平分,今后数百年也就不愁温饱。”
康熙当时便想起了父皇要韦小宝带回来的话:“天下事须当顺其自然,不可强求,能给中原苍生造福,那是最好。倘若天下百姓都要咱们走,那么咱们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
听得顺治又说:“我满清唾手而得天下,实是天意,这中间当真十分侥幸。咱们不可存着久居中原之心,可别弄得满洲人尽数覆灭于关内,匹马不得出关。”
康熙口中唯唯称是,心中却大不以为然:“我大清在中原的大业越来越稳,今后须当开疆拓土,建万世不拔之基,又何必留什么退步?一留退步,只有糟糕。父亲出了家,心情恬退,与世无争,才这样想。”果然听得父亲接下去道:“不过当年摄政王吩咐各旗旗主:关外存有大宝藏之事,万万不能泄漏,否则满洲王公兵将心知尚有退步,遇上汉人造反,大家不肯拚死相斗,那就大事去矣。因此八旗旗主传交经书给后人之时,只能说经中所藏秘密,关及满清的龙脉,龙脉一被人掘断,满洲人那就人人死无葬身之地。一来使得八旗后人不敢忽起贪心,偷偷去掘宝藏;二来如知有人前去掘宝,八旗便群起而攻,竭力阻止。只有一国之主,才能得知这真正秘密。”
康熙回思当日的言语,心中又一次想到:“摄政王雄才大略,所见极是。”向韦小宝瞧了一眼,心道:“小桂子虽然忠心,却也只能跟他说龙脉,不能说宝库。这小子日后年纪大了,怎保得定他不起贪心。太后昨天对我说,父皇当年决意出家之时,将这大秘密告知了太后,要她等我年长之后转告,太后所以忍辱偷生,正是为了这件大事。她可不知我已到五台山去见到了父皇,也幸而如此,太后没给老婊子害死。”
韦小宝见康熙来回踱步思索,突然心念一动,说道:“皇上,倘若老婊子是吴三桂派进宫来的,他……他手里就有七部经书。”
康熙一惊,心想此事倒是大有可能,叫道:“传尚衣监!”
过了一会,一名老太监走进书房磕头,乃是尚衣监的总管太监。康熙问道:“查明白了吗?”那太监道:“回皇上:奴才已仔细查过,这件僧袍的衣料,是北京城里织造的。”康熙嗯了一声。韦小宝这才明白:“原来皇上要查那矮冬瓜的来历。
衣料是京里织造,就查不到什么了。”那太监又道:“不过那套男子内衣内裤,是辽东的茧绸,出于锦州一带。”康熙脸上现出喜色,点点头道:“下去罢。”那太监磕头退出。
康熙道:“只怕你料得对了,这矮冬瓜说不定跟吴三桂有些瓜葛。”韦小宝道:“奴才可不明白了。”康熙道:“吴三桂以前镇守山海关,锦州是他的辖地。这矮冬瓜或许是他的旧部。”韦小宝喜道:“正是,皇上英明,所料定然不错。”康熙沉吟道:“倘若老婊子逃回云南,你此行可多一分危险。你多带侍卫,再领三千骁骑营军士去。”韦小宝道:“是,皇上放心。最好奴才能将老婊子和矮冬瓜都抓了来,千刀万剐,好给太后出这口气。”
康熙拍拍韦小宝的肩膀,微笑道:“你如能再立此大功,给太后出了这口气,嘿嘿,你年纪太小,官儿太大,我倒有些为难了。不过咱们小皇帝、小大臣,一块儿干些大事出来,让那批老官儿们吓得目瞪口呆,倒也有趣得紧。”
韦小宝道:“皇上年纪虽小,英明远见,早已叫那批老东西打从心眼儿里佩服出来。待您再料理了吴三桂,那更是前无来者,后无古人。”
康熙哈哈大笑,说道:“他妈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你这家伙聪明伶俐,就是不学无术,不肯读书。”韦小宝笑道:“是,是。奴才几时有空,得好好读他几天书。”
其实韦小宝粗鄙无文,康熙反而欢喜,他身边文学侍从的臣子要多少有多少,整日价诗云子曰听得多了,和韦小宝说些市井俗语,颇感畅快。
韦小宝辞了出来,刚出书房,便有一名侍卫迎上来,请了个安,低声道:“韦副总管,康亲王想见您,不知韦副总管有没有空?”韦小宝问道:“王爷在哪里?”那侍卫道:“王爷在侍卫房等候回音。”韦小宝道:“他亲自来了?”那侍卫道:“是,是。他说想请韦副总管去喝酒听戏,就是担心皇上有要紧大事差韦副总管去办,您老人家分不了身。”韦小宝笑道:“他妈的,我是什么老人家了?”
来到侍卫房中,只见康亲王一手拿着茶碗,坐着呆呆出神,眉头皱起,深有忧色。他一见韦小宝进来,忙放下茶碗,抢上来拉住他手,说道:“兄弟,多日不见,可想杀我了。”
韦小宝明知他为了失却经书之事有求于己,但见他如此亲热,也自欢喜,说道:“王爷有事,派人吩咐一声就行了,赏酒赏饭,卑职还不巴巴的赶来么?你这样给面子,却自己来找我。”康亲王道:“我家里已预备了戏班子,就怕兄弟没空。这会儿能过去坐坐吗?”韦小宝笑道:“好啊,王爷赏饭,只要不是皇上吩咐我去办什么急事,就是我亲生老子死了,卑职也要先扰了王爷这顿饭再说。”
两人携手出宫,乘马来到王府。康亲王隆重款待,极尽礼数,这一次却无外客。饭罢,康亲王邀他到书房之中,说些闲话,赞他代皇上在少林寺出家,积下无数功德善果,又赞他年纪轻轻,竟已做到御前侍卫副总管、骁骑营都统,前程实是不可限量。韦小宝谦逊一番,说以后全仗王爷提携栽培。
康亲王叹了一口气,说道:“兄弟,你我是自己人,什么都不用瞒你,做老哥的眼前大祸临头,只怕身家性命都难保了。”韦小宝假装大为惊奇,说道:“王爷是代善大贝勒的嫡派子孙,铁帽子王,皇上正在信任重用,有什么大祸临头了?”
康亲王道:“兄弟,你有所不知。当年咱们满清进关之后,每一旗旗主,先帝都赐了一部佛经。我是正红旗旗主,也蒙恩赐一部。今日皇上召见,要我将先帝赐经呈缴。可是……
可是我这部经书,却不知如何,竟……竟给人盗去了。”
韦小宝满脸讶异,说道:“真是希奇!金子银子不妨偷偷,书有什么好偷?这书是金子打的么?还是镶满了翡翠珠宝,值钱得很?”
康亲王道:“那倒不是,也不过是寻常的经书。可是我没能好好保管先帝的赐物,委实是大不敬。皇上忽然要我呈缴,只怕是已经知道我失去赐经,要追究此事。兄弟,你可得救我一救。”说着站起身来,请下安去。
韦小宝急忙还礼,说道:“王爷这等客气,可不折杀了小人?”康亲王愁眉苦脸的道:“兄弟,你如不给我想个法子,我……我只好自尽了。”韦小宝道:“王爷也未免把事情看得太重了。我明日将这件事奏知皇上,最多也不过罚王爷几个月俸银,或者交宗人府申斥一番,哪有性命交关之理?”康亲王摇头道:“只要保得性命,就真把我这亲王的王爵革去,贬作庶人,我也已谢天谢地,心满意足了。镶蓝旗旗主鄂硕克哈就因为丢了赐经,昨儿给打入了天牢,听说很受了拷打,皇上派人严审,那部经书到底弄到哪里去了。”说着脸上肌肉抖动,显是想到了身入天牢、备受苦刑的惨酷。
韦小宝皱眉道:“这部经书当真如此要紧?啊,是了,那日抄鳌拜的家,太后命我到他家里去找两部什么三十二章经、四十三章经什么的。王爷不见了的,就是这个东西么?”康亲王脸上忧色更深,说道:“正是,是四十二章经。一抄鳌拜的家,太后什么都不要,单要经书,可见这东西非同小可。兄弟可找到了没有?”韦小宝道:“找是找到了。鳌拜那厮把经书放在他卧房的地板洞里,找得我出了一身大汗。这经书有什么希奇?我给你到和尚庙里去要他十部八部来,缴给皇上就是。”康亲王道:“先皇钦赐的经书,跟和尚庙里的寻常佛经大不相同,可混冒不来。”
韦小宝神色郑重,说道:“这样倒真有点儿麻烦了。不知王爷要我办什么事?”
康亲王摇摇头,说道:“这件事我实在说不出口,怎……
怎能要兄弟去做欺君之事?”韦小宝一拍胸膛,道:“王爷但说不妨。你当韦小宝是朋友,我为你送了这条小命,也是一场义气。好,你去奏知皇上,就说这部经书我韦小宝借去瞧瞧,却不小心弄丢了。皇上这几天很喜欢我,最多打我一顿板子,未必就会砍了我的头。”康亲王道:“多谢兄弟的好意,但这条路子恐怕行不通。皇上不会相信兄弟借经书去看。”韦小宝点头道:“我虽然做过和尚,但西瓜大的字识不了一担,借经书去看,皇上恐怕不大相信。咱们得另想法子。”
康亲王道:“我是想请兄弟……想请兄弟……想请兄弟……”连说三句“想请兄弟”,却不接下去,只是眼望韦小宝,瞧着他脸上的神气。
韦小宝道:“王爷,你不必为难。做兄弟的一条小性命……”左手抓住自己辫子,右手在自己头颈里一斩,做个双手捧着脑袋送上的姿势,说道:“已经交了给你,只要不是危害皇上之事,什么事都听你吩咐。”
康亲王大喜,道:“兄弟如此义气深重,唉,做哥哥的别的话也不多说了。我是想请兄弟到太后或是皇上身边,去偷一部经书出来。我已叫定了几十名高手匠人,等在这里,咱们连夜开工,仿造一部,好渡过这个难关。”
韦小宝问道:“能造得一模一样?”
康亲王忙道:“能,能,定能造得一模一样,包管没有破绽。做了样子之后,兄弟就把原来的经书放回,决不敢有丝毫损伤。”其实他明知仓卒之间仿造一部经书,要造得毫无破绽,殊所难能,他是想将真假经书掉一个包,将假经书让韦小宝放回原处,真的经书呈缴皇帝。料想韦小宝不识之无,难以分辨真伪,将来能不发觉,那是上上大吉,就算发觉,也已连累不到自己头上。只是这番用意,此刻自是不能直言。
韦小宝道:“好,事不宜迟,我这就想法子去偷,王爷在府上静候好音便了。”
康亲王千恩万谢,亲自送他到门外,又不住叮嘱他务须小心。
韦小宝回到屋中,将几十片羊皮碎片在灯下拼凑,心想八部已得其七,就算空下一些,也能拼个大概出来。哪知足足花了大半个时辰,连地图的一只角也凑不起来。他本无耐心,厌烦起来,便不再拼,当下将千百片碎片用油纸包了,外面再包了层油布,贴身藏好。心想:“老康是正红旗旗主,他这部经书自然是红封皮的,明儿我另拿一部给他便是。”
次日清晨,将镶白旗经书的羊皮面缝好,粘上封皮,揣在怀中,径去康亲王府。
康亲王一听他到来,三脚两步的迎了出来,握住他双手,连问:“怎样?怎样?”韦小宝愁眉苦脸,摇了摇头。康亲王一颗心登时沉了下去,说道:“这件事本来为难,今日未能成功……”韦小宝低声道:“东西拿到了,就怕你十天半月之内,假冒不成。”
康亲王大喜,一跃而起,将他一把抱住,抱入书房。
众亲随、侍卫见王爷这等模样,不由得都暗暗好笑。
韦小宝将经书取出,双手送将过去,问道:“是这东西吗?”
康亲王紧紧抓住,全身发抖,打开书函一看,道:“正是,正是,这是镶白旗的赐经,因此是白封皮镶红边儿的。咱们立刻开工雕版。兄弟,你得再教我一个法儿,怎生推搪得几天。
嗯,我假装从马上跌了下来,摔得头破血流,昏迷不醒。待得冒牌经书造好,再去叩见皇上,你说可好?”
韦小宝摇头道:“皇上英明之极,你掉这枪花,他心中犯了疑,你将西贝货儿呈上去,皇上细细一看,只怕西洋镜当场就得拆穿。这部书跟你失去的那部,除了封皮颜色之外,还有什么不同?”康亲王道:“就只封皮颜色不同,另外都是一样。”韦小宝道:“这个容易,你将这部书换个封皮,今日就拿去呈给皇上。”
康亲王又惊又喜,颤声道:“这……这……宫里失了经书,查究起来,只怕要牵累到兄弟。”韦小宝道:“我昨晚悄悄在上书房里偷了出来,没人瞧见的。就算有人瞧见,哼哼,谅这狗崽子也不敢说。我跟你担了这个干系便是。”康亲王心下感激,不由得眼眶也湿了,握住他双手,再也说不出话来。
韦小宝回到宫中,另行拿了两部经书,去寻胖头陀和陆高轩。他想正黄旗的经书上浸满了毒水,给桑结喇嘛抢去了;镶白旗的给了康亲王;剩下五部之中,镶黄、正白两部从鳌拜家中抄来,镶蓝从老婊子的柜中取得,这三部书老婊子都见过的,这时老婊子如在洪教主身边,呈上去可大不妙。正红旗是从康亲王府中顺手牵来,镶红旗是从瑞栋身上取得,老婊子虽知来历,却也不妨。于是交给胖陆二人的是一部正红,一部镶红。胖陆二人早已等得望眼欲穿,见他突然到来,又得到了教主所要的两部经书,当真喜从天降。
韦小宝道:“陆先生,你将经书呈给教主和夫人,说道我打听到,吴三桂知道另外六部经书的下落。我白龙使为教主和夫人办事,忠字当头,十万死百万死不辞,因此要到云南去赴汤蹈火,找寻经书。胖尊者,你护送我去再为教主立功。”
胖陆二人欣然答应。
胖头陀道:“陆兄,白龙使立此大功,咱二人也跟着有了好处。教主赐下豹胎易筋丸的解药,你务必尽快差妥人送到云南来。”
陆高轩连声称是,心想:“白龙使小小年纪,已如此了得。
教主这大位,日后非传给他不可。我此刻不乘机讨好于他,更待何时?”说道:“这解药非同小可,属下决不放心交给旁人,定当亲自送来。白龙使,属下对你忠心耿耿,定要服侍你服了解药之后,属下和胖兄再服。否则就算豹胎易筋丸药性发作,属下有解药在手,宁死也决不先服。”
韦小宝笑道:“很好,很好,你对我如此忠心,我总忘不了你的好处。”陆高轩大喜,躬身道:“属下恭祝白龙使永享清福,寿比南山。”韦小宝心想:“我只比教主低了一级,永享清福,寿比南山,倒也不错了。”
他回宫不久,便有太监宣下朝旨,封韦小宝为一等子爵,赐婚使,护送建宁公主前赴云南,赐婚平西王世子吴应熊。吴应熊封三等精奇尼哈番,加少保,兼太子太保。
韦小宝取钱赏了太监,心想:“倒便宜了吴应熊这小子,娶了个美貌公主,又封了个大官。说书先生说精忠岳传,岳飞岳爷爷官封少保,你吴应熊臭小子如何能跟岳爷爷相比?”
转念又想:“皇上封他做个大官,只不过叫吴三桂不起疑心,迟早会砍他的脑袋。鳌拜可也不是官封少保吗?对,对,岳飞岳少保也给皇帝杀了。可见官封少保,便是要杀他的头。下次皇上如果封我做少保,可得死命推辞。”
当下去见皇帝谢恩,说道:“皇上,奴才这次去云南跟你办事,你有什么锦囊妙计,那就跟我说了罢。”康熙哈哈大笑,说道:“小桂子没学问。锦囊妙计,是封在锦囊之中的,天机不可泄漏,怎能先跟你说?”韦小宝道:“原来如此。可惜我不识字,皇上若有锦囊妙计,须得画成图画。皇上,上次你吩咐我去清凉寺做主持,这道圣旨,画得可挺美哪。”
康熙笑道:“自古以来,圣旨不用文字而用图画,只怕以咱们君臣二人开始了。”韦小宝道:“这叫做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康熙笑道:“很好。你记心好,教了你的成语,便记住了。”韦小宝道:“皇上教的,我总记得,别人教的,可记来记去总记不住,也不知是什么道理。好比一言既出,什么马难追,这匹什么马,总是记不住。”
说到这里,太监禀报建宁公主前来辞行。康熙向韦小宝望了一眼,吩咐进见。
建宁公主一进书房,便扑在康熙怀里,放声大哭,说道:“皇帝哥哥,我……我……我不愿嫁到云南,求你收回圣旨罢。”
康熙本来自幼便喜欢这个妹子,但自从得知假太后的恶行之后,连带的对妹子也生了厌憎之心,将她嫁给吴应熊,实是有心陷害,这时见她哭得可怜,倒有些不忍,但事已至此,已难收回成命,拍拍她肩膀,温言道:“女孩子长大了,总是要嫁人的。我给你拣的丈夫可很不错哪。小桂子,你跟公主说,那吴应熊相貌挺英俊的,是不是?”
韦小宝道:“正是。公主,你那位额驸,是云南省有名的美男子,上次他来北京,前门外有十几个姑娘打架,打出了三条人命。”建宁公主一怔,问道:“那为什么?”韦小宝道:“平西王世子生得漂亮,天下有名。他进京那天,北京城里成千成万的姑娘太太们,都挤着去瞧。有十几个姑娘你挤我,我挤你,便打起来啦。”建宁公主破涕为笑,啐道:“呸!你骗人,哪有这等事?”
韦小宝道:“公主,你猜皇上为什么派我护送你去云南?
又吩咐我多带侍卫兵勇,妥为保护?”公主道:“那是皇帝哥哥爱惜我。”韦小宝道:“是啊,这是皇上的英明远见,深谋远虑。你想,额驸这样英俊潇洒,不知有多少姑娘想嫁给他做夫人,现今给你一下子占了去,天下不知道打翻了多少醋缸子、醋坛子、醋罐子、醋瓶子。有些会武艺的姑娘一怒,说不定要来跟你为难。虽然公主自己武功高强,终究寡不敌众,是不是?因此奴才这一次护送公主南下,肩头的担子可真不轻,要对付这一队糖醋娘子军,你想想,可有多难?”
建宁公主笑道:“什么糖醋娘子军,你真会胡说八道。”她这时笑靥如花,脸颊上却兀自挂着几滴亮晶晶的泪珠,向康熙道:“皇帝哥哥,小桂子送我到了云南之后,就让他陪着我说话儿解闷,否则我可不去。”康熙笑道:“好,好,让他多陪你些时候,等你一切惯了再说。”建宁公主道:“我要他永远陪着我,不让他回来。”
韦小宝一伸舌头,道:“那不成,你的驸马爷倘若见我惹厌,生起气来一刀将我砍了,没了脑袋的小桂子,可不能陪公主说话解闷了。”建宁公主小嘴一扁,道:“哼,他敢?”
康熙道:“小桂子,你去云南之前,有件事先给我查查。
上书房里不见了一部佛经,这事可有点奇怪,连这里的东西,竟也有人敢偷!”说到最后一句话时,语气已颇为严峻。韦小宝应道:“是,是。”建宁公主插口道:“皇帝哥哥,你这部佛经是我拿的。嘻嘻。”
康熙道:“你拿去干什么?怎么没先问过我?”公主笑道:“是太后吩咐我拿的。太后说,皇帝每天要办千百件军国大事,问你要部佛经这等小事,便不用来麻烦你啦。”康熙哼了一声,便不言语了。建宁公主伸伸舌头,央求道:“皇帝哥哥,你别为这件事生我的气。以后我去了云南,便想再来这里拿你的书,可也来不了啦。”
康熙听她说得可怜,心肠登时软了下来,温言道:“你去了云南,要什么东西,尽管向我要好了。”顿了一顿,说道:“平西王府里,又有什么东西没有?”
韦小宝从上书房出来,众侍卫、太监纷纷前来道贺。每个侍卫都盼能得他带去云南,吴三桂富可敌国,这一趟美差,发一笔财是十拿九稳之事。
到得午夜,康亲王又进宫来相见,喜气洋洋的道:“兄弟,经书已呈缴给了皇上。皇上很是高兴,着实夸奖了我几句。”
韦小宝道:“那好得很啊。”
康亲王道:“你不日就去云南,今日哥哥作个小东,一来庆贺你封了子爵,二来给你饯行。”携着他手出得宫来,这次却不是去康亲王府,来到东城一所精致的宅第。这屋子虽没康亲王府宏伟,但雕栋画梁,花木山石,陈设得甚是奢华。
康亲王道:“兄弟,你瞧这间房子怎样?”韦小宝笑道:“好极,漂亮之极!王爷真会享福。这是小福晋的住所么?”康亲王微笑不答,邀他走进大厅。
厅上已等着许多贵官,索额图、多隆等都出来相迎,“恭喜”之声,不绝于耳。
康亲王笑道:“咱们今日庆贺韦大人高升,按理他该坐首席才是。不过他是本宅主人,只好坐主位了。”韦小宝奇道:“什么本宅主人?”康亲王笑道:“这所宅子,是韦大人的子爵府。做哥哥的跟你预备的。车夫、厨子、仆役、婢女,全都有了。匆匆忙忙的,只怕很不周全,兄弟见缺了什么,只管吩咐,命人到我家里来搬便是。”
韦小宝惊喜交集,自己帮了康亲王这个大忙,不费分文本钱,不担丝毫风险,虽然明知他定有酬谢,却万想不到竟会送这样一件重礼,一时说不出话来,只道:“这……这个……
那怎么可以?”
康亲王捏了捏他手,说道:“咱哥儿俩是过命的交情,哪还分什么彼此?来来来,大伙儿喝酒。哪一位不喝醉的,今日不能放他回去。”
这一席酒喝得尽欢而散。韦小宝贵为子爵,大家又早知他那太监是奉旨假扮的,便不能再回宫住宿了。这一晚睡在富丽华贵的卧室之中,放眼不是金器银器,就是绫罗绸缎,忽想:“他奶奶的,我如在这子爵府开座妓院,十间丽春院也比下去了。”
次日一早去见九难,告知皇帝派他去云南送婚。九难道:“很好,我陪你一起去。”韦小宝大喜,转头向阿珂瞧去。九难道:“阿珂也去。”韦小宝更是喜从天降,这个喜讯,便是皇帝连封他一百个子爵也比不上。从九难处告辞出来,便去天地会新搬的下处。
陈近南沉吟道:“鞑子皇帝对吴三桂如此宠幸,一时是扳他不倒的了。不过这实是大好机会。小宝,吴三桂这奸贼不造反,咱们要激得他造反,激不成功,就冤枉他造反。我本该和你同去,只是二公子和冯锡范回到台湾之后,必定会向王爷进谗,料想王爷会派人来查询天地会之事。我得留在这里,据实禀告。这里的众兄弟,你都带了去云南罢。”
韦小宝道:“就怕冯锡范这家伙又来加害师父,这里众位兄弟还是留着相助师父罢,否则弟子放心不下。”陈近南拍拍他肩膀,温言道:“难得你如此孝心。冯锡范武功虽强,你师父也不见得就弱于他了。这次他只不过攻了咱们个出其不意,一上来躲在门后偷袭,先伤了我右臂。下次相遇,他未必能再占到便宜。诛杀吴三桂是当前第一大事,咱们须得倾全力以赴。只盼这里的事情了结得快;我也能赶来云南。咱们可不能让沐家着了先鞭。”韦小宝点头道:“倘若给沐王府先得了手,今后天地会要奉他们号令,可差劲得很了。”
陈近南伸手搭他脉搏,又命他伸出舌头瞧瞧,皱眉道:“你中的毒怎么又转了性?幸好一时也不会发作。我传你的内功暂且不可再练,以防毒性侵入经脉。”
韦小宝大喜,心道:“你叫我不练功夫,这是你自己说的,以后可不能怪我。”又想:“这豹胎易筋丸当真厉害,连师父也不知是什么东西,但盼陆先生快些送来解药才好。”
数日后诸事齐备,韦小宝率领御前侍卫、骁骑营、天地会群雄、神龙教的胖头陀等人,辞别了康熙和太后,护送建宁公主前赴云南。九难和阿珂扮作宫女,混入人群之中。天地会群雄和胖头陀也都乔装改扮,算是韦小宝的亲随,穿了骁骑营军士的服色。韦小宝胯下康亲王所增的玉骢马,前呼后拥,得意洋洋的往南进发,他已派人前往河南,通知双儿南来,盼能和她在途中会合,此时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身边少了这个温柔体贴的俏丫头。
一路之上,官府尽力铺张供应,对这位赐婚使大人巴结奉承,马屁拍到了十足十。韦小宝心花怒放,自从奉旨出差以来,从未有如这次那么舒服神气,心想:“老婊子不争气,只生了一个女儿,倘若一口气生他妈的十七八个,老子专做赐婚大臣,送了一个又一个。这一辈子吃喝玩乐,金银珠宝花差花差,可比干什么都强了。”
这一日到了郑州,知府迎接一行人在当地大富绅家的花园中歇宿。盛宴散后,建宁公主又把韦小宝召去闲谈。自从出京以来,日日都是如此。韦小宝生怕公主拳打脚踢,每次均要钱老本和马彦超随伴在侧,不论公主求恳也好,发怒也好,决不遣开两人单独和她相对。
这日晚饭过后,公主召见韦小宝。三人来到公主卧室外的小厅。公主要韦小宝坐了,钱马二人站立其后。其时正当盛暑,公主穿着薄罗衫子,两名宫女手执团扇,在她身后拨扇。公主脸上红扑扑地,嘴唇上渗出一滴滴细微汗珠,容色甚是娇艳,韦小宝心想:“公主虽不及我老婆美貌,也算是一等一的人才了。吴应熊这小子娶得了她,当真艳福不浅。”
公主侧头微笑,问道:“小桂子,你热不热?”韦小宝道:“还好。”公主道:“你不热,为什么额头这许多汗?”韦小宝笑着伸袖子抹了抹汗。
一名宫女捧进一只五彩大瓦缸来,说道:“启禀公主,这是孟知府供奉的冰镇酸梅汤,请公主消暑消渴。”公主喜道:“好,装一碗给我尝尝。”
一名宫女取过一只碎瓷青花碗,斟了酸梅汤,捧到公主面前。公主取匙羹喝了几口,吁了口气,说道:“难为他小小郑州府,也藏得有冰。”酸梅汤中清甜的桂花香气#?漫室中,小小冰块和匙羹撞击有声,韦小宝和钱马二人不禁垂涎欲滴。
公主道:“大家热得很了,每人斟一大碗给他们。”韦小宝和钱马二人谢了,冰冷的酸梅汤喝入口中,凉气直透胸臆,说不出的畅快。片刻之间,三人都喝得干干净净。
公主道:“这样大热天赶路,也真够受的。打从明儿起,咱们每天只行四十里,一早动身,太阳出来了便停下休息。”
韦小宝道:“公主体贴下人,大家都感恩德,就只怕时日耽搁久了。”公主笑道:“怕什么?我不急,你倒着急?让吴应熊这小子等着好了。”
韦小宝微笑,正待答话,忽觉脑中一晕,身子晃了晃。公主问道:“怎样?热得中了暑么?”韦小宝道:“怕……怕是刚才酒喝多了。公主殿下,奴才要告辞了。”公主道:“酒喝多了?那么每人再喝一碗酸梅汤醒酒。”韦小宝道:“多……多谢。”
宫女又斟了三碗酸梅汤来。钱马二人也感头脑晕眩,当即大口喝完,突然间两人摇晃几下,都倒了下来。韦小宝一惊,只觉眼前金星乱冒,一碗酸梅汤只喝得一口,已尽数泼在身上,转眼间便人事不知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昏昏沉沉中似乎大雨淋头,待欲睁眼,又是一场大雨淋了下来,过得片刻,脑子稍觉清醒,只觉身上冰凉,忽听得格的一笑,睁开眼睛,只见公主笑嘻嘻的望着自己。韦小宝“啊”的一声,发觉自己躺在地下,忙想支撑起身,哪知手足都已被绑住,大吃一惊,挣扎几下,竟丝毫动弹不得。
但见自己已移身在公主卧房之中,全身湿淋淋的都是水,突然之间,发觉身上衣服已被脱得精光,赤条条一丝不挂,这一下更是吓得昏天黑地,叫道:“怎……怎么啦?”烛光下见房中只公主一人,众宫女和钱马二人都已不知去向,惊道:“我……我……”
公主道:“你……你……你怎么啦?竟敢对我如此无礼?”
韦小宝道:“他们呢?”公主俏脸一沉,道:“你两个从人,我瞧着惹厌,早已砍了他们脑袋。”韦小宝不知这话是真是假,但想这公主行事不可以常理测度,钱马二人真的给她杀了,也不希奇。一转念间,已猜到酸梅汤中给她作了手脚,问道:“酸梅汤中有蒙汗药?”
公主嘻嘻一笑,道:“你真聪明,就可惜聪明得迟了些。”
韦小宝道:“这蒙汗药……你向侍卫们要来的?”自己释放吴立身等人之时,曾向侍卫要蒙汗药。后来这包蒙汗药在迷倒桑结等喇嘛时用完了,这次回京,立即又要张康年再找了一大包来,放在行囊之中,“匕首、宝衣、蒙汗药”,乃小白龙韦小宝攻守兼备的三大法宝。建宁公主平时向众侍卫讨教武功,和他们谈论江湖上的奇事轶闻,向他们要些蒙汗药来玩玩,自是半点不奇。
公主笑道:“你什么都知道,就不知道酸梅汤中有蒙汗药。”韦小宝道:“公主比奴才聪明百倍,公主要摆布我,奴才缚手缚脚,毫无办法。”口头敷衍,心下筹思脱身之策。公主冷笑道:“你贼眼骨溜溜的乱转,打什么鬼主意啊?”提起他那把匕首扬了扬,道:“你只消叫一声,我就在你肚上戳十八个窟窿。你说那时候你是死太监呢,还是活太监?”
韦小宝眼见匕首刃上寒光一闪一闪,心想:“这死丫头、瘟丫头,行事无法无天,这把匕首随便在我身上什么地方轻轻一划,老子非归位不可,只有先吓得她不敢杀我,再行想法脱身。”说道:“那时候哪,我既不是死太监,也不是活太监,变成了吸血鬼,毒僵尸。”公主提起脚来,在他肚子上重重一踹,骂道:“死小鬼,你又想吓我!”韦小宝痛得“啊”的一声大叫。公主骂道:“肚肠又没踏出来,好痛吗?喂,你猜猜看,我踏得你几脚,肚肠就出来了?猜中了,就放你。”
韦小宝道:“奴才一给人绑住,脑子就笨得很了,什么事也猜不中。”公主道:“你猜不中,我就来试。一脚,二脚,三脚!”数一下,伸足在他肚子踹一脚。韦小宝叫道:“不行,不行,你再踏得一脚,我肚子里的臭屎要给你踏出来了。”公主吓了一跳,便不敢再踏,心想踏出肚肠来不打紧,踏出屎来,那可臭气冲天,再也不好玩了。
韦小宝道:“好公主,求求你快放了我,小桂子听你吩咐,跟你比武打架。”公主摇头道:“我不爱打架,我爱打人!”刷的一声,从床褥下抽出一条鞭子来,拍拍拍拍,在韦小宝精光皮肤上连抽了十几下,登时血痕斑斑。
公主一见到血,不由得眉花眼笑,俯下身去,伸手轻轻抚摸他的伤痕。韦小宝只痛得全身犹似火炙,央求道:“好公主,今天打得够了,我可没得罪你啊。”公主突然发怒,一脚踢在他鼻子上,登时鼻血长流,说道:“你没得罪我?皇帝哥哥要我去嫁给吴应熊这小子,全是你的鬼主意。”韦小宝忙道:“不,不。这是皇上自己的圣断,跟我可没干系。”
公主怒道:“你还赖呢?太后向来最疼我的,为什么我远嫁云南,太后也不作声?甚至我向太后辞行,太后也是不理不睬,她……她可是我的亲娘哪!”说着掩面哭了起来。韦小宝心道:“太后早就掉了包,老婊子已掉成了真太后,她恨你入骨,自然不来睬你。不臭骂你一顿,已客气得很了。这个秘密,可不能说。”
公主哭了一会,恨恨的道:“都是你不好,都是你不好!”
说着在他身上乱踢。
韦小宝灵机一动,说道:“公主,你不肯嫁吴应熊,何不早说?我自有办法。”公主睁眼道:“骗人,你有什么法子?这是皇帝哥哥的旨意,谁也不能违抗的。”韦小宝道:“人人都不能违抗皇上的旨意,那是不错,可是有一个家伙,连皇上也拿他没法子。”公主奇道:“那是谁?”韦小宝道:“阎罗王!”
公主尚未明白,问道:“阎罗王又怎么啦?”
韦小宝道:“阎罗王来帮忙,把吴应熊这小子捉了去,你就嫁不成了。”公主一怔,道:“哪有这么巧法?吴应熊偏偏就会这时候死了?”韦小宝笑道:“他不去见阎罗王,咱们送他去见便是。”公主道:“你说把他害死?”韦小宝摇头道:“不是害死,有些人忽然不明不白的死了,谁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公主向他瞪视半晌,突然叫道:“你叫我谋杀亲夫?不成!
你说吴应熊这小子俊得不得了,天下的姑娘人人都想嫁他。你如害死了他,我可不能跟你干休。”说着提起鞭子,在他身上一顿抽击。韦小宝只痛得大声叫嚷。
公主笑道:“很痛吗?越痛越有趣!不过你叫得太响,给外面的人听见了,可不大英雄气概。”韦小宝道:“我不是英雄,我是狗熊。”公主骂道:“操你妈!原来你是狗熊。”
这位金枝玉叶的天潢贵裔突然说出如此粗俗的话来,韦小宝不由得一怔。公主顺手拿起一只袜子,乃是从韦小宝脚上除下来的,一把塞在他嘴里,提起鞭子又狠狠抽打。
打了几下,韦小宝假装晕死,双眼反白,全身不动。公主骂道:“小贼,你装死?我在你肚子上截三刀,如果你真的死了,就不会动。”韦小宝心想这件事可试不得,急忙扭动挣扎。公主哈哈大笑,提起鞭子又打,皮鞭抽在他精光的肌肉上,劈劈拍拍,声音清脆。
她打了十几鞭,丢下鞭子,笑嘻嘻的道:“诸葛亮又要火烧藤甲兵了。”韦小宝大急:“今日遇上了这女疯子,老子祖宗十九代都作了孽。”只听公主自言自语:“藤甲兵身上没了藤甲,不大容易烧得着,得浇上些油才行。”说着转身出外,想是去找油。
韦小宝拚命挣扎,但手足上的绳索绑得甚紧,却哪里挣扎得脱,情急之际,忽然想起师父来:“老子师父拜了不少,海大富老乌龟是第一个,后来是陈总舵主师父、洪教主寿与天齐师父、洪夫人骚狐狸师父、小皇帝师父、澄观师侄老和尚师父、九难美貌尼姑师父,可是这一大串师父,没一个教的功夫当真管用。老子倘若学到了一身高强内功,双手双脚只须轻轻这么一迸,绳索立时断了,还怕什么鬼丫头来火烧藤甲兵?”
正在焦躁惶急、怨天尤人之际,忽听得窗外有人低声说话:“快进去救他出来。”正是九难美貌尼姑师父。
这句话一入耳,韦小宝喜得便想跳了起来,就可惜手足被绑,难以跳跃。又听得阿珂的声音说道:“他……他没穿衣服,不能救啊!”韦小宝大怒,心中大骂:“死丫头,我不穿衣服,为什么不能救,难道定要穿了衣服,才能救么?你不救老公,就是谋杀亲夫。自己做小寡妇,好开心么?”只听九难道:“你闭着眼睛,去割断他手脚的绳索,不就成了?”阿珂道:“不成啊。我闭着眼睛,瞧不见,倘若……倘若碰到他身子,那怎么办?师父,还是你去救他罢。”九难怒道:“我是出家人,怎能做这种事?”韦小宝虽然年纪尚小,也是个十几岁的少年男子,赤身露体的丑态,如何可以看得?
韦小宝只想大叫:“你们先拿一件衣服掷进来,罩在我身上,岂不是瞧不见我了?”苦于口中塞着一只臭袜子,说不出话,而九难、阿珂师徒二人,却又殊乏应变之才。
她二人扮作宫女,以黄粉涂去脸上丽色,平时生怕公主起疑盘问,只和粗使宫女混在一起,从不见公主之面。这一晚隐约听得公主卧室中传出鞭打和呼叫之声,便到卧室窗外来察看,见到韦小宝被剥光了衣衫绑着,给公主狠狠鞭打。
窗外九难师徒商议未决,建宁公主又已回进室来,笑嘻嘻的道:“一时之间也找不到猪油、牛油、菜油,咱们只好熬些狗熊油出来。你自己说,不是英雄,是狗熊,狗熊油怎生模样,我倒没见过。你见过没有?”说着拿起桌上烛台,将烛火去烧韦小宝胸口肌肤。
韦小宝剧痛之下,身子向后急缩。公主左手揪住他头发,不让他移动,右手继续用烛火烧他肌肤,片刻之间,已发出焦臭。
九难大惊,当即推开窗户,提起阿珂投入房中,喝道:“快救人!”自己转过了头,生怕见到韦小宝的裸体,紧紧闭上了双眼。
阿珂给师父投入房中,全身光溜溜的韦小宝赫然便在眼前,欲待不看,已不可得,只得伸掌向建宁公主后颈中劈去。
公主惊叫:“什么人?”伸左手挡格,右手一晃,烛火便即熄灭。但桌上几上还是点着四五枝红烛,照得室中明晃晃地。阿珂接连出招,公主如何是她敌手?喀喀两声响,右臂和左腿被扭脱了关节,倒在床边。她生性悍狠,口中仍是怒骂。阿珂怒道:“都是你不好,还在骂人?”突然“啊”的一声,哭了出来,心中无限委屈。
公主一呆,便不再骂,心想你打倒了我,怎么反而哭了起来?阿珂抓起地下匕首,割断韦小宝手上绑住的绳索,脸上已羞得飞红,掷下匕首,立即跳出窗去,飞也似的向外直奔。九难随后跟去。
卧房中闹得天翻地覆,房外宫女太监们早已听见。但他们事先曾受公主叮嘱,不论房中发出什么古怪声音,不奉召唤,谁也不得入内,哪一颗脑袋伸进房来,便砍下了这颗脑袋。众人面面相觑,脸上神色极是古怪。这位公主自幼便爱胡闹,千希百奇的花样层出不穷,大家许多年来早已惯了,谁也不以为异。公主的亲生母亲本是个冒牌货色,出身于江湖草莽,怎会好好管束教导女儿?顺治出家为僧,康熙又是年幼,建宁公主再闹得无法无天,也无人来管。适才她命宫女太监进来将晕倒了的钱老本、马彦超二人拖出,绑了起来,各人已知今晚必有怪事,只是万万料不到公主竟会给人打得动弹不得。
韦小宝听得美貌尼姑师父和阿珂已然远去,当即掏出口中塞着的袜子,反身关上了窗,骂道:“臭小娘,狐狸精油你见过没有?我可没有见过,咱们熬些出来瞧瞧。”向她身上踢了两脚,抓住她双手反到背后,扯下她一片裙子,将她双手绑住了。公主手足上关节被扭脱了骱,已痛得满头大汗,哪里还能反抗?韦小宝抓住她胸口衣衫,用力一扯,嗤的一声响,衣衫登时撕裂,她所穿罗衫本薄,这一撕之下,露出胸口的一片雪白肌肤。
韦小宝心中恨极,拾起地下的烛台,点燃了烛火,便来烧她胸口,骂道:“臭小娘,咱们眼前报,还得快。狐狸精油我也不要熬得太多,只熬酸梅汤这么一碗,也就够了。”公主受痛,“啊”的一声。韦小宝道:“是了,让你也尝尝我臭袜子的滋味。”俯身拾起袜子,便要往她口中塞去。
公主忽然柔声道:“桂贝勒,你不用塞袜子,我不叫便是。”
“桂贝勒”三字一入耳,韦小宝登时一呆,那日在皇宫的公主寝室里,她扮作奴才服侍他时,也曾如此相称,此刻听得她又这样昵声相呼,不由得心中一阵荡漾。只听她又柔声道:“桂贝勒,你就饶了奴才罢,你如心里不快活,就鞭打奴才一顿出气。”韦小宝道:“不狠狠打你一顿,也难消我心头之恨。”放下烛台,提起鞭子便往她身上抽去。
公主轻声呼叫:“哎唷,哎唷!”媚眼如丝,樱唇含笑,竟似说不出的舒服受用。韦小宝骂道:“贱货,好开心吗?”公主柔声道:“我……奴才是贱货,请桂贝勒再打重些!哎唷!”
韦小宝鞭子一抛,道:“我偏偏不打了!”转身去找衣衫,却不知给她藏在何处,问道:“我的衣服呢?”
公主道:“求求你,给我接上了骱罢,让……奴才来服侍桂贝勒穿衣。”韦小宝心想:“这贱货虽然古怪,但皇上派我送她去云南,总不成杀了她。”骂道:“操你奶奶,你这臭小娘。”心道:“你妈是老婊子,老子没胃口。你奶奶虽然也好不了,可是老子没见过。”公主笑问:“好玩吗?”韦小宝怒道:“你奶奶才好玩。”拿起她手臂,对准了骱骨,用力两下一凑,他不会接骨之术,接了好几下才接上,公主只痛得“哎唷,哎唷”的呼叫不止。
待替她接续腿骨上关节时,公主伏在他背上,两人赤裸的肌肤相触,韦小宝只觉唇干舌燥,心中如有火烧,说道:“你给我坐好些!这样搞法,老子可要把你当老婆了。”
公主昵声道:“我正要你拿我当老婆。”手臂紧紧搂住了他。
韦小宝轻轻一挣,想推开她,公主扳过他身子,向他唇上吻去。韦小宝登时头晕眼花,此后飘飘荡荡,便如置身云雾之中,只觉眼前身畔这个贱货狐狸精说不出的娇美可爱,室中的红烛一枝枝燃尽熄灭,他似睡似醒,浑不知身在何处。
正自昏昏沉沉、迷迷糊糊之际,忽听到窗外阿珂叫道:“小宝,你在这里么?”韦小宝一惊,登时从绮梦中醒觉,应道:“我在这里。”阿珂怒道:“你还在这里干什么?”韦小宝惊惶失措,道:“是!不……不干什么。”想推开公主,从床上坐起身来,公主却牢牢抱住了他,悄声道:“别去,你叫她滚蛋,那是谁?”韦小宝道:“是……是我老婆。”公主道:“我……我是你老婆,她不是的。”阿珂又羞又怒,一跺脚,转身去了。韦小宝叫道:“师姊,师姊!”不听得答应,两片温软的嘴唇贴了上来,封住了口,再也叫不出声了。
次晨韦小宝穿好衣衫,蹑手蹑足的走出公主卧室,一问在外侍候的太监,知道钱老本和马彦超无恙,兀自被绑在东厢房中。他稍觉放心,自觉羞惭,不敢去见两人,命太监快去释缚。回到自己房中,一时欢喜,一时害怕,不敢多想,钻入被窝中便即睡了。
这日午后才和九难见面,他低下了头,满脸通红,心想这一次师父定要大大责罚,说不定会一掌打死了自己,不料九难毫不知情,反而温言相慰,说道:“这小丫头如此泼辣,当真是有其母便有其女。可伤得厉害么?”
韦小宝心中大定,道:“还好,只……只是……幸亏没伤到筋骨。”见阿珂瞪眼瞧着自己,道:“多蒙师父和师姊相救,否则她……她昨晚定然烧死了我。”阿珂道:“你……你昨晚……”突然满脸红晕,不说下去了。韦小宝道:“她……公主……下了蒙汗药,师姊跳进房来救了我,可是她……那时药性还没过,我走不动。”
九难心生怜惜,说道:“我虽收你为徒,却一直没传你什么功夫,不料你竟受这小丫头如此欺侮。”
韦小宝倘若有心学练上乘武功,此时出声求恳,九难自必酌量传授,只须学成少许,便终身受用不尽。但任何要下苦功之事,他都避之惟恐不及,昨晚被公主绑住了鞭打焚烧,心中怨怪众师父不传武功,此刻师父当真要传了,他却哼哼唧唧的呻吟,说道:“师父,我头痛得紧,好像要裂开来一般,身上皮肉也像要一块块的掉下来。”
九难点头道:“你快去休息,以后跟这小丫头少见为是,当真非见不可,也得带上十几个人在一起,她总不能公然跟你为难。她给的饮食,不论什么,都不能吃喝。”
韦小宝连声称是,正要退出,九难忽问:“她昨晚为了什么事打你?难道她不知皇帝很喜欢你么?”韦小宝道:“她……
她不愿嫁去云南,说是我出的主意。咱们师徒俩对付她母亲之事,好像小贱人也知道了。”这样轻轻一句谎话,便将公主昨晚打他的缘由,一大半推到了九难身上。
九难点头道:“定是她母亲跟她说过了,以后可得加倍小心。”心想:“那日我在宫中对付假太后,手段甚是狠辣。但那日小宝没露面,难道竟给假太后看出了端倪,以致命她女儿下手报复?”
一行人缓缓向西南而行。每日晚上,公主都悄悄叫韦小宝去陪伴。韦小宝初时还怕师父和天地会的同伴知觉,但少年人初识男女之事,一个娇媚万状的公主缠上身来,哪肯割舍不顾?便算是正人君子,也未必把持得定,何况他从来不知伦常礼法为何物。起初几日还偷偷摸摸,到后来竟在公主房中整晚停宿,白天是赐婚使,晚上便是驸马爷了。众宫女太监一来畏惧公主,二来韦小宝大批银子不断赏赐下来,又有谁说半句闲话?
那晚阿珂扭脱公主手足关节,公主自然要问韦小宝这个“师姊”是谁。韦小宝花言巧语一番,公主性子粗疏,又正在情浓之际,便也不问了。
两个少年男女乍识情味,好得便如蜜里调油一般。公主收拾起刁蛮脾气,自居奴才,一见他进房,便跪下迎接,“桂贝勒,桂驸马”的叫不住口。当日方怡骗韦小宝去神龙岛,海船之中,只不过神态亲昵,言语温柔,便已迷得他六神无主,这一会真个销魂,自是更加颠倒。两人只盼这一条路永远走不到头。阿哥虽然杂在宫女队中,韦小宝明知她决不会如公主这般对待自己,竟然也就忍得不去讨好勾搭。
这一日来到长沙,陆高轩从神龙岛飞马赶来相会,带了洪教主的口谕,说道教主得到两部经书甚是喜悦,嘉奖白龙使办事忠心,精明能干,实是本教大大的功臣,特赐“豹胎易筋丸”的解药。韦小宝这些日子来胡天胡帝,早忘了身有剧毒,听他如此说,却也喜欢,当下和陆高轩及胖头陀服了解药。胖陆二人又躬身道谢,说道全仗白龙使建此大功,二人才得同蒙教主恩赐灵药,除去身上的心腹之患。
陆高轩又道:“教主和夫人传谕白龙使,余下六部经书,尚须继续寻访。白龙使若能再建奇功,教主不吝重赏。”韦小宝道:“那自然是要努力的。教主和夫人恩重如山,咱们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胖陆二人齐声道:“教主永享仙福,寿与天齐。白龙使永享清福,寿比南山。”韦小宝微笑不语,心道:“清福有什么好享?日日像眼下这般永享艳福,寿比南山才有点儿道理。”
第二十九回 卷幔微风香忽到 瞰床新月雨初收
韦小宝出宫去和李力世、关安基、玄贞道人、钱老本等人相见。天地会群雄尽皆欢然。李力世道:“属下刚得到讯息,总舵主已到天津,日内就上京来。韦香主也正回京,那真太好了。”韦小宝道:“是,是。那真太好了!”想到再见师父,心下不免惴惴。群雄当即打酒杀鸡,为他接风。
傍晚时分,韦小宝将高彦超拉在一旁,说道:“高大哥,请你给我预备一把斧头,还要一柄铁锤,一把凿子。”高彦超答应了,去取来给他。韦小宝命他带到停放那口棺木的园中土屋,说道:“我要打开棺材,放些东西进去。”高彦超应道:“是!”甚觉奇怪,但香主不说,也不便多问。韦小宝道:“前天夜里,这个死了的朋友托梦给我,说要这件东西。瞧在朋友一场,非给他不可。”高彦超更奇怪了,唯唯称是。韦小宝道:“你给我守在门外,谁也不许进来。”当下推门而入,关上了门,上了门闩。
只见那口棺木上灰尘厚积,显是无人动过,用凿子斧头逐一撬开棺材钉,推开棺盖,取出包着那五部经书的油布包,正要推上棺盖,忽听得高彦超在门外呼喝:“什么人?”接着有人喝问:“陈近南在哪里?”韦小宝吃了一惊:“谁问我师父?”听口音依稀有些熟悉。
高彦超道:“你是谁?”又有一人冷冷地道:“不论他躲到了哪里,总能揪他出来。”这人的声音韦小宝入耳即知,却是郑克塽。他更加惊奇:“怎么这臭小子到了这里?”随即想起,先前说话之人乃是“一剑无血”冯锡范。只听得铮的一声,兵刃相交,跟着高彦超闷哼一声,砰的一声倒地。
韦小宝一惊更甚,当下不及细想,纵身钻入棺材,只听得郑克塽道:“这叛贼定是躲在里面。”韦小宝惊惶之下,托起棺盖便即盖上,紧跟着喀喇一声,土屋的木门已给踢破,郑克塽和冯锡范走了进来。韦小宝从棺材内望出去,见到一线亮光,知道慌忙之中,棺材盖并未密合,暗暗叫苦:“糟糕,糟糕!他们要找我师父,却找到了他的徒弟。”
忽听得门外有人说道:“公子要找我吗?不知有什么事?”正是师父陈近南的声音。韦小宝大喜:“师父来了!”
突然之间,陈近南“啊”的一声大叫,似乎受了伤。跟着铮铮两声,兵刃相交。陈近南怒喝:“冯锡范,你忽施暗算?干什么了?”冯锡范冷冷地道:“我奉命拿你!”
只听郑克塽道:“陈永华,你还把我放在眼里么?”语气中充满怒意。陈近南道:“二公子何出此言?属下前天才得知二公子驾临北京,连夜从天津赶来。不料二公子已先到了。属下未克迎迓,还请恕罪。”
韦小宝听师父说得恭谨,暗骂:“狗屁二公子,神气什么?”
只听郑克塽道:“父王命我到中原来公干,你总知道吧?”陈近南道:“是。”郑克塽道:“你既得知,怎地不早来随侍保护?”陈近南道:“属下有几件紧急大事要办,未能分身,请二公子原谅。属下又知冯大哥随侍在侧,冯大哥神功无敌,群小慑伏,自能卫护二公子平安周全。”郑克塽哼了一声,怒道:“怎么我来到天地会中,你手下这些虾兵蟹将,狐群狗党,对我又如此无礼?”陈近南道:“想是他们不识得二公子。在这京师之地,咱们天地会干的又是反叛鞑子之事,大家特别小心谨慎,以致失了礼数。属下这里谢过。”
韦小宝越听越怒,心道:“师父对这臭小子何必这样客气?”
郑克塽道:“你推得一干二净,那么反倒是我错了?”陈近南道:“不敢!”随即听到纸张翻动之声,郑克塽道:“这是父王的谕示,你读来听听。”陈近南道:“是。王爷谕示说:‘大明延平郡王令曰:派郑克塽前赴中原公干,凡事利于国家者,一切便宜行事。’”(按:文书中“便宜行事”意谓有权依据情况任意行动。)
郑克塽道:“什么叫做‘便宜行事’?”韦小宝心想:“便宜就是不吃亏,那有什么难解的?你老子叫你有便宜就占,不必客气。”哪知陈近南却道:“王爷吩咐二公子,只要是有利于国家之事,可以不必回禀王爷,自行处断。”郑克塽道:“你奉不奉父王谕示?”陈近南道:“王爷谕示,属下自当遵从。”郑克塽道:“好,你把自己的右臂砍去了吧。”
陈近南惊道:“却是为何?”郑克塽冷冷地道:“你目无主上,不敬重我,就是不敬重父王。我瞧你所作所为,大有不臣之心,哼,你在中原拚命培植自己势力,扩充天地会,哪里还把台湾郑家放在心上。你想自立为王,是不是?”陈近南颤声道:“属下决无此意。”郑克塽道:“哼!决无此意?这次河间府大会,他们推我为福建省盟主,你知道么?”陈近南道:“是。这是普天下英雄共敬王爷忠心为国之意。”郑克塽道:“你们天地会却得了几省盟主?”陈近南默然。
韦小宝心道:“他妈的,你这小子大发脾气,原来是喝天地会的醋。”又想:“我老婆的奸夫是我师父的上司,本来这件事很有点麻烦。现下他二人大起冲突,那是妙之极矣。只不过师父中了暗算,身上受伤,可别给他们害死才好。”
只听郑克塽大声道:“你天地会得了三省盟主,我却只得福建一省。跟你天地会相比,我郑家算老几?我只不过是小小福建省的盟主,你却是‘锄奸盟’总军师,你这可不是爬到我头上去了啦?你心里还有父王没有?”陈近南道:“二公子明鉴:天地会是属下秉承先国姓爷将令所创,旨在驱除鞑子。天地会和王爷本是一体,不分彼此。天地会的一切大事,属下都禀明王爷而行。”郑克塽冷笑道:“你天地会只知有陈近南,哪里还知道台湾郑家?就算天地会当真成了大事,驱逐了鞑子,这天下之主也是你陈近南,不是我们姓郑的。”陈近南道:“二公子这话不对了。驱除鞑子之后,咱们同奉大明皇室后裔姓朱的为主。”
郑克塽道:“你话倒说得漂亮。此刻你已不把姓郑的放在眼里,将来又怎会将姓朱的放在眼里?我要你自断一臂,你就不奉号令。这一次我从河间府回来,路上遇到不少危难,却不见有你天地会的一兵一卒来保护我。若不是冯师父奋力相救,我这时候也不知是不是还留得性命。你巴不得我命丧小人之手,如此用心,便已死有余辜。哼,你就只会拍我哥哥马屁,平时全没将我瞧在眼里。”陈近南道:“大公子、二公子是亲兄弟,属下一般地侍奉,岂敢有所偏颇?”郑克塽道:“我哥哥日后是要做王爷的,在你眼中,我兄弟俩怎会相同?”
韦小宝听到这里,已明白了一大半,心道:“这小子想跟他哥哥争位,怪我师父拥他哥哥,受了冯锡范的挑拨,想趁机除了我师父。”
只听郑克塽又道:“反正你在中原势大,不如就杀了我吧。”
陈近南道:“二公子如此相逼,属下难以分说,这就回去台湾,面见王爷,听由王爷吩咐便是。王爷若要杀我,岂敢违抗?”
郑克塽哼了一声,似乎感到难以回答,又似怕在父亲面前跟他对质。
冯锡范冷冷地道:“只怕陈先生一离此间,不是去投降鞑子,出卖了二公子,便是独树一帜,自立为王,再也不回台湾去了。”陈近南怒道:“你适才偷袭伤我,是奉了王爷之命吗?王爷的谕示在哪里?”冯锡范道:“王爷将令,二公子在中原便宜行事。不奉二公子号令,便是反叛,人人得而诛之。”陈近南道:“二公子好端端的,都是你在从中挑拨离间。国姓爷创业维艰,这大好基业,只怕要败坏在你这等奸诈小人手里。你姓冯的就算武功天下无敌,我又何惧于你?”冯锡范厉声道:“如此说来,你是公然反叛延平王府了?”陈近南朗声道:“我陈永华对王爷赤胆忠心,‘反叛’二字,再也诬加不到我头上。”
郑克塽喝道:“陈永华造反,给我拿下。”冯锡范道:“是。”只听得铮铮声响,兵刃相撞,三人交起手来。
陈近南叫道:“二公子,请你让在一旁,属下不能跟你动手。”郑克塽道:“你不跟我动手?你不跟我动手?”连问两句,兵刃响了两下,似是他问一声,向陈近南砍一刀。
韦小宝大急,轻轻将棺材盖推高寸许,望眼出去,只见郑克塽和冯锡范分自左右夹攻陈近南。陈近南左手执剑,右臂下垂,鲜血不断下滴,自是给冯锡范偷袭所伤。冯锡范剑招极快,陈近南奋力抵御。郑克塽一刀刀横砍直劈,陈近南不敢招架,只是闪避,变成了只挨打不还手的局面,加之左手使剑不便,右臂受伤又显然不轻。韦小宝心下焦急:“风际中、关夫子、钱老本他们怎么一个也不进来帮忙?这样打下去,师父非给他们杀了不可。”但外面静悄悄的,土屋中乒乒乓乓地恶斗,外间竟似充耳不闻。
只见冯锡范挺剑疾刺,势道极劲,陈近南举剑挡格,双剑立时相黏。郑克塽挥刀斜砍,陈近南侧身避开。郑克塽单刀横拖,嗤的一声轻响,在陈近南左腿上划了一道口子。陈近南“啊”的一声,长剑一弹而起,冯锡范就势挺剑,正中他右肩。
陈近南浴血苦战,难以支持,一步步向门口移动,意欲夺门而出。冯锡范知他心意,抢到门口堵住,冷笑道:“反贼,今日还想脱身么?”
韦小宝只盼冯锡范走到棺材之旁,就可从棺材中挺匕首刺出,便以客店中杀喇嘛的手法杀了他。这一招“隔板刺人”原是他的生平绝招,远胜拳术高手的“隔山打牛”。可是冯锡范越斗越远,却如何刺得着他?郑克塽喝道:“反贼,还不弃剑就缚?”韦小宝见情势危急,心想今日舍了性命也要相救师父,逼紧了喉咙,突然吱吱吱地叫了三声。
冯锡范等三人听了,都吃了一惊。郑克塽问道:“什么?”冯锡范摇了摇头,手上丝毫不缓。韦小宝又吱吱吱地叫了三下。郑克塽怕鬼,吓得打了个寒战。
突见棺材盖开处,一团白色粉末飞了出来,三人登时眼睛刺痛,呛个不住。原来尸体入殓,棺材中必放大量石灰,当日高彦超曾购置了装入,此刻韦小宝抓起一大把,撒了出来。
冯锡范情知决非鬼魅,急跃而前,闭住了眼睛,俯身向棺材中挺剑刺落。秃的一声,剑尖刺入棺材盖,正待拔剑再刺,突觉右边胸口剧痛,知是中了暗算,忙纵身跃起,后心重重撞在墙上。他左手按住胸前伤口,右手将一柄剑使得风雨不透,护住身前。
韦小宝在棺材中“隔板刺人”,一刺得手,握着匕首跳出棺材,只见冯锡范、郑克塽和陈近南三人都紧闭双目,手持刀剑乱挥乱舞,见冯锡范虽胸口中剑,却非致命之伤,韦小宝要待欺近前去再加上一剑,但冯郑二人刀剑舞得甚紧,实不敢贸然上前。此刻时机紧迫,待得他二人抹去眼中石灰,睁眼见物,那就糟了,一时彷徨无策,只得左手抓起石灰,一见冯锡范或郑克塽伸手去抹眼睛,便一把石灰撤将过去。这一招“飞灰迷目”原也是他的拿手绝招。
只掷得几下,冯锡范估计到石灰掷来的方位,一招“渴马奔泉”,挺剑直刺过来。韦小宝大骇,急忙坐倒,噗的一声,那剑插入了棺材。韦小宝连爬带滚,逃出门外。冯锡范提剑在棺中连连劈刺,还道敌人仍然在内。以他武功修为,韦小宝狼狈万状地逃出,本可立时察觉,只陡然间眼不见物,胸口受伤,一时心神大乱,又知陈近南武功卓绝,不在自己之下,强敌在侧,实是凶险无比,惶急间全没想到陈近南也已眼不见物,只盼杀了暗算之人,立即逃出。他在棺材中刺得数下,都刺了个空,随即一招“千岩竞秀”,剑花点点,护住身周,听得左边并无兵刃劈风之声,当下向左跃去,肩头在墙上一撞,靠墙而立。
这么一阵全力施为,胸前伤口中更鲜血迸流。他微一睁眼,石灰粉末立时入眼,剧痛难当,生怕眼睛就此瞎了,不敢再睁,背靠墙壁,一步步移动,心想只须挨墙移步,便能找到门户所在,一出门外,地势空旷,就易于脱险了。
韦小宝站在门口,见他移动身子,已猜知他心意,只待他摸到门口时刺他一剑,但想此人武功太高,就算刺中,他临死时回手一剑,自己小命不免危危乎哉,于是将匕首轻轻插入门框约莫两寸,见冯锡范离门已不过两尺,突然尖声叫道:“我在这……”一个“里”字还没出口,冯锡范出招快极,一剑斩落,当的一声响,长剑碰到匕首,断为两截,半截断剑跳将上来,在他额头上一斩,这才跌落。
韦小宝早已躲到了土屋之侧,心中怦怦乱跳。只听得冯锡范大声吼叫,疾冲而出。
韦小宝回到门口,但见陈近南和郑克塽仍在挥舞刀剑。强敌既去,他对这郑家二公子可丝毫不放在心上,叫道:“师父,那‘一剑无血’,已给我斩得全身是血,逃之夭夭了。你请出来吧。”陈近南一怔,问道:“谁?”韦小宝道:“是弟子小宝。”陈近南大喜,横剑当胸,不再舞动。
韦小宝叫道:“张大哥、李二哥、王三哥,你们都来了,很好,很好。这姓郑的臭小子还不放下兵器投降,你们一齐上去,把他乱刀分尸了吧!”
郑克塽大吃一惊,哪知他是虚张声势,叫道:“师父,师父!”不听冯锡范回答,微一迟疑,便即抛下了手中单刀。韦小宝喝道:“跪下!”郑克塽双膝一曲,跪倒在地。
韦小宝哈哈大笑,拾起单刀,将刀尖轻轻抵住郑克塽咽喉,喝道:“站起来,向右,上前三步,爬上去,钻进去!”
韦小宝叫一句,郑克塽便战战兢兢地遵命而行,爬入了棺材。韦小宝哈哈大笑,抢上前去,推上了棺材盖,拿起那包经书揣入怀里,说道:“师父,咱们快洗眼去。”拉着陈近南的手,走出土屋。
走得七八步,只见高彦超倒在花坛之旁,韦小宝吃了一惊,上前相扶。高彦超道:“救总舵主要紧,属下只是给封了穴道,没甚干系。”陈近南俯下身来,在他背心和腰里推拿了几下,穴道登时解了。高彦超道:“总舵主眼睛怎样?”陈近南皱眉道:“石灰。”高彦超道:“得用菜油来洗去,不能用水。”挽住他手臂快步而行。
韦小宝道:“我马上就来。”回进土屋,提起斧头,将七八枚棺材钉都钉入棺材盖中,说道:“郑公子,你躺着休息几天。算你运气,欠我的一万两银子,一笔勾销,也就不用还了。你是大大的便宜了。”大笑一阵,走回大厅。
只见高彦超已用菜油为陈近南洗去眼中石灰,又敷好了他手臂上伤口。厅上风际中、钱老本、玄贞道人等躺满了一地,陈近南正在给各人解穴。
原来冯锡范陡然来袭,他武功既高,又攻了众人个措手不及。风际中等并非聚在一起,闻声出来应战,给他逐一点倒。众人都恼怒已极,只是在总舵主面前,不便破口大骂。高彦超说了韦小宝使诡计重创冯锡范的情形,众人登时兴高采烈,都说这厮如此奸恶,只盼石灰便此弄瞎了他双眼。
陈近南双目红肿,泪水仍不断渗出,脸色郑重,说道:“钱兄弟、高兄弟,你们去洗了郑二公子眼中石灰,请他到这里来。”钱高二人答应了。
韦小宝突然“啊”的一声,假装晕倒,双目紧闭。陈近南左手一伸,拉住了他手臂,问道:“怎样?”韦小宝道:“我……我刚才……吓得厉害,生怕他们害死了师父,这会儿……手脚都没了力气……”陈近南抱着他放在椅上,道:“你休息一会。”
原来韦小宝自知用石灰撒人眼睛,实是下三滥的行径,当年茅十八曾为此打了他一顿,虽然群雄大赞他机智,但想他们是我属下,自然要拍马屁,师父是大英雄、大豪杰,比之茅十八又高出十倍,定要重责,索性晕在前头,叫他下不了手,当真要打,落手也好轻些。
钱高二人匆匆奔回大厅,说道:“总舵主,没见到郑二公子,想是他已经走了。”陈近南皱眉道:“走了?不在棺材里么?”钱高二人面面相觑,土屋中棺材倒是有一口,但郑二公子怎么会在其中?
陈近南道:“咱们去瞧瞧。”领着众人走向土屋。韦小宝大急,只得跟在后面,双手揉擦屁股,心道:“屁股啊屁股,师父听到我将那臭小子赶入了棺材,你老兄难免要多挨几板了,真正对不住之至。”
来到土屋之中,只见满地都是石灰和鲜血,果然不见郑克塽的人影。陈近南明明听得韦小宝逼着郑克塽爬入棺材,这时棺材盖却钉上了,疑心大起,问道:“小宝,你将二公子钉入了棺材里么?”韦小宝见师父面色不善,赖道:“我没有。说不定他怕师父杀他,自己钉上了。”陈近南喝道:“胡说!快打开,别闷死了他。快,快!”
钱老本和高彦超拿起斧头凿子,忙将棺材钉子起下,掀开棺材盖,里面果真躺着一人。陈近南叫道:“二公子!”将那人扶着坐起。
众人一见,都“啊”的一声惊呼。陈近南手一松,退了两步,那人又倒入棺材。
众人齐声叫道:“是关夫子!”在这一刹那间,众人已看清棺材中那人乃是关安基。
陈近南抢上又再扶起,只见关安基双目圆睁,没了呼吸,已然毙命,但身子尚自温暖,却是死去未久。众人又惊又悲,风际中、玄贞道人等跃出墙外察看,已找不到敌人踪迹。
陈近南解开关安基衣衫,见他胸口上印着一个血红的手印,失声叫道:“冯锡范!”
玄贞道人怒道:“确是冯锡范!这红砂掌是他昆仑派的独门武功。这恶贼重伤之余,片刻间便去而复回,当真……他妈的,他要救郑二公子那也罢了,怎地却害死了关二哥?”众人纷纷怒骂。关安基的舅子贾老六更呼天抢地地大哭。陈近南黯然不语。
众人回到大厅。钱老本道:“总舵主,二公子与大公子争位,那是众所周知之事。咱们天地会向来秉公行事,大公子居长,自然拥大公子。二公子早就把你当做了眼中钉,这次更受了冯锡范的挑拨,想趁机除了你。今日大伙儿更得罪了二公子,这么一来,只怕王爷也要信他们的谗言。总舵主此后不能再回台湾了。”
陈近南叹了口气,说道:“国姓爷待我恩义深重,我粉身碎骨,难以报答。王爷向来英明,又对我礼敬有加,决不是戕害忠良之人。”玄贞道人道:“常言道:疏不间亲。二公子咬定我们天地会不服台湾号令,在中原已是如此,到得台湾,更有什么分辩的余地?他郑家共有八位公子,大家争权夺位,咱们天地会用不着牵涉在内。总舵主,咱们秦桧固然不做,却也不做岳飞。”钱老本道:“总舵主忠心耿耿,一生为郑家效力,却险些儿给二公子害死,这口气无论如何咽不下。”陈近南又叹了口气,说道:“大丈夫行事无愧于天地,旁人要说短长,也只好由他。只万万料想不到,竟会有此变故。刚才若不是小宝机智,大伙儿都已死于非命了,唉,可惜关二哥……”
韦小宝听师父并不追究撒石灰、钉棺材之事,登时宽心,生怕他只是一时想不起,须得立即岔开话头,说道:“咱们这么一闹,只怕左邻右舍都知道了,要是报知官府,只怕……只怕……须得赶快搬家。”陈近南道:“正是。我心神不定,竟没想到此节。”
当下众人匆匆在花园中掘地埋葬了关安基的尸身,洒泪跪拜,携了随身物件,便即分批离去。天地会群雄在京中时时搬迁,换个住所乃家常便饭。韦小宝生怕师父考问武功,趁机辞别,回去皇宫。
他回到自己住处,闩上房门,将六部经书逐一拆开,果见每部经书封皮的夹缝中,都有许多羊皮碎片。他取出碎片,将书函缝起还原,缝不到半部,便觉厌烦,心想:“双儿如在这里就好了,她此刻多半还在少林寺外等我。我给九难师父捉了去,这好丫头一定担心得要命,得派人去叫她来。”又缝了几针,眼睛已不大睁得开,藏好经书便睡。
次日一早去上书房侍候听旨。康熙说道:“明日便有朝旨,派你送建宁公主去云南,赐婚给那吴家的小王八蛋。”韦小宝道:“是。可惜没服侍皇上几天,又要远离。”
康熙低声道:“太后跟我说了件大事,这次你去云南,就可趁机办一办。”韦小宝应了。康熙道:“太后说道,那恶婢假冒太后,原来有个重大阴谋,她想查知我们满洲龙脉的所在,想要设法破了。”
韦小宝冲口而出:“这老婊子罪大恶极!”忙伸手按住嘴巴,自知在皇帝面前骂这等粗话,未免太过不敬。岂知康熙丝毫不以为意,跟着道:“对!这老婊子当真不是东西。太后忍辱耐苦,宁死不说,才令老婊子奸计不逞。上天保佑,太后所以得保平安至今,却也全仗了不肯吐露这个大秘密。”
韦小宝早已知道,却道:“皇上,这个天大的秘密,你最好别跟我说。多一人知道,多一分泄露的危险。”康熙赞道:“你越来越长进啦,懂得诸事须当谨慎。不过你跟我办事以来,从来没泄露过什么。倘若连你都信不过,我是没人可以信得过的了。”韦小宝周身数百根骨头,每根骨头登时都轻了几两几钱,跪下磕头,说道:“皇上如此信得过,奴才就是把自己舌头割了,也不敢泄露半句皇上交代的话。”
康熙点点头,说道:“我大清龙脉的秘密,原来藏在八部《四十二章经》之中。”
韦小宝假作惊异,连声道:“咦,奇怪,有这等事?这可万万想不到!”
康熙续道:“当年摄政王爷进关之后,将八部经书分赐八旗旗主。八旗之中,正黄、正白、镶黄上三旗的兵马是天子自将,但田地财物,仍分属三旗旗主管领。正黄旗的经书,父皇一直放在身边,带了去五台山,后来命你拿回来赐给我。镶白旗旗主因事获罪,镶白旗的经书没入宫中,父皇赐了给端敬皇后。”
韦小宝心道:“老皇爷宠爱端敬皇后,最好的东西自然要赐给她。要是换作我,八部经书一古脑儿没入宫中,全都赐了给她。”
康熙续道:“老婊子害死端敬皇后,自然也就占了她的经书。鳌拜是镶黄旗旗主。那日派你去抄鳌拜的家,老婊子要你找两部经书,一部便是镶黄旗的,另一部是正白旗的。”韦小宝道:“是。早知老婊子这样坏,奴才便回禀老婊子说找不到,将经书悄悄献给皇上。”康熙笑道:“那时咱们既不知老婊子是假太后,又不知这《四十二章经》中有这等重大干系,你如这样胡闹,我非……非打你屁股不可。”韦小宝道:“是,是。”心道:“打打屁股就算了吗?那你也甭客气啦!”问道:“另外那部正白旗的,不知鳌拜是哪里得来的?”
康熙道:“他害死了正白旗旗主苏克萨哈,将家产、财物,连经书一起占了去。哼,这逆贼死有余辜。”韦小宝道:“是。这样一来,老婊子手里有了三部经书啦。”
康熙道:“岂止三部?她又派御前侍卫副总管瑞栋,去跟镶红旗旗主和察博为难。当时我不知什么缘故,和察博这家伙一向跟鳌拜勾结,我也不去理会。现下想来,自然是去取他的赐经。瑞栋又莫名其妙地失了踪,定是给老婊子杀了灭口。”
韦小宝忙道:“是,是。皇上料事如神。”心道:“你认定瑞栋是给老婊子杀的,我又赞过你料事如神,那就已敲钉转脚。日后你就算知道瑞栋是我杀的,也已不能转口,再来向我查问了。否则的话,你就承认自己不是料事如神。身为皇上,岂可料事不如神而如鬼?”
康熙道:“如果我所料不错……”韦小宝忙道:“决计不错。”康熙道:“……老婊子手中已有了四部经书。可是有一件事奇怪得很,父皇赐我的那部正黄旗经书,我一直放在上书房桌上,却忽然不见了。你想又有谁这么大胆,竟敢到上书房来偷盗物事?”韦小宝道:“能出入上书房,又胆敢擅自拿书的,只有……只有……”康熙道:“建宁公主!”韦小宝不敢接口,心道:“这次你是真的料事如神。”
康熙道:“老婊子派女儿来偷了我这部经书,这一来,她手里已有五部了。”
韦小宝道:“咱们快去慈宁宫搜查。老婊子光着身子逃出宫去,什么也没带。”心中怦怦而跳:“此刻皇上如到我屋中一查,小桂子便有一百个脑袋,也都砍了。”
康熙摇头道:“我早细细搜过了,什么也查不到。只查到一套僧袍,老婊子那个相好,原来是个和尚。哈哈,哈哈!”韦小宝跟着大笑,笑得两声,觉得甚为无礼,忙忍住了笑。康熙仍放声大笑,说道:“不过那矮冬瓜抱着老婊子逃走之时,我瞧到他留着一头长发,这倒奇了。多半他也假扮宫女,头发是假的。这家伙又矮又胖,老婊子什么汉子不好偷,却去找这样个矮冬瓜。”韦小宝笑道:“这矮冬瓜武功很高。相貌英俊的,未必有本事偷进宫来。上次那个假宫女,也就丑得很。”
康熙笑道:“那也说得是。”顿了一顿,续道:“另外三部经书,分别在正红旗、正蓝旗、镶蓝旗三旗手中。正红旗的旗主目下是康亲王,我已命他将经书献上来。”
韦小宝心想:“康亲王那部经书,那天晚上已给人偷了去,此刻在我手中。康亲王怎么还献得出?这一下老康可要大糟而特糟了。”
康熙又道:“正蓝旗旗主富登年岁尚轻,我刚才问过他。他说上一任的旗主嘉坤在攻打云南时阵亡,一切后事都是吴三桂给料理的。吴三桂交到他手里的,只是一颗印信、几面军旗,还有几万两银子,此外什么都没有了。”韦小宝道:“这部经书定是吴三桂吞没了。”康熙道:“是啊。因此你到了吴三桂府中,仔细打听这件事,想法子把经书取了来,吴三桂这厮老奸巨滑,千万不能让他得知内情。”
韦小宝道:“是,奴才随机应变,设法骗他出来。”
康熙皱起眉头,在书房中踱来踱去,说道:“镶蓝旗旗主鄂硕克哈是个大糊涂蛋,我要他呈缴经书,他竟说好几年前就不见了。我派了侍卫到他家搜查,一无踪迹,我已将他下在天牢,叫人好好拷问,到底是当真给人盗去了,还是他隐匿不肯上缴。”
韦小宝道:“就怕也是老婊子派人去弄了去,也不知是明抢还是暗偷。”心想:“这可不是冤枉老婊子,明抢暗偷之人,多半便是那矮冬瓜。”又道:“倘若也是老婊子得了去,这六部经书却又到了何处?”随即微感懊悔:“我这句话可说错了,自己太也吃亏。我说老婊子得了六部经书,得了六部经书的其实是韦小宝。这么一来,我岂不成了老婊子?”
康熙道:“老婊子到底是什么来历,此刻毫无线索可寻。她干此大事,必有同谋之人。她得到经书之后,必已陆续偷运出宫,要将这六部经书尽数追回,那就难得很了。好在太后言道,要寻找大清龙脉的所在,必须八部经书一齐到手,就算得了七部,只要少了一部,也是无用。咱们只须把康亲王和吴三桂手中的两部经书拿来毁了,那就太平无事。咱们又不是去寻龙脉,只消不让人得知,那就行了。不过失了父皇所赐的经书,倘若从此寻不回来,我实是不孝。哼,建宁公主这小……小……”
康熙这一声骂不出口,韦小宝肚里给他补足:“小婊子!”
这时康熙心中所想到的,是顺治在五台山金阁寺僧房中嘱咐他的话:
“儿啊,你精明能干,爱护百姓,做皇帝是比我强得多了。那八部《四十二章经》中所藏地图,是一个极大藏宝库的所在。当年我八旗兵进关,在中原各地掳掠所得的金银财宝,都藏在这宝库之中。宝库是八旗公有,因此地图要分为八份,分付八旗,以免为一旗独吞。关内汉人比咱们满洲人多过百倍,倘若一齐起来造反,咱们万万压制不住,那时就当退回关外,开了宝库,八旗平分,今后数百年也就不愁温饱。”
康熙当时便想起了父皇要韦小宝带回来的话:“天下事须当顺其自然,不可强求,能给中原苍生造福,那是最好。倘若天下百姓都要咱们走,那么咱们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听得顺治又说:“我满清唾手而得天下,实是天意,这中间当真十分侥幸。咱们不可存着久居中原之心,可别弄得满洲人尽数覆灭于关内,匹马不得出关。”
康熙口中唯唯称是,心中却大不以为然:“我大清在中原的大业越来越稳,今后须当开疆拓土,建万世不拔之基,又何必留什么退步?一留退步,只有糟糕。父亲出了家,心情恬退,与世无争,才这样想。”果然听得父亲接下去道:“不过当年摄政王吩咐各旗旗主:关外存有大宝藏之事,万万不能泄露,否则满洲王公兵将心知尚有退步,遇上汉人造反,大家不肯拚死相斗,那就大事去矣。因此八旗旗主传交经书给后人之时,只能说经中所藏秘密,关及满清的龙脉,龙脉一遭人掘断,满洲人就人人死无葬身之地。一来使得八旗后人不敢忽起贪心,偷偷去掘宝藏;二来如知有人前去掘宝,八旗便群起而攻,竭力阻止。只有一国之主,才能得知这真正秘密。”
康熙回思当日的言语,心中又一次想到:“摄政王雄才大略,所见极是。”向韦小宝瞧了一眼,心道:“小桂子虽然忠心,却也只能跟他说龙脉,不能说宝库。这小子日后年纪大了,怎保得定他不起贪心。太后昨天对我说,父皇当年决意出家之时,已将这大秘密告知了太后,要她等我年长之后转告,太后所以忍辱偷生,正是为了这件大事。她可不知我已到五台山去见到了父皇,也幸而如此,太后没给老婊子害死。”
韦小宝见康熙来回踱步思索,突然心念一动,说道:“皇上,倘若老婊子是吴三桂派进宫来的,他……他手里就有七部经书。”
康熙一惊,心想此事倒是大有可能,叫道:“传尚衣监!”
过了一会,一名老太监走进书房磕头,是尚衣监的总管太监。康熙问道:“查明白了吗?”那太监道:“回皇上:奴才已仔细查过,这件僧袍的衣料,是北京城里织造的。”康熙嗯了一声。韦小宝这才明白:“原来皇上要查那矮冬瓜的来历。衣料是京里织造,就查不到什么了。”那太监又道:“不过那套男子内衣内裤,是辽东的茧绸,出于锦州一带。”康熙脸上现出喜色,点点头道:“下去吧。”那太监磕头退出。
康熙道:“只怕你料得对了,这矮冬瓜说不定跟吴三桂有些瓜葛。”韦小宝道:“奴才可不明白了。”康熙道:“吴三桂以前镇守山海关,锦州是他的辖地。这矮冬瓜或许是他的旧部。”韦小宝喜道:“正是,皇上英明,所料定然不错。”
康熙沉吟道:“倘若老婊子逃回云南,你此行可多一分危险。你多带侍卫,再领三千骁骑营军士去。”韦小宝道:“是,皇上放心。最好奴才能将老婊子和矮冬瓜都抓了来,千刀万剐,好给太后出这口气。”
康熙拍拍韦小宝的肩膀,微笑道:“你如能再立此大功,给太后出了这口气,嘿嘿,你年纪太小,官儿太大,我倒有些为难了。不过咱们小皇帝、小大臣,一块儿干些大事出来,让那批老官儿们吓得目瞪口呆,倒也有趣得紧。”
韦小宝道:“皇上年纪虽小,英明远见,早已叫那批老东西打从心眼儿里佩服出来。待您再料理了吴三桂,那更是前无来者,后无古人。”
康熙哈哈大笑,说道:“他妈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你这家伙聪明伶俐,就是不学无术,不肯读书。”韦小宝笑道:“是,是。奴才几时有空,得好好读他几天书。”
其实韦小宝粗鄙无文,康熙反而欢喜,他身边文学侍从的臣子要多少有多少,整日价诗云子曰听得多了,和韦小宝说些市井俗语,颇感畅快。
韦小宝辞了出来,刚出书房,便有一名侍卫迎上来,请了个安,低声道:“韦副总管,康亲王想见您,不知韦副总管有空没有?”韦小宝问道:“王爷在哪里?”那侍卫道:“王爷在侍卫房等候回音。”韦小宝道:“他亲自来了?”那侍卫道:“是,是。他说想请韦副总管去喝酒听戏,就是担心皇上有要紧大事差韦副总管去办,您老人家分不了身。”韦小宝笑道:“他妈的,我是什么老人家了?”
来到侍卫房中,只见康亲王一手拿着茶碗,坐着呆呆出神,眉头皱起,深有忧色。他一见韦小宝进来,忙放下茶碗,抢上来拉住他手,说道:“兄弟,多日不见,可想杀我了。”
韦小宝明知他为了失却经书之事有求于己,但见他如此亲热,也自欢喜,说道:“王爷有事,派人吩咐一声就行了,赏酒赏饭,卑职还不巴巴地赶来么?你这样给面子,却自己来找我。”康亲王道:“我家里已预备了戏班子,就怕兄弟没空。这会儿能过去坐坐吗?”韦小宝笑道:“好啊,王爷赏饭,只要不是皇上吩咐我去办什么急事,就是我亲生老子死了,卑职也要先扰了王爷这顿饭再说。”
两人携手出宫,乘马来到王府。康亲王隆重款待,极尽礼数,这一次却无外客。饭罢,康亲王邀他到书房之中,说些闲话,赞他代皇上在少林寺出家,积下无数功德善果,又赞他年纪轻轻,竟已做到御前侍卫副总管、骁骑营都统,前程实是不可限量。韦小宝谦逊一番,说以后全仗王爷提携栽培。
康亲王叹了一口气,说道:“兄弟,你我是自己人,什么都不用瞒你,做老哥的眼前大祸临头,只怕身家性命都难保了。”韦小宝假装大为惊奇,说道:“王爷是代善大贝勒的嫡派子孙,铁帽子王,皇上正信任重用,有什么大祸临头了?”
康亲王道:“兄弟有所不知。当年咱们满清进关之后,每一旗旗主,先帝都赐了一部佛经。我祖上是正红旗旗主,也蒙恩赐一部。今日皇上召见,要我将先帝赐经呈缴。可是……可是我这部经书,却不知如何,竟……竟给人盗去了。”
韦小宝满脸惊讶,说道:“真稀奇了!金子银子不妨偷偷,书有什么好偷?这书是金子打的么?还是镶满了翡翠珠宝,值钱得很?”
康亲王道:“那倒不是,也不过是寻常的经书。可是我没能好好保管先帝赐物,委实是大不敬。皇上忽然要我呈缴,只怕是知道我失去赐经,要追究此事。兄弟,你可得救我一救。”说着站起身来,请下安去。
韦小宝急忙还礼,说道:“王爷这等客气,可不折杀了小人?”康亲王愁眉苦脸地道:“兄弟,你如不给我想个法子,我……我只好自尽了。”韦小宝道:“王爷也未免把事情看得太重了。我明日将这件事奏知皇上,最多也不过罚王爷几个月俸银,或者交宗人府严词申斥一番,哪有性命交关之理?”康亲王摇头道:“只要保得性命,就真把我这亲王的王爵革去,贬作庶人,我也已谢天谢地,心满意足了。镶蓝旗旗主鄂硕克哈因为丢了赐经,昨儿给打入了天牢,听说很受了拷打,皇上派人严审,那部经书到底弄到哪里去了。”说着脸上肌肉抖动,显是想到了身入天牢、备受苦刑的惨酷。
韦小宝皱眉道:“这部经书当真如此要紧?啊,是了,那日抄鳌拜的家,太后命我到他家里去找两部什么三十二章经、四十三章经什么的。王爷不见了的,就是这个东西么?”康亲王脸上忧色更深,说道:“正是,是《四十二章经》。一抄鳌拜的家,太后什么都不要,单要经书,可见这东西非同小可。兄弟可找到了没有?”韦小宝道:“找是找到了。鳌拜那厮把经书放在他卧房的地板洞里,找得我出了一身大汗。这经书有什么稀奇?我给你到和尚庙里去要他十部八部来,缴给皇上就是。”康亲王道:“先皇钦赐的经书,跟和尚庙里的寻常佛经大不相同,可混冒不来。”
韦小宝神色郑重,说道:“这样倒真有点儿麻烦了。不知王爷要我办什么事?”
康亲王摇摇头,说道:“这件事我实在说不出口,怎……怎能要兄弟去做欺君之事?”韦小宝一拍胸膛,道:“王爷但说不妨。你当韦小宝是朋友,我为你送了这条小命,也是一场义气。好,你去奏知皇上,就说这部经书我韦小宝借去瞧瞧,却不小心弄丢了。皇上问起来,我一口承认,毫不推搪。皇上这几天很喜欢我,最多打我一顿板子,未必就会砍了我的头。”康亲王道:“多谢兄弟的好意,但这条路子恐怕行不通。皇上不会相信兄弟借经书去看。”韦小宝点头道:“我虽然做过和尚,但西瓜大的字识不了一担,借经书去看,皇上恐怕不大相信。咱们得另想法子。”
康亲王道:“我是想请兄弟……想请兄弟……想请兄弟……”连说三句“想请兄弟”,却不接下去,只是眼望韦小宝,瞧着他脸上神气。
韦小宝道:“王爷,你不必为难。做兄弟的一条小性命……”左手抓住自己辫子,右手在自己头颈里一斩,做个双手捧着脑袋送上的姿势,说道:“已交了给你,只要不是危害皇上的大事,什么事都听你吩咐。”
康亲王大喜,道:“兄弟如此义气深重,唉,做哥哥的别的话也不多说了。我是想请兄弟到太后或是皇上身边,去偷一部经书出来。我已叫定了几十名高手匠人等在这里,咱们连夜开工,仿造一部,好渡过这个难关。”
韦小宝问道:“能造得一模一样?”
康亲王忙道:“能,能,定能造得一模一样,包管没半点破绽。做了样子之后,兄弟就把原来的经书放回,决不敢有丝毫损伤。”其实他明知仓促之间仿造一部经书,要造得全无破绽,殊所难能,他是想将真假经书掉一个包,将假经书让韦小宝放回原处,真的经书呈缴皇帝。料想韦小宝不识之无,难以分辨真伪,将来能不发觉,那是上上大吉,就算发觉,也已连累不到自己头上。只是这番用意,此刻自不能直言。
韦小宝道:“好,事不宜迟,我这就想法子去偷,王爷在府上静候好音便了。”
康亲王千恩万谢,亲自送他到门外,又不住叮嘱他务须小心。
韦小宝回到屋中,将几十片羊皮碎片在灯下拼凑,心想八部已得其七,就算空下一些,也能拼个大概出来。哪知足足花了大半个时辰,连地图的一只角也凑不起来。他本无耐心,厌烦起来,便不再拼,当下将千百片碎片用油纸包了,外面再包了层油布,贴身藏好。心想:“老康是正红旗旗主,他这部经书自然是红封皮的,明儿我另拿一部给他便是。”
次日清晨,将镶白旗经书的羊皮面缝好,粘上封皮,揣在怀中,径去康亲王府。
康亲王一听他到来,三脚两步地迎了出来,握住他双手,连问:“怎样,怎样?”韦小宝愁眉苦脸,摇了摇头。康亲王一颗心登时沉了下去,说道:“这件事本来为难,今日没能成功……”韦小宝低声道:“东西拿到了,就怕你十天半月之内,假冒不成。”
康亲王大喜,一跃而起,将他一把抱住,抱入书房。
众亲随、侍卫见王爷这等模样,不由得暗暗好笑。
韦小宝将经书取出,双手送将过去,问道:“是这东西吗?”康亲王紧紧抓住,全身发抖,打开书函一看,道:“正是,正是,这是镶白旗的赐经,因此是白封皮镶红边儿的。咱们立刻开工雕版。兄弟,你得再教我一个法儿,怎生推搪得几天。嗯,我假装从马上跌了下来,摔得头破血流,昏迷不醒。待得冒牌经书造好,再去叩见皇上,你说可好?”
韦小宝摇头道:“皇上英明之极,你掉这枪花,他心中犯了疑,你将西贝货儿呈上去,皇上细细一看,只怕西洋镜当场就得拆穿。这部书跟你失去的那部,除了封皮颜色之外,还有什么不同?”康亲王道:“就只封皮颜色不同,另外都是一样。”韦小宝道:“这个容易!你将这部书换个封皮,今日就拿去呈给皇上。”
康亲王又惊又喜,颤声道:“这……这……宫里失了经书,查究起来,只怕要牵累到兄弟。”韦小宝道:“我昨晚悄悄在上书房里偷了出来,没人瞧见的。就算有人瞧见,哼哼,谅这狗崽子也不敢说。我跟你担了这个干系便是。”康亲王心下感激,不由得眼眶也湿了,握住他双手,再也说不出话来。
韦小宝回到宫中,另行拿了两部经书,去寻胖头陀和陆高轩。他想正黄旗的经书上浸满了毒水,给桑结喇嘛抢去了;镶白旗的给了康亲王;剩下五部之中,镶黄、正白两部从鳌拜家中抄来,镶蓝从老婊子的柜中取得,这三部书老婊子都见过的,这时老婊子如在洪教主身边,呈上去可大大不妙。正红旗的从康亲王府中顺手牵来,镶红旗的从瑞栋身上取得,老婊子虽知来历,却也不妨。于是交给胖陆二人的是一部正红,一部镶红。胖陆二人早已等得望眼欲穿,见他突然到来,又得到了教主所要的两部经书,当真喜从天降。
韦小宝道:“陆先生,你将经书呈给教主和夫人,说道我打听到,吴三桂知道另外六部经书的下落。我白龙使为教主和夫人办事,忠字当头,十万死百万死不辞,因此要到云南去赴汤蹈火,找寻经书。胖尊者,你护送我去再为教主立功。”胖陆二人欣然答应。
胖头陀道:“陆兄,白龙使立此大功,咱二人也跟着有了好处。教主赐下豹胎易筋丸的解药,你务必尽快差妥人送到云南来。”
陆高轩连声称是,心想:“白龙使小小年纪,已如此了得。教主这大位,日后非传给他不可。我此刻不趁机讨好于他,更待何时?”说道:“这解药非同小可,属下决不放心交给旁人,定当亲自送来。白龙使,属下对你忠心耿耿,定要服侍你服了解药之后,属下和胖兄再服。否则就算豹胎易筋丸药性发作,属下有解药在手,宁死也决不先服。”
韦小宝笑道:“很好,很好,你对我如此忠心,我总忘不了你的好处。”陆高轩大喜,躬身道:“属下恭祝白龙使永享清福,寿比南山。”韦小宝心想:“我只比教主低了一级,永享清福,寿比南山,倒也不错了。”
他回宫不久,便有太监宣下朝旨,封韦小宝为一等子爵,赐婚使,护送建宁公主前赴云南,赐婚平西王世子吴应熊。吴应熊封三等精奇尼哈番,加少保,兼太子太保。
韦小宝取钱赏了太监,心想:“倒便宜了吴应熊这小子,娶了个美貌公主,又封了个大官。说书先生说精忠岳传,岳飞岳爷爷官封少保,你吴应熊臭小子如何能跟岳爷爷相比?”转念又想:“皇上封他做个大官,只不过叫吴三桂不起疑心,迟早会砍他的脑袋。鳌拜可也不是官封少保吗?对,对,岳飞岳少保也给皇帝杀了。可见官封少保,便是要杀他的头。下次皇上如果封我做少保,可得死命推辞。”
当下去见皇帝谢恩,说道:“皇上,奴才这次去云南跟你办事,你有什么锦囊妙计,那就跟我说了吧。”康熙哈哈大笑,说道:“小桂子没学问。锦囊妙计,是封在锦囊之中的,天机不可泄漏,怎能先跟你说?”韦小宝道:“原来如此。可惜我不识字,皇上若有锦囊妙计,须得画成图画。皇上,上次你吩咐我去清凉寺做主持,这道圣旨,画得可挺美哪。”
康熙笑道:“自古以来,圣旨不用文字而用图画,只怕以咱们君臣二人开始了。”韦小宝道:“这叫做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康熙笑道:“很好。你记性好,教了你的成语,便记住了。”韦小宝道:“皇上教的,我总记得,别人教的,可记来记去总记不住,也不知是什么道理。好比一言既出,什么马难追,这匹什么马,总是记不住。”
说到这里,太监禀报建宁公主前来辞行。康熙向韦小宝望了一眼,吩咐进见。
建宁公主一进书房,便扑在康熙怀里,放声大哭,说道:“皇帝哥哥,我……我……我不愿嫁到云南,求你收回圣旨吧。”
康熙本来自幼便喜欢这个妹子,但自从得知假太后的恶行之后,连带地对妹子也生了厌憎之心,将她嫁给吴应熊,实是有心陷害,这时见她哭得可怜,倒有些不忍,但事已至此,已难收回成命,拍拍她肩膀,温言道:“女孩子长大了,总是要嫁人的。我给你拣的丈夫可很不错哪。小桂子,你跟公主说,那吴应熊相貌挺英俊的,是不是?”
韦小宝道:“正是。公主,你那位额驸,是云南省有名的美男子,上次他来北京,前门外有十几个姑娘打架,打出了三条人命。”建宁公主一怔,问道:“那为什么?”韦小宝道:“平西王世子好俊好帅,天下有名。他进京那天,北京城里成千成万的姑娘太太们都挤着去瞧。有十几个姑娘你挤我,我挤你,便打起来啦。”建宁公主破涕为笑,啐道:“呸!你骗人,哪有这等事?”
韦小宝道:“公主,你猜皇上为什么派我护送你去云南?又吩咐我多带侍卫兵勇,妥为保护?”公主道:“那是皇帝哥哥爱惜我。”韦小宝道:“是啊,这是皇上的英明远见,深谋远虑。你想,额驸这样英俊潇洒,不知有多少姑娘想嫁给他做夫人,现今给你一下子占了去,天下不知道打翻了多少醋缸子、醋坛子、醋罐子、醋瓶子。有些会武艺的姑娘一怒,说不定要来跟你为难。虽然公主自己武功高强,终究寡不敌众,是不是?因此奴才这一次护送公主南下,肩头的担子可真不轻,要对付这一队糖醋娘子军,你想想,可有多难?”
建宁公主笑道:“什么糖醋娘子军,你真会胡说八道!”她这时笑靥如花,脸颊上却兀自挂着几滴亮晶晶的泪珠,向康熙道:“皇帝哥哥,小桂子送我到了云南之后,就让他陪着我说话儿解闷,否则我可不去。”康熙笑道:“好,好,让他多陪你些时候,等你一切惯了再说。”建宁公主道:“我要他永远陪着我,不让他回来。”
韦小宝一伸舌头,道:“那不成,你的驸马爷倘若见我惹厌,生起气来,一刀将我砍了,没了脑袋的小桂子,可不能陪公主说话解闷了。”建宁公主小嘴一扁,道:“哼,他敢?”
康熙道:“小桂子,你去云南之前,有件事先给我查查。上书房里不见了一部佛经,这事可有点奇怪,连这里的东西,竟也有人敢偷!”说到最后一句话时,语气已颇为严峻。韦小宝应道:“是,是。”建宁公主插口道:“皇帝哥哥,你这部佛经是我拿的。嘻嘻!”
康熙道:“你拿去干什么?怎么没先问过我?”公主笑道:“是太后吩咐我拿的。太后说,皇帝每天要办千百件军国大事,问你要部佛经这等小事,便不用来麻烦你啦。”康熙哼了一声,便不言语了。建宁公主伸伸舌头,央求道:“皇帝哥哥,你别为这件事生我的气。以后我去了云南,便想再来这里拿你的书,可也来不了啦。”
康熙听她说得可怜,心肠登时软了下来,温言道:“你去了云南,要什么东西,尽管向我要好了。”顿了一顿,说道:“平西王府里,又有什么东西没有?”
韦小宝从上书房出来,众侍卫、太监纷纷前来道贺。每个侍卫都盼能得他带去云南,吴三桂富可敌国,这一趟美差,发一笔财是十拿九稳之事。
到得午夜,康亲王又进宫来相见,喜气洋洋地道:“兄弟,经书已呈缴给了皇上。皇上很高兴,着实夸奖了我几句。”韦小宝道:“那好得很啊。”康亲王低声问道:“宫里失了那部经书,皇上没查问吧?”韦小宝低声道:“我求得建宁公主认了账。她就要远嫁了,皇上很舍不得她,自然算了。”
康亲王大喜,道:“你不日就去云南,今日哥哥做个小东,一来庆贺你封了子爵,二来给你饯行。”携着他手出得宫来,这次却不是去康亲王府,来到东城一所精致的宅第。这屋子虽没康亲王府宏伟,但雕梁画栋,花木山石,陈设甚是奢华。
康亲王道:“兄弟,你瞧这间房子怎样?”韦小宝笑道:“好极,漂亮之极!王爷真会享福。这是小福晋的住所么?”康亲王微笑不答,邀他走进大厅。
厅上已等着许多贵官,索额图、多隆等都出来相迎,“恭喜”之声,不绝于耳。
康亲王笑道:“咱们今日庆贺韦大人高升,按理他该坐首席才是。不过他是本宅主人,只好坐主位了。”韦小宝奇道:“什么本宅主人?”康亲王笑道:“这所宅子,是韦大人的子爵府。做哥哥的跟你预备的。车夫、厨子、仆役、婢女,全都有了。匆匆忙忙的,只怕很不周全,兄弟见缺了什么,只管吩咐,命人到我家里来搬便是。”
韦小宝惊喜交集,自己帮了康亲王这个大忙,不费分文本钱,不担丝毫风险,虽然明知他定有酬谢,却万想不到竟会送这样一件重礼,一时说不出话来,只道:“这……这个……那怎么可以?”
康亲王捏了捏他手,说道:“咱哥儿俩是过命的交情,哪还分什么彼此?来来来,大伙儿喝酒。哪一位不喝醉的,今日不能放他回去。”
这一席酒喝得尽欢而散。韦小宝贵为子爵,大家又早知他那太监是奉旨假扮的,便不能再回宫住宿了。这一晚睡在富丽华贵的卧室之中,放眼不是金器银器,就是绫罗绸缎,忽想:“他奶奶的,我如在这子爵府开座妓院,十间丽春院也比下去了。”
次日一早去见九难,告知皇帝派他去云南送婚。九难道:“很好,我陪你一起去。”韦小宝大喜,转头向阿珂瞧去。九难道:“阿珂也去。”韦小宝更喜从天降,这个喜讯,便皇帝连封他一百个子爵也比不上。从九难处告辞出来,便去天地会新搬的下处。
陈近南沉吟道:“鞑子皇帝对吴三桂如此宠幸,一时是扳他不倒了。不过这实是大好机会。小宝,吴三桂这奸贼不造反,咱们要激得他造反,激不成功,就冤枉他造反。我本该和你同去,只二公子和冯锡范回到台湾之后,定会向王爷进谗,料想王爷会派人来查询天地会之事。我得留在这里,据实禀告。这里众兄弟,你都带了去云南吧。”
韦小宝道:“就怕冯锡范这家伙又来加害师父,这里众位兄弟还是留着相助师父吧,否则弟子放心不下。”
陈近南拍拍他肩膀,温言道:“难得你如此孝心。冯锡范武功虽强,你师父也不见得就弱于他了。这次他只不过攻了咱们个出其不意,一上来躲在门后偷袭,先伤了我右臂。下次相遇,他未必能再占到便宜。诛杀吴三桂是当前第一大事,咱们须得倾全力以赴。只盼这里的事情了结得快,我也能赶来云南。咱们可不能让沐家着了先鞭。”韦小宝点头道:“倘若给沐王府先得了手,今后天地会要奉他们号令,可差劲得很了。”
陈近南伸手搭他脉搏,又命他伸出舌头瞧瞧,皱眉道:“你中的毒怎么又转了性?幸好一时也不会发作。我传你的内功暂且不可再练,以防毒性侵入经脉。”
韦小宝大喜,心道:“你叫我不练功夫,这是你自己说的,以后可不能怪我。”又想:“这‘豹胎易筋丸’当真厉害,连师父也不知是什么东西,但盼陆先生快些送来解药才好。”
数日后诸事齐备,韦小宝率领御前侍卫、骁骑营、天地会群雄、神龙教的胖头陀等人,辞别了康熙和太后,护送建宁公主前赴云南。九难和阿珂扮作宫女,混入人群。天地会群雄和胖头陀也都乔装打扮,算是韦小宝的亲随,穿了骁骑营军士的服色。韦小宝胯下康亲王所赠的玉骢马,前呼后拥,得意洋洋地往南进发。他已派人前往河南,通知双儿南来,盼能和她在途中会合。此时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身边少了这个温柔体贴的俏丫头。
一路之上,官府尽力铺张供应,对这位赐婚使大人巴结奉承,马屁拍到了十足十。韦小宝心花怒放,自从奉旨出差以来,从未有如这次那么舒服神气,心想:“老婊子不争气,只生了一个女儿,倘若一口气生他妈的十七八个,老子专做赐婚大臣,送了一个又一个。这一辈子吃喝玩乐,金银珠宝花差花差,可比干什么都强了。”
这一日到了开封,河南省巡抚、藩台、臬台等宴请韦小宝后告辞,知府迎接一行人在当地大富绅家的花园中歇宿。建宁公主又把韦小宝召去闲谈。自从出京以来,日日都是如此。韦小宝生怕公主拳打脚踢,每次均要钱老本和高彦超随伴在侧,不论公主求恳也好,发怒也好,决不遣开两人单独和她相对。
这日晚饭过后,公主召见韦小宝。三人来到公主卧室外的小厅。公主要韦小宝坐了,钱高二人站立其后。其时正当盛暑,公主穿着薄罗衫子,两名宫女手执团扇,在她身后拨扇。公主脸上红扑扑的,嘴唇上渗出一滴滴细微汗珠,容色甚是娇艳,韦小宝心想:“公主虽不及我老婆美貌,也算是一等一的人才了。吴应熊这小子娶得了她,当真艳福不浅。”
公主侧头微笑,问道:“小桂子,你热不热?”韦小宝道:“还好。”公主道:“你不热,为什么额头这许多汗?”韦小宝笑着伸袖子抹了抹汗。
一名宫女捧进一只五彩大瓦缸来,说道:“启禀公主,这是孟知府供奉的冰镇酸梅汤,请公主消暑消渴。”公主喜道:“好,装一碗给我尝尝。”
一名宫女取过一只碎瓷青花碗,斟了酸梅汤,捧到公主面前。公主取匙羹喝了几口,吁了口气,说道:“难为他小小开封府,也藏得有冰。”酸梅汤中清甜的桂花香气弥漫室中,小小冰块和匙羹撞击有声,韦小宝和钱高二人不禁垂涎欲滴。公主道:“大家热得很了,每人斟一大碗给他们。”韦小宝和钱高二人谢了,冰冷的酸梅汤喝入口中,凉气直透胸臆,说不出的畅快。片刻之间,三人都喝得干干净净。
公主道:“这样大热天赶路,也真够受的。打从明儿起,咱们每天只行四十里,一早动身,太阳出来了便停下休息。”韦小宝道:“公主体贴下人,大家都感恩德,就只怕时日耽搁久了。”公主笑道:“怕什么?我不急,你倒着急?让吴应熊这小子等着好了。”
韦小宝微笑,正待答话,忽觉脑中一晕,身子晃了晃。公主问道:“怎样?热得中了暑么?”韦小宝道:“怕……怕是刚才酒喝多了。公主殿下,奴才要告辞了。”公主道:“酒喝多了?那么每人再喝一碗酸梅汤醒酒。”韦小宝道:“多……多谢。”
宫女又斟了三碗酸梅汤来。钱高二人也感头脑晕眩,当即大口喝完,突然间两人摇晃几下,都倒了下来。韦小宝一惊,只觉眼前金星乱冒,一碗酸梅汤只喝得一口,已尽数泼在身上,转眼间便人事不知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昏昏沉沉中似乎大雨淋头,待欲睁眼,又是一场大雨淋了下来,过得片刻,脑子稍觉清醒,只觉身上冰凉,忽听得“咯”地一笑,睁开眼睛,只见公主笑嘻嘻地望着自己。韦小宝“啊”的一声,却发觉自己躺在地下,忙想支撑起身,哪知手足都已给绑住,大吃一惊,挣扎几下,竟丝毫动弹不得。
但见自己已移身在公主卧房之中,全身湿淋淋的都是水,突然之间,发觉身上衣服已给脱得精光,赤条条一丝不挂,这一下更吓得昏天黑地,叫道:“怎……怎么啦?”烛光下见房中只公主一人,众宫女和钱高二人都已不知去向,惊道:“我……我……”
公主道:“你……你……你怎么啦?竟敢对我如此无礼?”韦小宝道:“他们呢?”公主俏脸一沉,道:“你两个从人,我瞧着惹厌,早已砍了他们脑袋。”韦小宝不知这话是真是假,但想这公主行事不可以常理测度,钱高二人真的给她杀了,也不稀奇。一转念间,已猜到酸梅汤中给她做了手脚,问道:“酸梅汤中有蒙汗药?”
公主嘻嘻一笑,道:“你真聪明,就可惜聪明得迟了些。”韦小宝道:“这蒙汗药……你向侍卫们要来的?”自己释放吴立身等人之时,曾向侍卫要蒙汗药。后来这包蒙汗药在迷倒桑结等喇嘛时用完了,这次回京,立即又要张康年再找了一大包来,放在行囊之中,“匕首、宝衣、蒙汗药”,乃小白龙韦小宝攻守兼备的三大法宝。建宁公主平时向众侍卫讨教武功,和他们谈论江湖上的奇事轶闻,向他们要些蒙汗药来玩玩,自是半点不奇。
公主笑道:“你什么都知道,就不知道酸梅汤中有蒙汗药。”韦小宝道:“公主比奴才聪明百倍,公主要摆布我,奴才缚手缚脚,毫无办法。”口头敷衍,心下筹思脱身之策。公主冷笑道:“你贼眼骨溜溜地乱转,打什么鬼主意啊?”提起他那把匕首扬了扬,道:“你只消叫一声,我就在你肚上戳十八个窟窿。你说那时候你是死太监呢,还是活太监?”
韦小宝见匕首刃上寒光一闪一闪,心想:“这死丫头、瘟丫头,行事无法无天,这把匕首随便在我身上什么地方轻轻一划,老子非归位不可,只有先吓得她不敢杀我,再行想法脱身。”说道:“那时候哪,我既不是死太监,也不是活太监,变成了吸血鬼,毒僵尸。”公主提起脚来,在他肚子上重重一踹,骂道:“死小鬼,你又想吓我!”韦小宝痛得“啊”的一声大叫。公主骂道:“肚肠又没踏出来,好痛吗?喂,你猜猜看,我踏得你几脚,肚肠就出来了?猜中了,就放你。”
韦小宝道:“奴才一给人绑住,脑子就笨得很了,什么事也猜不中。”公主道:“你猜不中,我就来试。一脚,二脚,三脚!”数一下,伸足在他肚子踹一脚。韦小宝叫道:“不行,不行,你再踏得一脚,我肚子里的臭屎要给你踏出来了。”公主吓了一跳,便不敢再踏,心想踏出肚肠来不打紧,踏出屎来,那可臭气冲天,再也不好玩了。
韦小宝道:“好公主,求求你快放了我,小桂子听你吩咐,跟你比武打架。”公主摇头道:“我不爱打架,我爱打人!”刷的一声,从床褥下抽出一条鞭子来,啪啪啪啪,在韦小宝精光皮肤上连抽了十几下,登时血痕斑斑。
公主一见到血,不由得眉花眼笑,俯下身去,伸手轻轻抚摸他伤痕。韦小宝只痛得全身犹似火炙,央求道:“好公主,今天打得够了,我可没得罪你啊。”公主突然发怒,一脚踢在他鼻子上,登时鼻血长流,说道:“你没得罪我?皇帝哥哥要我去嫁给吴应熊这小子,全是你的鬼主意。”韦小宝道:“不,不。这是皇上自己的圣断,跟我可没干系。”
公主怒道:“你还赖呢?太后向来最疼我的,为什么我远嫁云南,太后也不做声?甚至我向太后辞行,太后也不理不睬,她……她可是我的亲娘哪!”说着掩面哭了起来。韦小宝心道:“太后早就掉了包,老婊子已掉成了真太后,她恨你入骨,自然不来睬你。不臭骂你一顿,已客气得很了。这个秘密可不能说。”
公主哭了一会儿,恨恨地道:“都是你不好,都是你不好!”说着在他身上乱踢。
韦小宝灵机一动,说道:“公主,你不肯嫁吴应熊,何不早说?我自有办法。”公主睁眼道:“骗人,你有什么法子?这是皇帝哥哥的旨意,谁也不能违抗的。”韦小宝道:“人人都不能违抗皇上的旨意,那是不错,可是有一个家伙,连皇上也拿他没法子。”公主奇道:“那是谁?”韦小宝道:“阎罗王!”公主尚未明白,问道:“阎罗王又怎么啦?”
韦小宝道:“阎罗王来帮忙,把吴应熊这小子捉了去,你就嫁不成了。”公主一怔,道:“哪有这么巧法?吴应熊偏偏就会这时候死了?”韦小宝笑道:“他不去见阎罗王,咱们送他去见便是。”公主道:“你说把他害死?”韦小宝摇头道:“不是害死,有些人忽然不明不白地死了,谁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公主向他瞪视半晌,突然叫道:“你叫我谋杀亲夫?不成!你说吴应熊这小子俊得不得了,天下的姑娘人人都想嫁他。你如害死了他,我可不能跟你干休。”说着提起鞭子,在他身上一顿抽击。韦小宝痛得大声叫嚷。
公主笑道:“很痛吗?越痛越有趣!不过你叫得太响,给外面的人听见了,可不大英雄气概。”韦小宝道:“我不是英雄,我是狗熊。”公主骂道:“操你妈!原来你是狗熊。”
这位金枝玉叶的天潢贵裔突然说出如此粗俗的话来,韦小宝不由得一怔。公主顺手拿起一只袜子,乃是从韦小宝脚上除下来的,一把塞在他嘴里,提起鞭子又狠狠抽打。
打了几下,韦小宝假装晕死,双眼反白,全身不动。公主骂道:“小贼,你装死?我在你肚子上戳三刀,如果你真的死了,就不会动。”韦小宝心想这件事可试不得,急忙扭动挣扎。公主哈哈大笑,提起鞭子又打,皮鞭抽在他精光的肌肉上,劈劈啪啪,声音清脆。
她打了十几鞭,丢下鞭子,笑嘻嘻地道:“诸葛亮又要火烧藤甲兵了。”韦小宝大急:“今日遇上了这女疯子,老子祖宗十九代都作了孽。”只听公主自言自语:“藤甲兵身上没了藤甲,不大容易烧得着,得浇上些油才行。”说着转身出外,想是去找油。
韦小宝拚命挣扎,但手足上的绳索绑得甚紧,却哪里挣扎得脱,情急之际,忽然想起师父来:“老子师父拜了不少,海大富老乌龟是第一个,后来是陈总舵主师父、洪教主寿与天齐师父、洪夫人骚狐狸师父、小皇帝师父、澄观师侄老和尚师父、九难美貌尼姑师父,可是这一大串师父,没一个教的功夫当真管用。老子倘若学到了一身高强内功,双手双脚只须轻轻这么一迸,绳索立时断了,还怕什么鬼丫头来火烧藤甲兵?”
正在焦躁惶急、怨天尤人之际,忽听得窗外有人低声说话:“快进去救他出来。”正是九难美貌尼姑师父。
这句话一入耳,韦小宝喜得便想跳了起来,就可惜手足被绑,难以跳跃。又听得阿珂的声音说道:“他……他没穿衣服,不能救啊!”韦小宝大怒,心中大骂:“死丫头,我不穿衣服,为什么不能救,难道定要穿了衣服,才能救么?你不救老公,就是谋杀亲夫。自己做小寡妇,好开心么?”只听九难道:“你闭着眼睛,去割断他手脚的绳索,不就成了?”阿珂道:“不成啊。我闭着眼睛,瞧不见,倘若……倘若碰到他身子,那怎么办?师父,还是你去救他吧。”九难怒道:“我是出家人,怎能做这等事?”韦小宝虽年纪尚小,也是个十几岁的少年男子,赤身露体的丑态,如何可以看得?
韦小宝只想大叫:“你们先拿一件衣服掷进来,罩在我身上,岂不是瞧不见我了?”苦于口中塞着一只臭袜子,说不出话,而九难、阿珂师徒二人,却又殊乏应变之才。
她二人扮作宫女,以黄粉涂去脸上丽色,平时生怕公主起疑盘问,只和粗使宫女混在一起,从不见公主之面。这一晚隐约听得公主卧室中传出鞭打和呼叫之声,便到卧室窗外来察看,见到韦小宝给剥光了衣衫绑着,正遭公主狠狠鞭打。
窗外九难师徒商议未决,建宁公主已回进室来,笑嘻嘻地道:“一时之间也找不到猪油、牛油、菜油,咱们只好熬些狗熊油出来。你自己说,不是英雄是狗熊,狗熊油怎生模样,我倒没见过。你见过没有?”说着拿起桌上烛台,将烛火去烧韦小宝胸口肌肤。
韦小宝剧痛之下,身子向后急缩。公主左手揪住他头发,不让他移动,右手继续用烛火烧他肌肤,片刻之间,已发出焦臭。
九难大惊,当即推开窗户,提起阿珂投入房中,喝道:“快救人!”自己转过了头,紧紧闭上了双眼,生怕见到韦小宝的裸体。
阿珂给师父投入房中,全身光溜溜的韦小宝赫然便在眼前,欲待不看,已不可得,只得伸掌向建宁公主后颈中劈去。公主惊叫:“什么人?”伸左手挡格,右手一晃,烛火便即熄灭。但桌上几上还是点着四五枝红烛,照得室中明晃晃的。阿珂接连出招,公主如何是她敌手?喀喀两声响,右臂和左腿给扭脱了关节,倒在床边。她生性悍狠,口中仍是怒骂。阿珂怒道:“都是你不好,还在骂人?”突然“啊”的一声,哭了出来,心中无限委屈。
公主一呆,便不再骂,心想你打倒了我,怎么反而哭了起来?阿珂抓起地下匕首,割断韦小宝手上绑住的绳索,脸上已羞得飞红,掷下匕首,立即跳出窗去,飞也似地向外直奔。九难随后跟去。
卧房中闹得天翻地覆,房外宫女太监们早已听见。但他们事先曾受公主叮嘱,不论房中发出什么古怪声音,不奉召唤,谁也不得入内,哪一颗脑袋伸进房来,便砍了这颗脑袋。众人面面相觑,脸上神色极是古怪。这位公主自幼便爱胡闹,千奇百怪的花样层出不穷,大家许多年来早已惯了,谁也不以为异。公主的亲生母亲本是个冒牌货色,出身于江湖草莽,怎会好好管束教导女儿?顺治出家为僧,康熙又是年幼,建宁公主再闹得无法无天,也无人来管。适才她命宫女太监进来将晕倒了的钱老本、高彦超二人拖出,绑了起来,各人已知今晚必有怪事,只万万料不到公主竟会给人打得动弹不得。
韦小宝听得美貌尼姑师父和阿珂已然远去,当即掏出口中塞着的袜子,反身关上了窗,骂道:“臭小娘,狐狸精油你见过没有?我可没有见过,咱们熬些出来瞧瞧。”向她身上踢了两脚,抓住她双手反到背后,扯下她一片裙子,将她双手绑住了。公主手足上关节给扭脱了骱,已痛得满头大汗,哪里还能反抗?韦小宝抓住她胸口衣衫,用力一扯,嗤的一声响,衣衫登时撕裂,她所穿罗衫本薄,这一撕之下,露出胸口的一片雪白肌肤。
韦小宝心中恨极,拾起地下的烛台,点燃了烛火,便来烧她胸口,骂道:“臭小娘,咱们眼前报,还得快。狐狸精油我也不要熬得太多,只熬酸梅汤这么一碗,也就够了。”公主受痛,“啊”的一声。韦小宝道:“是了,让你也尝尝我臭袜子的滋味。”俯身拾起袜子,便要往她口中塞去。
公主忽然柔声道:“桂贝勒,你不用塞袜子,我不叫便是。”
“桂贝勒”三字一入耳,韦小宝登时一呆,那日在皇宫的公主寝室里,她扮作奴才服侍他时,也曾如此相称,此刻听得她又这样昵声相呼,不由得心中一阵荡漾。只听她又柔声道:“桂贝勒,你就饶了奴才吧,你如心里不快活,就鞭打奴才一顿出气。”韦小宝道:“不狠狠打你一顿,也难消我心头之恨。”放下烛台,提起鞭子便往她身上抽去。
公主轻声呼叫:“哎哟,哎哟!”媚眼如丝,樱唇含笑,竟似说不出的舒服受用。韦小宝骂道:“贱货,好开心吗?”公主柔声道:“我……奴才是贱货,请桂贝勒再打重些!哎哟!”韦小宝鞭子一抛,道:“我偏偏不打了!”转身去找衣衫,却不知给她藏在何处,问道:“我的衣服呢?”
公主道:“求求你,给我接上了骱吧,让……奴才来服侍桂贝勒穿衣。”韦小宝心想:“这贱货虽然古怪,但皇上派我送她去云南,总不成杀了她。”骂道:“操你奶奶,你这臭小娘。”心道:“你妈是老婊子,操妈没胃口。你奶奶虽然也好不了,可是老子没见过。”公主笑问:“好玩吗?”韦小宝怒道:“你奶奶才好玩。”拿起她手臂,对准了骱骨,用力两下一凑,他不会接骨之术,接了好几下才接上,公主只痛得“哎哟,哎哟”地呼叫不止。
待为她接续腿骨上关节时,公主伏在他背上,两人赤裸的肌肤相触,韦小宝只觉唇干舌燥,心中如有火烧,说道:“你给我坐好些!这样搞法,老子可要把你当老婆了。”
公主昵声道:“我正要你拿我当老婆。”手臂紧紧搂住了他。
韦小宝轻轻一挣,想推开她,公主扳过他身子,向他唇上吻去。韦小宝登时头晕眼花,此后飘飘荡荡,便如置身云雾之中,只觉眼前身畔这个贱货狐狸精说不出的娇美可爱,室中的红烛一枝枝燃尽熄灭,他似醒似睡,浑不知身在何处。
正自昏昏沉沉、迷迷糊糊之际,忽听到窗外阿珂叫道:“小宝,你在这里么?”韦小宝一惊,登时从绮梦中醒觉,应道:“我在这里。”阿珂怒道:“你还在这里干什么?”韦小宝惊惶失措,道:“是!干……不……不干什么。”想推开公主,从床上坐起,公主却牢牢抱住了他,悄声道:“别去,你叫她滚蛋,那是谁?”韦小宝道:“是……是我老婆。”公主道:“我……我是你老婆,她不是的。”
阿珂又羞又怒,一跺脚,转身去了。韦小宝叫道:“师姊,师姊!”不听得答应,两片温软的嘴唇贴了上来,封住了口,再也叫不出声了。
次晨韦小宝穿好衣衫,蹑手蹑足地走出公主卧室,一问在外侍候的太监,知钱老本和高彦超无恙,兀自给绑在东厢房中。他稍觉放心,自觉羞惭,不敢去见两人,命太监快去释缚。回到自己房中,一时欢喜,一时害怕,不敢多想,钻入被窝中便即睡了。
这日午后才和九难见面,他低下了头,满脸通红,心想这一次师父定要大大责罚,说不定会一掌打死了自己,不料九难毫不知情,反温言相慰,说道:“这小丫头如此泼辣,当真是有其母便有其女。可伤得厉害么?”
韦小宝心中大定,道:“还好,只……只是……幸亏没伤到筋骨。”见阿珂瞪眼瞧着自己,道:“多蒙师父和师姊相救,否则她……她昨晚定然烧死了我。”阿珂道:“你……你昨晚……”突然满脸红晕,不说下去了。韦小宝道:“她……公主……下了蒙汗药,师姊跳进房来救了我,可是她……那时药性还没过,我走不动。”
九难心生怜惜,说道:“我虽收你为徒,却一直没传你什么功夫,不料你竟受这小丫头如此欺侮。”
韦小宝倘真有心学练上乘武功,此时出声求恳,九难自必酌量传授,只须学成少许,便终身受用不尽。但任何要下苦功之事,他都避之惟恐不及,昨晚给公主绑住了鞭打焚烧,心中怨怪众师父不传武功,此刻师父当真要传了,他却哼哼唧唧地呻吟,说道:“师父,我头痛得紧,好像要裂开来一般,身上皮肉也像要一块块地掉下来。”
九难点头道:“你快去休息,以后跟这小丫头少见为是,当真非见不可,也得带上十几个人在一起,她总不能公然跟你为难。她给的饮食,不论什么,都不能吃喝。”
韦小宝连声称是,正要退出,九难忽问:“她昨晚为了什么事打你?难道她不知皇帝很喜欢你么?”韦小宝道:“她……她不愿嫁去云南,说是我出的主意。咱们师徒俩对付她母亲,好像小贱人也知道了。”这样轻轻一句谎话,便将公主昨晚打他的缘由,一大半推到了九难身上。
九难点头道:“定是她母亲跟她说过了,以后可得加倍小心。”心想:“那日我在宫中对付假太后,手段甚是狠辣。但那日小宝没露面,难道竟给假太后看出了端倪,以致命她女儿下手报复?”
一行人缓缓向西南而行。每日晚上,公主都悄悄叫韦小宝去陪伴。韦小宝初时还怕师父和天地会同伴知觉,但少年人初识男女之事,一个娇媚万状的公主缠上身来,哪肯割舍不顾?便算是正人君子,也未必把持得定,何况他离“正人君子”四字十万八千里。起初几日还偷偷摸摸,到后来竟在公主房中整晚停宿,白天是赐婚使,晚上便是驸马爷了。众宫女太监一来畏惧公主,二来韦小宝大批银子不断赏赐下来,又有谁说半句闲话?
那晚阿珂扭脱公主手足关节,公主自然要问韦小宝这个“师姊”是谁。韦小宝花言巧语一番,公主性子粗疏,又正在情浓之际,便也不问了。
两个少年男女乍识情味,好得便如蜜里调油一般。公主收拾起刁蛮脾气,自居奴才,一见他进房,便跪下迎接,“桂贝勒、桂驸马”地叫不住口。当日方怡骗韦小宝去神龙岛,海船之中,只不过神态亲昵,言语温柔,便已迷得他六神无主,这一会儿真个销魂,自是更加颠倒。两人只盼这一条路永远走不到头。阿珂杂在宫女队里,韦小宝白天设法去讨好勾搭,每次都给她厉声呼斥,拔拳便打,只得讪讪离去。
这一日来到长沙,陆高轩从神龙岛飞马赶来相会,带了洪教主口谕,说道教主得到两部经书甚是喜悦,嘉奖白龙使办事忠心,精明能干,实是本教大大功臣,特赐“豹胎易筋丸”的解药。韦小宝这些日子来胡天胡帝,早忘了身有剧毒,听他如此说,却也欢喜,当下和陆高轩及胖头陀服了解药。胖陆二人躬身道谢,说道全仗白龙使建此大功,二人才得蒙教主恩赐灵药,除去身上大患。
陆高轩又道:“教主和夫人传谕白龙使,余下六部经书,尚须继续寻访。白龙使若能再建奇功,教主不吝重赏。”韦小宝道:“那自然是要努力的。教主和夫人恩重如山,咱们粉身碎骨,也难报答。”胖陆二人齐声道:“教主永享仙福,寿与天齐。白龙使永享清福,寿比南山。”韦小宝微笑不语,心道:“清福有什么好享?日日像眼下这般永享艳福,寿比南山才有点儿道理。”
注:
郑成功生子郑经等十人。郑经于康熙元年继位为明延平郡王,生子克臧、克塽等八人。克臧年最长,庶出,是陈永华之婿,后为监国世子,为祖母董夫人害死。次子克塽为冯锡范之婿。郑克塽继位时年仅十二岁,本书因故事情节所需,加大了年纪,与史实稍有出入。
第廿九回 宫中刺客
跟着听得远处有人叫道:「右卫第一队,第二队保护皇上。右卫第三队保护太后,不可离开。」东首假山後有人叫道:「这边有刺客!大胆贼子要害桂公公。」
太后情知这些都是宫中的侍卫,人人武功不弱,只要纠缠得数招,自己身份非显示不可。
她身子一缩,躲在花丛之侧,手掌的疼痛一阵阵更加厉害了,只见影影绰绰,有七八堆人在互相厮杀,兵刃碰撞之声急如骤雨,心想:「原来宫中当真来了刺客,是海老公的朋友,还是鳌拜的旧部?」但听得远处传令之声不绝,黑暗中火把和孔明灯上的灯火之光从四面八方聚了拢来。太后心想:「此刻若再不走,稍迟片刻,便难以脱身了。」矮着身子从花丛後跃出,急往自已的寝宫奔去。
只奔得数丈,迎面一人扑将上来,手中使一对钢锥,向太后面门疾刺而至,口中喝道:「大胆反贼,竟敢到宫中捣乱。」太后微微斜身,右掌虚引,左掌一掌向他肩头拍出。那人沉肩避开,左手钢锥反挑而上,势道极劲。太后向左一闪,右掌反拍,霎时之间,二人己拆了十余招。那人口中吆喝不停:「好反贼,原来是个婆娘。」太后见这侍卫武艺着实不低,自己虽可收拾得下,但总得再拆二三十招,只怕宫中其余侍卫更来应援,耳听得众侍卫渐渐围近,情急之下,叫道:「大胆奴才!」那侍卫吃了一惊,住手道:「什么?」太后道:「我是太后!」那人黑暗中看不清楚,微一迟疑,太后双掌齐出,砰的一声响,击正在他胸口。那侍卫五脏碎裂,立时毙命。太后提气跃出,闪入了花丛之中。韦小宝一钻入被窝,给太后一掌击在腰间,登时几乎窒息,危急间拔出靴桶中匕首,在被窝中竖而向上,被窝便高了起来。太后第二掌向被窝隆起处击落,那匕首断金切玉,锋锐无比,太后这一掌劲道又是极大,匕首之尖立时穿过棉被,刺入掌心,直通手背。待得太后从窗子中跃出,韦小宝掀起棉被一角,只听得屋外人声杂乱,他当时第一个念头是:「太后派人来捉拿我了。」从床上一跃下地,掀开棉被,说道:「咱们快逃!」小郡主哭道:「痛……痛死我啦!」原来太后第一掌的掌力既打中了韦小宝後腰,又打中小郡主的左腿,小郡主受力较多,左腿大腿骨竟被击断。
韦小宝道:「怎么啦!」一把抓住她颈口衣服,道:「快逃,快逃!」将她拉下床来。小郡主右足先落地只觉脚上直痛到心裏,身子一侧,滚倒在地,哭道:「我的…我的腿断啦。」韦小宝情急之下,駡了出来:「他妈的,迟不断,早不断……」心想老子自己逃命要紧,别说你一条腿断了,就是四条腿、八条腿都断成十七八段,老子也不放在心上,一转身抢到窗口,向外一望,只要外面没人,就此跃出。
一望之下,只见太后双掌向後挥出,跟着两人飞了起来,重重摔在地下,一人正好摔在他窻下,朦朦胧胧间仍可见到这人穿着宫中侍卫的服色,心下大奇:「太后为甚麽打宫中侍卫?」见太后闪身躲在花丛之中,又见数丈之外有六七人正在厮杀,手中各有兵刃,斗得甚是激烈,听得远处有人叫道:「拿刺客,拿刺客!」韦小宝又惊又喜:「原来宫来了刺客,却不是来拿我。」凝目望去,见太后挥掌又和一名侍卫相斗。那侍卫使一对钢锥,虽和他窗口相距已远,钢锥上的白光仍是一闪一闪的射将过来。斗得一会,太后又将那侍卫打死,飞身在黑暗中隐没。
韦小宝心想:「宫中侍卫不是捉我,难道是奉皇上之命去捉太后?那麽老子不用逃了!」回身向小郡主瞧了一眼,见她坐在地下,轻声呻吟。他既知自己无危险,心情立时大佳,走到她身前,低声道:「怎么样?痛得很厉害吗?外边有人要来捉你,快别作声。」小郡主吓得不敢再响,忽听得外面有人叫道:「黑脚狗牙齿厉害,上点苍山吧!」小郡主「咦」的一声,道:「是我们的人。」韦小宝道:「是你朋友?你怎么知道 ?」小郡主道:「他们说的是我们沐王府的暗语,快…快…我去瞧瞧。」韦小宝道:「他们来皇宫救你,是不是?」小郡主道:「我不知道。这里是皇宫?」韦小宝不答,心想:「他们若知这小丫头在这裏,定是冲进来救人,老子双拳难敌四手。」一伸手,牢牢按住她嘴巴,道:「千万不可出声。给人一声觉,连你另一条腿也打断了,我可不舍得!」只听外面有入「啊啊」大叫,又有人欢呼道:「杀了两个刺客!」有人叫道:「刺客向东逃了,大夥儿快追!」人声渐渐远去。韦小宝放开了手,道:「你的朋友逃走啦!」小郡主道:「不是逃走!他们说上『点苍山』,是暂时退一退的意思。」韦小宝道:「黑脚狗是甚麽人?」小郡主道:「黑脚狗就是满清皇帝手下的武士。」
远处人声隐隐,传令之声不绝。显然宫中正在围捕刺客。忽然窗下有人呻吟了两声,却是女子的声音。韦小宝道:「有个刺客还没死,我去戳她两刀!」宫中侍卫均是男子,这呻吟的自然是刺客了。小郡主道:「不……不要杀她,或许是我们府中的人。」她扶着韦小宝的肩头,站了起来,当下顾不得右腿疼痛,左足单脚着地,几下跳跃,到了窻口,只见窻下有两个人。问道:「是天南地北的……」韦小宝一伸手,又按住了她嘴。窻下一个女子道:「孔雀明王座下的,你……你是小郡主?」
韦小宝心想这女人已发现了小郡主的踪迹,祸事不小,提起匕首,便欲掷下,突然间右腕一紧,已被小郡主握住,跟着胁下一痛,按住她嘴的左手也不由自主的松开了。
韦小宝只觉全身一阵麻痹,匕首险险脱手,再也无力掷下,只听得小郡主问道:「是师姊麽 ?」窗下那女子道:「是我。你……你在这裏干甚麽?」小郡主还没有回答,韦小宝接口道:「你奶奶的,你在这裏干甚麽?」小郡主道:「你……你别骂她,她是我师姊。师姊,你受了伤,是不是?喂,你……你快想法子救救我师姊。师姊待我最好的。」她这几句话分别对二人而说。窗下那女子呻吟了一声,道:「我不要这小子救。谅这小子也没救我的本事。」
韦小宝气血已顺,用力一挣,駡道:「臭小娘!我没有救你的本事?你这种第九流武功的小丫头,哼,老子只要伸一根小指头儿,随手便救你妈的二三十个、七八十个。」这时远处又响起了「捉刺客、捉刺客」的声音,小郡主心中大急,道:「你快救我师姊,我…我叫你三声好…好…好哥哥,好哥哥,好哥哥。」这三个字,本来她说什麽也不肯叫,但这时为了求他救人,只得连叫数声。
韦小宝大乐,哈哈大笑,道:「好妹妹,你要好哥哥做甚么?」小郡主满脸羞得通红,道:「我求你救救我师姊。」窗下那女子的语气却是十分倔强,道:「小郡主,别求他,这小子自身难保,连自己也救不了自己。」韦小宝道「哼,瞧在我好妹妹份子,我偏要救你。好妹子,咱们说过了话,不许抵赖,你要我救你师姊,以後你可不得改口,永远得叫我好哥哥。」小郡主道:「叫你甚麽都成;好伯伯、好叔叔、好公公!」韦小宝笑道:「我只做好哥哥,叫我『公公』的人,还怕少了。」小郡主道:「是了,我永远…永远叫你好…好…」韦小宝道:「好甚么?」小郡主道:「好……好哥哥!」说着在他背上轻轻推了一推。韦小宝跳出窗去,只见一个身穿黑衣的女子蜷着身子斜倚於地,说道:「宫裏侍卫就来捉你去了,将你斩成肉酱,做肉包子吃。」那女子道:「希罕吗?自有人给我报仇。」韦小宝道:「你这小丫头倒嘴硬。侍卫们先不杀你,把你衣服脱光了,大家…大家拿你做老婆。」那女子心中一寒,再也不敢嘴硬,道:「你快一刀将姑娘杀了。」韦小宝笑道:「我为什麽杀你?我也要将你衣服脱光了,拿你做老婆。」说着俯身去抱她。那女子大急,一掌打了他一个耳光,但她重伤之余,手上劲力毫无,打在脸上,便如是轻轻一拂。韦小宝笑道:「你还没做我老婆,已先给老公搔痒。」抱着她跃进房去。
小郡主大喜,上前将那女子抱住,轻轻将她放在床上。窗外忽然有人低声说道:「桂……桂公公,这女子……这女子是反贼,救……救她不得。」韦小宝大吃一惊,颤声问道:「你……你是谁?」那人道…「我……我是宫中……侍……卫……」韦小宝登时明白,他是适才给太后一掌打中的侍卫,竟然未死,听他说话断断续续,受伤定然极重,心想:「我若将这黑衣衣女子交了出去,自是一件功劳,但小郡主又怎么办?此事败露出来,那可是大祸一桩。」跃出窗外,说道:「你受了伤吗?」那人道:「我……我胸口……」韦小宝踏上一步,道:「让我瞧瞧。」提起匕首,嗤的一刀,插入他胸口,那侍卫哼也没哼,立时毙命。他想:「左近只怕尚有受伤之人,说不得,只好一个个都杀了灭口。」
他在周遭花丛假山寻了一遍,地下共有五具尸首,三个是宫中侍卫,两个是外来刺客,都已气绝身死。韦小宝抱起一具刺客的尸首,放在窗格之上,头裏脚外,跟着在尸首背後用匕首戳了几刀。小郡主惊道:「他…他是我们王府的人,死都死了,你怎麽又杀他?」韦小宝哼了一声,道:「要救你臭小娘师姊,只好如此。」
那女子躺在床上,说道:「你才是臭的。」韦小宝笑道:「你又没闻过,怎知我是臭的?」那女子道:「这房裏就有一股臭气。」韦小宝笑道:「本来很香,你进来了之後才臭。」小郡主急道:「你两个又不相识,一见面就吵嘴,快别吵了。师姊,你怎么到这裏来?是…是来救我么 ?」那女子道:「我们不知道你在这裏。大夥儿不见了你,到处找寻不到,料想定是给…给鞑子……」说到这裏,已是上气不接下气。韦小宝道:「没力气说话,就少说几句。」那女子道:「我偏要说,偏要说,你怎么样?」韦小宝道:「你有本事就说下去。人家小郡主多麽温柔斯文,那像你这般,是个泼辣婆娘。」
小郡主道:「不,不,你不知道。我师姊是最好不过的。你别骂她,她就不会生你气了。师姊,你什么地方受了伤?伤得重不重?」韦小宝道:「她武功不行,不自量力,到宫裏来现世,自然伤得极重,我看活不了三个时辰,等不到天亮就会归天。」小郡主道:「不会的。好……好哥……你想法子救救我师姊。」那女子怒道:「我宁可死了,也不要他救。小都主。这小子油腔滑调,你为什么叫他……叫他这个?」韦小宝道:「叫我什么?」那女子却不上当,道:「叫你小猴儿。」韦小宝道:「我是公猴儿,你就是母猴儿。」跟女人拌嘴吵架,他在丽春院中久经训练,什么大阵大仗都经历过来的,那裏会输给人了?那女子听他出言粗俗无赖,便不再睬他,只是喘气。韦小宝提起桌上烛台,道:「咱们先瞧瞧她伤在何处。」那女子叫道:「别瞧我,别瞧我!」韦小宝喝道:「别大声嚷嚷,你想人家捉了你去做老婆吗?」拿近烛台一照,只见这女子半片脸染满了鲜血,约摸十七八岁年纪,一张瓜子脸,容貌是甚美,忍不住赞道:「原来臭小娘是个美人儿。」小郡主道:「你别骂我师姊,她……她本来是个美人儿。」韦小宝道:「我非拿她做个老婆不可。」那女子一惊,想挣扎起来打人,但身手微微一抬,便「啊」的一声,又摔在床上。韦小宝于男女之事,自然懂得极早,但说「拿她做个老婆」云云,倒不是动了色心,只是他生来恶作剧,见她听得自己一说到要拿她做老婆,便大大着急,就不住激她,笑道:「你不用性急,还没拜堂,怎能做夫妻?啊哟!你伤口流血,可弄脏了我床。」只见她衣衫上鲜血不住渗出,伤势着实不轻。
忽听得一群人快步走近,有人叫道:「桂公公,桂公公,你没有事吗?」原来宫中侍卫击退刺客,保护了皇上,太后,和位份较高的嫔妃,便来保护有职司的太监。韦小宝是皇帝跟前的红人,便有十几名侍卫抢着来讨好。韦小实低声向小郡主道:「上床去。」拉棉被将二人都盖住了。放下了帐子,叫道:「你们快来,这裏有刺客!」那女子大惊,但重伤之下,那里挣扎得起?
小郡主急道:「你别嚷,别叫人来捉我师姊。」韦小宝道:「她不肯做我老婆,那有什麽客气?」说话之间,十几名侍卫已奔到了窗前。一人叫道:「啊哟,这裏有刺客。」韦小宝笑道:「你们不用慌。这家伙想爬进我房来,却给老子一切抖理了。」众侍卫举起火把,果见那人背上有几个伤口,衣上、窗上、地下都是血迹。一人道:「桂公公受惊了。」另一人道:「桂公公受什么惊?桂公公武功卓绝,一举手便将刺客杀死,再多来几个,一样的杀了。」众侍卫跟着讨好,大赞章小宝了得,今晚又立了大功。
韦小宝笑道:「功劳也没有什麽,这刺客本来已受了伤,杀他很容易。」一名侍卫叹道:「施老六和熊老二殉职身亡,这批刺客当真凶恶之至。」韦小宝道:「大家还是去保护皇上要紧,我这裏没事。」一人道:「皇上寝宫之前已有二百多人,刺客逃的逃,杀的杀,宫裏已清静了。」韦小宝道:「殉职的侍卫,咱明儿求皇上优加抚卹,大夥儿都辛苦了,皇上必有重赏。」众人大喜,一齐请安道谢。韦小宝心道:「又不是我拿银子赏人,何不多做好人?」说道:「众位的姓名,我记不大清楚了,请各位自报一遍。皇上若是问起今晚出力之人,兄弟也好提上一提。」众侍卫更是喜欢,忙将姓名报了出来。韦小宝记心极好,将十余人的姓名覆述了一遍,丝毫无错,说道:「大夥儿再到各处去巡巡,说不定黑暗隐僻的所在,还有刺客躲着,若是捉到了活口,男的重重拷打,女的便剥光了衣衫做老婆。」众侍卫都哈哈大笑起来,连称:「是,是!」韦小宝道:「把尸首抬去了吧?」众侍卫答应了,抢着搬抬尸首,请安而去。
韦小宝关上了窗子,转过身来,鈎起帐子,揭开棉被。小郡主笑道:「你这人很坏,吓了我们一大跳……啊哟……」只见被褥上都是鲜血,她师姐脸色惨白,呼吸微弱。韦小宝道:「她伤在何处?快给她止血。」那女子道:「你…你走开,小郡主,我…伤在胸口。」韦小宝本来还想说几句话取笑,见血流得极多,怕她伤重而死,便转过头,道:「伤口流血,有什麽好看?你道是西洋镜、万花筒么?小郡主,你有没有伤药?」小郡主道:「我没有啊。」韦小宝道:「臭小娘身边有没有?」那女子道:「没有!你才是臭小娘。」
只听得衣衫簌簌之声,小郡主解开了那女子的衣衫,忽然惊叫:「啊哟!怎…怎麽办?」韦小宝回过头来,见那女子右乳之下有个两寸来长的伤口,鲜血兀自流个不住。小郡主年幼识浅,手足无措,哭道:「你…你…快救我师姊……」那女子又惊又羞,道,「别…别让他看。」韦小宝道:「呸!我才不希罕看呢。」眼见她血流不止,四顾室中,要找些棉花布片给她塞住伤口,一瞥眼见到药钵中大半钵「莲蓉豆泥蜜糖珍珠糊」,喜道:「这种灵丹妙药,很能止血。」捞起一把,抹在她伤口之上。
这蜜糊黏性极重,黏住了伤口,血便止了。韦小宝将钵中的蜜糊都敷上了她伤口,自己手指上都是蜜糊,见她椒乳颤动,这小顽童恶作剧之念难以克制,顺手便都抹在她乳房上。那女子气得险险晕去,叫道:「小…小郡主,给…给杀了他。」小郡主道:「师姊,他给你治伤呢!」
那女子气得险险晕去,苦於动弹不得。韦小宝道:「你快点了她穴道,不许她乱说乱动,否则流血不止,性命交关。」小郡主应道:「是!」点了那女子小腹、胁下、腿上几处穴道,说道:「师姊,你别乱动!」这时她自己的断腿处也是痛得不可开交,眼眶中泪水不住滚来滚去。韦小宝道开「你也躺着别动。」记得幼时在扬州与小朋友打架,有人跌断了手臂,跌打医生用夹板将断臂夹住,敷以草药,当下卸下两条櫈脚,夹在她断腿之侧,牢牢用绳子缚紧,心想:「这伤药却到那裏找去?」
一凝思间,已有了主意,向小郡主道:「你们躺在床上,千万不可出声。」放下帐子,吹熄了烛火,拔闩出门。小郡主急道:「你……你到那裏去?」韦小宝道:「去拿药洽你的腿。」小郡主道:「你快些回来。」韦小宝道:「是了。」听小郡主说话的语气,竟将自己当作了大靠山,不禁大是得意。他反手带上了门。一想不妥,又推门进去,上了门闩,从窗子中跃出,关上了窗子。这样一来,宫中除了太后、皇上,谁也不敢擅自进他屋子。
他走得十几步,只觉後腰隐隐作痛,心想:「皇太后这老婊子下毒手打我,在宫中再躭下去,韦小宝迟早老命难保,还是尽早溜之大吉的为妙。」他向有火光处走去,却是几名侍卫正在巡逻,一见到是他,都抢着迎了上来。韦小宝问道:「宫裏侍卫兄弟们有多少人受伤?」一人道:「回公公,有七八人重伤,十四五人轻伤。」韦小宝道:「在那裏治伤,带我去瞧瞧。」众侍卫齐道:「公公关心侍卫兄弟,大夥儿没一个不感激。便有两名侍卫领路,带着韦小宝到了众侍卫的住处,果见二十来名受伤的侍卫,都躺在一座厅中的软床上,四名太医正在忙忙碌碌的给众人治伤。
韦小宝上前慰问,不住夸奖众人英勇杀敌,为了保护皇上,竟是奋不顾身,一一询问受伤各人的姓名。众侍卫听了他的言语,登时精神大振,似乎伤口也不怎么痛了。韦小宝问道:「这些反贼到底是那一路的?是鳌拜那厮的手下吗?」一名侍卫道:「似乎都是汉人。却不知捉到了活口没有?」韦小宝询问众侍卫和刺客相斗的情形,眼中却在留神观看太医的用药。众侍卫所受之伤,不是刀枪的外伤,便是受了拳掌的内伤,又或是断骨挫伤。韦小宝道:「这些伤药我身边都备一些,若有宫中侍卫兄弟们受了伤,来不及召唤太医,我好先给大夥儿洽治。哼,这些刺客穷凶极恶,大胆之极,今天没一网打尽,难保以後不会再来。」几名侍卫都道:「桂公公体卹侍卫兄弟,真是想得周到。」
韦小宝叫太医将各种伤药都包上一大包,揣在怀裏,问明了外敷内服的用法,又夸奖一阵,慰问一阵,这才离去。他见识幼稚,说的话乱七八糟,殊不得体,夸奖慰问之中,夹着不少市井粗口,但众侍卫本是粗鲁武人,对於「奶奶,十八代祖宗」,原就不如何看重,加之给刺客打伤後,自觉艺不如人,沮丧之极,忽蒙桂公公夸奖,那等於是皇上传旨嘉勉,就算给他大骂一顿,心中也是受用,何况是赞得天花乱坠?这一番当真是心花怒放,恨不得身上伤口再加长加阔几寸。
韦小宝回到自己屋子,先在窗外侧耳倾听,房中并无声息,低声道:「小郡主,是我回来了。」他生怕贸然跃进窗去,给那女子砍上一刀,刺上一剑。小郡主喜道:「嗯,我等了你好久啦」韦小宝跃入房中,关上窗,点亮腊烛,揭开帐,见他二人并头而卧。那女子与他目光一触,立即闭上了眼。小郡主却睁着一双明亮澄澈的眼睛,目光中露出欣慰之意。
韦小宝道:「小郡主,我给你敷伤药。」小郡道:「不,先治我师姊。请你将伤药给我,我替她敷。」韦小宝道:「甚麽你啊我的,叫也不叫一声。」小郡主涩然一笑,道:「你到底叫甚麽名字?我听他们叫你桂公公。」韦小宝道:「桂公公,是他们叫的,你叫我甚么?」小郡主微微闭眼,低声道:「我心里…心里可以叫你好…好哥哥,嘴上老是叫着,这可不…不…好。」韦小宝道:「好,咱个通融一下,有人在旁的时候,我叫你小郡主,你叫我桂大哥。没有人时,我叫你好妹子,你叫我好哥哥。」小郡主还没答应,那女子睁眼道:「小郡主,肉麻死啦,他讨你便宜,别听他的。」
韦小宝道:「哼,又不是要你叫,你多管甚麽闲事?你就是叫我好哥哥,我还不要呢。」小郡主道:「那你要她叫你什么?」韦小宝笑道:「除非要她叫我好老公,亲亲老公。」那女子脸上一红,随即现出鄙夷之色,道:「你想做人家老公,来世投胎啦。」小郡主道:「好啦,好啦,你两个又不是前世寃家,怎地见面就吵?桂大哥,请你给我伤药。」韦小宝道:「我先给你敷药。」揭开被子,卷起小郡主的裤管,将跌打伤药敷在折骨之处。小郡主道:「多谢你啦。」说得甚是诚恳。
韦小宝道:「我老婆叫什么名字?」小郡主一怔,道:「你老婆?」见韦小宝向那女子一努嘴,微笑道:「你就爱说笑,我师姊姓方,名叫……」那女子急道:「别跟他说。」韦小宝听到她姓方,登时想起那日在苏北道上遇到了沐王府中姓方的一男一女,茅十八吓得魂不附体,用鞭子抽得自己全身是血,只是那女子此眼前这人大着好几岁,便道:「她姓方,我当然知道。我还有个大姨子、有个大舅子呢?」小郡主奇道:「什麽大舅子、大姨子?」韦小宝道:「她有个姊姊、有个哥哥,是不是?那就是我的大姨子、大舅子了。」小郡主更加奇怪了,道:「原来你们是亲戚。」
她天真烂漫,不懂韦小宝讨便宜的说话。那女子道:「小郡主,别眼他说,这小孩儿坏得很。他不是我亲戚,有了这种亲戚才倒霉呢。」韦小宝哈哈大笑,将伤药交给小郡主,俯嘴在她身边低声道:「好妹子,你悄悄跟我说,她叫甚麽名字。」但她二人并枕而卧,韦小实说得虽轻,还是给那女子听见了,她急道:「别说。」韦小宝笑道:「不说也可以,那我就要亲一个嘴。先在这边脸上香一香,再在那边香一香,然後亲一个嘴。你到底爱亲嘴呢,还是爱说名字?」那女子无法动弹,给惫懒小手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幸好他一来年纪幼小,二来适才听了众侍卫的言语,知他是个太监,只不过口头上顽皮胡闹,不会有何真正非礼之行,心中倒也并不如何惊惶,见他将嘴已凑过来,真要亲嘴,忙道:「好,好,说给这小鬼听吧!」
小郡主笑了笑,道:「我师姊姓方,单名一个『怡』字,『心』字旁一个『台』字的『怡』。」韦小宝根本不知「恰」字怎生写法,点了点头,道:「嗯,这名字马马虎虎,也不算很好。小郡主,你又叫什么名字?」小郡主道:「我叫沐剑屏,是屏风的屏。不是浮萍的萍。」韦小宝道:「这名字好些,不过也不是第一流的。」方怡道:「你的名字定是第一流的了,尊姓大名,却又不知如何好法?」韦小宝一怔,心想:「我真名不能说,小桂子的名字似乎也不见有什么精采。」便道:「我姓吾,在宫裏做太监,大家叫我『吾老公』。」方怡冷笑道:「吾老公,吾老公,这名字倒挺……」说到这裏,登时醒觉,原来上了他的当,呸的一声,道:「瞎说!」
小郡主方剑屏道:「你又骗人,我听得他们叫你桂公公,不是姓吾。」韦小宝道:「男人就叫我桂公公,女人都叫我吾老公。」方怡道:「我知道你叫什么名字。」韦小宝微微一惊,道:「你怎么知道?」方怡道:「我知道你姓胡,名说,字八道!」韦小宝哈哈一笑,只见方怡说了这一会子话,呼吸又急促起来,便道:「好妹子,你给她敷药吧,别痛死了她。我吾老公就只这么一个老婆,这个老婆一死,第二个可娶不起了。」沐剑屏道:「师姊说你胡说八道,果然不错。」放下了帐子,揭被给方怡敷药,问道:「桂大哥,你先前敷的止血药忽麽办?」韦小宝道:「血止住了没有?」沐剑屏道:「止住了。」原来蜜糖一物,颇具止血之效,黏性又强,黏住了伤口,竟然不再流血。至於莲蓉。豆泥等物,虽无药效,但堆在伤口之上,也可阻血外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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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〇回 诡计杀人
韦小宝大喜,道:「我这灵丹妙药,灵得胜过菩萨的仙丹,你这可相信了吧。只可惜其中许多珍珠粉末,涂在她的胸口,将来伤愈之後,她胸脯好看得不得了,有羞花闭月之貌,别人却瞧不见。」沐剑屏嗤的一笑,道:「你真说得有趣。」韦小宝道:「把这些止血灵药轻轻抹下,再敷上伤药。」沐剑屏答应道:「嗷!」
便在此时,忽听得门外有人走近,一人朗声说道:「桂公公,你睡了没有?」韦小宝道:「睡了,是那一位?有事明天再说吧!」门外那人道:「下官瑞栋。」韦小宝吃了一惊,道:「啊!是瑞总管驾到,不知有…有什么事?」原来这瑞栋是御前侍卫的副总管,韦小宝平时和众侍卫闲谈,各人都赞这位瑞副总管武功了得,是侍卫队中一位极了不起的人物,只是近年来常自在外办差,韦小宝却没见过。
瑞栋道:「下官有件急事,惊吵了桂公公安公公,想跟公公商议商议。」韦小宝做贼心虚,寻思:「他半夜三更,到我房中来干什么?定是知道我屋裏藏了刺客,前来搜查,那可如何是好 ?我若不开门,看来他会硬闯。这两个臭小娘又都受了伤,逃也来不及了。只好随机应变,听脚步声似乎只他一人,我冷不防的下手杀了他,挨得一时是一时。」瑞栋又道:「这件事干系重大,否则也不敢来打扰公公的清梦了。」韦小宝道:「好,我来开门。」钻头入帐,低声道:「千万别作声。」走到外房,带上了房门。硬起头皮打开大门。只见门外站着一条大汉,身材甚是魁梧,自己头顶还及不到他项颈。瑞栋拱手道:「打扰了,公公勿怪。」韦小宝道:「好说,好说。」仰头看他的脸色。
只见他脸上既无笑容,亦无怒色,不知他心意如何,便道:「瑞总管有甚麽要紧事?」却不请他进屋,生怕他发觉了小郡主和方怡。瑞栋道:「适才奉到太后懿旨,说到今晚来到宫中的刺客,是桂公公勾引来的。」
韦小宝一听到「太后懿旨」四字,便知大事不妙,说道:「那又奇怪得很了,刚才我去向皇上请安,却听得皇上说道:『瑞栋这奴才可大胆得很了,一回到宫中,哼哼………』」瑞栋大吃一惊,他本来奉太后之命,说道今晚入宫的刺客暗中与小桂子勾结,立即取他性命,那知皇上竟有这样的说话。他知小桂子是皇上亲信,这话只怕不假,忙问:「皇上还说甚么?」韦小宝和他胡说八道,原是想拖延时刻,想法脱身逃走,见一句话便诱得他上钩,便道:「皇上吩咐我天明之後,立刻向众侍卫打听,到底瑞栋这奴才勾引刺客入宫,是受了何人指使,有何阴谋,同党尚有何人。」
瑞栋更是吃惊,道:「皇…皇上怎么说…说是我勾引刺客入宫?是那个奸徒向皇上瞎说?这…这不是天大的寃枉么?」他虽是一身武艺,为人又颇精明,但突然之间,背上了这件满门抄斩的大罪,如何不慌?韦小宝道:「皇上吩咐我悄悄查明,又说:『瑞栋这奴才听到了风声,必来杀你,你可得小心了。』我说:『皇上圣安,谅瑞栋这奴才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宫中行**人。』皇上道:『哼,那可未必。这奴才既敢勾引刺客入宫,要不利於我,甚麽事做不出来。』」瑞栋急道:「你……你胡说!我没勾引刺客入宫,皇上……皇上不会胡乱寃枉好人。」
韦小宝心想:「我抢在头裏,先到皇上跟前去告他一状,挨到天明,便逃了出宫。那小郡主和方恰又怎历办?哼,老子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逃得性命再说,管他甚麽小郡主、老郡主了。」说道:「如此说来,这些刺客不是你勾引入宫的了?」瑞栋道:「自然不是。太后亲口说道,是你勾引入宫的。」韦小宝道:「这恐怕你我二人,都受了奸人的诬告。瑞总管,你不用担心,我去向皇上眼你分辩分辩。只要真的不是你勾引刺客,皇上年纪虽小,却是十分英明,对我又颇为信任,这件事自能水落石出。」
瑞栋道:「好,多谢你啦!你这就跟我见太后去。」本来太后叫他一见到小桂子立时便下手杀却,但瑞栋知道皇上对他宠幸,不敢见到便杀,听了他一番言语後,更是不敢随便下手了,倘若杀了此人之後,在皇上面前更无辩白余地。韦小宝道:「深更半夜,见太后去干什麽?我还是乘早去见皇上的好,只怕这会儿已有人奉旨来捉拿你了。瑞总管,我跟你说,侍卫们来拿你,你千万不可抵抗,若是拒捕,罪名就不易洗得脱了。」瑞栋对他的言语虽不是信得十足,但陡然间遇上这种巨变,不由得心中乱成一片,本来盼他去为自己向皇上辩白一番,可是太后的吩咐又是十分严峻,说道若是放脱了小桂子,便是附逆谋叛的大罪,只得先带他去见太后覆命再说,说道:「我没犯罪,为甚么要拒捕?你跟我见太后吧!」韦小宝身子一侧,低声道:「你瞧,捉你的人来啦!」瑞栋脸色大变,转头去看,韦小宝一转身,便抢进了房中。瑞栋转头见身後无人,知道上当,纵身伸手,往韦小宝背上抓去。
其实韦小宝一番恐吓,瑞栋心下已是十分惊惶,倘若韦小宝坚持要去见康熙,瑞栋倒也不敢强行阻拦。但他房中藏了两两女子,其中一人确是进宫来捣乱的刺客,只道事已欲露,适才太后又曾亲自来取他性命,那里敢真去见康熙分辩?骗得瑞栋一回头,立郎便奔入房中,只盼能穿窗逃走。他想御花园中到处是假山花丛,黑夜裏躲将起来,却是不易捉到。不料瑞栋身手极是敏捷,韦小宝刚踏进房门,真便追了进来。
韦小宝纵身一跃,踏上了窗槛,正欲跃出,瑞栋一掌拍出,一股劲风,扑向他背心。韦小宝腿弯一软,摔了下来。瑞栋左手探出,抓向他後腰。韦小宝施展擒拿手法,双掌奋力一格,但人小力弱,身子一晃,扑通一声,摔入了大水缸中。这水缸原是海老公养伤之用,海老公死後,韦小宝也没叫人取出。瑞栋哈哈一笑,伸手入缸,一把却抓了个空,原来韦小宝已缩成一团。但这水缸能有多大,再抓一次,终於抓住他的後领,湿淋淋的提将上来。
韦小宝一张咀,一大口水喷向瑞栋眼中,跟着身子向前一耸,扑入了瑞栋怀中,左手搂住他的颈子。璀栋大叫一声,身子抖了几下,抓住他後领的右手慢慢松了,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满脸是迷惘惊惶的神色,喉头咯咯数声,想要说话。却说不出话来,只听得嗤的一声轻响,一把刀子从他胸口直划而下,直至小腹,剖了一道长长的口子。瑞栋睁眼瞧着这把刀子,可不知此刀从何而来,也不知是那一只手握着刀柄。他自胸至腹,鲜血狂进,突然之间,身子向後倒下,直至身亡,仍是不知韦小宝用甚麽法子杀了自己。
韦小宝嘿的一声,左手接过匕首,右手从自己长袍中伸了出来。原来他摔入水缸之中,一缩身间,巳握了匕首,藏入长袍,刀口向外。他一口水喷得瑞栋双目难睁,跟着纵身向前,抱住了他,这把削铁如泥的匕首已刺入他的心口。若是当真相斗,便十个韦小宝也未必是他对手,但仓卒之间奇变横生,赫赫有名的瑞副总管竟尔中了暗算。
韦小宝和瑞栋二人如何抢入房中,方怡和沐剑屏都看得清清楚楚,但瑞栋一把将韦小宝从水缸中抓了出来,随即被杀,韦小宝用的是甚么手法,方沐二人都是莫名其妙。
韦小宝本想吹几句牛,说道:「我…我…这…这…」只听得自己声音嘶哑,竟是说不出话来,原来适才一举成功,死裏逃生,可也已吓得六神无主。
沐剑屏道:「谢天谢地,你…你居然杀了这鞑子。」方怡道:「这瑞栋外号『铁掌无敌』,今晚打死了我沐王府的三个兄弟,你为我们报了仇,委好!很好!」
韦小宝心神略定,道:「他是『铁掌无敌』,就是敌不过我韦小宝。我是第一流的武学高手,毕竟不同。」伸手到他怀中去掏摸,摸出一本写满了小字的小册子。又有几件公文。
韦小宝也不识得,顺手放在一旁,忽然触到他後腰硬硬的藏着甚么物件,用匕首割开他袍子,见是一个油布包袱,说道:「那是甚麽宝贝了,藏得这么好?」割断包上丝縧,打开包袱,原来包着一部书,书函上赫然写着「四十二章经」五字。这经书的大小厚薄,与以前所见的全然一样。韦小宝叫道:「啊哟!」急忙伸手入腰,取出从康亲王府中盗来的那部四十二章经。幸好他跃入水缸之後,立即为瑞栋抓起,只浸湿了书函的外皮,并未湿到书页。两部经书并排放在桌上,竟是一模一样。到此刻为止,他已看到五部「四十二章经」,眼下三部在太后手中,自己则有两部,心想:「这经书之中,定有不少古怪,可惜我不识字。若是请小郡主和方姑娘瞧瞧,定会明白。但这样一来,她们就瞧我不起了。」拉开抽屉,将两部经书放入。
小郡主道:「你杀了还人,只怕又会有人来,那怎麽办?」韦小宝寻思:「刚才太后自己来杀我,她是怕我得知了她的秘密,泄漏出去,後来又派这瑞栋来杀我,却胡乱加了我一个罪名,说我勾引刺客入宫,这可得先下手为强,立即去回皇上告状,挨到天明,老子逃出宫去,再也不回来了。」向方怡道:「我得去瞎造谣,说这瑞栋跟你们沐王府勾结,好老……老……方姑娘(他本来想叫她一声「好老婆」,但局势紧急,不能多开玩笑,以致误了大事,便改口叫她「方姑娘」),你们今晚到皇宫来,到底是何用意?」万怡道:「你既是自己人,跟你说了也不打紧。咱们假冒是吴三桂儿子吴应熊的手下,到皇宫来行刺鞑子皇帝。能够得手固然最好,否则的话,也可让皇帝一怒之下,将吴三桂杀了。」韦小宝吁了一口长气,道:「妙计,妙计!你们用甚麽法子陷害吴三桂?」方恰道:「我们内衣上故意留下记号,是平西王府中的部属,有些兵器暗器,也刻上平西王府的字样,有几件旧兵器,更刻上『大明山海关总兵府』的字样。」韦小宝知道吴三桂在降清之前,是明朝的山海关总兵,笑道:「这计策十分厉害。」方怡道:「我们此番入宫,想必有人战死殉国,那么衣上记号,便会发觉。倘若被擒,起初不供,等到给鞑子拷打得死去活来之後,才供出是受了平西王的指使,前来行刺皇帝。我们一进宫,便在各处丢下刻字的兵器,就算大夥儿侥幸得能全军退回,也已留下了证据。」她说得兴奋,喘气渐急,脸颊上现出红潮。韦小宝道:「那麽你们不是来救小郡主的了?」方怡道:「自然不是。我们又不是神仙,怎知郡主竟会在皇宫之中?」韦小宝道:「你身边可有刻字的兵刃?」方怡道:「有!」从被窝中摸出一把柳叶刀来,但手臂无力,无法将刀举高。韦小宝笑道:「幸亏我没睡到你身边,否则便给你一刀杀了。」方怡脸上一红,瞪了他一眼。
韦小宝接过刀来,藏在瑞栋尸体的要间,笑道:「我去告状,说道瑞栋是刺客的一夥,这不是证据么?」方怡摇了摇头,道:「你瞧瞧刀上刻的是甚么字?」韦小宝问道:「刻的甚么字?」反正看到了也是不识,不如不看。方怡道:「那是『大明山海关总兵府』八字,这瑞栋是满州人,不会在大明山海关总兵部下当差的。」章小宝「嗯」了一声,将柳叶刀取了回来,放方床上,道:「得在他身上安些什么赃物才好?」一转念间,说道:「好极了!」将吴应熊所赠的那两串明珠,一对玉鷄,还有几张银票,都去塞在瑞栋的怀中。他知道银票是北京城中的金铺银号所发,吴应熊派人用银子去买来,只须一查银票的店铺,便知来源,这一番栽脏,当真是天衣无缝,心道:「吴世子啊世子,老子逃命要紧,只好对你不住了。」
他抱起瑞栋的尸身,要移到花园之中,只走一步,忽听得屋外有几人走近。他轻轻将尸身放下,只听得一人说道:「皇上有旨,命小桂子前往侍候。」韦小宝大喜,心想:「我正担心今晚见不到皇上,又出乱子。现下皇上来叫我去,那是再好没有了。这瑞栋的尸身,可搬不出去啦。」应道:「是,待奴才穿衣,即刻出来。」将瑞栋的尸身轻轻推到了床底,向小郡主和方怡打了几个手势,叫她们安卧别动,正要出门,心念一动:「这姓方的小娘不大靠得住,可别偷我的东西。」将两部武功图谱和金票、银票都揣在怀裏,这才熄烛出房。
只见门外站着四名太监,却都不是熟人。为首的太监笑道:「桂公公,皇上半夜三更都要叫你去,可见你圣眷之隆,实是非同小可。」韦小宝道:「宫里来了刺客,我只盼早些见到皇上,向皇上请安,只是未蒙召唤。深夜不敢去见驾。那太监道:「你如此忠心,难怪皇上喜欢。」说着转过身来,在前领路。
韦小宝暗暗纳罕:「我是尚膳监总管太监,职位比你高得多,你怎地走在我前面?这太监年纪不小了,又不是不懂宫里的规矩。」问道:「公公贵姓?咱们往日少见面。」那大监笑道:「桂公公是宫裏大红大紫的红人,我们这些闲杂小监,公公自然不认得。」韦小宝道:「皇上要公公来叫我,那也不是闲杂小监了。」说话之间,见他转而向东,皇帝的寝宫却是在东南面,韦小宝笑道:「你走错了吧?」心想这太监果然是个胡涂虫,连去皇上的寝宫也走错了。那太监道:「没错。皇上在向太后请安,怕惊了慈驾,咱们去太后寝宫。」韦小宝一听到去见太后,吃了一惊,便停了脚步。走在他後面的三名太监之中,有二人突然向旁一分,分站左右,四个人将他挟在中间。韦小宝一惊更甚,暗叫:「糟糕,糟糕!那裏是皇上来叫我去,明明是太后前来捉拿我的。」虽不知这四人是否会武,但以一敌四,总之打不赢,一闹将起来,众侍卫闻声赶至,那里还逃得脱?他心中怦怦乱跳,口中笑嘻嘻的道:「去太后寝宫吗?那好得很,太后每次见到我,不是金银,便是糖果糕饼,总有赏赐。皇太后待奴才们最好的了,她说我小孩子家贪嘴,总是赏不少吃的。」说着便走上了通向太后寝宫的回廊。四名太监见她蒙然不觉,便回复了一前三後的位置。
韦小宝道:「上次见到太后,运气真是最好了。太后一赏就赏了我五千两金子,二万两银子。我力气太小,可那裏就搬得动?太后道:『搬不动,慢慢搬。小桂子啊,你这钱怎麽用法?』我道:『回太后,奴才最喜欢结交朋友,身边有了金子银子,太监之中那个跟奴才说得来的,奴才就送给他们些。有钱大家花啊!』」他口中胡说八道,脑中念头急转,筹思脱身之计,四名太监将信将疑,身後的一人道:「那有赏这废多的 ?」韦小宝道:「哈,不信吗?瞧我的!」从怀中摸出一大叠金票银票来,有的是五百两一张,有的一千两,也有二千两的,灯笼的火光照映之下,四名太监瞧得气也透不过来。
韦小宝抽了四张银票,笑道:「皇上和太后不断赏钱,我怎么花得光?这裏四张银票,有的二千两,有一千两,四位兄弟碰碰运气,每个人抽一张去。」
几名太监都是不信,均想:「你就是再慷慨,也不会将几千两银子随手送人。」韦小宝道:「身边银子太多,没地方花用,有时也不大快活。眼下我去见太后和皇上,又不知要赏多少银子给我。」他一面说,一面将银票高高扬起,在风中抖动,斜眼看周遭地形。一名太监笑道:「桂公公,你真的将银票给我们,可不是开玩笑吧?」韦小宝道:「有什麽玩笑好开?我们尚膳监裏的兄弟们,那一个不得过我千儿八百的?来来来,碰碰手气,那一位兄弟先来抽?」
一名太监笑嘻嘻的道:「我先来抽。」韦小宝道:「等一会见,你们看清楚了。」将四张银票凑到灯笼火光之下,四名太监看得明白,果无都是一千两、二千两的银票。不由得均是心中怦怦乱跳。要知太监们不能娶妻生子,又不能当兵做官,对於金银,比之常人便加倍的喜欢。他们虽在宫中当差已久,但一千两、二千両银子的银票,却也从未见过。韦小宝扬起手来,将银票在在风中舞了几下,笑道:「好,这位大哥先来抽!」 ·
那太监伸手去抽,手指还没碰到银票,韦小宝一松手,四张银票被风吹得飞了出去,飘飘荡荡,飞上花丛。韦小宝叫道:「啊哟,你怎么不抓牢?快抢,快抢,那一个抢到,银票便是他的。」四名太监奉了太后之命,到韦小宝的住处来,说皇上召他到太后寝宫去,若是抗命,便将他抓来。太后本意既已差瑞栋去取他性命,瑞栋此人武功既高,人又精明,定会办妥,但想这小桂子鬼计多端,自己出掌打他,竟给他在被中暗竖匕苜,着了他的道儿,以致手掌受了重伤,说不定瑞栋又给他混骗过去,只是既在宫中,便不怕他飞上天去,吩咐这四名太监去传他,并未丝毫透露要取他性命。那四名太监全没料到他敢遵抗太后旨意,适才将他挟在中间,那也只是装模作样,乘机作一下威福而已,眼见银票随风飘去,如何不急?自然拔步便追。
韦小宝叫道:「快抓,别飞走了!」身一子矮,钻入了他早就瞧准了的假山洞中。御花园这一带假山极多,山洞连环曲折,钻了进去之後,一时也还真不易找到。
四名太监先後抓到了银票。其中一人拾到了两张,却有一人落空,两人登时争执起来。一个:「谁拾到便是谁的,两张都是我的。」一个说:「说好一个人一张,快分一张给我。我只要那张一千两的,也就是了。」那人道:「甚么一千两的?说得好轻松自在,一两的也没有。」没拾到银票的一把抓住他胸脯,道:「你给不给?咱们请桂公公评评这个理。」一转身,韦小宝已然不知去向。四人大吃一惊,齐声大叫,分开了找寻,只是那没拾到银票的太监兀自不肯罢休,抓住了拾到两张之人时衣襟,定要他分一张过来。
韦小宝此时早己在十余丈外的山洞之中,听到他二人大声争闹,心中暗暗好笑,寻思:「我躲到天明,从侧门溜出宫去,那是再也不回来了。
忽听得脚步声响,西首有几人走近,一人说道:「今晚宫中闹刺客,只怕大夥儿明儿都要受处分。」韦小宝一听,便知是宫中的侍卫。另一人道:「只盼桂公公在皇上面前多说几句好话。」又一人道:「桂公公年纪虽小,为人可真够交情,实在是难得。」
韦小宝大喜,从假山洞中钻了出来,低声道:「众位兄弟,快别作声。」当先的两个侍卫提着灯笼,一见是他,轻声叫道:「桂公公。」韦小宝见这群侍卫共有十五六人,正是刚才到自己窗口来过的那一批人。他记得这些人的名字,说道:「张大哥,赵大哥,那边有四名太监,勾结刺客,大夥儿快去拿住了,功劳不小。」跟着又随口叫了几人的名字,道:「王大哥,石大哥,先点了这四人的哑穴,要不然便打落他们下巴,别让他们大声嚷嚷,惊动了皇上。」
众侍卫听说是四名太监,却也不放在心上,作个手势,吹熄了灯笼,伏低身子。慢慢掩将过去。那四名太监两个在山洞中找韦小宝,两名在争银票,都是全神贯庄。众侍卫合围之势一成,一声低哨,四面八方涌将出来,三四人服侍一个,牢牢的按在地下。这些侍卫武功并不甚高,并也不会点穴,当下或用擒拿手法,或以掌击,打落了四人的下巴。四名太监下颚脱臼,张在了嘴巴,荷荷连声,一句话也不说不出来。
韦小宝指着旁边一间屋子,道:「拉进去拷问!」众侍卫将四名太监横拖倒曳,拉进厢厅之中,有人点起了灯笼,高高举在手中。韦小宝居中一坐,众侍卫拉四名太监跪下。四人奉了太后之命来捉人,如何肯跪?众侍卫拳打足踢,将四名太监按在地下。 、
韦小宝道:「你们四人刚才鬼鬼祟祟的,在争什麽东西?说什么一千両是我的,二千両是我的?又说什么外面来的朋友这趟运气不好,给狗侍卫们害死了不少。『外面来的朋友』是什么朋友?为甚么叫侍卫大人们『狗侍卫』?」众侍卫一听大怒,一脚一脚往四人背上踢去。四人肚中大叫「寃枉」,却那裏说得出来?韦小宝又道:「我跟在你们背後,听到一个说:『是我带的路,那两张票子是他给我的,怎可分给你?』」说着向那抓到两人的张银票一指,又指着那没抢到银票的太监道:「你说:『大家一起干这件大事,杀头抄家,罪名都是一般,为甚麽不分给我?不行,一定要分。』你们一起干甚麽大事?为甚麽有杀头抄家的罪名?」众侍卫道:「他们给刺客带路,自然犯的是杀头抄家的大罪。分甚麽东西搜搜他们身上就是了。」
众侍卫一搜,立时便在四名太监身边搜了四张银票出来,其中一人身边有两张,一个人没连,另外二人身边各有一张。众侍卫一见这四张巨额银票,都大声叫了起来。要知一名太监的月份银子,不过二两四两,忽然身上各怀巨欵,那裏还有假的?一名侍卫道:「好啊,刺客给了你们这许多银子,你们就给刺客带路,叫他们是『外面来的朋友』,叫我们是『狗侍卫』?你奶奶的!」用力一脚踢去,一名太监眼珠突出,登时毙命。
另一名侍卫道:「不可莽撞,得好好审一审。」他是老成持重之人,俯身伸手,在一名太监的下颚骨上一托,替人接上了下巴。韦小宝道:「你们干这件大事,到底是受了何人的指使?如此大胆,快快招来!」那太监叫道:「冤枉,冤枉!是太后吩咐我们…」韦小宝一跃而前,左手按住他的嘴巴,喝道:「胡说八道!」右手在他天灵盖上重重一拳,将他击得晕了过去,说道:「众位大哥,他说这是太后指使,这……这…这可是大祸临头了。」
众侍卫一齐脸上变色,均想:「太后吩咐他们将刺引进宫来?」他们知道当今皇上并非太后的亲生儿子,而这位太后向来精明果断,难道皇上得罪了太后,因而……因而……各人熟知宫闱之中,勾心斗角,什麽可怕的事都有,自己竟然牵涉於其中,情势之凶险,思之不寒而栗。
韦小宝问一名太监道:「你们当真是太后派出来办事的?此事干系极大,可胡说不得。当真是太后差遣的?」那太监说不出话,只有连连点头。韦小宝道:「这几张银票,也是太后给的?」有三名太监一齐摇头。韦小道:「你们是奉命办事,并不是自己的主意,是不是?」三名太监「连点头。韦小宝道:「你们要死还是要活?」这句话可不易用点头摇头来表示,三名太监一人点头,一人摇头,另一个先点头後摇头,想想不对,又大点其头。韦小宝问道:「你们要死?」三人摇头。问:「要活?」三人点头点得快极。
韦小宝一拉两名为首的侍卫,三人走到屋外。韦小宝低声道:「张大哥、赵大哥,咱们的吃饭家伙只怕要搬家。」那姓张的名叫张康年,姓赵的名叫赵齐贤,都已给吓得神魂不定,齐道:「那……那怎麽样办?」韦小宝道:「我是半点主意也没有,张大哥、赵大哥瞧着该怎么办?」张康年道:「倘若张扬出来,也不知会闹到甚麽地步,如能够遮掩,那是再好不过。」赵齐贤道:「是啊,不如将这三名太监放了,大家装作不知道就是。」张康年道:「就只怕人无害虎意,虎有伤人心,何况咱们已杀了他们一个夥伴。」韦小宝道:「放了他们,本来极好,不过要他们不可去禀明太后。否则的话,太后一怒之下,要杀人灭口,这三个太监固然活不成,咱们这裏一十七个好兄弟,多半要分成了三十四截。」
张赵二人同时打个寒战。张康年举起右掌,虚劈一掌。韦小宝向赵齐贤瞧去,赵齐贤点头,说道:「他们身边那四张银票?」韦小宝道:「这六千两银子,众位大哥分了就是。我是吓得魂飞魄散,只求这件事不惹上身来,银子是不要的了。」张赵二人听得有六千两银子好分,每人可分得四百多两,更无迟疑,转身入内,在三名亲信侍卫耳边说了几句话。那三人点了点头,拉起三名太监,道:「你们既是太后身边的人,这就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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