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七回 筵前比武
神照上人微微一笑,左掌一提,掌上吸力散去,那青砖便落将下来,待落到胸口之时,他两臂自外向内一合,双掌合拍,正好拍在青砖的边缘,波的一声向,一块大青砖都碎成细粒,纷纷落在地下。众人又是大声喝采。大家都看了出来,青砖边缘只不过四五寸处受到掌击,但掌力弥散,竟将整块青砖震碎,最大的碎块也不过一二寸见方,内力之劲,实是非同小可。
神照上人走到吴应熊那随从身畔,合什说道:「尊驾高姓大名?」那人道:「大师掌力惊人,令小人大开眼界。小人边鄙野人,乃是无名小卒。」神照上人笑道:「边鄙野人,就没有姓名麽?」
那人双眉一轩,脸上闪过一层怒色,但随即若无其事的道:「山野匹夫,就算有名字,也不过是阿猫、阿狗,大师知道了也是无用。」神照上人笑道:「阁下好涵养功夫。康亲王今日大宴宾客,高朋满座,乃是北京城中罕有的盛会。王爷有命,要咱们献丑,以博王爷、世子、以及众位嘉宾一笑。尊驾定是不肯赐教,岂不是太也自重身价了吗?」那人道:「在下只学过几年乡下佬庄稼把式,如何是沧州铁佛寺神照上人的对手?大师定要比试,在下已是输了,大师去领大宝便是。」说着转身便欲退回。
神照上人喝道:「且慢,贫僧定欲试试尊驾的功夫,双拳『钟鼓齐鸣』,要打尊驾两边太阳穴,请还手吧!」那人摇了摇头。神照上人大喝一声,大红袈裟内僧袍的衣抽突然胀了起来,已然鼓足了劲风,双臂外掠,疾向内弯,两个醋钵般的大拳头便向那人两边太阳穴上撞过去。众人适才见过他掌碎青砖的劲力,都忍不住「咦」的一声叫了出来,心想此人闪避已然不及,若不手还手、招架,这颗脑袋岂不便如那块青砖一般,登时匣给击得粉碎?
岂知那人竟是一动也不动,手不抬、足不提、头不闪、目不瞬,便如是泥塑木雕一般。神照上人出手之际,原只想逼得他还手,并无伤他性命之意。双拳将到他太阳穴上,却见他呆呆的不动,心中一惊, 「我这双拳击出,几有千斤之力。平西王世子是康亲王的贵宾,若是鲁莽打死了他的随从,可大大不妥。」便在双拳将碰上他肌肤之际,急忙向上一提,呼的一声响,从他两边太阳穴畔擦过,僧袍拂在他面上。那人微微一笑,道:「大师好拳法!」厅上众人都是瞧得呆了,心想此人定力之强,实是大非寻常,倘若神照上人这两拳不是中途转向,竟是击中在他太阳穴上,此刻那裏还有命在?这人以自己性命当儿戏,简直是疯了。
神照上人拳劲急转,震得自己双臂一酸,不由得向他瞪视半晌,不知眼前此人到底是个狂人,还是白痴,倘若就此归座,未免下不不了台,说道:「尊驾定是不给面子,贫僧无法可想,只好得罪。下一拳『黑虎偷心』,要打向尊驾胸口。」「钟鼓齐鸣」、「黑虎偷心」这些招数,原是最粗浅的拳招,任何学过几个月武功的人都会练过,他又在发拳之前先叫了出来,本意只是要以劲力取胜,而使用最粗浅的武功,也颇有瞧不起对手之意。
那人微微一笑,并不答话。神照上人心下有气,心想:「我这一拳将你打成内伤,并不立毙於当塲,那就不算扫了平西王世子的脸面。」一坐马步,一声吆喝,右拳呼的一声打了出去,拍的一声,正中他的胸口。那人身子一晃,退了一步,笑道:「大师赢了,我巳退了一步。」神照上人这一拳虽未用全力,却也是劲道甚厉,不料这人浑如不觉,这两句话说来轻描淡写,竟是全没受伤。文官们不懂其中之理,但学武之人,个个都知他是有意容让。神照上人自负在武林中颇具声望,怎肯就此算赢?他脸上隐隐涌上一层黑气,说道:「那么再吃我一拳。」呼的一拳,仍是向他胸口击去,这一次却是用上了七成力气,纵然将他打得口喷鲜血,那也是无可如何了。
座中武功较高之人都看了出来,神照上人这一拳所含劲力,此之上一拳多了一倍有余,当世未必有人能坦胸受这一拳。拳风将抵那人衣襟,那人胸部突然一缩,身子向後飘出半丈,似乎是给神照上人拳力震了出去,可正是乘势避开了他的拳劲,若非武功高强之人,却也看不出其中奥妙。神照上人这一拳又打了个空,愈益恼怒,大喝一声,右腿飞起,向他小腹上猛踢过去。那人吗道:「啊哟,不好了!」眼见这一腿已是非踢中不可。
众人心情紧张,不约而同的都站了起来,只见那人身子後仰,双足恰如钉在地上一般,身子齐着膝盖拆屈,自大腿以至脑袋,大半个身子便如是一极大木头般横空而架,离地尺许。神照上人这一腿踢了个空,在他在腿之上数寸处凌空踢过。神照上人一不做,二不休,鸳鸯连环,左腿「乌龙扫地」,掠地横扫,踢他双腿胫骨。那人姿势不变,仍是摆着那「铁板桥」势,双足一点,全身向上搬了一尺。神照上人的左腿在他脚底扫过。那人稳稳落下,身子仍不站直。厅上众人采声如雷。神照上人到此地步,已知自己功夫和他差着老大一截,对方若是还手,自己势将输得一塌胡涂。只得合什说道:「好功夫,佩服,佩服!」
这人连接了神照上人五招,始终没还一招半式,好整以暇,行若无事,康亲王道:「两人武功都是极高。世子殿下,尊价客气得很,一定不肯还手?此武是此不成了。来啊,两人都领一只大元宝去。」那人躬身道:「无功不敢受禄。」神照上人见他不肯去拿元宝,自己也不便上前具领。康亲王转头向侍从道:「给两位送过去。」那人这才谢了赏银,神照上人也讪讪的收了。
康亲王明知刚才这一塲虽非正式比武,其实是己方输了,也赏五十商银子给神照上人,只不过既替他遮羞,也为己方掩饰,表示不分胜败。他一来心有不甘,二来看得太不过瘾,心想:「这高个儿的功夫固然不错,但吴应熊带来的其余随从,定然及不上他。我手下众武师却各有惊人绝艺,单是那齐元凯的功夫,此之神照和尚恐怕就只高不低。」他本来称神照为上人,适才一显武功之後,心中对他的尊重打个折扣,登时「上人」变成了「和尚」。朗声说道:「刚才比武没比成,不免有点……有点那个美中不足。齐元凯齐师傅,请你邀十五位武师,大家拿了兵刃,十六个对十六个,跟世子殿下带来的十六位随从一齐过过招。吴兄,你吩咐他们亮兵刃吧!」
吴应熊道:「来到王爷府上作客,怎敢携带兵刃?」康亲王笑道:「殿下可太客气了。令尊和小王都是武将,一生在刀枪剑戟之中讨生活,可不用这些婆婆妈妈的忌讳。来啊,把十八般兵器每样都拿几件来,让平西王府的高手们挑选。」康亲王本是战将,从关外一直打到中原,府中兵刃一应俱全。一声呼唤,众侍从登时去搬了一大堆兵器来,长长短短,都放在那十六名侍从面前。这时那齐元觊也已邀了十四名武师,却要神照上人率领。神照上人要挣回面子,只客气了几句,便不再推辞,心想:「好歹也要砍伤几个南蛮子,出一口胸中恶气。」什么平西世子是客,须得顾全他的脸面等等,早巳置之脑後。
这时神照上人、齐元凯等人的兵刃,也已由手下拿到了厅上。神照上人双手各持一柄阔锋青钢戒刀,倒持戒刀,先向康亲王一席合什行礼,两柄戒刀便挟在双掌之间。康亲王等微微欠身,颔首还礼,韦小宝心中得意:「他妈的,这些人个个武艺高强,是江湖上大有来头的人物,却要向老头子行礼。老子大模大样的坐着,点一点头就算了事,可此他们威风十倍了。」
神照上人转过身来,大声道:「云南来的朋友们,挑兵双吧!」先前接过他们五招的高身材汉子投道:「我们奉有平西王将令,在北京城裏决不和人动手。」神照道:「别人钢刀砍到头上,难道也不还手?别人要砍下你们的脑袋,你们只是伸长了脖子?还是将脑袋缩进了脖子去?」 最後这句话侮辱之意极浓,须知世上只有乌龟,才能将脑袋缩进脖子。此言一出,平西王世子的众随从脸上均有怒色。那为首的长身汉子仍是淡淡的道:「平西王军令如山。我们犯了将令,回到云南,一样也要砍头。」神照道:「好,咱们就试试。」
他招了招手,将十五名武师召在大厅一角,低声商议。神照悄声道:「咱们将兵刃尽往他们身上要害招呼,瞧他们还不还手?」齐元凯道:「当真伤了人。那可不妥。咱们只是逼他们还手。」第一人道:「大家手下留神些。」神照道:「好,动手吧!」他口中一声长啸,举动戒刀,白光闪闪,向平西王的十六名随从砍杀过去。其余十五人或使长剑,或挺花枪,或挥钢鞭,或击铜鎚,十六般兵丑纷纷使动。
但见那十六名随从挺立不动,双臂垂下,手掌平贴大腿外侧,目光向前平视,对康王府十六名武武师的进袭恍若不见。那十六名武师眼见对方不动,都要在康亲王和众宾之前卖弄手段,各人施展兵刃上最精熟巧妙的招数,斜劈直刺,横砍倒打,兵刃反映烛光,十六般兵器这一举动,登时便组成一张光幕,将十六名随从围在垓心。
旁观众人瞧得心惊肉跳。那些文官不明白其中凶险,只说:「小心!小心1」武学之士却见到这些兵刃每每一招都是递向对方要害,往往只是寸许之差,只要多用上半分力气,立时便进了对方性命。那十六名随从向前瞪视,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对方倘真要下手,那也只好将性命送在他们手裏了。
神照等人的兵刃越使越快,偶尔兵双互相撞击,火花四溅,叮当作声,这一来又是更增危险。他们虽然无意杀伤平西王的手下,但刀剑鞭锤互相碰撞,劲力既大,相距又如此之近,反弹出去伤到了他们,却是不易制。果然拍的一声,一下的铁鐧和铜鎚相撞,荡将出去,打中一名随从的肩头。跟着有人一刀斜劈,从一名随从右脸处掠过,那知旁边一剑挥来,当的一声,刀剑相交,钢刀回转,砍在那随从的脸上,立时鲜血长流。两名随从受伤不轻,仍是一声不哼,直立不动。
康亲王知道再搞下去,受伤的会多,便道:「好武功,好武功!大家收手吧!」神照一声大叫,两柄戒刀横掠过去,将一名随从的帽子劈了下来。余人跟着学样,刀枪剑戟,纷纷将众随从的帽子击落。十六人哈哈大笑,收起兵刃,向後跃开。韦小宝见那些随从之中,果然有七个是秃顶,头上亮得发光。
韦小宝拍手大笑,说道:「佳提督,你眼光真准,果然是一大批秃……」一句话没说完,一瞥眼间,只见平西王府的十六名随从仍是挺立不动,但脸上恼怒之极,眼中如欲喷出火来。韦小宝自幼在市井中厮混,光棍之道可说乃是天性,觉得神照这批人做事太不漂亮,没给人留半分面子。要知市井间流氓无赖,尽管偷抢拐骗,甚麽不要脸的事都干,但与人争竞,总是留下三分余地,大江南北,到处皆然。妓院中遇上痴迷的嫖客,将携来的成万两银子在窑姐儿身上散光,老鸨总还是给他几十而银子的盘缠,以免他流落异乡,不是艇而走险,便是上吊投河。那也不是这些流氓无赖良心真好,其实是免得事情闹大,难以收塲,倒也是长期混混的一项善策。韦小宝与人赌钱,使手法骗乾了对方的银钱,若是赢他一两,最後让他赢回一二钱;若是赢了一百文,最後总给他翻本赢回一二十文。一来是使得下回还有生意,二来教对方不起疑心,又免得他老羞成怒,拔出老拳来打架。他一见众随从的神情,心下老大过意不去,便即离座,走到众人身前,俯身拾走那个长身汉子帽子,说道:「阁下当真了不起。」双手捧了,给他戴在头上。那人躬身道:「多谢!」韦小宝跟着将十五顶帽子一顶顶捡起,笑道:「他们这样干,岂不是得罪了朋友吗?」他分不清那一顶帽子是谁的,捧在手裏,让各人取来戴上。这十六名随从眼见韦小宝坐於本府世子身侧,乃是康亲王这次宴请的大贵客,虽然年纪幼小,但席上人人对他十分恭敬,心下早在纳罕,见他替自己拾帽子,忙请安行礼,连说:「不敢当,折杀小人了!」
韦小宝对平西王府之人本来毫无好感,想到吴三桂时原盼他们倒个大霉,但神照等人一再进逼,这些人始终容忍,不兔激发了他锄强扶弱之气,见他们感激之情十分真诚。心下更喜,转头向康亲王道:「王爷,向你借几两银子使使。」康亲王笑道:「桂兄弟尽管拿去使,十万两够了吗?」韦小宝笑道:「那用得着这许多?」向王府的侍从道:「快去买十六顶最好的帽子来,越快越好!」那侍从答应着去了。吴应熊拱手道:「桂公公爱屋及乌,在下感激不尽。」韦小实心想:「什么爱屋及乌,及什么乌,及你这只乌龟麽?」
康亲王见神照等人削落平西王府众随从的帽子,心下也觉未免过份,生怕得罪了吴应熊,但若出口道歉,又觉不妥。韦小宝这么一来,深得其心,说道:「来人哪!吴世子的手下,每人赏五十两银子。」又想:「单赏对方,岂不教我手下的众武师失了面子?」又道:「咱们府裏的十六位武师,每人也是五十两银子!」大厅之上,又是人人喝采。
佳多站起身来,给席上众人都斟了酒,说道:「世子殿下,令尊用兵如神,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令尊军令森严,部属人人効死,无怪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了。来,大夥儿遥敬平西王一杯!」吴应熊急用站起来,举杯道:「晚生谨代家严饮酒,多谢各位厚意。」众人都举杯饮乾。吴应熊又道:「家严镇守南疆,边陲平靖,那是上赖圣上洪福,再加朝中王公大臣措置得宜,指导有方。家严只是尽忠为皇上効力,秉承朝中各位王公大臣的训示,不敢偷懒而已。实不敢说有甚麽功劳。」
酒过数巡,王府侍从已将十六顶帽子买来,双手捧了,送到韦小宝面前。韦小宝笑道:「康王爷,你府中的师傅们失手打落了人家的帽子,你该赔还世子殿下那些师傅们一顶新帽子吧。」康亲王笑道:「当得,当得,还是桂兄弟想得周到。」吩咐侍从,将帽子给吴应熊的随从送去。众随从接过了,躬身道:「谢王爷,谢桂公公!」将帽子摺好了放在怀内,头上仍是戴着旧帽。康亲王和佳多对望了一眼,知道这些人不换新帽,乃是尊重吴应熊的意思。
又饮了一会,王府中的戏班子出来献技。康亲王要吴应熊点戏,吴应熊点了出「满床笏」,那是郭子仪做寿,七子八婿上寿的热闹戏。郭子仪大富贵亦寿考,以功名全终,君臣之间十分相得。吴应熊点这出戏,既可说祝贺康亲王,也是为他爹爹吴三桂自况,颇为得体。康亲王待他点罢,将戏牌子递给韦小宝,道:「桂兄弟,你也点一出。」韦小宝可不识得戏牌子那些字,笑道:「我可不会点了,王爷,你代我点一出,要打得结棍的武戏。」康亲王笑道:「小兄弟爱看武戏,思,咱们来一出少年英雄打败大人的戏,就像小兄弟擒住鳌拜一样。是了,咱们演『白水滩』,小英雄十一郎,打得青面虎跌到又爬起,爬起又跌倒。」
「满床笏」和「白水滩」演罢,第三出是「游园惊梦」。两个旦角啊啊啊啊的唱个不休,韦小宝听得不知所云,不耐烦起来,便下席间去,见廊下有几张桌子旁已有人在赌钱,有的是牌九,有的骰子。韦小宝没有将假骰带来,反正身边有的是钱,输赢不放在心上,赌手气兴致更高。做庄的是一位将军,面前已赢了一大堆银子,见韦小宝走近,笑道:「桂公公,你老也来玩几手?」韦小宝笑道:「好!」一瞥眼见吴应熊手下那高个子站在一旁,心下对此人颇有好感,便向他招了招手。
那人抢上一步,躬身道:「桂公公有何吩咐 ?」韦小宝笑道:「赌桌上无父子,你不用这样客气。老哥贵姓,大号怎样称呼?」刚才神照问他之时,他不肯答覆,但韦小宝在众宾客之前很给了他们面子,问得又客气,自然不能不答,便道:「小人姓扬,叫作杨溢之。」韦小宝也不知「溢之」那两字怎样写,更不知是什麽意思,随口道:「好名字,好名字!杨家英雄最多,杨老令公、杨六郎、杨宗保、杨文广,杨家将个个是英雄好汉。杨大哥。咱哥儿合夥赌上一赌。」
杨溢之听他称赞杨家的祖宗,心中甚喜,微笑道:「小人不会赌。」韦小宝道:「怕什么?我来教你!你那只大元宝拿出来。」杨溢之便将康亲王所赏的那只元宝拿了出来。韦小宝从怀裏摸出一张银票,往桌上一放,笑道:「我和这位杨兄合夥,押一百两!」庄家笑道:「好,越多越好!」骰子摊下来,是张地牌,韦小宝掷了个七点,给吃了一百两银子。韦小宝道:「再押一百两!」这一次却赢了。
掷得十六七手後,来来去去,老是没甚输赢。韦小宝焦躁起来,心想:「我输几百两银子不打紧,累得这姓杨的输了那只元宝,可对不住人。」当下拿起骰子,手上使出暗劲,叫一声:「赔来!」掷出两个六点,是张天牌,庄家自然赔了。一百两变二百两,二两变四百,四百变八百,四把骰子,巳赢了八百两银子。
做庄的那将军笑道:「桂公好手气1」韦小宝笑道「你说我好手气,咱们再试两把!」将八百两银子往前一推,一把骰子掷下去,出来一只人牌,那还是赢面较大。庄家掷成两个三点,凑成一只长三,又是输了。韦小宝转头道:「杨大哥,我们再押不押?」杨溢之道:「但凭桂公公的主意。」心中在想:「你已连赢了五注,应该收手了。」韦小宝原来的八百银子加赔来的八百一共一千六百两银子又是一推,笑道:「索性赌得爽快些。」
康亲王府中开赌,王公大臣们的赌注本来甚大,但一注押到一千两银子以上的却也甚为罕有,许多人都纷纷聚拢来观看,韦小宝拿起骰子,使出暗劲,喝一声:「赔来!」骰子掷下去,骨溜溜乱转,过得片刻,一粒骰子已转成了六点,另一粒兀自不住滚动。韦小宝手上使的暗劲,这这粒骰子也成六点,成为一张天牌,但这副骰子不是自己带来,他掷骰的本事毕竟没练到炉火纯青,那粒骰子定将下来,却是两点,变成八点,那是输多赢少的了。韦小宝大骂:「直你娘的臭骰子,这么不帮忙。」
庄家哈哈一笑,道:「桂公公,这次只怕要吃你的了。」一把掷下去,一粒骰子是五点,另一粒转个不休。韦小宝叫道:「二,二,二!」要知这一粒骰子掷出来倘若是一点,那是么五,三点则凑成八点,八吃八,庄家赢,四点则成九点,五点凑成梅花,六点凑成牛头,都此他的八点大,只有掷出个两点,凑成七点,庄家才输了。韦小宝不住吆喝,说也凑巧,骰子连翻几个身,在碗中定下来,果然是两点。韦小宝大喜,笑道:「将军,你今天手气不大好。」那将军笑道:「霉庄,霉庄。桂公公正在当时得令,甚麽事都得手应心,自然赌你不过。」数了三张五百两银票,再加上一只一百两的元宝。韦小宝手心中捏了把汗,笑道:「叨光,叨光!」向杨溢之道:「杨大哥,咱们没出息,摘青果子,可不赌啦。」将一千六百两银子往他手中一塞。
杨溢之平白无端的发了一注财,心下甚喜,低声道:「桂公公,这将军是甚麽官名?」韦小宝一怔,低声道:「倒没问起。」转头问那将军道:「大将军,你尊姓大名啊?」那将军笑逐颜开,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道:「小将胡百胜,是天津卫的总兵,一直在康王爷麾下办事的。」韦小宝笑道:「胡将军,你打仗是百战百胜,赌钱可不大成。」胡百胜笑道:「小将和旁人赌,差不多也说得上是百战百胜。只不过强中还有强中手,今天一遇到公公,胡百胜变成胡百败了。」
韦小宝哈哈大笑,走了开去,忽然心想:「那姓杨的如何要我问他名字?」一沉吟间,远远侧眼瞧那胡百胜掷骰子的手法,只见他提骰、转腕、弯指、发骰,手法极是熟练,正是江湖上赌钱的一等一好手,登时恍然大悟:「原来这家伙是故意输给我的。怪不得我连赢六记,那有当真这么运气好。」这些日子来宫内宫外,人人向他奉承谄谀,他受得惯了,也不以为意,此刻不禁细思:「为甚麽连一个素不相识的总兵,也要故意输钱给我?自然因为我在皇上跟前有面子,大家盼我为他们说好话。就算不说好话,至少也不捣他们的蛋。操你奶奶的,老子这假太监做得可真发财哪!」
他既知人家在故意输钱,胜之不武,也就不再去赌,又同到席上,吃菜听戏。这时唱的是一出「思凡」,一个尼姑又做又唱,旁边的人不住叫好,韦小宝不知她在捣什么鬼,大感气闷,又站起身来。康亲王笑道:「小兄弟想玩些什麽?不用客气,尽管吩咐。」韦小宝道:「我自己找乐子,你不用客气。」眼见廊下众人呼么唱六,赌得甚是热闹,心下又有些痒痒地,心想:「眼不见为净,今日是不赌的了。」他上次来过康亲王府,依稀识得府中房舍大概,顺步便向後堂走去。
府中到处灯烛辉煌,王府中众人一见到他,便恭恭敬敬的垂手而立。韦小宝信步而行,忽然便急,想要小解,他也懒得问人厕所的所在,见左首是个小花园,推开长窗,到了黑暗角落裏,拉开裤子,正要小便,忽听得隔着花叠有人低声说道:「银子先拿来,我才带你去。」另一人道:「你带我去,找到了那东西,银子自不会少你的。」先一人道:「先银後货。你拿到东西後,不给银子,我又到那裏找你去?」另一人道:「好,这裏是二千两银子,先付一成。」韦小宝心中一动:「二千两银子只是一成,那是甚麽要紧的事?」当下忍住了小便,侧耳倾听。只听那人道:「先付一半,否则此事作罢。这是搬脑袋的大事,你当好玩吗?」另一人微一沉吟,道:「好,一万两银票,你先收下了。」那人道:「多谢。」跟着发出悉索之聋,当是在点数银票,接着道:「跟我来!」
韦小宝好奇心起,寻思:「什麽搬脑袋的大事,倒是不可不跟去瞧瞧。」听得二人脚步声向西走去,便从花丛中溜了出来,远远跟在後面。
眼见两人背影在花丛树木间躲躲闪闪,走得数丈,便停步左右察看,生怕给人发见。韦小宝心想:「鬼鬼祟祟,一定干的不是好事。康王爷待我极好,今晚给他拿两个贼骨头,也显得我桂公公的手段。」一摸靴桶子中那柄削铁如泥的匕首,胆子又大了些。只见两人穿过花园,走进了一间精致的小屋。韦小宝蹑着脚步走近,见雕花的窗格中透出灯光,当下绕到窗後,伸手指醮了唾液,湿了窗纸,伸一只眼向内张去。
裏面原来是个佛堂,供着一尊如来佛像,神座前点着油灯。一个仆役打扮的人低声道:「我花了一年多时光,才查到此物的所在,你这二万两银子可不是好赚的。」另一人背向韦小宝,道:「在那裏?」那仆役道:「拿来!」那人转过身来,道:「拿什麽?」原来这人脸孔瘦削,正是适才在大厅上阻止那姓郎武师出去的齐元凯。那仆役笑道:「齐师傅明知故问了,自然是那一万两啦。」齐元凯道:「你倒厉害得很。」从怀中又取了一叠银票出来。那仆役在灯光下一张张看过了。韦小宝心中害怕,知道这齐元凯武功甚高,他们所干的定是一件干系重大的勾当,若是给他们知觉了,立时便会杀了自己灭口,心中一急,一泡小便就撒了出来。便索性顺其自然,让小便顺着大腿流下,倒无半点声息。
好容易那仆役数元了银票,笑道:「不错。」压低了声昔,在齐元凯耳边说了几句话,齐元凯连连点头,韦小宝却一句也没听见。只见齐元凯身上突然纵起,一跃上供桌,回头看了看,便伸手到佛像的左耳中去摸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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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回 滇海有人闻鬼哭 棘门此外尽儿嬉
白衣尼出神半晌,见韦小宝笑嘻嘻的走近,知他在经书上下了剧毒,叹道:“若不是你聪明机警,今日我难免命丧敌手,那也罢了,只恐尚须受辱。只是杀人情非得已,不用这般开心。”韦小宝收起笑脸,应了声:“是。”白衣尼又道:“这等阴毒狠辣法子,非名门正派弟子所当为,危急之际用以对付奸人,事出无奈,今后可不得胡乱使用。”韦小宝又答应了,说道:“这些法子,我今日都是第一次使。实在我武功也太差劲,不能跟他们光明正大的打一架,否则男子汉大丈夫,赢要赢得漂亮,岂能使这等胡闹手段?”
白衣尼向他凝视半晌,问道:“你在少林寺、清凉寺这许多时候,难道寺中高僧师父,没传你武功么?”韦小宝道:“功夫是学了一些的,可惜晚辈学而不得其法,只学了些招式皮毛,却没练内功。”白衣尼向阿珂瞧了一眼,问道:“那为什么?”韦小宝道:“来不及练。”白衣尼道:“什么来不及?”
韦小宝道:“阿珂姑娘因为弟子冒犯了她,要杀我,时候紧迫,只好胡乱学几招防身保命。”
白衣尼点点头,道:“刚才你跟那些喇嘛说话,不住口的叫我师父,那是什么意思?”韦小宝脸上一红。阿珂抢着道:“师父,他心中存着坏主意,想拜你为师。”白衣尼微微一笑,道:“想拜我为师,也不算什么坏主意啊。”阿珂急道:“不是的。”她知道韦小宝想拜白衣尼为师,真意只不过想整日缠着自己而已,但这话却说不出口。
白衣尼向韦小宝道:“你叫我师父,也不能让你白叫了。”
韦小宝大喜,当即跪下,恭恭敬敬的磕了八个响头,大声叫道:“师父。”白衣尼微微一笑,道:“你入我门后,可得守规矩,不能胡闹。”韦小宝道:“是。弟子只对坏人胡闹,对好人是一向规规矩矩的。”
阿珂向他扮个鬼脸,伸了伸舌头,心中说不出的气恼:
“这小恶人拜了师父为师,从此再也不能杀他,老是缠在我身旁,赶不开,踢不走,当真头痛之极了。”
白衣尼先前受六名喇嘛围攻,若非韦小宝相救,已然无幸,此后桑结等七喇嘛追到,自己只有束手待擒的份儿,情势更是凶险。她虽年逾四旬,相貌仍是极美,落入这些恶喇嘛手中,势必遭受极大侮辱,天幸这小孩儿诡计多端,将敌人一一除去,保全了自己清白之躯,心中的感激实是无可言喻,眼见韦小宝拜师之心切,当即便答允了他,心想小孩儿家顽皮胡闹,不足为患,受了自己薰陶调教,日后必可在江湖上立身扬名。
按照武林中规矩,韦小宝既已入了陈近南门下,若不得师父允可,绝不能另行拜师,但他于这些门规一概不知,就算知道,这时候也必置之不理。白衣尼既肯收他入门,就能时时和阿珂见面,就算康熙跟他调个皇帝来做,那也是不干的了。他学武之心甚懒,想到跟白衣尼学武,多半要下苦功,不免头痛,然而只要能伴着阿珂,再苦的事也能甘之如饴,这八个头磕过,不由得心花怒放,当真如天上掉下了宝贝来一般。
白衣尼见他欢喜,还道他是为了得遇明师,从此能练成一身上乘武功,倘若知道了他的用心,只怕一脚踢他八个筋斗,刚刚收入门下,立即开革。
阿珂小嘴一扁,道:“师父,你瞧他高兴成这个样子,真是坏得到了家。”韦小宝道:“一位武功当世第一的高人收我为徒,我自然高兴得不得了。”白衣尼微笑道:“我并非武功当世第一,不可胡说。你既入我门,为师的法名自须知晓。我法名九难,我们这门派叫做铁剑门。你师祖是位道人,道号上木下桑,已经逝世。我虽是尼姑,武功却是属于道流。”韦小宝道:“是,弟子记住了。”
白衣尼九难又道:“阿珂,你跟他年纪谁大些?”阿珂道:“自然是我大。”韦小宝道:“我大。”九难道:“好了,两人别争,先进师门为大,以后两个别‘阿珂姑娘’、‘小恶人’的乱叫,一个是陈师姊,一个是韦师弟。”韦小宝大声叫道:“陈师姊。”阿珂哼了一声,碍着师父,不敢斥骂,却狠狠白了他一眼。
九难道:“阿珂,过去的一些小事,不可老是放在心上。
这次小宝相救你我二人有功,就算他曾得罪过你,那也是抵偿有余了。”说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心想:“这孩子聪明伶俐,只可惜幼遭不幸,是个太监。”又道:“小宝从前受人欺凌,被迫做了太监,你做师姊的当怜他孤苦,多照看着他些。这样也好,彼此没男女之分,以后在一起不须顾忌,方便得多。不过这件事可跟谁也不许说。”
阿珂答应了,想到这小恶人是个太监,过去对自己无礼,也不大要紧,心中气恼稍平,转头叫道:“郑公子,你受了伤么?”
郑克塽一跛一拐的走近,说道:“还好,只腿上扭了筋。”
想到先前把话说得满了,自称对付几名喇嘛绰绰有余,事到临头,竟一败涂地,全仗这小孩退敌,不由得满脸羞惭。
阿珂道:“师父,咱们怎么办?还去河间府吗?”九难沉吟道:“去河间府瞧瞧也好,只是须防那桑结喇嘛去而复来,眼下我又行动不便。”韦小宝道:“师父,你们且在这里休息,我去找大车。”
韦小宝大车没找到,却向农家买来一辆牛车,请九难等三人坐上,赶着牛车缓缓而行,幸喜桑结没再出现。到得前面一个小市集,弃了牛车,改雇两辆大车。
路上韦小宝定要师父再多服几粒“雪参玉蟾丸”。九难内力深厚,兼之得灵药助力,内伤痊愈甚快。两日之后的正午时分,到了河间府。
投店后,郑克塽便出去打探消息,过了一个多时辰,垂头丧气的回来,说道在城中到处探问“杀龟大会”之事,竟没一人得知。
九难道:“‘杀龟大会’原来的讯息,公子从何处得来?”
郑克塽道:“两河大侠冯不破、冯不摧兑弟请天地会送信去台湾,请我父王派人主持‘杀龟大会’,说道大会定本月十五在河间府举行,今儿是十一,算来只差四天了。”九难点点头,缓缓的道:“冯氏兄弟?那是华山派的。”抬头望着窗外,想起了昔年之事。
郑克塽道:“父王命我前来主持大会,料想冯氏兄弟必定派人在此恭候迎迓,哪知……哼……”神色甚是气恼。九难道:“说不定鞑子得到了讯息,有甚异动,以致冯氏兄弟改了日子地方。”郑克塽悻悻的道:“就算如此,也该通知我啊。”
正说话间,店小二来到门外,说道:“郑客官,外面有人求见。”郑克塽大喜,急忙出去,过了好一会,兴匆匆的进来,说道:“冯氏兄弟亲自来过了,着实向我道歉。他们说知道我带了二十几人来,这几天一直在城外等候迎接,哪知道我们神不知、鬼不觉的来到了城里。现下已摆设了大宴,为我们洗尘接风,请大家一起去罢。”九难摇头道:“郑公子一个儿去便是,也别提到我在这里。”郑克塽有些扫兴,道:“师太既不喜烦扰,那么请陈姑娘和韦兄弟同去。”九难道:“他们也不用去了,到大会正日,大家齐去赴会便是。”
这晚郑克塽喝得醉醺醺的回来。到了半夜,他的二十多名伴当也寻到了客店,只是每个人手足上都绑了木板绷带,看来大是不雅。
次日一早,郑克塽向九难、阿珂、韦小宝三人大讲筵席中的情形,说道冯氏兄弟对他好生相敬,请他坐了首席,不住颂扬郑氏在台湾独竖义旗,抗拒满清。
九难问起有哪些人前来赴会。郑克塽道:来的人已经很多,这几天陆续还有得来,定了十五半夜,在城西十八里的槐树坪集会。半夜集会,是防清廷的耳目。其实冯氏兄弟过于把细,有这许多英雄好汉在此,就是有大队清兵来到,也杀他们个落花流水。”九难细问与会英豪的姓名,郑克塽却说不上来,只道:“一起吃酒的有好几百人,为头的几十人一个个来向我为父王敬酒,他们自己报了门派姓名,一时之间,可也记不起那许多。”九难就不言语了,心想:“这位郑公子徒然外表生得好看,却没什么才干。”
在客店中又休养得几日,九难伤势已愈。她约束阿珂和韦小宝不得出外乱走,以免遇上武林人物,多生事端。郑克塽却一早外出,直到半夜始归,每日均有江湖豪侠设宴相请。
到得十五傍晚,九难穿起韦小宝买来的衣衫,扮成个中年妇人,头上蒙以黑帕,脸上涂了黄粉,双眉画得斜斜下垂,再也认她不出本来面目。韦小宝和阿珂则是寻常少年少女的打扮。郑克塽却是一身锦袍,取去了假辫子,竟然穿了明朝王公的冠戴,神采奕奕。九难久已不见故国衣冠,见了他的服色,又是欢喜,又是感慨。阿珂瞧着他丰神如玉的模样,更是心魂俱醉。只有韦小宝自惭形秽,肚里暗暗骂了十七八声“绣花枕头王八蛋”。
一更时分,延平王府侍从赶了大车,载着四人来到槐树坪赴会。那槐树坪群山环绕,中间好大一片平地,原是乡人赶集、赛会、做社戏的所在。平地上已黑压压的坐满了人。
郑克塽一到,四下里欢声雷动,数十人迎将上来,将他拥入中间。九难自和阿珂、韦小宝远远坐在一株大槐树下。这时东西南北陆续有人到来,草坪上聚集的人越来越多。韦小宝心想:“吴三桂这奸贼结下的怨家也真多。我们天地会和沐王府打赌,看是谁先杀了他。这王八蛋仇家千千万万,如有人先下了手,天地会和沐王府都不免输了。”
眼见一轮明月渐渐移到头顶,草坪中一个身材魁梧、白须飘动的老者站起身来,抱拳说道:“各位英雄好汉,在下冯难敌有礼。”群雄站起还礼,齐声道:“冯老英雄好。”
九难低声道:“他是冯氏兄弟的父亲。”想起在华山之巅,曾和他有一面之缘,那时她以“阿九”之名和江湖豪侠相会,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女。其时冯难敌方当盛年,今日却已垂垂老矣。他师祖穆人清、师父铜笔算盘黄真想来均已不在人世,至于他师叔袁承志呢?这人她当年对之刻骨相思,可是二十几年来,从没得过他一点讯息。她这些年来心如古井不波,今晚乍见故人,不由得千思万绪,蓦地里都涌上心来。
韦小宝见她眼眶中泪水莹然,心想:“师父见了这个冯老头,为什么忽然想哭,难道这老头是她的旧情人么?我不妨从中撮合,让她和老情人破什么重圆。不过师父年纪这样轻,不会爱上这老头儿罢。”
只听得冯难敌声音洪亮,朗朗说道:“众位朋友,咱们今日在此相聚,大伙儿都知道是为了一件大事。我大明江山为鞑子所占,罪魁祸首,乃是那十恶不赦、罪该万死的……”
四下群豪一齐叫道:“吴三桂!”众人齐声大叫,当真便如雷轰一般,声震群山。跟着有的大叫:“大汉奸!”有的大叫:“龟儿子!”有的大叫:“王八蛋!”有的大叫:“我操他十八代祖宗!”
众人骂了一阵,声音渐渐歇了下来,突然有个孩子声音大声叫道:“我操他十九代祖宗的奶奶!”群雄本来十分愤恨,突然听到这句骂声,忍不位都哈哈大笑。
这一声叫骂,正是韦小宝所发。阿珂嗔道:“怎么说这般难听的话?”韦小宝道:“大家都骂,我为甚么骂不得?”阿珂道:“人家哪有骂得这么难听的?”韦小宝微微一笑,便不言语了,心想:“再难听十倍的话,也还多得很呢。”
冯难敌道:“大汉奸罪大恶极,人人切齿痛恨。那位小兄弟年纪虽幼,也知恨不得生食其肉,死寝其皮。今晚大伙儿聚集在此,便是要商议一条良策,如何去诛杀这奸贼。”
当下群雄纷纷献计。有的说大伙儿一起去到云南,攻入平西王府,杀得吴三桂全家鸡犬不留;有的说吴贼手下兵马众多,明攻难期必成,不如暗杀;有的说假如一刀杀了,未免太过便宜了他,不如剜了他眼睛,断他双手,令他痛苦难当;有的说还是用些厉害毒药,毒得他全身腐烂。
有个中年黑衣女子说道:最好将吴三桂全家老幼都杀了,只剩下他一人,让他深受寂寞凄凉之苦。另一个中年男子道:他投降清朝,是为了爱妾陈圆圆为李闯所夺,不如去将陈圆圆掳了来,让他心痛欲死。又有人道:吴贼虽然好色,但最爱的毕竟是权位富贵,最好是让他功名富贵、妻子儿女都一无所有,沦落世上,却偏偏不死。数百名豪杰大声喝采,齐说:“如此惩罚,才算罚得到了家。”一条汉子说道:“满清鞑子对他十分宠幸,这贼子官封平西王,权势薰天,杀他妻子儿女已然不易,要除去他的功名富贵,更是难如登天。”
有个云南人站起身来,述说吴三桂如何在云南欺压百姓、杀人如麻的种种惨事,只听得群雄更是义愤填膺,热血如沸。
好几人都道,让吴三桂在云南多掌一天权,便多害死几个无辜百姓。但如何锄奸除害,却是谁也没真正的好主意。
这时冯难敌父子所预备下的牛肉、面饼、酒水,流水价送将上来,群豪欢声大作,大吃大喝起来。这些豪士酒一入肚,说话更是肆无忌惮,异想天开。
有人说道:将陈圆圆掳来之后,要开一家妓院,让吴三桂真正做一只大乌龟。
韦小宝一听,大为赞成,叫道:“这家妓院,须得开在扬州。”一名豪士笑道:“小兄弟,这主意要得。那时候你去不去逛逛啊?”韦小宝正待要说“自然要去”,一瞥眼见到阿珂满脸怒色,这句话便不敢出口了。九难道:“小宝,别说这些市井下流言语。”韦小宝应道:“是。”心中却想:“要开妓院,只怕这里几千人,没一个及得老子在行。”
众人吃喝了一会,冯难敌又站起来说道:“咱们都是粗鲁武人,一刀一枪的杀敌拚命,那是义不容辞,于天下大事却见识浅陋,现下请顾亭林先生指教。顾先生是当世大儒,国破之后,他老人家奔波各地,联络贤豪,一心一意筹划规复,大伙儿都是十分仰慕的。”群豪中有不少识得顾亭林,他的名头更是十有八九都知,登时四下里掌声雷动。
人群中站起一个形貌清癯的老者,正是顾亭林。他拱手说:“冯大侠如此称赞,兄弟实在愧不敢当,刚才听了各位的说话,个个心怀忠义,决意诛此大奸,兄弟甚是佩服。古人道:‘众志成城’,又有言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大伙儿齐心合力,决意对付这罪魁祸首,任他有天大的本事,咱们也终能成功。”
群雄哄声大叫:“对,对!一定能成功。”
顾亭林道:“众位所提的计谋,每一条均有高见,只是要对付这奸贼,须得随机应变,难以预拟确定的方策。依兄弟愚见,大伙儿分头并进,相机行事。第一,当然是不可泄露风声,令这奸贼加紧防范;第二是不可鲁莽,事事要谋定而后动,免得枉自送了性命;第三,大家都是好兄弟,不要为了争功抢先,自相争斗,伤了义气。”
群豪都道:“是,是,顾先生说得不错。”
顾亭林道:“今日各门派、各帮会英雄好汉聚会。此后如果各干各的,力量太过分散,结成一个大帮呢,人数实在太多,极易为鞑子和吴贼知觉,不知各位有何良策?”
群豪沉默了一会。一人说道:“不知顾先生高见如何?”
顾亭林道:“以兄弟之见,这里天下十八省的英雄都有,咱们一省结成一盟,一共是一十八个杀龟同盟。唔,‘杀龟盟’听来不雅,不如称为‘锄奸盟’如何?”
群豪纷纷鼓掌叫好,说道:“读书人说出来的话,毕竟和我们粗人大不相同。”
顾亭林来参与河间府“杀龟大会”之前,便已深思熟虑,觉得群豪齐心要诛杀吴三桂,大家一鼓作气,勇往直前,要杀了他也不为难。但真正大事还不在杀这汉奸,而是要驱除满虏,光复汉家江山。如为了诛杀一人而致伤亡重大,大损元气,反而于光复大业有害。学武之人门户派别之见极深,要这数千英豪统属于一人之下,势难办到。大家为了争夺“盟主”之位,不免明争暗斗,多生嫌隙。失败之人倘若心胸狭隘,说不定还会去向清廷或吴三桂告密。但如分成一十八省,各举盟主,既不会乱成一团,无所统辖,而每省推举一位盟主也容易得多。这十八省的“锄奸盟”将来可逐步扩充,成为起义反清的骨干。他一倡此议,听得群豪立表赞成,甚为欣慰。
冯难敌道:“顾先生此意极是高明。众位既无异议,咱们便分成一十八省,各组‘锄奸盟’,每省推举一位盟主。咱们分省之法,不依各人本身籍贯,而是瞧那门派帮会的根本之地在什么省。例如少林寺的僧俗弟子,不论是辽东人也好,云南人也好,都属河南省。华山派弟子都属陕西省。众位意下如何?”
群豪均道:“自该如此。否则每一门派、帮会之中,各省之人都有,分属各省,那是一团糟了。”
有一人站起来说道:“像我们天地会,在好几省中都有分堂,总舵的所在却迁移无定。请问该当如何归属?”韦小宝见说话之人乃是钱老本,心想:“原来他也来了。不知我青木堂的兄弟们来了几人。”
冯难敌朗声道:“顾先生说:天地会广东分堂的众位英雄属广东,直隶分堂的属直隶。咱们只是结盟共图大事,并不是拆散了原来的门派帮会。‘锄奸盟’的盟主的职责,只是联络本省英豪,以求群策群力。至于各门各派、各帮各会的事务,自然一仍其旧,盟主无权干预。各省盟主,也不是高过了各门派的掌门人、各帮会的帮主。”
群豪之中本来有人心有顾虑,生怕推举了各省盟主出来,不免压低了自己,听得冯难敌如此分剖明白,更无疑忧。当下一省省的分别聚集,自行推举。
韦小宝道:“师父,咱们又算哪一省?”九难道:“哪一省都不算。我独来独往,不必加盟。”韦小宝道:“以您老人家的身份武功,原该做天下总盟主才是。”九难“嘿”的一声,说道:“这些话以后不可再说,给人听见了,没的惹人耻笑。”
在她心中,与会群雄之中,原无一人位望比她更尊。这大明江山,本来便是她朱家的。说到武学修为,她除了学得木桑道人所传的铁剑门武功之外,十余年前更得奇遇,百尺竿头又进一步,与当年木桑道人相比,也已远远的青出于蓝,环顾当世,除了那个不知所踪的袁承志之外,只怕再无抗手了。
草坪上群雄分成一十八堆聚集。此外疏疏落落的站着七八十人。那都是和九难相类的奇人逸士,既不愿做盟主,也不愿奉人号令。顾亭林和冯难敌明白这些武林高人的脾性习性,也不勉强,心想他们既来赴会,遇上了事,自会暗中伸手相助。
过不多时,好几省的盟主先行推举了出来。河南省是少林寺方丈晦聪禅师,湖北省是武当派掌门人云雁道人,陕西省是华山派掌门人“八面威风”冯难敌,云南省是沐王府的沐剑声沐公子,福建省是延平郡王的次公子郑克塽,都是众望所归,一下子就毫无异议的推出。其他各省有些争执了一会,有些争持不决,请顾亭林过去秉公调解,终于也一一推了出来。其中三省由天地会的分堂香主担任盟主,天地会可算得极有面子。
当下各省盟主聚齐在一起,但一点人数,却只一十三位,原来晦聪禅师、云雁道人等都没有赴会,由其门人弟子代师参预。冯难敌朗声说道:“现下一十八省盟主已经推出,兄弟不当众宣布各位盟主的尊姓大名,以免泄漏机密。”众盟主商议了一会,冯难敌又道:“咱们恭请顾亭林先生与天地会陈总舵主两位,为一十八省‘锄奸盟’的总军师。”
群雄欢声雷动。韦小宝听师父如此得群豪推重,做了“锄奸盟”的总军师,甚是得意。
当下各省豪杰分别商议如何诛杀吴三桂,东一堆、西一簇,谈得甚是起劲。
九难带了韦小宝、阿珂回到客店,次日清晨便雇车东行。
九难知道群雄散归各地,一路上定会遇上熟人,是以并不除去乔装。
韦小宝见郑克塽不再跟随,心下大喜,不住口的谈论昨晚“杀龟大会”之事。阿珂听他说了一会,白了他一眼,道:“我知道你为什么这样高兴。”韦小宝道:“你真聪明,猜得很对。有这许多人要去杀吴三桂,哪有不成功之理?我自然开心得很了。”阿珂道:“哼,你才不为这个高兴呢。你的心有这么好?”韦小宝道:“这倒奇了,那我为什么高兴?”阿珂道:“只因为郑公子……郑公子……”
韦小宝见她神色懊恼,故意激她一激,说道:“啊,是了。
郑公子确是好人,刚才我出去雇车,见到他带着四个美貌的姑娘,有说有笑,见到我后,要我问候师父和你。”阿珂心中怦的一跳,道:“你……你怎么不早说?他又说什么?”韦小宝道:“他说,这几位侠女要到台湾去玩玩,他就带她们同去,说要尽什么地主之……之什么的。”阿珂咬牙道:“地主之谊。”
韦小宝道:“对了,对了!原来师姊刚才跟在我后面,都听见了。”阿珂怒道:“我才没听见呢。”说到这里,声音有些哽咽。
行出十余里,身后马蹄声响,数十乘马追了上来,阿珂脸上登现喜色。但这数十骑掠过大车,毫不停留的向东疾驰,阿珂脸色又暗了下来。韦小宝道:“可惜,可惜,不是!”阿珂道:“可惜什么?”韦小宝道:“可惜不是郑公子追上来。”阿珂道:“他……他追上来干什么?”韦小宝道:“或许他也请你去台湾玩玩呢。”阿珂“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九难知道女徒的心事,斥道:“小宝,别老是使坏,激你师姊。”韦小宝心里大喜,口中答应:“是,是。”又道:“天下的王孙公子,三妻四妾,八妻九妾,最是没良心。那四位美貌女侠,一到台湾,我看很难回得出来。这位郑公子到了浙江、福建,只怕还得再带几个美女……”九难喝道:“小宝!”
韦小宝道:“是,是。”
三人行到中午,在道旁一家小面店中打尖,忽听马蹄声响,又有数十骑自西而来。
一行人来到面店门外,下马来到店中,有人叫道:“杀鸡,切牛肉,做面,快,快!”纷纷坐下。韦小宝一看,原来都是熟人,徐天川、钱老本、关安基、李力世、风际中、高彦超、玄贞道人、樊纲一干天地会青木堂的好手全在其内。他想:
“昨晚我在会中虽说了几句话,骂了几句人,但这么许多人,乱嘈嘈的,他们离得我又远,黑夜之中一定没认出,否则当时怎么不过来招呼?此刻我如上前相认,各种各样的事说个不休,又见我另拜了师父,多半要不开心,不如装作不见的为妙。”当下侧身向内,眼光不和他们相对。
过了一会,徐天川等所要的酒菜陆续送了上来。众人提起筷子,正要吃喝,忽然马蹄声响,又有一伙人来到店中。有人叫道:“杀鸡,切牛肉,做面,快,快!”
阿珂喜极而呼:‘啊,郑……郑公子来了。”原来这一伙人是郑克塽和他伴当。
他听得阿珂呼叫,转头见到了她,心中大喜,急忙走近,道:“陈姑娘,师太,你们在这里,我到处找寻你们不见。”
那面店甚是窄小,天地会群雄分坐六桌,再加上阿珂等三人坐了一桌,已无空桌。郑府一名伴当向徐天川道:“喂,老头儿,你们几个挤一挤,让几张桌子出来。”
昨晚“杀龟大会”之中,郑克塽身穿明朝服色,人人注目,徐天川等都认得他,天地会是延平郡王的部属,原有让座之意,只是这伴当言语甚是无礼,众人一听,都心头有气。
玄贞道人骂道:“他妈的,什么东西?”李力世使个眼色,低声道:“大家自己人,别跟他一般见识,让个座位无妨。”当下徐天川、关安基、高彦超、樊纲四人站起身来,坐到风际中一桌上去,让了一张桌子出来。
这时郑克塽已在九难的桌旁坐下。阿珂向韦小宝瞪了一眼,说道:“当面撒谎!又说郑公子带了四个什么女侠……”
韦小宝道:“郑公子一到,你就不喜欢我坐在一起,又要见到我便吃不下面,那也不相干。”走到徐天川身旁坐下,低声道:“大家别认我。”徐天川等一见,都是又惊又喜。这些人个个都是老江湖,机警万分,一听他这么说,立时会意,谁都不动声色。韦小宝又低声道:“咱们只当从未见过面,徐三哥,你去跟大家说说。”徐天川站起身来,走到李力世一席上,低声道:“本堂韦香主驾到,要大伙儿装作素不相识。”李力世等头也不回,自顾喝酒吃菜,心下均自欣喜,片刻之间,每一桌都通知到了。
那边桌上郑克塽兴高采烈,大声道:“师太,昨晚会中,众家英雄推举我做福建省的盟主。大家商议大事,直谈到天亮。我到客店中一找,你们已经走了,一路追来,幸喜在这里遇上。”九难道:“恭喜郑公子。不过这等机密大事,别在大庭广众之间提起。”郑克塽道:“是。好在这里也没旁人,那些乡下粗人,听了也不懂的。”原来天地会群雄都作了乡农打扮,一个个赤了双足,有的还提着锄头钉耙。昨晚会中人多,郑克塽却不认得。
韦小宝低头吃面,低声说道:“这家伙嚣张得很,这几天在河间府到处吹牛,说咱们天地会是他台湾延平王府的下属,说总舵主见了他,恭恭敬敬的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又说咱们什么堂的香主蔡老哥,从前是他爷爷的马夫,什么堂的香主李老哥,又是给他爷爷倒便壶的……”关安基怒道:“哪有这等事!蔡香主、李香主虽曾在国姓爷部下,都是上阵打仗的军官……”徐天川低声道:“关夫子,小声些。”关安基点点头。韦小宝又道:“他还说了好多阴损咱们青木堂尹香主的坏话。旁人说道尹香主早已归天了。这小子说:‘是啊,这姓尹的武艺低微,人头儿又次,我早知道是个短命鬼……’”
关安基怒极,举掌往桌上重重拍落,徐天川手快,一把抓住他手腕。
韦小宝知道群雄不肯得罪了延平王府的人,何况这小子是王爷的儿子,若非大肆挑拨,难以激得他们动手,眼见众人恼怒,心下暗暗喜欢,脸上却深有忧色,说道:“这小子胡说八道,本来也不打紧。只是他一路上招摇,说了咱们会中的许多机密大事,逢人便说切口,什么‘地振高冈,一派溪山千古秀’,自称是坐在红花亭顶上的,总舵主烧六柱香,他自己便烧七柱香。听的人不懂,他就详细解说……”
群雄一齐摇头,会中这等机密如此泄露出去,要是落入朝廷鹰爪耳中,天地会兄弟人人有性命之忧,眼见郑克塽神色轻浮,所带的伴当飞扬跋扈,这哪里还有假的?何况刚才便听到他在对一个妇人大谈昨晚“杀龟大会”中之事,得意洋洋的自称当了福建省盟主。
韦小宝道:“我看咱们非得杀杀他的气势不可,否则大事不妙。”群雄都缓缓点头,韦小宝道:“请风大哥去揍他一顿,却也别打得太厉害了,只是教训教训他。待会我出来抱打不平,请风大哥假意输了给我。”风际中微微点头。韦小宝又道:“钱老本,昨晚你在会中说过话,只怕这小子认得你。”钱老本低声道:“是,我先避开了。”
郑府众伴当中兀自多人没座位,一人见天地会群雄的桌上尚有空位,在徐天川背上轻轻一推,道:“喂,那边还有空位,你们再让张桌子出来。”
徐天川跳起身来,骂道:“让了一张桌子还不够?老子最看不惯有钱人家的公子儿子,仗势欺人。”一声咳嗽,一口浓痰呼的喷出,向郑克塽吐去。
郑克塽正和阿珂说话,全没提防,待得觉着风声,浓痰已到颊边,急忙一闪,还是落在头颈之中,滑腻腻的,甚为恶心。他忙掏出手帕擦去,大怒骂道:“几个乡下泥腿子这等无法无天,给我打!”一名伴当随向徐天川便是一拳。
徐天川叫声“啊哟”,不等拳头打到面门,身子已向后摔了出去,假意跌得狼狈不堪,叫嚷:“打死人哪!打死人哪!”
郑克塽和阿珂哈哈大笑。
风际中站起身来,指着郑克塽喝道:“有什么好笑?”郑克塽怒道:“我偏要笑,你管得着么?”风际中一伸手,拍的一声,重重打了他一个耳光。郑克塽又惊又怒,扑上去连击两拳。风际中左躲右闪,转身逃出门外。
郑克塽追了出去,向风际中迎面一拳,风际中斜身避开。
风际中明白韦小宝的用意,要尽量让这郑公子出丑,压低他的气焰,只东一拳、西一脚的跟他游斗。
徐天川叫道:“咱们河南伏牛山好汉的威风,可不能折在这小家伙手里。”群雄跟着吆喝,大家知道戏弄一下这少年虽然不妨,却不能让他认出众人来历,喝骂叫嚷的话也甚有分寸,没半句辱及他家门。李力世喝道:“咱们伏牛山这次出来做案,还没发市,正好撞上这穿金戴银的小子,把他抓了去,叫他老子拿一百万两银子来赎票。”
郑府众伴当见公子一时战不下这乡下人,听得众人呼喝,原来是伏牛山的盗匪,当即取出兵刃,杀将过去。徐天川、樊纲、玄贞道人、高彦超、关安基、李力世等一齐出手,登时乒乒乓乓的打得十分热闹。郑府那些伴当虽然都是延平王府精选的卫士,又怎及得上天地会群雄,兼之数日前被众喇嘛折断了手足,个个身上负伤,不数合间便被一一制服。天地会群雄手下留情,只是夺去他们兵刃,将之围成一圈,执刀监视,并不损伤他们身子。
那边郑克塽斗得十余合,眼见风际中手脚笨拙,跌跌撞撞,似乎下盘极为不稳,当下抖擞精神,将生平绝技尽数施展出来。他有心要在阿珂之前炫耀,以博美人青睐,挥拳生风,踢腿有声,着着进逼。风际中似乎只有招架之功,往往在千钧一发之际避过。
阿珂瞧得心焦,不住低叫:“啊哟,可惜,又差了一点儿。”
韦小宝走近前去,说道:“师父,你老人家身子未曾痊愈,这些大盗凶悍得紧,待会郑公子如果落败,你老人家别出手罢。”
阿珂怒道:“你瞧他全然占了上风,怎会打输?真是瞎三话四。”
九难微笑道:“这些人似乎对郑公子并无恶意,只是跟他开开玩笑。这一位对手,武功可比郑公子强得太多了。”阿珂不信,问道:“师父,你说那强盗的武功高过郑公子?”九难微笑道:“那还用说?这人武功着实了得,只怕也未必是什么伏牛山的强盗。倘若他们真是强盗,嘴里就不会乱叫乱嚷,说什么要绑票做案。”
韦小宝心想:“毕竟师父眼光高明。”说道:“那么弟子去劝他们别打了罢?”阿珂白了他一眼,道:“你有什么面子,什么本事?能劝得他们动?”韦小宝道:“这强盗武功虽高,拳脚中却有老大破绽。郑公子斗他不下,我在十招之内,定可打得他落荒而逃。”
九难知他武功低微,但说不定又有什么希奇古怪的法子,足以制胜,说道:“这伙人看来不是坏人,不可伤了他们性命。”
顿了一顿,又道:“那些下三滥的下蒙汗药、放毒之类手段,若不是面临生死关头,决不可使。你已是我铁剑门的门下,可不能坏了本派名头。”韦小宝道:“是,是。我听师父的话,决不损伤他们便是。”
九难轻轻叹了口气,忽然想起当年华山之巅,铁剑门掌门人玉真子来向木桑道人寻衅之事。玉真子奸淫掳掠,无恶不作。说到铁剑门的名头,一来门下人丁寥落,名声不响,二来由于玉真子之故,实在也没什么光彩。这小弟子轻浮跳脱,如不走上正途,只怕将来成了玉真子的嫡系传人,那可大大不妥了。
韦小宝见她忽有忧色,自然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只道她瞧出天地会群雄武功不弱,她武功未复,深感难以应付,便道:“师父你尽管放心,我有法子救郑公子的性命。”
阿珂啐道:“又来胡说了。郑公子转眼便赢,要你救什么性命?”
刚说到这里,只听得嗤的一声响,郑克塽的长袍已被拉下了一片。郑克塽大怒,出手更加快了,却听得嗤嗤嗤之声不绝,风际中十根手指便如鹰爪一般,将他长袍、内衣、裤子一片片的撕将下来,但用劲恰到好处,丝毫不伤到他肌肉。
郑克塽眼见再撕得几下,身子便会全裸,惊惶之下,转身欲逃。风际中双臂一曲,两手手肘已抵到他胸前。
郑克塽急忙后退,双拳击出,只觉手腕一紧,风际中左手已握住他右手,右手握住他左手,顺势一挥,将他身子掷出,叫道:“接住了!”这一掷竟有七八丈远。
玄贞道人展开轻功追去,抬头叫道:“高兄弟,你来接班!”
高彦超立即跃出。樊纲、徐天川、关安基等觉得有趣,纷纷大呼奔去。玄贞道人接住了郑克塽,便又掷出,落下时刚好高彦超赶到,接住后再掷给数丈外的徐天川。
这些人的膂力有强弱,轻功有高低,掷人时或远或近,奔跃时或快或慢,但郑克塽在半空中飞出数十丈以外,始终没有落地。天地会群雄各展所长,这时方显出真功夫来。关安基膂力奇大,先将郑克塽向天掷上四五丈,待他落下时,双掌在他背心一推,两股力道并在一起,郑克塽犹似腾云驾雾一般,这一下飞得更远。
韦小宝看得高兴之极,拍手大笑,突然后脑秃的一声响,给阿珂用手指节重重打了个爆栗。他一惊回头。阿珂惊怒交集,急道:“他们绑了他去啦,你……你快去救人。”韦小宝道:“他们跟郑公子又没冤仇,师父说不过是开开玩笑,你何必着急?”阿珂道:“不,不是的,他们绑了他去,要勒索一百万两银子。”韦小宝道:“郑公子家里银子多得很,三百万、四百万也出得起,一百万两银子打什么紧?”
阿珂右足在地下重重一顿,说道:“唉,你不生眼睛么?他……他给这些强盗整得死去活来。”韦小宝在她耳边轻声道:“你要我救他,这也不难,你得答应做我老婆。”阿珂怒道:“胡说。”远远望去,见郑克塽给人接住后不再抛掷,听得有人叫道:“喂,你们快回去拿银子,到伏牛山来赎人。我们不会伤害这小子性命,每天只打他三百大板。银子早到一天,他就少挨三百下,迟到十天,多吃三千板。”阿珂拉住韦小宝的手,急道:“你听,你听,他们每天要打他三百板,这里去台湾路途遥远,一个月也不能来回。”
韦小宝道:“每天三百板,就算两个月罢,两个月六十天,三六一十八,也不过一千八百板……”阿珂道:“唉,不是的,是一万八千板,你这人真是……”韦小宝笑道:“我算数不行。
这一万八千板打下来,他的‘屁股功’可练得登峰造极了。”
阿珂怒极,将他手掌一摔,道:“我再也不睬你了。”又气又急,哭了出来。
韦小宝道:“好,好,别哭,我来想法子。不过我刚才提的条款,你可不能赖。”阿珂道:“你快救了他再说。”韦小宝知道她只是随口敷衍,真要她答应嫁给自己,那是无论如何不肯的,说道:“我为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以后你可不得再欺侮我。”
阿珂道:“是,是!快去,快去!”说这话时,眼光没向他带上一眼,只是瞧着远处的郑克塽,但见他双手已被反绑,给人抱上了马背,转眼便给带走了,情急之下,伸手在韦小宝背上推了推。韦小宝心中骂道:“他奶奶的,老子遇到的美貌妞儿,总是求我去救她的心上人。老子这冤大头可做得熟手之极,只怕‘冤大头功’也练得登峰造极了。”
他快步奔出,叫道:“喂,喂,伏牛山的大王,在下有话说。”
群雄早就在等他挺身而出,当下都转过身来。高彦超道:“小兄弟,你有什么话说?”韦小宝道:“你们干么要抓他?”高彦超道:“我们山寨里兄弟众多,缺了粮食,今日将他暂行扣押,要向他爹爹借一百万两银子。”韦小宝道:“一百万两银子,那是小事一件,我借给你们便是。”
高彦超哈哈大笑,说道:“小兄弟尊姓大名?凭什么说这等大话?”韦小宝道:“我名叫韦小宝。”高彦超“啊哟”一声,抱拳行礼,躬身说道:“原来是小白龙韦英雄,你杀死满洲第一勇士鳌拜,天下扬名,我们好生仰慕,今日拜见尊范,实是三生有幸。”樊纲等一齐恭谨行礼。韦小宝抱拳还礼,道:“不敢当。”高彦超道:“冲着韦英雄大大的面子,这小子我们放了。那一百万两银子,也不敢要了。”徐天川从身边取出两只大元宝来,双手恭恭敬敬的呈上,说道:“韦英雄,你路上倘若使费不足,这里一百两银子,请先收用。”
韦小宝道:“多谢!”收下元宝,转身交给阿珂。阿珂万万想不到这个小恶人名头竟如此响亮,这些凶神恶煞的大强盗一听他自报姓名,竟如下属见到了顶头上司一般。她哪知这个“小恶人”,其实正是这些“大强盗”的顶头上司,这些“大强盗”为了凑趣,故意的加倍巴结,演出一出好戏。她又惊又喜,心想郑公子终于脱却了危难。
却见风际中踏上一步,说道:“且慢。韦英雄,你杀死鳌拜,我们是万分佩服的。只不过大家素不相识,怎知你是真的韦英雄,还是冒充他老人家的大名,出来招摇撞骗?”韦小宝道:“这话倒也有理,阁下要怎样才能相信?”风际中道:“在下斗胆,想请韦英雄指点三招。满洲第一勇士都死在你手下,尊驾武功自然非同小可,是真是假,一试就知。”
韦小宝道:“好,咱们只试招式,点到即止。”风际中道:“正是,还请韦英雄手下留情,以免打得在下身受重伤。”韦小宝暗暗好笑,心想:“风大哥向来不爱说话,哪知做起戏来,竟然似模似样。”便道:“老兄不必客气,说不定我不是你对手。”左手一指,右手轻飘飘拍了出去,只拍出半尺,手掌转了一圈,斜拍反捺,正是澄观试演过的“般若掌”中的一招“无色无相”。
风际中见闻甚博,叫道:“妙极,这‘般若掌’的高招,叫做‘无色……’什么的。”伸手一接,向后一仰,险些摔倒。
韦小宝掌上原无半分内功,笑道:“阁下说得是,这是一招‘无色无相’。”跟着左手斜举,自右上角挥向左下角,突然五指成抓,晃几下。风际中大叫:“了不起,又是‘般若掌’神功,这是‘灵鹫听经’。”摆起马步,双掌缓缓前推,掌心和韦小宝手指尖微微一触,立刻“啊”的一声大叫,向后急翻三个筋斗。他翻筋斗之时,潜运内力,待得站定,满脸已涨得血红,便如喝了十七八碗烈酒一般,身子晃了几晃,一交坐倒,摇手道:“不……不成……不比了,佩服之至!韦英雄,多谢你饶我性命。”
韦小宝拱手道:“老兄承让。”说话之时,连连向他霎眼。
风际中却做得甚像,脸上神色又是沮丧,又是感激,还带着几分衷心钦佩之意。
徐天川迈步而前,说道:“韦英雄武功惊人,果然名不虚传,在下来领教几招。”韦小宝道:“好!”欺身而上,双手交叉,一手扭他左胸,一手拿他右胁,乃是少林派上乘武功“拈花擒拿手”中的一招。徐天川见他这一招擒拿手十分高明,不禁暗暗佩服:“韦香主聪明之极,一学武功便进步神速。”他却不知韦小宝出手招式似模似样,其实没丝毫内力,纵然给他拿住了,也是一无所损。徐天川身材矮小,最擅长的武功是巧打擒拿,当即施展看家本领,与韦小宝拆将起来。
数招之后,两人双手扭住,徐天川“啊”的一声,右手软软下垂,假装被扭脱了关节,说道:“佩服之至!”退开两步,左手托住了自己右手,一送一挺,装上了关节。这一项自上关节的手法,原是擒拿手中的上乘武功,他照做之时,一丝不苟,上得干净利落。
跟着樊纲、玄贞道人、李力世三人一一上前讨战。韦小宝所使的尽是澄观所授的上乘招式,樊纲等三人都是或三四招、或七八招便败了下去。高彦超朗声道:“今日得见韦英雄高招,当真令人大开眼界,小人等佩服之至!他日韦英雄路过伏牛山,还请不弃,上山来盘桓数日。”韦小宝道:“那自然是要叨扰的。”
群雄躬身行礼,牵马行开,一直走到镇尾,这才上马而去。他们竟然不敢在韦小宝面前上马,实是恭敬之极。
阿珂终于服了:“这小恶人原来武功高强,每次假装打我不过,都是故意让我的。”
到此地步,郑克塽只得过来向韦小宝道谢。韦小宝笑道:“郑公子不必客气,我不过运气好,误打误撞,胜了他们,讲到真实武功,那是远远不及阁下了。”他这几句话其实倒是真话,但郑克塽听来,却觉得是极辛辣的讥刺,不由得满脸通红。
当晚一行人南到献县,投了客店。九难遣开阿珂,问韦小宝道:“白天跟你做戏的那些人,都是你的朋友,是不是?”
九难眼光何等厉害,风际中、徐天川那些人的做作,瞒得过郑克塽和阿珂,却怎瞒得过这位武学高人?韦小宝知道西洋镜已经拆穿,笑道:“也不算是什么朋友。”九难道:“这些人武功个个颇为了得,怎肯陪着你如此闹着玩?”韦小宝笑道:“他们多半看不惯郑公子的骄傲模样,想是借着弟子,挫折一下他的骄气。”九难心想此言倒也有理,说道:“你那几招般若掌、拈花擒拿手法,使得可也不错啊。”韦小宝笑道:“那是装腔作势唬人的,管不了用。”
说话之间,只听得人喧马嘶,有一大帮人来投店。一人大声道:“一间上房,定要最好的,其余的将就些也就罢了。”
韦小宝一听,心中一喜,认得是沐王府摇头狮子吴立身。
韦小宝问:“师父,咱们是不是去杀吴三桂?”九难道:“我这次所受内伤着实不轻,虽然伤势好了,内力未复,须得找个清静所在将养些时日,再定行止。否则倘再遇上敌人,我不能出手,老是由你去胡混瞎搞,咱们铁剑门太不成话。”说着也不由得好笑。
韦小宝道:“是,是。师父身子要紧。”从行囊中取出极品旗枪龙井茶叶,泡了一盖碗茶,说道:“弟子日后学会了师父的武功,遇上敌人,就可正大光明的动手了。师父,我去街上瞧瞧,看看有什么新鲜的蔬菜。”走出房来,只见阿珂与郑克塽正并肩走向店外,神情十分亲热,登时心底一股醋意直涌上来,便跟在二人身后。
阿珂回头道:“跟着我干么?”韦小宝道:“我又不是跟着你。我去给师父买菜。”阿珂道:“好!郑公子,咱们向这边走。”伸手向着城西的一座小山一指。韦小宝妒火更炽,说道:“小心些,别碰上了山大王,我可不能来救你们。”阿珂白了他一眼,道:“谁要你救了?”郑克塽知他是重提自己丑事,甚是恼怒,哼了一声,快步而行。
韦小宝眼见二人渐渐走远,忽听得阿珂格格一声笑,激怒之下伸手拔出匕首,便欲追上去将郑克塽杀了,跨出两步,心想:“当真要打,我可不是他二人对手。”
当下强忍怒气,到街上去买了些口蘑、冬菇、木耳、粉丝,提着回到店中,见阿珂和郑克塽尚未回来,想像他二人在僻静之处谈情说爱,只气得不住大骂。
突然有人在他肩头轻轻一拍,一把抱住,笑道:“韦兄弟,你在这里?”韦小宝转头一看,原来是御前侍卫总管多隆,不由得大喜,笑道:“你怎么来了?”只见他身后跟着十余人,都是御前侍卫,穿的却是寻常小兵装束。众侍卫见了他,个个眉花眼笑,却不上前参见招呼。多隆低声道:“这里人杂,到我房里说话。”原来他们一干人便也住在这客房里。
到得房中,众侍卫才一一上前参见,韦小宝笑道:“罢了,罢了!”取出一千两银票,笑道:“众位兄弟们去喝酒花用罢。”
众侍卫早知这位副总管出手豪阔,只要遇上了他,必有好处,当下欢然道谢。
多隆低声道:“韦兄弟,自从你在五台山遇险之后,皇上日常记挂在心,派我们出来寻找你的下落。”
韦小宝心下感激,站起身来,说道:“多谢皇上恩德。却怎敢劳动多大哥的大驾?”多隆笑道:“皇上本来也没派我,只派了十五名侍卫兄弟,是我自告奋勇。一来做哥哥的也真牵记着你;二来也好乘机出京来玩玩,这是托了你兄弟的洪福。”
众人都笑了起来。多隆道:“这一下,我们几个算是立了大功,回京之后,皇上得知韦兄弟脱险,定是十分欢喜。我们一路上打听,韦兄弟的讯息没听到,却查到有一伙叛贼密谋造反,在河间府大举议事,我们就过来瞧瞧。”韦小宝道:“我也正为此事而来,听说这次他们聚会,叫作什么‘杀龟大会’。”多隆大拇指一翘,说道:“厉害,厉害,什么事都逃不过韦兄弟的眼去。”韦小宝道:“你们探到了什么消息?”多隆道:“这里两个兄弟混入了大会之中,得知他们是要对付吴三桂,各省都推举了盟主。好几个盟主的名字也都查到了。”
韦小宝心念一动,问道:“是哪几个?”多隆道:“云南是沐剑声,福建是台逆郑经的次子,叫做郑克塽。”跟着又说了好几个盟主的名字。韦小宝道:“那沐剑声、郑克塽等人的相貌,可认得出么?”多隆道:“黑夜之中,这两个兄弟看不清楚,也不敢走近细看。”
韦小宝道:“多大哥,你回京之后,请你禀告皇上,便说奴才韦小宝也在查访这件事,一等有了眉目,就回京面奏。”
多隆道:“是,是。韦兄弟如此忠心办事,这次立了大功,皇上必定又有封赏。”韦小宝道:“如有功劳,还不是咱们御前侍卫大伙儿的面子?眼前有一件事,要请各位辛苦一趟。”众侍卫都道:“韦副总管差遣,自当效劳。”
韦小宝道:“这件事说起来可气人得紧。我有个相好的姑娘,此刻正在跟一个浮滑小子勾勾搭搭……”
他刚说到这里,众侍卫已是气愤填膺,个个破口大骂:
“他奶奶的,哪一个小子如此大胆,敢来动韦副总管的人?咱们立刻去把这小子杀了。”
韦小宝道:“杀倒不必。你们只须去打他一顿,给我出这一口恶气,不过这小子是我朋友,却也不可打得太过重了,尤其不可碰那位姑娘。”众侍卫笑道:“这个自然理会得,韦副总管的相好姑娘,谁敢得罪了?”韦小宝道:“这二人向西去了。你们一动手,我假装上来相救,将你们打跑。各位可得大大相让,使得兄弟在心上人面前出出风头。”
众侍卫齐声大笑,都道:“韦副总管分派的这桩差事,最有趣不过。”
多隆笑道:“大伙儿这就去干,喂,个个须得小心在意,要是露出了马脚,韦副总管可不拿你们当好兄弟啦。”众侍卫都笑道:“韦副总管的大事,大伙儿赴汤蹈火,岂敢退后?”一名侍卫道:“他妈的,这小子调戏韦副总管的相好,好比调戏我的亲娘,老子还不跟他拚命?”众人一齐大笑。韦小宝笑道:“轻声些,别让旁人听到了。”众侍卫磨拳擦掌,嘻嘻哈哈的一拥而出。
韦小宝提了蔬菜,交给厨房,赏了他五钱银子,吩咐整治精致素菜,这才慢慢的向西城行去。走出一里多地,只听叱喝叫骂之声大作,远远望见数十人手执兵刃,打得甚是热闹,心想:“这小子倒也了得,居然以寡敌众,抵挡得住。”
缓缓走近,不禁吃了一惊,只见众侍卫围住了七八人狠斗。对方背靠城墙,负隅而战,却是沐剑声、吴立身一干人。
沐剑声身旁有个年轻姑娘,手握双刀,已打得头发散乱,城头上却有人携手观战,正是阿珂和郑克塽。韦小宝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道:“他妈的,打错了人。定是他们先看到了沐公子,见他带着个姑娘,不分青红皂白,便即上前动手。”见多隆手握一柄鬼头刀,站在后面督战,当即走到他身边,低声道:“打错了,是城头上那两个。”说了这话,立即走开。
多隆喝道:“不对,喂,相好的,原来欠债的不是你们。
好,大伙儿都退下,放他们走罢!”众侍卫一听,纷纷退开。
沐剑声、吴立身等人少,本已不敌,先前只道自己露了形迹,这些清兵是来捉拿的,幸亏他们退开,正是求之不得。
吴立身一眼瞥见韦小宝,暗叫:“惭愧,原来这次又是蒙韦恩公相救。否则杀了我不打紧,小公爷落入鞑子手中,那可是万死莫赎了。”其时不便和韦小宝相认,与沐剑声等奔出城门,向北疾奔而去。
韦小宝走上城头,问阿珂道:“师姊,他们为什么打架?
都是些什么人?”阿珂小嘴一撇,说道:“谁知道呢?这些官兵是讨债来的。”韦小宝道:“咱们回店去罢,别让师父又记挂。”阿珂道:“你先回去,我随后就来。”
刚说到这里,众侍卫已奔上城头,一名侍卫指着郑克塽,叫道:“是他,欠我银子的是这小子。”韦小宝低声道:“郑公子,师姊,咱们快走。鞑子官兵胡作非为,惹上了很是麻烦。”
阿珂也有些害怕,道:“好,回去罢。”一名侍卫抢上前来,指着郑克塽道:“前晚在河间府妓院里玩花姑娘,你欠下我一万两银子,快快还来。”
郑克塽怒道:“胡说八道,谁到妓院里去啦,怎会欠了你银子?”一名侍卫道:“还说不是呢?前天晚上,你膝头上坐了两个粉头,叫作什么名字哪?”另一名侍卫道:“年纪大的那个叫阿翠,小的那个叫红宝。你左边亲一个嘴,喝一口酒,右边摸一摸人家脸蛋,又喝一口酒,好不风流快活,还想赖么?”又一名侍卫道:“你搂着两个粉头,跟我们掷骰子,输了二千两银子,要翻本,向我借了三千,向这位老兄借了二千,后来又向他借了一千五,向那一位借了二千两……”另一人道:“再向我借了一千五百两,一共是一万两白花花的银子。”五人一齐伸手,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快快还来!”
阿珂想起当日在妓院中见到韦小宝跟众妓胡闹的情景,又想起前几日在草堆之中,郑公子在自己身上乱摸乱捏,看来这事多半不假,再一算日子,前晚正是“杀龟大会”的前夕,郑公子深夜不归,次日清晨却见他满脸酒意,说是什么英雄豪杰邀他去喝酒,喝酒不假,请他的却不是英雄豪杰,而是妓院中的下贱女子,想到此处,不由得珠泪盈盈欲滴。
众侍卫截住郑克塽的后路,将他团团围住,后面一人一伸手,抓住了他后领。郑克塽大怒,手肘后挺,重重撞在他胸口。那侍卫大叫一声,痛得蹲下身去。余人一拥而上,拳脚纷施,这些人单打独斗,都不是郑克塽的对手,但七八人一齐动手,将他掀在地下。
阿珂急叫:“有话好说,不可胡乱打人。”抢上前去相救。
多隆道:“喂,大姑娘,这事跟你不相干,可别赶这爿混水。”阿珂急道:“让开!”伸手向他肩头推去。多隆是大内高手,武功了得,左手轻轻一挥,震得她向后跌开数步。那边众侍卫向郑克塽拳打脚踢,劈劈拍拍的不住打他耳光。阿珂急攻数招,却被多隆笑吟吟的逼得离郑克塽越来越远。多隆笑道:“大姑娘,这个花花公子吃喝嫖赌,样样俱全,今天早晨还在向我借五千两银子,说要娶那两个粉头回家去做小老婆,你何必回护于他?”阿珂退开几步,急叫:“你们别,有话……有话慢慢的说。”
一名侍卫笑道:“你叫他还了我们银子,自然不会打他。”
说着又在郑克塽面门砰的一拳,他鼻孔中登时鲜血长流。一名侍卫拔出刀来,叫道:“割下他两只耳朵再说。”说着将单刀在空中虚劈两刀。
阿珂拉住韦小宝的手,急得要哭了出来,道:“怎么办?
怎么办?”韦小宝道:“一万两银子我倒有,只是送给他还赌帐嫖帐,可不大愿意。”阿珂道:“他们要割他耳朵了,你就……就借给我罢。”韦小宝道:“师姊要借,别说一万两,就十万两也借了,不过日后你是我妻子,这笔帐不能算。你叫郑公子向我借。”阿珂顿足道:“唉,你这人真是。”叫道:“喂,你们别打,还你们钱就是。”
众侍卫也打得够了,便即住手,但仍是按住郑克塽不放。
阿珂叫道:“郑公子,我师弟有银子,你向他借来还债罢。”
郑克塽气得几欲晕去,但见钢刀在脸前晃来晃去,怕他们真的割了自己耳朵,心下也真害怕,眼望韦小宝,露出祈求之色。
阿珂拉拉韦小宝的袖子,低声道:“就借给他罢。”
一名侍卫冷笑道:“一万两银子不是小数目,没中没保,怎能轻易借了给人?这小子最爱赖债,大伙儿可不是上了他当吗?”另一人道:“除非这位姑娘做中保,这小子倘若赖帐不还,就着落在这位姑娘身上偿还。”那高举钢刀的侍卫大声道:“人家大姑娘跟这臭小子没亲没故,干么要给他作保?如果一万两银子还不出,除了拿身子偿还,嫁给这位小财主之外,还有什么法子?”众侍卫哄笑道:“对了,这主意十分高明。”
韦小宝低声道:“师姊,不成,你听他们的话,那不是太委屈你了么?”
拍的一声响,一名侍卫又重重打了郑克塽一个耳光。他手脚全被拉住,绝无抗拒之力。一名侍卫喝道:“狠狠的打,打死了他,这一万两银子,就算掉在水里。这叫做眼不见,心不烦。”劈劈拍拍,又打了起来。
郑克塽叫道:“别打!别打!韦兄弟,你手边如有银子,就请借给我一万两,我……我保证一定归还。”
韦小宝斜眼瞧着阿珂,道:“师姊,你说借不借?”
阿珂泪水在眼眶中滚来滚去,哽咽道:“借……借好了!”
一名侍卫在旁凑趣,大声道:“大姑娘作的中保,日后大姑娘嫁小财主,这臭小子倒是媒人。”韦小宝从怀中摸出一叠银票来,检了一万两,便要去交换郑克塽,一转念间,交给了阿珂。阿珂接了,说道:“银子有了,你们放开他啊。”
众侍卫均想,先前韦副总管说好是由他出手救人,现下变成了使银子救人,不知是否合他心意,当下仍然抓住郑克塽不放。
韦小宝道:“这一万两银子,你们拿去分了罢,他妈的,总算是大伙儿辛苦了一场。你们这些混帐王八蛋,快快给我放人!”众侍卫一听大喜,韦小宝言中意思,显然是将这一万两银子赏给他们了,当下放开了郑克塽。阿珂伸手将他扶起,将银票交给他。郑克塽怒极,随手接过,看也不看,便交给身旁一名侍卫。
韦小宝骂道:“你们这批王八蛋,鞑子官兵,将我朋友打成这个样子,老子不和你们干休。”阿珂生怕多起纠纷,忙道:“别骂了,咱们回去。”韦小宝道:“这件事想想也教人生气,欠债还钱,那已经还了。郑公子这一顿打,可不是白挨的吗?”
多隆哈哈大笑,说道:“这小子穷星刚脱,色心又起,他妈的,你老是挨着人家大姑娘干么?”一伸手,抓住郑克塽的后领,提起他身子,在空中转了两个圈子,喝道:“我把你抛下城墙去,瞧你是死是活!”郑克塽和阿珂齐声大叫。
多隆将郑克塽重重在地下一顿,喝道:“以后你给我离得这位姑娘远远的,人家好好的姑娘,跟你这狂嫖滥赌、偷鸡摸狗的小子在一起,没的坏了名头。我跟你说,以后我再见到你缠在这位姑娘身旁,老子非扭断你的狗头不可。”说着左手握住他辫根,右手将他辫子在手掌绕了两转,深深吸了一口气,胸口登时鼓了起来,手臂手背上肌肉凸起,一声猛喝,双臂用力向外一分,拍的一声响,辫子从中断绝。
众侍卫见到他如此神力,登时采声雷动。多隆膂力本强,又练了一身外家硬功。双膀实有千斤之力。幸好他左手握住了辫根,否则郑克塽这根辫子是假的,轻轻一拉,便揭露了他不遵朝令、有不臣之心的大罪。
多隆抛下半截辫子,五根鼓槌儿般的大手指扠在郑克塽颈中,跟着左手扠住他的后颈,双手渐渐收紧,郑克塽的脸渐渐胀红,到后来连舌头也伸了出来,眼见便要窒息而死。十余名侍卫各抽兵刃,团团围在二人身周,不让阿珂过来相救。
韦小宝叫道:“钱也还了,还想杀人吗?”一冲而前,砰的一拳,打在一名侍卫小腹之上。那侍卫“啊哟”一声,一个筋斗摔出,大叫大嚷,手足乱伸,说什么也爬不起身来。韦小宝双拳一招“双龙抢珠”,向多隆打去。多隆两只手正扠在郑克塽颈中,难以招架,登时中拳。这招“双龙抢珠”本是打向敌人太阳穴,但多隆身材高大,韦小宝却生得矮小,两个拳头都打在他膂下。多隆假装大怒,骂道:“死小鬼,老子扠死了你!”放开郑克塽,和韦小宝斗了起来。
韦小宝使开从海大富与澄观处学来的武功,身法灵活,一招一式,倒也巧妙美观。多隆出拳有风,尽往他身旁数寸之处打去,突然斗得兴发,飞腿猛踢,喀喇一声,将韦小宝身旁的一株枣树踢断了。众侍卫大声喝采。
阿珂见多隆如此神威,生恐韦小宝给他打死了,叫道:“师弟,莫打了,咱们回去。”韦小宝大喜:“她关心起我来了,小娘皮倒也不是全没良心。”
多隆又是一脚,将地下一块斗大石头踢得飞了起来,掉下城头。韦小宝出招越来越快,拍的一掌,正中对方肚皮,多隆“啊啊”大叫,双腿一弯,坐倒在地,叫道:“老子不服,再来打过!”一跃而起,双臂直上直下的急打过来。韦小宝侧身闪避,多隆一拳打上城墙,登时打下三块大青砖来。尘土飞扬之中,韦小宝飞起右脚,脚尖还没碰到他身子,多隆大叫一声,从城墙上溜了下去,掉在城墙脚下,动也不动了。
韦小宝大吃一惊,生怕真的摔死了他,俯首下望。多隆抬头一笑,霎了霎眼,摇手示意不妨,随即伏倒。韦小宝这才放心。众侍卫都惊惶不已,纷纷奔下城头。
韦小宝一拉阿珂,低声道:“快走!快走!”三人一溜烟的奔回客店。
回到客店之中,九难见阿珂神色有异,气喘不已,问道:“遇上了什么事?”阿珂道:“有十多个鞑子官兵跟郑公子为难,幸亏……幸亏师弟打倒了官兵的头脑。”九难道:“给我在客店里安安静静的耽着,别到处乱走,惹事生非。”阿珂低头答应,过了一会总是记挂着郑克塽的伤势,到他房中去看望,只见众伴当已给他敷上伤药,已睡着了。
韦小宝见她从郑克塽房里出来,又是有气,又有些懊恼:
“刚才怎不叫他们当真割了这小子的两只耳朵?”又想:“这妞儿一心一意,总是记挂着这臭小子。我就算把小子耳朵割了、眼睛戳瞎了,看来她还是把他当作心肝宝贝。”饶是他机警多智,遇上了这等男女情爱之事,却也是一筹莫展了。
注:回目中“棘门此外尽儿戏”一句,原为汉文帝称赞周亚夫语,指其军令森严,其他将军所不及,原诗咏吴三桂残暴虐民而治军有方。“棘门”即“戟门”,亦可指宫门,本书借用以喻众御前侍卫出宫胡闹。
第廿七回 筵前比武
神照上人微微一笑,左掌一提,掌上吸力散去,那青砖便落将下来,待落到胸口之时,他两臂自外向内一合,双掌合拍,正好拍在青砖的边缘,波的一声向,一块大青砖都碎成细粒,纷纷落在地下。众人又是大声喝采。大家都看了出来,青砖边缘只不过四五寸处受到掌击,但掌力弥散,竟将整块青砖震碎,最大的碎块也不过一二寸见方,内力之劲,实是非同小可。
神照上人走到吴应熊那随从身畔,合什说道:「尊驾高姓大名?」那人道:「大师掌力惊人,令小人大开眼界。小人边鄙野人,乃是无名小卒。」神照上人笑道:「边鄙野人,就没有姓名麽?」
那人双眉一轩,脸上闪过一层怒色,但随即若无其事的道:「山野匹夫,就算有名字,也不过是阿猫、阿狗,大师知道了也是无用。」神照上人笑道:「阁下好涵养功夫。康亲王今日大宴宾客,高朋满座,乃是北京城中罕有的盛会。王爷有命,要咱们献丑,以博王爷、世子、以及众位嘉宾一笑。尊驾定是不肯赐教,岂不是太也自重身价了吗?」那人道:「在下只学过几年乡下佬庄稼把式,如何是沧州铁佛寺神照上人的对手?大师定要比试,在下已是输了,大师去领大宝便是。」说着转身便欲退回。
神照上人喝道:「且慢,贫僧定欲试试尊驾的功夫,双拳『钟鼓齐鸣』,要打尊驾两边太阳穴,请还手吧!」那人摇了摇头。神照上人大喝一声,大红袈裟内僧袍的衣抽突然胀了起来,已然鼓足了劲风,双臂外掠,疾向内弯,两个醋钵般的大拳头便向那人两边太阳穴上撞过去。众人适才见过他掌碎青砖的劲力,都忍不住「咦」的一声叫了出来,心想此人闪避已然不及,若不手还手、招架,这颗脑袋岂不便如那块青砖一般,登时匣给击得粉碎?
岂知那人竟是一动也不动,手不抬、足不提、头不闪、目不瞬,便如是泥塑木雕一般。神照上人出手之际,原只想逼得他还手,并无伤他性命之意。双拳将到他太阳穴上,却见他呆呆的不动,心中一惊, 「我这双拳击出,几有千斤之力。平西王世子是康亲王的贵宾,若是鲁莽打死了他的随从,可大大不妥。」便在双拳将碰上他肌肤之际,急忙向上一提,呼的一声响,从他两边太阳穴畔擦过,僧袍拂在他面上。那人微微一笑,道:「大师好拳法!」厅上众人都是瞧得呆了,心想此人定力之强,实是大非寻常,倘若神照上人这两拳不是中途转向,竟是击中在他太阳穴上,此刻那裏还有命在?这人以自己性命当儿戏,简直是疯了。
神照上人拳劲急转,震得自己双臂一酸,不由得向他瞪视半晌,不知眼前此人到底是个狂人,还是白痴,倘若就此归座,未免下不不了台,说道:「尊驾定是不给面子,贫僧无法可想,只好得罪。下一拳『黑虎偷心』,要打向尊驾胸口。」「钟鼓齐鸣」、「黑虎偷心」这些招数,原是最粗浅的拳招,任何学过几个月武功的人都会练过,他又在发拳之前先叫了出来,本意只是要以劲力取胜,而使用最粗浅的武功,也颇有瞧不起对手之意。
那人微微一笑,并不答话。神照上人心下有气,心想:「我这一拳将你打成内伤,并不立毙於当塲,那就不算扫了平西王世子的脸面。」一坐马步,一声吆喝,右拳呼的一声打了出去,拍的一声,正中他的胸口。那人身子一晃,退了一步,笑道:「大师赢了,我巳退了一步。」神照上人这一拳虽未用全力,却也是劲道甚厉,不料这人浑如不觉,这两句话说来轻描淡写,竟是全没受伤。文官们不懂其中之理,但学武之人,个个都知他是有意容让。神照上人自负在武林中颇具声望,怎肯就此算赢?他脸上隐隐涌上一层黑气,说道:「那么再吃我一拳。」呼的一拳,仍是向他胸口击去,这一次却是用上了七成力气,纵然将他打得口喷鲜血,那也是无可如何了。
座中武功较高之人都看了出来,神照上人这一拳所含劲力,此之上一拳多了一倍有余,当世未必有人能坦胸受这一拳。拳风将抵那人衣襟,那人胸部突然一缩,身子向後飘出半丈,似乎是给神照上人拳力震了出去,可正是乘势避开了他的拳劲,若非武功高强之人,却也看不出其中奥妙。神照上人这一拳又打了个空,愈益恼怒,大喝一声,右腿飞起,向他小腹上猛踢过去。那人吗道:「啊哟,不好了!」眼见这一腿已是非踢中不可。
众人心情紧张,不约而同的都站了起来,只见那人身子後仰,双足恰如钉在地上一般,身子齐着膝盖拆屈,自大腿以至脑袋,大半个身子便如是一极大木头般横空而架,离地尺许。神照上人这一腿踢了个空,在他在腿之上数寸处凌空踢过。神照上人一不做,二不休,鸳鸯连环,左腿「乌龙扫地」,掠地横扫,踢他双腿胫骨。那人姿势不变,仍是摆着那「铁板桥」势,双足一点,全身向上搬了一尺。神照上人的左腿在他脚底扫过。那人稳稳落下,身子仍不站直。厅上众人采声如雷。神照上人到此地步,已知自己功夫和他差着老大一截,对方若是还手,自己势将输得一塌胡涂。只得合什说道:「好功夫,佩服,佩服!」
这人连接了神照上人五招,始终没还一招半式,好整以暇,行若无事,康亲王道:「两人武功都是极高。世子殿下,尊价客气得很,一定不肯还手?此武是此不成了。来啊,两人都领一只大元宝去。」那人躬身道:「无功不敢受禄。」神照上人见他不肯去拿元宝,自己也不便上前具领。康亲王转头向侍从道:「给两位送过去。」那人这才谢了赏银,神照上人也讪讪的收了。
康亲王明知刚才这一塲虽非正式比武,其实是己方输了,也赏五十商银子给神照上人,只不过既替他遮羞,也为己方掩饰,表示不分胜败。他一来心有不甘,二来看得太不过瘾,心想:「这高个儿的功夫固然不错,但吴应熊带来的其余随从,定然及不上他。我手下众武师却各有惊人绝艺,单是那齐元凯的功夫,此之神照和尚恐怕就只高不低。」他本来称神照为上人,适才一显武功之後,心中对他的尊重打个折扣,登时「上人」变成了「和尚」。朗声说道:「刚才比武没比成,不免有点……有点那个美中不足。齐元凯齐师傅,请你邀十五位武师,大家拿了兵刃,十六个对十六个,跟世子殿下带来的十六位随从一齐过过招。吴兄,你吩咐他们亮兵刃吧!」
吴应熊道:「来到王爷府上作客,怎敢携带兵刃?」康亲王笑道:「殿下可太客气了。令尊和小王都是武将,一生在刀枪剑戟之中讨生活,可不用这些婆婆妈妈的忌讳。来啊,把十八般兵器每样都拿几件来,让平西王府的高手们挑选。」康亲王本是战将,从关外一直打到中原,府中兵刃一应俱全。一声呼唤,众侍从登时去搬了一大堆兵器来,长长短短,都放在那十六名侍从面前。这时那齐元觊也已邀了十四名武师,却要神照上人率领。神照上人要挣回面子,只客气了几句,便不再推辞,心想:「好歹也要砍伤几个南蛮子,出一口胸中恶气。」什么平西世子是客,须得顾全他的脸面等等,早巳置之脑後。
这时神照上人、齐元凯等人的兵刃,也已由手下拿到了厅上。神照上人双手各持一柄阔锋青钢戒刀,倒持戒刀,先向康亲王一席合什行礼,两柄戒刀便挟在双掌之间。康亲王等微微欠身,颔首还礼,韦小宝心中得意:「他妈的,这些人个个武艺高强,是江湖上大有来头的人物,却要向老头子行礼。老子大模大样的坐着,点一点头就算了事,可此他们威风十倍了。」
神照上人转过身来,大声道:「云南来的朋友们,挑兵双吧!」先前接过他们五招的高身材汉子投道:「我们奉有平西王将令,在北京城裏决不和人动手。」神照道:「别人钢刀砍到头上,难道也不还手?别人要砍下你们的脑袋,你们只是伸长了脖子?还是将脑袋缩进了脖子去?」 最後这句话侮辱之意极浓,须知世上只有乌龟,才能将脑袋缩进脖子。此言一出,平西王世子的众随从脸上均有怒色。那为首的长身汉子仍是淡淡的道:「平西王军令如山。我们犯了将令,回到云南,一样也要砍头。」神照道:「好,咱们就试试。」
他招了招手,将十五名武师召在大厅一角,低声商议。神照悄声道:「咱们将兵刃尽往他们身上要害招呼,瞧他们还不还手?」齐元凯道:「当真伤了人。那可不妥。咱们只是逼他们还手。」第一人道:「大家手下留神些。」神照道:「好,动手吧!」他口中一声长啸,举动戒刀,白光闪闪,向平西王的十六名随从砍杀过去。其余十五人或使长剑,或挺花枪,或挥钢鞭,或击铜鎚,十六般兵丑纷纷使动。
但见那十六名随从挺立不动,双臂垂下,手掌平贴大腿外侧,目光向前平视,对康王府十六名武武师的进袭恍若不见。那十六名武师眼见对方不动,都要在康亲王和众宾之前卖弄手段,各人施展兵刃上最精熟巧妙的招数,斜劈直刺,横砍倒打,兵刃反映烛光,十六般兵器这一举动,登时便组成一张光幕,将十六名随从围在垓心。
旁观众人瞧得心惊肉跳。那些文官不明白其中凶险,只说:「小心!小心1」武学之士却见到这些兵刃每每一招都是递向对方要害,往往只是寸许之差,只要多用上半分力气,立时便进了对方性命。那十六名随从向前瞪视,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对方倘真要下手,那也只好将性命送在他们手裏了。
神照等人的兵刃越使越快,偶尔兵双互相撞击,火花四溅,叮当作声,这一来又是更增危险。他们虽然无意杀伤平西王的手下,但刀剑鞭锤互相碰撞,劲力既大,相距又如此之近,反弹出去伤到了他们,却是不易制。果然拍的一声,一下的铁鐧和铜鎚相撞,荡将出去,打中一名随从的肩头。跟着有人一刀斜劈,从一名随从右脸处掠过,那知旁边一剑挥来,当的一声,刀剑相交,钢刀回转,砍在那随从的脸上,立时鲜血长流。两名随从受伤不轻,仍是一声不哼,直立不动。
康亲王知道再搞下去,受伤的会多,便道:「好武功,好武功!大家收手吧!」神照一声大叫,两柄戒刀横掠过去,将一名随从的帽子劈了下来。余人跟着学样,刀枪剑戟,纷纷将众随从的帽子击落。十六人哈哈大笑,收起兵刃,向後跃开。韦小宝见那些随从之中,果然有七个是秃顶,头上亮得发光。
韦小宝拍手大笑,说道:「佳提督,你眼光真准,果然是一大批秃……」一句话没说完,一瞥眼间,只见平西王府的十六名随从仍是挺立不动,但脸上恼怒之极,眼中如欲喷出火来。韦小宝自幼在市井中厮混,光棍之道可说乃是天性,觉得神照这批人做事太不漂亮,没给人留半分面子。要知市井间流氓无赖,尽管偷抢拐骗,甚麽不要脸的事都干,但与人争竞,总是留下三分余地,大江南北,到处皆然。妓院中遇上痴迷的嫖客,将携来的成万两银子在窑姐儿身上散光,老鸨总还是给他几十而银子的盘缠,以免他流落异乡,不是艇而走险,便是上吊投河。那也不是这些流氓无赖良心真好,其实是免得事情闹大,难以收塲,倒也是长期混混的一项善策。韦小宝与人赌钱,使手法骗乾了对方的银钱,若是赢他一两,最後让他赢回一二钱;若是赢了一百文,最後总给他翻本赢回一二十文。一来是使得下回还有生意,二来教对方不起疑心,又免得他老羞成怒,拔出老拳来打架。他一见众随从的神情,心下老大过意不去,便即离座,走到众人身前,俯身拾走那个长身汉子帽子,说道:「阁下当真了不起。」双手捧了,给他戴在头上。那人躬身道:「多谢!」韦小宝跟着将十五顶帽子一顶顶捡起,笑道:「他们这样干,岂不是得罪了朋友吗?」他分不清那一顶帽子是谁的,捧在手裏,让各人取来戴上。这十六名随从眼见韦小宝坐於本府世子身侧,乃是康亲王这次宴请的大贵客,虽然年纪幼小,但席上人人对他十分恭敬,心下早在纳罕,见他替自己拾帽子,忙请安行礼,连说:「不敢当,折杀小人了!」
韦小宝对平西王府之人本来毫无好感,想到吴三桂时原盼他们倒个大霉,但神照等人一再进逼,这些人始终容忍,不兔激发了他锄强扶弱之气,见他们感激之情十分真诚。心下更喜,转头向康亲王道:「王爷,向你借几两银子使使。」康亲王笑道:「桂兄弟尽管拿去使,十万两够了吗?」韦小宝笑道:「那用得着这许多?」向王府的侍从道:「快去买十六顶最好的帽子来,越快越好!」那侍从答应着去了。吴应熊拱手道:「桂公公爱屋及乌,在下感激不尽。」韦小实心想:「什么爱屋及乌,及什么乌,及你这只乌龟麽?」
康亲王见神照等人削落平西王府众随从的帽子,心下也觉未免过份,生怕得罪了吴应熊,但若出口道歉,又觉不妥。韦小宝这么一来,深得其心,说道:「来人哪!吴世子的手下,每人赏五十两银子。」又想:「单赏对方,岂不教我手下的众武师失了面子?」又道:「咱们府裏的十六位武师,每人也是五十两银子!」大厅之上,又是人人喝采。
佳多站起身来,给席上众人都斟了酒,说道:「世子殿下,令尊用兵如神,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令尊军令森严,部属人人効死,无怪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了。来,大夥儿遥敬平西王一杯!」吴应熊急用站起来,举杯道:「晚生谨代家严饮酒,多谢各位厚意。」众人都举杯饮乾。吴应熊又道:「家严镇守南疆,边陲平靖,那是上赖圣上洪福,再加朝中王公大臣措置得宜,指导有方。家严只是尽忠为皇上効力,秉承朝中各位王公大臣的训示,不敢偷懒而已。实不敢说有甚麽功劳。」
酒过数巡,王府侍从已将十六顶帽子买来,双手捧了,送到韦小宝面前。韦小宝笑道:「康王爷,你府中的师傅们失手打落了人家的帽子,你该赔还世子殿下那些师傅们一顶新帽子吧。」康亲王笑道:「当得,当得,还是桂兄弟想得周到。」吩咐侍从,将帽子给吴应熊的随从送去。众随从接过了,躬身道:「谢王爷,谢桂公公!」将帽子摺好了放在怀内,头上仍是戴着旧帽。康亲王和佳多对望了一眼,知道这些人不换新帽,乃是尊重吴应熊的意思。
又饮了一会,王府中的戏班子出来献技。康亲王要吴应熊点戏,吴应熊点了出「满床笏」,那是郭子仪做寿,七子八婿上寿的热闹戏。郭子仪大富贵亦寿考,以功名全终,君臣之间十分相得。吴应熊点这出戏,既可说祝贺康亲王,也是为他爹爹吴三桂自况,颇为得体。康亲王待他点罢,将戏牌子递给韦小宝,道:「桂兄弟,你也点一出。」韦小宝可不识得戏牌子那些字,笑道:「我可不会点了,王爷,你代我点一出,要打得结棍的武戏。」康亲王笑道:「小兄弟爱看武戏,思,咱们来一出少年英雄打败大人的戏,就像小兄弟擒住鳌拜一样。是了,咱们演『白水滩』,小英雄十一郎,打得青面虎跌到又爬起,爬起又跌倒。」
「满床笏」和「白水滩」演罢,第三出是「游园惊梦」。两个旦角啊啊啊啊的唱个不休,韦小宝听得不知所云,不耐烦起来,便下席间去,见廊下有几张桌子旁已有人在赌钱,有的是牌九,有的骰子。韦小宝没有将假骰带来,反正身边有的是钱,输赢不放在心上,赌手气兴致更高。做庄的是一位将军,面前已赢了一大堆银子,见韦小宝走近,笑道:「桂公公,你老也来玩几手?」韦小宝笑道:「好!」一瞥眼见吴应熊手下那高个子站在一旁,心下对此人颇有好感,便向他招了招手。
那人抢上一步,躬身道:「桂公公有何吩咐 ?」韦小宝笑道:「赌桌上无父子,你不用这样客气。老哥贵姓,大号怎样称呼?」刚才神照问他之时,他不肯答覆,但韦小宝在众宾客之前很给了他们面子,问得又客气,自然不能不答,便道:「小人姓扬,叫作杨溢之。」韦小宝也不知「溢之」那两字怎样写,更不知是什麽意思,随口道:「好名字,好名字!杨家英雄最多,杨老令公、杨六郎、杨宗保、杨文广,杨家将个个是英雄好汉。杨大哥。咱哥儿合夥赌上一赌。」
杨溢之听他称赞杨家的祖宗,心中甚喜,微笑道:「小人不会赌。」韦小宝道:「怕什么?我来教你!你那只大元宝拿出来。」杨溢之便将康亲王所赏的那只元宝拿了出来。韦小宝从怀裏摸出一张银票,往桌上一放,笑道:「我和这位杨兄合夥,押一百两!」庄家笑道:「好,越多越好!」骰子摊下来,是张地牌,韦小宝掷了个七点,给吃了一百两银子。韦小宝道:「再押一百两!」这一次却赢了。
掷得十六七手後,来来去去,老是没甚输赢。韦小宝焦躁起来,心想:「我输几百两银子不打紧,累得这姓杨的输了那只元宝,可对不住人。」当下拿起骰子,手上使出暗劲,叫一声:「赔来!」掷出两个六点,是张天牌,庄家自然赔了。一百两变二百两,二两变四百,四百变八百,四把骰子,巳赢了八百两银子。
做庄的那将军笑道:「桂公好手气1」韦小宝笑道「你说我好手气,咱们再试两把!」将八百两银子往前一推,一把骰子掷下去,出来一只人牌,那还是赢面较大。庄家掷成两个三点,凑成一只长三,又是输了。韦小宝转头道:「杨大哥,我们再押不押?」杨溢之道:「但凭桂公公的主意。」心中在想:「你已连赢了五注,应该收手了。」韦小宝原来的八百银子加赔来的八百一共一千六百两银子又是一推,笑道:「索性赌得爽快些。」
康亲王府中开赌,王公大臣们的赌注本来甚大,但一注押到一千两银子以上的却也甚为罕有,许多人都纷纷聚拢来观看,韦小宝拿起骰子,使出暗劲,喝一声:「赔来!」骰子掷下去,骨溜溜乱转,过得片刻,一粒骰子已转成了六点,另一粒兀自不住滚动。韦小宝手上使的暗劲,这这粒骰子也成六点,成为一张天牌,但这副骰子不是自己带来,他掷骰的本事毕竟没练到炉火纯青,那粒骰子定将下来,却是两点,变成八点,那是输多赢少的了。韦小宝大骂:「直你娘的臭骰子,这么不帮忙。」
庄家哈哈一笑,道:「桂公公,这次只怕要吃你的了。」一把掷下去,一粒骰子是五点,另一粒转个不休。韦小宝叫道:「二,二,二!」要知这一粒骰子掷出来倘若是一点,那是么五,三点则凑成八点,八吃八,庄家赢,四点则成九点,五点凑成梅花,六点凑成牛头,都此他的八点大,只有掷出个两点,凑成七点,庄家才输了。韦小宝不住吆喝,说也凑巧,骰子连翻几个身,在碗中定下来,果然是两点。韦小宝大喜,笑道:「将军,你今天手气不大好。」那将军笑道:「霉庄,霉庄。桂公公正在当时得令,甚麽事都得手应心,自然赌你不过。」数了三张五百两银票,再加上一只一百两的元宝。韦小宝手心中捏了把汗,笑道:「叨光,叨光!」向杨溢之道:「杨大哥,咱们没出息,摘青果子,可不赌啦。」将一千六百两银子往他手中一塞。
杨溢之平白无端的发了一注财,心下甚喜,低声道:「桂公公,这将军是甚麽官名?」韦小宝一怔,低声道:「倒没问起。」转头问那将军道:「大将军,你尊姓大名啊?」那将军笑逐颜开,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道:「小将胡百胜,是天津卫的总兵,一直在康王爷麾下办事的。」韦小宝笑道:「胡将军,你打仗是百战百胜,赌钱可不大成。」胡百胜笑道:「小将和旁人赌,差不多也说得上是百战百胜。只不过强中还有强中手,今天一遇到公公,胡百胜变成胡百败了。」
韦小宝哈哈大笑,走了开去,忽然心想:「那姓杨的如何要我问他名字?」一沉吟间,远远侧眼瞧那胡百胜掷骰子的手法,只见他提骰、转腕、弯指、发骰,手法极是熟练,正是江湖上赌钱的一等一好手,登时恍然大悟:「原来这家伙是故意输给我的。怪不得我连赢六记,那有当真这么运气好。」这些日子来宫内宫外,人人向他奉承谄谀,他受得惯了,也不以为意,此刻不禁细思:「为甚麽连一个素不相识的总兵,也要故意输钱给我?自然因为我在皇上跟前有面子,大家盼我为他们说好话。就算不说好话,至少也不捣他们的蛋。操你奶奶的,老子这假太监做得可真发财哪!」
他既知人家在故意输钱,胜之不武,也就不再去赌,又同到席上,吃菜听戏。这时唱的是一出「思凡」,一个尼姑又做又唱,旁边的人不住叫好,韦小宝不知她在捣什么鬼,大感气闷,又站起身来。康亲王笑道:「小兄弟想玩些什麽?不用客气,尽管吩咐。」韦小宝道:「我自己找乐子,你不用客气。」眼见廊下众人呼么唱六,赌得甚是热闹,心下又有些痒痒地,心想:「眼不见为净,今日是不赌的了。」他上次来过康亲王府,依稀识得府中房舍大概,顺步便向後堂走去。
府中到处灯烛辉煌,王府中众人一见到他,便恭恭敬敬的垂手而立。韦小宝信步而行,忽然便急,想要小解,他也懒得问人厕所的所在,见左首是个小花园,推开长窗,到了黑暗角落裏,拉开裤子,正要小便,忽听得隔着花叠有人低声说道:「银子先拿来,我才带你去。」另一人道:「你带我去,找到了那东西,银子自不会少你的。」先一人道:「先银後货。你拿到东西後,不给银子,我又到那裏找你去?」另一人道:「好,这裏是二千两银子,先付一成。」韦小宝心中一动:「二千两银子只是一成,那是甚麽要紧的事?」当下忍住了小便,侧耳倾听。只听那人道:「先付一半,否则此事作罢。这是搬脑袋的大事,你当好玩吗?」另一人微一沉吟,道:「好,一万两银票,你先收下了。」那人道:「多谢。」跟着发出悉索之聋,当是在点数银票,接着道:「跟我来!」
韦小宝好奇心起,寻思:「什麽搬脑袋的大事,倒是不可不跟去瞧瞧。」听得二人脚步声向西走去,便从花丛中溜了出来,远远跟在後面。
眼见两人背影在花丛树木间躲躲闪闪,走得数丈,便停步左右察看,生怕给人发见。韦小宝心想:「鬼鬼祟祟,一定干的不是好事。康王爷待我极好,今晚给他拿两个贼骨头,也显得我桂公公的手段。」一摸靴桶子中那柄削铁如泥的匕首,胆子又大了些。只见两人穿过花园,走进了一间精致的小屋。韦小宝蹑着脚步走近,见雕花的窗格中透出灯光,当下绕到窗後,伸手指醮了唾液,湿了窗纸,伸一只眼向内张去。
裏面原来是个佛堂,供着一尊如来佛像,神座前点着油灯。一个仆役打扮的人低声道:「我花了一年多时光,才查到此物的所在,你这二万两银子可不是好赚的。」另一人背向韦小宝,道:「在那裏?」那仆役道:「拿来!」那人转过身来,道:「拿什麽?」原来这人脸孔瘦削,正是适才在大厅上阻止那姓郎武师出去的齐元凯。那仆役笑道:「齐师傅明知故问了,自然是那一万两啦。」齐元凯道:「你倒厉害得很。」从怀中又取了一叠银票出来。那仆役在灯光下一张张看过了。韦小宝心中害怕,知道这齐元凯武功甚高,他们所干的定是一件干系重大的勾当,若是给他们知觉了,立时便会杀了自己灭口,心中一急,一泡小便就撒了出来。便索性顺其自然,让小便顺着大腿流下,倒无半点声息。
好容易那仆役数元了银票,笑道:「不错。」压低了声昔,在齐元凯耳边说了几句话,齐元凯连连点头,韦小宝却一句也没听见。只见齐元凯身上突然纵起,一跃上供桌,回头看了看,便伸手到佛像的左耳中去摸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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