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因祸得福
韦小宝向他一瞧,见这人神色和蔼,但目光如电,直射过来,不由得心中吃了一惊。双膝一曲,便即拜倒。那书生俯身扶起,笑道:「不用多礼。」韦小宝双臂被他一托,突然间全身一热,打了个颤,便拜不下去。那书生笑道:「这位小兄弟擒杀满州第一勇士鳌拜,为我无数死在鳌拜手裏的汉人同胞报仇雪恨,数日之间名雳天下。成名如此之早,当真古今罕有。」韦小宝本来脸皮甚厚,倘若旁人如此称赞,便即跟着自吹自播一番,但在这位不怒自威的总舵主面前,竟然是讷讷的不能出口。
总舵主指着一张椅子,微笑道:「请坐!」自己先坐了,韦小宝便也坐下。李力世等四人却垂手站立。总舵主微笑道:「听茅十八爷说道,小兄弟在扬州得胜山下,曾用计杀了一名清廷侍卫首领,初出茅芦第一功,便已不凡。但不知小兄弟如何擒拿鳌拜。」韦小宝拾起头来,和他目光一触,一颗心不由得突突乱跳,满腹大吹法螺的胡说八道,霎时间忘得乾乾净净,一开口说的便是真话,将如何得到康熙宠幸,鳌拜如何倨傲无礼,自己如何和小皇帝合力擒他之事说了。
总舵主连连点头,道:「原来如此。小兄弟的武功和茅爷不是一路,架式是少林派的,内力却是崆峒派的一些底子,不知尊师是那一位?」韦小宝伸了伸舌头,道:「总舵主好厉害,一眼便瞧出我的功夫来历。」总舵主微笑道:「架式是瞧得出的,你行路曲身的模样,全是少林派的功夫。内功如何,眼睛却瞧不出了。刚才我手扶你,试了试小兄弟的内力,发觉你学过一些崆峒派的内功,颇觉奇怪。」韦小宝道:「老乌龟原不是真的教我武功,他教我的都是假功夫。」总舵主纵然博知广闻,「老乌龟」是谁,却也不知,问道:「老乌龟?」
韦小宝哈哈大笑,道:「老乌龟便是海老公,他名字叫作海大富。茅十八茅大哥和我就是给他擒进宫裏去的……」说到这裏,突觉不对,心想自己曾经说过,茅十八和自己是给鳌拜擒去的,这会儿却说海老公,岂不是前言不对後语?好在他撒谎圆谎的本领着实不小,跟着道:「这老儿奉了鳌拜之命,将我二人擒去,想那鳌拜是个极大的大官,自然不能轻易出手。」
总舵主沉吟道:「海大富?海大富?崆峒派中有这样一号人物?小兄弟。他教你的武功,你演给我瞧瞧。」韦小宝脸皮再老,也知自己的武功实在太不高明,说道:「老乌龟教我的都是假功夫。他恨我毒瞎了他眼睛,所以想尽法子来害我。道些功夫是见不得人的。」总舵主点了点头,左手一挥,关安基等四人都退出房去,反手带上了门。总舵主问道:「你怎样毒瞎了他眼睛?」在这位英气逼人的总舵主面前,韦小宝只觉说谎十分辛苦,还是说真话舒服得多,这种情形那可是从所未有,当下便将如何毒瞎海老公,如何杀死小桂子,如何冒充他做小太监等情形说了。
总舵主又是吃惊,又是好笑,左手在他胯下一拂,发觉他睾丸尚在,并未净身,的的确确不是太监,不由得吁了口长气,微笑道:「好极,奸极!我心中正有个难题,好久拿不定主意,原来小兄弟果然不是给净了身,做了太监!」左手在桌上轻轻一拍,道:「定当如此!尹兄弟後继有人,青木堂有主儿了。」韦小宝不明白他说些什麽,只是见他神色欢愉,确是解开了心中一件极为难之事,也不禁代他高兴。
总舵主负着双手,在室中走来走去,自言自语:「我天地会所作所为,无一不是前人从所未行之事。万事开创在我,骇人听闻。物议沸然,又何足论?」他文诌诌的说话,韦小宝更加不懂了。总舵主道:「这裏只有你我二人,不用怕难为情,那海大富敬你的武功,不论真也好,假也好,你试演给我瞧瞧。」韦小宝才明白他命关安基等四人出去,是为了免得自己怕丑,眼见无可推托,说道:「是老乌龟教的,如果太也可笑,你骂他好了。」总舵主微笑道:「不用担心!」
韦小宝於是拉开架式,将海老公所教的「大慈大悲干叶手」从头至尾使了一遍。总舵主凝神观看,待韦小宝使完後,点了点头。道:「也难为你了。除了这套武功之外,似乎你还学过少林派的一些擒拿手,是不是?」韦小宝学「大擒拿手」在先,自知这套功夫更加不行,原想藏拙,但总舵主似乎甚麽都知道,只得道:「老乌龟还教我一些擒拿法,是用来和小皇帝打架的。」於是将那套「大擒拿手」也演了一遍。总舵主微微而笑,道:「不错!」韦小宝道:「我早知你见了要笑。」总舵主微笑道:「不是笑你!我见了心中喜欢,觉得你记性、悟性都不错,是个可造之材。那一招『白马翻蹄』海大富故意教错了,但你转到『鲤鱼托鳃』之时,能自行略加变化,并不拘泥於死招。那好得很!」
韦小宝灵机一动,寻思:「总舵主的武功似乎比老乌龟又高得多,如果他肯教我武功,我韦小宝定能成为一个真英雄,不再是冒牌货的假英雄。」斜头向他瞧去,便在这时,总舵主一双冷电似的目光也正射了过来。
韦小宝本是个十分大胆惫懒的人物,纵然皇太后如此威严,他也敢正视其面,但在这位总舵主跟前,却半点不敢放肆,目光和他一触,立即收了回来。总舵主缓缓的道:「你可知我们天地会是干什么的?」韦小宝道:「天地会反清复明,帮汉人,杀鞑子。」总舵主点头道:「正是!你愿不愿意入我天地会做兄弟?」韦小宝喜道:「那可好极了。」他在扬州茶馆之中,也常听人说起天地会的英雄事迹,早就十分仰慕,在他心目之中,天地会会众个个是真正英雄好汉,想不到自己也能为会中兄弟,又道:「就怕…就怕我够不上格。」
总舵主道:「你要入会,倒也不难。只是我会里规短严得很,若是犯了,处罚很重,你须得好好想一想。」韦小宝道:「不用想,你有什麽规矩,我守着便是。总舵主,你若是许我入会,我可快活死啦。」总舵主收起了笑容,正色道:「这是极要紧的大事。生死攸关,又不是小孩子们的玩意。」韦小宝道:「我当然知道。我听人说,天地会行侠仗义,做的都是惊天动地的大事,怎么会是小孩子的玩意?」总舵主微笑道:「知道了就好,本会入会时有誓词二十六条,复有十禁十刑的严规。」说到这裏,脸色沉了下来,道:「有些规矩,你目前年纪还小,还用不上,不过其中有一条:『凡我兄弟,须当信实为本,不得谎言诈骗。』这一条,你能办到麽?」韦小宝微徽一怔,道:「对你总舵主,我自然不敢说谎。可是对其余兄弟,难道什么小事也都要说真话?」总舵主道:「小事不论,只论大事。」韦小宝道:「是了。好比和会中兄弟们赌钱,出手段骗人可不可以?」
总舵主没想到他会问及此事,微微一笑,道:「赌钱虽不是好事,会规倒也不禁。可是你骗了他们,他们知道了要打你,会规也不禁止,你岂不挨打吃亏?」韦小宝笑道:「他们不会知道的,其实我不用欺骗,赢钱也是十拿九稳。」天地会的会众多是江湖豪杰,赌钱酗酒,乃是天性,向来不以为非,总舵主也就不再理会,向他凝视片刻,道:「你愿不愿拜我为师?」
韦小宝大喜,立即扑翻在地,连连磕头,口称:「师父!」总舵主这次不再相扶,由他磕了十几个头,道:「够了!」韦小宝喜孜孜的站起身来。总舵主道:「我姓陈,名字叫作近南。这『陈近南』三字,乃是会中所用。你我今日既成师徒,须得知道为师的真名,我真名叫作陈永华,永远之永,中华之华。」说到自己真名时压低了声音。韦小宝道:「是,徒弟牢牢记在心中,不敢泄漏。」
总舵主陈近南又向他端相半晌,缓缓的道:「你我师徒相处以诚,我老实跟你说,你油腔滑调,狡猾多诈,跟为师的性格十分不合,我实在并不喜欢,所以收你为徒,实是为了本会的大事着想。」韦小宝道:「徒儿以後好好的改。」陈近南道:「江山奸改,本性难移,改是改不了多少的。只是你年纪还小,性子浮动些,也没做了什么坏事。以後须当时时记住我的话。我对徒儿管教极严,你若是犯了本会的规矩,心术不正,为非作歹,为师的要取你性命,易如反掌,也决不怜惜。」说着左手一探,擦的一声响,将桌子角儿抓了一块下来,双手搓了几搓,木屑纷纷而下。韦小宝伸出了舌头,半天缩不进去,随即喜欢得心痒难搔,笑道:「我一定不做坏事。一做坏事,师父你就在我头上这么一抓,这么一搓,再说,只消做得几件坏事,师父你这手功夫便不能传授徒儿了。」陈近南道:「不用几件,只是一件坏事,你我便无师徒之分。」韦小宝道:「两件成不成?」陈近南脸一板,道:「你给我正正经经的,少油嘴滑舌,一件便是一件,这种事也有讨价还价的?」韦小宝应道:「是!」心中却说:「我做半件坏事,却又如何?」
陈近南道:「我收你为徒,一时却无空闲好好传你功夫。」从怀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来,道:「这是本门修习内功的基本法门,你每日自行用功。」打开册子,每一页上都绘有人像,当下将修习内功的法门和口诀传授了。韦小宝一时之间也未能全盘领悟,只是用心记忆。陈近南花了一个多时辰,将这套内功授完,说道:「本门的功夫,以正心诚意为先。你这人心猿意马,和本门功夫格格不入,练的时候加倍艰难,须得特别用功才是。你牢牢记住,若是练得心意烦躁,头晕眼花,便不可再练,须待静了下来,收拾起杂念,再从头练起,否则会有重大危险。」韦小宝答应了,跪下来双手接过册子,放入怀中。
陈近南道:「你是我的第四个徒儿,说不定便是我的关门弟子,天地会事务繁重,我实无多大余暇再收弟子。为师的在武林中位份不低,名声不恶,你可别替我丢脸。」韦小宝道:「是!不过…不过…」陈近南道:「不过什麽?」韦小宝道:「有时我并不想丢脸,不过真要丢脸,也没有办法。好比打不过人家,给人家捉住了,关在枣子箱中,当货物一般给搬来搬去,师父你可别见怪。」陈近南皱起眉头。又好气,又好笑。叹了口气。道:「收你为徒,只怕是我生平所作的一件大错事。但以天下大事为重。只好冒一冒险。小宝,待会另有要务,你一切听我吩咐行事,少胡说八道,那就不错。」韦小宝道:「是!」
陈近南见他欲言又止,问道:「你想说什么 ?」韦小宝道:「徒儿说话,总是自以为有理才说。可是我并不想胡说八道,你却道我是胡说八道,那岂不是寃枉么?」陈近南不能再跟他多所料缠,道:「那你少说几句好了。」心想:「天下不知多少成名的英雄奸汉,在我面前恭恭敬敬,大气也不敢透一声,这个刁钻古怪的顽童偏有这许多废话。」站起身来,走向门口,道:「你跟我来。」韦小宝抢着开门,掀开门帷,让陈近南出去,跟着来到大厅之上。
厅上本来坐着二十来人,一见总舵主进来,登即肃立。陈近南点了点头,走到上首的第二张椅上坐下。韦小宝见居中有张椅子空着,在师父之上还空着一张椅子,心下纳罕:「难道总舵主还不是最大?怎地在师父之上还有二人?」
陈近南道:「众位兄弟,今日我收了个小徒。」向韦小宝一指,道:「就是他!」众人一齐上前,抱拳躬身道:「恭喜总舵主。」又向韦小宝拱手,纷纷道喜。陈近南道:「见过了众位伯伯叔叔。」韦小宝向众人磕头见礼。李力世在旁介绍:「这位是莲花堂香主蔡德忠蔡伯伯。」「这位是洪顺堂香主方大洪方伯伯。」「这位是家后堂香主马超兴马伯伯。」
韦小宝在这些香主面前逐一磕头。李力世一共引见了九个堂的香主,以後引见的便是副香主和护法了。那九堂香主都还了半礼,口中连称:「不敢,小兄弟请起。」那些副香主和护法竟是不受他磕头,他跪下,便给对方伸手拦住。韦小宝身手敏捷,有时跪得快了,对方不及搁阻,忙也跪下还礼,不敢自居为长辈。厅上二十余人,韦小宝一时也记不清众人的姓名,只知道个个是天地会中的首脑人物,心想:「我一拜总舵主为师,大家都当我是自己人,便将身份姓名都说了出来。」
陈近南待韦小宝和众人相见已毕,说道:「众位兄弟,我收了这小徒後,想要他入我天地会。」众人齐声道:「那再好也没有了。」莲花堂香主蔡德忠是个白发白鬟的老者,说道:「自来明师必出高徒。总舵主的弟子,必是一个智勇兼全的小侠,在我会中,必将建立大功。」家后堂香主马超兴又矮又胖,笑容可掬,说道:「今日和韦家小兄弟相见,也没什么见面礼。姓马的向来就会精打细算,这样吧,我和蔡香主二个,便做了小兄弟入会的接引入,就算是见面礼了。蔡兄以为如何?」蔡德忠哈哈大笑,道:「老马打的算盘,那有不响之理?这一份不用花钱的见面礼,算我一个。」
众人嘻笑声中,陈近南道:「两位伯伯天大的面子,当你的接引人,快谢过了。」韦小宝应道:「是!」上前磕头道谢。陈近南道:「本会的规矩,入会兄弟的言行好歹,和接引人有很大干系。我这小徒人是很机警的,就怕他灵活过了头,做事不守规矩。蔡马二位既做他接引人,以後也得帮我担些干系,若是见到他有何不端行止,立即出手管教,千万不可客气。」蔡德忠道:「总舵主太谦了。总舵主门下,岂有有不端之士?」陈近南正色道:「我并非太谦。对这个小孩儿,我委实好生放心不下。太夥儿帮着我管教,也免得我多担一份心事。」马超兴笑道:「管教是不敢当的。小兄弟年纪小,若有什麽事不明白,大家是自己兄弟,自然是开诚布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陈近南点道:「我这里先多谢了。」
韦小宝心想:「我又没做坏事,师父便老是担心我做坏事。老乌龟又不是我师父,我才毒瞎了他眼睛。你真是我师父,教我真功夫,我怎会来作弄你?这许多人个个都对我管致管教,我动也不能动了。」只听陈近南道:「李兄弟,便请你去安排香堂,咱们今日开香堂,让韦小宝入会。」李力世答应道:「是。」陈近南道:「照往日规矩,有人要入本会,经人接引之後,须得查察他的身世和为人,小则半年,多则一年两年,查明无误,方得开香堂入会。但这韦小宝在清宫之中担任职司,正是鞑子小皇帝身边十分宠幸之人,於本会大有好处,咱们只得从权。可不是我为了自己弟子而特别破例。」来人都道:「弟兄们都理会得。」洪顺堂香主方大洪身材魁梧,一部黑须又长又亮,说道:「咱们能有这样一个亲信兄弟在鞑子小皇帝身边,当真是上天赐福,合该鞑子气数将尽,我大明江山兴复有望。这叫做知己知彼,百战百胜。那一个不明白总舵主的用心 ?」韦小宝心想:「你们待我这么好,原来要在皇上身边做奸细,我到底做是不做?」想起康熙待自己甚好,不禁颇感踌躇。
蔡德忠当下将天地会的历史和规矩简略给韦小宝说知,道:「本会的创始祖师,便是国姓爷,原姓郑,大名上成下功。当初国姓爷率领义师,进攻江南,围困江宁,功败垂成,在退回台湾之前,接纳总舵主的创议,设立了这个天地会。那时的总舵主便是国姓爷的军师。我和方兄弟、马兄弟、胡兄弟、李兄弟,以及青木堂的尹香主等等,都是国姓姓爷军中的梭尉士卒。」韦小宝知道「国姓爷」便是郑成功,当年曾得明朝皇帝赐姓为朱。所以人们尊称他为「国姓爷」。郑成功在江浙闽粤一带声名极响,他於康熙元年去世,其时逝世未久,人人提到他时,语气之间还是十分恭敬。
蔡德忠又道:「咱们大军留在江南的甚多,无法都退回台湾,有些回到厦门,那也只是一小部份,所以总舵主奉国姓爷之命,留在大陆,成立天地会,联络国姓爷的旧部。凡是曾随同国姓爷攻打江浙的兵将,自然都成为会中兄弟,不必由人接引,也不须察看,但若外人要入会,就得查明白,以防有奸细混入。」他说到这裏,顿了一顿,脸上忽然现出异样神采,续道:「想当年咱们大军从台湾出发,一共是一十七万人马,五万水军,五万骑兵,五万步兵,一万人游击策应,又有一万『铁人兵』,个个身披铁甲,手持长矛,专斫鞑子兵的马足,兵双羽箭伤他不得。镇江扬篷山那一战,总舵主领兵二千,大破鞑子兵一万八千人,当真是威风凛凛,杀气腾腾。我是总舵主麾下第八镇的统兵官,带兵冲杀过去,只听得鞑子兵人人大叫:「马鲁,马鲁,契胡,契胡!」
韦小宝听得眉飞色舞,问道:「那是甚么?」蔡德忠道:「『马鲁,马鲁』是鞑子话『妈啊,妈啊』的意思,『契胡,契胡』便是『逃啊,逃附』!」众人都笑了起来。马超兴笑道:「蔡香主一说起当年攻克镇江,大杀鞑子兵的事,便兴高采烈,三日三夜也说不完。你接引人给韦兄弟说会中规矩,这般说,说到韦小兄弟的胡子跟你一般长了,还是说……」话到此处,突然想到韦小宝是个小太监,怎么会有胡子?偷眼向韦小宝瞧了一眼,见他不以为意,才放了心。
这时李力世来回报,香堂已经设好。陈近南引着众人,来到後堂。韦小宝见一张板桌上供着两个灵牌,中间一个写着「大明天子之位」,侧边一个写着「大明延平郡王、招讨大将军郑之位」,板桌上供着一个猪头,一个羊头,一只鷄,一尾鱼,插着七枝香。众人一齐跪下,向灵位拜了。蔡德忠在供桌上取过一张白纸,朗声读道:
「天地万有,回复大明,灭绝胡虏,吾人当同生同死,仿桃园故事,约为兄弟,姓洪名金兰,合为一家。拜天为父,拜地为母,日为兄,月为姊妹,复拜五祖及始祖万云龙与洪家之全神灵。吾人以甲寅七月二十五日丑时为生时。凡昔二京十三省,当一心同体。今朝廷王侯非王侯,将相非将相,人心动摇,即为明朝回复,胡虏剿灭之天兆。吾人当行陈近南之命令,历五湖四海,以求英雄豪杰。焚香设誓,顺天行道,恢复明朝,报仇雪耻。歃血誓盟,神明降鉴。」(金庸按:此项演词,根据清代传下之天地会文件记录,原文如此。)
蔡德忠念罢演词,解释道:「韦兄弟,这番话中桃园结义的故事,你知道吗?」韦小宝道:「刘关张桃园三结义,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蔡德忠道:「对了,你入了天地会,大家便都是兄弟了。我个和总舵主是兄弟,你拜他老人家为师,大家是你的伯伯叔叔,所以你见我们要磕头。从今而後,大家都是兄弟,你就不用向我们磕头。」韦小宝应道:「是。」心道:「那好得很。」
蔡德忠道:「我们天地会,又称为洪门,洪就是明太祖的年号洪武。姓洪名金兰,就是洪门兄弟的意思。我洪门尊万云龙为始砠,那万云龙,就是国姓爷了。一来国姓爷的真姓真名,兄弟们不敢随便乱叫;二来若是给鞑子的鹰爪们听了诸多不便,所以兄弟之间,称国姓爷为万云龙。『万』便是千千万万人,『云龙』是云从龙。千千万万人保定大明天子,恢复我锦綉江山。韦兄弟,这是本会的机密,可不能跟会外的朋友说起,就算茅十八茅爷是你的好朋友,好兄弟,也是不能跟他说的。」韦小宝点头道:「我知道了。」
(金庸按:「万云龙」到底是谁,各家说法不同。本书中关於天地会之事迹人物,未必尽与流传之记载相符,其中大半为作者之想像及创造。 )
蔡德忠又道:「七月二十五日丑时,是本会创立的日子时辰。本会五租,乃是我军在江宁殉难的五位大将,第一位姓甘名辉。想当年我大军攻打江宁,我统率镇兵,奉了总舵主军师之命,埋伏在江宁西城门外,鞑子兵…………」他一说到当年攻打江宁府,指手划脚,不由得越说越远。
马超兴道:「蔡香主,攻打江宁城之事,咱们慢慢再说不迟。」蔡德忠一笑,伸手指轻轻一弹自己额头,道:「对,对,一说起旧事,就是没了没完。现下我读『三点革命诗』,我读一句,你跟着念一句。」当下读诗道:「三点暗藏革命宗,入我洪门莫通风。养成锐势复仇日,誓灭清朝一扫空。」
韦小宝跟着念了。蔡德忠道:「我这洪门的洪字,其实就是我们汉人的『汉』字,我汉人的江山给鞑子占了,没了土地,『汉』字中去了个『土』字?便是『洪』字了。」当下将会中的三十六条誓诃,十禁十刑,二十一条守则,都向韦小宝解释明白,大抵是忠心义气,孝顺父母,和睦乡党,兄弟一家,患难相助等等。若有泄漏机密、扳连兄弟、投降官府、奸淫掳掠、欺侮孤弱、言而无信、吞没公欵等情由,轻则割耳、责打,重则大解八块,断首分尸。韦小宝一一凛遵,发誓不敢有违。
马超兴取过一大碗酒来,用针在左手中指上一刺,将血滴入酒中。陈近南等人也都刺了血,最後韦小宝刺血入酒,各人喝了一口血酒,入会仪式告成。众人和他拉手相抱,甚是亲热。陈近南道:「本会共有十堂,前五房五堂,後五房五堂。前五房莲花堂、洪顺堂、家后堂、参太堂、宏化堂。後五房青木堂,赤火堂、白金堂、玄水堂、黄土堂。九堂的香主,都已聚集在此,只有青木堂香主尹兄弟,当年为鳌拜那恶贼害死。迄今未有香主。青木堂中兄弟,昔日曾在万云龙大哥灵位前立誓,那一个杀了鳌拜。为尹香主报得大仇,大夥儿便奉他为本堂香主。这件事可是有的?」众人都道:「正是,确有这事。」
陈近南锐利的目光,从左至右,自各人脸上扫了过去,缓缓说道:「听说青木堂中的好兄弟们,为了继立香主之事,曾发生一些争执,虽然大家顾全大局,仁义为重,并未伤了和气,但此事若无一个妥善了断,青木堂之内,总伏下一个极大的隐忧。青木堂是我天地会中极重要的堂口,统管江南各府州县。香主是否得人,与本会的兴衰,反清大业的成败有极大干系。鳌拜那奸贼,乃是韦小宝所杀,这是青木堂众兄弟都亲眼目覩的,是不是?」
李力世和关安基同声道:「正是。」李力世跟着道:「大夥儿在万云龙大哥灵位之前发过的誓,决不能说了不算。如果这样的立誓等如放屁,以後还能在万云龙大哥的灵位之前立什么誓,许什麽愿?韦小宝兄弟年纪虽小,我李力世愿拥他为本堂香主。」关安基被他抢了头,心下又想:「这小孩是总舵主的徒儿,身份已非比寻常。听总舵主这番说话,显是要他这个小徒当本堂香主。李老儿一味和我争香主当,眼看谁也不服谁,索性一拍两散,先出口向总舵主讨好。我可不能输了给他,反而显得自己存了私心。」便道:「李大哥的话甚是。韦兄弟机警过人,在总舵主调教之下,他日定是一位威震江湖的少年英侠。关安基愿拥韦小宝韦兄弟为青木堂香主。」
韦小宝吓了一跳,双手乱摇,叫道:「不成,不成!这个甚么香主臭主。我可做不来!」陈近南双眼一瞪,道:「休胡说甚麽?」韦小宝不敢再说。陈近南道:「这小孩手刃鳌拜,乃是不易得的事实,我们遵守在万云龙大哥灵位前所立的誓言,只得让他来当青木堂堂主。我是为了要让他当香主,才收他为徒;可不是收了他为弟子之後,才想到要他当香主。这小孩气质不佳,以後不知要让我头痛几百次。」方大洪道:「总舵主的苦心,兄弟们都理会得。韦兄弟和总舵主非亲非故,今日才第一次见面。总舵主破例垂青,自是为了本会的大事着想……不过…不过…总舵主也不必担心。本会兄弟们在江湖上混,读书的人少,那一个不口出粗言俗语?韦兄弟年纪小,李大哥和关夫子都愿全力辅佐,决不会出什么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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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残碑日月看仍在 前辈风流许再攀
那丽人眼光自西而东的扫过来,脸上笑容不息,缓缓说道:“黑龙门掌门使,今日限期已至,请你将经书缴上来。”她语音又清脆,又娇媚,动听之极,伸出左手,摊开手掌。
韦小宝远远望去,见那手掌真似白玉雕成一般,心底立时涌起一个念头:“这女人做我老婆倒也不错。她如到丽春院去做生意,扬州的嫖客全要涌到,将丽春院大门也挤破了。”
左首一名黑衣老者迈上两步,躬身说道:“启禀夫人:北京传来讯息,已查到了四部经书的下落,正在加紧出力,依据教主宝训的教导,就算性命不要,也要取到,奉呈教主和夫人。”他语音微微发抖,显是十分害怕。
韦小宝心道:“可惜,可惜,这个标致女人,原来竟是洪教主的老婆,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月光光,照毛坑!”
那女人微微一笑,说道:“教主已将日子宽限了三次,黑龙使你总是推三推四,不肯出力,对教主未免太不忠心了罢?”黑龙使鞠躬更低,说道:“属下受教主和夫人的大恩,粉身碎骨,也难图报。实在这事万分棘手,属下派到宫里的六人之中,已有邓炳春、柳燕二人殉教身亡。还望教主和夫人恩准宽限。”
韦小宝心道:“那肥母猪和假宫女原来是你的下属。只怕老婊子的职位也没你大。”
那女子左手抬起,向韦小宝招了招,笑道:“小弟弟,你过来。”韦小宝吓了一跳,低声道:“我?”那女子笑道:“对啦,是叫你。”韦小宝向身旁陆先生、胖头陀二人各望一眼。
陆先生道:“夫人传呼,上前恭敬行礼。”韦小宝心道:“我偏不恭敬,又待怎地?”可是走上前去,还是恭恭敬敬的躬身行礼,说道:“教主和夫人永享仙福,寿与天齐。”洪夫人笑道:“这小孩倒乖巧。谁教你在教主之下,加上了‘和夫人’三个字?”
韦小宝不知神龙教中教众向来只说“教主永享仙福,寿与天齐”,一入教后,便将这些话念得熟极而流,谁也不敢增多一字,减少半句。韦小宝眼见这位夫人容貌既美,又是极有权势,反正拍马屁不用本钱,随口便加上了‘和夫人”三字,听她相询,便道:“教主有夫人相伴,寿与天齐才有趣味,否则过得一两百年,夫人归天,教主岂不寂寞得紧?”洪夫人一听,笑得犹似花枝乱颤,洪教主也不禁莞尔,手捻长须,点头微笑。
神龙教中上下人等,一见教主,无不心惊胆战,谁敢如此信口胡言?先前听得韦小宝如此说,都代他捏一把汗,待见教主和夫人神色甚和,才放了心。洪夫人笑道:“那么这三个字,是你自己想出来加上去的了?”
韦小宝道:“正是,那是非加不可的。那石碑弯弯曲曲的字中,也提到夫人的。”
此言一出,陆先生全身登如堕入冰窖,自己花了无数心血,才将一篇碑文教了他背熟,忽然间他别出心裁,加上夫人的名字,那如何还凑得齐字数?这顽童信口开河,势不免将碑文乱说一通,自己所作文字本已破绽甚多,这一来还不当场败露?
洪夫人听了也是一怔,道:“你说石碑上也刻了我的名字?”韦小宝道:“是啊!”他随口说了“是啊”二字,这才暗叫:“糟糕!她若要我背那碑文,其中却没说到夫人。”好在洪夫人并不细问,说道:“你姓韦,从北京来的,是不是?”韦小宝又道:“是啊。”洪夫人道:“听胖头陀说,你在北京见过一个名叫柳燕的胖姑娘,她还教过你武功?”韦小宝心想:“我跟胖头陀说的话,除了那部经书之外,他都禀告了教主和夫人,眼下只好死挺到底,反正胖柳燕已经死了,这叫做死无对证。”便道:“正是,这个柳阿姨是我叔叔的好朋友,白天夜里,时时到我家里来的。”洪夫人笑吟吟的问道:“她来干什么?”
韦小宝道:“跟我叔叔说笑话啊。有时他们还搂住了亲嘴,以为我看不到,我可偷偷都瞧见了。”他知道越说得活灵活现,诸般细微曲折的地方都说到了,旁人越是相信。
洪夫人笑道:“你这孩子滑头得紧。人家亲嘴,你也偷看。”
转头向黑龙使道:“你听见吗?小孩子总不会说谎罢?”
韦小宝顺着她眼光瞧去,见黑龙使脸色大变,恐惧已达极点,身子发颤,双膝一曲,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道:“属下……属下督导无方,罪该万死,求教主和夫人网……网开一面,准属下将功赎罪。”韦小宝大奇,心想:“我说那肥猪姑娘和我叔叔亲嘴,跟这老头儿又有什么相干?为什么要吓成这个样子?”
洪夫人微笑道:“将功赎罪?你有什么功劳?我还道你派去的人,当真忠心耿耿的在为教主办事。哪知道在北京,却在干这些风流勾当。”黑龙使又连连磕头,额头上鲜血涔涔而下。韦小宝心下不忍,想说几句对他有利的言语,一时却想不出来。
黑龙使膝行而前,叫道:“教主,我跟着你老人家出生入死,虽无功劳,也有苦劳。”洪夫人冷笑道:“你提从前的事干什么?你年纪这样大了,还能给教主办多少年事?黑龙使这职位,早些不干,岂不快活?”黑龙使抬起头来,望着洪教主,哀声道:“教主,你对老部下,老兄弟,真没半点旧情吗?”
洪教主脸上神色木然,淡淡的道:“咱们教里,老朽胡涂之人太多,也该好好整顿一下才是。”他声音低沉,说来模糊不清。韦小宝自见他以来,首次听到他说话。突然间数百名少男少女齐声高呼:“教主宝训,时刻在心,建功克敌,无事不成。”
黑龙使叹了口气,颤巍巍的站起身来,说道:“吐故纳新,我们老人,原该死了。”转过身来,说道:“拿来罢!”
厅口四名黑衣少年快步上前,手中各托一只木盘,盘上有黄铜圆罩罩住,走到黑龙使之前,将木盘放在地下,迅速转身退回。厅上众人不约而同的退了几步。
黑龙使喃喃的道:“教主宝训,时刻在心,建功克敌,无事不成,……嘿嘿,有一事不成,便是属下并不忠心耿耿。”
伸手握住铜盖顶上的结子,向上一提。
盘中一物突然窜起,跟着白光一闪,斜刺里一柄飞刀激飞而至,将那物斩为两截,掉在盘中,蠕蠕而动,却是一条五彩斑斓的小蛇。
韦小宝一声惊呼。厅中众人也叫都了起来:“哪一个?”
“什么人犯上作乱?”“拿下了!”“哪一个叛徒,胆敢忤逆教主?”
洪夫人突然站起,双手环抱,随即连摆三下。只听得刷刷刷刷,长剑出鞘之声大作,数百名少男少女奔上厅来,将五六十名年长教众团团围住。这数百名少年青衣归青衣,白衣归白衣,毫不混杂,各人占着方位,或六七人,或八九人分别对付一人,长剑分指要害,那数十名年老的顷刻之间便被制住。胖头陀和陆先生身周,也各有七八人以长剑相对。一名五十来岁的黑须道人哈哈大笑,说道:“夫人,你操练这阵法,花了好几个月功夫罢?要对付老兄弟,其实用不着这么费劲。”站在他身周的是八名红衣少女,两名少女长剑前挺,剑尖挺住他心口,喝道:“不得对教主和夫人无礼。”那道人笑道:“夫人,那条五彩神龙,是我无根道人杀的。你要处罚,尽管动手,何必连累旁人?”洪夫人坐回椅中,微笑道:“你自己认了,再好也没有。
道长,教主待你不薄吧?委你为赤龙门掌门使,那是教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职,你为什么要反?”无根道人说道:“属下没有反。黑龙使张淡月有大功于本教,只因属下有人办事不利,夫人便要取他性命,属下大胆向教主和夫人求个情。”洪夫人笑道:“倘若我不答应呢?”无根道人道:“神龙教虽是教主手创,可是数万兄弟赴汤蹈火,人人都有功劳。当年起事,共有一千零二十三名老兄弟,到今日有的命丧敌手,有的被教主诛戮,剩下来的已不到一百人。属下求教主开恩,饶了我们几十个老兄弟的性命,将我们尽数开革出教。教主和夫人见着我们老头儿讨厌,要起用新人,便叫我们老头儿一起滚蛋罢。”
洪夫人冷笑道:“神龙教创教以来,从没听说有人活着出教的。无根道长这么说,真是异想天开之至。”无根道人道:“这么说,夫人是不答应了?”洪夫人道:“对不起,本教没这个规矩。”无根道人哈哈一笑,道:“原来教主和夫人非将我们尽数诛戮不可。”
洪夫人微笑道:“那也不然。老人忠于教主,教主自然仍旧当他好兄弟,决无歧视。我们不问年少年长,只问他对教主是否忠心耿耿,哪一个忠于教主的,举起手来。”
数百名少年男女一齐举起左手,被围的年长众教也都举手,连无根道人也都高举左手,大家同声道:“忠于教主,决无二心!”韦小宝见大家举手,也举起了手。洪夫人点头道:“那好得很啊,原来人人忠于教主,连这个新来的小弟弟,虽非本教中人,居然也忠于教主。”韦小宝心道:“我忠于乌龟王八蛋。”洪夫人道:“大家都忠心,那么我们这里一个反贼也没有了。恐怕有点不对头吧?得好好查问查问。众位老兄弟只好暂且委屈一下,都绑了起来。”数百少年男女齐声应道:“是!”
一名魁梧大汉叫道:“且慢!”洪夫人道:“白龙使,你又有什么高见?”那大汉道:“高见是没有,属下觉得不公平。”洪夫人道:“啧啧啧,你指摘我处事不公平。”那大汉道:“属下不敢,属下跟随教主二十年,凡事勇往直前。我为本教拚命之时,这些小娃娃都还没生在世上。为什么他们才对教主忠心,反说我们老兄弟不忠心?”
洪夫人笑吟吟的道:“白龙使这么说,那是在自己表功了。你居不是说,倘若没有你白龙使钟志灵,神龙教就无今日?”
那魁梧大汉钟志灵道:“神龙教建教,是教主一人之功,大伙儿不过跟着他老人家打天下,有什么功劳可言,不过……”
洪夫人道:“不过怎样啊?”钟志灵道:“不过我们没有功劳,这些十几岁的小娃娃更加没有功劳。”洪夫人道:“我不过二十几岁,那也没有功劳了?”钟志灵迟疑半晌,道:“不错,夫人也没有功劳。创教建业,是教主他老人家一人之功。”洪夫人缓缓的道:“既然大家没有功劳,杀了你也不算冤枉,是不是?”说到这里,眼中闪烁过一阵杀气,脸上神色仍是娇媚万状。
钟志灵怒叫:“杀我姓钟的一人,自然不打紧。就只怕如此杀害忠良,诛戮功臣,神龙教的基业,要毁于夫人一人之手。”
洪夫人道:“很好,很好,唉,我倦得很。”这几个字说得懒洋洋地,哪知道竟是下令杀人的暗号。站在钟志灵身周的七名白衣少年一听,长剑同时挺出,一齐刺入钟志灵身子。
七剑拔出,他身上射出七股血箭,溅得七名白衣少年衣衫全是鲜血。钟志灵叫道:“教主,你……好忍心!好……”倒地而死。七名少年退到廊下,行动极是整齐。
教中老兄弟都知白龙使钟志灵武功甚高,但七剑齐至,竟无丝毫抗御之力,足见这七名少年为了今日在厅中刺这一剑,事先曾得教主指点,又已不知练了多少遍,实已到了熟极而流的地步,无不心下栗栗。
洪夫人打了个呵欠,左手轻轻按住了樱桃小口,显得娇慵之极。洪教主仍是神色木然,对于钟志灵的被杀,宛如没有瞧见。洪夫人轻轻的道:“青龙使、黄龙使,你们两位,觉得白龙使谋叛造反,是不是罪有应得?”一个细眼尖脸的老者躬身说道:“钟志灵反叛教主和夫人,处心积虑,由来已久,属下十分痛恨,曾向夫人告发了好几次。夫人总是说,瞧在老兄弟面上,让他有个悔改的机会。教主和夫人宽宏大量,只盼他改过自新,哪知道这人恶毒无比,实是罪不可赦。如此轻易将他处死,那是万分便宜了他。教中兄弟,无不感激教主和夫人的恩德。”韦小宝心道:“这是个马屁大王。”洪夫人微微一笑,说道:“黄龙使倒还识得大体。青龙使,你以为怎样?”
一个五十来岁的高瘦汉子向身旁八名青衣少年怒目而视,斥道:“滚开。教主要杀我,我不会自己动手吗?”八名少年长剑向前微挺,剑尖碰到了他衣服,那汉子嘿嘿几声冷笑,慢慢提起双手,抓住了自己胸前衣衫,说道:“教主、夫人,当年属下和赤、白、黑、黄四门掌门使义结兄弟,决心为神龙教卖命,没想到竟有今日。夫人要杀许某,并不希奇,奇在黄龙使殷大哥贪生怕死,竟说这等卑鄙龌龊的言语,来诬蔑自己好兄弟……”
猛听得嗤的一声急响,那汉子双手向外疾分,已将身上长袍扯为两半,手臂一振之间,两片长袍横卷而出,已将八名青衣少年的长剑荡开,青光闪动,手掌中已多了两柄尺半长的短剑。嗤嗤之声连响,八名青衣少年胸口中剑,尽数倒地,伤口中鲜血直喷。八人尸身倒在他身旁,围成一圈,竟排得十分整齐。这几下手法之快,直如迅雷不及掩耳。洪夫人一惊,双手连拍。二十余名青衣少年挺剑拦在青龙使身前,又团团将他围住。
青龙使哈哈大笑,朗声说道:“夫人,你教出来的这些娃娃,脓包之极。教主要靠这些小家伙来建功克敌,未免有些不大顺手罢?”
七少年刺杀钟志灵,洪教主犹如视而不见,青龙使刺杀八少年,他似乎无动于衷,稳稳坐在椅中,始终浑不理会。洪夫人看了丈夫一眼,似乎有些惭愧,嫣然一笑,坐下身来,笑道:“青龙使,你剑法高明得很哪,今日……”
忽听得呛啷啷呛啷啷之声大作,大厅中数百名少年男女手中长剑纷纷落地,众人大奇之下,眼见众少年一个个委顿在地,各人随即只觉头昏眼花,立足不定。功力稍差的先行摔倒,跟着余人也摇摇晃晃,倒了下来,顷刻之间,大厅中横七竖八的倒了一地。
洪夫人惊呼:“为……为什么……”身子一软,从竹椅中滑了下来。
青龙使却昂然挺立,狞笑道:“教主,你残杀兄弟,想不到也有今日罢?”两柄短剑一击,铮然作声,踏着地下众人身子,向洪教主走去。
洪教主哼了一声,道:“那也未必!”伸手抓住竹椅的靠手,喀喇一声,拗断了靠手。
青龙使登时变色,退后两步,说道:“教主,偌大一个神龙教,弄得支离破碎,到底是谁种下的祸胎,你老人家现在总该明白了罢?”
洪教主“嗯”的一声,突然从椅上滑下,坐倒在地。青龙使大喜,抢上前去,蓦地里呼的一声,一物挟着一股猛烈之极的劲风,当胸飞来。青龙使右手短剑用力斩出,那物断为两截,原来便是洪教主从竹椅上抛下的靠手。他这一掷之劲非同小可,一段竹棍被斩断,上半截余势不衰,扑的一声,插入青龙使胸口,撞断了五六条肋骨,直没至肺。青龙使一声大叫,戛然而止,肺中气息接不上来,登时哑了。身子晃了两下,手中两柄短剑落地,分别插入了两名少年身上。这两名少年四肢麻软,难以动弹,神智却仍清醒,口中也能说话,短剑插身,痛得大叫起来。
数百名少年男女见教主大展神威,击倒了青龙使,齐声欢呼。只见洪教主右手撑地,挣扎着要站起身,但右腿还没站直,双膝一软,倒地滚了几滚,摔得狼狈不堪。这一来,人人知道教主和自己一样,也已中毒,筋软肉痹。教主平素极其庄严,在教众面前连话也不多说一句,笑也不多笑一声,此刻竟摔得如此丢人,自是全身力道尽失。大厅上数百人尽数倒地,却只一人站直了身子。此人本来身材甚矮,可是在数百名卧地不起的人中,不免显得鹤立鸡群。
此人正是韦小宝。他鼻中闻到一阵阵淡淡的幽香,只感心旷神怡,全身暖洋洋地,快美难以言宣,眼见一个个人都倒在地下,何以会有此变故,心中全然不解。他呆了一会,伸手去拉胖头陀,问道:“胖尊者,大家干什么?”胖头陀奇道:“你……你没中毒?”韦小宝奇道:“中毒?我……我不知道。”他用力扶起胖头陀,可是胖头陀腿上没半点力气,又即坐倒。
陆先生突然问道:“许大哥,你……你使得是什么毒?”
那青龙使身子摇摇晃晃,犹似喝醉了一般,一手扶住柱子,不住咳嗽,说道:“可惜,可……可惜功败垂成,我……我是不中用了。”
陆先生道:“是‘七虫软筋散’?是‘千里销魂香’?是……是“化……化血……腐骨粉’?”连说了三种剧毒药物的名称,说到“化血腐骨粉”时,声音颤抖,显得害怕已极。
青龙使右肺受伤,咳嗽甚剧,答不出话。陆先生道:“韦公子却怎地没有中毒?啊,是了!”他突然省悟,这“是了”
二字,叫得极响,说道:“你短剑上搽了‘百花腹蛇膏’,妙计,妙计。韦公子,请你闻一闻青龙使那两柄短剑,是不是剑上有一阵花香?”
韦小宝心想:“剑上有毒,我才不去闻呢。”说道:“就在这里也香得紧呢。”
陆先生脸现喜色,道:“是了,这‘百花腹蛇膏’遇到鲜血,便生浓香,本是炼制香料的一门秘法,常人闻了,只有精神舒畅,可是……可是我们住在这灵蛇岛上,人人都服惯了‘雄黄药酒’,以避毒蛇,这股香气一碰到‘雄黄药酒’,那便使人筋骨酥软,一十二个时辰不解。许大哥,真是妙计。这‘百花腹蛇膏’在岛上本是禁物,原来你暗中早已有备,你定有三四个月没喝雄黄药酒了。”青龙使坐倒在地,正好坐在两名少年身上,摇头说道:“人算不如天算,到头来还是中了洪安通的毒手。”
几名少年喝道:“大胆狂徒,你胆敢呼唤教主的圣名。”
青龙使慢慢站起,拾起一柄长剑,一步步向洪教主走去,道:“洪安通的名字叫不得?咳咳……我杀了这恶贼之后……咳咳……这叫不叫得?”数百名少年男女都惊呼起来。过了一会,只听得黄龙使苍老的声音道:“许兄弟,你去杀了洪安通,大伙儿奉你为神龙教教主。大家快念:咱们奉许教主号令,忠心不贰。”
大厅上沉默片刻,便有数十人念了起来:“咱们奉许教主号令,忠心不贰。”有些声音坚决,有些显得迟疑,颇为参差不齐。
青龙使走得两步,咳嗽一声,身子晃几下,他受伤极重,但勉力挣扎,说什么要先杀了洪教主。
洪夫人忽然格格一笑,说道:“青龙使,你没力气了,你腿上半点力气也没了,你胸口鲜血涌了出来,快流光啦。你不成啦。坐下罢,疲倦得很,坐下罢,对了,坐下休息一会。你放下长剑,待会儿坐到我身边来,让我治好你的伤。对啦,坐倒罢,放下长剑。”越说声音越是温柔娇媚。
青龙使又走得几步,终于慢慢坐倒,铮的一声,长剑脱手落地。
黄龙使眼见青龙使再也无力站起,大声道:“许雪亭,你这奸贼痴心妄想,他妈的要做教主,你撒泡尿自己照一照,这副德性像是不像。”
赤龙使无根道人喝道:“殷锦,你这卑鄙无耻的小人,见风使舵,东摇西摆。老道手脚一活,第一个便宰了你。”
黄龙使殷锦道:“你狠什么?我……我……”欲待还口,见青龙使许雪亭摇摇晃晃的又待站起,眼见这场争斗不知鹿死谁手,又住了口。
一时厅上数百人的目光,都注视在许雪亭身上。
洪夫人柔声道:“许大哥,你倦得很了,还是坐下来罢。你瞧着我,我唱个小曲儿给你听。你好好歇一歇,以后我天天唱小曲儿给你听。你瞧我生得好不好看?”许雪亭唔唔连声,说道:“你……你好看得很……不过我……我不敢多看……”说着又即坐倒,这一次再也站不起来,但心中雪亮,自己只要一坐不起,杀不了教主,数百人中以教主功力最为深厚,身上所中之毒定是他最先解去,那么一众老兄弟人人无幸,尽数要遭他毒手,说道:“陆……陆先生,我动不了啦,你给想……想……咳咳……想个法子。”陆先生道:“韦公子,这教主十分狠毒,待会他身上所中的毒消解,便将大伙儿杀死,连你也活不成,你快去将教主和夫人杀了。”
这几句话他就是不说,韦小宝也早明白,当下拾起一柄剑,慢慢向教主走去。
陆先生又道:“这洪夫人狐狸精,尽会骗人,你别瞧她的脸,不可望她眼睛。”
韦小宝道:“是!”挺剑走上几步。洪夫人柔声道:“小兄弟,你说我生得美不美?”声音中充满了销魂蚀骨之意。韦小宝心中一动,转头便欲向她瞧去。
胖头陀大喝一声:“害人精,看不得!”韦小宝一凛,紧紧闭住了眼睛。洪夫人轻笑道:“小兄弟,你瞧啊,向着我,睁开了眼。你瞧,我眼珠子里有你的影子!”韦小宝一睁眼,见到洪夫人眼波盈盈,全是笑意,不由得心中大荡,随即举剑当胸,向着洪教主走去,心道:“你这样的美人儿,我真舍不得杀,你的老公却非杀不可。”忽然左侧有个清脆的声音说道:“韦大哥!杀不得!”这声音极熟,韦小宝心头一震,向声音来处瞧去,只见一名红衣少女躺在地下,秀眉俊目,正是小郡主沐剑屏。他大吃一惊,万想不到竟会在此和她相遇,至于她身穿赤龙门少女的红衣,反不觉如何惊奇了,忙俯身将她扶起,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沐剑屏不答他的问话,只道:“你……你千万杀不得教主。”
韦小宝奇道:“你投了神龙教?怎……怎么会?”沐剑屏全身软得便如没了骨头,将头靠在他肩上,一张小口刚好凑在他耳边。低声道:“你如杀了教主和夫人,我就活不成了。
那些老头子恨死了我们,非尽数杀了我们这些少年人不可。”
韦小宝道:“我要他们不来害你,他们会答允的。”沐剑屏急道:“不,不!教主给我们服了毒药,旁人解不来的。”
韦小宝和她久别重逢,本已十分欢喜,何况怀中温香软玉,耳边柔声细语,自是难于拒却,又想她已给教主逼服了毒药,旁人解救不得,那么杀了教主,便是害死怀中这个小美人儿,此事万万不可,只一件事为难,低声道:“我如不杀教主,教主身上毒性去了之后,就要杀死我了。”他将沐剑屏紧紧抱住,这句话就在她耳边而说。沐剑屏道:“你救了教主和夫人,他们怎么还会杀你?”
韦小宝心想不错,洪夫人这样千娇百媚,无论如何是杀不下手的,眼前正是建立大功的机会,只是胖头陀、陆先生、无根道人这几个,不免要给教主杀了。那无根道人十分豪杰,杀了他未免可惜,最好是既不杀教主和夫人,也保全了胖头陀等人性命,便道:“正是!好老婆。就算教主要杀我,我也非救你不可。”说着在她左颊上亲了一吻。
沐剑屏大羞,满脸通红,眼光中露出喜色,低声道:“你立了大功,又是小孩,教主怎会杀你?”韦小宝将沐剑屏轻放在地下,转头说道:“陆先生,教主是杀不得的,夫人也杀不得的,石碑上刻了字,说教主和夫人永享仙福,寿与天齐,我怎敢害他们性命?他二位老人神通广大,就是要害,也害不死的。”陆先生大急,叫道:“碑文是假的,怎作得数?别胡思乱想了,快快将他二人杀了,否则大伙儿死无葬身之地。”
韦小宝连连摇头,说道:“陆先生,你不可说这等犯上作乱的言语。你有没有解药?咱们赶快得解了教主和夫人身上的毒。”
洪夫人柔声说道:“对啦,小兄弟,你当真见识高超。上天派了你这样一位少年英雄下凡,前来辅佐教主。神龙教有了你这样一位少年英雄,真是大家的福气。”这几句话说得似乎出自肺腑,充满了惊奇赞叹之意。韦小宝听在耳里,说不出的舒服受用,笑道:“夫人,我不是神龙教的人。”
洪夫人笑道:“那再容易也没有了。你现下即刻入教,我就是你的接引人。教主,这位小兄弟为本教立了如此大功,咱们派他个什么职司才是?”
教主道:“白龙门掌门使钟志灵叛教伏法,咱们升这少年为白龙使。”
洪夫人笑道:“好极了。小兄弟,本教以教主为首,下面就是青、黄、赤、白、黑五龙使。像你这样一入教就做五龙使,那真是从所未有之事。足见教主对你倚重之深。小兄弟,你姓韦,我们是知道的,你大号叫做什么?”韦小宝道:“我叫韦小宝,江湖上有个外号,叫做‘小白龙’。”
他想起那日茅十八给他杜撰了个外号,觉得若无外号,不够威风,想不到竟与今日之事不谋而合。洪夫人喜道:“你瞧,你瞧!这是老天爷的安排,否则哪有这样巧法。教主金口,一言既出,决无反悔。”陆先生大急,说道:“韦公子,你别上他们的当。就算你当了白龙使,他们一不喜欢,若要杀你,还不是易如反掌?白龙使钟志灵便是眼前的榜样。你快去杀了教主和夫人,大家奉你为神龙教的教主便了。”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惊。胖头陀、许雪亭、无根道人等都觉这话太过匪夷所思,但转念一想,若不奉他为教主,教中再无比白龙使更高的职位,眼前情势恶劣之极,众人性命悬于其手,也只有这样,才能诱得他去杀了教主和夫人,只消渡过难关,谅这小小孩童就算真的当了教主,也逃不过众人的掌握。当下众人齐道:“对,对,我们齐奉韦公子为神龙教教主,大伙儿对你忠心耿耿。”
韦小宝心中一动,斜眼向洪夫人瞧去,只见她半坐半卧的靠在竹椅上,全身犹似没了骨头一般,胸口微微起伏,双颊红晕,眼波欲流,心想:“做教主没什么好玩,这个教主夫人可真美得要命。我如做了教主,你这教主夫人可还做不做哪?”
但这念头只在脑海中一晃而过,随即明白:“这些人个个武功高强,身上毒性一解,我又怎管他们得了?这是过桥抽板。”过桥抽板的事,他在天地会青木堂中早已有过经历,天地会的兄弟都是英雄好汉,过了桥之后不忙抽板,这些神龙教的家伙,岂有不大抽而特抽、抽个不亦乐乎的?教主夫人虽美,毕竟自己的小命更美,当下伸了伸舌头,笑道:“教主我是当不来的,你们说这种话,没的折了我的福份,而且有点儿大逆不道。这样罢,教主、夫人,大家言归于好,今日的帐,双方都不算。陆先生、青龙使他们冒犯了教主,请教主宽宏大量,不处他们的罪。陆先生,你取出解药来,大家服了,和和气气,岂不是好?”洪教主不等陆先生开口,立即说道:“好,就是这么办。
白龙使劝我们和衷共济,不咎既往,本座嘉纳忠言,今日厅上一切犯上作乱之行,本座一概宽赦,不再追究。”
韦小宝喜道:“青龙使,教主答应了,那不是好得很吗?”陆先生眼见韦小宝无论如何是不会去杀教主了,长叹一声,说道:“既是如此,教主、夫人,你们两位请立下一个誓来。”
洪夫人道:“我苏荃决不追究今日之事,若违此言,教我身入龙潭,为万蛇所噬。”
洪教主低沉着声音道:“神龙教教主洪安通,日后如向各位老兄弟清算今日之事,洪某身入龙潭,为万蛇所噬,尸骨无存。”
“身入龙潭,为万蛇所噬”,那是神龙教中最重的刑罚,教主和夫人当众立此重誓,虽为势所迫,却也是决计不能反口的了。陆先生道:“青龙使,你意下如何?”许雪亭奄奄一息,道:“我……我反正活不成了。”陆先生又道:“无根道长,你以为怎么样?”
无根道人大声道:“就是这样。洪教主原是我们老兄弟,他文才武功,胜旁人十倍,大伙儿本来拥他为主,原无二心。
自从他娶了这位夫人后,性格大变,只爱提拔少年男女,将我们老兄弟一个个的残杀。青龙使这番发难,只求保命,别无他意。教主和夫人既已当众立誓,决不追究今日之事,不再肆意杀害老兄弟,大家又何必反他?再说,神龙教原也少不得这位教主。”
一群少男少女纵声高呼:“教主永享仙福,寿与天齐。”
陆先生道:“韦公子,你没喝雄黄药酒,不中百花腹蛇膏之毒,致成今日之功,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要解此毒,甚是容易,你到外面去舀些冷水来,喂了各人服下即可。”
韦小宝笑道:“这毒原来如此易解。”走到厅外,却找不到冷水,绕到厅后,见一排放着二十余只七石缸,都装满了清水,原来是防竹厅失火之用,当下满满提了一桶清水,回到厅中,先舀一瓢喂给教主喝下,其次喂给洪夫人。第三瓢却喂给无根道人,说道:“道长,你是英雄好汉。”第四、五瓢喂了胖头陀和陆先生,第六瓢喂给沐剑屏。各人饮了冷水,便即呕吐,慢慢手脚可以移动。韦小宝又喂数人后,陆先生已可起立行走,过去扶起青龙使许雪亭,为他止血治伤。胖头陀等分别去提冷水,灌救亲厚的兄弟。不久沐剑屏救了几名红衣少女。一时大厅上呕吐狼藉,臭不可当。
洪夫人道:“大家回去休息,明日再行聚会。”
洪教主道:“本座既不究既往,众兄弟自伙之间,也不得因今日之事,互相争吵寻仇,违者重罚。五龙少年不得对掌门使不敬,掌门使也不可借故处置本门少年。”
众人齐声奉令,但疑忌忧虑,毕竟难以尽去。洪夫人柔声道:“白龙使,你跟我来。”韦小宝还不知她是在呼唤自己,见她招手,这才想起自己做了神龙教的白龙使,便跟了过去。
教主和夫人并肩而行,出了大厅,已可行动的教众都躬身行礼,高声叫道:“教主永享仙福,寿与天齐!”
教主和夫人沿着一条青石板路,向厅左行去,穿过一大片竹林,到了一个平台之上。台上筑着几间大竹屋,十余名分穿五色衣衫的少年男女持剑前后把守,见到教主,一齐躬身行礼。洪夫人领韦小宝进了竹屋,向一名白衣少年道:“这位韦公子,是你们白龙门新任的掌门使,请他在东厢房休息,你们好好服侍。”说着向韦小宝一笑,进了内堂。几名白衣少年转身向韦小宝道:“属下少年参见座使。”韦小宝在皇宫中做惯了首领太监,在天地会中又做惯了香主,旁人对他恭敬,已毫不在乎,只点了点头。几名白衣少年引他进了东厢房,献上茶来。虽说是厢房,却也十分宽敞,陈设雅洁,桌上架上摆满了金玉古玩,壁上悬着字画,床上被褥华美,居然有点皇宫中的派头。
几名白衣少年见洪夫人言语神情之中,显然对韦小宝极为看重,而教主这“仙福居”更是从无外人在此过宿,白龙使享此殊荣,地位更在其他四使之上了。这些少年在此守卫,不知适才大厅中的变故,但见韦小宝位尊得宠,一个个过来大献殷勤。
当日下午,韦小宝向几名白衣少年问了五龙门的各种规矩。原来神龙教下分五门,每一名统率数十名老兄弟、一百名少年,数百名寻常教众。掌门使本来都是教中立有大功的高手宿将,但教主近来全力提拔新秀,往往二十岁左右之人,便得出掌仅次于掌门使的要职,韦小宝年纪虽小,却也无人有丝毫诧异。
次晨洪教主和夫人又在大厅中召集会众。各人脸上都有惴惴不安之色,教主虽已立誓不再追究,但他城府极深,谁也料不到他会有什么厉害手段使出来。
教主和夫人升座。韦小宝排在五龙使班次的第四位,反在胖头陀和陆先生之上。
洪教主问道:“青龙使的伤势怎样?”陆先生躬身道:“启禀教主,青龙使伤势不轻,性命是否能保,眼下还是难说。”
教主从怀中取出一个醉红小瓷瓶,道:“这是三颗天王保命丹,你拿去给他服了。”说着也不见他扬手,那瓷瓶便向陆先生身前缓缓飞来。
陆先生忙伸手接住,伏地说道:“谢教主大恩。”他知这天王保命丹十分难得,是教主派遣部属采集无数珍奇药材炼制而成,其中的三百年老山人参、白熊胆、雪莲等物,尤其难得,教主大费心力所炼成的,前后也不过十来颗而已。许雪亭一服这三颗灵丹,性命当可无碍。
其余老兄弟都躬身道谢。均想:“青龙使昨日对教主如此冲撞,更立心要害他性命,今日教主反赐珍药,那么他的的确确是不咎既往了。”无不大感欣慰。大厅中本来人人严加戒备,这时脸上都现笑容,不少人大吁长气。
洪夫人笑道:“白龙使,听说你在五台山上见到一块石碣,碣上刻有蝌蚪文字?”
韦小宝躬身道:“是!”
胖头陀道:“启禀教主、夫人,属下拓得这碣文在此。”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打了开来,取出一张极大的拓片,悬在东边墙上,拓片黑底白字,文字希奇古怪,无人能识。
洪夫人道:“白龙使,你若识得这些文字,便读给大家听听。”
韦小宝应道:“是。”眼望拓文,大声背诵陆先生所撰的那篇文字:“维大唐贞观二年十月甲子……”慢慢的一路背将下去,偶尔遗忘,便说:“嗯,这是个什么字,倒也难认,是了,是个‘魔’字。”背到“仙福永享,普天崇敬。寿与天齐,文武仁圣”,那四句时,将之改了一改,说是“仙福永享,连同夫人。寿与天齐,文武仁圣。”
这“连同夫人”四字,实在颇为粗俗,若教陆先生撰写,必另有雅训字眼,但韦小宝不通文理,哪里作得出什么好文章来?不将四字句改成五字,已十分难能可贵了。洪夫人一听到这四字,眉开眼笑,说道:“教主,碣文中果真有我的名字,倒不是白龙使胡乱捏造的。”
洪教主也十分高兴,点头笑道:“好,好!我们上邀天眷,创下这个神龙教来,原来大唐贞观年间,上天已有预示。”厅上教众齐声高呼:“教主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无根道人等老兄弟也自骇然,均想:“教主与夫人上应天象,那可冒犯不得。”
韦小宝最后将八部《四十二章经》的所在也都一一念了。
洪夫人叹道:“圣贤豪杰,惠民救世,固然上天早有安排,便连吴三桂这等人,也都在老天爷的算中。教主,这八部宝经,份中应属本教所有,迟早都会到我神龙教来。”教主捻须微笑,道:“夫人说得是。”
众人又大叫:“寿与天齐,寿与天齐!”待人声稍静,洪教主道:“现下开香堂,封韦小宝为本教白龙门掌门使之职。”
神龙教开香堂,和天地会的仪节又自不同。韦小宝见香案上放着五只黄金盘子,每只盘子中都盛着一条小蛇,共分青、黄、赤、白、黑五色。五条小蛇昂起了头,舌头一伸一缩,身子却盘着不动。
韦小宝拜过五色“神龙”,向教主和夫人磕头,接受无根道人等人道贺。洪夫人斟了三杯雄黄酒让他饮下,笑道:“饮了此酒,岛上神龙便都知道你是自己人,以后再也不会来咬你了。”教主赐了一串雄黄珠子,命他贴肉挂着,百毒不侵。
跟着白龙门本门的执事和少年齐来参见掌门使。教主吩咐:“青龙掌门使因病休养,胖头陀拓碣文有功,青龙门事务,暂由胖头陀代理。待青龙使病愈,再行接掌。”胖头陀躬身奉令。教主又道:“五龙使和陆高轩六人,齐到后厅议事。”当即和夫人走下座来。厅上众人高呼恭送,无根道人、韦小宝、胖头陀、陆先生等都跟随其后,韦小宝这时才知,原来陆先生的名字叫陆高轩。
那后厅便在大厅之后,厅堂不大,居中两张大竹椅,教主和夫人就座。下面设了五张矮凳,三位掌门使分别坐下,胖头陀也坐了一张,说道:“白龙使请坐。”
韦小宝见陆先生没有座位,微感迟疑。陆先生微笑道:“白龙使请坐,‘潜龙堂’中,没有我这等闲职教众的座位。”韦小宝料想规矩如此,胖头陀若不是代理青龙使,那也是没有座位的了,便即坐下。陆先生站在黑龙使下首。突然之间,殷锦等四人都站起来,韦小宝不明所以,跟着站起,只听殷锦和陆先生等五人齐声念道:“教主宝训……”韦小宝当即跟着念下去:“……时刻在心。制胜克敌,无事不成。”他尖锐的童音,又比那五人更大声了些。洪教主点了点头,五人这才坐下。
洪教主道:“碣文所示,这八部《四十二章经》散处四方,可是黑龙使报称,其中四部是在皇宫之内,却是何故?”黑龙使道:“想来这四部经书本在少林寺、沐王府等处,后来给鞑子抢入了宫中。”教主沉吟不语,黑龙使脸上惧意渐浓。
洪教主转向胖头陀,问道:“你师兄有消息回报没有?”
胖头陀恭恭敬敬的道:“启禀教主,瘦头陀以前曾说,在镶蓝旗旗王府中,曾查到一些端倪,可是后来却再也查不到什么了。”
韦小宝心中一动:“镶蓝旗旗主府中?那不是陶姑姑的师父去过的地方吗?原来胖头陀还有个师兄,叫做瘦头陀。”只听洪教主道:“你说我吩咐他尽快追查,不得懒散。”胖头陀连声答应。
过了一会,洪夫人微笑道:“黑龙使派人去皇宫里取经,据他自己说,已经竭尽全力,可是至今一部经书也没取来。这件事,咱们恐怕另得派一个福份大些的人去办了。”
黄龙使殷锦忙道:“夫人高见。取经之事,想来和福份大小,干系极大。黑龙使也不是不努力。不肯替教主立功,可是始终阻难重重,多半是福气不够,因此宝经难以到手。”洪夫人微笑道:“依你之见,谁的福份够呢?”殷锦道:“本教福气最大的,自然是教主他老人家,其次是夫人。不过总不能劳动两位大驾亲自出马。更其次福份最大的,首推白龙使。他识得碣文,又立下大功,印堂隐隐透出红光,福份之大,教主属下无人能出其右。”
教主捻须微笑,道:“但他小小孩童,能担当这件大任么?”
白龙使一职,在神龙教虽然甚尊,在韦小宝心里,却半点份量也没有,他既陷身岛上,只好随遇而安,瞧着闭月羞花的洪夫人。自是过瘾之极,但瞧得多了,如给教主发觉自己色迷迷的神色,难免有杀身之祸,还是尽速回北京为妙,听教主这么说,正是脱身的良机,便道:“教主,夫人,承蒙提拔,属下十分感激,我本事是没有的,但托了两位大福气,混进皇宫中去偷这四部宝经,倒也有成功的指望。”洪教主点了点头。洪夫人喜道:“你肯自告奋勇,足见对教主忠心。我知你聪明伶俐,福份又大,恐怕正是上天派来给教主办成这件大事的。”
洪教主缓缓道:“据黑龙使禀报,他派在皇宫中的部属传出消息,小皇帝手下有个小太监,叫做什么小桂子的……”韦小宝大吃一惊:“拆穿西洋镜,那可糟糕之极!”听教主续道:“……小皇帝派了他去五台山,意欲不利于我教。我们接连派了几批人手出去,要擒他来审问,章老三找他不到,胖头陀也没能成功,不料小桂子没找到,却遇上了你。”殷锦听教主语气稍顿,说道:“那是教主洪福齐天!”洪教主向他微微点了点头,续道:“白龙使,你到得宫中,这小桂子的事,可得细细查一查,皇帝派他去五台山,到底有什么图谋。”
韦小宝已吓出了一身冷汗,忙道:“是,是。”心下十分欢喜,听教主口气,果然是派自己去皇宫了。向胖头陀瞧了一眼,心道:“你不泄漏我的秘密,算你是好人。”
洪夫人道:“那八部《四十二章经》之中,据说藏有强身保命、延年益寿的大秘密。想我们教主既然上蒙天眷,许以永享仙福,寿与天齐,这八部经书,迟早自会落入教主手中。
白龙使,你再去为教主立一大功,将这八部经书取来,教主自然另有封赏。”
韦小宝站了起来,躬身说道:“属下粉身碎骨,也难报教主与夫人的大恩,自当尽忠报国,马革裹尸。”这“尽忠报国,马革裹尸”八个字,是他从说书先生那里学来的,每逢大将出征,君王勉励,大将就慷慨激昂,说了这八个字出来,他依样葫芦,用在此处,未免有点不伦不类。
洪夫人一笑,说道:“你效忠教主,那就好得很了。你去北京,要哪几个人相助,可随便挑选。”韦小宝心想:“我自求脱身,教中有人跟了去,缚手缚脚。”说道:“人多了恐怕泄漏机密,啊,是了,赤龙使座下的少女,属下想挑一两人去,让她们乔装宫女,在宫里行事较为方便。”他想到了沐剑屏,要将她带去。
无根道人道:“这些小姑娘只怕没什么用,只要教主和夫人允准,你随便挑选就是。”韦小宝道:“多谢道长。”
陆高轩道:“启禀教主、夫人,属下昨日犯了重罪,深谢教主不杀之恩……”
洪教主挥一挥手,皱眉道:“昨日之事,大家不得记在心上,今后谁也不许再提。”
陆高轩道:“是,多谢教主。属下想跟随白龙使同去,托赖教主与夫人洪福,或能为教主立些微功,稍表属下感激之诚。”洪教主点头道:“陆高轩智谋深沉,武功高强,笔下更十分来得,一篇文章做得四平八稳。很好,很好,你跟随白龙使同去便了。”陆高轩寻思:“他说‘一篇文章做得四平八稳’,杜撰碣文之事,他早就心中雪亮。”
胖头陀说道:“启禀教主、夫人,属下也愿随同白龙使去北京为教主办事。”教主点了点头,见黄龙使也欲自告奋勇,说道:“人数多了,只怕泄漏行藏,就是你们两个同去。一切行止,全听白龙使的号令,不得有违。”陆高轩和胖头陀躬身说道:“属下遵命。”
洪夫人从怀中取出一条小龙,五色斑斓,是青铜、黄金、赤铜、白银、黑铁铸成,说道:“白龙使,这是教主的五龙令,暂且交你执掌。教下数万教众,见此令有如亲见教主。为了干办大事,付你生杀大权。立功之后,将令缴回。”
韦小宝应道:“是。”双手恭恭敬敬的接过,心下发愁:
“我只盼一回北京,再也不去理他什么神龙教、恶虎教。拿了她这个‘五龙令’,从此麻烦可多得紧了。”洪夫人道:“白龙使与陆高轩、胖头陀三人暂留,余人退去。”
无根道人和黑龙使、黄龙使三人行礼退出。
洪教主从身边取出一个黑色瓷瓶,倒了三颗朱红色的药丸出来,说道:“三人奋勇赴北京干事,本座甚是嘉许,各赐‘豹胎易筋丸’一枚。”
胖头陀和陆高轩脸上登时现出又是喜欢、又是惊惧的神色,屈右膝谢赐,接过药丸,吞入肚中。韦小宝依样葫芦,跟着照做,接过“豹胎易筋丸”,当即吞服,过不多时,便觉腹中有股热烘烘气息升将上来,缓缓随着血行,散入四肢百骸之中,说不出的舒服。
洪夫人道:“白龙使暂留,余人退去。”胖头陀和陆高轩二人退了出去。
洪夫人微笑道:“白龙使,你使什么兵刃?”韦小宝道:“属下武艺低微,没学过什么兵器,只有一把匕首防身。”洪夫人道:“给我瞧瞧。”
韦小宝从靴中拔出匕首,倒转剑柄,双手呈上。洪夫人接过一看,赞道:“好匕首!”拔下一根头发,放开了手,那根头发缓缓落上刃锋,断为两截。教主也赞了声:“好!”韦小宝为人别的没什么长处,于钱财器物却看得极轻,眼见洪夫人对这匕首十分欢喜,心想要拍马屁,就须拍个十足,说道:“这柄匕首,属下献给夫人。常言道得好:胭脂、宝剑,都要……都要献给佳人。天下的佳人,再也没有佳过夫人的了。”他曾听说书先生说过多次,什么“宝剑赠烈士,红粉赠佳人”,毕竟这两句话太难,不易记得清楚。洪夫人格格娇笑,说道:“好孩子,你对我们忠心,可不是空口说白话。我没什么好东西给你,怎能要孩子的物事?你这番心意,我可多谢了。来,我传你三招防身保命的招式,叫做‘美人三招’,你记住了。”她走下座来,取出一块手帕,将匕首缚在自己右足小腿外侧,笑道:“教主,劳你的大驾,演一下武功。”洪教主笑嘻嘻的缓步走近,突然左手一伸,抓住了夫人后领,将她身子提在半空。
这一下实在太快,韦小宝吃了一惊,“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洪夫人身子微曲,纤腰轻扭,左足反踢,向教主小腹踹去。教主后缩相避,洪夫人顺势反过身来,左手搂住教主头颈,右手竟已握住了匕首,剑尖对准了教主后心,笑道:“这是第一招,叫做‘贵妃回眸’,你记住了。”这几下干净利落,韦小宝看得心旷神怡,大声喝彩,叫道:“妙极!”心想:“那日我给胖头陀抓着提起,半点法子也没有,倘若早学了这招,一剑已刺死了他。”教主将洪夫人身子轻轻横放在地。洪夫人又将匕首插入小腿之侧,翻身卧倒。教主伸出右足,虚踏她后腰,手中假装持刀架住她头颈,笑道:“投不投降?”
韦小宝心想:“到这地步,又有什么法子?自然是大叫投降了。”
蓦见夫人的脑袋向着她自己胸口钻落,敌人架在颈中的一刀自然落空,她顺势在地下一个筋斗,在教主胯下钻过,握着匕首的右手成拳,轻轻一拳击在教主后心,只是剑尖向上。
倘若当真对敌,这一剑自然插入了敌人背心。韦小宝又大叫一声:“好!”
教主待她插回匕首后,将她双手反剪,左手拿住她双手手腕,右手虚执兵器,架在她的肤光白腻头颈之中,笑道:“这一次你总逃不了啦。”夫人笑道:“看仔细了!”右足向前轻踢,白光闪动,那匕首已割断她小腿上缚住的手帕,脱了出来。她右足顺势一勾,在匕首柄上一点,那匕首陡地向她咽喉疾射过去。
韦小宝惊叫:“小心!”只见她身子向下一缩,那匕首急射教主胸口。教主放开她手,仰天一个铁板桥,扑的一声,匕首在他胸口掠过,直插入身后的竹墙,直没至柄。洪夫人勾脚倒踢匕首,韦小宝已然吓了一大跳,待见那匕首射向她咽喉,她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匕首又射向教主胸口,这一下势在必中,教主竟又避开。这几下险到了极处的奇变,只瞧得他目瞪口呆,心惊胆战,喉头那一个“好”字,竟叫不出来。
洪夫人笑问:“怎样?”
韦小宝伸手抓住椅背,似欲跌倒,道:“可吓死我了。”
洪教主洪安通和夫人见他脸色苍白,吓得厉害,听了他这句话,那比之一千句、一万句颂扬更是欢喜。他二人武功高强,多一个孩子的称赞亦不足喜,但他如此担心,足见对二人之忠。洪夫人明知故问:“匕首又不是向你射来,怕什么了?”韦小宝道:“我怕……怕伤了夫人和……和教主。”洪夫人笑道:“傻孩子,哪有这么容易便伤到教主了?这一招叫做‘飞燕回翔’,挺不易练。教主神功盖世,就算他事先不知,这一招也伤他不着。但世上除了教主之外,能够躲得过这出其不意一击的,恐怕也没几个。”当下将这“美人三招”的练法细细说给他听,虽说只是三招,可是全身四肢,无一处没有关联,如何拔剑,如何低头,快慢部位,劲力准头,皆须拿捏得恰到好处。那第二招卧地转身,叫做“小怜横陈”。洪夫人又道:“这‘美人三招’,用的都是古代美人的名字,男人学了,未免有些不雅,好在你是孩子,也不打紧。”
韦小宝一招一式的跟着学,洪夫人细心纠正,直教了一个多时辰,才算是教会了,但真要能使,自非再要长期苦练不可,尤其第三招“飞燕回翔”,稍有错失,便杀了自己。洪夫人教他去打造一柄钝头的铅剑,大小重量须和匕首一模一样,以作练习之用。
洪安通在教众之前,威严端重,不苟言笑,但此时一直陪着夫人教招,笑嘻嘻的在旁瞧着,竟然极有耐心,待夫人教毕,说道:“夫人的‘美人三招’自是十分厉害,只不过中者必死。我来教你‘英雄三招’,旨在降服敌人,死活由心。”韦小宝大喜,跪了下来,道:“叩谢教主。”洪夫人笑道:“我可从没听你有‘英雄三招’,原来你留了教好徒儿,却不教我。”洪安通笑道:“这是刚才瞧了你的美人三招,临时想出来的,现制现卖,也不知成不成。你给我指点指点。”洪夫人横了他一眼,媚笑道:“啊哟,我们大教主取笑人啦。”洪安通道:“自来英雄难过美人关,英雄三招,当然敌不过美人三招。”洪夫人又是一阵媚笑,娇声道:“在孩子面前,也跟我说这些风话。”
洪安通自觉有些失态,咳嗽一声,庄容说道:“白龙使年纪小,与人动手,极易给人抓住后颈,一把提起。夫人,你就将我当作是白龙使好了。”洪夫人笑道:“你可不能弄痛人家。”洪安通道:“这个自然。”
洪夫人左手伸出,抓住他身子提了起来。洪安通身材魁梧,看来总有一百七八十斤。洪夫人娇怯怯的模样,居然毫不费力的一把便将他提起。
洪安通道:“看仔细了!”左手慢慢反转,在夫人左腋底搔了一把。洪夫人格格一笑,身子软了下来。洪安通左手拿住她腋下,右手慢慢回转,抓住她领口,缓缓举起她身子,过了自己头顶,轻轻往外摔出。洪夫人身子一着地,便淌了出去,如在水面滑溜飘行。
洪夫人笑声不停,身子停住后,仍斜卧地下,并不站起。
适才洪安通搔她腋底,反手擒拿,抛掷过顶,每一下都使得极慢,韦小宝看得清清楚楚,见他姿式优美,说不出的好看,行动虽慢,仍是节拍爽利,指搔掌握,落点奇准,比之洪夫人的出手迅捷,显然又更难了几倍。洪夫人笑道:“你胳肢人家,那是什么英雄了。”说着慢慢站起。洪安通微笑道:“这招在真正英雄好汉手中,自然不会来搔你痒。可是白龙使倘若给敌人提起,定是颈下‘大椎穴’给一把抓住,那是手足三阳督脉之会,全身使不出力道,只好去轻搔敌人腋底‘极泉穴’,这穴属手少阳心经,敌人非松手不可。白龙使有了力气,便能甩敌过顶,一摔之际,同时拿闭了敌人肘后‘小海穴’和腋下‘极泉穴’。将他摔在地下,他已然动弹不得。”韦小宝拍手笑道:“这一招果然妙极。”洪安通道:“你熟练之后,出招自是越快越好。”
他跟着俯伏地下,洪夫人伸足重重踏住了他后腰,右手取过倚在门边的门闩,架在他颈中,娇声笑道:“你投不投降?”
洪安通笑道:“我早就投降了!我向你磕头。”双腿一缩,似欲跪拜,右臂却慢慢横掠而出,碰到门闩,喀喇一声响,门闩竟尔断折。
韦小宝吓了一跳,他手臂倘若急速挥出,以他武功,击断门闩并不希奇,但如此缓缓的和门闩一碰,居然也将门闩震断,却大出意料之外。
洪安通道:“你缩腿假装向人叩头,乘势取出匕首。你手上虽没我的内力,但你的匕首锋利异常,敌人任何兵器都可一削而断。”他口中解说,突然间一个筋斗,向洪夫人胯下钻去。
韦小宝一怔,心想他以教主之尊,怎地从女子胯下钻过?
虽然是他的妻子,似乎总是不妥。哪知洪安通并非真的钻过,只一作势,左手已抓住夫人右脚足踝,右手虚点她小腹,道:“这是削铁如泥的匕首,敌人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挣扎。”说着慢慢站起。
洪夫人头下脚上,给他倒提起来,笑道:“快放手,成什么样子?”
洪安通哈哈大笑,右手搂住她腰,放直她身子,说道:“白龙使,你身材矮小,不能倒提敌人,那么抓住他足踝一拖,就算拖他不起,匕首指住他小腹,敌人也只好投降。那时你便得在他胸口‘神藏’‘神封’‘步廊’等要穴踢上几脚,防他反击。”
韦小宝大喜,道:“是,是!这几脚是非踢不可的。”洪安通双平反负背后,让夫人拿住,洪夫人拿着半截门闩,架在他颈中。洪安通笑道:“敌人拿住我双手,自然扣住我手腕脉门,教我手上无力。难以反击。当此情景,本来只好用脚……”他话未说完,洪夫人“啊”的一声,笑着放手,跳了开去,满脸通红,道:“不能教孩子使这种下流招数。”
洪安通笑道:“‘撩阴腿’哪里是下流招数了?”正色说道:“下阴是人身要害。中者立毙,即是名门大派的拳脚之中,也往往有‘撩阴腿’这一招,少林派有,武当派也有,不足为奇。不过敌人在你背后,你双手被制,颈中架刀,只好使‘反撩阴腿’。”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又道:“但敌人也必早防到你这一着,见你腿动,多半一刀先将你的小脑袋砍了下来。因此撩阴反踢这招便用不着。”他这时双臂反在背后,给洪夫人抓住了手腕,突然双手十指弯起,各成半球之形,身子向后一撞,十指便抓向洪夫人胸部。
洪夫人向后急缩,放脱了他手腕,啐道:“这又是什么英雄招式了?”
洪安通微微一笑,道:“人身胸口‘乳中’‘乳根’两穴,不论男女,都是致命大穴。白龙使,那人既能将你双手反剪握住,武功自是不低,何况多半已拿住你手腕穴道,就算给你抓中了,本来也不要紧,但他一见你使出这等手势,自然而然的会向后一缩,待得想起你手上使不出力道,已然迟了一步。夫人,你再来抓住我双手。”洪夫人走上两步,轻轻在他反剪的手背上打了一记,然后伸左手握住他双手手腕,上身后仰,不让他手指碰到自己胸口。洪安通道:“看仔细了!”背脊后撞,十指向洪夫人胸口虚抓。洪夫人明知他这一抓是虚势,还是缩身避让。洪安通突然一个倒翻筋斗,身子跃起,双腿一分,已跨在她肩头,同时双手拇指压住她太阳穴,食指按眉,中指按眼,说道:“中指使力,戳瞎敌人眼睛,拇指使力,压令敌人昏晕。但须防人反击。”又是一个空心筋斗,倒翻出去,远远跃出丈余,右手在小腿边一摸,装作摸出匕首,匕尖向外,左掌斜举,说道:“敌人的眼睛如给你这样一下戳瞎了,再扑上来势道定然厉害无比,须防他抱住了你牢牢不放。”
韦小宝见这一招甚为繁复,宛似马戏班中小丑逗趣一般,可是闪避敌刃、制敌要害,的具显效,叹道:“这一招真好,可就难练得紧了。”
洪安通道:“我教你的虽只三招,但其中包含擒拿、打穴、轻身三门功夫,有一项练得不到家,这三招便使不出。说到擒拿、打穴、轻身,每一项都须十年八年之功。但你只学跟这三招相干的,那便容易得多。”当下指点了穴道部位、擒拿手法、轻身腿劲,与他拆解数遍,演得不对便一一校正。只是韦小宝不敢骑到他头颈中去,洪安通也没教他试练。洪夫人道:“教主,我这美人三招是师父所授,当年经过千锤百炼的改正。你这英雄三招却是临时兴之所至,随意创制,比之我的美人三招又更厉害得多。不是当面捧你,大宗师武学渊深,实在令人拜服。”洪安通抱拳笑道:“夫人谬赞,可不敢当。”昨日韦小宝在大厅之上,见他不言不笑,形若木偶,心下对他很有点瞧不起,早就在想:“这样一个呆木头般的老家伙,大家何必对他怕成这个样子?”此刻见到他的真实功夫,那才死心塌地的佩服,说道:“把师父教的功夫练得纯熟,那不算希奇,教主心里要出什么新招,就随手使了出来,那才真是天下无敌了。”洪夫人问道:“为什么天下无敌?”韦小宝道:“敌人本事再大,教主使几下新招出去,他认也不认得,自然只好大叫投降。”
洪安通和夫人齐声大笑。一个微微点头,一个道:“说得不错。”
洪夫人又道:“教主,我这美人三招有三个美人的名字,你这英雄三招如此厉害,也得有三位大英雄的名头才是。”洪安通微笑道:“好,我来想想。第一招是将敌人举了起来,那是临潼会伍子胥举鼎,叫做‘子胥举鼎’。”洪夫人道:“好,伍子胥是大英雄。”洪安通道:“第二招将敌人倒提而起,那是鲁智深倒拔垂杨柳,叫做‘鲁达拔柳’。”洪夫人道:“很好,鲁智深是大英雄。你这第三招虽然巧妙,不过有点儿无赖浪子的味道,似乎不大英雄……”说到这里,格格娇笑。洪安通笑道:“怎么会不大英雄?叫个什么招式好呢?嗯,我两根食指扣住你眉毛,这叫做‘张敞画眉’。”洪夫人笑道:“张敞又不是英雄,给夫人画眉,难道也算是英雄的一招?”洪安通笑道:“闺房之乐,有甚于画眉者。你说给夫人画眉不是英雄?”洪夫人红晕双颊,摇了摇头。
韦小宝不知张敞是什么古人,心想给老婆画眉毛,非但不是英雄,简直是个怕老婆的孱汉,他也不懂洪安通掉文,乃是在跟妻子调笑,说道:“教主,你这一招骑在敌人头颈里,骑马的大英雄可多得很,关云长骑赤兔马,秦叔宝骑黄骠马。”洪安通笑道:“对,不过关云长的赤兔马本来是吕布的。
秦琼又将黄骠马卖了,都不大贴切。有了,这一招是狄青降伏龙驹宝马,叫做‘狄青降龙’,他降服的那匹宝马,本来是龙变的。”
洪夫人拍手笑道:“好极!狄青上阵戴个青铜鬼脸儿,只吓得番邦兵将大呼小叫,落荒而逃,那自然是位大英雄。只不过咱们叫做神龙教……”洪教主微笑道:“不相干,就算是龙,也有给人收伏得服服帖帖的时候。”洪夫人“呸”的一声,满脸红晕,眼中水汪汪地满是媚态。当下韦小宝又将“美人三招”和“英雄三招”一一试演,手法身法不对的,洪安通和夫人再加指点。这六招功夫甚是巧妙,韦小宝一时之间自难学会。洪教主说不用担心,只消懂了练习的窍门,假以时日,自能纯熟。待得教毕,已是中午时分了。
洪夫人坚决不收匕首,还了给韦小宝,说道:“你武功还没练好,这次去为教主办事,须得这等利器防身。”又道:“白龙使,本教之中,能得教主亲自点拨功夫的。除我之外,便是你一个了。”韦小宝道:“那不知是属下几生修来的福气。”
洪夫人道:“你当忠心给教主办事,以报答教主的恩德。”韦小宝道:“是。”洪夫人道:“你这就去罢,明天一早和胖头陀、陆高轩他们乘船出发,不用再来告辞了。”
韦小宝答应了,向二人恭恭敬敬的行礼,转身出门,走到门边,回头道:“夫人,如果我活到八十岁,那时教主和夫人再各教我三招,好不好?”
洪夫人微微一怔,随即明白这是他的善祷善颂,他现下不过十四五岁,到八十岁还有六十几年,但教主和自己是寿与天齐,再活六十几岁自是应有之义,嘻嘻一笑,说道:“我答应你了。你八十岁生日,教主和我再各传你三招。等到你一百岁大寿,我们又各传三招,叫做‘老寿星三招’、‘老婆婆三招’。”韦小宝道:“不,夫人那时仍跟今日一样年轻美丽,多半你和教主更年轻了些,传我的是……是……‘金童三招’、‘玉女三招’。”
洪安通和夫人哈哈大笑。
胖头陀和陆高轩两人坐在厅外山石上等了甚久,始终不见韦小宝出厅,惊疑不定,不知有什么变故,待见他笑容满脸的出来,才放了心。两人想问,又不敢问。韦小宝道:“教主和夫人传了我不少精妙的武功。”胖头陀和陆高轩齐声道:“恭喜白龙使。本教之中,除了夫人之外,从未有人得教主传过一招半式。”韦小宝洋洋得意,道:“教主也这么说。”陆高轩道:“白龙使得教主宠幸,实是本教创教以来,从所未有。”向胖头陀望了一眼,问韦小宝道:“教主和夫人可曾说起,何时赐给我们‘豹胎易筋丸’的解药。”
韦小宝奇道:“这‘豹胎易筋丸’还得有解药?难道……难道……这是毒药?”陆高轩道:“也不能这么说,咱们回家详谈。”
向竹厅瞧了几眼,脸上大有戒慎恐惧之色。
三人回到陆家,韦小宝见胖陆二人神色郁郁,心下起疑,问道:“这‘豹胎易筋丸’是怎么一回事?到底是毒药还是灵丹?”胖头陀叹道:“是毒药还是灵丹,那也得走着瞧呢!咱三人的性命,全在白龙使的掌握之中了。”韦小宝一惊,问道:“为什么?”
胖头陀向陆高轩瞧去,陆高轩点了点头。胖头陀道:“白龙使,人家客气的,叫我胖尊者,不怎么客气的,叫我胖头陀。可是我瘦得这般模样,全然名不副实,你是不是觉得有点儿奇怪?”韦小宝道:“是啊。我早在奇怪,猜想是人家跟你开玩笑,才这样叫的。可是教主也叫你胖头陀,他老人家可不会取笑你啊。”
胖头陀叹了口长气,道:“我服豹胎易筋丸,这是第二次了,那真是死去活来,现在还常常做噩梦。我本来很矮很胖,胖头陀三字,名不虚传。”
韦小宝道:“啊,一服豹胎易筋丸,你就变得又高又瘦了?那好得很啊,你现在相貌堂堂,威武之极,从前是个矮胖子,一定不及现在神气。”
胖头陀苦笑,说道:“话是不错,可是你想想,一个矮胖子,在三个月之内,身子忽然拉得长了三尺,全身皮肤鲜血淋漓,这番滋味好不好受?若不是运气好,终于回归神龙岛,教主又大发慈悲,给了解药,我只怕还得再高两尺。”韦小宝不禁骇然,道:“咱们三人也服了这药丸,我再高两尺,还不打紧。你如再高两尺,那……那可未免太高了。”
胖头陀道:“这豹胎易筋丸药效甚是灵奇,服下一年之内,能令人强身健体,但若一年满期,不服解药,其中猛烈之极的毒便发作出来。却也不一定是拉高人的身子,我师哥瘦头陀本来极高,却忽然矮了下去,他本来极瘦,却变得肿胀不堪,十足成了个大胖子。”
韦小宝笑道:“你胖尊者变瘦尊者,瘦尊者变胖尊者,两人只消对掉名字,岂不是什么事都没有了?”胖头陀脸上微有怒色,摇头道:“不成的。”韦小宝连忙道歉:“对不起,胖尊者,我说错了,请勿见怪。”
胖头陀道:“你执掌五龙令,我是下属,就算打我骂我,我也不会反抗,何况这句话也不是有意损人。我和师兄二人的脾气性格,相貌声音,全然大不相同,单是一胖一瘦换个名字,并不能让胖尊者变瘦尊者,瘦尊者变胖尊者。”韦小宝点头道:“原来如此。”
胖头陀续道:“五年之前,教主派我和师哥去办一件事。
这件事十分棘手,等到办成,已过期三天,立即上船回岛,在船里药性已经发作,苦楚难当。师哥脾气十分暴躁,狂性大发,将船上桅杆一脚踢断了,这艘船便在大海中漂流,日子一天天过去,我越来越高,越来越瘦,他偏偏越来越矮,越来越胖。这豹胎易筋丸能将矮胖之人拉成瘦长,高瘦之人压成矮胖,洪教主也当真神通广大之至。这样漂流了两个多月,那时只道两人再也难以活命。船上粮食吃完,我们将梢公水手一个个杀来吃了,幸好侥天之幸,碰上了另一艘船,才得遇救,我们逼着那船立即驶来神龙岛。教主见事情办得妥当,我们又不是故意耽搁,便赐了解药。我们这两条性命才算捡了回来。”
韦小宝越听越惊。转头向陆高轩瞧去,见他脸色郑重,知道胖头陀之言当非虚假,说道:“那么我们在一年之内,定须取得八部《四十二章经》,回归神龙岛了?”陆高轩道:“八部经书一齐取得,自是再好不过,但这谈何容易?只要能取得一两部,及时赶回,教主自然也会赐给解药。”
韦小宝心想:“我手中已有六部,当真没奈何时,便分一两部给教主,又有何难?”当即放心,笑道:“这次倘若教主不赐解药,说不定咱们小的变老,老的变小。我变成七八十岁的老公公,你们两位却变成了小娃娃,那可有趣得紧了。”
陆高轩身子一颤,道:“那……那也并非不能。”语气之中,甚是恐惧,又道:“我潜心思索,这豹胎易筋丸多半是以豹胎、鹿胎、紫河车、海狗肾等等大补大发的珍奇药材制炼而成,药性显然是将原来身体上的特点反其道而行之。猜想教主当初制炼此药,是为了返老还童,不过在别人身上一试,这药效却不易随心所欲,因此……因此……”韦小宝道:“因此教主自己就不试服,却用在属下身上。”陆高轩忙道:“这是我的猜想,决计作不得准。请白龙使今后千万不可提起。”
韦小宝道:“两位放心,包在我身上,教主定给解药。两位请坐,我去给方姑娘说几句话。”他昨日见到了沐剑屏,急于要告知方怡。
陆高轩道:“洪夫人已传了方姑娘去,说请白龙使放心,只要你尽心为教主办事,方姑娘在岛上只有好处。”韦小宝吃了一惊,道:“方……方姑娘不跟我们一起去?”陆高轩道:“洪夫人差人来传了她去,有言留给内人,是这样说的。还说赤龙门那位沐剑屏沐姑娘也是一样。”
韦小宝暗暗叫苦,他刚才跟无根道人说,要在赤龙门中挑选几人同去,其意自然只在沐剑屏,哪知洪夫人早已料到,颤声问道:“夫人……夫人是不放心我?”
陆高轩道:“这是本教的规矩,奉命出外替教主办事,不能携带家眷。”韦小宝苦笑道:“这两个姑娘又不是我家眷。”陆高轩道:“那也差不多。”
韦小宝本来想到明日就可携同方沐二女离岛。心下十分欢喜,霎时之间,不由得没精打采,寻思:“教主和夫人果然厉害,豹胎易筋丸箍子套在我头上还不够,再加上我大小老婆的两道箍子。”
次日清晨,韦小宝刚起身,只听得号角声响,不少人在门外大声叫道:“白龙门座下弟子,恭送掌门使出征,为教主忠心办事。”跟着鼓乐丝竹响起。韦小宝抢出门去,只见门外排着三四百人。一色白衣,有老有少。众人齐声高呼:“掌门使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其后有数十名青衣教众,是来相送代掌门使胖头陀的。
韦小宝自觉神气,登时精神一振,带同胖头陀、陆高轩二人,便即上船。正在和前来送行的无根道人、张淡月、殷锦等人行礼作别,忽听得马蹄声响,两骑马驰到船边。马上两人都身穿白衣,竟是方怡和沐剑屏二女。韦小宝大喜,心中怦怦乱跳,寻思:“莫非夫人回心转意,又放她们和我同去么?”
方沐二女翻身下马,走上几步。方怡朗声说道:“奉教主和夫人之命,前来相送白龙使出征。”韦小宝心一沉:“原来只是送行。”方怡又躬身道:“属下方怡、沐剑屏,奉夫人之命自赤龙门调归白龙门,齐奉白龙使号令。”韦小宝一怔,随即恍然大悟:“原来你……你早已是神龙教赤龙门的属下,一路上装腔作势,是奉教主之命,骗我上神龙岛来。胖尊者硬请不成功,你就来软请。”想到此节,只觉满心不是味儿,本想和她二人说几句亲热话儿,却也全无兴致,忽然想起一事,对陆高轩道:“陆先生,服侍我的那小丫头双儿,你去叫人放出来,我要带了同去。”陆高轩道:“这个……”韦小宝大怒,喝道:“什么这个那个的?快放!”他厉声一喝,陆高轩竟不敢违抗,应道:“是,是!”向船上随从嘱咐了几句。那人一跃上岸,飞奔而去。过不多时,便见两乘马迅速奔来,当先一匹马上乘者身形纤小,正是双儿。她不等勒定马匹,叫道:“公子!”便从鞍上飞身而起,轻轻巧巧的落在船头,在无根道人等大高手眼中,这手轻功也不算如何了不起,只是见她年纪幼小,姿势又甚美观,都喝了声彩。
初时韦小宝见坐船驶走,生怕双儿落入奸人之手,常自担心,她武功虽强,毕竟年纪幼小。人又温柔斯文,不明世务,在海船上无处可走,必定吃亏,待见到方怡也是神龙教下弟子,猛然想起,自己坐到岛上的那艘海船自然也是教中之物。他见到双儿,十分喜欢,拉住她手,但见她容色憔悴,双眼红肿,显是哭过不少次数,忙问:“有人欺侮了你吗?”
双儿道:“没……没有,我只是记挂着相公。他们……他们关了我起来。”韦小宝道:“好啦!咱们回去了。”双儿道:“这里……毒蛇很多。”说着哇的一声,又哭了出来。韦小宝向方怡又望了一眼,想起她引自己走入林中,让毒蛇咬噬,诸多做作,海船上种种甜言蜜语,全是假意,不由得甚是气愤,向她狠狠白了一眼,说道:“开船罢!”
船上水手拔锚起碇,岸上鞭炮声大作,送行诸人齐声说道:“恭祝白龙使旗开得胜,马到成功,为教主立下大功!”
海船乘风扬帆,缓缓离岛。岸上众人大声呼叫:“教主宝训,时刻在心……
韦小宝心想:“我若不知方姑娘已经入教,倒会时时刻刻记着她。这么一来,倒也一无牵挂。”但想到来时方怡的柔情缠绵,心下不禁一片惆怅。又想:“她们两个怎么会入了神龙教,当真奇哉怪也。是了,她们给章老三一伙人捉了去,庄少奶说托人去救,定是救不出来,于是便给神龙教逼得入了伙。小郡主服了教主的毒药,方姑娘当然也服了。嗯,方姑娘如不听话,不来骗我上神龙岛,她也得毒发身亡,那是无可奈何,倒也怪她不得。不过这小娘皮装模作样,骗老公不花本钱,不是好人!他妈的,神龙教到底是干什么的?老子虽然做了白龙使,可就全然胡里胡涂!”想到这些事全因章老三而起,心道:“这老家伙不知是属于什么门,老子将来如回神龙岛,将他调到白龙门来,每天打这老家伙三百板屁股。”又想:“章老三不知是不是在岛上?他多半不敢禀报教主,说我就是小桂子,否则教主听他说已捉到了我这么个大人物,转手又即放了,非杀他的头不可。他是老家伙,不是小白脸,教主和夫人本来就要杀了,犯了这样的事,那还有不杀他妈的十七、十八次?对!胖头陀不敢拆穿西洋镜,章老三也不敢拆穿东洋镜。只不过有一件事弄不明白,夫人喜欢小白脸,倒不奇怪,教主为什么也喜欢?”
第二十回 残碑日月看仍在 前辈风流许再攀
那丽人眼光自西而东地扫过来,脸上笑容不息,缓缓说道:“黑龙门掌门使,今日限期已至,你将经书缴上来。”她语音又清脆,又娇媚,动听之极,伸出左手,摊开手掌。
韦小宝远远望去,见那手掌真似白玉雕成一般,心底立时涌起一个念头:“这女人年纪虽比我大了几岁,但做我老婆倒也不错。她如到丽春院去做生意,扬州的嫖客全要拥到,苏州、镇江、南京的男人也要赶来,将丽春院大门也挤破了。”
左首一名黑衣老者迈上两步,躬身说道:“启禀夫人:北京传来信息,已查到四部经书的下落,正加紧出力。依据教主宝训的教导,就算性命不要,也要取到,奉呈教主和夫人。”他语音微微发抖,显是十分害怕。
韦小宝心道:“可惜,可惜,这个标致女人,原来竟是这老丑洪教主的老婆,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月光光,照茅坑!”
那女人微微一笑,说道:“教主已将日子宽限了三次,黑龙使你总是推三推四,不肯出力,对教主未免太不忠心了吧?”
黑龙使鞠躬更低,说道:“属下受教主和夫人的大恩,粉身碎骨,也难图报。实在这事万分棘手,属下派到宫里的六人之中,已有邓炳春、柳燕二人殉教身亡。还望教主和夫人恩准宽限。”
韦小宝心道:“那肥母猪和假宫女原来是你的下属。只怕老婊子的职位也没你大。”
那女子左手抬起,向韦小宝招了招,笑道:“小弟弟,你过来。”韦小宝吓了一跳,低声道:“我?”那女子笑道:“对啦,是叫你。”韦小宝向身旁陆先生、胖头陀二人各望一眼。陆先生道:“夫人传呼,上前恭敬行礼。”韦小宝心道:“我偏不恭敬,又待怎地?”可是走上前去,还是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礼,说道:“教主和夫人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洪夫人笑道:“这小孩倒乖巧。谁叫你在教主之下,加上‘和夫人’三个字?”
韦小宝不知神龙教中教众向来只说“教主仙福永享,寿与天齐”,一入教后,便将这些话念得熟极而流,谁也不敢增多一字,减少半句。韦小宝眼见这位夫人容貌既美,又极有权势,反正拍马屁不用本钱,随口便加上了“和夫人”三字。听她相询,便道:“教主有夫人相伴,寿与天齐才有乐趣,否则过得两三百年,夫人归天,教主岂不寂寞得紧?”
洪夫人一听,笑得犹似花枝乱颤。洪教主也不禁莞尔,手捻长须,点头微笑。
神龙教中上下人等,一见教主,无不心惊胆战,谁敢如此信口胡言?先前听得韦小宝如此说,都代他捏一把汗,待见教主和夫人神色甚和,才放了心。
洪夫人笑道:“那么这三个字,是你自己想出来加上去的了?”
韦小宝道:“正是,那是非加不可的。那石碑弯弯曲曲的字中,也提到夫人的。”
此言一出,陆先生全身登如堕入冰窖。自己花了无数心血,才将一篇碑文教了他背熟,忽然间他别出心裁,加上夫人的名字,那如何还凑得齐字数?这顽童信口开河,势不免将碑文乱说一通,自己所作文字本已破绽甚多,这一来还不当场败露?
洪夫人听了也是一怔,道:“你说石碑上也刻了我的名字?”韦小宝道:“是啊!”他随口说了“是啊”二字,这才暗叫:“糟糕!她若要我背那碑文,其中却没说到夫人。”好在洪夫人并不细问,说道:“你姓韦,从北京来的,是不是?”韦小宝又道:“是啊。”洪夫人道:“听胖头陀说,你在北京见过一个名叫柳燕的胖姑娘,她还教过你武功?”
韦小宝心想:“我跟胖头陀说的话,除了那部经书之外,他都禀告了教主和夫人,眼下只好死挺到底。反正胖柳燕已经死了,这叫做死无对证。”便道:“正是,这个柳姑姑是我叔叔的好朋友,白天夜里,时时到我家里来的。”
洪夫人笑吟吟地问道:“她来干什么?”韦小宝道:“跟我叔叔说笑话啊。有时他们还搂住了亲嘴,以为我看不到,我可偷偷都瞧见了。”他知越说得活灵活现,诸般细微曲折的地方都说到了,旁人越会相信。
洪夫人笑道:“你这孩子滑头得紧。人家亲嘴,你也偷看。”转头向黑龙使道:“你听见吗?小孩子总不会说谎吧?”
韦小宝顺着她眼光瞧去,见黑龙使脸色大变,恐惧已达极点,身子发颤,双膝一曲,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道:“属下……属下督导无方,罪该万死,求教主和夫人网……网开一面,准属下将功赎罪。”韦小宝大奇,心想:“我说那肥猪姑娘和我叔叔亲嘴,跟这老头儿又有什么相干?为什么要吓成这个样子?”
洪夫人微笑道:“将功赎罪?你有什么功劳?我还道你派去的人,当真忠心耿耿地在为教主办事。哪知道在北京,却在干这些风流勾当。”黑龙使又连连磕头,额头上鲜血涔涔而下。韦小宝心下不忍,想说几句对他有利的言语,一时却想不出来。
黑龙使膝行而前,叫道:“教主,我跟着你老人家出生入死,虽无功劳,也有苦劳。”洪夫人冷笑道:“你提从前的事干什么?你年纪这样大了,还能给教主办多少年事?黑龙使这职位,早些不干,岂不快活?”黑龙使抬起头来望着洪教主,哀声道:“教主,你对老部下、老兄弟,总该开恩吧?”
洪教主脸上神色木然,淡淡地道:“咱们教里,老朽糊涂之人太多,也该好好整顿一下才是。”他声音低沉,说来模糊不清。韦小宝自见他以来,首次听到他说话。
突然间数百名少男少女齐声高呼:“教主宝训,时刻在心,建功克敌,无事不成!”
黑龙使叹了口气,颤巍巍地站起身来,说道:“吐故纳新,我们老人,原该死了。”转过身来,说道:“拿来吧!”
厅口四名黑衣少年快步上前,手中各托一只木盘,盘上有黄铜圆罩罩住。走到黑龙使身前,将木盘放在地下,迅速转身退回。厅上众人不约而同地退了几步。
黑龙使喃喃地道:“教主宝训,时刻在心,建功克敌,无事不成,……嘿嘿,有一事不成,便是属下并不忠心耿耿。”伸手握住铜盖顶上的结子,向上一提。
盘中一物突然蹿起,跟着白光一闪,斜刺里一柄飞刀激飞而至,将那物斩为两截,掉在盘中,蠕蠕而动,却是一条五彩斑斓的小蛇。
韦小宝一声惊呼。厅中众人也都叫了起来:“哪一个?”“什么人犯上作乱?”“拿下了!”“哪一个叛徒,胆敢忤逆教主?”
洪夫人突然站起,双手环抱,随即连摆三下。只听得唰唰唰唰,长剑出鞘之声大作,数百名少男少女奔上厅来,将五六十名年长教众团团围住。这数百名少年青衣归青衣,白衣归白衣,毫不混杂,各人占着方位,或六七人、或八九人分别对付一人,长剑分指要害,那数十名年老的顷刻之间便被制住。胖头陀和陆先生身周,也各有七八人以长剑相对。
一名五十来岁的黑须道人哈哈大笑,说道:“夫人,你操练这阵法,花了好几个月功夫吧?要对付老兄弟,其实用不着这么费劲。”站在他身周的是八名红衣少女,两名少女长剑前挺,剑尖抵住他心口,喝道:“不得对教主和夫人无礼。”那道人笑道:“夫人,那条五彩神龙,是我无根道人杀的。你要处罚,尽管动手,何必连累旁人?”
洪夫人坐回椅中,微笑道:“你自己认了,再好也没有。道长,教主待你不薄吧?委你为赤龙门掌门使,那是教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职,你为什么要反?”无根道人说道:“属下没有反。黑龙使张淡月有大功于本教,只因他属下有人办事不力,夫人便要取他性命,属下大胆向教主和夫人求个情。”洪夫人笑道:“倘若我不答允呢?”
无根道人道:“神龙教虽是教主手创,可是数万兄弟赴汤蹈火,人人都有功劳。当年起事,共有一千零二十三名老兄弟,到今日有的命丧敌手,有的被教主诛戮,剩下来的已不到一百人。属下求教主开恩,饶了我们几十个老兄弟的性命,将我们尽数开革出教。教主和夫人见着我们老头儿讨厌,要起用新人,便叫我们老头儿一起滚蛋吧。”
洪夫人冷笑道:“神龙教创教以来,从没听说有人活着出教的。无根道长这么说,当真异想天开之至。”无根道人道:“这么说,夫人是不答允了?”洪夫人道:“对不起,本教没这个规矩。”无根道人哈哈一笑,道:“原来教主和夫人非将我们尽数诛戮不可。”洪夫人微笑道:“那也不然。老人忠于教主,教主自然仍旧当他好兄弟,决无歧视。我们不问年少年长,只问他对教主是否忠心。哪一个忠于教主的,举起手来。”
数百名少年男女一齐举起左手,被围的年长教众也都举手,连无根道人也都高举左手,大家同声道:“忠于教主,决无二心!”韦小宝见大家举手,也举起了手。
洪夫人点头道:“那好得很啊,原来人人忠于教主,连这个新来的小弟弟,虽非本教中人,居然也忠于教主。”韦小宝心道:“我忠于乌龟王八蛋。”洪夫人道:“大家都忠心,那么我们这里一个反贼也没有了。恐怕有点不对头吧?得好好查问查问。众位老兄弟只好暂且委屈一下,都绑了起来。”数百名少年男女齐声应道:“是!”
一名魁梧大汉叫道:“且慢!”洪夫人道:“白龙使,你又有什么高见?”那大汉道:“高见是没有,属下觉得不公平。”洪夫人道:“啧啧啧,你指摘我处事不公平。”那大汉道:“属下不敢,属下跟随教主二十年,凡事勇往直前。我为本教拚命之时,这些小娃娃都还没生在世上。为什么他们才对教主忠心,反说我们老兄弟不忠心?”
洪夫人笑吟吟地道:“白龙使这么说,那是在自己表功了。你是不是说,倘若没有你白龙使钟志灵,神龙教就无今日?”
那魁梧大汉钟志灵道:“神龙教建教,是教主一人之功,大伙儿不过跟着他老人家打天下,有什么功劳可言,不过……”
洪夫人道:“不过怎样啊?”钟志灵道:“不过我们没有功劳,这些十几岁的小娃娃就更加没有功劳。”洪夫人道:“我不过二十几岁,那也没有功劳了?”钟志灵迟疑半晌,道:“不错,夫人也没有功劳。创教建业,是教主他老人家一人之功。”
洪夫人缓缓地道:“既然大家没有功劳,杀了你也不算冤枉,是不是?”说到这里,眼中闪过一阵杀气,脸上神色仍娇媚万状。
钟志灵怒叫:“杀我姓钟的一人,自然不打紧。就只怕如此杀害忠良,诛戮功臣,神龙教的基业,要毁于夫人一人之手。”
洪夫人道:“很好,很好,唉,我倦得很。”这几个字说得懒洋洋的,哪知道竟是下令杀人的暗号。站在钟志灵身周的七名白衣少年一听,长剑同时挺出,一齐刺入钟志灵身子。七剑拔出,他身上射出七股血箭,溅得七名白衣少年衣衫全是鲜血,倒地而死。七名少年退到廊下,行动甚是整齐。
教中老兄弟都知白龙使钟志灵武功甚高,但七剑齐至,竟无丝毫抗御之力。足见这七名少年为了今日在厅中刺这一剑,事先曾得教主指点,又已不知练了多少遍,实已到了熟极而流的地步,无不心下栗栗。
洪夫人打了个呵欠,左手轻轻按住了樱桃小口,显得娇慵之极。洪教主仍神色木然,对于白龙使的丧命,宛若没瞧见。洪夫人轻轻地道:“青龙使、黄龙使,你们两位觉得白龙使钟志灵谋叛造反,是不是罪有应得?”
一个细眼尖脸的老者躬身说道:“钟志灵反叛教主和夫人,处心积虑,由来已久,属下十分痛恨,曾向夫人告发了好几次。夫人总是说,瞧在老兄弟面上,让他有个悔改的机会。教主和夫人宽宏大量,只盼他改过自新,哪知这人恶毒无比,委实罪不可赦。如此轻易将他处死,那是万分便宜了他。教中兄弟,无不感激教主和夫人的恩德。”
韦小宝心道:“这是个马屁大王。”
洪夫人微微一笑,说道:“黄龙使倒还识得大体。青龙使,你以为怎样?”
一个五十来岁的高瘦汉子向身旁八名青衣少年怒目而视,斥道:“滚开。教主要杀我,我不会自己动手吗?”八名少年长剑向前微挺,剑尖碰到了他衣衫。那汉子嘿嘿几声冷笑,慢慢提起双手,抓住了自己胸前衣衫,说道:“教主、夫人,当年属下和赤、白、黑、黄四门掌门使义结兄弟,决心为神龙教卖命,没想到竟有今日。夫人要杀许某,并不稀奇,奇在黄龙使殷大哥贪生怕死,竟说这等卑鄙龌龊的言语,来诬蔑自己好兄弟……”
猛听得“嗤”的一声急响,那汉子双手向外疾分,已将身上长袍扯为两半,手臂一振之间,两片长袍横卷而出,已将八名青衣少年的长剑荡开,青光闪动,手掌中已多了两柄尺半长的短剑。嗤嗤之声连响,八名青衣少年胸口中剑,尽数倒地,伤口中鲜血直喷。八人尸身倒在他身旁,围成一圈,竟排得十分整齐。这几下手法之快,直如迅雷不及掩耳。
洪夫人一惊,双手连拍,二十余名青衣少年同时抢上,挺剑拦在青龙使身前,又团团将他围住。
青龙使哈哈大笑,朗声说道:“夫人,你教出来的这些娃娃,脓包之极。教主要靠这些小家伙来建功克敌,未免有些不大顺手吧?”
七少年刺杀钟志灵,洪教主犹如视而不见;青龙使刺杀八少年,他仍似无动于衷,稳稳而坐,始终浑不理会。
洪夫人嫣然一笑,说道:“青龙使,你剑法高明得很哪,今日……”
忽听得呛啷啷、呛啷啷之声大作,大厅中数百名少年男女手中长剑纷纷落地。众人大奇之下,见众少年一个个委顿在地,各人随即觉得头昏眼花,立足不定。功力稍差的先行摔倒,跟着余人也摇摇晃晃,倒了下来,顷刻之间,大厅中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
洪夫人惊呼:“为……为什么……”身子一软,从竹椅中滑了下来。
青龙使却昂然挺立,狞笑道:“教主,你残杀兄弟,想不到也有今日吧?”两柄短剑一击,铮然作声,踏着地下众人身子,向洪教主走去。
洪教主哼了一声,道:“那也未必!”伸手抓住竹椅靠手,喀喇一声,拗断了靠手。
青龙使登时变色,退后两步,说道:“教主,偌大一个神龙教,弄得支离破碎,到底是谁种下的祸胎,你老人家现在总该明白了吧?”
洪教主“嗯”的一声,突然从椅上滑下,坐倒在地。青龙使大喜,抢上前去,蓦地里呼的一声,一物夹着一股猛烈之极的劲风,当胸飞来。青龙使右手短剑用力斩出,那物断为两截,原来便是洪教主从竹椅上拗下的靠手。他这一掷之劲非同小可,一段竹棍虽被斩断,上半截余势不衰,噗的一声,插入青龙使胸口,撞断了五六条肋骨,直没至肺。
青龙使一声大叫,戛然而止,肺中气息接不上来,登时哑了。身子晃了两下,手中两柄短剑落地,分别插入了两名少年身上。这两名少年四肢麻软,难以动弹,神智却仍清醒,口中也能说话,短剑插身,痛得大叫起来。
数百名少年男女见教主大展神威,击倒青龙使,齐声欢呼。只见洪教主右手撑地,挣扎着要想站起,但右腿还没站直,双膝一软,倒地滚了几滚,摔得狼狈不堪。这一来,人人知道教主和自己一样,也已中毒,筋软肉痹。教主平素极其庄严,在教众面前话也不多说一句,笑也不多笑一声,此刻竟摔得如此丢人,自是全身力道尽失。
大厅上数百人尽数倒地,却只一人站直了身子。此人本来身材矮小,可是在数百名卧地不起的人中,不免显得鹤立鸡群。
此人正是韦小宝。他鼻中闻到一阵阵淡淡幽香,只感心旷神怡,全身暖洋洋的,快美难言。眼见一个个人都倒在地下,何以会有此变故,心中全然不解。他呆了一会,伸手去拉胖头陀,问道:“胖尊者,大家干什么?”
胖头陀奇道:“你……你没中毒?”韦小宝奇道:“中毒?我……我不知道。”他用力扶起胖头陀,可是胖头陀腿上没半点力气,又即坐倒。
陆先生突然问道:“许大哥,你……你使的是什么毒?”
青龙使身子摇摇晃晃,犹似喝醉了一般。一手扶住柱子,不住咳嗽,说道:“可惜,可……可惜功败垂成,我……我是不中用了。”
陆先生道:“是‘七虫软筋散’?是‘千里销魂香’?是……是‘化……化血……腐骨粉’?”连说了三种剧毒药物的名称,说到“化血腐骨粉”时,声音颤抖,显得害怕已极。
青龙使右肺受伤,咳嗽甚剧,答不出话。陆先生道:“韦公子却怎地没中毒?啊,是了!”他突然省悟,这“是了”二字,叫得极响,说道:“你短剑上搽了‘百花腹蛇膏’,妙计,妙计。韦公子,请你闻一闻青龙使那两柄短剑,是不是剑上有花香?”
韦小宝心想:“剑上有毒,我才不去闻呢。”说道:“就在这里也香得紧呢。”
陆先生脸现喜色,道:“是了,这‘百花腹蛇膏’遇到鲜血,便生浓香,本是炼制香料的一门秘法。常人闻了,只有精神舒畅,可是……可是我们住在这灵蛇岛上,人人都服惯了‘雄黄药酒’,以避毒蛇,这股香气一碰到‘雄黄药酒’,便令人筋骨酥软,十二个时辰不解。许大哥,真是妙计。这‘百花腹蛇膏’在岛上本是禁物,原来你暗中早已有备,你定有三四个月没喝雄黄药酒了。”
青龙使坐倒在地,正好坐在两名少年身上,摇头道:“人算不如天算,到头来还是中了洪安通的毒手。”
几名少年喝道:“大胆狂徒,你胆敢呼唤教主的圣名。”
青龙使拾起一柄长剑,慢慢站起,一步步向洪教主走去,道:“洪安通的名字叫不得?我杀了这恶贼之后……咳咳……还叫不叫得?”数百名少年男女都惊呼起来。
过了一会,只听得黄龙使苍老的声音道:“许兄弟,你去杀了洪安通,大伙儿奉你为神龙教教主。大家快念:咱们奉许教主号令,忠心不贰。”
大厅上沉默片刻,便有数十人念了起来:“咱们齐奉许教主号令,忠心不贰。”有些声音坚决,有些显得迟疑,颇为参差不齐。
青龙使走得两步,咳嗽一声,身子晃几下,他受伤极重,但勉力挣扎,说什么要先杀了洪教主。
洪夫人忽然咯咯一笑,说道:“青龙使,你没力气了,你腿上半点力气也没了,你胸口鲜血涌了出来,快流光啦。你不成啦。坐下吧,疲倦得很,坐下吧,对了,坐下休息一会。你放下长剑,坐到我身边来,让我治好你的伤。对啦,坐倒吧,放下长剑。”越说声音越是温柔娇媚。
青龙使又走得几步,终于慢慢坐倒,铮的一声,长剑脱手落地。
黄龙使见青龙使再也无力站起,大声道:“许雪亭,你这奸贼痴心妄想,他妈的想做教主,你撒泡尿自己照一照,这副德性像是不像。”
赤龙使无根道人喝道:“殷锦,你这卑鄙无耻的小人,见风使舵,东摇西摆。老道手脚一活,第一个便宰了你。”
黄龙使殷锦道:“你狠什么?我……我……”欲待还口,见青龙使许雪亭摇摇晃晃地又待站起,眼见这场争斗尚不知鹿死谁手,又住了口。
一时厅上数百人的目光,都注视在许雪亭身上。
洪夫人柔声道:“许大哥,你倦得很了,还是坐下来吧。你瞧着我,我唱个小曲儿给你听。你好好歇一歇,以后我天天唱小曲儿给你听。你瞧我生得好不好看?”
许雪亭唔唔连声,说道:“你……你好看得很……不过我……我不敢多看……”说着又即坐倒,这一次再也站不起来。但心中雪亮,自己只要一坐不起,杀不了教主,数百人中以教主功力最为深厚,身上所中之毒定是他最先解去,那么反叛他的一众老兄弟人人无幸,尽数要遭他毒手,说道:“陆……陆先生,我动不了啦,你给想……想……咳咳……想个法子。”
陆先生道:“韦公子,这教主十分狠毒,待会他身上所中的毒消解,便会杀死大伙儿,连你也活不成。你快去将教主和夫人杀了。”
这几句话他就是不说,韦小宝也早明白。当下拾起一柄剑,慢慢向洪教主走去。
陆先生又道:“这洪夫人狐狸精,尽会骗人,你别瞧她的脸,不可望她眼睛。”
韦小宝道:“是!”挺剑走上几步。
洪夫人柔声道:“小兄弟,你说我生得美不美?”声音中充满了销魂蚀骨之意。韦小宝心中一动,转头便欲向她瞧去。胖头陀大喝一声:“害人精,看不得!”韦小宝一凛,紧紧闭住了眼睛。洪夫人轻笑道:“小兄弟,你瞧啊,向着我,睁开了眼。你瞧,我眼珠子里有你的影子!”
韦小宝一睁眼,见到洪夫人眼波盈盈,全是笑意,不由得心中大荡。随即举剑当胸,向着洪教主走去,心道:“你这样的美人儿,我真舍不得杀,你的老公却非杀不可。”
忽然左侧有个清脆的声音说道:“韦大哥!杀不得!”
这声音极熟,韦小宝心头一震,向声音来处瞧去,只见一名红衣少女躺在地下,秀眉俊目,正是小郡主沐剑屏。他大吃一惊,万想不到竟会在此和她相遇,至于她身穿赤龙门少女的红衣,反不觉如何惊奇了。忙俯身将她扶起,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沐剑屏不答他的问话,只道:“你……你千万杀不得教主。”韦小宝奇道:“你投了神龙教?怎……怎么会?”沐剑屏全身软得便如没了骨头,将头靠在他肩上,一张小口刚好凑在他耳边,低声道:“你如杀了教主和夫人,我就活不成了。那些老头子恨死了我们,非尽数杀了我们这些少年人不可。”韦小宝道:“我要他们不来害你,他们会答允的。”沐剑屏急道:“不,不!教主给我们服了毒药,旁人解不来的。”
韦小宝和她久别重逢,本已十分欢喜,何况怀中温香软玉,耳边柔声细语,自是难于拒却。又想她已给教主逼服了毒药,旁人解救不得,那么杀了教主,便是害死怀中这个小美人儿,此事万万不可。只一件事为难,低声道:“我如不杀教主,教主身上毒性去了之后,就要杀我了。”他将沐剑屏紧紧抱住,这句话就在她耳边而说。
沐剑屏道:“你救了教主和夫人,他们怎么还会杀你?”
韦小宝心想不错。洪夫人这样千娇百媚,无论如何是杀不下手的,眼前正是建立大功的机会,只是胖头陀、陆先生、无根道人这几个,不免要给教主杀了。那无根道人十分豪杰,杀了他未免可惜。最好是既不杀教主和夫人,也保全了胖头陀等人性命,便道:“正是!好老婆,就算教主要杀我,我也非救你不可。”说着在她左颊上亲了一吻。
沐剑屏大羞,满脸通红,眼光中露出喜色,低声道:“你立了大功,又是小孩,教主怎会杀你?”
韦小宝将沐剑屏轻轻放在地下,转头道:“陆先生,教主是杀不得的,夫人也杀不得。石碑上刻了字,说教主和夫人仙福永享,寿与天齐,我怎敢害他们性命?他二位老人神通广大,就是要害,也害不死的。”
陆先生大急,叫道:“碑文是假的,怎作得数?别胡思乱想了,快快将他二人杀了,否则大伙儿死无葬身之地。”
韦小宝连连摇头,说道:“陆先生,你不可说这等犯上作乱的言语。你有没有解药?咱们赶快得解了教主和夫人身上的毒。”
洪夫人柔声说道:“对啦,小兄弟,你当真见识高超。上天派了你这样一位少年英雄下凡,前来辅佐教主。神龙教有了你这样一位少年英雄,真是大家的福气。”这几句话说得似乎出自肺腑,充满了惊奇赞叹之意。
韦小宝听在耳里,说不出的舒服受用,笑道:“夫人,我不是神龙教的人。”
洪夫人笑道:“那再容易也没有了。你现下即刻入教,我就是你的接引人。教主,这位小兄弟为本教立了如此大功,咱们派他个什么职司才是?”
教主道:“白龙门掌门使钟志灵叛教伏法,咱们升这少年为白龙使。”
洪夫人笑道:“好极了。小兄弟,本教以教主为首,下面就是青、黄、赤、白、黑五龙使。像你这样一入教就做五龙使,那真是从所未有之事。足见教主对你倚重之深。小兄弟,你姓韦,我们是知道的,你大号叫做什么?”
韦小宝道:“我叫韦小宝,江湖上有个外号,叫做‘小白龙’。”他想起那日茅十八给他杜撰了个外号,觉得若无外号,不够威风,想不到竟与今日之事不谋而合。
洪夫人喜道:“你瞧,你瞧!这是老天爷的安排,否则哪有这样巧法。教主金口,一言既出,决无反悔。”
陆先生大急,说道:“韦公子,你别上他们的当。就算你当了白龙使,他们一不高兴,若要杀你,还不是易如反掌?白龙使钟志灵便是眼前的榜样。你快去杀了教主和夫人,大家奉你为神龙教教主便了。”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惊。胖头陀、许雪亭、无根道人等都觉这话太过匪夷所思。但转念一想,若不奉他为教主,教中再没比白龙使更高的职位,眼前情势恶劣之极,众人性命悬于其手,也只有这样,方能诱得他去杀了教主和夫人。只消渡过难关,谅这小小孩童就算真的当了教主,也逃不过众人的掌握。当下众人齐道:“对,对,我们齐奉韦公子为神龙教教主,大伙儿对你忠心耿耿。”
韦小宝心中一动,斜眼向洪夫人瞧去,只见她半坐半卧地靠在竹椅上,全身犹似没了骨头一般,胸口微微起伏,双颊红晕,眼波欲流,心想:“做教主没什么好玩,这教主夫人可真美得要命。我如做了教主,你这教主夫人可还做不做哪?”
但这念头只在脑海中一晃而过,随即明白:“这些人个个武功高强,身上毒性一解,我又怎管得了他们?这是过桥抽板。”过桥抽板的事,他在天地会青木堂中早已有过经历。天地会的兄弟们都是英雄好汉,过了桥之后不忙抽板,这些神龙教的家伙,岂有不大抽而特抽、抽个不亦乐乎的?教主夫人虽美,毕竟自己的小命更美。便伸了伸舌头,笑道:“教主我是当不来的,你们说这种话,没的折了我的福份,而且有点儿大逆不道。这样吧,教主、夫人,大家言归于好,今日的账,双方都不算。陆先生、青龙使他们冒犯了教主,请教主宽宏大量,不处他们的罪。陆先生,你取出解药来,大家服了,和和气气,岂不是好?”
洪教主不等陆先生开口,立即说道:“好,就这么办。白龙使劝我们和衷共济,不咎既往,本座嘉纳忠言。今日厅上一切犯上作乱之行,本座一概宽赦,不再追究。”
韦小宝喜道:“青龙使,教主答应了,那不是好得很吗?”
陆先生眼见韦小宝无论如何是不会去杀教主了,长叹一声,说道:“既是如此,教主、夫人,你们两位请立下一个誓来。”
洪夫人道:“我苏荃决不追究今日之事,若违此言,教我身入龙潭,为万蛇所噬。”
洪教主低沉着声音道:“神龙教教主洪安通,日后如向各位老兄弟清算今日之事,洪某身入龙潭,为万蛇所噬,尸骨无存。”
“身入龙潭,为万蛇所噬”,那是神龙教中最重的刑罚,教主和夫人当众立此重誓,虽为势所迫,却也是决计不能反口的了。陆先生道:“青龙使,你意下如何?”许雪亭奄奄一息,道:“我……我反正活不成了。”陆先生又道:“无根道长,你以为怎么样?”
无根道人大声道:“就是这样。洪教主原是我们老兄弟,他文才武功,胜旁人十倍,大伙儿本来拥他为主,原无二心。自从他娶了这位夫人后,性格大变,只爱提拔少年男女,将我们老兄弟一个个地残杀。青龙使这番发难,只求保命,别无他意。教主和夫人既已当众立誓,决不追究今日之事,不再肆意杀害老兄弟,大家又何必反他?再说,神龙教原也少不得这位教主。”
众少男少女纵声高呼:“教主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陆先生道:“韦公子,你没喝雄黄药酒,不中百花腹蛇膏之毒,致成今日之功,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要解此毒,甚是容易。你到外面去舀些冷水来,喂了各人服下即可。”
韦小宝笑道:“这毒原来如此易解。”走到厅外,却找不到冷水。绕到厅后,见一排放着二十余只七石缸,都装满清水,原来是防竹厅失火之用。当下满满提了一桶清水,回到厅中,先舀一瓢喂给教主喝下,其次喂给洪夫人。第三瓢却喂给无根道人,说道:“道长,你是英雄好汉。”第四、五瓢喂了胖头陀和陆先生,第六瓢喂给沐剑屏。
各人饮了冷水,便即呕吐,慢慢手脚可以移动。韦小宝又喂数人后,陆先生已可起立行走,过去扶起青龙使许雪亭,为他止血治伤。胖头陀等分别去提冷水,灌救亲厚的兄弟。不久沐剑屏救了几名红衣少女。一时大厅上呕吐狼藉,臭不可当。
洪夫人道:“大家回去休息,明日再行聚会。”
洪教主道:“本座既不咎既往,众兄弟自伙之间,也不得因今日之事,互相争吵寻仇,违者重罚。五龙少年不得对掌门使不敬,掌门使也不可借故处置本门少年。”
众人齐声奉令,但疑忌忧虑,毕竟难以尽去。
洪夫人柔声道:“白龙使,你跟我来。”韦小宝还不知她是在呼唤自己,见她招手,这才想起自己做了神龙教的白龙使,便跟了过去。
教主和夫人并肩而行,出了大厅,已可行动的教众都躬身行礼,高声叫道:“教主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教主和夫人沿着一条青石板路向厅左行去,穿过一大片竹林,到了一个平台之上。台上筑着几间大竹屋,十余名分穿五色衣衫的少年男女持剑前后把守,见到教主,一齐躬身行礼。洪夫人领韦小宝进了竹屋,向一名白衣少年道:“这位韦公子,是你们白龙门新任的掌门使,请他在东厢房休息,你们好好服侍。”说着向韦小宝一笑,进了内堂。
几名白衣少年转身向韦小宝道:“属下少年参见座使。”韦小宝在皇宫中做惯了首领太监,在天地会中又做惯了香主,旁人对他恭敬,已毫不在乎,只点了点头。
几名白衣少年引他进了东厢房,献上茶来。虽说是厢房,却也十分宽敞。陈设雅洁,桌上架上摆满了金玉古玩,壁上悬着字画,床上被褥华美,居然有点皇宫中的派头。
几名白衣少年见洪夫人言语神情之中,显然对韦小宝极为看重,而教主这“仙福居”更是从无外人在此过宿,白龙使享此殊荣,地位更在其他四使之上了。这些少年在此守卫,不知适才大厅中的变故,但见韦小宝位尊得宠,一个个过来大献殷勤。
当日下午,韦小宝向几名白衣少年问了五龙门的各种规矩。原来神龙教下分五门,每一名统率数十名老兄弟、一百名少年、数百名寻常教众。掌门使本来都是教中立有大功的高手耆宿,但教主近来全力提拔新秀,往往二十岁左右之人,便得出掌仅次于掌门使的要职,因此韦小宝年纪虽小,却也无人有丝毫诧异。
次晨洪教主和夫人又在大厅中召集会众。各人脸上都有惴惴不安之色。教主虽已立誓不再追究,但他城府极深,谁也料不到他会有什么厉害手段使出来。
教主和夫人升座。韦小宝排在五龙使班次的第四位,反在胖头陀和陆先生之上。
洪教主问道:“青龙使的伤势怎样?”陆先生躬身道:“启禀教主,青龙使伤势不轻,性命是否能保,眼下还是难说。”教主从怀中取出一个醉红小瓷瓶,道:“这是三颗天王保命丹,你拿去给他服了。”说着也不见他扬手,那瓷瓶便向陆先生身前缓缓飞来。
陆先生忙伸手接住,伏地说道:“谢教主大恩。”他知这天王保命丹十分难得,是教主派遣部属采集无数珍奇药材炼制而成,其中的三百年老山人参、白熊胆、雪莲等物尤其难得,教主大费心力所炼成的,前后也不过十来颗而已。许雪亭服了这三颗灵丹,性命当可无碍。
其余老兄弟都躬身道谢,均想:“青龙使昨日对教主如此冲撞,更立心要害他性命,今日教主反赐珍药,那么他的的确确是不咎既往了。”无不大感欣慰。大厅中本来人人严加戒备,这时脸上都现笑容,不少人大吁长气。
洪夫人笑道:“白龙使,听说你在五台山上见到一块石碣,碣上刻有蝌蚪文字?”
韦小宝躬身道:“是!”
胖头陀道:“启禀教主、夫人,属下拓得这碣文在此。”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打了开来,取出一张极大的拓片,悬在东边墙上。拓片黑底白字,文字稀奇古怪,无人能识。
洪夫人道:“白龙使,你若识得这些文字,便读给大家听听。”
韦小宝应道:“是。”眼望拓文,大声背诵陆先生所撰的那篇文字:“维大唐贞观二年十月甲子……”慢慢地一路背将下去,偶尔遗忘,便说:“嗯,这是个什么字,倒也难认,是了,是个‘魔’字。”背到“仙福永享,普世崇敬。寿与天齐,文武仁圣”那四句时,将之改了一改,说是“仙福永享,连同夫人。寿与天齐,文武仁圣。”
这“连同夫人”四字,实在颇为粗俗,若叫陆先生撰写,必另有雅驯字眼,但韦小宝不通文理,哪里作得出什么好文章来?不将四字句改成五字,已十分难能可贵了。
洪夫人一听到这四字,眉花眼笑,说道:“教主,碣文中果真有我的名字,倒不是白龙使胡乱捏造的。”
洪教主也十分高兴,点头笑道:“好,好!我们上邀天眷,创下这个神龙教来,原来大唐贞观年间,上天已有预示。”
厅上教众齐声高呼:“教主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无根道人等老兄弟也自骇然,均想:“教主与夫人上应天象,那可冒犯不得。”
韦小宝最后将八部《四十二章经》的所在也都一一念了。洪夫人叹道:“圣贤豪杰,惠民救世,固然上天早有安排,便连吴三桂这等人,也都在老天爷的算中。教主,这八部宝经,份中应属本教所有,迟早都会到我神龙教来。”教主捻须微笑,道:“夫人说得是。”
众人又大叫:“寿与天齐,寿与天齐!”
待人声稍静,洪教主道:“现下开香堂,封韦小宝为本教白龙门掌门使之职。”
神龙教开香堂,和天地会的仪节又自不同。韦小宝见香案上放着五只黄金盘子,每只盘子中都盛着一条小蛇,共分青、黄、赤、白、黑五色。五条小蛇昂起了头,舌头一伸一缩,身子却盘着不动。
韦小宝拜过五色“神龙”,向教主和夫人磕头,接受无根道人等人道贺。洪夫人斟了三杯雄黄酒让他饮下,笑道:“饮了此酒,岛上神龙便都知道你是自己人,以后再也不会来咬你了。”教主赐了一串雄黄珠子,命他贴肉挂着,百毒不侵。跟着白龙门本门的执事和少年齐来参见掌门使。洪教主吩咐:“青龙掌门使因病休养,胖头陀拓碣文有功,青龙门事务,暂由胖头陀代理。待青龙使病愈,再行接掌。”胖头陀躬身奉令。
洪教主又道:“五龙使和陆高轩六人,齐到后厅议事。”当即和夫人走下座来。厅上众人高呼恭送。无根道人、韦小宝、胖头陀、陆先生等都跟随其后,韦小宝这时才知,原来陆先生的名字叫陆高轩。
那后厅便在大厅之后,厅堂不大,居中两张大竹椅,教主和夫人就座。下面设了五张矮凳,三位掌门使分别坐下,胖头陀也坐了一张,说道:“白龙使请坐。”
韦小宝见陆先生并无座位,微感迟疑。陆先生微笑道:“白龙使请坐,‘潜龙堂’中,没有我这等闲职教众的座位。”韦小宝料想规矩如此,胖头陀若非代理青龙使,那也是没有座位的了,便即坐下。陆先生站在黑龙使下首。
突然之间,殷锦等四人都站起身来,韦小宝不明所以,跟着站起。只听殷锦和陆先生等五人齐声念道:“教主宝训……”韦小宝当即跟着念下去:“……时刻在心。制胜克敌,无事不成。”他尖锐的童音,又比那五人更大声了些。洪教主点了点头,五人这才坐下。
洪教主道:“碣文所示,这八部《四十二章经》散处四方,可是黑龙使报称,其中四部是在皇宫之内,却是何故?”黑龙使道:“想来这四部经书本在少林寺、沐王府等处,后来给鞑子抢入了宫中。”教主沉吟不语,黑龙使脸上惧意渐浓。
洪教主转向胖头陀,问道:“你师兄有消息回报没有?”
胖头陀恭恭敬敬地道:“启禀教主,瘦头陀以前曾说,在镶蓝旗旗王府中,曾查到一些端倪,可是后来却再也查不到什么了。”
韦小宝心中一动:“镶蓝旗旗主府中?那不是陶姑姑的师父去过的地方吗?原来胖头陀还有个师兄,叫做瘦头陀。”只听洪教主道:“你说我吩咐他尽快追查,不得懒散。”胖头陀连声答应。
过了一会,洪夫人微笑道:“黑龙使派人去皇宫里取经,据他自己说已经竭尽全力,可是至今一部经书也没取来。这件事,咱们恐怕得另派一个福分大些的人去办了。”
黄龙使殷锦忙道:“夫人高见。取经之事,想来和福分大小干系极大。黑龙使也不是不努力,不肯为教主立功,可是始终阻难重重,多半是福气不够,因此宝经难以到手。”洪夫人微笑道:“依你之见,谁的福分够呢?”殷锦道:“本教福气最大的,自然是教主他老人家,其次是夫人。不过总不能劳动两位大驾,亲自出马。更其次福分最大的,首推白龙使。他识得碣文,又立下大功,印堂隐隐透出红光,福分之大,教主属下无人能出其右。”
洪教主捻须微笑,道:“但他小小孩童,能担当这大任么?”
白龙使一职,在神龙教虽然甚尊,在韦小宝心里,却半点分量也没有。他既陷身岛上,只好随遇而安,瞧着闭月羞花的洪夫人,自是过瘾之极,但瞧得多了,如给教主发觉自己色迷迷的神色,难免有杀身之祸,还是尽速回北京为妙。听教主这么说,正是脱身的良机,便道:“教主、夫人,承蒙提拔,属下十分感激,我本事是没有的,但靠了两位的大福气,混进皇宫中去偷这四部宝经,倒也有点成功的指望。”
洪教主点了点头。洪夫人喜道:“你肯自告奋勇,足见对教主忠心。我知你聪明伶俐,福分又大,恐怕正是上天派来给教主办成这件大事的。”
洪教主缓缓说道:“据黑龙使禀报,他派在皇宫中的部属传出消息,小皇帝手下有个小太监,叫做什么小桂子的……”韦小宝大吃一惊:“拆穿西洋镜,那可糟糕之极!”听教主续道:“……小皇帝派了他去五台山,意欲不利于我教。我们接连派了几批人手出去,要擒他来审问,章老三找他不到,胖头陀也没能成功。不料小桂子没找到,却遇上了你。”
殷锦听教主语气稍顿,说道:“那是教主洪福齐天!”
洪教主向他微微点了点头,续道:“白龙使,你到得宫中,这小桂子的事,可得细细查一查,皇帝派他去五台山,到底有什么图谋。”
韦小宝已吓出了一身冷汗,忙道:“是,是。”心下十分欢喜,听教主口气,果然是派自己去皇宫了。
洪夫人道:“那八部《四十二章经》之中,据说藏有强身保命、延年益寿的大秘密。想我们教主既然上蒙天眷,许以仙福永享,寿与天齐,这八部经书,迟早自会落入教主手中。白龙使,你再去为教主立一大功,将这八部经书取来,教主自然另有封赏。”
韦小宝站了起来,躬身说道:“属下粉身碎骨,也难报教主与夫人的大恩,自当尽忠报国,马革裹尸。”这“尽忠报国,马革裹尸”八个字,是他从说书先生那里学来的,每逢大将出征,君王勉励,大将就慷慨激昂,说了这八个字出来。他依样葫芦,用在此处,未免有点不伦不类。
洪夫人一笑,说道:“你效忠教主,那就好得很了。你去北京,要哪几个人相助,可随便挑选。”韦小宝心想:“我自求脱身,教中有人跟了去,缚手缚脚。”说道:“人多了恐怕泄漏机密,啊,是了,赤龙使座下的少女,属下想挑一两人去,让她们乔装宫女,在宫里行事较为方便。”他想到了沐剑屏,要将她带去。
无根道人道:“这些小姑娘只怕没什么用,只要教主和夫人允准,你随便挑选就是。”韦小宝道:“多谢道长。”
陆高轩道:“启禀教主、夫人,属下昨日犯了重罪,深谢教主不杀之恩……”洪教主挥一挥手,皱眉道:“昨日之事,大家不得记在心上,今后谁也不许再提。”
陆高轩道:“是,多谢教主。属下想跟随白龙使同去,托赖教主与夫人洪福,或能为教主立些微功,稍表属下感激之诚。”洪教主点头道:“陆高轩智谋深沉,武功高强,笔下更十分来得,一篇文章作得四平八稳。很好,很好,你跟随白龙使同去便了。”陆高轩寻思:“他说‘一篇文章作得四平八稳’,杜撰碣文之事,他早就心中雪亮。”
胖头陀道:“启禀教主、夫人,属下也愿随同白龙使去北京为教主办事。”教主点了点头,见黄龙使也欲自告奋勇,说道:“人数多了,只怕泄漏行藏,就是你们两个同去。一切行止,全听白龙使的号令,不得有违。”陆高轩和胖头陀躬身说道:“属下遵命。”
洪夫人从怀中取出一条小龙,五色斑斓,是青铜、黄金、赤铜、白银、黑铁铸成。说道:“白龙使,这是教主的五龙令,暂且交你执掌。教下数万教众,见此令有如亲见教主。为了干办大事,付你生杀大权。立功之后,将令缴回。”
韦小宝应道:“是。”双手恭恭敬敬地接过,心下发愁:“我只盼一回北京,再也不去理他什么神龙教、恶虎教。拿了她这个‘五龙令’,从此麻烦可多得紧了。”
洪夫人道:“白龙使与陆高轩、胖头陀三人暂留,余人退去。”无根道人和黑龙使、黄龙使三人行礼退出。
洪教主从身边取出一个黑色瓷瓶,倒了三颗朱红色的药丸出来,说道:“三人奋勇赴北京干事,本座甚是嘉许,各赐‘豹胎易筋丸’一枚。”
胖头陀和陆高轩脸上登时现出又喜欢、又惊惧的神色,屈右膝谢赐,接过药丸,吞入肚中。韦小宝依样画葫芦,跟着照做,接过“豹胎易筋丸”,当即吞服,过不多时,便觉腹中有股热烘烘的气息升将上来,缓缓随着血行,散入四肢百骸之中,说不出的舒服。
洪夫人道:“白龙使暂留,余人退去。”胖头陀和陆高轩二人退了出去。
洪夫人微笑道:“白龙使,你使什么兵刃?”韦小宝道:“属下武艺低微,没学过什么兵器,只有一把匕首防身。”洪夫人道:“给我瞧瞧。”
韦小宝从靴筒中拔出匕首,倒转了剑柄,双手呈上。洪夫人接过一看,赞道:“好剑!”拔下一根头发,放开了手,那根头发缓缓落上刃锋,断为两截。教主也赞了声:“很好!”
韦小宝为人别的没什么长处,于钱财器物却看得极轻。见洪夫人对这匕首十分喜欢,心想要拍马屁,就须拍个十足,说道:“这柄匕首,属下献给夫人。常言道得好:胭脂、宝剑,都要……都要献给佳人。天下的佳人,再也没有佳过夫人的了。”他曾听说书先生说过多次,什么“宝剑赠烈士,红粉赠佳人”,毕竟这两句话太难,不易记得清楚。
洪夫人格格娇笑,说道:“好孩子,你对我们忠心,可不是空口说白话。我没什么好东西给你,怎能要孩子的物事?你这番心意,我可多谢了。来,我传你三招防身保命的招式,叫做‘美人三招’,你记住了。”
她走下座来,取出一块手帕,将匕首缚在自己右足小腿外侧,笑道:“教主,劳你的大驾,演一下武功。”洪教主笑嘻嘻地缓步走近,突然左手一伸,抓住了夫人后领,将她身子提在半空。
这一下实在太快,韦小宝吃了一惊,“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洪夫人身子微曲,纤腰轻扭,左足反踢,向教主小腹踹去。教主后缩相避,洪夫人顺势反过身来,左手搂住教主头颈,右手竟已握住了匕首,剑尖对准了教主后心,笑道:“这是第一招,叫做‘贵妃回眸’,你记住了。”
这几下干净利落,韦小宝看得心旷神怡,大声喝彩,叫道:“妙极!”心想:“那日我给胖头陀抓着提起,半点法子也没有,倘若早学了这招,一剑已刺死了他。”
教主将洪夫人身子轻轻横放在地。洪夫人又将匕首插入小腿之侧,翻身卧倒。教主伸出右足,虚踏她后腰,手中假装持刀架住她头颈,笑道:“投不投降?”
韦小宝心想:“到这地步,又有什么法子?自然是大叫投降了。”
岂知夫人嘻嘻一笑,竟不叫“投降”,蓦见夫人的脑袋向着她自己胸口钻落,敌人架在颈中的一刀自然落空。她顺势在地下一个筋斗,在教主胯下钻过,握着匕首的右手成拳,轻轻一拳击在教主后心,只是剑尖向上。倘若当真对敌,这一剑自然插入了敌人背心。韦小宝又大叫一声:“好!”
教主待她插回匕首后,将她双手反剪,左手拿住她双手手腕,右手虚执兵器,架在她肤光白腻的头颈之中,笑道:“这一次你总逃不了啦。”夫人笑道:“看仔细了!”右足向前轻踢,白光闪动,那匕首已割断她小腿上缚住的手帕,脱了出来。她右足顺势一勾,在匕首柄上一点,那匕首陡地向她咽喉疾射过去。
韦小宝惊叫:“小心!”只见她身子向下急缩,那匕首竟飞过她头顶,疾射教主胸口。眼见情势危急,教主放开夫人双手,仰天一个铁板桥,噗的一声,匕首在他胸口掠过,直插入身后的竹墙,直没至柄。
洪夫人勾脚倒踢匕首,韦小宝已然吓了一大跳,待见那匕首射向她咽喉,她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匕首又射向教主胸口,这一下势在必中,教主竟又避开。这几下险到了极处的奇变,只瞧得他目瞪口呆,心惊胆战,喉头那一个“好”字,竟叫不出来。
洪夫人笑问:“怎样?”韦小宝伸手抓住椅背,似欲跌倒,道:“可吓死我了。”
洪教主洪安通和夫人见他脸色苍白,吓得厉害,听了他这句话,那比之一千句、一万句颂扬更加欢喜。他二人武功高强,多一个孩子的称赞亦不足喜,但他如此担心,足见对二人之忠。洪夫人明知故问:“匕首又不是向你射来,怕什么了?”韦小宝道:“我怕……怕伤了夫人和……和教主。”洪夫人笑道:“傻孩子,哪有这么容易便伤到教主了?这一招叫做‘飞燕回翔’,挺不易练。教主神功盖世,就算他事先不知,这一招也伤他不着。但世上除了教主之外,能够躲得过这出其不意一击的,恐怕也没几个。”
当下将这“美人三招”的练法细细说给他听。虽说只是三招,可是全身四肢,无一处没有关连,如何拔剑,如何低头,快慢部位,劲力准头,皆须拿捏得恰到好处。那第二招卧地转身,叫做“小怜横陈”。洪夫人又道:“这‘美人三招’,用的都是古代美人的名字,男人学了,未免有些不雅,好在你是孩子,也不打紧。”
韦小宝一招一式地跟着学,洪夫人细心纠正,直教了一个多时辰,才算是教会了。但真要能使,自非再要长期苦练不可,尤其第三招“飞燕回翔”,稍有错失,便杀了自己。洪夫人叫他去打造一柄钝头的铅剑,大小重量须和匕首相同,以作练习之用。
洪安通在教众之前,威严端重,不苟言笑,但此时一直陪着夫人教招,笑嘻嘻地在旁瞧着,竟然极有耐心。待夫人教毕,说道:“夫人的‘美人三招’自是十分厉害,只不过中者必死。我来教你‘英雄三招’,旨在降服敌人,死活由心。”
韦小宝大喜,跪了下来,道:“叩谢教主。”
洪夫人笑道:“我可从没听你有‘英雄三招’,原来你留了教好徒儿,却不教我。”洪安通笑道:“这是刚才瞧了你的‘美人三招’,临时想出来的,现制现卖,也不知成不成。你给我指点指点。”洪夫人横了他一眼,媚笑道:“啊哟,我们大教主取笑人啦。”洪安通道:“自来英雄难过美人关,英雄三招,当然敌不过美人三招。”洪夫人又一阵媚笑,娇声道:“在孩子面前,也跟我说这些风话。”
洪安通自觉有些失态,咳嗽一声,庄容说道:“白龙使年纪小,与人动手,极易给人抓住后颈,一把提起。夫人,你就将我当做是白龙使好了。”洪夫人笑道:“你可不能弄痛人家。”洪安通道:“这个自然。”
洪夫人左手伸出,抓住他身子提了起来。洪安通身材魁梧,看来总有一百六七十斤。洪夫人娇怯怯的模样,居然毫不费力地一把便将他提起。
洪安通道:“看仔细了!”左手慢慢反转,在夫人左腋底搔了一把。洪夫人咯咯一笑,身子软了下来。洪安通左手拿住她腋下,右手慢慢回转,抓住她领口,缓缓举起她身子,过了自己头顶,轻轻往外摔出。洪夫人身子一着地,便淌了出去,如在水面滑溜飘行。
洪夫人笑声不停,身子停住后,仍斜卧地下,并不站起。适才洪安通搔她腋底、反手擒拿、抛掷过顶,每一下都使得极慢,韦小宝看得清清楚楚。见他姿势优美,说不出的好看,行动虽慢,仍节拍爽利,指搔掌握,落点奇准,比之洪夫人的出手迅捷,显然又更难了几倍。洪夫人笑道:“你胳肢人家,那是什么英雄了。”说着慢慢站起。
洪安通微笑道:“真正的英雄好汉,自然不会来搔你痒。可是白龙使倘若给敌人提起,定是颈下‘大椎穴’给一把抓住,那是手足三阳督脉之会,全身使不出力道,只好去轻搔敌人腋底‘极泉穴’,这穴属手少阳心经,敌人非松手不可。白龙使有了力气,便能甩敌过顶,一摔之际,同时拿闭了敌人肘后‘小海穴’和腋下‘极泉穴’,将他摔在地下,他已然动弹不得。”韦小宝拍手笑道:“这一招果然妙极。”洪安通道:“你熟练之后,出招自是越快越好。”
他跟着俯伏地下,洪夫人伸足重重踏住了他后腰,右手取过倚在门边的门闩,架在他颈中,娇声笑道:“你投不投降?”洪安通笑道:“我早就投降了!我向你磕头。”双腿一缩,似欲跪拜,右臂却慢慢横掠而出,碰到门闩,喀喇一声响,门闩竟尔断折。
韦小宝吓了一跳,他手臂倘若急速挥出,以他武功,击断门闩并不稀奇,但如此缓缓地和门闩一碰,居然也将门闩震断,却大出意料之外。
洪安通道:“你缩腿假装向人叩头,乘势取出匕首。你手上虽没我的内力,但你的匕首锋利异常,敌人任何兵器都可一削而断。”他口中解说,突然间一个筋斗,作势向洪夫人胯下钻去。
韦小宝一怔,心想他以教主之尊,怎地从女子胯下钻过?虽是他自己的妻子,似乎总是不妥。哪知洪安通并非真的钻过,只一作势,左手已抓住夫人右脚足踝,右手虚点她小腹,道:“这是削铁如泥的匕首,敌人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挣扎。”说着慢慢站起。
洪夫人头下脚上,给他倒提起来,笑道:“快放手,成什么样子?”
洪安通哈哈大笑,右手搂住她腰,放直她身子,说道:“白龙使,你身材矮小,不能倒提敌人,那么抓住他足踝一拖,就算拖他不起,匕首指住他小腹,敌人也只好投降。那时你便得在他胸口‘神藏’、‘神封’、‘步廊’等要穴踢上几脚,防他反击。”
韦小宝大喜,道:“是,是!这几脚是非踢不可的。”
洪安通双平反负背后,让夫人拿住,洪夫人拿着半截门闩,架在他颈中。洪安通笑道:“敌人拿住我双手,自然扣住我手腕脉门,叫我手上无力,难以反击,当此情景,本来只好用脚……”他话未说完,洪夫人“啊”的一声,笑着放手,跳了开去,满脸通红,道:“不能教孩子使这种下流招数。”
洪安通笑道:“‘撩阴腿’哪里是下流招数了?”正色说道:“下阴是人身要害,中者立毙,即是名门大派的拳脚之中,也往往有‘撩阴腿’这一招,少林派有,武当派也有,不足为奇。不过敌人在你背后,你双手被制,颈中架刀,只好使‘反撩阴腿’。”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又道:“但敌人也必早防到你这一着,见你腿动,多半一刀先将你的小脑袋砍了下来。因此撩阴反踢这一招便用不着。”
他这时双臂反在背后,又给洪夫人抢上来抓住了手腕,突然双手十指弯起,各成半球之形,身子向后一撞,十指便抓向洪夫人胸部。
洪夫人向后急缩,放脱了他手腕,啐道:“这又是什么英雄把式了?”
洪安通微微一笑,道:“人身胸口‘乳中’、‘乳根’两穴,不论男女,都是致命大穴。白龙使,那人既能将你双手反剪握住,武功自是不低,何况多半已拿住你手腕穴道,就算给你抓中了,本来也不要紧,但他一见你使出这等手势,自然而然地会向后一缩,待得想起你手上使不出力道,已然迟了一步。夫人,你再来抓住我双手。”
洪夫人走上两步,轻轻在他反剪的手背上打了一记,然后伸左手握住他双手手腕,上身后仰,不让他手指碰到自己胸口。洪安通道:“看仔细了!”背脊后撞,十指向洪夫人胸口虚抓。洪夫人明知他这一抓是虚势,还是缩身避让。
洪安通突然一个倒翻筋斗,身子跃起,双腿一分,已跨在她肩头,同时双手拇指压住她太阳穴,食指按眉,中指按眼,说道:“中指使力,戳瞎敌人眼睛,拇指使力,重压令敌人昏晕。但须防人反击。”又是一个空心筋斗,倒翻出去,远远跃出丈余,右手在小腿边一摸,装作摸出匕首,匕尖向外,左掌斜举,说道:“敌人的眼睛如给你这样一下戳瞎了,再扑上来势道定然厉害无比,须防他抱住了你牢牢不放。”
韦小宝见这一招甚为繁复,宛似马戏班中小丑逗趣一般,可是闪避敌刃、制敌要害,的具显效,叹道:“这一招真好,可就难练得紧了。”
洪安通道:“我教你的虽只三招,但其中包含擒拿、打穴、轻身三门功夫,有一项练得不到家,这三招便使不出。说到擒拿、打穴、轻身,每一项都须十年八年之功。但你只学跟这三招相干的,那便容易得多。”当下指点了穴道部位、擒拿手法、轻身腿劲,与他拆解数遍,演得不对便一一校正。只是韦小宝不敢骑到他头颈中去,洪安通也没教他试练。
洪夫人道:“教主,我这美人三招是师父所授,当年经过千锤百炼的改正。你这英雄三招却是临时兴之所至,随意创制,比之我的美人三招又更厉害得多。不是当面捧你,大宗师武学渊深,委实令人拜服。”
洪安通抱拳笑道:“夫人谬赞,可不敢当。”
昨日韦小宝在大厅之上,见他不言不笑,形若木偶,心下对他很有点瞧不起,早就在想:“这样一个呆木头般的老家伙,大家何必对他怕成这个样子?”此刻见到他的真实功夫,那才死心塌地地佩服,说道:“把师父教的功夫练得纯熟,那不算稀奇,教主心里要出什么新招,就随手使了出来,那才真是天下无敌了。”洪夫人问道:“为什么天下无敌?”韦小宝道:“敌人本事再大,教主使几下新招出去,他认也不认得,自然只好大叫投降。”
洪安通和夫人齐声大笑。一个微微点头,一个道:“说得不错。”
洪夫人又道:“教主,我这美人三招有三个美人的名字,你这英雄三招如此厉害,也得有三位大英雄的名头才是。”
洪安通微笑道:“好,我来想想。第一招是将敌人举了起来,那是临潼会伍子胥举鼎,叫做‘子胥举鼎’。”洪夫人道:“好,伍子胥是大英雄。”洪安通道:“第二招将敌人倒提而起,那是鲁智深倒拔垂杨柳,叫做‘鲁达拔柳’。”洪夫人道:“很好,鲁智深是大英雄。你这第三招虽然巧妙,不过有点儿无赖浪子的味道,似乎不大英雄……”说到这里,格格娇笑。
洪安通笑道:“怎么会不大英雄?叫个什么招式好呢?嗯,我两根食指扣住你眉毛,这叫做‘张敞画眉’。”洪夫人笑道:“张敞又不是英雄,给夫人画眉,难道也算是英雄的一招?”洪安通笑道:“闺房之乐,有甚于画眉者。你说给夫人画眉不是英雄?”洪夫人红晕双颊,摇了摇头。
韦小宝不知张敞是什么古人,心想给老婆画眉毛,非但不是英雄,简直是个怕老婆的孱汉。他也不懂洪安通掉文,乃是在跟妻子调笑,说道:“教主,你这一招骑在敌人头颈里,骑马的大英雄可多得很,关云长骑赤兔马,秦叔宝骑黄骠马。”
洪安通笑道:“对,不过关云长的赤兔马本来是吕布的,秦琼又将黄骠马卖了,都不大贴切。有了,这一招是狄青降伏龙驹宝马,叫做‘狄青降龙’,他降服的那匹宝马,本来是龙变的。”
洪夫人拍手笑道:“好极!狄青上阵戴个青铜鬼脸儿,只吓得番邦兵将大呼小叫,落荒而逃,那自然是位大英雄。只不过咱们叫做神龙教……”洪教主微笑道:“不相干,就算是龙,也有给人收伏得服服帖帖的时候。”洪夫人“呸”的一声,满脸红晕,眼中水汪汪的满是媚态。
当下韦小宝又将“美人三招”和“英雄三招”一一试演,手法身法不对的,洪安通和夫人再加指点。这六招功夫极尽巧妙,韦小宝一时之间自难学会。洪教主说不用担心,只消懂了练习的窍门,假以时日,自能纯熟。待得教毕,已是中午时分了。
洪夫人坚决不收匕首,还了给韦小宝,说道:“你武功还没练好,这次去为教主办事,须得这等利器防身。”又道:“白龙使,本教之中,能得教主亲自点拨功夫的,除我之外,便是你一个了。”韦小宝道:“那不知是属下几生修来的福气。”洪夫人道:“你当忠心为教主办事,以报答教主的恩德。”韦小宝道:“是。”洪夫人道:“你这就去吧,明天一早和胖头陀、陆高轩他们乘船出发,不用再来告辞了。”
韦小宝答应了,向二人恭恭敬敬地行礼,转身出门,走到门边,回头道:“夫人,如我能活到八十岁,那时教主和夫人再各教我三招,好不好?”
洪夫人微微一怔,随即明白这是他的善祷善颂。他现下不过十三四岁,到八十岁还有六十几年,但教主和自己是寿与天齐,再活六十几岁自是应有之义。嘻嘻一笑,说道:“我答允你了。你八十岁生日,教主和我再各传你三招。等到你一百岁大寿,我们又各传三招,叫做‘老寿星三招’、‘老婆婆三招’。”韦小宝道:“不,夫人那时仍跟今日一样年轻美丽,多半你和教主更年轻了些,传我的是……是……‘金童三招’、‘玉女三招’。”
洪安通和夫人哈哈大笑,心下极喜。
胖头陀和陆高轩两人坐在厅外山石上等了甚久,始终不见韦小宝出厅,惊疑不定,不知有什么变故。待见他笑容满脸地出来,才放了心。两人想问,又不敢问。
韦小宝道:“教主和夫人传了我不少精妙的武功。”胖头陀和陆高轩齐声道:“恭喜白龙使。本教之中,除了夫人之外,从未有人得教主传过一招半式。”韦小宝洋洋得意,道:“教主和夫人也这么说。”陆高轩道:“白龙使得教主宠幸,实是本教创教以来从所未有。”向胖头陀望了一眼,问韦小宝道:“教主和夫人可曾说起,何时赐给我们‘豹胎易筋丸’的解药。”韦小宝奇道:“这‘豹胎易筋丸’还得有解药?难道……难道……这是毒药?”陆高轩道:“也不能这么说,咱们回家详谈。”向竹厅瞧了几眼,脸上大有戒慎恐惧之色。
三人回到陆家,韦小宝见胖陆二人神色郁郁,心下起疑,问道:“这‘豹胎易筋丸’是怎么一回事?到底是毒药还是灵丹?”胖头陀叹道:“是毒药还是灵丹,那也得走着瞧呢!咱三人的性命,全在白龙使的掌握之中了。”韦小宝一惊,问道:“为什么?”
胖头陀向陆高轩瞧去,陆高轩点了点头。胖头陀道:“白龙使,人家客气的,叫我胖尊者,不怎么客气的,叫我胖头陀。可是我瘦得这般模样,全然名不副实,你是不是觉得有点儿奇怪?”韦小宝道:“是啊。我早在奇怪,猜想是人家跟你开玩笑,才这样叫的。可是教主也叫你胖头陀,他老人家可不会取笑你啊。”
胖头陀叹了口长气,道:“我服豹胎易筋丸,这是第二次了,那真是死去活来,现在还常常做噩梦。我本来很矮很胖,胖头陀三字,名不虚传。”
韦小宝道:“啊,一服豹胎易筋丸,你就变得又高又瘦了?那好得很啊。你现在相貌堂堂,威武之极,从前是个矮胖子,一定不及现在神气。”
胖头陀苦笑,说道:“话是不错。可是你想想,一个矮胖子,在三个月之内,身子忽然拉得长了三尺,全身皮肤鲜血淋漓,这番滋味好不好受?若不是运气好,终于回归神龙岛,教主又大发慈悲,给了解药,我只怕还得再高两尺。”
韦小宝不禁骇然,道:“咱们三人也服了这药丸,我再高两尺,还不打紧。你如再高两尺,那……那可未免太高了。”
胖头陀道:“这豹胎易筋丸药效甚是灵奇,服下一年之内,能令人强身健体,但若一年满期,不服解药,其中猛烈之极的毒性便发作出来。却也不一定是拉高人的身子,我师哥瘦头陀本来极高,却忽然矮了下去,他本来极瘦,却变得肿胀不堪,十足成了个大胖子。”
韦小宝笑道:“你胖尊者变瘦尊者,瘦尊者变胖尊者,两人只消对掉名字,岂不是什么事都没有了?”胖头陀脸上微有怒色,摇头道:“不成的。”韦小宝连忙道歉:“对不起,胖尊者,我说错了,请勿见怪。”胖头陀道:“你执掌五龙令,我是下属,就算打我骂我,我也不会反抗,何况这句话也不是有意损人。我和师兄二人的脾气性格、相貌声音,全然大不相同,单是一胖一瘦换个名字,并不能让胖尊者变瘦尊者,瘦尊者变胖尊者。”韦小宝点头道:“原来如此。”
胖头陀续道:“五年之前,教主派我和师哥去办一件事。这件事十分棘手,等到办成,已过期三天,立即上船回岛,在船里药性已经发作,苦楚难当。师哥脾气十分暴躁,狂性大发,将船上桅杆一脚踢断了,这艘船便在大海中漂流,日子一天天过去,我越来越高,越来越瘦,他偏偏越来越矮,越来越胖。这豹胎易筋丸能将矮胖之人拉成瘦长,高瘦之人压成矮胖,洪教主也当真神通广大之至。这样漂流了两个多月,那时只道两人再也难以活命。船上粮食吃完,我们将艄公水手一个个杀来吃了,幸好侥天之幸,碰上了另一艘船,才得遇救,我们逼着那船立即驶来神龙岛。教主见事情办得妥当,我们又不是故意耽搁,便赐了解药。我们这两条性命才算捡了回来。”
韦小宝越听越惊。转头向陆高轩瞧去,见他脸色郑重,知道胖头陀之言当非虚假。说道:“那么我们在一年之内,定须取得八部《四十二章经》,回归神龙岛了?”
陆高轩道:“八部经书一齐取得,自是再好不过,但这谈何容易?只要能取得一两部,及时赶回,教主自然也会赐给解药。”
韦小宝心想:“我手中已有六部,当真没奈何时,便分一两部给教主,又有何难?”当即放心,笑道:“这次倘若教主不赐解药,说不定咱们小的变老,老的变小。我变成七八十岁的老公公,你们两位却变成了小娃娃,那可有趣得紧了。”
陆高轩身子一颤,道:“那……那也并非不能。”语气之中,甚是恐惧,又道:“我潜心思索,这豹胎易筋丸多半是以豹胎、鹿胎、紫河车、海狗肾等等大补大发的珍奇药材制炼而成,药性显然是将原来身体上的特点反其道而行之。猜想教主当初制炼此药,是为了返老还童,不过在别人身上一试,药效却不易随心所欲,因此……因此……”
韦小宝道:“因此教主自己就不试服,却用在属下身上。”陆高轩忙道:“这是我的猜想,决计作不得准。请白龙使今后千万不可提起。”
韦小宝道:“两位放心,包在我身上,教主定给解药。两位请坐,我去和方姑娘说几句话。”他昨日见到了沐剑屏,急于要告知方怡。
陆高轩道:“洪夫人已传了方姑娘去,说请白龙使放心,只要你尽心为教主办事,方姑娘在岛上只有好处。”韦小宝吃了一惊,道:“方……方姑娘不跟我们一起去?”陆高轩道:“洪夫人差人来传了她去,有言留给内人,是这样说的。还说赤龙门那位沐剑屏沐姑娘也是一样。”
韦小宝暗暗叫苦。他刚才跟无根道人说,要在赤龙门中挑选几人同去,其意自然只在沐剑屏,哪知洪夫人早已料到,颤声问道:“夫人……夫人是不放心我?”
陆高轩道:“这是本教的规矩,奉命出外为教主办事,不能携带家眷。”韦小宝苦笑道:“这两个姑娘又不是我家眷。”陆高轩道:“那也差不多。”
韦小宝本来想到明日就可携同方沐二女离岛,心下十分欢喜,霎时之间,不由得没精打采。寻思:“教主和夫人果然厉害,豹胎易筋丸箍子套在我头上还不够,再加上我大小老婆的两道箍子。厉害,厉害!”
次日清晨,韦小宝刚起身,只听得号角声响,不少人在门外大声叫嚷:“白龙门座下弟子,恭送掌门使出征,为教主忠心办事。”跟着鼓乐丝竹响起。韦小宝抢出门去,只见门外排着三四百人,一色白衣,有老有少。众人齐声高呼:“掌门使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其后有数十名青衣教众,是来相送代掌门使胖头陀的。
韦小宝自觉神气,登时精神一振,带同胖头陀、陆高轩二人,便即上船。正在和前来送行的无根道人、张淡月、殷锦等人行礼作别,忽听得马蹄声响,两骑马驰到船边。马上两人都身穿白衣,竟是方怡和沐剑屏二女。韦小宝大喜,心中怦怦乱跳,寻思:“莫非夫人回心转意,又放她们和我同去么?”
方沐二女翻身下马,走上几步。方怡朗声说道:“奉教主和夫人之命,前来相送白龙使出征。”韦小宝心一沉:“原来只是送行。”方怡又躬身道:“属下方怡、沐剑屏,奉夫人之命自赤龙门调归白龙门,齐奉白龙使号令。”
韦小宝一怔,随即恍然大悟:“原来你……你早已是神龙教赤龙门的属下,一路上装腔作势,只是奉教主之命,骗我上神龙岛来。胖尊者硬请不成功,你就来软请。”想到此节,只觉满心不是味儿,本想和她二人说几句亲热话儿,却也全无兴致。忽然想起一事,对陆高轩道:“陆先生,服侍我的那小丫头双儿,你去叫人放出来,我要带了同去。”陆高轩道:“这个……”韦小宝大怒,喝道:“什么这个那个的?快放!”
他厉声一喝,陆高轩竟不敢违抗,应道:“是,是!”向船上随从嘱咐了几句。那人一跃上岸,飞奔而去。
过不多时,便见两乘马迅速奔来,当先一匹马上乘者身形纤小,正是双儿。她不等勒定马匹,叫道:“相公!”便从鞍上飞身而起,轻轻巧巧地落在船头。在无根道人等大高手眼中,这手轻功也不算如何了不起,只是见她年纪幼小,姿势又甚美观,都喝了声彩。
初时韦小宝见坐船驶走,生怕双儿落入奸人之手,常自担心。她武功虽强,毕竟年纪幼小,人又温柔斯文,不明世务,在海船上无处可走,必定吃亏。待见到方怡也是神龙教下弟子,猛然想起,自己坐到岛上的那艘海船,自然也是教中之物。他见到双儿,十分喜欢,拉住她手,但见她容色憔悴,双眼红肿,显是哭过不少次,忙问:“有人欺侮了你吗?”
双儿道:“没……没有,我只是记挂着相公。他们……他们关了我起来。”韦小宝道:“好啦!咱们回去了。”双儿道:“这里……毒蛇很多。”说着哇的一声,又哭了出来。
韦小宝向方怡又望了一眼,想起她引自己走入林中,让毒蛇咬噬,诸多做作,海船上种种甜言蜜语,全是假意,不由得甚是气愤,向她狠狠白了一眼,说道:“开船吧!”
船上水手拔锚起碇,岸上鞭炮声大作,送行诸人齐声说道:“恭祝白龙使旗开得胜,马到成功,为教主立下大功!”
海船乘风扬帆,缓缓离岛。岸上众人大声呼叫:“教主宝训,时刻在心……”
韦小宝心想:“我若不知方姑娘已经入教,倒会时时刻刻记着她。这么一来,倒也一无牵挂。”但想到来时方怡的柔情缠绵,心下不禁一片惆怅。又想:“她们两个怎么会入了神龙教,当真奇哉怪也。是了,她们给章老三一伙人捉拿了去,庄少奶说托人去救,定是救不出来,于是便给神龙教逼得入了伙。小郡主服了教主的毒药,方姑娘当然也服了。嗯,方姑娘如不听话,不来骗我上神龙岛,她也得毒发身亡,那是无可奈何,倒也怪她不得。不过这小娘皮装模作样,骗老公不花本钱,不是好人!他妈的,神龙教到底是干什么的?老子虽然做了白龙使,可就全然糊里糊涂!”
想到这些事全因章老三而起,心道:“这老家伙不知是属于什么门,老子将来如回神龙岛,将他调到白龙门来,每天打这老家伙三百板屁股。”又想:“章老三不知是不是在岛上?他多半不敢禀报教主,说我就是小桂子,否则教主听他说已捉到了我这么个大人物,转手又即放了,非杀他头不可。对!胖头陀不敢拆穿西洋镜,章老三也不敢拆穿东洋镜。”
第二十回 因祸得福
韦小宝向他一瞧,见这人神色和蔼,但目光如电,直射过来,不由得心中吃了一惊。双膝一曲,便即拜倒。那书生俯身扶起,笑道:「不用多礼。」韦小宝双臂被他一托,突然间全身一热,打了个颤,便拜不下去。那书生笑道:「这位小兄弟擒杀满州第一勇士鳌拜,为我无数死在鳌拜手裏的汉人同胞报仇雪恨,数日之间名雳天下。成名如此之早,当真古今罕有。」韦小宝本来脸皮甚厚,倘若旁人如此称赞,便即跟着自吹自播一番,但在这位不怒自威的总舵主面前,竟然是讷讷的不能出口。
总舵主指着一张椅子,微笑道:「请坐!」自己先坐了,韦小宝便也坐下。李力世等四人却垂手站立。总舵主微笑道:「听茅十八爷说道,小兄弟在扬州得胜山下,曾用计杀了一名清廷侍卫首领,初出茅芦第一功,便已不凡。但不知小兄弟如何擒拿鳌拜。」韦小宝拾起头来,和他目光一触,一颗心不由得突突乱跳,满腹大吹法螺的胡说八道,霎时间忘得乾乾净净,一开口说的便是真话,将如何得到康熙宠幸,鳌拜如何倨傲无礼,自己如何和小皇帝合力擒他之事说了。
总舵主连连点头,道:「原来如此。小兄弟的武功和茅爷不是一路,架式是少林派的,内力却是崆峒派的一些底子,不知尊师是那一位?」韦小宝伸了伸舌头,道:「总舵主好厉害,一眼便瞧出我的功夫来历。」总舵主微笑道:「架式是瞧得出的,你行路曲身的模样,全是少林派的功夫。内功如何,眼睛却瞧不出了。刚才我手扶你,试了试小兄弟的内力,发觉你学过一些崆峒派的内功,颇觉奇怪。」韦小宝道:「老乌龟原不是真的教我武功,他教我的都是假功夫。」总舵主纵然博知广闻,「老乌龟」是谁,却也不知,问道:「老乌龟?」
韦小宝哈哈大笑,道:「老乌龟便是海老公,他名字叫作海大富。茅十八茅大哥和我就是给他擒进宫裏去的……」说到这裏,突觉不对,心想自己曾经说过,茅十八和自己是给鳌拜擒去的,这会儿却说海老公,岂不是前言不对後语?好在他撒谎圆谎的本领着实不小,跟着道:「这老儿奉了鳌拜之命,将我二人擒去,想那鳌拜是个极大的大官,自然不能轻易出手。」
总舵主沉吟道:「海大富?海大富?崆峒派中有这样一号人物?小兄弟。他教你的武功,你演给我瞧瞧。」韦小宝脸皮再老,也知自己的武功实在太不高明,说道:「老乌龟教我的都是假功夫。他恨我毒瞎了他眼睛,所以想尽法子来害我。道些功夫是见不得人的。」总舵主点了点头,左手一挥,关安基等四人都退出房去,反手带上了门。总舵主问道:「你怎样毒瞎了他眼睛?」在这位英气逼人的总舵主面前,韦小宝只觉说谎十分辛苦,还是说真话舒服得多,这种情形那可是从所未有,当下便将如何毒瞎海老公,如何杀死小桂子,如何冒充他做小太监等情形说了。
总舵主又是吃惊,又是好笑,左手在他胯下一拂,发觉他睾丸尚在,并未净身,的的确确不是太监,不由得吁了口长气,微笑道:「好极,奸极!我心中正有个难题,好久拿不定主意,原来小兄弟果然不是给净了身,做了太监!」左手在桌上轻轻一拍,道:「定当如此!尹兄弟後继有人,青木堂有主儿了。」韦小宝不明白他说些什麽,只是见他神色欢愉,确是解开了心中一件极为难之事,也不禁代他高兴。
总舵主负着双手,在室中走来走去,自言自语:「我天地会所作所为,无一不是前人从所未行之事。万事开创在我,骇人听闻。物议沸然,又何足论?」他文诌诌的说话,韦小宝更加不懂了。总舵主道:「这裏只有你我二人,不用怕难为情,那海大富敬你的武功,不论真也好,假也好,你试演给我瞧瞧。」韦小宝才明白他命关安基等四人出去,是为了免得自己怕丑,眼见无可推托,说道:「是老乌龟教的,如果太也可笑,你骂他好了。」总舵主微笑道:「不用担心!」
韦小宝於是拉开架式,将海老公所教的「大慈大悲干叶手」从头至尾使了一遍。总舵主凝神观看,待韦小宝使完後,点了点头。道:「也难为你了。除了这套武功之外,似乎你还学过少林派的一些擒拿手,是不是?」韦小宝学「大擒拿手」在先,自知这套功夫更加不行,原想藏拙,但总舵主似乎甚麽都知道,只得道:「老乌龟还教我一些擒拿法,是用来和小皇帝打架的。」於是将那套「大擒拿手」也演了一遍。总舵主微微而笑,道:「不错!」韦小宝道:「我早知你见了要笑。」总舵主微笑道:「不是笑你!我见了心中喜欢,觉得你记性、悟性都不错,是个可造之材。那一招『白马翻蹄』海大富故意教错了,但你转到『鲤鱼托鳃』之时,能自行略加变化,并不拘泥於死招。那好得很!」
韦小宝灵机一动,寻思:「总舵主的武功似乎比老乌龟又高得多,如果他肯教我武功,我韦小宝定能成为一个真英雄,不再是冒牌货的假英雄。」斜头向他瞧去,便在这时,总舵主一双冷电似的目光也正射了过来。
韦小宝本是个十分大胆惫懒的人物,纵然皇太后如此威严,他也敢正视其面,但在这位总舵主跟前,却半点不敢放肆,目光和他一触,立即收了回来。总舵主缓缓的道:「你可知我们天地会是干什么的?」韦小宝道:「天地会反清复明,帮汉人,杀鞑子。」总舵主点头道:「正是!你愿不愿意入我天地会做兄弟?」韦小宝喜道:「那可好极了。」他在扬州茶馆之中,也常听人说起天地会的英雄事迹,早就十分仰慕,在他心目之中,天地会会众个个是真正英雄好汉,想不到自己也能为会中兄弟,又道:「就怕…就怕我够不上格。」
总舵主道:「你要入会,倒也不难。只是我会里规短严得很,若是犯了,处罚很重,你须得好好想一想。」韦小宝道:「不用想,你有什麽规矩,我守着便是。总舵主,你若是许我入会,我可快活死啦。」总舵主收起了笑容,正色道:「这是极要紧的大事。生死攸关,又不是小孩子们的玩意。」韦小宝道:「我当然知道。我听人说,天地会行侠仗义,做的都是惊天动地的大事,怎么会是小孩子的玩意?」总舵主微笑道:「知道了就好,本会入会时有誓词二十六条,复有十禁十刑的严规。」说到这裏,脸色沉了下来,道:「有些规矩,你目前年纪还小,还用不上,不过其中有一条:『凡我兄弟,须当信实为本,不得谎言诈骗。』这一条,你能办到麽?」韦小宝微徽一怔,道:「对你总舵主,我自然不敢说谎。可是对其余兄弟,难道什么小事也都要说真话?」总舵主道:「小事不论,只论大事。」韦小宝道:「是了。好比和会中兄弟们赌钱,出手段骗人可不可以?」
总舵主没想到他会问及此事,微微一笑,道:「赌钱虽不是好事,会规倒也不禁。可是你骗了他们,他们知道了要打你,会规也不禁止,你岂不挨打吃亏?」韦小宝笑道:「他们不会知道的,其实我不用欺骗,赢钱也是十拿九稳。」天地会的会众多是江湖豪杰,赌钱酗酒,乃是天性,向来不以为非,总舵主也就不再理会,向他凝视片刻,道:「你愿不愿拜我为师?」
韦小宝大喜,立即扑翻在地,连连磕头,口称:「师父!」总舵主这次不再相扶,由他磕了十几个头,道:「够了!」韦小宝喜孜孜的站起身来。总舵主道:「我姓陈,名字叫作近南。这『陈近南』三字,乃是会中所用。你我今日既成师徒,须得知道为师的真名,我真名叫作陈永华,永远之永,中华之华。」说到自己真名时压低了声音。韦小宝道:「是,徒弟牢牢记在心中,不敢泄漏。」
总舵主陈近南又向他端相半晌,缓缓的道:「你我师徒相处以诚,我老实跟你说,你油腔滑调,狡猾多诈,跟为师的性格十分不合,我实在并不喜欢,所以收你为徒,实是为了本会的大事着想。」韦小宝道:「徒儿以後好好的改。」陈近南道:「江山奸改,本性难移,改是改不了多少的。只是你年纪还小,性子浮动些,也没做了什么坏事。以後须当时时记住我的话。我对徒儿管教极严,你若是犯了本会的规矩,心术不正,为非作歹,为师的要取你性命,易如反掌,也决不怜惜。」说着左手一探,擦的一声响,将桌子角儿抓了一块下来,双手搓了几搓,木屑纷纷而下。韦小宝伸出了舌头,半天缩不进去,随即喜欢得心痒难搔,笑道:「我一定不做坏事。一做坏事,师父你就在我头上这么一抓,这么一搓,再说,只消做得几件坏事,师父你这手功夫便不能传授徒儿了。」陈近南道:「不用几件,只是一件坏事,你我便无师徒之分。」韦小宝道:「两件成不成?」陈近南脸一板,道:「你给我正正经经的,少油嘴滑舌,一件便是一件,这种事也有讨价还价的?」韦小宝应道:「是!」心中却说:「我做半件坏事,却又如何?」
陈近南道:「我收你为徒,一时却无空闲好好传你功夫。」从怀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来,道:「这是本门修习内功的基本法门,你每日自行用功。」打开册子,每一页上都绘有人像,当下将修习内功的法门和口诀传授了。韦小宝一时之间也未能全盘领悟,只是用心记忆。陈近南花了一个多时辰,将这套内功授完,说道:「本门的功夫,以正心诚意为先。你这人心猿意马,和本门功夫格格不入,练的时候加倍艰难,须得特别用功才是。你牢牢记住,若是练得心意烦躁,头晕眼花,便不可再练,须待静了下来,收拾起杂念,再从头练起,否则会有重大危险。」韦小宝答应了,跪下来双手接过册子,放入怀中。
陈近南道:「你是我的第四个徒儿,说不定便是我的关门弟子,天地会事务繁重,我实无多大余暇再收弟子。为师的在武林中位份不低,名声不恶,你可别替我丢脸。」韦小宝道:「是!不过…不过…」陈近南道:「不过什麽?」韦小宝道:「有时我并不想丢脸,不过真要丢脸,也没有办法。好比打不过人家,给人家捉住了,关在枣子箱中,当货物一般给搬来搬去,师父你可别见怪。」陈近南皱起眉头。又好气,又好笑。叹了口气。道:「收你为徒,只怕是我生平所作的一件大错事。但以天下大事为重。只好冒一冒险。小宝,待会另有要务,你一切听我吩咐行事,少胡说八道,那就不错。」韦小宝道:「是!」
陈近南见他欲言又止,问道:「你想说什么 ?」韦小宝道:「徒儿说话,总是自以为有理才说。可是我并不想胡说八道,你却道我是胡说八道,那岂不是寃枉么?」陈近南不能再跟他多所料缠,道:「那你少说几句好了。」心想:「天下不知多少成名的英雄奸汉,在我面前恭恭敬敬,大气也不敢透一声,这个刁钻古怪的顽童偏有这许多废话。」站起身来,走向门口,道:「你跟我来。」韦小宝抢着开门,掀开门帷,让陈近南出去,跟着来到大厅之上。
厅上本来坐着二十来人,一见总舵主进来,登即肃立。陈近南点了点头,走到上首的第二张椅上坐下。韦小宝见居中有张椅子空着,在师父之上还空着一张椅子,心下纳罕:「难道总舵主还不是最大?怎地在师父之上还有二人?」
陈近南道:「众位兄弟,今日我收了个小徒。」向韦小宝一指,道:「就是他!」众人一齐上前,抱拳躬身道:「恭喜总舵主。」又向韦小宝拱手,纷纷道喜。陈近南道:「见过了众位伯伯叔叔。」韦小宝向众人磕头见礼。李力世在旁介绍:「这位是莲花堂香主蔡德忠蔡伯伯。」「这位是洪顺堂香主方大洪方伯伯。」「这位是家后堂香主马超兴马伯伯。」
韦小宝在这些香主面前逐一磕头。李力世一共引见了九个堂的香主,以後引见的便是副香主和护法了。那九堂香主都还了半礼,口中连称:「不敢,小兄弟请起。」那些副香主和护法竟是不受他磕头,他跪下,便给对方伸手拦住。韦小宝身手敏捷,有时跪得快了,对方不及搁阻,忙也跪下还礼,不敢自居为长辈。厅上二十余人,韦小宝一时也记不清众人的姓名,只知道个个是天地会中的首脑人物,心想:「我一拜总舵主为师,大家都当我是自己人,便将身份姓名都说了出来。」
陈近南待韦小宝和众人相见已毕,说道:「众位兄弟,我收了这小徒後,想要他入我天地会。」众人齐声道:「那再好也没有了。」莲花堂香主蔡德忠是个白发白鬟的老者,说道:「自来明师必出高徒。总舵主的弟子,必是一个智勇兼全的小侠,在我会中,必将建立大功。」家后堂香主马超兴又矮又胖,笑容可掬,说道:「今日和韦家小兄弟相见,也没什么见面礼。姓马的向来就会精打细算,这样吧,我和蔡香主二个,便做了小兄弟入会的接引入,就算是见面礼了。蔡兄以为如何?」蔡德忠哈哈大笑,道:「老马打的算盘,那有不响之理?这一份不用花钱的见面礼,算我一个。」
众人嘻笑声中,陈近南道:「两位伯伯天大的面子,当你的接引人,快谢过了。」韦小宝应道:「是!」上前磕头道谢。陈近南道:「本会的规矩,入会兄弟的言行好歹,和接引人有很大干系。我这小徒人是很机警的,就怕他灵活过了头,做事不守规矩。蔡马二位既做他接引人,以後也得帮我担些干系,若是见到他有何不端行止,立即出手管教,千万不可客气。」蔡德忠道:「总舵主太谦了。总舵主门下,岂有有不端之士?」陈近南正色道:「我并非太谦。对这个小孩儿,我委实好生放心不下。太夥儿帮着我管教,也免得我多担一份心事。」马超兴笑道:「管教是不敢当的。小兄弟年纪小,若有什麽事不明白,大家是自己兄弟,自然是开诚布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陈近南点道:「我这里先多谢了。」
韦小宝心想:「我又没做坏事,师父便老是担心我做坏事。老乌龟又不是我师父,我才毒瞎了他眼睛。你真是我师父,教我真功夫,我怎会来作弄你?这许多人个个都对我管致管教,我动也不能动了。」只听陈近南道:「李兄弟,便请你去安排香堂,咱们今日开香堂,让韦小宝入会。」李力世答应道:「是。」陈近南道:「照往日规矩,有人要入本会,经人接引之後,须得查察他的身世和为人,小则半年,多则一年两年,查明无误,方得开香堂入会。但这韦小宝在清宫之中担任职司,正是鞑子小皇帝身边十分宠幸之人,於本会大有好处,咱们只得从权。可不是我为了自己弟子而特别破例。」来人都道:「弟兄们都理会得。」洪顺堂香主方大洪身材魁梧,一部黑须又长又亮,说道:「咱们能有这样一个亲信兄弟在鞑子小皇帝身边,当真是上天赐福,合该鞑子气数将尽,我大明江山兴复有望。这叫做知己知彼,百战百胜。那一个不明白总舵主的用心 ?」韦小宝心想:「你们待我这么好,原来要在皇上身边做奸细,我到底做是不做?」想起康熙待自己甚好,不禁颇感踌躇。
蔡德忠当下将天地会的历史和规矩简略给韦小宝说知,道:「本会的创始祖师,便是国姓爷,原姓郑,大名上成下功。当初国姓爷率领义师,进攻江南,围困江宁,功败垂成,在退回台湾之前,接纳总舵主的创议,设立了这个天地会。那时的总舵主便是国姓爷的军师。我和方兄弟、马兄弟、胡兄弟、李兄弟,以及青木堂的尹香主等等,都是国姓姓爷军中的梭尉士卒。」韦小宝知道「国姓爷」便是郑成功,当年曾得明朝皇帝赐姓为朱。所以人们尊称他为「国姓爷」。郑成功在江浙闽粤一带声名极响,他於康熙元年去世,其时逝世未久,人人提到他时,语气之间还是十分恭敬。
蔡德忠又道:「咱们大军留在江南的甚多,无法都退回台湾,有些回到厦门,那也只是一小部份,所以总舵主奉国姓爷之命,留在大陆,成立天地会,联络国姓爷的旧部。凡是曾随同国姓爷攻打江浙的兵将,自然都成为会中兄弟,不必由人接引,也不须察看,但若外人要入会,就得查明白,以防有奸细混入。」他说到这裏,顿了一顿,脸上忽然现出异样神采,续道:「想当年咱们大军从台湾出发,一共是一十七万人马,五万水军,五万骑兵,五万步兵,一万人游击策应,又有一万『铁人兵』,个个身披铁甲,手持长矛,专斫鞑子兵的马足,兵双羽箭伤他不得。镇江扬篷山那一战,总舵主领兵二千,大破鞑子兵一万八千人,当真是威风凛凛,杀气腾腾。我是总舵主麾下第八镇的统兵官,带兵冲杀过去,只听得鞑子兵人人大叫:「马鲁,马鲁,契胡,契胡!」
韦小宝听得眉飞色舞,问道:「那是甚么?」蔡德忠道:「『马鲁,马鲁』是鞑子话『妈啊,妈啊』的意思,『契胡,契胡』便是『逃啊,逃附』!」众人都笑了起来。马超兴笑道:「蔡香主一说起当年攻克镇江,大杀鞑子兵的事,便兴高采烈,三日三夜也说不完。你接引人给韦兄弟说会中规矩,这般说,说到韦小兄弟的胡子跟你一般长了,还是说……」话到此处,突然想到韦小宝是个小太监,怎么会有胡子?偷眼向韦小宝瞧了一眼,见他不以为意,才放了心。
这时李力世来回报,香堂已经设好。陈近南引着众人,来到後堂。韦小宝见一张板桌上供着两个灵牌,中间一个写着「大明天子之位」,侧边一个写着「大明延平郡王、招讨大将军郑之位」,板桌上供着一个猪头,一个羊头,一只鷄,一尾鱼,插着七枝香。众人一齐跪下,向灵位拜了。蔡德忠在供桌上取过一张白纸,朗声读道:
「天地万有,回复大明,灭绝胡虏,吾人当同生同死,仿桃园故事,约为兄弟,姓洪名金兰,合为一家。拜天为父,拜地为母,日为兄,月为姊妹,复拜五祖及始祖万云龙与洪家之全神灵。吾人以甲寅七月二十五日丑时为生时。凡昔二京十三省,当一心同体。今朝廷王侯非王侯,将相非将相,人心动摇,即为明朝回复,胡虏剿灭之天兆。吾人当行陈近南之命令,历五湖四海,以求英雄豪杰。焚香设誓,顺天行道,恢复明朝,报仇雪耻。歃血誓盟,神明降鉴。」(金庸按:此项演词,根据清代传下之天地会文件记录,原文如此。)
蔡德忠念罢演词,解释道:「韦兄弟,这番话中桃园结义的故事,你知道吗?」韦小宝道:「刘关张桃园三结义,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蔡德忠道:「对了,你入了天地会,大家便都是兄弟了。我个和总舵主是兄弟,你拜他老人家为师,大家是你的伯伯叔叔,所以你见我们要磕头。从今而後,大家都是兄弟,你就不用向我们磕头。」韦小宝应道:「是。」心道:「那好得很。」
蔡德忠道:「我们天地会,又称为洪门,洪就是明太祖的年号洪武。姓洪名金兰,就是洪门兄弟的意思。我洪门尊万云龙为始砠,那万云龙,就是国姓爷了。一来国姓爷的真姓真名,兄弟们不敢随便乱叫;二来若是给鞑子的鹰爪们听了诸多不便,所以兄弟之间,称国姓爷为万云龙。『万』便是千千万万人,『云龙』是云从龙。千千万万人保定大明天子,恢复我锦綉江山。韦兄弟,这是本会的机密,可不能跟会外的朋友说起,就算茅十八茅爷是你的好朋友,好兄弟,也是不能跟他说的。」韦小宝点头道:「我知道了。」
(金庸按:「万云龙」到底是谁,各家说法不同。本书中关於天地会之事迹人物,未必尽与流传之记载相符,其中大半为作者之想像及创造。 )
蔡德忠又道:「七月二十五日丑时,是本会创立的日子时辰。本会五租,乃是我军在江宁殉难的五位大将,第一位姓甘名辉。想当年我大军攻打江宁,我统率镇兵,奉了总舵主军师之命,埋伏在江宁西城门外,鞑子兵…………」他一说到当年攻打江宁府,指手划脚,不由得越说越远。
马超兴道:「蔡香主,攻打江宁城之事,咱们慢慢再说不迟。」蔡德忠一笑,伸手指轻轻一弹自己额头,道:「对,对,一说起旧事,就是没了没完。现下我读『三点革命诗』,我读一句,你跟着念一句。」当下读诗道:「三点暗藏革命宗,入我洪门莫通风。养成锐势复仇日,誓灭清朝一扫空。」
韦小宝跟着念了。蔡德忠道:「我这洪门的洪字,其实就是我们汉人的『汉』字,我汉人的江山给鞑子占了,没了土地,『汉』字中去了个『土』字?便是『洪』字了。」当下将会中的三十六条誓诃,十禁十刑,二十一条守则,都向韦小宝解释明白,大抵是忠心义气,孝顺父母,和睦乡党,兄弟一家,患难相助等等。若有泄漏机密、扳连兄弟、投降官府、奸淫掳掠、欺侮孤弱、言而无信、吞没公欵等情由,轻则割耳、责打,重则大解八块,断首分尸。韦小宝一一凛遵,发誓不敢有违。
马超兴取过一大碗酒来,用针在左手中指上一刺,将血滴入酒中。陈近南等人也都刺了血,最後韦小宝刺血入酒,各人喝了一口血酒,入会仪式告成。众人和他拉手相抱,甚是亲热。陈近南道:「本会共有十堂,前五房五堂,後五房五堂。前五房莲花堂、洪顺堂、家后堂、参太堂、宏化堂。後五房青木堂,赤火堂、白金堂、玄水堂、黄土堂。九堂的香主,都已聚集在此,只有青木堂香主尹兄弟,当年为鳌拜那恶贼害死。迄今未有香主。青木堂中兄弟,昔日曾在万云龙大哥灵位前立誓,那一个杀了鳌拜。为尹香主报得大仇,大夥儿便奉他为本堂香主。这件事可是有的?」众人都道:「正是,确有这事。」
陈近南锐利的目光,从左至右,自各人脸上扫了过去,缓缓说道:「听说青木堂中的好兄弟们,为了继立香主之事,曾发生一些争执,虽然大家顾全大局,仁义为重,并未伤了和气,但此事若无一个妥善了断,青木堂之内,总伏下一个极大的隐忧。青木堂是我天地会中极重要的堂口,统管江南各府州县。香主是否得人,与本会的兴衰,反清大业的成败有极大干系。鳌拜那奸贼,乃是韦小宝所杀,这是青木堂众兄弟都亲眼目覩的,是不是?」
李力世和关安基同声道:「正是。」李力世跟着道:「大夥儿在万云龙大哥灵位之前发过的誓,决不能说了不算。如果这样的立誓等如放屁,以後还能在万云龙大哥的灵位之前立什么誓,许什麽愿?韦小宝兄弟年纪虽小,我李力世愿拥他为本堂香主。」关安基被他抢了头,心下又想:「这小孩是总舵主的徒儿,身份已非比寻常。听总舵主这番说话,显是要他这个小徒当本堂香主。李老儿一味和我争香主当,眼看谁也不服谁,索性一拍两散,先出口向总舵主讨好。我可不能输了给他,反而显得自己存了私心。」便道:「李大哥的话甚是。韦兄弟机警过人,在总舵主调教之下,他日定是一位威震江湖的少年英侠。关安基愿拥韦小宝韦兄弟为青木堂香主。」
韦小宝吓了一跳,双手乱摇,叫道:「不成,不成!这个甚么香主臭主。我可做不来!」陈近南双眼一瞪,道:「休胡说甚麽?」韦小宝不敢再说。陈近南道:「这小孩手刃鳌拜,乃是不易得的事实,我们遵守在万云龙大哥灵位前所立的誓言,只得让他来当青木堂堂主。我是为了要让他当香主,才收他为徒;可不是收了他为弟子之後,才想到要他当香主。这小孩气质不佳,以後不知要让我头痛几百次。」方大洪道:「总舵主的苦心,兄弟们都理会得。韦兄弟和总舵主非亲非故,今日才第一次见面。总舵主破例垂青,自是为了本会的大事着想……不过…不过…总舵主也不必担心。本会兄弟们在江湖上混,读书的人少,那一个不口出粗言俗语?韦兄弟年纪小,李大哥和关夫子都愿全力辅佐,决不会出什么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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