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华屋老丐掏宝藏 万门弟子下湘西
有人便道:『这痴心的汪啸风知道了真相,只怕要发疯!』那老者道:『大家别吵,听我一句话。花大侠,这位汪家小哥对水姑娘极是痴心,雪还没有消,他就早了两日闯进谷来,想是路上不好走,失陷在什么地方,欲速则不达,反而落在咱们后头了。各位,这人一片痴心,大家修积阴功,水姑娘和那小和尚的事,就别对他说了。』羣豪中有些忠厚的,便道:『正该如此!一个人一时失足,须当让她有条自新之路,何况这有一大半也是迫于无奈。
好端端的一个闺女,怎么会和一个邪派的和尚姘上了?』却也有人说道:『汪啸风这么漂亮的一位哥儿,平白无端的头上戴上了一顶绿帽子,这也太委屈了他吧,哈哈!』『这叫做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钱兄,你出门这么久,嫂子在家中寂寞孤单,说不定你头上这顶帽儿,也有点绿油油了呢?』『他妈的,你奶奶雄,这会儿你嫂子才寂寞孤单!』『不错,不错,我老婆寂寞孤单,你的尊夫人这会儿有人陪伴,风流快活,一点儿也不寂寞孤单……』他话未说完,砰的一声,肩头已挨了一拳,众人笑声不绝。
只听得汪啸风大叫『表妹,表妹』的声音,又渐渐远去,显是没知众人在此。水笙奔出山洞,叫道:『表哥,表哥!我在这里,我在这里!』汪啸风又叫了声:『表妹,表妹,你在哪里?』水笙叫道:『我在这里!』
只见东北角上一个人影飞驰而来,一面奔跑,一面大叫『表妹!』突然间脚下一滑,摔倒在地。水笙『啊』的一声,甚是关切,向他迎了上去。汪啸风听到水笙的声音,大喜之下,全没留神脚下的洞坑山沟,一脚踏在一个低陷之处,摔了一交,随即跃起,又向前奔驰而来。水笙也向他奔去。两人奔到临近,都是一声欢呼,相拥在一起。他们『铃剑双侠』齐名江湖,自幼便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这时经历一场大患难后重行相逢,如何不喜?
狄云见水笙和汪啸风相拥在一起,心中没来由的微微一酸。他始终不能忘情于师妹戚芳,虽在雪谷中和水笙同住半载,从未对她有丝毫男女之情。只是相处日久,一旦分手,总不免有一种依依之感,心中想:『她随表哥汪啸风而去,那是再好也没有了,愿他『铃剑双侠』一生和谐快乐。』忽听得汪啸风放声大哭,想必是水笙跟他说了水岱逝世的消息。
过了一会,见汪啸风携着水笙之手,走向山洞而来。汪啸风呜咽道:『舅舅不幸遭难,我……我……难过得很,我从小得他抚养长大,他待我就像是亲生儿子一般。』水笙听他说到父亲,不禁又流下泪来。汪啸风低声道:『表妹,自今而后,你我再也不分开了,你别难过,我一辈子总是好好的待你。』水笙自幼便对这位表哥十分倾慕,这番分开,更是无日不思,听他这么说,脸上一红,心中感到一阵甜甜之意。
两人并肩走向山洞。水笙忽然立定,说道:『表哥,你和我即刻走吧,我不愿见那些人。』汪啸风奇道:『为什么?这许多伯伯叔叔和好朋友,人人不辞艰险的前来救你,在雪谷外苦守了大半年,可算得义气深重,咱们怎能不好好的谢谢他们?』水笙低下了头,道:『我已谢过他们了。』汪啸风道:『大家千里迢迢的从湖北赶到这儿,同来同回,岂不是好?再说舅舅的遗体是要运回故乡呢,还是就葬在这里,也得向长辈们请示。陆伯伯、花伯伯、刘道长这三位怎样了?』
水笙道:『你和我先出去,我慢慢的再跟你说,花伯伯是个大坏蛋,你别听他的胡说!』汪啸风自来不愿违拗这表妹的意思,黑暗中虽瞧不见她的风姿,但一听到她柔软动听的语声,早已心醉,便想顺她意思,先行离去。忽听得山洞口一人说道:『汪贤侄,你到这里来!』正是花铁干的声音。汪啸风道:『是,花伯伯!』水笙大急,顿足道:『你不听我话么?』汪啸风心想:『花伯伯是武林中的前辈,长者之命,如何可违?这许多朋友为了相救表妹,如此的不辞辛劳,大功告成之后却弃之不顾,自行离去,那是无论如何说不过去的。这么一来,以后在江湖上还能立足么?表妹是小孩子脾气,待会哄她一哄,陪个不是,也就是了。』当即写携了她手,走向山洞。水笙明知花铁干说的不是好事,但想:『我清清白白,问心无愧,任他如何污言诬陷,于我何损?』当下也不再坚持,随了汪啸风走去,脸色却已变得惨白。
两人走到洞口,花铁干道:『汪贤侄,你来了很好。血刀恶僧已被我杀了,但还有一个小和尚漏网,咱们务当将他擒来杀却。这小和尚是害死你舅舅的凶手。』汪啸风大叫一声,刷的一下便拔剑出鞘。水岱待他恩义深厚,他向来便视之如父,他一拔出剑,回头向水笙瞧去,急欲看看这位表妹别来如何。
火光之下,只见水笙容色憔悴,半年来不见日光,脸上更见苍白。汪啸风心下怜惜,却见水笙在缓缓摇头,问道:『怎么?』水笙道:『我爹爹不是那……那……人害死的。』众人听水笙如此说,无不愤怒,均道:『咱们为了你日后之计,瞧在水大侠的面上,不吐露你和小和尚的无耻之事,但这时候你还在回护那小和尚,当真是罪不容恕了。你连‘小和尚’三字也不肯说。还在‘那人、那人’的,实是无耻已极!』
汪啸风见各人脸上均现怒色,颇觉奇怪。他是个十分聪明伶俐之人,心想水笙不肯和这伙人相见,而这伙人又对她颇为敌视,这中间定是另有隐情,便道:『表妹,咱们听花伯伯吩咐,先去捉了那小和尚来,将他千刀万段,祭我舅舅。其余的事,慢慢再说不迟。』水笙道:『他……他也不是小和尚。』汪啸风一愕,见到身旁众人均现鄙夷之态,心中一凛,隐隐觉得不对。他不愿即行查究此事,大声道:『众位伯伯叔叔,好朋友,请大家再辛苦一番,了结此事。姓汪的再逐一拜谢各位的大恩大德。』说着一揖到地。
众人纷纷说道:『不错,咱们去捉拿小恶僧,别让他出谷跑了!』一边说,一边从山洞中冲了出去。
中原群豪一窝蜂般涌了出去,山洞中只剩下汪啸风和水笙二人。不知是谁在洞口掉了一根火把,火光时明时暗,照得『铃剑双侠』二人脸上是也一阵黑,一阵亮。两人执手相对,心中均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狄云心想:『他表兄妹二人定有许多体己话儿要说,我在旁听着,不成样子。』正想悄悄起来避开,却听得有两个人大踏步走来,一人道:『你从这边搜来,我从那边搜去,兜个圈子,再在这里会合。』另一人道:『很好!这一带足印杂乱,只怕那小恶僧便躲在左近,亦未可知。』先说话的那人压低声音,笑道:『喂,老宋,这水姑娘花朵一般的人儿,小恶僧这半年中艳福可是不浅。』另一人哈哈大笑,道:『是啊,难怪那姓汪的心甘情愿戴一顶绿头巾。』两人嘻嘻哈哈的说了几句,分手去寻狄云。
他二人不知汪啸风和水笙尚在山洞之中,并未出来,是以说话肆无忌惮,那一句句粗俗不堪的言语,却都传入了汪啸风和水笙的耳中。狄云在旁听着,很为他二人难过,心想:『花铁干这人真是罪大恶极,捏造这种无耻谣言,污损水姑娘的声名,于他又有什么好处?』抬头向洞中望去,只见水笙向后退开了两步,脸色惨白,身子发颤,说道:『表哥,你莫信这种胡说八道。』
汪啸风不答,脸上肌肉抽动。显然,适才那两个人的说话,便如毒蛇般在咬啮他的心。这半年中他在雪谷之外,每日每夜,不免总是想着:『表妹落入了这两个淫贼手中,那里还能得保持清白?只要她性命无碍,那就谢天谢地了。』
可是人心苦不知足,这时会见了水笙,却又盼望她守身如玉,听到那二人的说话,心想:『江湖上人人均知此事,汪啸风堂堂丈夫,岂能惹人耻笑?』但见到水笙这等楚楚可怜的模样,心肠却又软了,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表妹,咱们走吧。』水笙道:『你信不信这些人的话?』汪啸风道:『旁人的闲言闲语,理他作甚?』水笙咬着唇皮,道:『那么,你是相信的了?』汪啸风半晌不语,过了好一会,才道:『好吧,我不相信便是。』水笙道:『你心中却相信这些含血喷人的污秽言语,都是千真万确。』她顿了一顿,又道:『以后你不用再来见我,就当我这次在雪谷中死了就是啦。』汪啸风道:‘那也不必如此。』
水笙心中悲苦,泪水急涌生出。她只想及早离开雪谷,离开这许许多多人,奔到一个谁也不认识她的地方去,永远不再和这种人相见。她拔足向外便奔,将到洞口时,忍不住回头向山洞角落望了一眼。这半年之中,她日夜都在这角落中安身,虽是什么用具也没有,但她爱好整洁,手艺灵巧,用树皮鸟羽等物,编织了不少席子、坐垫之类,这时临别,对这些陪伴了她半年的物事,心中不禁依依。
她一眼瞧去,蓦地见到自己织给狄云的那件鸟羽衣服,心中一动:『这些人口口声声说他是淫僧,个个要和他为难,若是找到了他,他寡不敌众,那便如何是好?』当下停住脚步,回身提起那件羽衣,一路彷徨无主。
汪啸风见那件羽衣放在她卧褥之旁,而这件衣服长大宽敞,式样又是件男子的外衫,心头大疑,问道:『这是什么衣服?』水笙道:『是我编织的。』汪啸风涩然道:『是你的么?』水笙冲口便想答道:『不是我的。』但随即觉得不妥,踌躇不答。汪啸风道:『是件男子衣衫?』声音更加干涩了。水笙点了点头。汪啸风又道:『是你织给他的?』水笙又点了点头。
汪啸风接过那件羽衣来,仔细看了一会,说道:『织得很好。』水笙道:『表哥,你别胡猜,他和我……』只见汪啸风目光中露出异样的神色,便不再说下去了。汪啸风提起羽衣,往卧褥一丢,说道:『他的衣服,却放在你的床上……』
水笙心中一片冰凉,只觉这个向来体谅温柔的表哥,突然间变成了粗俗可厌。她不想再多作解释,心中只想:『既然你疑心我,冤枉我,那就冤枉到底好了。我又何必求你谅解?』
狄云在洞外草丛之中,见到她受苦冤屈,脸上神情极是凄凉,心中难受之极:『我狄云受惯了冤屈,那不算得什么。可是水姑娘一个娇怯怯的女孩儿家,如何能让她遭受这种不白之冤?』想到这里,义愤之心顿起,虽知山洞外正有数十位中原豪杰在到处搜寻,人人要得他而甘心,却也不再顾及,一涌身便跃进山洞,说道:『汪啸风,你全转错了念头。』
汪啸风和水笙见他突然跳进洞来,都是吃了一惊。狄云这时头发已长,已不是从前拔光头发的小和尚模样。汪啸风定了定神,才认了他出来,刷的一声,拔剑出鞘,左手将水笙推开两步,,横剑当胸,镇摄心神。
狄云道:『我不是来跟你动手。我要跟你说,水姑娘冰清玉洁,你娶她为妻,乃是天大的福气,不必胡思乱想。』
水笙万料不到狄云突然会在这时涌身而出,而他不避凶险的出头,乃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担心,道:『你……你快走,许多人都要杀你,这里太也危险。』狄云道:『我知道,不过我非得对汪少侠说明白此事不可,免得你受了冤枉。汪少侠,水姑娘是位好姑娘,你……你千万不可冤枉了她。』他拙于言辞,寻常一件事也不易说得清楚,何况这种微妙的事端,因此接连说了七八句话,却并没使汪啸风稍去疑惑之心。
水笙又道:『你……你快走!多谢你的好意,我只有来生图报,快走吧!人家要杀你……』汪啸风听到水笙言语中对他如此关怀,妒念大起,喝道:『看剑!』嗤的一剑,向狄云当胸疾刺过去。这一剑虽然势道凌厉,但狄云这时是何等身手,一身而兼『神照』、『血刀』正邪两派绝顶武学之所长,纵然丁典和血刀老祖复生,也未必能是他的敌手,眼见汪啸风剑到,身子微侧,便已避开,说道:『我不跟你动手。我叫你好好的娶了水姑娘,别对她有丝毫疑心。她……她是个好姑娘。』
他说话之际,汪啸风左二剑,右三剑,接连向他刺了五剑。狄云若无其事的斜身闪开,心中却不禁奇怪:『这人从前武功很好,怎么半年不见,剑法这么笨拙了?』他那里知道,这不是汪啸风剑法退步,而是他自己的武功突飞猛进。汪啸风不过是武林中的二三流脚色,而狄云身兼正邪两家之所长,除了应敌经验极差、所习招数习练未熟之外,单就所知武学而言,可说已臻第一流的顶儿尖儿。
汪啸风数剑刺他不中,每一剑都被他行若无事的闪开,心中更是恼怒,剑招更加使得快了。狄云道:『汪少侠,你答应不疑心水姑娘的清白,我就去了。你的伙伴都要杀我,我可不能再多耽搁。』他随口说话,全不将汪啸风的剑招放在眼里。汪啸风的剑法越使越快,狄云的轻功并未练到炉火纯青的境界,单是随剑而避,已有些应付不来,当下伸指一弹,当的一声响,中指弹在剑刃之上。汪啸风只觉虎口剧痛,把捏不定,长剑脱手,掉在地下,他忙俯身去拾,狄云伸掌在他肩头一推。这一掌并未用多大力气,不料汪啸风竟是抵受不住,给他一推之下,几个筋斗,向后翻跌了出去,砰的一声,重重撞在山洞的石壁之上。
水笙心地善良,何况和表哥自幼交好,见他跌得极是狼狈,忙奔过去相扶。狄云愕然而立,他绝不想将汪啸风推倒,只是要阻止他拾剑再打,那想到汪啸风碰到他的掌力,竟如婴孩碰到巨人一般,摔得竟是这么厉害。他跨上一步,说道:『对不住啦,我不是故意的。』
水笙拉着汪啸风的右臂,道:『表哥,没事吧?』汪啸风心中妒怒交攻,不可抑止,认定水笙偏向狄云,两人连手打了自己之后,反来讥讽,左掌横挥过来,拍的一声,重重打了水笙一个耳光,喝道:『滚开!』水笙吃了一惊,表哥竟会出手殴打自己,那是从未想过的事情,伸手抚着脸颊,竟然呆了。
狄云怒道:『好端端的,你干么打人?』只听得山洞外脚步声响,有几个人叫道:『山洞里有人争吵,快去瞧瞧,莫非那小恶僧藏在里面?』水笙向狄云道:『你快快走吧……我……我多谢你的好意。』狄云瞧瞧汪啸风,又瞧瞧水笙,说道:『好,我去了!』转身走向洞口。
汪啸风突然大叫:『小淫僧在这里,小淫僧在这里,快堵住洞口,别让他逃走了!』水笙急道:『表哥,你这不是害人么?』汪啸风仍是大叫:『快堵住洞口,快堵住洞口!』
洞外七八个汉子听得汪啸风的叫声,当即在洞口一站,不让狄云脱身。狄云快步而出,一人喝道:『往哪里逃走?』一刀向他头顶砍落,狄云伸手在他胸口一推,那人立时直摔了出去,撞向身旁的三人,带得四个人一齐跌倒。众人叫骂呼喝声中,狄云大步出洞去了。
群豪听得声音,从四面八方赶了过来,狄云早已去得远了。有七八名高手发足向他疾追,狄云不愿出手和人打斗,在草丛中躲了一会,黑夜之中,谁也寻他不着。
群豪只道他已奔逃出谷,纷纷追逐而出。狄云见到汪啸风和水笙走在最后。两人虽是离得远远地,却是朝着同一个方向走去,越来越远,终于背影被山坡遮去。
片刻之前还是一片扰攘的雪谷,霎时间寂静无声。
中原群豪走了,花铁干走了,水笙走了。只剩下狄云一人。他抬起头来,连夜晚间常在天空盘旋的兀鹰也没看见。
真是寂寞,孤零零地。
× × ×
狄云是在雪谷中耽了半个月,将《血刀经》上的刀法和内功练得纯熟无比,再也不会忘却,于是将《血刀经》烧成了灰,撒在血刀老祖的坟墓上。
他想:『我该走了!嗯!这件鸟羽衣服不必带去,待我该办的事情办完了,就回到这万古无人的雪谷中来隐居一生。世间人心险恶,我对付不了!』
于是狄云离开雪谷,向东进发。第一件事是要回到师父戚长发的湘西老家麻溪铺,去瞧瞧师父到底怎样了。自己从小由师父抚养长大,那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虽然他对师父的心情和少年时已大不相同,但总要去瞧个水落石出。
从藏边到湘西,须得横越四川。狄云心想若是遇上了中原群豪,免不了一场争斗,自己和他们无怨无仇,各种事端全是因自己拔光了头发而起,既是全出误会,何必再作这种无谓的打斗?何况对方人多,自己总是处于劣势,于是改变了一下装束,用些锅底的煤焦抹黑了自己的脸,装成个污秽的不堪乞儿模样。一路东行,偶尔和江湖人物狭路相遇,谁也瞧不出他的真相。
直走了二十多天,才到麻溪铺老家,其时天气已十分炎热,但见田野间一片青绿。狄云越是走近故居,心中感触越多,渐渐的脸上炙热,心跳慢慢快了起来。
他沿着那条少年时走惯了的山路,来到故居门外,一眼瞧去,不由得大吃一惊,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原来小溪旁,柳树边的三间小屋,竟已变成了一座白墙黑瓦的大房子。这座房子比原来的小屋至少要大了三倍,一眼望去,虽然起得并不精致,颇有草草之意,但气派甚是雄伟。
狄云又惊又喜,仔细再看看周遭的景物,确是师父的老家,心想:『师父发了财归来啦,那可好极了。』
他心喜之下,大声叫道:『师父!』但只叫得一声,便即住口,心想:『我这副小叫化的模样,师父见了只怕大大不喜,我且瞧瞧动静再说。』心下正自思量,大屋里走出一人,斜眼向狄云打量,一脸不屑和鄙夷的神气,说道:『干什么的?』
狄云见这人帽子歪戴,满身灰土,和这华厦颇为不称,瞧他神情,似乎是个泥水木匠的头儿,便道:『请问头儿,戚师父在家么?』那人斜眼道:『甚么七师父、八师父的,这里没有。』狄云一怔,问道:『这儿主人不是姓戚的么?』那人反问道:『你问这个干么?要讨米么,也不用跟人家攀交情。没有,就没有,小叫化,走,快走!』
狄云挂念师父,好容易千里迢迢的回来,如何肯凭他一句话便即离去,说道:『我不是讨米的,想跟你打听一件事,从前这里住的是姓戚的,不知他老人家是不是还住在这里?』那人冷笑一声道:『你这小叫化就是有这门啰嗦,这里主人不是姓戚的,也不姓八、姓九、姓十的,你老人家乘早给我请吧。』
说话之间,屋中又出来一人,这人头戴罗帽,衣服光鲜,是个富家的管家模样,他慢慢踱步出来,笑道:『老平,大声嚷嚷的,又在跟谁吵架了?』那人笑道:『你瞧,这小叫化啰嗦不啰嗦?讨米也就是了,却来打听咱主人家姓什么?』那管家一听,脸色微变,向狄云打量了半晌,道:『好朋友,你打听咱主人姓名作甚?』
若是换作五六年前的狄云,早便直陈其事,但这时他在江湖上的阅历已富,深知人心险恶,见那管家询问时目光中满是疑忌之色,寻思:『我且不直说,慢慢打听不迟,莫非这中间有什么古怪。』便道:『我不过问主人老爷姓什么,想大声叫他一声,请他施舍些银米,你……你就是老爷了吧?』他故意装得傻头傻脑,以免引起对方疑心。那管家哈哈大笑,虽觉狄云极傻,但他误认自己为老爷,心中不免喜欢,对这傻小子有了几分好感,说道:『我不是老爷,傻,喂小子,你干么当我是老爷?』狄云道:『你……你样子……好看,威风得紧,你……你一副财主相。』
那管家更加欢喜,笑道:『傻小子,我老高他日做了财主,一定有好处给你。喂,傻小子,我瞧你身强力壮,干么不好好做事,却要讨米?』狄云道:『没人叫我做事啊,财主老爷,你赏口饭给我吃,成不成?』那管家笑得打跌,用力在那姓平的肩上一拍,道:『你听,你听,他口口声声叫我财主老爷,不赏口饭给他吃是不成的了。老平,你叫他去担担土吧,算一份工钱给他。』那姓平的道:『是啦,你老的怎么吩咐,便怎么去办。』 狄云听两人口音,那姓平的工头是湘西阮陵本地人,那姓高的管家却是北方人,当下不动声色,恭恭敬敬的道:『财主老爷财主少爷,多谢你们两位啦。』那工头笑骂道:『他妈的,胡说八道!』那管家笑得只是跌脚道:『我是财主老爷,你是财主少爷,这……这不是做了你的便宜老子吗?』
那工头揪着狄云耳朵,笑道:『进去,进去!先好好吃一顿,晚上开工。』狄云毫不抗拒,跟着他进去,心道:『怎么晚上开工?』进得大屋,经过一个穿堂,不由得大吃一惊,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只见这屋子中间,挖掘了一个极大的深坑,这土坑的边缘几乎和四面墙壁相连,只留下一条窄窄的通道。土坑中丢满了铁锄、铁铲、土箕、扁担之类用具,显然还在挖掘。看了这所大屋外面雄伟堂皇的模样,谁也想不到屋子之中竟会掘了这样一个大坑。
那工头道:『这里的情形,不许到外面去说,知道不知道?』狄云道:『是,是!我知道,这里风水好,主人家要葬坟,不能让外面的人晓得。』那工头嘿嘿一笑,道:『不错,傻小子倒聪明,跟我来吃饭吧。』
狄云在厨房中饱餐一顿,那工头叫他在廊下休息着,不可乱走,狄云答应了,心中却是愈益起疑。只见屋中一切陈设俱是草草,厨房中竟无砌好的灶头,只是一只大行灶,架了只铁镬,桌子板凳均是十分简陋,和这座大屋实在颇不相称。
到得傍晚,房中人挤满了人,都是左近年青力壮的乡民,大家闹哄哄的喝酒吃饭。狄云随众而食,他说的正是当地土话,语音极正,那姓高的管家和姓平的工头听了,不起丝毫疑心,都道他只是本地一个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青年。
众人饭罢,平工头率领大伙来到大厅之中,说道:『哥儿们出力挖掘,盼望今晚运气好,若是挖到了什么书本纸片,瓦瓮铁盒的,重重有赏。』众人答应了,锄头铁铲撞击泥土之声,擦擦擦的响了起来。一个年纪较长的乡民低声道:『挖了两个多月啦,那里挖得到什么宝物,当真是财迷心窍。』狄云心想:『他们想掘宝?这里会有什么宝物?』他等工头一背转身,慢慢挨到那年长的人身边,低声道:『大叔?他们要挖什么宝贝?』那人低声说道:『这宝贝可珍着呢。这里主人会望气。他不是本地人,远远瞧见这里有宝光上冲,知道地里有宝贝,于是来买了这块地皮,生怕走漏风声,所以先盖了这座大屋,叫咱们白天睡觉,夜晚挖宝。』狄云点头道:『原来如此,大叔可知道是什么宝贝呢?』那人道:『我自然知道,工头儿说,那是一只聚宝盆,一个铜钱放进了盆中,过得一夜,明天就变成了一盆铜钱。一両金子放进盆中,明早就变成了满盆黄金,你说是不是宝贝?』
狄云连连点头,道:『真是宝贝,真是宝贝。』那人又道:『工头特别吩咐,下锄要轻,打烂了聚宝盆,那可不是玩的。工头说的,掘到聚宝盆后,可以借给咱们每个人使一晚,你爱放什么东西都成。傻小子,你倒自己合计合计,要放什么东西。』狄云想了一会,道:『我常常饿肚子,放一粒米进去,明天变出一满盆白米来,岂不是好?』那人哈哈大笑,道:『好,好!』那工头听到笑声,过来叱喝:『别耗着尽说不干,快挖快挖!』
狄云心想:『世上那有什么聚宝盆?这主人不是个傻子,定是另有计谋,捏造聚宝盆的鬼话来骗人。』他又低声问道:『这里主人姓什么?你说他不是本地人?』那人道:『你瞧,主人不是出来了么?』
狄云顺着他眼光望去,只见后堂走出一人,身形瘦削,双目炯炯有神,服饰极是华丽,约莫五十来岁年纪。狄云只向他瞧了一眼,心中便怦怦乱跳,转过了头,不敢对他再看,心中不住说道:『这人我见过的,这人我见过的。他是谁呢?』只觉这人相貌好熟,但一时却想不起在那里见过。只听得那人说道:『今晚大伙儿把东半边再掘深三尺,不论有什么纸片碎屑,木条砖瓦,一点都不可漏了,都要拿上来给我。』狄云听到他的说话之声,心头一凛,登时省悟:『是了,原来是他。』斜眼又向他瞧了一眼,心道:『不错,果真是他。』
原来这间大屋的主人,竟是在荆州万震山家中教了他三招剑法的老乞丐。
那时他衣服破烂,头发蓬乱,全身污秽之极,但今日却变成了一个豪富的模样,整个人完全变了,难怪狄云一见之下竟然认他不出,直到听了他说话的声音,这才认出。
狄云一认出他后,立时便想从坑中跳将上去,和他相认,但这几年来的受苦受难,教会他事事都要郑重,不可鲁莽急躁,他心中想:『这位老乞丐伯伯对我有恩,当年我和那太行山大盗吕通相斗,已然落败,幸亏他出手相救。后来他又教了我三招精妙的剑法,我才得大胜万门群弟子。现下想来,他这三招剑法平平无奇,没什么了不起,但当时却使我免受折辱,今日重会,原该好好谢他一番才是。可是这里是我师父的旧居,他在这里挖掘什么东西?他为什么要起这样一座大屋,掩人耳目?他从前是乞丐,怎样发财成了富人?』他心下暗暗琢磨:『我还是瞧清楚了再说。他虽是我的恩人,要拜谢也不必忙在一时。他怎么不怕我师父回来?难道……难道……我师父竟是死了么?』
他从小由戚长发养育长大,心中对师父的心情,便似是对待父亲一般,想到师父或许已经逝世,不由得眼眶便红了。
突然之间,东南角上发出叮的一声轻响,一个乡民的锄头碰到了什么东西,那主人一听到声音,身子一纵,便跃入了坑中,俯身抬起一件东西来。坑中众乡民都停止了挖掘,一齐向他望去,只见他手中拿着一根铁钉,脸有失望之色,反来覆去的看了半晌,才抛在一边,说道:『动手啊,快挖,快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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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云和众乡民忙了一夜,那主人始终是全神贯注瞧着挖掘工程如何进行,一直忙到天明,这才收工。大部分乡民纷纷散去回家,有七八人住得远,便在大屋中东边廊下席地而睡。狄云也在廊下睡了,直到下午,大家才起身吃饭。狄云身上肮脏,旁人不愿和他亲近,睡觉吃饭之时,都是离他远远地。狄云正是求之不得。他性格忠厚老实,虽是近年学会了小心谨慎,不敢轻信旁人,但要他装做作伪,仍是颇觉为难,时候一久,定然露出马脚,别人不来和他亲近,那是再好也没有了。
吃过饭后,狄云走向三里外的小村,想打听一下师父是否曾经回来过。他望见几个少年时的游伴,这时都已粗壮成人,在田间忙碌工作,他不愿显露自己身份,并不上前招呼,却寻到一个不相识的十三四岁少年,问起那间大屋的情形,那少年说道,大屋是去年秋天起的,屋主人很有钱,来寻聚宝盆的,可是寻到这时候还没寻到。那少年边说边笑,可见寻聚宝盆一事,在左近一带已成了一件笑柄。『原来的那几间小屋么?嗯,好久没有人住啦,从来没人回来过。起大屋的时候,自然是把小屋拆了。』
狄云别过了那少年,心中闷闷不乐,又是充满了疑团,实是猜想不出那老乞丐干这些神秘莫测之事,到底有何用意。他在田野间信步而行,经过一块菜地,但见一片青绿,都是种满了空心菜。
『空心菜,空心菜!』
蓦然之间,他心中响起了这几下清脆的顽皮的声音。『空心菜』是湘西一带最寻常的蔬菜,粗种粗长,茎子的心是空的。他师妹戚芳给他取了这个绰号,笑他直肚直肠,没半点心事。他自离湘西之后,不是关在荆州的牢狱之内,便是困处藏边的大雪谷中,直到今日,方始重行看到空心菜。他望着这一片空心菜,呆了半晌,俯身摘了一根,慢慢向西走去。
西边都是荒山,乱石嶙峋,连茶树也不能种的。那荒山之中,有一个人迹从来不到的山洞,是他和戚芳以前常去玩耍的地方。他怀念昔日的欢乐,信步向那个山洞走去。一直要翻过三个山坡,钻过两个大山洞,才来到这幽秘的荒凉的山洞。
他来到山洞之前,只见洞口都是齐肩的长草,把洞口都遮住了。狄云心中又是一阵难过,钻进了山洞,见洞中各物,和当年自己和戚芳离去之时一模一样,没人移动过。戚芳用黏土捏的泥人,他用来弹鸟的弹弓,捉山兔的板机,戚芳放牛时吹的短笛,仍是这么放在洞中的石头上。
那边是戚芳的一只针线篮。那时候,她常到山洞中来,在他身边做些鞋底、鞋面的针线。只见篮中的剪刀都生满了黄锈,狄云随手从针线篮中,取了一本用来夹鞋样和绣花样的旧书出来。
狄云心头立时涌起了当时的情景,逢到冬天农闲的日子,他常常在这山洞中打草鞋或是编竹筐,戚芳就在这里做鞋子。她拿些零碎布片,迭成鞋底,然后一针针的缝上去。师父和他的鞋子,都是青布鞋面,她自己的,那么有时在鞋面上绣一朵花,有时绣一只鸟,那当然是过年过节时穿的,平时穿的鞋子,也都是青布面,若是下田下地做工,不是穿草鞋,就是赤脚。
狄云随手翻开那本书本,拿出一张纸样来。那是一只蝴蝶,是戚芳剪来做绣花样的。狄云心中清清楚楚的涌出了那时的情景:一对黑色的大蝴蝶飞到了山洞口,一会儿飞到东,一会儿飞到西,但两只蝴蝶始终不分开。戚芳叫了起来:『梁山伯,祝英台!梁山伯,祝英台!』原来湘西一带的人叫这种黑色大蝴蝶为『梁山伯,祝英台』。因为这种蝴蝶一定是雌雄一对,双宿双飞。
狄云正在打草鞋,这对蝴蝶飞到他身旁,他举起半只草鞋,拍的一下,就将一只蝴蝶打死了。戚芳『啊』的一声叫了起来,怒道:『你……你干什么?』狄云见她忽然发怒,不由得手足无措,嗫嚅道:『你喜欢……蝴蝶,我……我就给你打下来。』那时一只死蝴蝶掉在地下,一动也不动了,那只没死的却绕着死蝶,不住的盘旋飞动。戚芳道:『你瞧,这么作孽!人家好好的一对夫妻,你活生生将它们拆散了。』狄云那时才觉歉然,道:『唉,这可是我的不对啦。』
后来,戚芳就照着那只死蝶的形状,剪了个绣花的纸样,绣在她自己的鞋上。到过年的时候,又绣了一只荷包给他,上面也有这么一只蝴蝶,黑色的翅膀,翅上靠近身体处有一些红色、绿色的细线。这只荷包他一直带在身边,但在荆州被捉进狱中,就此不见了。
狄云拿着那只绣花样的纸蝶,耳中隐隐约约的似乎听到戚芳的声音:『你瞧,这么作孽!人家好好的一对夫妻,你活生生将它拆散了。』
他呆了一阵,将这只纸蝶又挟回书中,随手翻了一下,见书中还有许多红纸花样,有的是一尾鲤鱼,有的是三只山羊,那都是过年时贴在窗上的窗花。狄云正拿了一张张的细看,忽听得数十丈外发出石头相击的喀喇一响,显是有人走来。他心想:『此处极少有人来到,难道是野兽么?』顺手将这本挟着绣花纸样的书往怀中一塞,只听得有人说道:『这一带荒凉得很,不会在这里的。』另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嘿,越是荒凉,越是有人来收藏宝物。咱们好好在这里寻寻。』狄云心道:『怎么到这里寻宝来着?』一斜身便出了山洞,隐身在一株大树之后。
过不多时,便有人向这边走来,听那脚步声竟然有七八人之多。狄云从树后望将出去,只见当先一人衣服光鲜,油头粉脸,相貌好熟,跟着又有一人手中提着铁铲,走了过来。这人长身玉立,相貌英俊。狄云一见,不由得怒气上冲,立时便想冲出去一把捏死了他。原来这人非别,正是那个夺他师妹,送他入狱,害得他受尽千辛万苦的万圭。
旁边那个年纪略轻的,却是万门小师弟沈城。
那两人一走过,后面来的都是万门弟子,鲁坤、孙均、卜垣、吴坎、冯坦一齐到了。万门本有八弟子,二弟子周圻已在荆州城废园中为狄云所杀,现下只剩下七人。狄云好生奇怪:『这批人赶到这里,寻什么宝贝?』只听到沈城叫了起来:『师父,师父,这里有个山洞。』那苍老的声音道:『是吗?』语音中抑制不住喜悦之情。跟着一个高大的人形走了过来,正是五云手万震山。狄云和他多年不见,只见他精神矍铄,步履沉稳,丝毫不见苍老之态。他几步大步,便进了山洞。跟着听得洞中传出来诸人的声音:『这里有人住的!』『灰尘积得这样厚,多年没有人来了。』『不,不!你瞧,这里有新的足印。』『啊,这里有新手印,有人刚来过不久。』『一定是言师叔,他……他将素心剑谱偷了去啦。』
狄云又是吃惊,又是好笑:『他们找的是素心剑的剑谱么?怎么搞了这么久,还是没找到。言师叔?什么言师叔?师父说过,他有个二师兄,叫做言达平,失踪多年,音讯不知,只怕早已不在人世,怎么又钻了出来夺素心剑谱?这明明是我留下的手印脚印,这些人疑神疑鬼,真是活见鬼了。』
只听万震山道:『大家别忙着起哄,静心四下里找一找。』有人道:『言师叔既到这里来过,那里还不拿去的?』有人道:『戚长发这厮真工心计,将剑谱藏在这里,别人还真是不容易找到。』又有一人道:『他当然工于心计啊,否则怎么会叫做‘铁锁横江’?』只听得各人乱轰轰的在山洞中一阵翻掏。山洞中本来没什么东西,各人这样乱翻,也不过是将几件破烂物事东丢来,西丢去的移动一下位置而已。跟着铁铲挖地之声响起,但山洞底下都是岩石,根本就挖不进去。万震山道:『这里没什么东西留着了,大伙出去,到外面合计合计。』
各人随着师父出来,远远的走到一条小溪之旁,在光秃秃的岩石上坐了下来。狄云不愿给他们发见,不敢走近。这八个人说话声音又低,便听不见他们在说些什么。过得好一会,八个人站起身来走了。
狄云心想:『他们说是来找素心剑的剑谱,现下还没找到,却疑心是给什么言师叔盗了去。我师父的故居给改成了一座大厦,那老丐说要找什么聚宝盒……啊,是了,是了!』
突然之间,便似一道灵光闪过他的脑海,猛地里恍然大悟:『这老乞丐那里是找聚宝盒,他也是在寻素心剑的剑谱。他认定这剑谱是落入了我师父手中,于是到这里来详加搜寻,为了掩人耳目,先起这么一座大屋,然后再在屋中挖坑找寻,生怕别人起疑,传出风声说是找聚宝盒,那还不是欺骗乡愚?』
他跟着又想:『那日万师伯在荆州做寿,这位老乞丐日夜窥伺在侧,显然是别有用心。嗯,万震山他们找不到剑谱,岂有不到那大屋去查察之理?只怕他们到来已久,早已去查察过了。这件事显是尚未了结,我在那大屋中等着瞧热闹便是。这中间大有蹊跷,大有蹊跷。』
『可是我师父呢?他老人家到了何处?他故居给人搞得这么天翻地覆,他老人家知不知道?』
『师妹呢?她是留在荆州城里,享福做少奶奶吧。万家的人来搜索她父亲的屋子,多半是不会给她知道的。这时候,她在干什么呢?』
× × ×
晚上,大厦中又是四壁点起了明晃晃的烛火。十几个乡民拿起了锄头铁铲,用力挖地。狄云也混在人群中挖地,既不特别出力,也不偷懒,要旁人越少注意到他越好。他头发蓬松,不剃胡子,大半张脸都给毛发遮住了,再涂上一些泥灰,简直是没露出半点本来面目。
这一晚,他们在挖北边一带,那老乞丐背负着手,在坑边走来走去。当然,他现在完全不像是个乞丐了,衣饰富丽,左手上戴着个碧玉戒指,腰带上挂了好大的一块汉玉。
突然间,狄云听到屋外有人悄悄掩来,东南西北,四面都有人。这些人离得还很远,那老丐显是并未知觉。狄云侧过身子,斜眼看那老丐,只听得脚步声慢慢近了,五个、六个……七个……八个,是了,便是万震山和他的七个弟子。但那老丐还是没有发觉。在狄云耳中,那是听得清清楚楚,便如在身边一般,可是老丐却如耳朵聋了一般。
五年之前,狄云对那老丐敬若神明。他只教了狄云三招剑法,便将万门八弟子打得落花流水,全无招架的余地。『但现在,怎么他的武功变得这样差了,难道不是他么?是认错人了么?不,决不会认错的。』狄云却没想到是他自己的武功已进步到了几乎是登峯造极的地步。于他是清晰可闻的声音,在旁人耳中却是半点声音也没有的。
这八个人越来越近,狄云很是奇怪:『这八个人真是好笑,谁还听不到你们偷偷掩来,还是这么蹑手蹑脚,鬼鬼祟祟?』那八人又走近了十余丈,突然间,那老丐身子微微一颤,侧过了耳朵,倾听动静。狄云心想:『他听见了?他是聋的么?』其实,这八人相距尚远,若是换作一两年前的狄云,他还是听不到这些脚步声,再走近些,也还是听不到的。
那八个人更加近了,走几步,停一停,显然是防屋中人发现。可是那老丐已经发觉了。他转过身来拿起倚在壁角的一根拐杖,那是一根很粗的龙头木拐。狄云心想:『用这拐杖当兵器么?』
突然之间,那八人同时快步抢前,四面合围,向这间大屋奔来。砰的一声响,大门被人踢开,万圭当先抢入,跟着沈城、卜垣跟了进来。七个人涌进大门之后,手中各挺长剑,将那老丐团团围住。那老丐哈哈大笑,道:『很好,哥儿们都来了!万师哥,怎么不请进来?』
只听得门外一人纵声长笑,缓步踏入,正是五云手万震山。他和那老丐隔坑而立,两人相互打量,过了半晌,万震山才道:『言师弟,五年不见,你发了财啦。』
这三句话钻入狄云耳中,他头脑中登时一阵混乱:『什么?这老丐便是……便是二师伯言达平?』只听那老丐道:『师哥,我发了点小财,你这几年买卖很好啊。』万震山道:『托福!喂,小子们,怎么不向师叔磕头?』鲁坤等一齐跪下,说道:『弟子叩见师叔。』那老丐笑道:『罢了,罢了!手里拿看刀剑,磕头可不大方便,还是免了罢。』狄云心道:『如此说来,这人果然是言师伯无疑了。』
万震山道:『师弟,你在这里开煤矿吗?怎么挖了这样大一个坑?』言达平嘿嘿一笑,道:『师兄猜错了,小弟仇人太多,想在这里躲避,挖了深坑,乃是一作二用。仇人若是给小弟杀了,那随就手掩埋,不用挖坑。倘若小弟给人家杀了,这土坑便算是小弟的葬身之地。』万震山笑道:『妙极,妙极,师弟想得周到。师弟身子也不大,我看这坑是够深的了,不用再挖。』言达平道:『葬一个人是绰绰有余的,葬八个人恐怕还不够。』
狄云听他二人一上来便是唇枪舌剑,针锋相对,不禁想起丁典的说话,寻思:『他师兄弟三人合力杀死了他们的师父梅念笙。受业恩师尚且可杀,相互之间又有什么情谊?听丁大哥说过,他师兄弟三人夺到了素心剑的剑谱,却没有得到剑诀。那剑诀尽是一些数字,什么第一字是‘四’,第二字是‘五十一’,第三字是‘三十三’,第四字是‘五十三’,丁大哥一直到死,也没说完。剑谱不是在他们手中么?怎地又会到这里来找寻?』
只听得万震山道:『好师弟,咱两同门这许多年,你知道我的心思,我也早看穿了你的肚肠,还用得着绕圈子说话么?拿来!』说了这『拿来』两字,便即伸手而出。
言达平摇了摇头,道:『还没找到。戚老三的心机,咱哥儿两都不是他对手。我猜不到他将剑谱藏在哪里。』狄云心中又是一凛:『看来他师兄弟三人合力抢到剑谱,却又给我师父独自拿了去?可是这些年来,怎地又是丝毫没有动静?是了,定是我师父下手极是巧妙,他们一直没有觉察出来。师父既不在此处,剑谱自会随身携带,怎会埋藏在这屋中?拚命到这里来翻寻,那不是太傻了么?』
可是,他知道万震山和言达平决计不是傻瓜,比自己恐怕要聪明十倍。这中间,到底隐藏着什么阴谋和机关?
万震山哈哈大笑,说道:『师弟,你还装什么假惺惺,人家说咱们三师弟是‘铁锁横江’,手段厉害,我说呢,还是你二师弟厉害。拿来!』说着又伸出了双手。
言达平拍拍衣袋,道:『若是我拿到了,咱哥儿两还分什么彼此?一起练练,截长补短,那也很好啊。师哥,不是做兄弟的危言耸听,这件宝贝若是兄弟得到了,我一人决计对付不了,非得师兄主持大局,让做兄弟的在旁协助不可。但若是师兄得到呢,嘿嘿,师兄门下弟子虽多,功夫都还嫩着点,只怕也须让做兄弟的凑帮忙合计合计。』
万震山道:『你到过那边山洞里了,找到了什么东西?』言达平奇道:『什么山洞?这附近有个山洞么?』万震山道:『师弟,你我数十年老兄弟,何必到头来再伤了和气?请你取将出来,大家同看,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如何?』言达平道:『这可奇了,你怎么一口咬定是我拿到了?若是我已得手,还在这里挖挖掘掘的干什么?』万震山道:『你鬼计多端,谁知道你干什么?』言达平道:『师哥,三师弟的东西,哪有这么容易找到的。我瞧啊,也不会是放在这屋中,再掘三天,若是仍旧没什么结果,我是不想搞下去了。』
万震山冷笑道:『是啊,我瞧你还是再掘十天半月的好,装得像些。』言达平勃然变色,便要翻脸,但一转念间,忍住了怒气,道:『师兄,要怎样才相信?』他解开衣襟,除下长袍,抓住袍子下摆,倒了转来,抖了两抖,叮叮当当的,跌出几两碎银子和一只鼻烟壶来,他也不去拾,任由这些银子和鼻烟壸掉在地下。
万震山道:『你有这么蠢,怎会随身收藏?就算是藏在身边,那也是贴肉收的,不会放在袍子袋里。』言达平叹了口气,道:『师兄既是信不过小弟,那就来搜搜吧。』万震山道:『如此得罪了。』向万圭和沈城使个眼色。两人点了点头,还剑入鞘,一左一右,走到言达平身边。万震山向卜垣和鲁坤又横了眼色,两人慢慢的绕到言达平身后,手中紧紧抓住了剑柄。
言达平拍拍内衣的口袋,道:『请搜!』万圭道:『师叔,得罪了!』伸手便去摸言达平的口袋,突然之间,『啊』的一声尖叫,急忙将手探了出来,火光之下,只见他手上爬着一只大大的毒蝎。万圭只痛得连连顿足,反手往土坑边上一击,拍的一声,将那只毒蝎打得稀烂,但手背中了剧毒,登时高高肿起。万圭要逞英雄,不肯呻吟,但额上汗珠,却如黄豆般渗了出来。言达平失惊道:『啊哟,万贤侄,你从那里去搞了这只毒虫来?这是花斑毒蝎,厉害得很哪。师哥,快,快,你有解药没有?只要救迟了一步,那就不得了,了不得!』
只见万圭的手背由红变紫,由紫变黑,一道红线,缓缓向手臂升上去。万震山知道中了言达平的陷阱,说不得,只好忍一口气,说道:『师弟,做哥哥的服了你啦。我这就认输,你拿解药来,咱们拍手走路,不再来向你啰嗦了。』
言达平道:『这解药么,从前我是有过的,只是年深日久,不知丢在那里了,过几天我慢慢跟你找找,或许能找得到。要不然,我到大名府去,找到了药方,另外给你配过,那也成的。谁教咱师兄弟情谊深长呢。』
万震山一听,当真是要气炸了胸膛,这种毒蛇、毒蝎之伤,一时三刻便能要了人性命,只要这道红线一通到胸,立时便即气绝毙命,说什么『过几天慢慢找找』,此处到河北大名府千里迢迢,说什么找药方配药,居然还亏他有这等厚颜无耻,说什么『谁教咱师兄弟情谊深长』,但是眼见爱子命在顷刻,只好强忍怒气,君子报仇,三年未晚,便道:『师弟,这个筋斗,我是栽定了。你要我怎么着,便划下道儿来吧。』言达平慢条斯理的,侧头想了一想,说道:『师哥,我有什么道儿好划给你行?你爱怎么便怎么吧。』
万震山心道:『好,你迫得我紧,一步也不让,日后总要你知道我的厉害。』说道:『好吧,姓万的永远不再和师弟相见,再向师弟啰嗦什么,我姓万的不是人。』言达平道:『这个是不敢当。做兄弟的只求师哥说一句,那‘素心剑’,该当归言达平所有,是言达平自己找到,那是无话可说,就算是师哥找到了,也当让给兄弟。』
万圭半身麻木,毒气渐渐入脑,只觉一阵晕眩,身子摇摇摆摆,不由自主的打起转来。鲁坤叫道:『师弟,师弟!』伸手扶住了他,撕破他的衣袖,只见那道红线已过腋下。他转头向着万震山,叫道:『师父,什么都答应吧!』意思是说:『今日无奈答允,日后再行反悔,也还不迟。』万震山道:『好,这素心剑谱,就算是师弟你的了,恭喜!恭喜!』万圭是他的独生爱子,自不能眼睁睁的让他这般死去。
言达平道:『既是如此,让我进屋去找找,说不定能寻得到什么解药,那是要瞧万贤侄是不是有这门造化了。』说完慢吞吞的转身入内。万震山使个眼色,鲁坤和卜垣跟了进去。过了好一会,三人都没出来,也没听到什么声息,只见万圭神智昏沉,由沈城扶着,已是不能动弹。
万震山心中焦急,向冯坦道:『你进去瞧瞧。』冯坦道:『是!』正要进去,只见言达平走了出来,满面春风的道:『还好!还好!这不是找到了吗?』手中高举着一个小瓷瓶,道:『这是解药,行,治蝎毒是再好不过了。』说着走到万圭身边,拔开瓶塞,倒了一点儿黑色的药末出来,道:『万贤侄,你好大的命啊。』将这些药末敷上万圭的手背。
这解药倒也真灵,只见伤口中不住渗出黑血来,一滴滴的流在地下,黑血越流越多,万圭手臂上那道红线便缓缓向下,回到臂弯,又回到手腕。万震山吁了口气,心中又是轻松,又是恼恨,儿子的性命是保全了,可是这一仗大败亏输,还没动手便受制于人。又过了一会,万圭睁开了眼睛,叫了声:『爹!』
言达平用瓶塞将瓷瓶的口塞好,将瓷瓶放回怀中,笑道:『不送了,请吧!』万震山向沈城道:『叫他们出来。』沈城应道:『是!』走到厅后,大声叫道:『鲁师哥、卜师哥,快出来,咱们走了。』可是不听见应声。他又叫了几声,内堂仍是声息全无。沈城也不等师父吩咐,径自冲了进去,可是他这一进去,也就此不出来了。
万震山惊疑交集,但随即明白:『言达平这厮的屋里不是伏有高手,便是布置下什么机关,以致我三个徒儿一走进去,便都着了他的道儿,这会儿再软言相求,已是无益。』当即刷的一声,长剑出鞘,刃吐青光,疾向言达平喉头刺了过去。
狄云从未见万震山显示过武功,这时见他这一招刺出,狠辣稳健,心中暗道:『很好,这一剑中倒似无懈可击。』要知狄云此时武功非同小可,他在别人出招之时,第一眼看的就是对方招数中有什么破绽,万震山这一招中居然没有破绽,可见此人的剑法已是十分了得。
言达平斜身一让,左手抓住拐杖下端,右手抓住拐杖的龙头,双手一分,擦的一声轻响,白光耀眼,他手中已多了一柄长剑。原来那拐杖的龙头便是剑柄,剑刃藏在杖中,拐杖下端便是剑鞘。他一剑在手,当即还招,只听得叮叮叮叮之声不绝,师兄弟二人便在土坑中斗了起来。
众乡民早已惊疑不定,见他二人动家伙相斗,更是吓得缩在屋角落中,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狄云也装出畏缩之状,留意观看这两位师伯的相斗,只看得七八招,不禁暗暗叹息:『二位师伯的内功修为太也低浅,剑招上虽是各有独得之处,但若是碰到对方的内功稍见深厚,兵刃一交,一招之间便能将他们手中长剑震飞,还说得上什么动手过招?这两位师伯若要武功再有进境,非从内力修为着手不可,此刻是内力不足,招法有余,再去争夺什么‘素心剑谱’,可说是绝无用处,除非那素心剑谱是一部增进内功的武经。但既是‘剑谱’,想来必是讲剑法的书,对他二人决计没什么助力。要说到修练内功吧,他二人年纪已这么高,再练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大进步。』
他又看几招,更觉暗叹:『刘乘风、花铁干他们‘落花流水’四侠的武功,比之这两位师伯是高得多了。我瞧他们的武功,一上来便练入了邪路,一味从招数变化上着手,全不顾如何和内力相配合。那是什么道理?嗯,当年师父教我剑招,也是这么教。看来他们万、言、戚师兄弟三人,全是这么学的。这种武功遇上比他们弱的对手,固然可以尽情玩弄,但只要对方功力稍强,他们这许多千奇百怪、变幻无穷的花拳绣腿,半点用处也没有了。为什么要这样学剑?为什么要这样学剑?』
他心中一时疑难不解,只见孙均等三人各挺长剑,上前助战,成了四人合攻言达平之势。言达平哈哈大笑,说道:『好,好!大师哥,你越来越长进啦,招集了一批喽啰,一齐来攻打你师弟。』他虽是装作若无其事,剑法上却已颇见窒滞。
狄云心想:『他师兄弟二人的剑招,各有各的长处。言师伯当年教了我刺肩、打耳光、去剑三式,用以对付万门诸子弟,那是十分有用的,用来对付万师伯,却是半点用处也没有。唉,他们仍是不懂,单学剑招变化,若无内功相济,那有什么用?半点用处也没有,真是奇怪,他们怎么谁也不懂这个道理?』
突然之间,他心中闪过一道灵光,想起一件事来:『丁大哥跟我说过那神照经的来历,显然祖师爷梅念笙是懂得这道理的,却为什么不跟三个弟子说?难道……难……』他心中连说三个『难道』,背上突然间渗出一片冷汗,不由得微微打了个寒噤,身子也轻轻发抖。旁边一个年老的乡民不住念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别弄出人命来才好,小兄弟,别怕,别怕。』他见狄云发抖,还道他是见到万言二人相斗而害怕,虽是安慰于他,自己心中其实也是十分害怕。
狄云心底已猜到了真相之所在,可是这种情形太过阴险恶毒,他不愿多想,甚至不愿将已经猜到的真相,归并成为一条明显的理路,可是既然想开了头,一件件微小的事自已会汇归在一起。万震山、言达平、孙均、冯坦……这些人每一招递出,都是使狄云的想法多了一次印证。『不错,不错,一定是这样,恐怕不会吧?做师父的,怎么会如此恶毒?不会的,不会的……不过,不过,倘若不是这样,怎么会如此的,那可太也奇怪了。』
终于,一张很明确的图画在他脑海中呈现了出来:『许多年以前,就是在这个地方,我和师妹戚芳在练剑,师父在旁边指点,师父教了一招,剑法很是巧妙,我用心的练,第二次再问,师父却教得不同了,剑法仍旧很巧妙,却和第一次不同。当时,我只道是师父的剑法变幻莫测,但这时想来,两次所教的剑招为什么不同,道理是清清楚楚的看出来了。』
他突然之间,十分的伤心,十分的难受:『师父故意教我走错路子,故意教我不大好的剑法。他自己的本事高得多,却故意教我学些中看不中用的剑招。他……他……』
『万师伯也是这样,他自己的本事,和他的弟子们完全不同……』
言达平左手捏着剑诀,右手手腕抖动,剑尖连转了七个圈子,快速无伦的刺向万震山胸口。万震山横过剑身,以横破圆,斜劈连削,将他这七个圈子尽数破解了。
狄云在一旁观看,心下又想:『这七个圈子,全是多余,最终是一剑刺向万师伯的左胸,何不直捷了当的刺了过去?岂不既快又狠?万师伯斜劈连削,以七个招式破解言师伯的七个剑圈,好像巧妙,其实笨得不得了,若是反刺言师伯小腹,早已得胜了。』
猛地里他脑海中又掠过一幕情景:
他和师妹戚芳又在练剑,戚芳的剑招花式繁多,在他记不清师父所教的招数,给戚芳迫得手忙脚乱,连连倒退。戚芳接连三招攻来,他头晕眼花,手忙脚乱,眼看抵敌不住,不及去想师父说过的话,随手挡架,跟着便反刺出去……
戚芳用一招『俯听文惊风,连山石布逃』,圈剑来挡,但狄云的剑招纯系自发,不依规矩,戚芳这一招花式巧妙的剑法,反而挡架不住。狄云一剑刺去,直指她的肩头。正收势不及之际,师父戚长发从旁跃出,手中拿着一根木柴,拍的一声,将狄云手中长剑击落了。狄云和戚芳都吓得脸色大变,戚长发将狄云狠狠责骂了一顿,说他乱打乱劈,不依师父所教的方法使剑。
当时狄云也曾想到:『我不照规矩使剑,怎么反而胜了?』但这念头只是一闪即逝,随即想起:『那是因为师妹的剑术还没练到家的缘故,要是遇到了真正好手,我胡砍乱劈当然是非输不可。』他当时那里想得到:他随手刺出去的剑招,其实比他师父所教希奇古怪的剑法实用得多。
现下想来,那可全然不同了。以他此刻的武功,自是清清楚楚的看了出来:万震山和言达平两人所学的剑术之中,有许多是全然无用的花招,而万震山教给弟子的剑法,戚长发教给他狄云的剑法,这些无用的花招更多。显然,师祖梅念笙早瞧出这三个徒儿心术不正,在授术之时,故意引他们走上剑术的歪路,而万震山和戚长发在教徒儿之时,故意引他们在这条歪路上走得更远。
临敌之时便一招不管用的剑法,不只是『无用』,而让敌人抢到上风,便是将性命交在敌人手里。为什么师祖、师父都这么狠毒?都这么的阴险?
狄云瞧着言达平的脸,心中却在思索许多遥远的往事,突然间,他又记起了一件事:那是在卜垣到他家里来邀请师父到荆州去赴宴的那一日,他与戚芳又在练剑,草堆后忽然有人发笑。师父过去一看,原来是个在晒太阳,捉虱子的老丐。这老丐的容貌是乔装改扮的,当时师父没有发觉,其实,就是二师伯言达平。原来他一直在师父的屋子旁边窥伺,察看着动静。
是了,他们都在争夺一本『素心剑谱』,直到现在,这两位师伯还在争斗不休。
狄云神驰物外,回忆往事。大厅中的争斗却是越来越紧迫了。万震山和言达平二人的剑法难分伯仲,但万圭、吴坎、冯坦、孙均四人在旁相助,究竟是令言达平大为分心,只见孙均一剑刺向言达平后心,言达平回剑一挡,剑锋顺势掠下。孙均一声 『啊哟!』跟着当的一声,长剑落地,原来手腕口给言达平刺伤。便在这时,万震山已抓了空隙,刷的一剑,在言达平右臂割了长长一道口子。
言达平吃痛,急忙剑交左手,但他左手使剑究竟甚是不惯,右臂上的伤势也着实不轻,鲜血染得他半身都是血污。七八招拆将下来,他左肩上又中了万震山一剑。
旁观的众乡民吓得脸也白了,窃窃私议,谁也不敢大声说话。万震山更不打话,决意今日便将这师弟杀了,一剑剑出手,更是狠辣。嗤的一声响,言达平右胸又中一剑。
眼看数招之间,言达平便要死于师兄剑底,他咬着牙齿浴血苦斗,不出半句求饶的言语。他和这师兄同门十余年,离了师门之后,又是勾心斗角了十余年,对他为人知之极深,若是出言相求,只有徒遭羞辱,绝无用处。狄云心道:『当年在荆州之时,言师伯以一只饭碗助我打退大盗吕通,又教了我三招剑法,使我不受万门诸弟子的欺侮,此恩未曾得报,如何能让他死于非命。』当下假装不住发抖,手中的铁铲,便在地下铲满了泥土。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九 “梁山伯·祝英台”
狄云在雪谷中又耽了半个月,将《血刀经》上的刀法和内功练得纯熟无比,再也不会忘却,于是将《血刀经》烧成了灰,撒在血刀老祖的坟墓上。
这半个月中,他仍是睡在山洞外的大石上,水笙虽然走了,他还是不敢到山洞里去睡,自然更不敢去用她的褥子、垫子。
他想:“我该走了!这件鸟羽衣服不必带去,待该办的事情办了,就回这雪谷来住。外面的人聪明得很,我不明白他们心里想些甚么。这里谁也不会来,还是住在这里的好。”
于是他出了雪谷,向东行去。第一件事要回老家湘西麻溪铺去,瞧瞧师父怎样了。自己从小出师父抚养长大,他是世上唯一的亲人。
从藏边到湘西,须得横越四川。狄云心想若是遇上了中原群豪,免不了一场争斗,自己和他们无怨无仇,诸般事端全因自己拔光头发、穿了宝象的僧衣而起。这时他武功虽然已然极高,可是全无自信,料想只消遇上了一两位中原的高手,非给他们杀了不可。于是买了套乡民的青布衣裤换上了,烧去了宝象的僧衣,再以锅底煤焦抹黑了脸。四川湘西一带农民喜以白布缠头,据说是为诸葛亮服丧的遗风。狄云也找了一块污秽的白布缠在头上。一路东行,偶尔和江湖人物狭路相逢,却是谁也认他不出了。
他最怕的是遇上了水笙和汪啸风,还有花铁干,幸好,始终没见到。
直走了三十多天,才到麻溪铺老家,其时天气已暖,田里禾秧已长得四寸来高了。越近故居,感慨越多,渐渐的脸上炙热,心跳也快了起来。
他沿着少年时走惯了的山路,来到故居门外,不由得大吃一惊,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原来小溪旁、柳树边的三间小屋,竟已变成了一座白墙黑瓦的大房子。这座房子比原来的小屋少说也大了三倍,一眼望去,虽然起得颇有草草之意,但气派甚是雄伟。
他又惊又喜,仔细再看周遭景物,确是师父的老家,心想:“师父发了财回家来啦,那可好极了。”他大喜之下,高声叫道:“师父!”但只叫得一声,便即住口,心想:“不知屋里还有没别人?我这副小叫化的模样,别丢了师父的脸,且瞧个明白再说。”也是他这些年来多历艰难,才有这番谨慎,正自思量,屋里走出一人,斜眼向他打量,脸上满是鄙夷的神气,问道:“干甚么的?”
狄云见这人帽子歪戴,满身灰土,和这华厦颇为不称,瞧他神情,似乎是个泥水木匠的头儿,便道:“请问头儿,戚师父在家么?”
那人哼了一声,道:“甚么七师父、八师父的,这里没有。”
狄云一怔,问道:“这儿的主人不是姓戚的么?”那人反问道:“你问这个干么?要讨米嘛,也不用跟人家攀交情。没有,就是没有!小叫化,走,快走!”
狄云挂念师父,好容易千里迢迢的回来,如何肯单凭他一句话便即离去,说道:“我不是讨米的,跟你打听打听,从前这里住的是姓戚的,不知他老人家是不是还住在这里?”
那人冷笑道:“瞧你这小叫化儿,就是有这门子罗嗦,这里主人不姓戚,也不姓八、姓九、姓十。你老人家乘早给我请罢。”
说话之间,屋中又出来一人,这人头戴瓜皮帽,衣服光鲜,是个财主家的管家模样,问道:“老平,大声嚷嚷的,又在跟谁吵架了?”那人笑道:“你瞧,这小叫化罗嗦不罗嗦?讨米也就是了,却来打听咱主人家姓甚么?”那管家一听,脸色微变,向狄云打量了半晌,说道:“小朋友,你打听咱主人姓名作甚?”
若是换作五六年前的狄云,自即直陈其事,但这时他阅历已富,深知人心险恶,见那管家目光中满是疑忌之色,寻思:“我且不直说,慢慢打听不迟,莫非这中间有甚么古怪。”
便道:“我不过问主人老爷姓甚么,想大声叫他一声,请他施舍些米饭,你……你就是老爷罢?”他故意装得傻头傻脑,以免引起对方疑心。
那管家哈哈大笑,虽觉此人甚傻,但他竟误认自己为老爷,心中倒也欢喜,笑道:“我不是老爷,喂,傻小子,你干么当我是老爷?”狄云道:“你……你样子……好看,威风得紧,你……你一副财主相。”
那管家更加高兴了,笑道:“傻小子,我老高他日当真发了大财,定有好处给你。喂,傻小子,我瞧你身强力壮,干么不好好做事,却要讨米?”狄云道:“没人叫我做事啊。财主老爷,你赏口饭给我吃,成不成?”那管家用力在那姓平的肩上一拍,笑道:“你听,他口口声声叫我财主老爷,不赏口饭吃是不成的了。老平,你叫他也去担土罢,算一份工钱给他。”那姓平的道:“是啦,凭你老吩咐便是。”
狄云听两人口音,那姓平的工头是湘西本地人,那姓高的管家却是北方人,当下不动声色,恭恭敬敬的道:“财主老爷,财主少爷,多谢你们两个啦。”那工头笑骂:“他妈的,胡说八道!”那管家笑得只是跌脚,说道:“我是财主老爷,你是财主少爷,这……这不是做了你的便宜老子吗?”那工头揪着狄云耳朵,笑道:“进去,进去!先好好吃一顿,晚上开工。”
狄云毫不抗拒,跟着他进去,心道:“怎么晚上开工?”
进得大屋,经过一个穿堂,不由得大吃一惊,眼前所见当真奇怪之极。只见屋子中间挖掘了一个极大的深坑,土坑边缘几乎和四面墙壁相连,只留下一条窄窄的通道。土坑中丢满了铁锄、铁铲、土箕、扁担之类用具,显然还在挖掘。看了这所大屋外面雄伟堂皇的模样,哪想得到屋中竟会掘了这样一个大土坑。
那工头道:“这里的事,不许到外面去说,知不知道?”狄云道:“是,是!我知道,这里风水好,主人家要葬坟,不能让外面的人晓得。”那工头嘿嘿一笑,道:“不错,傻小子倒聪明,跟我来吃饭罢。”
狄云在厨房中饱餐了一顿。那工头叫他在廊下等着,不可乱走。狄云答应了,心中愈益起疑。只见屋中一切陈设都十分简陋,厨房中竟无砌好的灶头,只摆着一只大行灶,架了只铁镬。桌子板凳等物也都是贫家贱物,和这座大屋实在颇不相称。
到得傍晚,进屋来的人渐多,都是左近年轻力壮的乡民,大家闹哄哄的喝酒吃饭。狄云随众而食,他说的正是当地土话,语音极正。那管家和工头听了,丝毫不起疑心,都道他只是本地一个游手好闲的青年。
众人饭罢,平工头率领大伙来到大厅之中,说道:“哥儿们大家出力挖掘,盼望今晚运气好,若是挖到了甚么有用的东西,重重有赏。”众人答应了,锄头铁铲撞击泥土之声,擦擦擦的响了起来。一个年纪较长的乡民低声道:“掘了两个多月啦,屁也没挖到半个。就算这里真有宝贝,也要看你有没福气拿到手啊。”
狄云心想:“他们想掘宝?这里会有甚么宝物?”他等工头一背转身,慢慢挨到那年长乡民身边,低声道:“大叔,他们要掘甚么宝贝?”那人低声说道:“这宝贝可了不起。这里的主人会望气。他不是本地人,远远瞧见这里有宝光上冲,知道地里有宝贝,于是来买了这块地皮,生怕走漏风声,因此先盖了这座大屋,叫咱们白天睡觉,夜晚掘宝。”狄云点头道:“原来如此,大叔可知道是甚么宝贝呢?”那人道:“工头儿说,那是一只聚宝盆,一个铜钱放进了盆中,过得一夜,明早就变成了一盆铜钱。一两金子放进盆中,明早就变成了满盆黄金。你说是不是宝贝?”
狄云连连点头,说道:“真是宝贝,真是宝贝!”那人又道:“工头特别吩咐,下锄要轻,打烂了聚宝盆,那可不是玩的。工头说的,掘到了聚宝盆后,可以借给咱们每个人使用一晚,你爱放甚么东西都成。傻小子,你倒自己合计合计,要放甚么东西。”狄云想了一会,道:“我常常饿肚子,放一粒白米进去,明天变出一满盆白米来,岂不是好?”那人哈哈大笑,道:“好,好!”
那工头听到笑声,过来呼叱:“别耗着尽说不干,快挖,快挖!”
狄云心想:“世上哪有甚么聚宝盆?这主人决不是傻子,定是另有计谋,捏造聚宝盆的鬼话来骗人。”又低声问道:“这里主人姓甚么?你说他不是本地人?”那人道:“你瞧,主人不是出来了么?”
狄云顺着他眼光望去,只见后堂走出一人,身形瘦削,双目炯炯有神,服饰极是华丽,约莫五十来岁年纪。狄云只向他瞧了一眼,心中便怦怦乱跳,转过了头,不敢对他再看,心中不住说道:“这人我见过的,这人我见过的。他是谁呢?”只觉这人相貌好熟,一时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只听得那人道:“今晚大伙把西半边再掘深三尺,不论有甚么纸片碎屑,木条砖瓦,一点都不可漏了,都要拿上来给我。”狄云听到他的说话之声,心头一凛,登时省悟:“是了,原来是他。”低下了头,斜眼又向他瞧了一眼,心道:“不错,果真是他。”
这间大屋主人,竟是在荆州万震山家中教了他三招剑法的老乞丐。
那时他衣服破烂,头发蓬乱,全身污秽之极,今日却是一个衣饰华贵的大财主,通身都变了相,因此直到听了他说话的声音,这才认出。
狄云立时便想从坑中跳将上去,和他相认,但这几年来的受苦受难,教会他事事都要郑重,不可鲁莽急躁,寻思:
“这位老乞丐伯伯待我很好,当年我和那大盗吕通相斗,已然落败,幸亏他出手相救。后来他又教了我三招精妙的剑法,我才得大胜万门众弟子。现下想来,他这三招剑法平平无奇,也没甚么了不起,但当时却使我得以免受羞辱。”
又想:“今日重会。原该好好谢他一番才是。可是这里是我师父的旧居,他在这里挖掘甚么东西?他为甚么要起这样一座大屋,掩人耳目?他从前是乞丐,又怎样发了大财?”心下暗暗琢磨:“还是瞧清楚了再说。他虽是我恩人,但要拜谢也不必忙在一时。他怎么不怕我师父回来?难道……难道……师父竟死了么?”
他从小由师父养育长大,向来便当他是父亲一般,想到师父说不定已经逝世,不由得眼眶便红了。
突然之间,东南角上发出叮的一声轻响,一个乡民的锄头碰到了甚么东西。那主人跃入坑中,俯身抬起一件东西。坑中众乡民都停了挖掘,向他望去,只见他手中拿了一根锈烂铁钉,翻来覆去的看了半晌,才抛在一边,说道:“动手啊,快挖,快挖!”
狄云和众乡民忙了一夜,那主人始终全神贯注的在旁监督,直到天明,这才收工。多数乡民散去回家,有七八人住得远,便在大屋东边廊下席地而睡。狄云也在廊下睡了。睡到下午,众人才起身吃饭。狄云身上肮脏,旁人不愿和他亲近,睡觉吃饭时都离得他远远地。狄云正是求之不得。他学会了小心谨慎,不敢轻信旁人,但要假装作伪,仍是颇觉为难,时候一久,定然露出马脚,别人不来和他亲近,那是再好也没有了。
吃过饭后,狄云走向三里外的小村,想找人打听师父是否曾经回来过。远远见到几个少年时的游伴,这时都已粗壮成人,在田间忙碌工作,他不愿显露自己身份,并不上前招呼,寻到一个不相识的十三四岁少年,问起那间大屋的情形。
那少年说道,大屋是去年秋天起的,屋主人很有钱,来掘聚宝盆的,可是掘到这时候还没掘到。那少年边说边笑,可见掘聚宝盆一事,在左近一带已成了笑柄。“原来的那几间小屋么?嗯,好久没人住啦,从来没人回来过。起大屋的时候,自然是把小屋拆了。”
狄云别过了那少年,心中闷闷不乐,又是充满了疑团,猜不出那老乞丐干这件怪事到底是何用意。他在田野间信步而行,经过一块菜地,但见一片青绿,都种满了空心菜。
“空心菜,空心菜!”
蓦然之间,他心中响起了这几下清脆的顽皮的声音。空心菜是湘西一带最寻常的蔬菜,粗生粗长,菜茎的心是空的。
他师妹戚芳给他取了这个绰号,笑他直肚直肠,没半点心事。
他自离湘西之后,直到今日,才再看到空心菜。他呆了半晌,俯身摘了一根,闻闻青菜汁液的气息,慢慢向西走去。
西边都是荒山,乱石嶙峋,那是连油桐树、油茶树也不能种的。那边荒山之中,有一个旁人从来不知的山洞,却是他和戚芳以前常去玩耍的地方。他怀念昔日,信步向那山洞走去。翻过两个山坡,钻进一个大山洞,才来到这幽秘荒凉的山洞前。
只见一丛丛齐肩的长草,把洞口都遮住了。他心中又是一阵难过,钻进山洞,见洞中各物,仍和当年自己和戚芳离去时一模一样,没半点移动过,只是积满了尘土。
戚芳用黏土捏的泥人,他用来弹鸟的弹弓,捉山兔的板机,戚芳放牛时吹的短笛,仍是这么放在洞里的石上。那边是戚芳的针线篮。篮中的剪刀已生满了黄锈。
当年逢到冬天农闲的日子,他常在这山洞里打草鞋或是编竹筐,戚芳就坐在他身畔做鞋子。她拿些零碎布片,叠成鞋底,然后一针针的缝上去。师父和他的鞋子都是青布鞋面。
她自己的,鞋面上有时绣一朵花,有时绣一只鸟,那当然是过年过节时穿的,平常穿的鞋子也都是青布面。若是下田下地做庄稼,不是穿草鞋,就是赤脚。
狄云随手从针线篮中拿起一本旧书,书的封面上写着“唐诗选辑”四个字。他和戚芳都识字不多,谁也不会去读甚么唐诗,那是戚芳用来夹鞋样、绣花样的。他随手翻开书本,拿出两张纸样来。那是一对蝴蝶,是戚芳剪来做绣花样的。他心里清清楚楚的涌现了那时的情景。
一对黄黑相间的大蝴蝶飞到了山洞口,一会儿飞到东,一会儿飞到西,但两只蝴蝶始终不分开。戚芳叫了起来:“梁山伯,祝英台!梁山伯,祝英台!”湘西一带的人管这种彩色大蝴蝶叫“梁山伯,祝英台”。这种蝴蝶定是雌雄一对,双宿双飞。
狄云正在打草鞋,这对蝴蝶飞到他身旁,他举起半只草鞋,拍的一下,就将一只蝴蝶打死了。戚芳“啊”的一声叫了起来,怒道:“你……你干甚么?”狄云见她突然发怒,不由得手足无措,嗫嚅道:“你喜欢……蝴蝶,我……我打来给你。”
死蝴蝶掉在地下,一动也不动了,那只没死的却绕着死蝶,不住的盘旋飞动。
戚芳道:“你瞧,这么作孽!人家好好一对夫妻,你活生生把它们拆散了。”狄云看到她黯然的神色,听到她难过的语音,心中才觉歉然,道:“唉,这可是我的不对啦。”
后来,戚芳照着那只死蝶,剪了个绣花纸样,绣在她自己的鞋上。到过年的时候,又绣了一只荷包给他,也是这么一对蝴蝶,黄色和黑色的翅膀,翅上靠近身体处有些红色、绿色的细线。这只荷包他一直带在身边,但在荆州被捉进狱中之后,就给狱卒拿去了。
狄云拿着那对做绣花样子的纸蝶,耳中隐隐约约似乎听到戚芳的声音:“你瞧,这么作孽!人家好好一对夫妻,你活生生把它们拆散了。”
他呆了一阵,将纸蝶又挟回书中,随手翻动,见书页中还有许多红纸花样,有的是一尾鲤鱼,有的是三只山羊,那是过年时贴在窗上的窗花,都是戚芳剪的。
他正拿了一张张的细看,忽听得数十丈外发出石头相击的喀喇一响,有人走来。他心想:“这里从没人来,难道是野兽么?”顺手将挟着绣花纸样的书往怀中一塞。
只听得有人说道:“这一带荒凉得很,不会在这里的。”另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嘿,越是荒凉,越是有人来收藏宝物。
咱们得好好在这里寻寻。”狄云心道:“怎么到这里寻宝来着?”
闪身出了山洞,隐身在一株大树之后。
过不多时,便有人向这边走来,听脚步声共有七八人。他从树后望将出去,只见当先一人衣服光鲜,油头粉脸,相貌好熟,跟着又有一人手中提着铁铲,走了过来。这人身材高高的,气宇轩昂。狄云一见,不由得怒气上冲,立时便想冲出去一把捏死了他。
这人正是那夺他师妹,送他入狱,害得他受尽千辛万苦的万圭。
他怎么会到了这里?
旁边那个年纪略轻的,却是万门小师弟沈城。
那两人一走过,后面来的都是万门弟子,鲁坤、孙均、卜垣、吴坎、冯坦一齐到了。
万门本有八弟子,二弟子周圻在荆州城废园中为狄云所杀,只剩下七人了。狄云好生奇怪:“这批人赶到这里,寻甚么宝贝?难道也是寻聚宝盆么?”
只听得沈城叫了起来:“师父,师父,这里有个山洞。”那苍老的声音道:“是吗?”语音中抑制不住喜悦之情。跟着一个高大的人形走了过来,正是五云手万震山。狄云和他多年不见,只见他精神矍铄,步履沈稳,丝毫不见苍老之态。
万震山当先进了山洞,众弟子一拥而进。洞中传出来诸人的声音:“这里有人住的!”“灰尘积得这样厚,多年没人来了。”“不,不!你瞧,这里有新的脚印。”“啊,这里有新手印,有人刚来过不久。”“一定是言师叔,他……他将连城剑谱偷了去啦。”
狄云又是吃惊,又是好笑:“他们要找连城剑法的剑谱么?
怎地搅了这么久,还是没找到?甚么言师叔?师父说他二师兄言达平失踪多年,音讯不知,只怕早已不在人世,怎么又会钻了出来夺连城剑谱?那明明是我留下的手印脚印,他们瞎猜一通,真是活见鬼了。”
只听万震山道:“大家别忙着起哄,四下里小心找一找。”
有人道:“言师叔既来过这里,那还有不拿了去的?”有人道:“戚长发这厮真工心计,将剑谱藏在这里,别人还真不容易找到。”又一人道:“他当然工于心计啊,否则怎么会叫‘铁锁横江’?”
万震山道:“刚才咱们远远跟着那乡下人过来,这人脚步好快,一会儿就不见了。这个人说不定还有点邪门。”万圭道:“本地乡下人熟悉山路,定是转上小路走了。若不是他,咱们就算再找上一年半载,恐怕也不会找到这儿来。”
狄云心想:“原来他们是跟着我来的,否则这山洞这么隐僻,又怎会给他们找到。”
只听得各人乱轰轰的到处一阵翻掏。洞里本来没甚么东西,各人这样乱翻,也不过是将几件破烂物事东丢来、西丢去的移动一下位置而已。跟着铁铲挖地之声响起,但山洞底下都是岩石,哪里挖得下去,万震山道:“没甚么留着了,大伙出去,到外面合计合计。”
只见众弟子随着万震山出来,走到山溪旁,在岩石上坐了下来。狄云不愿给他们发见,不敢走近。这八人说话声音甚低,听不见说些甚么。过得好一会,八个人站起身来走了。
狄云心想:“他们是来找连城剑谱,却疑心是给我二师伯言达平盗了去。我师父的家给改成了一座大屋子,那老丐说要找甚么聚宝盆……啊,是了,是了!”
突然之间,一道灵光闪过脑海,猛地里恍然大悟:“这老乞丐哪里是找甚么聚宝盆了,他也是在寻连城剑谱。他认定这剑谱是落入了我师父手中,于是到这里来仔细搜寻,为了掩人耳目,先起这么一座大屋,然后再在屋中挖坑找寻,生怕别人起疑,传出风声说是找聚宝盆,那自然是欺骗乡下人的鬼话。”
跟着又想:“那日万师伯做寿,这老乞丐白天夜晚的来来去去,显然是别有用心。嗯,万震山他们找不到剑谱,岂有不到大屋去查察之理?多半早已去查察过了。这件事尚未了结,我到那大屋去等着瞧热闹便是,这中间大有古怪,一百个不对头!”“可是我师父呢?他老人家到了哪里,他的家给人搅得这么天翻地覆,他知不知道?”
“师妹呢?她是留在荆州城里,享福做少奶奶罢。万家的人要来搜查她父亲的屋子,多半不会给她知道。这时候,她在干甚么呢?”
晚上,大屋里又是四壁点起了油灯和松明。十几个乡民拿起了锄头铁铲挖地。狄云也混在人群中挖掘,既不特别出力,也不偷懒,要旁人越少留意到他越好。他头发蓬松,不剃胡子,大半张脸都给毛发遮住了,再涂上一些泥灰,当真是面目全非,又想日间万震山等人跟随过自己,别给他们认了出来,于是将缠头的白布和腰间的青布带子掉换了使用。这一晚,他们在挖靠北那一边,那老乞丐背负着双手,在坑边踱来踱去。当然,他现在完全不像乞丐了,衣饰富丽,左手上戴着个碧玉戒指,腰带上挂了好大的一块汉玉。
突然之间,狄云听到屋外有人悄悄掩来,东南西北,四面都有人。这些人离得还远,那老丐显然并未知觉。狄云侧过身子,斜眼看那老丐,只听得脚步声慢慢近了,五个,六个……七个……八个,是了,便是万震山和他的七个弟子。但那老丐还是没发觉。狄云早已听得清清楚楚,那八个人便如近在眼前,可是老丐却如耳朵聋了一般。
五年之前,狄云对那老丐敬若神明。他只跟老丐学了三招剑法,便将万门八弟子打得一败涂地,全无招架的余地。
“但怎么他的武功变得这样差了,难道不是他么?是认错人了么?不,决不会认错的。”狄云却没想到是自己的武功进步到了极高境界,于他是清晰可闻的声音,在旁人耳中却是全无声息。
八个人越来越近。狄云很是奇怪:“这八人真是好笑,谁还听不到你们偷偷掩来,还是这么蹑手蹑脚,鬼鬼祟祟?”那八人又走近了十余丈,突然间,那老丐身子微微一颤,侧过了耳朵,倾听动静。狄云心想:“他听见了?他是聋的么?”其实,这八人相距尚远,若是换作一两年前的狄云,他不会听到脚步声的,再走近些,也还是听不到的。
那八个人更加近了,走几步,停一停,显然是防屋中人发见。可是那老丐已经发觉了。他转过身来,拿起倚在壁角的一根拐杖,那是一根粗大的龙头木拐。
突然之间,那八人同时快步抢前,四面合围。砰的一声响,大门踢开,万圭当先抢入,跟着沈城、卜垣跟了进来。七人各挺长剑,将那老丐团团围住。
那老丐哈哈大笑,道:“很好,哥儿们都来了!万师哥,怎么不请进来?”
门外一人纵声长笑,缓步踏入,正是五云手万震山。他和那老丐隔坑而立,两人相互打量。过了半晌,万震山笑道:“言师弟,几年不见,你发了大财啦。”
这三句话钻入狄云耳中,他头脑中登时一阵混乱:“甚么?这老丐便是……便是二师伯……二师伯……言达平?”
只听那老丐道:“师哥,我发了点小财。你这几年买卖很好啊。”万震山道:“托福!喂,小子们,怎么不向师叔磕头?”
鲁坤等一齐跪下,齐声说道:“弟子叩见言师叔。”那老丐笑道:“罢了,罢了!手里拿看刀剑,磕头可不大方便,还是免了罢。”
狄云心道:“这人果然是言师伯。他……他?”
万震山道:“师弟,你在这儿开煤矿吗?怎么挖了这样大的一个坑?”言达平嘿嘿一笑,道:“师兄猜错了。小弟仇人太多,在这里避难,挖个深坑是一作二用。仇人给小弟杀了,就随手掩埋,不用挖坑。倘若小弟给人家杀了,这土坑便是小弟的葬身之地。”万震山笑道:“妙极,师弟真想得周到。师弟身子也不肥大,我看这坑够深的了,不用再挖啦。”言达平微笑道:“葬一个人是绰绰有余了,葬八个人恐怕还不够。”
狄云听他二人一上来便是唇枪舌剑,针锋相对,不禁想起丁典的说话,寻思:“他们师兄弟合力杀了他们的师父。受业恩师都要杀,相互之间又有甚么情谊?听丁大哥说,他们师兄弟夺到了连城剑谱,却没得到剑诀。那剑诀尽是一些数字,甚么第一字是‘四’,第二字是‘五十’,第三字是‘三十三’,第四字是‘五十三’,丁大哥一直到死,也没说完。剑谱不是早在他们手中么?怎地又到这里来找寻?”
万震山道:“好师弟,咱们同门这许多年,我的心思,你全明白,你的肚肠,我也早看穿了,大家还用得着绕圈子说话么?拿来!”说了这“拿来”两字,便即伸出了右手。
言达平摇了摇头,道:“还没找到。戚老三的心机,咱哥儿俩都不是对手。我可万万猜不到他将剑谱藏在哪里。”
狄云又是一凛:“难道他们师兄弟二人合力抢到剑谱,却又给我师父拿了去?可是这些年来,怎地又丝毫没动静?是了,定是我师父下手极是巧妙,他们一直没觉察出来。师父既不在此处,剑谱自会随身携带,怎会埋藏在这屋中?他们拚命到这里来翻寻,那不是太傻了吗?”可是,他知道万震山和言达平决不是傻瓜,比自己聪明十倍也还不止。这中间到底隐藏着甚么阴谋和机关?
万震山哈哈大笑,说道:“师弟,你还装甚么假?人家说咱们三师弟是‘铁锁横江’,手段厉害。我说呢,还是你二师弟厉害。拿来!”说着右手又向前一伸。
言达平拍拍衣袋,说道:“咱哥儿俩多年老兄弟,还能分甚么彼此?师哥,这玩意儿若是兄弟得到了,我一人决计对付不了,非得你来主持大局不可,做兄弟的只能在旁协助,分一些好处。但要是师兄得到了呢,嘿嘿,师兄门下弟子虽多,功夫都还嫩着点儿,只怕也须让做兄弟的凑合凑合,加上一把手。”
万震山皱眉道:“你在那边山洞里,拿到了甚么?”言达平奇道:“甚么山洞?这附近有个山洞么?”万震山道:“师弟,你我年纪都这么一大把,何必到头来再伤和气?请你拿出来,大家一同参详。今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如何?”言达平道:“这可奇了,你怎么一口咬定是我拿到了?要是我已得手,还在这里挖挖掘掘的干甚么?”万震山道:“你鬼计多端,谁知道你干甚么?”言达平道:“三师弟的东西,哪有这么容易找到的。我瞧啊,也不会是在这屋中。再掘得三天,倘若仍然毫无结果,我也不想再搅下去了。”万震山冷笑道:“哼!我瞧你还是再掘十天半月的好,装得像些。”
言达平勃然变色,便要翻脸,但一转念间,忍住了怒气,道:“你要怎样才信?”放下拐杖,解开衣扣,除下长袍,抓住袍子下摆,倒转来抖了两抖,叮叮当当的跌出几两碎银子和一只鼻烟壶来,都掉在地下。
万震山道:“你有这么蠢,拿到了之后会随身收藏?就算是藏在身边,也必贴肉收的,不会放在袍子袋里。”言达平叹了口气,道:“师兄既信不过,那就来搜搜罢。”
万震山道:“如此得罪了。”向万圭和沈城使个眼色。两人点了点头,还剑入鞘,一左一右,走到言达平身边。万震山向卜垣和鲁坤又横个眼色,两人慢慢绕到言达平身后,手中紧紧的抓住了剑柄。
言达平拍拍内衣口袋,道:“请搜!”万圭道:“师叔,得罪了!”伸手去摸他口袋。
突然之间,万圭“啊”的一声尖叫,急忙缩手倒退,火光下只见手背上爬着一只三寸来长的大蝎子。他反手往土坑边一击,拍的一声,将蝎子打得稀烂,但手背已中剧毒,登时高高肿起。他要逞英雄,不肯呻吟,额上汗珠却已如黄豆般渗了出来。
言达平失惊道:“啊哟,万贤侄,你哪里去搅了这只毒虫来?这是花斑毒蝎,可厉害得很哪。这东西是玩不得的。师哥,快,快,你有解药没有?只要救迟了一步,那就不得了,了不得!乖乖我的妈!”
只见万圭的手背由红变紫,由紫变黑,一道红线,缓缓向手臂升上去。万震山知道中了言达平的陷阱,说不得,只好忍一口气,说道:“师弟,做哥哥的服了你啦。我这就认输。
你拿解药来,我们拍手走路,不再来向你罗嗦了。”
言达平道:“这解药么,从前我倒也有过的,只是年深日久,不知丢在哪里了,过几天我慢慢跟你找找,或许能找得到。要不然,我到大名府去,找到了药方,另外给你配过,那也成的。谁教咱们师兄弟情谊深长呢。”
万震山一听,当真要气炸了胸膛,这种毒蛇、毒蝎之伤,一时三刻便能要了人性命,只要这道红线一通到胸口,立时便即气绝毙命,说甚么“过几天慢慢找找”,此处到河北大名府千里迢迢,又说甚么找药方配药,居然还亏他有这等厚颜无耻,还说“谁教咱们师兄弟情谊深长”,但眼见爱子命在顷刻,只好强忍怒气,心想君子报仇,十年未晚,便道:“师弟,这个筋斗,我是栽定了。你要我怎么着,便划下道儿来罢。”
言达平慢条斯理的穿上长袍,扣上衣扣,说道:“师哥,我有甚么道儿好划给你的?你爱怎么便怎么罢。”万震山心道:“今日且让你扯足顺风旗,日后要你知道我厉害。”说道:“好罢,姓万的自今而后,永不再和你相见。再向你罗嗦甚么,我姓万的不是人。”言达平道:“这个可不敢当。做兄弟的只求师哥说一句,那‘连城剑谱’,该当归言达平所有。倘若兄弟侥幸找到,自然无话可说;就算落入了师哥手里,也当让给兄弟。”
万圭毒气渐渐上行,只觉一阵阵晕眩,身子不由自主的摇摇摆摆。鲁坤叫道:“师弟,师弟!”伸手扶住,撕破他衣袖,只见那道红线已过腋下。他转头向着万震山叫道:“师父,今日甚么都答允罢!”
万震山道:“好,这连城剑谱,就算是师弟你的了,恭喜!
恭喜!”这两句“恭喜”,却说得咬牙切齿,满腔怨毒。
言达平道:“既是如此,让我进屋去找找,说不定能寻得到甚么解药,那要瞧万贤侄是不是有这门造化了。”说完慢吞吞的转身入内。万震山使个眼色,鲁坤和卜垣跟了进去。
过了好一会,三人都没出来,也没听到甚么声息,只见万圭神智昏迷,由沈均扶着,已是不能动弹。万震山心中焦急,向冯坦道:“你进去瞧瞧。”冯坦道:“是!”正要进去,只见言达平走了出来,满面春风的道:“还好!还好!这不是找到了吗?”手中高举着一个小瓷瓶,说道:“这是解药,行,治蝎毒再好不过了。万贤侄,你好大的命啊。以后这种毒物可玩不得了。”说着走到万圭身边,拔开瓶塞,在万圭手背伤口上洒了些黑色的药末。
这解药倒也真灵,过不多时,便见伤口中慢慢渗出黑血,一滴滴的掉在地下,黑血越渗越多,万圭手臂上那道红线便缓缓向下,回到臂弯,又回到手腕。
万震山吁了口气,心中又是轻松,又是恼恨,儿子的性命是保全了,可是这一仗大败亏输,还没动手却受制于人。又过了一会,万圭睁开了眼睛,叫了一声:“爹!”
言达平将瓷瓶口塞上,放回怀中,拿过拐杖,在地下轻轻一顿,笑道:“这就行啦,万贤侄,你今后学了这个乖,伸手到人口袋里去掏摸甚么,千万得小心才是。”
万震山向沈城道:“叫他们出来。”沈城应道:“是!”走到厅后,大声叫道:“鲁师哥、卜师哥,快出来,咱们走了。”
只听得鲁卜二人“啊,啊,啊”的叫了几下,却不出来。孙均和沈城不等师父吩咐,径自冲了进去,随即分别扶了鲁坤、卜垣出来。但见两人脸无人色,一断左腿,一折右足,自是适才遭了言达平的毒手。
万震山大怒,他本来就有意立取言达平的性命,这时更有了借口,这口恶气哪里还耐得到他日再出?当即刷的一声,长剑出鞘,刃吐青光,疾向言达平喉头刺了过去。
狄云从未见万震山显示过武功,这时见他一招刺出,狠辣稳健,心中暗道:“这一剑好像没有漏洞。”狄云此时武学修为已是深湛,虽然无人传授,但在别人出招之时,自然而然的首先便看对方招数中有甚么破绽。
言达平斜身让过,左手抓住拐杖下端,右手抓住拐杖龙头,双手一分,擦的一声轻响,白光耀眼,手中已多了一柄长剑。原来那拐杖的龙头便是剑柄,剑刃蒙在杖中,拐杖下端便是剑鞘。他一剑在手,当即还招,只听得叮叮叮叮之声不绝,师兄弟二人便在土坑边上斗了起来。斗得数招,均觉坑边地形狭窄,施展不开,同声吆喝,一齐跃入坑中。
众乡民见二人口角相争,早已惊疑不定,待见动上了家伙恶斗,更是吓得缩在屋角落中,谁也不敢作声。狄云也装出畏缩之状,留意观看两位师伯,只看得七八招,心想:“二位师伯内力太过不足,招法却尽够了,就算得到了甚么‘连 城剑谱’,恐怕也没甚么用处,除非那是一部增进内功的武经。
但既是‘剑谱’,想来必是讲剑法的书。”
他又看几招,更觉奇怪:“刘乘风、花铁干他们‘落花流水’四侠的武功,比之我这两位师伯高得多了。两位师伯一味讲究招数变化,全不顾和内力配合。那是甚么道理?当年师父教我剑术,也是这么教。看来他们万、言、戚师兄弟三人全是这么学的。这种武功遇上比他们弱的对手,自然占尽了上风,但只要对方内力稍强,他们这许多变幻无穷的剑招,就半点用处也没有了。为甚么要这样学剑?为甚么要这样学剑?”
只见孙均、冯垣、吴坎三人各挺长剑,上前助战,成了四人合攻言达平之势。
言达平哈哈大笑,说道:“好,好!大师哥,你越来越长进啦,招集了一批小喽罗,齐来攻打你师弟。”他虽装作若无其事,剑法上却已颇见窒滞。
狄云心想:“他师兄弟二人的剑招,各有各的长处。言师伯当年教了我刺肩、打耳光、去剑三式,用以对付万门众弟子,那是十分有用的,用来对付万师伯,却是半点用处也没有了。唉,他们大家都不懂,单学剑招变化,若无内功相济,那有甚么用?半点用处也没有,真是奇怪,这样浅的道理,连我这笨人也懂,他们个个十分聪明,怎么会谁也不懂?难道是我自己胡涂了?”
突然之间,心头似乎闪过了一道灵光:“丁大哥跟我说过那神照经的来历,显然,师祖爷梅念笙是懂得这道理的,却为甚么不跟三个弟子说?难道……难道……难道……”他心中连说三个“难道”,背上登时渗出了一片冷汗,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身子也轻轻发抖。
旁边一个年老的乡民不住念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别弄出人命来才好。小兄弟,别怕,别怕。”他见狄云发抖,还道他是见到万言二人相斗而害怕,虽出言安慰,自己心中可也着实惊惧。
狄云心底已明白了真相,可是那实在太过阴险恶毒,他不愿多想,更不愿将已经猜到了的真相,归并成为一条明显的理路,只是既然想通了关键的所在,一件件小事自会汇归在一起。万震山、言达平、孙均、冯坦……这些人每一招递出,都是令他的想法多了一次印证。“不错,不错,一定是这样。不过,又恐怕不会罢?做师父的,怎能如此恶毒?不会的,不会的……可是,倘若不是,又怎会这样?实在太也奇怪了。”
一张清清楚楚的图画在他脑海中呈现了出来:“许多年以前,就是在这屋子外面,我和师妹练剑,师父在旁指点。师父教了我一招,很是巧妙。我用心的练,第二次师父却教得不同了,剑法仍然很巧妙,却和第一次有些儿不同。当时,我只道是师父的剑法变幻莫测。这时想来,两次所教的剑招为甚么不同,道理是再也明白不过了。”
突然之间,心里感到一阵阵的刺痛:“师父故意教我走错路子,故意教我些次等剑法。他自己的本事高得多,却故意教我学些中看不中用的剑招。他……他……言师伯的武功和师父应该差不多,可是他教了我三招剑法,就比师父高明得多……”
“言师伯却又为甚么教我这三招剑法?他不会存着好心的。是了,他要引起万师伯的疑心,要万师伯和我师父斗将起来……”
“万师伯也是这样,他自己的本事,和他的众弟子完全不同……却为甚么连自己的儿子也要欺骗?唉,他不能单教自己儿子,却不教别的弟子,这一来,西洋镜立刻就拆穿了。”
言达平左手捏着剑诀,右手手腕抖动,剑尖连转了七个圈子,快速无伦的刺向万震山胸口。万震山横过剑身,以横破圆,斜劈连削,将他这七个剑圈尽数破解了。
狄云在旁看着,又想:“这七个圈子全是多余,最终是一剑刺向万师伯的左胸,何不直捷了当的刺了过去?岂不既快又狠?万师伯斜劈连削,以七个招式破解言师伯的七个剑圈,好像巧妙,其实笨得不得了,若是反刺言师伯小腹,早已得胜了。”
猛地里脑海中又掠过一幕情景:
他和师妹戚芳在练剑,戚芳的剑招花式繁多,他记不清师父所教的招数,给迫得手忙脚乱,连连倒退。戚芳接连三招攻来,他头晕眼花,手忙脚乱,眼看抵敌不住,已无法去想师父教过的剑招,随手挡架,跟着便反刺出去……
戚芳使一招“俯听文惊风,连山石布逃”,圈剑来挡,但他的剑招纯系自发,不依师授规范,戚芳这一招花式巧妙的剑法反而挡架不住。他一剑刺去,直指师妹的肩头。正收势不及之际,师父戚长发从旁跃出,手中拿着一根木柴,拍的一声,将他手中的长剑击落了。他和戚芳都吓得脸色大变。戚长发将他狠狠责骂了一顿,说他乱刺乱劈,不依师父所教的方法使剑,太不成话。
当时他也曾想到:“我不照规矩使剑,怎么反而胜了?”但这念头只是一闪即逝,随即明白:“自然因为师妹的剑术还没练得到家。要是遇上了真正好手,我这般胡砍乱劈当然非输不可。”他当时又怎想得到:自己随手刺出去的剑招,其实比师父所教希奇古怪、花巧百端的剑法实用得多。
现下想来,那可全然不同了。以他此刻的武功,自是清清楚楚的看了出来:万震山和言达平两人所使的剑术之中,有许多是全然无用的花招,而万震山教给弟子的剑法,戚长发教给他和戚芳的剑法,其中无用的花招更多。不用说,师祖梅念笙早瞧出三个徒儿心术不正,在传授之时故意引他们走上了剑术的歪路,而万震山和戚长发在教徒儿之时,或有意或无意的,引他们在歪路上走得更远。
临敌之时使一招不管用的剑法,不只是“无用”而已,那是虚耗了机会,让敌人抢到上风,便是将性命交在敌人手里。
为甚么师祖、师父、师伯都这么狠毒?都这么的阴险?
“他们会和自己的儿子、女儿有仇么?故意要坑害自己的徒弟么?那决计不会。必定另外有更重大的原因,一定有要紧之极的图谋。难道是为了那本《连城剑谱》?
“应该是的罢?万师伯和言师伯为了这剑谱,可以杀死自己的师父,现在又拚命想杀死对方。”
不错,他们在拚命想杀死对方。土坑中的争斗越来越紧迫。万震山和言达平二人的剑法难分高下,但万门众弟子在旁相助,究竟令言达平大为分心。斗划分际,孙均一剑刺向言达平后心,言达平回剑一挡,剑锋顺势掠下。孙均一声 “啊哟!”虎口受伤,跟着当的一声,长剑落地。便在这时,万震山已乘隙削出一剑,在言达平右臂割了长长一道口子。
言达平吃痛,急忙剑交左手,但左手使剑究竟甚是不惯,右臂上的伤势也着实不轻,鲜血染得他半身都是血污。七八招拆将下来,左肩上又中了一剑。
众乡民见状,都是吓得脸上变色,窃窃私议,只想逃出屋去,却是谁也不敢动弹。
万震山决意今日将这师弟杀了,一剑剑出手,更是狠辣,嗤的一声响,言达平右胸又中一剑。
眼看数招之间,言达平便要死于师兄剑底,他咬着牙齿浴血苦斗,不出半句求饶的言语。他和这师兄同门十余年,离了师门之后,又明争暗斗了十余年,对他为人知之极深,出言相求只有徒遭羞辱,绝无用处。
狄云心道:“当年在荆州之时,言师伯以一只饭碗助我打退大盗吕通,又教了我三招剑法,使我不受万门众弟子的欺侮,虽然他多半别有用意,但我总是受过他的恩惠,决不能让他死于非命。”当下假装不住发抖,提起手中铁铲在地下铲满了泥土。
只见万震山又挺剑向言达平小腹刺去,言达平身子摇晃,已闪避不开。狄云手中的铁铲轻轻一抖,一铲黄泥向万震山飞了过去。泥上所带的内劲着实不小。万震山被这股劲力一撞,登时立足不住,腾的一下,向后便摔了出去。
众人出其不意,谁也不知泥土从何处飞来。狄云几铲泥土跟着迅速掷出,都是掷向点在壁上的松明和油灯,大厅中立时黑漆一团,众人都惊叫起来。狄云纵身而前,一把抱起言达平便冲了出去。
狄云一到屋外,便将言达平负在背上,往后山疾驰。
他于这一带的地势十分熟悉,尽往荒僻难行的高山上攀行。言达平伏在他背上,只觉耳畔生风,犹似腾云驾雾一般,恍如梦中,真不信世间竟有这等武功高强之人。
狄云负着言达平,攀上了这一带最高的一座山峰。山峰陡峭险峻,狄云也从未上来过。他曾与戚芳仰望这座云围雾绕的山峰,商量说山上有没有妖怪神仙。戚芳说:“哪一日你待我不好了,我便爬上山去,永远不下来了。”狄云说:“好,我也永远不下来。”戚芳笑道:“空心菜!你肯陪着我永远不下来,我也不用上去啦。”
当时狄云只是嘻嘻傻笑,此刻却想:“我永远愿意陪着你,你却不要我陪。”
他将言达平放下地来,问道:“你有金创药么?”言达平扑翻身躯便拜,道:“恩公尊姓大名?言达平今日得蒙相救,大恩不知如何报答才是。”狄云不能受师伯这个礼,忙跪下还礼,说道:“前辈不必多礼,折杀小人了。小人是无名之辈,一些小事,说甚么报答不报答?”言达平坚欲请教,狄云不会捏造假名,只是不说。
言达平见他不肯说,只得罢了,从怀中取出金创药来,敷上了伤口;抚摸三处剑伤,兀自心惊:“他再迟得片刻出手,我这时已不在人世了。”
狄天道:“在下心中有几件疑难,要请问前辈。”言达平忙道:“恩公再也休提前辈两字。有何询问,言达平自当竭诚奉告,不敢有分毫隐瞒。”狄云道:“那再好不过了。请问前辈,这座大屋,是你所造的么?”言达平道:“是的。”狄云又问:“前辈雇人挖掘,当然是找那《连城剑谱》了。不知可找到了没有?”
言达平心中一凛:“我道他为甚么好心救我,却原来也是为了那本《连城剑谱》。”说道:“我花了无数心血,至今未曾得到半点端倪。恩公明鉴,小人实是不敢相瞒。倘若言达平已经得到,立刻便双手献上。姓言的性命是恩公所救,岂敢爱惜这身外之物?”
狄云连连摇手,道:“我不是要剑谱。不瞒前辈说,在下武功虽然平平,但相信这甚么《连城剑谱》,对在下的功夫也未必有甚么好处。”言达平道:“是,是!恩公武功出神入化,已是当世无敌,那《连城剑谱》也不过是一套剑法的图谱。小人师兄弟只因这是本门的功夫,才十分重视,在外人看来,那也是不足一哂的了。”
狄云听出他言不由衷,当下也不点破,又问:“听说那大屋的所在,本来是你师弟戚老前辈所住的。这位戚前辈外号叫作‘铁锁横江’,那是甚么意思?”他自幼跟师父长大,见师父实是个忠厚老实的乡下人,但丁典却说他十分工于心计,是以要再问一问,到底丁典的话是否传闻有误。
言达平道:“我师弟戚长发外号叫作‘铁锁横江’,那是人家说他计谋多端,对付人很辣手,就像一条大铁链锁住了江面,叫江中船只上又上不得、下又下不得的意思。”
狄云心中一阵难过,暗道:“丁大哥的话没错,我师父竟是这样的人物,我从小受他欺骗,他始终不向我显示本来面目。不过,不过他一直待我很好,骗了我也没有甚么。”心中仍是存着一线希望,又道:“江湖上这种外号,也未必靠得住,或许是戚师父的仇人给他取的。你和令师弟同门学艺,自然知道他的性情脾气。到底他的性子如何?”
言达平叹了口气,道:“非是我要说同门的坏话,恩公既然问起,在下不敢隐瞒半分。我这个戚师弟,样子似乎是头木牛蠢马,心眼儿却再也灵巧不过。否则那本《连城剑谱》,怎么会给他得了去呢?”
狄云点了点头,隔了半晌,才道:“你怎知那《连城剑谱》确是在他手中?你亲眼瞧见了么?”
言达平道:“虽不是亲眼瞧见,但小人仔细琢磨,一定是他拿去的。”
狄云道:“我听人说,你常爱扮作乞丐,是不是?”言达平又是一惊:“这人好厉害,居然连这件事也知道了。”便道:“恩公信讯灵通,在下的作为,甚么都瞒不过你。初时在下料得这本《连城剑谱》不是在万师哥手中,便是在戚师弟手中,因此便乔装改扮,易容为丐,在湘西鄂西来往探听动静。”狄云道:“为甚么你料定是在他们二人手中?”言达平道:“我恩师临死之时,将这剑谱交给我师兄弟三人……”
狄云想起丁典所说,那天夜里长江畔万、言、戚三人合力谋杀师父梅念笙之事,哼了一声,道:“是他亲手交给你们的吗?恐怕……恐怕……不见得罢?他好好死的吗?”
言达平一跃而起,指着他道:“你……你是……丁……丁典……丁大爷?”丁典安葬梅念笙的讯息后来终于泄漏,是以言达平听得他揭露自己弑师的大罪,便猜想他是丁典。
狄云淡淡道:“我不是丁典。丁大哥嫉恶如仇。他……他亲眼见到你们师兄弟三人合力杀死师父,倘若我是丁大哥,今日就不会救你,让你死在万……万震山的剑下。”
言达平惊疑不定,道:“那么你是谁?”狄云道:“你不用管我是谁。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们合力杀了师父之后,抢得《连城剑谱》,后来怎样?”言达平颤声道:“你既然甚么都知道了,何必再来问我?”狄云道:“有些事我知道,有些事我不知。请你老老实实说罢。若有假话,我总会查察得出。”
言达平又惊又怕,说道:“我如何敢欺骗恩公?我师兄弟三人拿到《连城剑谱》之后,一查之下,发觉只有剑谱,没有剑诀,仍是无用,便跟着去追查剑诀……”狄云心想:“丁大哥言道,这剑诀和一个大宝藏有关。现下梅念笙、凌小姐、丁大哥都已逝世,世上已无人知道剑诀,你们兀自在作梦。”
只听言达平继续说道:“我们三个人你不放心我,我不放心你,每天晚上都在一间房睡,这本剑谱,便锁在一只铁盒之中。我们把铁盒锁上的钥匙投入了大江,铁盒放在房中桌子的抽屉里,铁盒上又连着三根小铁链,分系在三人的手上,只要有谁一动,其余二人便惊觉了。”
狄云叹了口气,道:“这可防备得周密得很。”言达平道:“哪知道还是出了乱子。”狄云问道:“又出了甚么乱子?”言达平道:“这一晚我们师兄弟三人在房中睡了一夜,次日清晨,万震山忽然大叫:‘剑谱呢?剑谱呢?’我一惊跳起,只见放铁盒的抽屉拉开了没关上,铁盒的盖子也打开了,盒中的剑谱已不翼而飞。我们三人大惊之下,拚命的追寻,却哪里还寻得着?这件事太也奇怪,房中的门窗仍是在内由铁扣扣着,好端端的没动,因此剑谱定非外人盗去,不是万师哥,便是戚师弟下的手了。”
狄云道:“果真如此,何不黑夜中开了门窗,装作是外人下的手?”言达平叹了口气,说道:“我们三人的手腕都是用铁链连着的。悄悄起身去开抽屉,开铁盒,那是可以的,要走远去开门开窗,铁链就不够长了。”狄云道:“原来如此。那你们怎么办?”言达平道:“剑谱得来不易,我们当然不肯就此罢休。三个人你怪我,我怪你,大吵了一场,但谁也说不出甚么证据,只好分道扬镳……”
狄云道:“有一件事我想不明白,倒要请教。你们师父既有这样一本剑谱,迟早总会传给你们,难道他要带到棺材里去不成?何以定要下此毒手?何以要杀了师父来抢这剑谱?”
言达平道:“我师父,我师父,唉,他……他是老胡涂了,他认定我们师兄弟三人心术不正,始终不传我们这剑谱上的剑法,眼看他是在另行物色传人,甚至于要将本门武功尽数传于外人。我们三人忍无可忍,迫于无奈,这才……这才下手。”
狄云道:“原来如此。你后来又怎断定剑谱是在你戚师弟手中?”
言达平道:“我本来疑心是万震山盗的,他首先出声大叫,贼喊捉贼,最是可疑。我暗中跟踪他,跟得不久,便知不是他。因为他在跟踪戚师弟。剑谱倘若是万震山这厮拿去的,他不会去跟踪别人,定是立即躲到穷乡僻壤,或是甚么深山荒谷中去练了。可是我每次在暗中见到他,总是见他咬牙切齿,神色十分焦躁痛恨,于是我改而去跟踪戚长发。”
狄云道:“可寻到甚么线索?”言达平摇头道:“这戚长发城府太深,没半点形迹露了出来。我曾偷看他教徒儿和女儿练剑。他故意装傻,将出自唐诗的剑招名称改得狗屁不通,当真要笑掉旁人大牙。不过他越是做作,我越知道他路道不对。
我一直钉了他三年,他始终没显出半分破绽。当他出外之时,我曾数次潜入他家中细细搜寻,可是别说没连城剑谱,连寻常书本子也没一本。嘿,嘿!这位师弟,当真是好心计,好本事!”狄云道:“后来怎样?”
言达平道:“后来嘛,万震山忽然要做寿,派了个弟子来请戚长发到荆州去吃寿酒。当然哪,做寿是假,查探师弟的虚实是真。戚长发带了女儿,还有一个傻头傻脑的弟子叫甚么狄云的一块儿去。酒筵之间,这狄云和万家的八个弟子打了起来,露出了三招精妙的剑术,引起了万震山的疑心……恩公,你说甚么?”狄云凄然摇了摇头。言达平续道:“于是万震山将戚长发请到书房中去谈论,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翻了脸。戚长发出手将万震山刺伤,从此不知所踪。奇怪,真是奇怪,真奇怪之极了。”
狄云道:“甚么奇怪?”言达平道:“戚长发从此便无影无踪,不知躲到了何处。戚长发去荆州之时,决不会将盗来的剑谱随身携带,定是埋藏在这里一处极隐蔽的地方。我本来料想他刺伤万震山后,一定连夜赶回此间,取了剑谱再行远走高飞,是以一发生事故,我立即备了快马,抢先来到这里等候,瞧他这剑谱放在哪里,以便俟机下手,可是左等右等,他始终没有现身。一过几年,看来他是永远不会回来了,我便老实不客气,在这里搅他个天翻地覆,想要掘那剑谱出来。
可是花了无数心血,半点结果也没有。若不是恩公出手相救,姓言的今日连性命也送在这里了。嘿,嘿,我那万师哥可当真辣手!”
狄云道:“照你看来,你那戚师弟现下到了何处?”
言达平摇头道:“这个我可真猜想不出了。多半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在甚么地方一病不起,又说不定遇到甚么意外,给豺狼虎豹吃掉了。”
狄云见他满脸幸灾乐祸的神气,显得十分欢喜,心中大是厌恶,但转念一想,师父音讯全无,多半确已遭了不幸,便站起身来,说道:“多谢你不加隐瞒,在下要告辞了。”
言达平恭恭敬敬的作了三揖,道:“恩公大恩大德,言达平永不敢忘。”
狄云道:“这种小事,也不必放在心上。何况……何况你从前……你在这里养伤,那万震山决计找你不到的,尽管放心好了。”
言达平笑道:“这会儿多半他急得便如热锅上蚂蚁一般,也顾不到来找我了。”狄云奇道:“为甚么?”言达平微笑道:“我那毒蝎伤了他儿子的手,必须连续敷药十次,方能除尽毒性。只敷一次,有甚么用?”
狄云微微一惊,道:“那么万圭会性命不保么?”言达平甚是得意,道:“这种花斑毒蝎,当真是非同小可,那是西域回疆传来的异种,妙在这万圭不会一时便死,要他呼号呻吟足足一个月,这才了帐。哈哈,妙极,妙极!”
狄云道:“要一个月才死,那就不要紧了,他去请到良医,总有解毒的法子。”
言达平道:“恩公有所不知。这种毒蝎是我自己养大的,自幼便喂它服食各种解药,蝎子习于解药的药性,寻常解药用将上去便全无效验,任他医道再高明的医生,也只是用治毒虫的药物去解毒,那有屁用?只有一种独门解药,是这蝎子没服食过的,那才有用,世上除我之外,没第二个知道这解药的配法。哈哈,哈哈!”
狄云侧目而视,心想:“这个人心肠如此恶毒,真是可怕!
下次说不定我会给他的毒蝎螫中。丁大哥常说,在江湖上行走,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还是问他拿些解药放在身边,这叫做有备无患。”便道:“你这瓶解药,给了我罢!”
言达平道:“是,是!”可是并不当即取出,问道:“恩公要这解药,不知有甚么用途?”狄云道:“你的毒蝎十分厉害,说不定一个不小心我自己碰到了,身边有一瓶解药,那就放心些了。”言达平脸色尴尬,赔笑道:“恩公于小人有救命之恩,小人怎敢加害?恩公这是多疑了。”狄云伸手出去,说道:“备而不用,放在身边,那也不妨。”言达平道:“是,是!”只得取出解药,递了过去。
狄云下得峰来,又到那座大屋去察看,只见屋中众乡民早已散去,那管家和工头也已不知去向,空荡荡的再无一人。
狄云心道:“师父已死,师妹已嫁,这地方我是再也不会来的了。”
走出大屋,沿着溪边向西北走去。行出数十丈,回头一望,这时东方太阳刚刚升起,阳光照射在屋前的杨树、槐树之上,溪水中泛出点点闪光,这番情景,从小便看熟了的,不由得又想:“从今而后,这地方我是再也不会来的了。”
他理一理背上的包裹,寻思:“眼下还有一件心事未了,须得将丁大哥的骨灰,送去和凌小姐的遗体合葬,这且去荆州走一遭。万圭这小子害得我苦,好在恶人自有恶人磨,我也不用亲手报仇。言达平说他要呻吟号叫一个月才死,却不知是真是假。倘若他命大,医生给治好了,我还得给他补上一剑,取他狗命。”
自从昨晚见到万震山与言达平斗剑,他才对自己的武功有了信心。
第九回 华屋老丐掏宝藏 万门弟子下湘西
有人便道:『这痴心的汪啸风知道了真相,只怕要发疯!』那老者道:『大家别吵,听我一句话。花大侠,这位汪家小哥对水姑娘极是痴心,雪还没有消,他就早了两日闯进谷来,想是路上不好走,失陷在什么地方,欲速则不达,反而落在咱们后头了。各位,这人一片痴心,大家修积阴功,水姑娘和那小和尚的事,就别对他说了。』羣豪中有些忠厚的,便道:『正该如此!一个人一时失足,须当让她有条自新之路,何况这有一大半也是迫于无奈。
好端端的一个闺女,怎么会和一个邪派的和尚姘上了?』却也有人说道:『汪啸风这么漂亮的一位哥儿,平白无端的头上戴上了一顶绿帽子,这也太委屈了他吧,哈哈!』『这叫做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钱兄,你出门这么久,嫂子在家中寂寞孤单,说不定你头上这顶帽儿,也有点绿油油了呢?』『他妈的,你奶奶雄,这会儿你嫂子才寂寞孤单!』『不错,不错,我老婆寂寞孤单,你的尊夫人这会儿有人陪伴,风流快活,一点儿也不寂寞孤单……』他话未说完,砰的一声,肩头已挨了一拳,众人笑声不绝。
只听得汪啸风大叫『表妹,表妹』的声音,又渐渐远去,显是没知众人在此。水笙奔出山洞,叫道:『表哥,表哥!我在这里,我在这里!』汪啸风又叫了声:『表妹,表妹,你在哪里?』水笙叫道:『我在这里!』
只见东北角上一个人影飞驰而来,一面奔跑,一面大叫『表妹!』突然间脚下一滑,摔倒在地。水笙『啊』的一声,甚是关切,向他迎了上去。汪啸风听到水笙的声音,大喜之下,全没留神脚下的洞坑山沟,一脚踏在一个低陷之处,摔了一交,随即跃起,又向前奔驰而来。水笙也向他奔去。两人奔到临近,都是一声欢呼,相拥在一起。他们『铃剑双侠』齐名江湖,自幼便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这时经历一场大患难后重行相逢,如何不喜?
狄云见水笙和汪啸风相拥在一起,心中没来由的微微一酸。他始终不能忘情于师妹戚芳,虽在雪谷中和水笙同住半载,从未对她有丝毫男女之情。只是相处日久,一旦分手,总不免有一种依依之感,心中想:『她随表哥汪啸风而去,那是再好也没有了,愿他『铃剑双侠』一生和谐快乐。』忽听得汪啸风放声大哭,想必是水笙跟他说了水岱逝世的消息。
过了一会,见汪啸风携着水笙之手,走向山洞而来。汪啸风呜咽道:『舅舅不幸遭难,我……我……难过得很,我从小得他抚养长大,他待我就像是亲生儿子一般。』水笙听他说到父亲,不禁又流下泪来。汪啸风低声道:『表妹,自今而后,你我再也不分开了,你别难过,我一辈子总是好好的待你。』水笙自幼便对这位表哥十分倾慕,这番分开,更是无日不思,听他这么说,脸上一红,心中感到一阵甜甜之意。
两人并肩走向山洞。水笙忽然立定,说道:『表哥,你和我即刻走吧,我不愿见那些人。』汪啸风奇道:『为什么?这许多伯伯叔叔和好朋友,人人不辞艰险的前来救你,在雪谷外苦守了大半年,可算得义气深重,咱们怎能不好好的谢谢他们?』水笙低下了头,道:『我已谢过他们了。』汪啸风道:『大家千里迢迢的从湖北赶到这儿,同来同回,岂不是好?再说舅舅的遗体是要运回故乡呢,还是就葬在这里,也得向长辈们请示。陆伯伯、花伯伯、刘道长这三位怎样了?』
水笙道:『你和我先出去,我慢慢的再跟你说,花伯伯是个大坏蛋,你别听他的胡说!』汪啸风自来不愿违拗这表妹的意思,黑暗中虽瞧不见她的风姿,但一听到她柔软动听的语声,早已心醉,便想顺她意思,先行离去。忽听得山洞口一人说道:『汪贤侄,你到这里来!』正是花铁干的声音。汪啸风道:『是,花伯伯!』水笙大急,顿足道:『你不听我话么?』汪啸风心想:『花伯伯是武林中的前辈,长者之命,如何可违?这许多朋友为了相救表妹,如此的不辞辛劳,大功告成之后却弃之不顾,自行离去,那是无论如何说不过去的。这么一来,以后在江湖上还能立足么?表妹是小孩子脾气,待会哄她一哄,陪个不是,也就是了。』当即写携了她手,走向山洞。水笙明知花铁干说的不是好事,但想:『我清清白白,问心无愧,任他如何污言诬陷,于我何损?』当下也不再坚持,随了汪啸风走去,脸色却已变得惨白。
两人走到洞口,花铁干道:『汪贤侄,你来了很好。血刀恶僧已被我杀了,但还有一个小和尚漏网,咱们务当将他擒来杀却。这小和尚是害死你舅舅的凶手。』汪啸风大叫一声,刷的一下便拔剑出鞘。水岱待他恩义深厚,他向来便视之如父,他一拔出剑,回头向水笙瞧去,急欲看看这位表妹别来如何。
火光之下,只见水笙容色憔悴,半年来不见日光,脸上更见苍白。汪啸风心下怜惜,却见水笙在缓缓摇头,问道:『怎么?』水笙道:『我爹爹不是那……那……人害死的。』众人听水笙如此说,无不愤怒,均道:『咱们为了你日后之计,瞧在水大侠的面上,不吐露你和小和尚的无耻之事,但这时候你还在回护那小和尚,当真是罪不容恕了。你连‘小和尚’三字也不肯说。还在‘那人、那人’的,实是无耻已极!』
汪啸风见各人脸上均现怒色,颇觉奇怪。他是个十分聪明伶俐之人,心想水笙不肯和这伙人相见,而这伙人又对她颇为敌视,这中间定是另有隐情,便道:『表妹,咱们听花伯伯吩咐,先去捉了那小和尚来,将他千刀万段,祭我舅舅。其余的事,慢慢再说不迟。』水笙道:『他……他也不是小和尚。』汪啸风一愕,见到身旁众人均现鄙夷之态,心中一凛,隐隐觉得不对。他不愿即行查究此事,大声道:『众位伯伯叔叔,好朋友,请大家再辛苦一番,了结此事。姓汪的再逐一拜谢各位的大恩大德。』说着一揖到地。
众人纷纷说道:『不错,咱们去捉拿小恶僧,别让他出谷跑了!』一边说,一边从山洞中冲了出去。
中原群豪一窝蜂般涌了出去,山洞中只剩下汪啸风和水笙二人。不知是谁在洞口掉了一根火把,火光时明时暗,照得『铃剑双侠』二人脸上是也一阵黑,一阵亮。两人执手相对,心中均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狄云心想:『他表兄妹二人定有许多体己话儿要说,我在旁听着,不成样子。』正想悄悄起来避开,却听得有两个人大踏步走来,一人道:『你从这边搜来,我从那边搜去,兜个圈子,再在这里会合。』另一人道:『很好!这一带足印杂乱,只怕那小恶僧便躲在左近,亦未可知。』先说话的那人压低声音,笑道:『喂,老宋,这水姑娘花朵一般的人儿,小恶僧这半年中艳福可是不浅。』另一人哈哈大笑,道:『是啊,难怪那姓汪的心甘情愿戴一顶绿头巾。』两人嘻嘻哈哈的说了几句,分手去寻狄云。
他二人不知汪啸风和水笙尚在山洞之中,并未出来,是以说话肆无忌惮,那一句句粗俗不堪的言语,却都传入了汪啸风和水笙的耳中。狄云在旁听着,很为他二人难过,心想:『花铁干这人真是罪大恶极,捏造这种无耻谣言,污损水姑娘的声名,于他又有什么好处?』抬头向洞中望去,只见水笙向后退开了两步,脸色惨白,身子发颤,说道:『表哥,你莫信这种胡说八道。』
汪啸风不答,脸上肌肉抽动。显然,适才那两个人的说话,便如毒蛇般在咬啮他的心。这半年中他在雪谷之外,每日每夜,不免总是想着:『表妹落入了这两个淫贼手中,那里还能得保持清白?只要她性命无碍,那就谢天谢地了。』
可是人心苦不知足,这时会见了水笙,却又盼望她守身如玉,听到那二人的说话,心想:『江湖上人人均知此事,汪啸风堂堂丈夫,岂能惹人耻笑?』但见到水笙这等楚楚可怜的模样,心肠却又软了,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表妹,咱们走吧。』水笙道:『你信不信这些人的话?』汪啸风道:『旁人的闲言闲语,理他作甚?』水笙咬着唇皮,道:『那么,你是相信的了?』汪啸风半晌不语,过了好一会,才道:『好吧,我不相信便是。』水笙道:『你心中却相信这些含血喷人的污秽言语,都是千真万确。』她顿了一顿,又道:『以后你不用再来见我,就当我这次在雪谷中死了就是啦。』汪啸风道:‘那也不必如此。』
水笙心中悲苦,泪水急涌生出。她只想及早离开雪谷,离开这许许多多人,奔到一个谁也不认识她的地方去,永远不再和这种人相见。她拔足向外便奔,将到洞口时,忍不住回头向山洞角落望了一眼。这半年之中,她日夜都在这角落中安身,虽是什么用具也没有,但她爱好整洁,手艺灵巧,用树皮鸟羽等物,编织了不少席子、坐垫之类,这时临别,对这些陪伴了她半年的物事,心中不禁依依。
她一眼瞧去,蓦地见到自己织给狄云的那件鸟羽衣服,心中一动:『这些人口口声声说他是淫僧,个个要和他为难,若是找到了他,他寡不敌众,那便如何是好?』当下停住脚步,回身提起那件羽衣,一路彷徨无主。
汪啸风见那件羽衣放在她卧褥之旁,而这件衣服长大宽敞,式样又是件男子的外衫,心头大疑,问道:『这是什么衣服?』水笙道:『是我编织的。』汪啸风涩然道:『是你的么?』水笙冲口便想答道:『不是我的。』但随即觉得不妥,踌躇不答。汪啸风道:『是件男子衣衫?』声音更加干涩了。水笙点了点头。汪啸风又道:『是你织给他的?』水笙又点了点头。
汪啸风接过那件羽衣来,仔细看了一会,说道:『织得很好。』水笙道:『表哥,你别胡猜,他和我……』只见汪啸风目光中露出异样的神色,便不再说下去了。汪啸风提起羽衣,往卧褥一丢,说道:『他的衣服,却放在你的床上……』
水笙心中一片冰凉,只觉这个向来体谅温柔的表哥,突然间变成了粗俗可厌。她不想再多作解释,心中只想:『既然你疑心我,冤枉我,那就冤枉到底好了。我又何必求你谅解?』
狄云在洞外草丛之中,见到她受苦冤屈,脸上神情极是凄凉,心中难受之极:『我狄云受惯了冤屈,那不算得什么。可是水姑娘一个娇怯怯的女孩儿家,如何能让她遭受这种不白之冤?』想到这里,义愤之心顿起,虽知山洞外正有数十位中原豪杰在到处搜寻,人人要得他而甘心,却也不再顾及,一涌身便跃进山洞,说道:『汪啸风,你全转错了念头。』
汪啸风和水笙见他突然跳进洞来,都是吃了一惊。狄云这时头发已长,已不是从前拔光头发的小和尚模样。汪啸风定了定神,才认了他出来,刷的一声,拔剑出鞘,左手将水笙推开两步,,横剑当胸,镇摄心神。
狄云道:『我不是来跟你动手。我要跟你说,水姑娘冰清玉洁,你娶她为妻,乃是天大的福气,不必胡思乱想。』
水笙万料不到狄云突然会在这时涌身而出,而他不避凶险的出头,乃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担心,道:『你……你快走,许多人都要杀你,这里太也危险。』狄云道:『我知道,不过我非得对汪少侠说明白此事不可,免得你受了冤枉。汪少侠,水姑娘是位好姑娘,你……你千万不可冤枉了她。』他拙于言辞,寻常一件事也不易说得清楚,何况这种微妙的事端,因此接连说了七八句话,却并没使汪啸风稍去疑惑之心。
水笙又道:『你……你快走!多谢你的好意,我只有来生图报,快走吧!人家要杀你……』汪啸风听到水笙言语中对他如此关怀,妒念大起,喝道:『看剑!』嗤的一剑,向狄云当胸疾刺过去。这一剑虽然势道凌厉,但狄云这时是何等身手,一身而兼『神照』、『血刀』正邪两派绝顶武学之所长,纵然丁典和血刀老祖复生,也未必能是他的敌手,眼见汪啸风剑到,身子微侧,便已避开,说道:『我不跟你动手。我叫你好好的娶了水姑娘,别对她有丝毫疑心。她……她是个好姑娘。』
他说话之际,汪啸风左二剑,右三剑,接连向他刺了五剑。狄云若无其事的斜身闪开,心中却不禁奇怪:『这人从前武功很好,怎么半年不见,剑法这么笨拙了?』他那里知道,这不是汪啸风剑法退步,而是他自己的武功突飞猛进。汪啸风不过是武林中的二三流脚色,而狄云身兼正邪两家之所长,除了应敌经验极差、所习招数习练未熟之外,单就所知武学而言,可说已臻第一流的顶儿尖儿。
汪啸风数剑刺他不中,每一剑都被他行若无事的闪开,心中更是恼怒,剑招更加使得快了。狄云道:『汪少侠,你答应不疑心水姑娘的清白,我就去了。你的伙伴都要杀我,我可不能再多耽搁。』他随口说话,全不将汪啸风的剑招放在眼里。汪啸风的剑法越使越快,狄云的轻功并未练到炉火纯青的境界,单是随剑而避,已有些应付不来,当下伸指一弹,当的一声响,中指弹在剑刃之上。汪啸风只觉虎口剧痛,把捏不定,长剑脱手,掉在地下,他忙俯身去拾,狄云伸掌在他肩头一推。这一掌并未用多大力气,不料汪啸风竟是抵受不住,给他一推之下,几个筋斗,向后翻跌了出去,砰的一声,重重撞在山洞的石壁之上。
水笙心地善良,何况和表哥自幼交好,见他跌得极是狼狈,忙奔过去相扶。狄云愕然而立,他绝不想将汪啸风推倒,只是要阻止他拾剑再打,那想到汪啸风碰到他的掌力,竟如婴孩碰到巨人一般,摔得竟是这么厉害。他跨上一步,说道:『对不住啦,我不是故意的。』
水笙拉着汪啸风的右臂,道:『表哥,没事吧?』汪啸风心中妒怒交攻,不可抑止,认定水笙偏向狄云,两人连手打了自己之后,反来讥讽,左掌横挥过来,拍的一声,重重打了水笙一个耳光,喝道:『滚开!』水笙吃了一惊,表哥竟会出手殴打自己,那是从未想过的事情,伸手抚着脸颊,竟然呆了。
狄云怒道:『好端端的,你干么打人?』只听得山洞外脚步声响,有几个人叫道:『山洞里有人争吵,快去瞧瞧,莫非那小恶僧藏在里面?』水笙向狄云道:『你快快走吧……我……我多谢你的好意。』狄云瞧瞧汪啸风,又瞧瞧水笙,说道:『好,我去了!』转身走向洞口。
汪啸风突然大叫:『小淫僧在这里,小淫僧在这里,快堵住洞口,别让他逃走了!』水笙急道:『表哥,你这不是害人么?』汪啸风仍是大叫:『快堵住洞口,快堵住洞口!』
洞外七八个汉子听得汪啸风的叫声,当即在洞口一站,不让狄云脱身。狄云快步而出,一人喝道:『往哪里逃走?』一刀向他头顶砍落,狄云伸手在他胸口一推,那人立时直摔了出去,撞向身旁的三人,带得四个人一齐跌倒。众人叫骂呼喝声中,狄云大步出洞去了。
群豪听得声音,从四面八方赶了过来,狄云早已去得远了。有七八名高手发足向他疾追,狄云不愿出手和人打斗,在草丛中躲了一会,黑夜之中,谁也寻他不着。
群豪只道他已奔逃出谷,纷纷追逐而出。狄云见到汪啸风和水笙走在最后。两人虽是离得远远地,却是朝着同一个方向走去,越来越远,终于背影被山坡遮去。
片刻之前还是一片扰攘的雪谷,霎时间寂静无声。
中原群豪走了,花铁干走了,水笙走了。只剩下狄云一人。他抬起头来,连夜晚间常在天空盘旋的兀鹰也没看见。
真是寂寞,孤零零地。
× × ×
狄云是在雪谷中耽了半个月,将《血刀经》上的刀法和内功练得纯熟无比,再也不会忘却,于是将《血刀经》烧成了灰,撒在血刀老祖的坟墓上。
他想:『我该走了!嗯!这件鸟羽衣服不必带去,待我该办的事情办完了,就回到这万古无人的雪谷中来隐居一生。世间人心险恶,我对付不了!』
于是狄云离开雪谷,向东进发。第一件事是要回到师父戚长发的湘西老家麻溪铺,去瞧瞧师父到底怎样了。自己从小由师父抚养长大,那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虽然他对师父的心情和少年时已大不相同,但总要去瞧个水落石出。
从藏边到湘西,须得横越四川。狄云心想若是遇上了中原群豪,免不了一场争斗,自己和他们无怨无仇,各种事端全是因自己拔光了头发而起,既是全出误会,何必再作这种无谓的打斗?何况对方人多,自己总是处于劣势,于是改变了一下装束,用些锅底的煤焦抹黑了自己的脸,装成个污秽的不堪乞儿模样。一路东行,偶尔和江湖人物狭路相遇,谁也瞧不出他的真相。
直走了二十多天,才到麻溪铺老家,其时天气已十分炎热,但见田野间一片青绿。狄云越是走近故居,心中感触越多,渐渐的脸上炙热,心跳慢慢快了起来。
他沿着那条少年时走惯了的山路,来到故居门外,一眼瞧去,不由得大吃一惊,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原来小溪旁,柳树边的三间小屋,竟已变成了一座白墙黑瓦的大房子。这座房子比原来的小屋至少要大了三倍,一眼望去,虽然起得并不精致,颇有草草之意,但气派甚是雄伟。
狄云又惊又喜,仔细再看看周遭的景物,确是师父的老家,心想:『师父发了财归来啦,那可好极了。』
他心喜之下,大声叫道:『师父!』但只叫得一声,便即住口,心想:『我这副小叫化的模样,师父见了只怕大大不喜,我且瞧瞧动静再说。』心下正自思量,大屋里走出一人,斜眼向狄云打量,一脸不屑和鄙夷的神气,说道:『干什么的?』
狄云见这人帽子歪戴,满身灰土,和这华厦颇为不称,瞧他神情,似乎是个泥水木匠的头儿,便道:『请问头儿,戚师父在家么?』那人斜眼道:『甚么七师父、八师父的,这里没有。』狄云一怔,问道:『这儿主人不是姓戚的么?』那人反问道:『你问这个干么?要讨米么,也不用跟人家攀交情。没有,就没有,小叫化,走,快走!』
狄云挂念师父,好容易千里迢迢的回来,如何肯凭他一句话便即离去,说道:『我不是讨米的,想跟你打听一件事,从前这里住的是姓戚的,不知他老人家是不是还住在这里?』那人冷笑一声道:『你这小叫化就是有这门啰嗦,这里主人不是姓戚的,也不姓八、姓九、姓十的,你老人家乘早给我请吧。』
说话之间,屋中又出来一人,这人头戴罗帽,衣服光鲜,是个富家的管家模样,他慢慢踱步出来,笑道:『老平,大声嚷嚷的,又在跟谁吵架了?』那人笑道:『你瞧,这小叫化啰嗦不啰嗦?讨米也就是了,却来打听咱主人家姓什么?』那管家一听,脸色微变,向狄云打量了半晌,道:『好朋友,你打听咱主人姓名作甚?』
若是换作五六年前的狄云,早便直陈其事,但这时他在江湖上的阅历已富,深知人心险恶,见那管家询问时目光中满是疑忌之色,寻思:『我且不直说,慢慢打听不迟,莫非这中间有什么古怪。』便道:『我不过问主人老爷姓什么,想大声叫他一声,请他施舍些银米,你……你就是老爷了吧?』他故意装得傻头傻脑,以免引起对方疑心。那管家哈哈大笑,虽觉狄云极傻,但他误认自己为老爷,心中不免喜欢,对这傻小子有了几分好感,说道:『我不是老爷,傻,喂小子,你干么当我是老爷?』狄云道:『你……你样子……好看,威风得紧,你……你一副财主相。』
那管家更加欢喜,笑道:『傻小子,我老高他日做了财主,一定有好处给你。喂,傻小子,我瞧你身强力壮,干么不好好做事,却要讨米?』狄云道:『没人叫我做事啊,财主老爷,你赏口饭给我吃,成不成?』那管家笑得打跌,用力在那姓平的肩上一拍,道:『你听,你听,他口口声声叫我财主老爷,不赏口饭给他吃是不成的了。老平,你叫他去担担土吧,算一份工钱给他。』那姓平的道:『是啦,你老的怎么吩咐,便怎么去办。』 狄云听两人口音,那姓平的工头是湘西阮陵本地人,那姓高的管家却是北方人,当下不动声色,恭恭敬敬的道:『财主老爷财主少爷,多谢你们两位啦。』那工头笑骂道:『他妈的,胡说八道!』那管家笑得只是跌脚道:『我是财主老爷,你是财主少爷,这……这不是做了你的便宜老子吗?』
那工头揪着狄云耳朵,笑道:『进去,进去!先好好吃一顿,晚上开工。』狄云毫不抗拒,跟着他进去,心道:『怎么晚上开工?』进得大屋,经过一个穿堂,不由得大吃一惊,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只见这屋子中间,挖掘了一个极大的深坑,这土坑的边缘几乎和四面墙壁相连,只留下一条窄窄的通道。土坑中丢满了铁锄、铁铲、土箕、扁担之类用具,显然还在挖掘。看了这所大屋外面雄伟堂皇的模样,谁也想不到屋子之中竟会掘了这样一个大坑。
那工头道:『这里的情形,不许到外面去说,知道不知道?』狄云道:『是,是!我知道,这里风水好,主人家要葬坟,不能让外面的人晓得。』那工头嘿嘿一笑,道:『不错,傻小子倒聪明,跟我来吃饭吧。』
狄云在厨房中饱餐一顿,那工头叫他在廊下休息着,不可乱走,狄云答应了,心中却是愈益起疑。只见屋中一切陈设俱是草草,厨房中竟无砌好的灶头,只是一只大行灶,架了只铁镬,桌子板凳均是十分简陋,和这座大屋实在颇不相称。
到得傍晚,房中人挤满了人,都是左近年青力壮的乡民,大家闹哄哄的喝酒吃饭。狄云随众而食,他说的正是当地土话,语音极正,那姓高的管家和姓平的工头听了,不起丝毫疑心,都道他只是本地一个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青年。
众人饭罢,平工头率领大伙来到大厅之中,说道:『哥儿们出力挖掘,盼望今晚运气好,若是挖到了什么书本纸片,瓦瓮铁盒的,重重有赏。』众人答应了,锄头铁铲撞击泥土之声,擦擦擦的响了起来。一个年纪较长的乡民低声道:『挖了两个多月啦,那里挖得到什么宝物,当真是财迷心窍。』狄云心想:『他们想掘宝?这里会有什么宝物?』他等工头一背转身,慢慢挨到那年长的人身边,低声道:『大叔?他们要挖什么宝贝?』那人低声说道:『这宝贝可珍着呢。这里主人会望气。他不是本地人,远远瞧见这里有宝光上冲,知道地里有宝贝,于是来买了这块地皮,生怕走漏风声,所以先盖了这座大屋,叫咱们白天睡觉,夜晚挖宝。』狄云点头道:『原来如此,大叔可知道是什么宝贝呢?』那人道:『我自然知道,工头儿说,那是一只聚宝盆,一个铜钱放进了盆中,过得一夜,明天就变成了一盆铜钱。一両金子放进盆中,明早就变成了满盆黄金,你说是不是宝贝?』
狄云连连点头,道:『真是宝贝,真是宝贝。』那人又道:『工头特别吩咐,下锄要轻,打烂了聚宝盆,那可不是玩的。工头说的,掘到聚宝盆后,可以借给咱们每个人使一晚,你爱放什么东西都成。傻小子,你倒自己合计合计,要放什么东西。』狄云想了一会,道:『我常常饿肚子,放一粒米进去,明天变出一满盆白米来,岂不是好?』那人哈哈大笑,道:『好,好!』那工头听到笑声,过来叱喝:『别耗着尽说不干,快挖快挖!』
狄云心想:『世上那有什么聚宝盆?这主人不是个傻子,定是另有计谋,捏造聚宝盆的鬼话来骗人。』他又低声问道:『这里主人姓什么?你说他不是本地人?』那人道:『你瞧,主人不是出来了么?』
狄云顺着他眼光望去,只见后堂走出一人,身形瘦削,双目炯炯有神,服饰极是华丽,约莫五十来岁年纪。狄云只向他瞧了一眼,心中便怦怦乱跳,转过了头,不敢对他再看,心中不住说道:『这人我见过的,这人我见过的。他是谁呢?』只觉这人相貌好熟,但一时却想不起在那里见过。只听得那人说道:『今晚大伙儿把东半边再掘深三尺,不论有什么纸片碎屑,木条砖瓦,一点都不可漏了,都要拿上来给我。』狄云听到他的说话之声,心头一凛,登时省悟:『是了,原来是他。』斜眼又向他瞧了一眼,心道:『不错,果真是他。』
原来这间大屋的主人,竟是在荆州万震山家中教了他三招剑法的老乞丐。
那时他衣服破烂,头发蓬乱,全身污秽之极,但今日却变成了一个豪富的模样,整个人完全变了,难怪狄云一见之下竟然认他不出,直到听了他说话的声音,这才认出。
狄云一认出他后,立时便想从坑中跳将上去,和他相认,但这几年来的受苦受难,教会他事事都要郑重,不可鲁莽急躁,他心中想:『这位老乞丐伯伯对我有恩,当年我和那太行山大盗吕通相斗,已然落败,幸亏他出手相救。后来他又教了我三招精妙的剑法,我才得大胜万门群弟子。现下想来,他这三招剑法平平无奇,没什么了不起,但当时却使我免受折辱,今日重会,原该好好谢他一番才是。可是这里是我师父的旧居,他在这里挖掘什么东西?他为什么要起这样一座大屋,掩人耳目?他从前是乞丐,怎样发财成了富人?』他心下暗暗琢磨:『我还是瞧清楚了再说。他虽是我的恩人,要拜谢也不必忙在一时。他怎么不怕我师父回来?难道……难道……我师父竟是死了么?』
他从小由戚长发养育长大,心中对师父的心情,便似是对待父亲一般,想到师父或许已经逝世,不由得眼眶便红了。
突然之间,东南角上发出叮的一声轻响,一个乡民的锄头碰到了什么东西,那主人一听到声音,身子一纵,便跃入了坑中,俯身抬起一件东西来。坑中众乡民都停止了挖掘,一齐向他望去,只见他手中拿着一根铁钉,脸有失望之色,反来覆去的看了半晌,才抛在一边,说道:『动手啊,快挖,快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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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云和众乡民忙了一夜,那主人始终是全神贯注瞧着挖掘工程如何进行,一直忙到天明,这才收工。大部分乡民纷纷散去回家,有七八人住得远,便在大屋中东边廊下席地而睡。狄云也在廊下睡了,直到下午,大家才起身吃饭。狄云身上肮脏,旁人不愿和他亲近,睡觉吃饭之时,都是离他远远地。狄云正是求之不得。他性格忠厚老实,虽是近年学会了小心谨慎,不敢轻信旁人,但要他装做作伪,仍是颇觉为难,时候一久,定然露出马脚,别人不来和他亲近,那是再好也没有了。
吃过饭后,狄云走向三里外的小村,想打听一下师父是否曾经回来过。他望见几个少年时的游伴,这时都已粗壮成人,在田间忙碌工作,他不愿显露自己身份,并不上前招呼,却寻到一个不相识的十三四岁少年,问起那间大屋的情形,那少年说道,大屋是去年秋天起的,屋主人很有钱,来寻聚宝盆的,可是寻到这时候还没寻到。那少年边说边笑,可见寻聚宝盆一事,在左近一带已成了一件笑柄。『原来的那几间小屋么?嗯,好久没有人住啦,从来没人回来过。起大屋的时候,自然是把小屋拆了。』
狄云别过了那少年,心中闷闷不乐,又是充满了疑团,实是猜想不出那老乞丐干这些神秘莫测之事,到底有何用意。他在田野间信步而行,经过一块菜地,但见一片青绿,都是种满了空心菜。
『空心菜,空心菜!』
蓦然之间,他心中响起了这几下清脆的顽皮的声音。『空心菜』是湘西一带最寻常的蔬菜,粗种粗长,茎子的心是空的。他师妹戚芳给他取了这个绰号,笑他直肚直肠,没半点心事。他自离湘西之后,不是关在荆州的牢狱之内,便是困处藏边的大雪谷中,直到今日,方始重行看到空心菜。他望着这一片空心菜,呆了半晌,俯身摘了一根,慢慢向西走去。
西边都是荒山,乱石嶙峋,连茶树也不能种的。那荒山之中,有一个人迹从来不到的山洞,是他和戚芳以前常去玩耍的地方。他怀念昔日的欢乐,信步向那个山洞走去。一直要翻过三个山坡,钻过两个大山洞,才来到这幽秘的荒凉的山洞。
他来到山洞之前,只见洞口都是齐肩的长草,把洞口都遮住了。狄云心中又是一阵难过,钻进了山洞,见洞中各物,和当年自己和戚芳离去之时一模一样,没人移动过。戚芳用黏土捏的泥人,他用来弹鸟的弹弓,捉山兔的板机,戚芳放牛时吹的短笛,仍是这么放在洞中的石头上。
那边是戚芳的一只针线篮。那时候,她常到山洞中来,在他身边做些鞋底、鞋面的针线。只见篮中的剪刀都生满了黄锈,狄云随手从针线篮中,取了一本用来夹鞋样和绣花样的旧书出来。
狄云心头立时涌起了当时的情景,逢到冬天农闲的日子,他常常在这山洞中打草鞋或是编竹筐,戚芳就在这里做鞋子。她拿些零碎布片,迭成鞋底,然后一针针的缝上去。师父和他的鞋子,都是青布鞋面,她自己的,那么有时在鞋面上绣一朵花,有时绣一只鸟,那当然是过年过节时穿的,平时穿的鞋子,也都是青布面,若是下田下地做工,不是穿草鞋,就是赤脚。
狄云随手翻开那本书本,拿出一张纸样来。那是一只蝴蝶,是戚芳剪来做绣花样的。狄云心中清清楚楚的涌出了那时的情景:一对黑色的大蝴蝶飞到了山洞口,一会儿飞到东,一会儿飞到西,但两只蝴蝶始终不分开。戚芳叫了起来:『梁山伯,祝英台!梁山伯,祝英台!』原来湘西一带的人叫这种黑色大蝴蝶为『梁山伯,祝英台』。因为这种蝴蝶一定是雌雄一对,双宿双飞。
狄云正在打草鞋,这对蝴蝶飞到他身旁,他举起半只草鞋,拍的一下,就将一只蝴蝶打死了。戚芳『啊』的一声叫了起来,怒道:『你……你干什么?』狄云见她忽然发怒,不由得手足无措,嗫嚅道:『你喜欢……蝴蝶,我……我就给你打下来。』那时一只死蝴蝶掉在地下,一动也不动了,那只没死的却绕着死蝶,不住的盘旋飞动。戚芳道:『你瞧,这么作孽!人家好好的一对夫妻,你活生生将它们拆散了。』狄云那时才觉歉然,道:『唉,这可是我的不对啦。』
后来,戚芳就照着那只死蝶的形状,剪了个绣花的纸样,绣在她自己的鞋上。到过年的时候,又绣了一只荷包给他,上面也有这么一只蝴蝶,黑色的翅膀,翅上靠近身体处有一些红色、绿色的细线。这只荷包他一直带在身边,但在荆州被捉进狱中,就此不见了。
狄云拿着那只绣花样的纸蝶,耳中隐隐约约的似乎听到戚芳的声音:『你瞧,这么作孽!人家好好的一对夫妻,你活生生将它拆散了。』
他呆了一阵,将这只纸蝶又挟回书中,随手翻了一下,见书中还有许多红纸花样,有的是一尾鲤鱼,有的是三只山羊,那都是过年时贴在窗上的窗花。狄云正拿了一张张的细看,忽听得数十丈外发出石头相击的喀喇一响,显是有人走来。他心想:『此处极少有人来到,难道是野兽么?』顺手将这本挟着绣花纸样的书往怀中一塞,只听得有人说道:『这一带荒凉得很,不会在这里的。』另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嘿,越是荒凉,越是有人来收藏宝物。咱们好好在这里寻寻。』狄云心道:『怎么到这里寻宝来着?』一斜身便出了山洞,隐身在一株大树之后。
过不多时,便有人向这边走来,听那脚步声竟然有七八人之多。狄云从树后望将出去,只见当先一人衣服光鲜,油头粉脸,相貌好熟,跟着又有一人手中提着铁铲,走了过来。这人长身玉立,相貌英俊。狄云一见,不由得怒气上冲,立时便想冲出去一把捏死了他。原来这人非别,正是那个夺他师妹,送他入狱,害得他受尽千辛万苦的万圭。
旁边那个年纪略轻的,却是万门小师弟沈城。
那两人一走过,后面来的都是万门弟子,鲁坤、孙均、卜垣、吴坎、冯坦一齐到了。万门本有八弟子,二弟子周圻已在荆州城废园中为狄云所杀,现下只剩下七人。狄云好生奇怪:『这批人赶到这里,寻什么宝贝?』只听到沈城叫了起来:『师父,师父,这里有个山洞。』那苍老的声音道:『是吗?』语音中抑制不住喜悦之情。跟着一个高大的人形走了过来,正是五云手万震山。狄云和他多年不见,只见他精神矍铄,步履沉稳,丝毫不见苍老之态。他几步大步,便进了山洞。跟着听得洞中传出来诸人的声音:『这里有人住的!』『灰尘积得这样厚,多年没有人来了。』『不,不!你瞧,这里有新的足印。』『啊,这里有新手印,有人刚来过不久。』『一定是言师叔,他……他将素心剑谱偷了去啦。』
狄云又是吃惊,又是好笑:『他们找的是素心剑的剑谱么?怎么搞了这么久,还是没找到。言师叔?什么言师叔?师父说过,他有个二师兄,叫做言达平,失踪多年,音讯不知,只怕早已不在人世,怎么又钻了出来夺素心剑谱?这明明是我留下的手印脚印,这些人疑神疑鬼,真是活见鬼了。』
只听万震山道:『大家别忙着起哄,静心四下里找一找。』有人道:『言师叔既到这里来过,那里还不拿去的?』有人道:『戚长发这厮真工心计,将剑谱藏在这里,别人还真是不容易找到。』又有一人道:『他当然工于心计啊,否则怎么会叫做‘铁锁横江’?』只听得各人乱轰轰的在山洞中一阵翻掏。山洞中本来没什么东西,各人这样乱翻,也不过是将几件破烂物事东丢来,西丢去的移动一下位置而已。跟着铁铲挖地之声响起,但山洞底下都是岩石,根本就挖不进去。万震山道:『这里没什么东西留着了,大伙出去,到外面合计合计。』
各人随着师父出来,远远的走到一条小溪之旁,在光秃秃的岩石上坐了下来。狄云不愿给他们发见,不敢走近。这八个人说话声音又低,便听不见他们在说些什么。过得好一会,八个人站起身来走了。
狄云心想:『他们说是来找素心剑的剑谱,现下还没找到,却疑心是给什么言师叔盗了去。我师父的故居给改成了一座大厦,那老丐说要找什么聚宝盒……啊,是了,是了!』
突然之间,便似一道灵光闪过他的脑海,猛地里恍然大悟:『这老乞丐那里是找聚宝盒,他也是在寻素心剑的剑谱。他认定这剑谱是落入了我师父手中,于是到这里来详加搜寻,为了掩人耳目,先起这么一座大屋,然后再在屋中挖坑找寻,生怕别人起疑,传出风声说是找聚宝盒,那还不是欺骗乡愚?』
他跟着又想:『那日万师伯在荆州做寿,这位老乞丐日夜窥伺在侧,显然是别有用心。嗯,万震山他们找不到剑谱,岂有不到那大屋去查察之理?只怕他们到来已久,早已去查察过了。这件事显是尚未了结,我在那大屋中等着瞧热闹便是。这中间大有蹊跷,大有蹊跷。』
『可是我师父呢?他老人家到了何处?他故居给人搞得这么天翻地覆,他老人家知不知道?』
『师妹呢?她是留在荆州城里,享福做少奶奶吧。万家的人来搜索她父亲的屋子,多半是不会给她知道的。这时候,她在干什么呢?』
× × ×
晚上,大厦中又是四壁点起了明晃晃的烛火。十几个乡民拿起了锄头铁铲,用力挖地。狄云也混在人群中挖地,既不特别出力,也不偷懒,要旁人越少注意到他越好。他头发蓬松,不剃胡子,大半张脸都给毛发遮住了,再涂上一些泥灰,简直是没露出半点本来面目。
这一晚,他们在挖北边一带,那老乞丐背负着手,在坑边走来走去。当然,他现在完全不像是个乞丐了,衣饰富丽,左手上戴着个碧玉戒指,腰带上挂了好大的一块汉玉。
突然间,狄云听到屋外有人悄悄掩来,东南西北,四面都有人。这些人离得还很远,那老丐显是并未知觉。狄云侧过身子,斜眼看那老丐,只听得脚步声慢慢近了,五个、六个……七个……八个,是了,便是万震山和他的七个弟子。但那老丐还是没有发觉。在狄云耳中,那是听得清清楚楚,便如在身边一般,可是老丐却如耳朵聋了一般。
五年之前,狄云对那老丐敬若神明。他只教了狄云三招剑法,便将万门八弟子打得落花流水,全无招架的余地。『但现在,怎么他的武功变得这样差了,难道不是他么?是认错人了么?不,决不会认错的。』狄云却没想到是他自己的武功已进步到了几乎是登峯造极的地步。于他是清晰可闻的声音,在旁人耳中却是半点声音也没有的。
这八个人越来越近,狄云很是奇怪:『这八个人真是好笑,谁还听不到你们偷偷掩来,还是这么蹑手蹑脚,鬼鬼祟祟?』那八人又走近了十余丈,突然间,那老丐身子微微一颤,侧过了耳朵,倾听动静。狄云心想:『他听见了?他是聋的么?』其实,这八人相距尚远,若是换作一两年前的狄云,他还是听不到这些脚步声,再走近些,也还是听不到的。
那八个人更加近了,走几步,停一停,显然是防屋中人发现。可是那老丐已经发觉了。他转过身来拿起倚在壁角的一根拐杖,那是一根很粗的龙头木拐。狄云心想:『用这拐杖当兵器么?』
突然之间,那八人同时快步抢前,四面合围,向这间大屋奔来。砰的一声响,大门被人踢开,万圭当先抢入,跟着沈城、卜垣跟了进来。七个人涌进大门之后,手中各挺长剑,将那老丐团团围住。那老丐哈哈大笑,道:『很好,哥儿们都来了!万师哥,怎么不请进来?』
只听得门外一人纵声长笑,缓步踏入,正是五云手万震山。他和那老丐隔坑而立,两人相互打量,过了半晌,万震山才道:『言师弟,五年不见,你发了财啦。』
这三句话钻入狄云耳中,他头脑中登时一阵混乱:『什么?这老丐便是……便是二师伯言达平?』只听那老丐道:『师哥,我发了点小财,你这几年买卖很好啊。』万震山道:『托福!喂,小子们,怎么不向师叔磕头?』鲁坤等一齐跪下,说道:『弟子叩见师叔。』那老丐笑道:『罢了,罢了!手里拿看刀剑,磕头可不大方便,还是免了罢。』狄云心道:『如此说来,这人果然是言师伯无疑了。』
万震山道:『师弟,你在这里开煤矿吗?怎么挖了这样大一个坑?』言达平嘿嘿一笑,道:『师兄猜错了,小弟仇人太多,想在这里躲避,挖了深坑,乃是一作二用。仇人若是给小弟杀了,那随就手掩埋,不用挖坑。倘若小弟给人家杀了,这土坑便算是小弟的葬身之地。』万震山笑道:『妙极,妙极,师弟想得周到。师弟身子也不大,我看这坑是够深的了,不用再挖。』言达平道:『葬一个人是绰绰有余的,葬八个人恐怕还不够。』
狄云听他二人一上来便是唇枪舌剑,针锋相对,不禁想起丁典的说话,寻思:『他师兄弟三人合力杀死了他们的师父梅念笙。受业恩师尚且可杀,相互之间又有什么情谊?听丁大哥说过,他师兄弟三人夺到了素心剑的剑谱,却没有得到剑诀。那剑诀尽是一些数字,什么第一字是‘四’,第二字是‘五十一’,第三字是‘三十三’,第四字是‘五十三’,丁大哥一直到死,也没说完。剑谱不是在他们手中么?怎地又会到这里来找寻?』
只听得万震山道:『好师弟,咱两同门这许多年,你知道我的心思,我也早看穿了你的肚肠,还用得着绕圈子说话么?拿来!』说了这『拿来』两字,便即伸手而出。
言达平摇了摇头,道:『还没找到。戚老三的心机,咱哥儿两都不是他对手。我猜不到他将剑谱藏在哪里。』狄云心中又是一凛:『看来他师兄弟三人合力抢到剑谱,却又给我师父独自拿了去?可是这些年来,怎地又是丝毫没有动静?是了,定是我师父下手极是巧妙,他们一直没有觉察出来。师父既不在此处,剑谱自会随身携带,怎会埋藏在这屋中?拚命到这里来翻寻,那不是太傻了么?』
可是,他知道万震山和言达平决计不是傻瓜,比自己恐怕要聪明十倍。这中间,到底隐藏着什么阴谋和机关?
万震山哈哈大笑,说道:『师弟,你还装什么假惺惺,人家说咱们三师弟是‘铁锁横江’,手段厉害,我说呢,还是你二师弟厉害。拿来!』说着又伸出了双手。
言达平拍拍衣袋,道:『若是我拿到了,咱哥儿两还分什么彼此?一起练练,截长补短,那也很好啊。师哥,不是做兄弟的危言耸听,这件宝贝若是兄弟得到了,我一人决计对付不了,非得师兄主持大局,让做兄弟的在旁协助不可。但若是师兄得到呢,嘿嘿,师兄门下弟子虽多,功夫都还嫩着点,只怕也须让做兄弟的凑帮忙合计合计。』
万震山道:『你到过那边山洞里了,找到了什么东西?』言达平奇道:『什么山洞?这附近有个山洞么?』万震山道:『师弟,你我数十年老兄弟,何必到头来再伤了和气?请你取将出来,大家同看,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如何?』言达平道:『这可奇了,你怎么一口咬定是我拿到了?若是我已得手,还在这里挖挖掘掘的干什么?』万震山道:『你鬼计多端,谁知道你干什么?』言达平道:『师哥,三师弟的东西,哪有这么容易找到的。我瞧啊,也不会是放在这屋中,再掘三天,若是仍旧没什么结果,我是不想搞下去了。』
万震山冷笑道:『是啊,我瞧你还是再掘十天半月的好,装得像些。』言达平勃然变色,便要翻脸,但一转念间,忍住了怒气,道:『师兄,要怎样才相信?』他解开衣襟,除下长袍,抓住袍子下摆,倒了转来,抖了两抖,叮叮当当的,跌出几两碎银子和一只鼻烟壶来,他也不去拾,任由这些银子和鼻烟壸掉在地下。
万震山道:『你有这么蠢,怎会随身收藏?就算是藏在身边,那也是贴肉收的,不会放在袍子袋里。』言达平叹了口气,道:『师兄既是信不过小弟,那就来搜搜吧。』万震山道:『如此得罪了。』向万圭和沈城使个眼色。两人点了点头,还剑入鞘,一左一右,走到言达平身边。万震山向卜垣和鲁坤又横了眼色,两人慢慢的绕到言达平身后,手中紧紧抓住了剑柄。
言达平拍拍内衣的口袋,道:『请搜!』万圭道:『师叔,得罪了!』伸手便去摸言达平的口袋,突然之间,『啊』的一声尖叫,急忙将手探了出来,火光之下,只见他手上爬着一只大大的毒蝎。万圭只痛得连连顿足,反手往土坑边上一击,拍的一声,将那只毒蝎打得稀烂,但手背中了剧毒,登时高高肿起。万圭要逞英雄,不肯呻吟,但额上汗珠,却如黄豆般渗了出来。言达平失惊道:『啊哟,万贤侄,你从那里去搞了这只毒虫来?这是花斑毒蝎,厉害得很哪。师哥,快,快,你有解药没有?只要救迟了一步,那就不得了,了不得!』
只见万圭的手背由红变紫,由紫变黑,一道红线,缓缓向手臂升上去。万震山知道中了言达平的陷阱,说不得,只好忍一口气,说道:『师弟,做哥哥的服了你啦。我这就认输,你拿解药来,咱们拍手走路,不再来向你啰嗦了。』
言达平道:『这解药么,从前我是有过的,只是年深日久,不知丢在那里了,过几天我慢慢跟你找找,或许能找得到。要不然,我到大名府去,找到了药方,另外给你配过,那也成的。谁教咱师兄弟情谊深长呢。』
万震山一听,当真是要气炸了胸膛,这种毒蛇、毒蝎之伤,一时三刻便能要了人性命,只要这道红线一通到胸,立时便即气绝毙命,说什么『过几天慢慢找找』,此处到河北大名府千里迢迢,说什么找药方配药,居然还亏他有这等厚颜无耻,说什么『谁教咱师兄弟情谊深长』,但是眼见爱子命在顷刻,只好强忍怒气,君子报仇,三年未晚,便道:『师弟,这个筋斗,我是栽定了。你要我怎么着,便划下道儿来吧。』言达平慢条斯理的,侧头想了一想,说道:『师哥,我有什么道儿好划给你行?你爱怎么便怎么吧。』
万震山心道:『好,你迫得我紧,一步也不让,日后总要你知道我的厉害。』说道:『好吧,姓万的永远不再和师弟相见,再向师弟啰嗦什么,我姓万的不是人。』言达平道:『这个是不敢当。做兄弟的只求师哥说一句,那‘素心剑’,该当归言达平所有,是言达平自己找到,那是无话可说,就算是师哥找到了,也当让给兄弟。』
万圭半身麻木,毒气渐渐入脑,只觉一阵晕眩,身子摇摇摆摆,不由自主的打起转来。鲁坤叫道:『师弟,师弟!』伸手扶住了他,撕破他的衣袖,只见那道红线已过腋下。他转头向着万震山,叫道:『师父,什么都答应吧!』意思是说:『今日无奈答允,日后再行反悔,也还不迟。』万震山道:『好,这素心剑谱,就算是师弟你的了,恭喜!恭喜!』万圭是他的独生爱子,自不能眼睁睁的让他这般死去。
言达平道:『既是如此,让我进屋去找找,说不定能寻得到什么解药,那是要瞧万贤侄是不是有这门造化了。』说完慢吞吞的转身入内。万震山使个眼色,鲁坤和卜垣跟了进去。过了好一会,三人都没出来,也没听到什么声息,只见万圭神智昏沉,由沈城扶着,已是不能动弹。
万震山心中焦急,向冯坦道:『你进去瞧瞧。』冯坦道:『是!』正要进去,只见言达平走了出来,满面春风的道:『还好!还好!这不是找到了吗?』手中高举着一个小瓷瓶,道:『这是解药,行,治蝎毒是再好不过了。』说着走到万圭身边,拔开瓶塞,倒了一点儿黑色的药末出来,道:『万贤侄,你好大的命啊。』将这些药末敷上万圭的手背。
这解药倒也真灵,只见伤口中不住渗出黑血来,一滴滴的流在地下,黑血越流越多,万圭手臂上那道红线便缓缓向下,回到臂弯,又回到手腕。万震山吁了口气,心中又是轻松,又是恼恨,儿子的性命是保全了,可是这一仗大败亏输,还没动手便受制于人。又过了一会,万圭睁开了眼睛,叫了声:『爹!』
言达平用瓶塞将瓷瓶的口塞好,将瓷瓶放回怀中,笑道:『不送了,请吧!』万震山向沈城道:『叫他们出来。』沈城应道:『是!』走到厅后,大声叫道:『鲁师哥、卜师哥,快出来,咱们走了。』可是不听见应声。他又叫了几声,内堂仍是声息全无。沈城也不等师父吩咐,径自冲了进去,可是他这一进去,也就此不出来了。
万震山惊疑交集,但随即明白:『言达平这厮的屋里不是伏有高手,便是布置下什么机关,以致我三个徒儿一走进去,便都着了他的道儿,这会儿再软言相求,已是无益。』当即刷的一声,长剑出鞘,刃吐青光,疾向言达平喉头刺了过去。
狄云从未见万震山显示过武功,这时见他这一招刺出,狠辣稳健,心中暗道:『很好,这一剑中倒似无懈可击。』要知狄云此时武功非同小可,他在别人出招之时,第一眼看的就是对方招数中有什么破绽,万震山这一招中居然没有破绽,可见此人的剑法已是十分了得。
言达平斜身一让,左手抓住拐杖下端,右手抓住拐杖的龙头,双手一分,擦的一声轻响,白光耀眼,他手中已多了一柄长剑。原来那拐杖的龙头便是剑柄,剑刃藏在杖中,拐杖下端便是剑鞘。他一剑在手,当即还招,只听得叮叮叮叮之声不绝,师兄弟二人便在土坑中斗了起来。
众乡民早已惊疑不定,见他二人动家伙相斗,更是吓得缩在屋角落中,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狄云也装出畏缩之状,留意观看这两位师伯的相斗,只看得七八招,不禁暗暗叹息:『二位师伯的内功修为太也低浅,剑招上虽是各有独得之处,但若是碰到对方的内功稍见深厚,兵刃一交,一招之间便能将他们手中长剑震飞,还说得上什么动手过招?这两位师伯若要武功再有进境,非从内力修为着手不可,此刻是内力不足,招法有余,再去争夺什么‘素心剑谱’,可说是绝无用处,除非那素心剑谱是一部增进内功的武经。但既是‘剑谱’,想来必是讲剑法的书,对他二人决计没什么助力。要说到修练内功吧,他二人年纪已这么高,再练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大进步。』
他又看几招,更觉暗叹:『刘乘风、花铁干他们‘落花流水’四侠的武功,比之这两位师伯是高得多了。我瞧他们的武功,一上来便练入了邪路,一味从招数变化上着手,全不顾如何和内力相配合。那是什么道理?嗯,当年师父教我剑招,也是这么教。看来他们万、言、戚师兄弟三人,全是这么学的。这种武功遇上比他们弱的对手,固然可以尽情玩弄,但只要对方功力稍强,他们这许多千奇百怪、变幻无穷的花拳绣腿,半点用处也没有了。为什么要这样学剑?为什么要这样学剑?』
他心中一时疑难不解,只见孙均等三人各挺长剑,上前助战,成了四人合攻言达平之势。言达平哈哈大笑,说道:『好,好!大师哥,你越来越长进啦,招集了一批喽啰,一齐来攻打你师弟。』他虽是装作若无其事,剑法上却已颇见窒滞。
狄云心想:『他师兄弟二人的剑招,各有各的长处。言师伯当年教了我刺肩、打耳光、去剑三式,用以对付万门诸子弟,那是十分有用的,用来对付万师伯,却是半点用处也没有。唉,他们仍是不懂,单学剑招变化,若无内功相济,那有什么用?半点用处也没有,真是奇怪,他们怎么谁也不懂这个道理?』
突然之间,他心中闪过一道灵光,想起一件事来:『丁大哥跟我说过那神照经的来历,显然祖师爷梅念笙是懂得这道理的,却为什么不跟三个弟子说?难道……难……』他心中连说三个『难道』,背上突然间渗出一片冷汗,不由得微微打了个寒噤,身子也轻轻发抖。旁边一个年老的乡民不住念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别弄出人命来才好,小兄弟,别怕,别怕。』他见狄云发抖,还道他是见到万言二人相斗而害怕,虽是安慰于他,自己心中其实也是十分害怕。
狄云心底已猜到了真相之所在,可是这种情形太过阴险恶毒,他不愿多想,甚至不愿将已经猜到的真相,归并成为一条明显的理路,可是既然想开了头,一件件微小的事自已会汇归在一起。万震山、言达平、孙均、冯坦……这些人每一招递出,都是使狄云的想法多了一次印证。『不错,不错,一定是这样,恐怕不会吧?做师父的,怎么会如此恶毒?不会的,不会的……不过,不过,倘若不是这样,怎么会如此的,那可太也奇怪了。』
终于,一张很明确的图画在他脑海中呈现了出来:『许多年以前,就是在这个地方,我和师妹戚芳在练剑,师父在旁边指点,师父教了一招,剑法很是巧妙,我用心的练,第二次再问,师父却教得不同了,剑法仍旧很巧妙,却和第一次不同。当时,我只道是师父的剑法变幻莫测,但这时想来,两次所教的剑招为什么不同,道理是清清楚楚的看出来了。』
他突然之间,十分的伤心,十分的难受:『师父故意教我走错路子,故意教我不大好的剑法。他自己的本事高得多,却故意教我学些中看不中用的剑招。他……他……』
『万师伯也是这样,他自己的本事,和他的弟子们完全不同……』
言达平左手捏着剑诀,右手手腕抖动,剑尖连转了七个圈子,快速无伦的刺向万震山胸口。万震山横过剑身,以横破圆,斜劈连削,将他这七个圈子尽数破解了。
狄云在一旁观看,心下又想:『这七个圈子,全是多余,最终是一剑刺向万师伯的左胸,何不直捷了当的刺了过去?岂不既快又狠?万师伯斜劈连削,以七个招式破解言师伯的七个剑圈,好像巧妙,其实笨得不得了,若是反刺言师伯小腹,早已得胜了。』
猛地里他脑海中又掠过一幕情景:
他和师妹戚芳又在练剑,戚芳的剑招花式繁多,在他记不清师父所教的招数,给戚芳迫得手忙脚乱,连连倒退。戚芳接连三招攻来,他头晕眼花,手忙脚乱,眼看抵敌不住,不及去想师父说过的话,随手挡架,跟着便反刺出去……
戚芳用一招『俯听文惊风,连山石布逃』,圈剑来挡,但狄云的剑招纯系自发,不依规矩,戚芳这一招花式巧妙的剑法,反而挡架不住。狄云一剑刺去,直指她的肩头。正收势不及之际,师父戚长发从旁跃出,手中拿着一根木柴,拍的一声,将狄云手中长剑击落了。狄云和戚芳都吓得脸色大变,戚长发将狄云狠狠责骂了一顿,说他乱打乱劈,不依师父所教的方法使剑。
当时狄云也曾想到:『我不照规矩使剑,怎么反而胜了?』但这念头只是一闪即逝,随即想起:『那是因为师妹的剑术还没练到家的缘故,要是遇到了真正好手,我胡砍乱劈当然是非输不可。』他当时那里想得到:他随手刺出去的剑招,其实比他师父所教希奇古怪的剑法实用得多。
现下想来,那可全然不同了。以他此刻的武功,自是清清楚楚的看了出来:万震山和言达平两人所学的剑术之中,有许多是全然无用的花招,而万震山教给弟子的剑法,戚长发教给他狄云的剑法,这些无用的花招更多。显然,师祖梅念笙早瞧出这三个徒儿心术不正,在授术之时,故意引他们走上剑术的歪路,而万震山和戚长发在教徒儿之时,故意引他们在这条歪路上走得更远。
临敌之时便一招不管用的剑法,不只是『无用』,而让敌人抢到上风,便是将性命交在敌人手里。为什么师祖、师父都这么狠毒?都这么的阴险?
狄云瞧着言达平的脸,心中却在思索许多遥远的往事,突然间,他又记起了一件事:那是在卜垣到他家里来邀请师父到荆州去赴宴的那一日,他与戚芳又在练剑,草堆后忽然有人发笑。师父过去一看,原来是个在晒太阳,捉虱子的老丐。这老丐的容貌是乔装改扮的,当时师父没有发觉,其实,就是二师伯言达平。原来他一直在师父的屋子旁边窥伺,察看着动静。
是了,他们都在争夺一本『素心剑谱』,直到现在,这两位师伯还在争斗不休。
狄云神驰物外,回忆往事。大厅中的争斗却是越来越紧迫了。万震山和言达平二人的剑法难分伯仲,但万圭、吴坎、冯坦、孙均四人在旁相助,究竟是令言达平大为分心,只见孙均一剑刺向言达平后心,言达平回剑一挡,剑锋顺势掠下。孙均一声 『啊哟!』跟着当的一声,长剑落地,原来手腕口给言达平刺伤。便在这时,万震山已抓了空隙,刷的一剑,在言达平右臂割了长长一道口子。
言达平吃痛,急忙剑交左手,但他左手使剑究竟甚是不惯,右臂上的伤势也着实不轻,鲜血染得他半身都是血污。七八招拆将下来,他左肩上又中了万震山一剑。
旁观的众乡民吓得脸也白了,窃窃私议,谁也不敢大声说话。万震山更不打话,决意今日便将这师弟杀了,一剑剑出手,更是狠辣。嗤的一声响,言达平右胸又中一剑。
眼看数招之间,言达平便要死于师兄剑底,他咬着牙齿浴血苦斗,不出半句求饶的言语。他和这师兄同门十余年,离了师门之后,又是勾心斗角了十余年,对他为人知之极深,若是出言相求,只有徒遭羞辱,绝无用处。狄云心道:『当年在荆州之时,言师伯以一只饭碗助我打退大盗吕通,又教了我三招剑法,使我不受万门诸弟子的欺侮,此恩未曾得报,如何能让他死于非命。』当下假装不住发抖,手中的铁铲,便在地下铲满了泥土。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