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月影深谷血刀暖 星摇峭壁铁枪寒
狄云无法抵抗,只得打一个滚逃开,砰的一声,那石头从他脸边擦过,相去不过寸许,击在雪地之中。水笙一击不中,俯身又拾起一块石头,再度向他掷去,这一次却是砸他的肚子。狄云缩身打滚,但断腿伸缩不灵,终于被这石子砸中在小腿的胫骨上,喀喇一响,骨头又被她砸得碎裂,只痛得他大声叫嚷起来。
水笙大喜,拾起一块石头又欲投掷,狄云知道眼下自己已成俎上之肉,只有任她宰割,这样接连砸上七八块石头,哪里还有命在?当下也拾起一块石头,喝道:『你再投石,我先砸死了你。』他腿子虽断,臂力尚在,见水笙又是一石投出,当即滚身避过,将手中那块石头向她掷去。水笙向左一闪跃,那石块从她耳边擦过,擦破了耳轮皮肉,倒将她吓了一跳。水笙不敢再投掷石块,回身拾起一根树枝,一招『顺水推舟』,向狄云肩头刺到。她的剑法家学渊源,十分高明,手中拿的虽是一根树枝,但刺出时势道轻灵,狄云纵然全身完好,剑招上也不是她敌手,眼前这树枝刺到,斜肩一避,水笙剑法已变,托的一声,重重在他额头戳了一下。
这一下要是她手中掌的是真剑,早已要了狄云的性命,但纵是一根树枝,狄云也已痛得眼前金星飞舞。水笙骂道:『你这恶和尚一路上折磨姑娘,还说要割了我的舌头,你倒割割看!』提起树枝,往狄云头上、肩上,一棍棍的打将下去,每击一记,狄云身上便是一条血痕。她叫道:『你叫你师祖爷爷来救你啊!我先打死你这恶和尚!』口中斥骂,手上更是加劲。狄云无可抵御,只有伸臂护住颜面,但头上手上,给那雨点般的棍招击得皮开肉绽,到处都是鲜血。他又痛又惊,突然间奋力一握,将水笙手中的树枝抢了过来,还手一棍扫了过去。
水笙一惊,闪身向后跃开几步,当即拾起另一根树枝,又要上前再打。狄云急中生智,忽然间想起一个无赖法子,叫道:『快给我站住,你再上前一步,我便将裤子脱下来了!』一头叫嚷,一面双手拉住裤腰,作即刻便要脱裤之状。
水笙吓了一跳,急忙转过脸去,双颊羞得飞红,心想:『这恶僧无恶不作,只怕真以这种坏行径来羞辱于我。』狄云叫道:『你向前走五步,离开我越远越好。』水笙一颗心怦怦乱跳,果然是依言走前五步。狄云大喜,见这无赖法门居然有效,大声道:『我裤子已经脱下来了,你再要打我,便过来吧!』水笙大吃一惊,一纵身跃出丈余,心哪敢回头,远远的避到了山坡后面。
狄云其实并未脱裤,想想又是好笑,又是自叹倒霉,适才挨了这一饱打,全身少说也吃了五六十棍,几乎没一处不伤,小腿被石头砸断,痛得更是厉害,心想:『若不是想到了这条无赖计策,这会儿多半已给她打得断了气啦。我狄云是光明磊落的堂堂男儿,却做这等卑鄙下流的勾当,纵然保得这条性命,日后更有何面目见人?』
凝目向峭壁上瞧去时,只见血刀僧和刘乘风已斗上了一处悬崖。那悬崖从山壁上凸了出来,离地少说也有一百七八十丈,这悬崖方圆三四丈,布满了白雪,只要谁脚下一滑,摔将下来,任你再高的武功也非粉身碎骨不可。狄云抬头上望,觉得那二人的身子也小了许多。两人衣袖飘舞,便如两位神仙在云雾中飞腾一般,实是美观已极。狄云虽看不清两人的刀法剑招,但猜想得到,每一霎间都是关连到性命呼吸。
只听得水笙在那边山坡后又大声叫喊起来:『爹爹,爹爹,快来啊!』她叫得几声,突然东南角上一个苍老的声音叫道:『是水侄女吗?你爹爹受了点轻伤,转眼便来!』水笙听得是『落花流水』四老中位居第二的花铁干,心中一喜,忙问:『是花伯伯?我爹爹在哪里?他伤得怎样?』狄云暗叫:『糟糕,她来了帮手,我命休矣!』只听得倏忽之间,那姓花的老人已飞奔到了水笙身畔,说道:『山峰上一块石头掉将下来,砸向陆伯伯头顶,你爹爹为了救陆伯伯,出掌击石。只是那石头实在太重,你爹爹手膀受了些轻伤,不碍事的。』水笙道:『有个恶和尚就在那边。他……他脱下了……花伯伯,你快去一枪刺死了他。』
花铁干道:『好,在哪里?』水笙向狄云躺卧之处一指,但怕不小心看到了他赤身露体的模样,一手指出,反而向前更走了几步。花铁干正要去杀狄云,忽听得铮铮铮铮四声,悬崖上传来金铁交鸣之声。他抬头瞧去,但见血刀僧和刘乘风刀剑相交,两人动也不动,便如突然被冰冻雪僵了一般。原来两人的刀法剑法,各有所长,斗到酣处,迫得以内力相拚。
花铁干自然知道这等比拼内力,最是凶险不过,强弱一判,负方不死也得重伤。他心念一转,寻思:『这血刀恶僧如此凶猛,刘贤弟未必能占在上风,我这时不上前夹击,更待何时?』虽然他在武林中声望名位极高,实不愿落个连手攻孤的坏名。但中原群豪大举追赶血刀门二恶僧之事,早已闹得沸沸扬扬,天下皆闻,若是他亲手诛了血刀僧,声名之隆,定可掩过‘以二敌一’的不利。』他忽地转身,径向峭壁背后飞奔而去。水笙心中惊奇,叫道:『花伯伯,你干什么?』一句话刚问出口,她自己已知道答案。只见花铁干悄没声的向峭壁上攀去。他手中拿了一根纯钢短枪,枪尖在石壁上一点,身子便跃起丈余,身子落下时,枪尖又点,比之适才血刀僧和刘乘风上山更快。
狄云初时听他脚步之声远去,放过了自己,心下正自略宽。但这宽心也只是一瞬之间,接着便见花铁干一纵一跃,径向悬崖上升,他忍不住失声叫道:『啊哟!』这时心中唯一的指望,只是血刀僧能在花铁干登上崖之前,先将刘乘风杀了,然后再转身和花铁干相斗。否则他一人连刘乘风也未必能胜,再加上个花铁干,是必败无疑了。他随即又想:『这刘乘风和花铁干都是侠义之人,这血刀僧明明是个穷凶极恶的坏人,我居然盼望坏人杀了好人。狄云啊狄云,原来你已是坏得不可救药了。』他又是自责,又是担忧,心中混乱之极。便在这时,花铁干已跃上悬崖。血刀僧全心和刘乘风比拚,将内力一层又一层的加强,有如海中波涛,一个浪头打过,又是一个浪头。那刘乘风是太极名家,生平钻研的是以柔克刚,血刀僧的内力汹涌被来,他只是将内力幻成一个个圆圈,将对方源源不绝的攻势消解了去。他是要先立于不败之地,然后再待敌之可胜。
血刀僧劲力虽强,内力进击的方位又是变幻莫测,但僵持良久,竟是奈何不得刘乘风。两人心摇神驰,早已将身外之物全然忘却,须知此刻胜负之数,相间毫发,只要谁的心神略分,对方的内力便乘虚而入。花铁干跃上悬崖,两人竟是全都不知。花铁干见血刀僧和刘乘风两人头顶白气蒸腾,内力已是发挥到了极致,不禁心中暗赞。他悄悄走到了血刀僧身后,举起钢枪,力贯双臂,枪尖上寒光闪动,势挟劲风,向血刀僧背心疾刺而去。
那枪尖的寒光被镜子一般的白雪照映下来,狄云眼中一花,鼓尽平生力气,大声叫道:『后面有人!』血刀僧听得这石破天惊的一声叫,斗然醒觉,只觉一股凌厉之极的劲风,正向自己后心扑来。这时他手中的血刀正和刘乘风的长剑相交,要向前推进一寸都是艰难之极,更不用说变招回刀,向后挡架。他心念转动奇快:『左右是个死,宁可自己摔死,不能死在敌人手下。』身子一矮,斜身向外一冲,便向悬崖下跳了下去。
花铁干这一枪决是致血刀僧于死地,一招中手枪『四夷宾服』,势威猛无伦,那想到变生不测,血刀僧竟会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堕崖。只听得嗤的一声轻响,一枪已刺入了刘乘风胸口。枪尖从前胸透入,后背穿出。他固是收势不及,刘乘风也是浑没料到有此一举。
血刀僧从半空中摔将下来,身子离地越近,地面更是飞快的迎上,他大喝一声,举刀直斩下去。也是他命不该绝,这一刀正好斩在一块大岩石上。那血刀固是锋锐,这块岩石偏巧也是最坚硬的花岗岩,当的一声响,火花飞溅。血刀僧借这一砍之势,身子向上一提,左手一掌拍出,击向地面,蓬的一声响,冰雪到处迸散,血刀僧哈哈大笑,已稳稳的站在地下。
他向狄云点点头,意甚嘉许,说道:『好和尚,亏得你这一叫,救了师祖爷爷的性命。』突然间身后一人喝道:『看刀!』血刀僧听声辨器,身子不转,回刀一砍,当的一声,双刀相交。血刀僧但觉胸口一震,手中的血刀几欲脱手飞出。他这一惊非同小可:『这家伙内力如此强劲,胜我十倍!』一回头,只见那人是个身形魁梧的老者,白须飘飘,手中提着一柄厚背方头的鬼头刀,形貌极是威猛。血刀僧和他交了这一刀,心生怯意,仓卒之际,没想到自己和刘乘风比拚了这半天内力,劲力已消耗了大半,而从高处掉下,刀击岩石,更是全凭臂力消去下堕之势。若是换作旁人,臂骨纵然不断,也是必震坏腑脏,受了极重的内伤。他暗运一口真气,只觉丹田中隐隐生疼,劲力竟是提不上来。
只听得左侧远处一人说道:『陆大哥,这淫僧害刘贤弟。不将他碎尸万段,难以泄恨』说这话的,正是花铁干。他误杀了刘乘风,心中悲愤已极,飞快的赶下峰来,决意与血刀僧一拚。恰好『南四老』中的首老陆天抒刚于这时赶到,又成了左右夹击之势。
血刀僧适才与刘乘风这场剧斗,内力已耗去大半,再从崖上跃下,更是筋疲力尽,与陆天抒双刀相交,登时相形见绌,血刀都险些脱手。眼见花铁干红了眼睛,挺枪奔来,自己连陆天抒一个也斗不过,再加上个花铁干,那是非当场送了性命不可,心想自已内力已竭,逃也逃不走了,只有以水笙为质,他们挟制不敢急攻,自己休息得几个时辰,再图后计。
这念头是在快如闪电的一瞬之际想定,见陆天抒鬼头刀一举,又要劈来,血刀僧身形一矮,向敌人下三路突砍二刀。陆天抒身材魁梧,急忙挥刀下格。血刀僧这三刀乃是虚招,只是虚中有实,陆天抒的挡格中若是稍有破绽,立即便要了他性命。待见他横刀守御,无懈可击,当即向前一冲,跨出一步半,倏忽缩脚,身子向后跃出,如此声东击西,这才脱出了陆天抒鬼头刀笼罩的圈子。
他几个起落,奔到了狄云的身旁,不见水笙,急问:『那妞儿呢?』狄云道:『她在那边。』说着伸手一指。血刀老祖怒道:『怎么让她逃了,没抓住她?』狄云道:『我……我抓她不住。』血刀老祖怒极,他本是个十分蛮横之人,此刻生死系于一线,更是凶性大发,飞起一脚,便向狄云腰间踢去。狄云一声闷哼,身子飞了起来,直摔出去。他们处身之地,本是个四周高峰的深谷,岂知谷中有谷,狄云这一摔出,更向下面的谷中直堕。
水笙听得声音,回过头来,见狄云正在谷底堕去,一惊之下,便见血刀老祖向自己扑将过来。便在这时,只听得右侧有人叫道:『笙儿,笙儿!』正是她父亲水岱。水笙大喜,叫道:『爹爹!』也是她临敌经历太浅,这时水岱离她远而血刀老祖距她近,双方距离之差,也不过三丈光景。若是她不出声呼叫,一见父亲,立即纵身向他跃去,那就能变得离水岱近而离血刀僧远。这么一来,她一生的命运,那就大不相同了。
她惊喜之下,只是叫『爹爹』,登时忘了血刀僧正向自已扑来。水岱和陆天抒,花铁干左右合围,眼见就要将血刀僧挤在中间,只是他若早一步将水笙抓到,那时投鼠忌器,可又多费周章了。水岱大叫:『笙儿,快过来!』水笙当即醒觉,拔足便奔。
血刀僧暗叫:『不好!』俯身抓地一团雪,手指捏处,一团雪已坚如石块,他运劲先向水岱掷去,跟着第二团雪掷向水笙。第一团雪将水岱阻得一阻,第二团雪打在水笙后心『灵台穴』上,登时将她击倒。血刀僧脚下却丝毫不停,飞身过去,已将水笙抓在手中。只听得呼呼风响,斜刺里一枪刺到,正是『中平无敌』花铁干到了。他恼恨血刀僧累得自己刺死结义兄弟刘乘风,也顾不得水笙性命如何,一枪便刺了过去。
血刀僧挥刀疾砍,当的一声响,血刀反弹上来,原来花铁干这根纯钢短枪的枪尖固是锋锐无比,连枪杆也是百炼之钢,非宝刀宝剑所能削断。血刀僧骂道:『你奶奶的!』抓起水笙,退后一步。但见陆天抒的鬼头刀又横砍过来。他前无去路,强敌合围,一瞥眼间只见狄云在下面谷底坐了起来,抬头一望,心念一动:『下面积雪甚深,这小子摔他不死!』伸臂拦腰抱住水笙,纵身便跳了下去。
水笙尖声长叫声中,两人已一齐坠入深谷。这谷中积雪堆满了数十丈厚,底下的已结成坚冰,上面的兀自松软,便如是个垫子一般,二人竟然毫发无损。血刀僧从积雪中钻将上来,早已看准了地形,站上谷口的一块巨岩,横刀在手,哈哈大笑,说道:『有种的便跳下来决个死战!』
这块大岩正居谷口要冲,水岱等若从上面跳下来,身子定要掠过大岩,血刀僧横刀一挥,轻轻易易的便将来人砍为两截。身在半空之人,武功便再高强十倍,那也决计不能如飞鸟般转身自如,与之相搏。
陆天抒、花铁干、水岱三人好容易追上了血刀僧,却又被他脱身,都是恨得牙痒痒地。水岱以女儿仍被两个淫僧挟持,花铁干误伤义弟,更是难过。三个人聚在一起,低声商议杀敌之策。
陆天抒外号叫作『仁义陆大刀』,花铁干人称『中平无敌』,以『中平枪』享誉武林,水岱的外号叫作『冷月剑』,再加上道人刘乘风,合称为『落花流水』。所谓『落花流水』,其实是『陆花刘水』。说到武功,未必是陆天抒最高,一来他年纪较长,二来他在江湖上人缘最好,因此排名为『南四老』之首。他这人性如烈火,对于伤风败俗、卑鄙不义之行,最是恼恨,眼见血刀僧站在岩石上耀武扬威,水笙身子软软的斜倚在狄云身上。他不知水笙已被点了穴道,不由自主,还道她性非贞烈,落入淫僧的手中之后居然并不反抗,一怒之下,从雪地里拾起几块石子,便掷了下去。
他手劲本重,这一居高临下,石块掷下时更是势道凶猛之极。只听砰嘭、砰嘭之声,四周山谷都传出回音。谷底雪花飞溅。血刀僧一矮身,将狄云和水笙一扯,藏入岩石之后。他这时已然暂时脱险,对狄云的怒气便即消去,不想他给陆天抒的石块击死。他自已却挺身站在石岩之上,指着陆、花、水三人破口大骂,见到石块掷到,或闪身相避,或以掌力击开,却哪里伤得到他?
狄云和水笙被血刀僧一扯之下,缩身在岩石后面,惊魂稍定,一看四周,原来岩石的的山壁凹了进去,宛然是一个大山洞,那块岩石屏挡在外面,洞中积雪甚薄,倒是一个极好的安身之所。狄云见头顶兀自不住有石块落下,生怕打伤水笙,当即横抱着她,将她放进洞中。水笙大惊,叫道:『别碰我,别碰我!』血刀僧大笑道:『好徒儿,师祖爷爷在外边抵御敌人,你倒抢先享起艳福来啦!』水岱和陆、花三人在上面听得分明,气得都欲炸破了胸膛。
水笙只道狄云真的意图欲已非,心下更自惊惶,待见到他衣衫虽非完整,却是好好的穿在身上,想起适才他自称已脱了裤子,以致将自己吓走,原来竟是骗人。她想到此处,脸上一红,骂道:『骗人的恶和尚,快走开。』狄云将她放到了安全之处,随即走开。这时他大腿既断,小腿又折,那里还说走得一个『走』字,只是挣扎着爬开而已。
三上一下的僵持了半夜,天色渐渐明了。血刀僧力气渐复,心中不住盘算:『如何才能脱身逃走?』眼前这三个人每一个的武功都和自己在伯仲之间,要想摆脱他三人的追逐,当真是千难万难,自己只要一离开这块岩石,失却了地形之利,就避不开他三人的合击了。他无法可想,只好在这块岩石上伸拳舞腿,怪状百出,嘲弄敌人,聊以自慰。
陆天抒见了这等怪相,越看越怒,猛的心生一计,低声道:『水贤弟,你到东边去假装滑雪下谷;花贤弟,你到西边去佯攻,引得这恶僧走开阻挡,我便乘机下去。』水岱道:『不错。若是他如不过来阻挡,咱们便真的滑下谷去。』他和花铁干二人举手打个招呼,分从左右奔了开去。
附近数十丈内都是峭壁,若要滑雪下谷,须得绕个大圈子,远远过来。血刀僧一见二人绕向左右,显是要绕道进谷,如何阻挡,一时倒没了主意,寻思:『糟糕,糟糕!他们大兜圈子的过来,虽然路程远些,但化两个时辰,总也能到。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他们大兜圈子来攻,我便大兜圈子的跟在来个逃之夭夭。』眼见陆天抒正自目送二人远去,当下也不通知狄云,悄悄溜下岩石,便向西北角上走了。
陆天抒忽然不听得血刀僧的吵嚷之声,低头一看,已不见了他的踪影,但见雪地中一道脚印,通向西北角上。倘若让这恶僧今日逃得性命,中原英豪的颜面是丢得干干净净了。他大声叫道:『花贤弟、水贤弟,恶僧逃走啦,快回来!』花水二人听得呼声,一齐转身。陆天抒涌身一跃,窜入谷中,登时便在深雪中没得无影无踪。
他跃下之时,早已闭住呼吸,但觉身子不住下沉,随即足尖上碰到了实地,当即足下使劲,身子便向上冒。狄云和血刀僧堕入这深谷的积雪中之时,也曾如此这般,陷入深雪之后,再向上爬。不料陆天抒的头刚要探出积雪,忽觉胸口一痛,已是中了敌人暗算。他的头顶尚未伸出雪外,自是无法叫喊,当即迅捷无伦的还了一刀,这一刀还得快极,却也砍中了敌人,敌人藏身雪底,又是一刀砍来。
水岱和花铁干回到谷顶,只见谷底积雪滚动,却是看不见人形,片刻之间,白雪中有鲜血透了上来。水岱叫道:『不好,陆大哥和那恶僧在雪底相斗。』花铁干道:『正是!这一次非杀了那恶僧不可。』
原来血刀僧听得陆天抒的呼叫,知他下一步定是纵身入谷,一转念间,立即回身,钻入了岩石附近的积雪之中。『仁义陆大刀』陆天抒这等人武功既高,阅历又富,要想对他偷袭暗算,那可说是绝无可能,但他这时从数十丈高处跃入雪中,这种经历谁都未曾有过,自是全神贯注。只顾到如何运气提劲,以免受伤。他明明看见血刀僧已然逃走,深雪中竟会躲有敌人,真所谓出其不意之外,再加上个出其不意。陆天抒的头顶还未冒出雪外,血刀僧的血刀已是及胸。
但陆天抒毕竟身居『南四老』之首,是中原群豪中一等一的好汉,胸口虽然受伤,跟着便也伤了敌人,刷刷刷三刀,在深雪中疾砍出去。他知道血刀僧行动鬼魅,与他相斗,决不可有一瞬之间的松懈,倘若等到探头出来再行还招,他第二刀又砍将过来了。
血刀僧一刀得手,正待第二刀又出,不料陆天抒还招快极,居然就在深雪中反砍而至。他鬼头刀上的劲力当真是非同小可,血刀僧受伤后勉力招架二刀,退后一步。那知道身后落足之处,积雪并未结冰,脚底踏了个空,向下直堕。
陆天抒连环三刀砍出,不容敌人有丝毫喘息的余裕,跟着又是连环三刀,他知敌人在自己这三刀硬攻之下,定要退后,当即抢上强攻,猛觉足底一松,身子也直堕下去。
血刀僧和陆天抒都是当世第一流的高手,虽是陷入这诡奇已极的困境之中,心神丝毫不乱。两人都是眼不见物,深雪中也说不上什么听风辨器,是以连黑夜搏斗的各种功夫也用不上了。两人心意相同,足底一踏上实地,各自便即使开一路刀法。这时头顶有十余丈积雪罩盖,除了将敌人杀死之外,谁也不敢先行向上升起。只要是谁先存逃命之念,那非给对方砍死不可。
狄云听得洞外先是一阵大呼,跟着便寂无声息,他探头一看,已不见了血刀老祖,却见岩石旁的白雪翻滚起伏,有如江河中的波浪相似,不禁大奇。看了一会,才明白雪底有人相斗,一抬头,只见水岱和花铁干二人站在山边,凝目谷底,神情极是狂张,那么和血刀僧在雪底相斗的,自然是陆天抒了。眼看花水二人一心想要出手相助,却不知如何下手才是。
水岱道:『花二哥,我这就跳下去。』花铁干急道:『使不得,使不得!你也跃入了深雪之中,如何打法?雪底什么也瞧不见,莫要重蹈覆辙,误伤了陆大哥。』他一枪刺死亲如骨肉的刘乘风,心中一直说不出的难过。水岱心想话是不错,自己进入深雪之中,除了舞剑乱削之外,哪里能分清敌友?斩死血刀僧或陆天抒的机会是一般无二,而被血刀僧或陆天抒砍死的机会也是毫无分别。
可是己方明明有两个高手在旁,却任由陆天抒一人和血刀僧在雪底乱斗,自己竟是半点也插不下手去,当真是五内如焚,顿足搓手,一筹莫展。要说跳下去再说吧,但一跃下,便是加入了战团,但见谷中白雪翻动,如波涛、如沸水,这一冲下,说不定正好压在陆天抒的头顶。
但见谷底的白雪翻滚一会,便慢慢静止了,崖上的水岱、花铁干,石洞中的狄云、水笙,却只有更加焦急,不知道这场雪底恶战到底谁胜谁败。四个人都是屏息凝气的注视。
过了好一会,一处白雪慢慢隆起,有人探头上来,这人头顶上都是白雪,一时分不清是俗家还是和尚,这人渐升渐高,看得出头上长满了白发。虽是白发,终究是头发,那是陆天抒!
水笙大喜,欢呼了一声,狄云怒道:『有什么好叫的。』水笙道:『你的祖师爷爷死啦,你这小和尚也是命不久长了。』这句话她便不说,狄云也是知道,这些时日之中他每天和血刀僧在一起,常言道得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不知不觉之中,竟也沾上了一点儿暴躁的脾气。何况眼见陆天抒得胜,自己势必落在这三老手中,更有什么辩白的机会?他心情恶劣,喝道:『你再啰嗦,我先杀了你。』水笙一凛,不敢再说。她被血刀僧点了穴道,尚未解开,狄云虽是断了大腿小腿,但要杀害自己,却是容易不过。
陆天抒的头探将上来,大声喘气,努力挣扎,想要从雪中爬起。水岱和花铁干齐声叫道:『陆兄,咱们来助你!』两人涌身一跃,一齐落入深雪之中,随即窜上,跃向谷边的岩石。便在此时,只见陆天抒的头急速下沉,又没入了雪中,似乎双足被人拉住向下力扯一般。他没入之后,再也不探头上来,但血刀僧却也是影踪不见。水岱和花铁干对望一眼,看到陆天抒适才没入雪中,势既急速,又似身不由主,十九是遭了血刀僧的暗算。
突然间波的一声响,又有一颗头颅从深雪中钻了上来,这一次却是血刀僧。他哈哈一笑,头颅便没了下去。水岱骂道:『好淫僧!』提剑正要跃去厮拚,忽然间雪中又是一颗头急速飞跃而上。
那单只一个头颅,和身子是分离了的,白发萧萧,正是陆天抒的首级。这头颅向空中飞上数十丈,然后拍的一声,落了下来,又是没入雪中,无影无踪。
水笙眼见这般怪异可怖的情景,吓得几欲晕倒,要想惊呼,却是咽喉塞住了,叫不出声。
水岱又是悲痛,又是愤怒,长声叫道:『陆大哥,你为小弟而丧生,英灵不远,兄弟为你报仇。』纵身正要跃出,花铁干一把拉住,说道:『且慢!这恶僧躲在雪底,他在暗里,咱们在明里,胡乱闯去,莫要中了他的暗算。』水岱一想不错,强抑悲愤,道:『那便如何?』花铁干道:『他在雪底能耗得几时,终究会要上来。那时咱二人连手相攻,好歹要将他破膛剜心,祭奠陆刘二位。』水岱的泪水从腮边滚滚而下,心中只道:『我要静镇宁定,别要伤心!大敌当前,不可心浮气粗!』但两位数十年相交的知友一旦丧命,却教他如何不悲?
两人望定了血刀僧适才钻上来之处,从一块岩石跃向另一块岩石,并肩迫近,不知不觉之间,渐渐接近水笙和狄云藏身的石洞旁边。水笙不住向狄云偷瞧,心中盘算,只等父亲走近,只要自己一声招呼他便能及时过来救援,那就出声呼叫,叫得早了或迟了,都会被狄云抢先下手,杀了自已。
狄云见到她神色不定,眼光转动,早已料到她的心意,忽然间低声喘息,装得疲累不堪,慢慢向洞外的白雪爬去,似欲取雪解渴。水笙不虞有他,只是望着父亲。突然之间,狄云左手在地下一撑,身子跃起,右臂从水笙背后伸将出来,,扼住了她的喉咙。
水笙大吃一惊,待要呼叫,却那里叫得出声?只觉狄云的手臂坚强如铁,扼得自己气也透不过来。她身子本已不能动弹,转眼气绝而死,忽听得狄云在自己耳边低声说道:『你答应不叫,我就不扼死你!』他说了这句话,手臂略松,让她吸一口气,但那粗糙瘦硬的手臂,却始终不离开她喉头柔嫩的肌肤。水笙恨极,心中千百遍的咒骂,可便是奈何不得。
水岱和花铁干蹲在一块大岩石上,但见雪谷中绝无动静,都是大为奇怪,不知雪刀僧在玩什么玄虚,怎能久耽雪底。他们那知血刀僧自幼生长于藏边的冰天雪地之中,于冰雪之性最是熟知。他跌入雪中之后,便以血刀剜了一个大洞,伸掌拍实,雪洞中便存得有气。他与陆天抒相斗,以真实武功而论,原是各有千秋,但血刀僧和刘乘风拼搏甚久,真气耗竭,便远远及不上陆天抒了。他仗着预留这雪洞中的气息,每逢心浮气粗,呼吸难继,便探头到雪洞中吸几口气。陆天抒却如何懂得这个窍门,一味的硬拚硬打。他真力虽自充沛,终是及不上血刀僧不住换气。那便如两人在水中相斗,一人可以常常上来吸气,另一人却沉在水底,始终不能上来,胜负之数,可想而知。陆天抒最后实在气窒难熬,甘冒奇险,探头到雪上吸气,下体当即给血刀僧连砍三刀,死于雪底。
水岱和花铁干越等越心焦,转眼间过了一个多时辰,始终不见血刀僧的踪迹。水岱道:『这恶僧多半是身受重伤,死在雪底了。』花铁干道:『我想多半也是如此。陆大哥何等功夫,岂能为恶僧所杀,不还他两刀?何况这恶僧和贤弟拚斗甚久,早已不是陆大哥的对手。』水岱道:『他定是行使诈计,暗算了陆大哥。』说到此处,悲愤无可抑制,叫道:『我到下面去瞧瞧。』花铁干道:『好,可要小心了,我在这里给你掠阵。』
水岱一怔,心道:『你怎地不同去?』这句话却不出口,须知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临敌接战,全出自主,若是有人从旁怂恿催促,便是极大的不敬。他二人虽是结义兄弟,却也有此顾忌。水岱这时一心想找到血刀僧的尸体,将他剁得稀烂,稍出心中怒气,最好是他身受重伤,尚未气绝,便可在他临死之时尽情折磨一番。
他提着长剑,吸一口气,展开轻功,便从雪面上滑了过去,只滑出数丈,察觉脚下甚是坚实,当下奔得更快。原来这雪谷四周山峰极高,万年不见阳光,谷底积的虽然是雪,却早已冰雪相混,有如稀泥,水岱的轻功甚是了得,在雪面上越奔越快。虽不是『踏雪无痕』却也是行走无碍。只听得花铁干叫道:『好轻功!水贤弟,那恶僧便在左近,可得小心了!』
他话声未绝,喀喇一声,身前丈许外钻出一个人来,果然便是血刀僧。只见他双手空空,没了兵刃,不敢和水岱接战,向西首飘开数丈,叫道:『大丈夫相斗,讲究公平。你手有利剑,我却是赤手空拳,那便如何打法?』水岱尚未答话,花铁干远远叫道:『杀此恶僧,还讲什么公平不公平?』他轻功不及水岱,不敢踏下雪地,从旁边岩石绕将过去,从旁夹击。
水岱心想恶僧这口血刀,定是在和陆大哥相斗之时在深雪中失落了。这深谷中积雪数十丈,要找这口刀,只怕化上十天十晚,也未必找寻得到。他见敌人没了兵刃,更加放心,必胜之券,已操之于手,只是别要让他逃得远了,或是无影无踪的钻入雪中。水岱叫道:『兀那恶僧,我女儿在哪里?你说将出来,便将你痛痛快快的一剑杀了!不给你吃零碎苦头。』血刀僧道:『这妞儿的藏身之所,可难寻到。若是放我去路,便跟你说。』他口中这么说,脚下却是丝毫不停,生怕给水岱追上。
水岱心想:『姑且骗他一骗,叫他先说了出来。』便道:『此处四周均是插翅难上的高峰,便放你走路,你又走向何处?』血刀僧道:『二人计短,三人计长。你杀了我,只怕仍是难以出谷,不如大家化敌为友,我设法引你们出谷如何?』花铁干怒道:『这恶僧说话,有何信义?你快跪下投降,如何处置,咱们自有主意,何用你来插嘴?』他一面说,一面渐渐迫近。血刀僧道:『如此我便失陪了!』脚下加快,斜刺向东北角上奔去。水岱骂道:『往哪里去?』挺剑疾追。
血刀僧奔得甚是迅速,但到得东北角上,迎面高峰当道,更无去路。他身形一晃,斜斜从水岱身旁掠过。水岱横削一剑,差了数寸没能削中,血刀僧又向西北奔去。水岱见他重回旧地,心道:『在这谷中奔来奔去,又逃得到哪里?只是老是捉迷藏般的追逐,这斯轻功不弱,倒是不易捉到他。笙儿又不知到了何处。』他心中焦急,提一口气,脚下加快,和血刀僧又近了数尺。
忽听得血刀僧『啊』的一声,脚下一软,向前扑倒,双手在雪地中乱抓乱爬,显是内力已竭,摔倒了更爬不起来。石洞中狄云和水笙都看得清楚,一个惊慌,一个喜欢。狄云斜眼瞥处,见到水笙满脸喜色,心中恼恨,不由得手臂收紧,用力在她喉头一扼。
眼见血刀僧无法爬起,水岱哪能失此良机,抢上一步,一剑向他臀部疾刺而下。水岱不欲一剑便将他刺死,要将他刺得无法逃跑,然后慢慢拷问水笙的所在。不料这一剑只递出一尺,蓦地里一脚踏下,足底虚空,全身向一个深洞急堕而下。
水笙和狄云在石洞中凝神向外注视,正自一个欢喜,一个惊惶之际,奇变忽生,雪地里竟似出现了妖法邪术,水岱在刚要得手的一瞬间,在雪地里陡然消失,不知去向。跟着一声长长的惨叫,从地底传将上来,正是水岱的声音,显是在地底碰到了极可怕之事。
血刀僧从雪地里一跃而起,身手矫捷异常,显而易见,他适才出力挣扎,全是作伪。只见他跃起身来,双足一顿,身子已没入雪里,跟着又钻了上来,手中抓着一个血淋淋的人体,正是水岱,但见他双足已然齐膝而断,痛得晕了过去。水笙见到父亲的惨状,大声哭叫:『爹爹,爹爹!』狄云心中不忍,惊骇之余,也忘了再伸臂扼她,反而放开了手,安慰她道:『水姑娘,你爹爹没死。』
血刀僧左手一挥一扬,一道暗红色的光华盘旋成圈,那血刀竟又入手。原来适才他潜伏雪地,良久不出,乃是在暗通一个雪井,布置了机关,将血刀横架井中,刃口向上,然后钻出雪来,假装失刀,令敌人不察,放胆追赶,引得他跌入陷阱。水岱纵横江湖,阅历不可谓不富,只是这冰雪中的勾当,却是令他防不胜防,终于着了血刀僧的道儿。他从雪井中急堕而下,那血刀削铁如泥,登时将他双腿轻轻割断。
血刀僧连使机谋,使得名震江湖的『南四老』二死一伤,余下一个花铁干,他便不放在心上,提起血刀,走到花铁干身前,叫道:『有种没有?上来斗上三百回合。』
花铁干见到水岱在雪地里痛得滚来滚去的惨状,只吓得心胆俱裂,哪里敢上前相斗,挺着短枪,一步步的向后倒退。只见他枪上红缨不住抖动,显得他心中害怕已极。血刀僧一声猛喝,冲上两步。花铁干急退两步,手臂发抖,竟将短枪掉在地下,急速拾起,又退了两步。
血刀僧这一日中连斗三位高手,三次死里逃生,实已累得筋疲力尽,这时当真和花铁干再斗,那还真不是他的敌手。其实花铁干的武功本就不亚于血刀僧,若是他有敌忾同仇之心,一鼓作气的上前,血刀僧非死在他短枪之下不可。只是他一枪失手刺死刘乘风后,心神沮丧,大大的折了锐气,再见到陆天抒断头、水岱折腿,吓得胆也破了,这可说已无半点斗志。
血刀僧见到他如此害怕的模样,得意非凡,说道:『得,我有妙计七十二条,今日只用三条,已杀了你江南三老,还有六十九条,一条条都要用在你身上。』
花铁干迭经武林中的风波,血刀僧这些炎炎大言,原本骗他不倒,但这时成了惊弓之鸟,只觉血刀僧的一言一动之中,无不充满了凶狠极可怖的意思。他听血刀僧言道,还有六十九条毒计,一一要用在自己身上,耳朵中不住的响着:『六十九条,六十九条!』双手更是抖得厉害了。
其实血刀老祖此时已是筋疲力尽,只盼即刻便在雪地中躺将下来,睡他一日一夜。但他心知此刻所面对的,正是一场生死存亡的恶斗,其激烈猛恶之处,实是不下于适才和刘乘风、陆天抒等的激战。只要自己稍露疲态,给花铁干瞧出破绽,他出手一攻,立时便给他伸量出自己内力已尽。那时他的纯钢短枪一枪戳来,自己除了束手就戮,更无半点招架的余力。是以他强打精神,将手中的血刀玩弄盘旋,显得行有余力。
他见花铁干想逃不逃的,心中不住催促:『胆小鬼,快逃啊,快逃啊!』岂知花铁干这时连逃跑也已没了勇气。
水岱双腿齐膝斩断,躺在雪地中奄奄一息,眼见花铁干吓成这个模样,更是悲愤。他虽然重伤,却已瞧出血刀僧内力垂尽,已是强弩之末,鼓足力气叫道:『花二哥,跟他拚啊,这恶僧真气耗竭,你杀他易如反拳,易……』血刀僧听了这几句话,心中一惊道:『这老儿瞧出我的破绽,大是不好。』他强打精神踏上两步,向花铁干道:『不错,不错,我内力已尽,咱们到那边壁上去大战三百回合!不去的是乌龟王八蛋!』
忽听得身后山洞之中,传出水笙的哭叫之声:『爹爹,爹爹!』血刀僧灵机一动:『此刻若是杀了水岱,徒然示弱。我抓了这女娃儿出来,让水岱分心。只要是单独对付这姓花的,那便容易得多。』他向着花铁干狞笑道:『去不去?打五百个回合也行?』花铁干摇摇头,又退了一步。水岱叫道:『跟他打啊,跟他打啊!你不跟陆大哥,刘三哥报仇么?』血刀僧哈哈大笑,叫道:『打啊,打啊!我还有六十九条惨不可言的毒计,一一要使在你的身上。』他一边说,一边转身走进山洞,抓住水笙的头发,将她横拖倒曳的拉了出来。
他知道眼前这强敌花铁干武功甚是厉害,唯有以各种各样残酷的手段施于水氏父女身上,方能吓得不敢出手,心中已打定了主意,当下将水笙拖到水岱面前,喝道:『你说我真气己尽,好,我试给你瞧瞧,真气尽是不尽?』说着用力一扯,嗤的一声响,将水笙的右边袖子撕下了一大截,露出雪白的肌肤。水笙一声惊叫,只是穴道被点,半分抗御不得。
狄云跟着从山洞中爬了出来,眼看着这惨剧,甚是不忍,叫道:『你……你别欺侮水姑娘!』血刀老祖笑道:『哈哈,乖徒孙,不用担心,师祖爷爷不会伤了她性命。』他回过身来,手起一刀,将水岱的左肩削去一大片,问道:『我的真气耗竭了没有?』水岱肩上登时鲜血喷出。花铁干和水笙同时惊呼。
血刀僧左手一扯,又将水笙的衣服撕去一片,向水岱道:『你叫我三声‘好爷爷’,叫是不叫?』水岱呸的一声一口唾液,用力向他吐去。血刀僧侧身一避,这一下站立不稳,脚下一个踉跄,只觉头脑眩晕,几乎便要倒将下来。水岱瞧得清楚,叫道:『花二哥,快动手啊,快动手啊!』花铁干也见到血刀僧脚步不稳,心中却想:『只怕他是故意示弱,引我上当。这恶僧诡计多端,不可不防。』
血刀僧又是一刀劈去,在水岱的右臂上砍了一条深痕,喝道:『你叫不叫我‘好爷爷’?』水岱痛得几欲晕去,大声道:『姓水的宁死不屈!快将我杀了。』血刀僧道:『我才不让你痛痛快快的死呢,我要将你的手臂一寸寸的割下来,将你的肉一片片削下来。你叫我三声‘好爷爷’,向我讨饶,我便不杀你!』水岱骂道:『做你娘的清秋大梦!』
血刀僧知道这老儿极是倔强,纵然将他碎割凌迟,他也不会屈服,便道:『好,我来泡制你的女儿,看你叫不叫我‘好爷爷’?』说着反手一扯,嗤的一声,又撕下了水笙身上衣衫的一片布来,这次撕下的是半幅裙子。
水岱气极,他是个英雄汉子,敌人纵然在他身上斩上千百刀,他也决不有半分示弱,但这恶僧要当着他侮辱他的女儿,却令他如何忍得?瞧这情景,这恶僧显是要将水笙身上的衣衫一片片的撕去,令她赤身露体,甚至更不堪之事,也会在他面前,在花铁干前做了出来。
血刀僧狞笑道:『这姓花的不久就会向我跪下求饶,我便放了他,让他到江湖上去宣扬,你女儿如何当着你面不穿衣衫,哈哈,妙极,好极!花铁干,你马上要跪下求饶了,可以,可以,我可以饶你性命!。』
花铁干听了这几句话,斗志更是淡了,他一心一意,只想脱困逃生,跪下求饶虽是羞耻,但总比给人在身上一刀一刀的宰割要好得多。他全没想到,若是奋力求战,原可将敌人杀了,却只觉得眼前这血刀僧可怖可畏之极。只听得血刀僧道:『你放心,不用害怕,待会你跪下求饶,我便饶了你性命。』这几句安慰的言语,在花铁干听了十分悦耳,说不出的舒服受用。
血刀僧见花铁干脸上不由自主的露出喜色,心想机不可失,当即放下水笙,持刀走向花铁干而前,说道:『很好,你要向我跪下求饶,先抛下短枪,很好,很好,我决不伤你性命,抛下短枪,抛下短枪!』声音甚是柔和。
他这几句说话之中,似乎含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道,花铁干手一松,便将短枪抛在雪地之中。他兵刃一失,更是全心全意的降服了。血刀僧露出笑容,道:『妙极,妙极!你是好人,你这柄短枪不差,给我瞧瞧!你退后三步,好,你很听话,再退开三步。』花铁干依言退开。血刀僧缓缓俯身,将短枪拿在手中。他手指碰到枪干之时,自觉全身力气正在一点一滴的失却,接连提了两次真气,都是提不上来,他暗暗心惊:『适才间连斗三个高手,损耗得当真厉害,只怕要养上十天半月,方得恢复元气。』他虽将花铁干的兵刃拿到了手中,仍是提心吊胆,自知若是花铁干突然大起胆子出手攻击,自己是一碰即垮。
水岱见血刀僧走去对付花铁干,低声道:『笙儿,你快将我杀了!』水笙哭道:『我……我动不了!』水岱向狄云瞧了一眼,求道:『小师父,你做做好事,快将我杀了。』狄云明白他的心意,反正是无法活命了,与其吃这些零碎苦头,受这种重大侮辱,不如死得越早越好。他心中不忍,很想相助水岱及早了断,只是自己一出手,非激怒血刀僧不可。他亲眼见到血刀僧的种种凶恶之举,确也不敢轻易得罪了他。
水岱又道:『笙儿,你求求这位小师父,快些将我杀了,再迟可就来不及啦。』水笙心慌意乱,道:『爹爹,你不能死,你不能死。』水岱怒道:『我此刻生不如死,难道你没见到么?』水笙吃了一惊,道:『是,是!爹,我跟你一起死了!』水岱又向狄云求道:『小师父,你大慈大悲,快些将我杀了。要我向他求饶,我水岱怎能出口?我又怎能见我女儿受他之辱?』
狄云一路上跟随血刀僧逃难,与中原群雄为敌,心下实是老大的不愿。他原是生就的一腔侠义心肠,这时义愤之心慎陡生,低声道:『好,我便杀了你,他要责怪,也不管了!』
水岱脸现喜色,他本是个足智多谋之人,重伤之余,低声道:『我大声骂你,你一棍将我打死,那老和尚就不会怪你。』不等狄云回答,便大声骂道:『小淫僧,你若不回头,仍是学这老恶僧的样,将来定然不得好死,你倘若天良未泯,快快脱离血刀门才是!小恶僧,你这王八蛋,乌龟儿子!』
他破口大骂,狄云听出他骂声之中,含有劝诫之意,心下暗暗感激,手里提着一根粗大的树枝,却打不下去。
水岱心中焦急,骂得更加凶了,只见那边厢花铁干双膝一软,跪倒在雪地之中,向血刀僧磕下头去。血刀僧哈哈大笑,一伸手,便点了花铁干背心上的『灵台穴』。他这一指乃是竭尽全力的最后一击,一指点吧,再也没了力气。花铁干被点摔倒,血刀僧也双膝慢慢弯曲。
水岱眼一见花铁干跪倒,心中一酸,花铁干既是降服,自己一死,再也无人保护水笙,暗叫:『苦命的笙儿!』喝道:『王八蛋,你还不打我!』狄云也看到花铁干跪倒,心想血刀僧立时便来,当下一咬牙,一棍扫去,击在水岱的天灵盖上。水岱头颅碎裂,一代大侠,便此惨亡。水笙哭叫:『爹爹!』晕去不省人事。
血刀僧听到水岱的毒骂之声,只道狄云真是沉不住气,出手将他打死,反正此刻花铁干已然给自己制住,水岱是死是活,无关大局。这一来得意之极,不由得纵声长笑。
可是自己听得这笑声全然不对,只是『啊,啊,啊』几下嘶哑之声,哪里有什么笑意?但觉腿间越来越是酸软,蹒跚着走出几步,终于坐倒在雪地之中。
花铁干看到这般情景,心下大悔:『水兄弟说得不错,这恶僧果然已是真气耗竭,早知如此,我一出手便结果了他的性命,我何必吓成这等模样?更何必向他磕头求饶。』想到自己以成名数十年的中原大侠,居然向敌人屈膝哀恳,这番羞辱,当真无地自容。只是他『灵台』要穴被点,须得十二个时辰之后方能解开。他江湖上阅历极富,知道血刀僧若是不露出真气耗竭的弱点,自己还有活命之望,现下是说什么也不容得自己了。否则一等自己穴道解开,焉有不向他动手之理?
果然听得血刀僧道:『徒儿,快快一棒将这人打死了,这人奸恶之极,留他不得。』花铁干叫道:『你答应饶我性命的,你答应过的,如何可以不顾信义?』他明知这些抗辩全无效果,但死在临头,还是竭力求生。
血刀僧干笑道:『我血刀门的恶僧,讲什么信义?是你自己上了我的当,哈哈,哈哈!乖徒儿,快一棒将他打杀了!留在这里,危险之极。』他对花铁干也真是十分忌惮,自知刚才一指点穴,内力不足,这力道未必能深透穴内,只怕随时会给他冲开,那时候情势倒转,自己反成俎上之肉了。
狄云不知血刀僧内力耗竭,只道他制住强敌,要舒舒服服的休息一会,心想:『适才我杀水大侠,乃是为解救他的苦恼。这位花大侠好端端地,我何必杀他?』便道:『他已给师祖爷爷制服,我看便饶了他吧!』花铁干忙道:『是啊,是啊!这位小师父说得不错。我已给你们制服,绝无半分反抗之心,何必再要杀我?』
水笙从昏晕中悠悠醒转,哭叫:『爹爹,爹爹!』听得花铁干这般无耻求饶,骂道:『花伯伯,你也是武林中响当当的一号人物,怎地如此不要脸?眼看我爹爹惨受苦刑……我爹爹……爹……爹……』说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花铁干道:『这两位师父武功高强,咱们是打不过的,还不如顺从降服,跟随着他们,服从他们的号令为是!』水笙连声:『呸!呸!死不要脸!』
血刀僧心想多挨一刻,便多一分危险,不知如何,自己竟是半点力气也没有了,想要支撑起来走上两步,也是不能,说道:『好孩儿,听师祖爷爷的话,快将这家伙杀了!』
水笙一回过头来,只见父亲脑袋上一片血肉模糊,死状极惨,想起他平时对自己的慈爱,骨肉情深,几乎又欲晕去。水岱恳求狄云将自己打死,水笙原是亲耳听见,但这时哀痛之下,早已想不到这些是非曲直,只知道狄云一棍将父亲打得脑浆迸裂,胸中悲愤,难以抑制,突觉一股热气从丹田中冲将上来。
内功练到十分高深之人,体内真气运行自如,原能以真气冲开被封的穴道。但要练到这等境界,那是非同小可之事,花铁干尚自不能,何况水笙?可是每个人在临到大危难,大激动的特殊变故之时,体内潜能忽生,往往能做出平时绝难做到的事来。常人在火灾时能举数百斤重物,遇疯狗咬时能一跃而逃上高墙,皆是此类。这时水笙极度悲愤之下,体气激荡,被封的穴道竟自开了。也不知她从那里来的一股力气,蓦地里一跃而起,拾起狄云打死父亲的那根树枝,夹头夹脑的向狄云打去。
狄云左躲右闪,虽是避开了脸门上的要害之处,但脸上、脑后、耳旁、肩头,接连给她击中了十二三下,实是痛不可当。他一面伸手挡架,口中叫道:『你干什么打我?是你爹爹求我杀他的。』水笙一凛,想起此言不错,呆了一呆,登时便泄了气,软倒在狄云之身旁,放声大哭起来。
血刀僧听得狄云说道:『是你爹爹求我杀他的。』心念一转之下,已明白了这中间的原委,不禁大怒:『这小子避抗师命,竟去相助敌人,当真是大逆不道。』一怒之下,便想提刀将他杀了,但手臂略动,便即想起自己内力耗竭,处境十分危险。这血刀僧狡猾多智,竟是丝毫不动声色,微笑说道:『乖徒儿,你看住这女娃儿,别让她发蛮。她是你的人了,你爱怎样整治她,师祖爷爷任你自便。』
花铁干在旁瞧出了端倪,叫道:『水侄女,你过来,我有几句话跟你说。』他知道血刀僧此刻没缚鸡之力,已不足患,狄云双足残废,四人中倒是水笙最强,要待低声说给她听,叫她乘机除去二僧。哪知道水笙恨极了他卑鄙懦怯,心想:『若不是你弃枪投降,我爹爹也不致丧命。』听得花铁干叫她,竟是不理不睬。
花铁干又道:『水侄女,你要脱却困境,眼前是唯一良机。你过来,我跟你说。』血刀僧怒道:『你啰里啰嗦什么,再不闭嘴,我一刀将你杀了。』花铁干却也不敢真和他顶撞,只是不住的向水笙使眼色。水笙怒道:『有什么话,尽管说好了,鬼鬼祟祟的干什么?』花铁干心想:『眼见这恶老僧正在运气恢复内力。他只要恢复得一分,能提得起刀子,定是先将我杀了。时机迫促,我说得越快越好。』便道:『水侄女,你瞧这位老和尚,他剧斗之余,内力耗得干干净净。坐在地下,站也站不起来了。』他为人谨慎,明知血刀僧此刻无力加害自己,却也不敢对他失了敬意,仍是称之为『这位老和尚』。
水笙向血刀僧瞧去,果见他斜卧雪地之中,情状极是狼狈,想起杀父之仇。也不理会花铁干之言是真是假,举起手中的树枝,当头向血刀僧打了下去。
血刀僧老奸巨猾,当花铁干一再招呼水笙过去,便知他的心意,心中暗暗着急,飞快的转着念头,寻思:『这女娃儿若来加害于我,那便如何?』他又提了两次气,只觉丹田中空荡荡地,反比先前更是软弱,一时彷徨无计,水笙手中的树棍却已当头打来。
水笙心急父仇,这一棍打下,手上全无章法,她擅使的兵刃乃是长剑,本来不会棍法,是以一剑打出,腋底门户大开,露出老大破绽。血刀僧身子略侧,暗暗将手中拿着那根花铁干的短枪,从胸旁斜伸出来,只是他实在太过衰弱,想将短枪的枪头掉将过来,也是有心无力,只得将枪杆尾端,对准了水笙腋下的『大包穴』。水笙悲愤之下,那防到他另生诡计,一棍击下,结结实实的打在血刀僧脸上,登时打得他皮开肉绽,但便在此时,只觉得腋下穴道上一麻,四肢酸软,身子向前摔了下去,跌在血刀僧的身旁。
血刀僧给她一棍打得头晕眼花,但也知计策却生效,水笙自行将『大包穴』撞到枪杆上去,自己点了自己的穴道。他得意之下哈哈大笑,说道:『姓花的老贼,你说我气力衰竭,怎地我又能制住了她?』他以枪杆对准水笙穴道来路,让她自行撞上来的手法,给他和水笙两人的身子遮住,花铁干和狄云都没有瞧见,均以为确是他出手点倒水笙。花铁干又惊又惧,没口子的道:『老前辈神功非常,凡夫俗子是井蛙之见,当真是料想不到。老前辈如此深厚的内力,莫说举世无双,的的确确是空前绝后了。』他满口恭维血刀僧,但话声发颤,足见他心中恐惧无比。
血刀僧出奇计制住水笙,暗叫:『惭愧!』自知虽是暂免杀身之祸,但水笙穴道被撞,只是寻常的外力,并非自己指力所点,劲力不透穴道深处,过不多时,她穴道自行解开。这等幸运之事可一而不可再,她若拾起雪地中的血刀来斩杀自己,就算再用枪杆撞中她的穴道,自己的头颅可也已飞向半天了,务须在这短短的喘息时刻之中,恢复少许功力,要赶着在水笙的穴道解开前,自已能站立不动。
血刀僧当下一言不发,缓缓吐纳。这时他便要盘膝而坐,也是不能。水笙躺卧之处,离血刀僧不到三尺,初时极为惶急,不知这恶僧下一步如何对付自己,过了好一会,见他毫无动静,才悄悄放心。
雪地中散卧着四人,各有心事。狄云头上、肩上、手上、脚上,到处疼痛难当,除了咬牙忍住呻吟,已无余力思索将来如何。血刀僧深知自己内力损耗极是厉害,别说复原二三成真气,便是要勉强行动,也是非两三个时辰莫办,而且是欲速则不达,这内力的事情,非强求能至,花铁干是非到次日,难以行动,最大的危险,仍是在水笙身上。
那知道水笙伤痛已极,体力难以支持,躺了一会,竟尔昏昏睡去。血刀僧心中一喜:『最好你一睡便睡是五六个时辰,那便不足忧矣。』这一节花铁干也瞧了出来,知道自己的死活全系于水笙是否能比血刀僧早一刻行动,见她居然睡去,忙叫:『水侄女,水侄女,你千万睡不得,这两个淫僧要对付你了。』但水笙疲累难当,昏睡中只嗯嗯两声,却那里叫得她醒?花铁干大叫:『不好了,不好了!快些醒来,恶僧要害你了!』
血刀僧大怒,心想:『这般大呼小叫,危险非小。』向狄云道:『乖徒儿,你过去一刀将这老家伙杀了。』狄云道:『此人已然降服,那也不用杀他了。』血刀僧道:『他哪里降服?你听他大声吵嚷,便是意欲不利我师徒二人。』花铁干道:『小师父,你的师祖凶狠毒辣,他这时真气散失,行动不得,所以叫你杀我。待会他内力恢复,恼你不从师命,便来杀你了。不如先下手为强,将他杀了。』狄云摇头道:『他也不是我的师祖,只是他有恩于我,救过我性命。我如何能够杀他?』花铁干道:『他不是你师祖么?那你快快动手,更是片刻也延缓不得。血刀门的和尚凶恶残忍,天下知闻,你要不要自己的性命?』狄云心下好生踌躇,明知他言语颇为有理,但要他下手杀了血刀僧,此事无论如何难以办到,但听花铁干不住口的劝说催促,焦躁起来,喝道:『你别多说了,再啰里啰嗦,我先将你杀了。』
花铁干见情势不对,不敢再说,只盼水笙早些醒转。过了一会,又大声叫嚷:『水笙,水笙,你爹爹活转来啦,你爹爹活转来啦!』这句话果然十分有效,水笙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听人喊道:『你爹爹活转来啦!』心中一喜,登时醒了过来,大叫:『爹爹,爹爹!』花铁干道:『水侄女,你被他点了那处穴道?这恶僧没什么力气,点中了也不持久,我教你个吸气冲解穴道的法门。』水笙道:『我左腋下的肋骨上一麻,便动弹不得了。』花铁干道:『那是‘大包穴’,这容易得很,你吸一口气,意守丹田,然后缓缓导引这口气去冲击左腋下的‘大包穴’,冲开之后,便可报你杀父之仇。』水笙点了点头,道:『好!』她虽对花铁干仍是十分气恼,但究竟他是友非敌,而他的教导确是于己有利,当即依言吸气,意守丹田。
血刀僧眼开一线,注视她的动静,见她听到花铁干的话后点了点头,不由得暗暗叫苦,道:『这女娃儿已能点头,也不用什么意守丹田,冲击穴道,只怕不到一炷香的时刻,便能行动了。』当下眼观鼻,鼻观心,于水笙是否能够行动一事,全然置之度外,将腹中一丝游气,慢慢培厚。
那导引真气冲击穴道的功夫何等深奥,连花铁干自己也办不了,水笙单凭他几句话指点,岂能行之有效?但她被封的穴道随着血脉流转,自然而然的在松了开来,却不是她的真气冲击之功,过不多时,她背脊便动了一动。花铁干喜道:『水侄女,行啦,你继续用这法子冲击穴道,立时便能站起来了。第一步是拾起那柄血刀,须得听我言语,半点不可违抗,否则你父亲大仇便报不了!』水笙又点了点头,自觉手足上的麻木渐失,呼了一口长气,慢慢支撑着坐起身来。花铁干叫道:『妙极,水侄女,你一举一动都要听我吩咐,不可错了顺序,这中间的关键十分要紧,否则大仇难报。第一步,拾起地下的那柄弯刀来。』水笙慢慢伸手到血刀僧身畔,拾起了血刀。
狄云瞧着她的行动,知道她下一步便是横刀一砍,将血刀僧的脑袋割了出来,但见血刀僧的双眼似睁似闭,对目前的危难竟似浑不在意。血刀僧此时自觉手足上力气暗生,只须再延小半个时辰,虽无劲力,却已可行动自如,偏偏这时水笙抢先取了血刀。他身子不动,但和水笙花铁干二人所作的恶斗,凶险处绝不亚于适才和刘乘风、陆天抒、水岱三人的剧战。眼见顷刻间水笙便要发难,当下将全身微弱的力道都集在右臂之上。
却听得花铁干叫道:『第二步,先去杀了小和尚,快,快,先杀小和尚!』
他这一声呼叫,水笙、血刀僧、狄云都是大出意料之外。花铁干叫道:『老和尚还不会动,先杀小和尚要紧。你先杀老和尚,小和尚便来跟你拚命了!』水笙一想不错,提刀走到狄云身前,突然之间,心中微一迟疑:『他曾助我爹爹,杀死了我爹爹,令他免受老恶僧之辱,我是否还是杀他?』这一迟疑只是顷刻间的事,心中当即转念:『当然杀!』提起血刀,便向狄云颈中劈了下去。
狄云打了一个滚,疾忙避开,水笙第二刀又砍下,狄云又是一滚,抓起地下的一根树枝,向她刀上格去。水笙连砍三刀,将树枝削去两截,又是一刀砍了下来,突然间手腕上一紧,那血刀竟被后面一人夹手夺了过去。抢她兵刃的,正是血刀僧,他力气有限,不能虚发,看得极准,当下一击而中,夺到血刀,更不思索,一刀向她背脊上砍下。水笙未及闪避,心中一凉。
狄云正在身旁,眼见血刀僧又要行凶,叫道:『别再杀人了!』扑将上去,将手中短棍击在血刀僧的腕上。若在平时,血刀僧焉能给他击中?但这时衰颓之余,功力不到原来的一成,他手指一松,血卫脱手,两人同时俯身去抢兵刃。狄云手掌在下,先按到了刀柄。血刀僧提起双手,便往他颈中扼去。
狄云一阵窒息,放开了血刀,伸手撑持,血刀僧知道自己力气无多,这一下若是不将狄云扼死,自己便命丧他手。他却不知狄云实在无意杀他,只是不忍见他再杀水笙,不自禁的出手相救。狄云头颈被血刀僧扼住,只觉呼吸越来越是艰难,胸口如欲迸裂。
狄云双手反扼血刀老祖的头颈,想将他推开,但血刀僧知道自己力气有限,生死系于一线,这小和尚既起反叛之意,按照血刀门中的规矩,须得先除叛徒,再杀敌人。要知外敌易御,内叛难防,首先须当除了心腹之患。而且他料得花铁干不到明日,决难行动,水笙武功甚浅,易于对付,是以他扼在狄云喉头的双手,力道越来越是凌厉。
狄云一口气透不过来,满脸紫胀,双手无力反击,慢慢垂下,脑海中只是一个念头:『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水笙初时见两人在雪地中翻滚,明知是因狄云相救自己而起,但总觉这是两个恶僧自相残杀,最好是他二人斗个两败俱伤,同归于尽。但看了一会,只见狄云手足软垂,已无反击之力,不由得惊惶起来,心想:『这老恶僧杀了小恶僧之后,便又会来杀我,那便如何是好?』
花铁干叫道:『水侄女,这是下手的良机啊,快快拾起那柄弯刀。』水笙依言拾起血刀。只听花铁干又叫道:『过去一刀将这两个恶僧杀了,下手要快。』水笙提着血刀走上几步,一心要将血刀僧杀死,却见他和狄云纠缠在一起。这血刀削铁如泥,一刀下去,势必将两人同时杀死,心想狄云刚才救了自己性命,这小和尚虽然邪恶,总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恩将仇报,无论如何说不过去。要想俟隙只杀血刀僧一人,自已手酸脚软,却无把握。
正迟疑间,花铁干又催道:『快下手啊,再等片刻,就错过机会了,替你爹爹报仇,在此一举。』水笙道:『两个和尚缠在一起,分不开来。』花铁干怒道:『你真胡涂,我叫你两个人一起杀了。』他是武林中的成名英雄,江西鹰爪铁枪门一派的掌门,平时颐指气使,说出话来便是命令,谁敢不遵?可是他忘了自己此刻动弹不得,水笙心中对他又是极为鄙视。这句狂妄暴躁的话传入水笙耳中,登时令她大是恼怒,反而退后三步,道:『你是英雄豪杰,刚才为什么不跟他决一死战?你有本事,自己来杀好了。』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七 落花流水
睡到半夜,狄云忽觉肩头被人推了两下,当即醒转,只听得血刀僧轻声道:“有人来了!”狄云一惊,但随即大喜,心想:“既然有人能进来,咱们便能出去。”低声道:“在哪里?”
血刀僧向西首一指,道:“你躺着别作声,敌人功夫很强。”狄云侧耳倾听,却一点声音也听不到。
血刀僧持刀在手,蹲低身子,突然间如箭离弦,悄没声的窜了出去,人影在山坡一转,便已不见。狄云好生佩服:
“这人的武功当真厉害。丁大哥倘若仍在世上,和他相比,不知谁高谁下?”一想到丁典,伸手往怀中一摸,包着丁典骨灰的包裹仍好端端的在怀里。
静夜之中,忽听得当当两下兵刃相交之声。两声响过,便即寂然。过得好半晌,又是当当两声。狄云料知血刀僧偷袭未成,跟敌人交上了手。听那兵刃相交的声音,敌人武功似不在他之下。
接着当当当当四响,水笙也惊醒了过来。山谷中放眼尽是白雪,月光如银,在白雪上反映出来,虽在深夜,亦如黎明。水笙向狄云瞧了一眼,口唇一动,想要探问,但心中对他憎恨厌恶,又想他未必肯讲,一句问话将到口边,又缩了回去。
忽听得当当声越来越响。狄云和水笙同时抬头,向着响声来处望去,月光下只见两条人影盘旋来去,刀剑碰撞之声直响向东北角高处。那是一座地势险峻的峭壁,堆满了积雪,眼看绝难上去,但两人手上拆招,脚下毫不停留,刀剑光芒闪烁下,两人竟斗上了峭壁。
狄云凝目上望,瞧出与血刀僧相斗的那人身穿道装,手持长剑,正是“落花流水”四大高手之一,不知他如何在雪崩封山之后,又会闯进谷来?水笙随即也瞧见了那道人,大喜之下脱口而呼:“是刘伯伯,刘乘风伯伯到了!爹爹,爹爹!
我在这儿。”
狄云吃了一惊,心想:“血刀老祖和那老道相斗,看来一时难分胜败。她爹爹倘若闻声赶来,岂不立时便将我杀了?”
忙道:“喂,你别大声嚷嚷的,叫得再雪崩起来,大家一起送命。”水笙怒道:“我就是要跟你这恶和尚一起送命。”张口又大声叫喊:“爹爹,爹爹,我在这里!”
狄云喝道:“大雪崩下来,连你爹爹也一起埋了。你想害死你爹爹不是?”
水笙心想不错,立时便住了口,但转念又想:“我爹爹何等本事?适才大雪崩,旁人都转身逃了,刘乘风伯伯还是冲进谷来。刘伯伯既然来得,我爹爹自也来得。就算叫得再有雪崩,最多是压死了我,爹爹总是无碍。这老恶僧如此厉害,要是他将刘伯伯杀了,我要求死也不得了。”当即又大声叫喊:
“爹爹,爹爹,我在这里。”
狄云不知如何制止才好。抬头向血刀老祖瞧去,只见他和那老道刘乘风斗得正紧,血刀幻成一道暗红色的光华,在皑皑白雪之间盘旋飞舞。刘乘风出剑并不快捷,然而守得似乎甚为严密。两大高手搏击,到底谁占上风,狄云自然看不出来。只听得水笙不停口大叫“爹爹”,叫得几声,改口又叫:
“表哥,表哥!”狄云心烦意乱,喝道:“小丫头,你再不住口,我把你舌头割了下来。”
水笙道:“我偏偏要叫!偏偏要叫!”又大声叫:“爹爹,爹爹,我在这里!”但怕狄云真的过来动手,站起身来,拾了一块石头防身。过了一会,只见他躺在地下不动,猛地想起:
“这个恶和尚已给我和表哥踏断了腿,若不是那老僧出手相救,早给表哥一剑杀了。他行走不得,我何必怕他?”接着又想:“我真蠢死了!那老僧分身不得,我怎不杀了这小恶僧?”
举起石头,走上几步,用力便向狄云头上砸了下去。
狄云无法抵抗,只得打滚逃开,砰的一声,石头从脸边擦过,相去不过寸许,击在雪地之中。水笙一击不中,俯身又拾起一块石头向他掷去,这一次却是砸他的肚子。狄云缩身打滚,但断腿伸缩不灵,喀的一声,砸中了小腿,只痛得他长声惨呼。
水笙大喜,拾起一块石头又欲投掷。狄云眼见自己已成俎上之肉,任由宰割,给她这般接连砸上七八块石头,哪里还有命在?当下也拾起一块石头,喝道:“你再投来,我先砸死了你。”见她又是一石投出,当即滚身避过,奋力将手中石头向她掷去。
水笙向左闪跃,石块从耳边擦过,擦破了耳轮皮肉,不由得吓了一跳。她不敢再投掷石块,回身拾起一根树枝,一招“顺水推舟”,向狄云肩头刺到。她剑法家学渊源,甚是高明,手中所执虽是一根树枝,但一枝刺出,去势灵动。狄云纵然全身完好,剑招上也不是她敌手,眼见树枝刺到,斜肩闪避,水笙剑法已变,托的一声,在他额头重重的戳了一下。
这一下她手中若是真剑,早已要了狄云的性命,但纵是一根树枝,狄云也已痛得眼前金星飞舞。水笙骂道:“你这恶和尚一路上折磨姑娘,还说要割了我的舌头,你倒割割看!”
提起树枝,往他头顶、肩背一棍棍的狠打,叫道:“你叫你师祖爷爷来救你啊!我打死你这恶和尚!”口中斥骂,手上加劲。
狄云无法抵挡,只有伸臂护住颜面,顷刻间头上手上给树枝打得皮开肉绽,到处都是鲜血。他又痛又惊,突然间使劲一抓,抢过树枝,顺手扫了过去。水笙一惊,闪身向后跃开几步,拾起另一根树枝,又要上前再打。
狄云急中生智,忽然间想起乡下人打输了架的无赖法子,叫道:“快给我站住!你再上前一步,我便脱裤子了!”嘴里叫嚷,双手拉住裤腰,作即刻便要脱裤之状。
水笙吓了一跳,急忙转过脸去,双颊羞得飞红,心想:
“这和尚无恶不作,只怕真要用这种坏行径来羞辱于我。”狄云叫道:“向前走五步,离开我越远越好。”水笙一颗心怦怦乱跳,果然依言走前五步。狄云大喜,大声道:“我裤子已经脱下来了,你再要打我,便过来罢!”水笙大吃一惊,纵身跃出丈余,心慌意乱之下一个踉跄,脚下一滑,摔了一交,急忙爬起便奔,哪敢回头,远远的避到了山坡后面。
狄云其实并未脱裤,想想又好笑,又自叹倒霉,适才这顿饱打,少说也吃了三四十棍,小腿被石头砸伤,痛得更是厉害,心想:“若不是耍无赖下流,这会儿多半已给打得断了气啦。我狄云堂堂男儿,今日却干这等卑鄙勾当。唉,当真命苦!”
凝目向峭壁上望去,只见血刀僧和刘乘风已斗上了一座悬崖。崖石从山壁上凸了出来,凭虚临空,离地少说也有七八十丈,遥见飞冰溅雪,从崖上飘落,足见两人剧斗之烈,料想只要谁脚下一滑,摔将下来,任你武功再高,也非粉身碎骨不可。狄云抬头上望,觉得那二人的身子也小了许多。两人衣袖飘舞,便如两位神仙在云雾中飞腾一般。
天空中两头兀鹰在盘旋飞舞,相较之下,下面相斗的两人身法可快得多了。
水笙在那边山坡后又大声叫喊起来:“爹爹,爹爹,快来啊!”她叫得几声,突然东南角上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是水侄女吗?你爹爹受了点轻伤,转眼便来!”水笙听得是“落花流水”四老中位居第二的花铁干,心中一喜,忙叫道:“花伯伯!我爹爹在哪里?他伤得怎样?”
倏忽之间,花铁干已飞奔到了水笙身畔,说道:“雪崩时山峰上一块石头掉将下来,砸向陆伯伯头顶,你爹爹为了救陆伯伯,出掌击石。只是那石头实在太重,你爹爹手膀受了些轻伤,不碍事的。”水笙道:“有个恶和尚就在那边……他脱下了……花伯伯,你快去杀了他。”花铁干道:“好,在哪里?”水笙向狄云躺卧之处一指,但怕不小心看到了他赤身露体的模样,一手指出,反而向前走了几步。
花铁干正要去杀狄云,忽听得铮铮铮铮四声,悬崖上传来金铁交鸣之声,抬头一望,但见血刀僧和刘乘风刀剑相交,两人动也不动,便如突然被冰雪冻僵了一般。知道两人斗到酣处,已迫得以内力相拚,寻思:“这血刀恶僧如此凶猛,刘贤弟未必能占上风,我不上前夹击,更待何时?虽然以我在武林中的声望名位,实不愿落个联手攻孤之名。但中原群豪大举追赶血刀门二恶僧,早已闹得沸沸扬扬,天下皆闻,若得能亲手诛了血刀僧,声名之隆,定可掩过‘以二敌一’的不利。”当即转身,径向峭壁背后飞奔而去。
水笙心中惊奇,叫道:“花伯伯,你干甚么?”一句话刚问出口,便已知道答案。只见花铁干悄没声的向峭壁上攀去,他右手握着一根纯钢短枪,枪尖在石壁上一撑,身子便跃起丈余,身子落下时,枪尖又撑,比之适才血刀僧和刘乘风边斗边上之时可快得多了。
狄云初时听他脚步之声远去,放过了自己,心中正自一宽,接着便见他纵跃起落,攀登悬崖,忍不住失声呼叫:“啊哟!”这时唯一的指望,只是血刀僧能在花铁干登上崖之时先将刘乘风杀了,然后转身和花铁干相斗,否则以一敌二,必败无疑。随即又想:“这刘乘风和那姓花的都是侠义英雄,血刀老祖却明明是穷凶极恶的坏人,我居然盼望坏人杀了好人,唉,这……这真是太也不对……”又是自责,又是担忧,心中混乱之极。
便在这时,花铁干已跃上悬崖。
血刀僧运劲和刘乘风比拚,内力一层又一层的加强,有如海中波涛,一个浪头打过,又是一个浪头扑上。刘乘风是太极名家,生平钻研以柔克刚之道,血刀僧内力汹涌而来,他只是将内力运成一个个圆圈,将对方源源不绝的攻势消解了去。他要先立于不败之地,然后再待敌之可胜。血刀僧劲力虽强,内力进击的方位又是变幻莫测,但僵持良久,始终奈何不得敌手。两人全神贯注,于身外事物已尽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花铁干攀上峭壁,跃至悬崖,并非全无声息,两人却均不知。
花铁干见两人头顶白气蒸腾,内力已发挥到了极致,他悄悄走到了血刀僧身后,举起钢枪,力贯双臂,枪尖上寒光闪动,势挟劲风,向他背心疾刺。
枪尖的寒光被山壁间镜子般的冰雪一映,发出一片闪光。
血刀僧陡然醒觉,只觉一股凌厉之极的劲风正向自己后心扑来,这时他手中血刀正和刘乘风的长剑相交,要向前推进一寸都是艰难之极,更不用说变招回刀,向后挡架。他心念转动奇快:“左右是个死,宁可自己摔死,不能死在敌人手下。”
双膝一曲,斜身向外扑出,便向崖下跳落。
花铁干这一枪决意致血刀僧于死地,一招中平枪“四夷宾服”,劲力威猛已极,哪想得到血刀僧竟会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堕崖。只听得波的一声轻响,枪尖刺入了刘乘风胸口,从前胸透入,后背穿出。他固收势不及,刘乘风也浑没料到有此一着。
血刀僧从半空中摔下,地面飞快的迎向眼前,他大喝一声,举刀直斩下去,正好斩在一块大岩石上。当的一声响,血刀微微一弹,却不断折。他借着这一砍之势,身子向上急提,左手挥掌击向地面,蓬的一声响,冰雪迸散,跟着在雪地中滚了十几转,一砍一掌十八翻,终于消解了下堕之力,哈哈大笑声中,已稳稳的站在地下。
突然间身后一人喝道:“看刀!”血刀僧听声辨器,身子不转,回刀反砍,当的一声,双刀相交,但觉胸口一震,血刀几欲脱手飞出,这一惊非同小可:“这家伙内力如此强劲!”
一回头,只见那人是个身形魁梧的老者,白须飘飘,形貌威猛,手中提着一柄厚背方头的鬼头刀。血刀僧心生怯意,急忙闪跃退开,仓卒之际,没想到自己和刘乘风比拚了这半天内力,劲力已消耗了大半,而从高处掉下,刀击岩石,更是全凭臂力消去下堕之势。他暗运一口真气,只觉丹田中隐隐生疼,内力竟已提不上来。
左侧远处一人叫道:“陆大哥,这淫僧害……害死了刘贤弟。咱们……咱们……”说话的正是花铁干。他误杀了刘乘风,悲愤已极,飞快的赶下峭壁,决意与血刀僧死拚。恰好“南四老”中的首老陆天抒刚于这时赶到,成了左右夹击之势。
血刀僧眼见花铁干挺枪奔来,自己连陆天抒一个也斗不过,何况再加上个好手?只有以水笙为质,叫他们心有所忌,不敢急攻,那时再图后计。
心中念头只这么一转,陆天抒鬼头刀挥动,又劈将过来,血刀僧身形一矮,向敌人下三路突砍二刀。陆天抒身材魁梧,下盘坚稳,纵跃却非其长,当即挥刀下格。血刀僧这二刀乃是虚招,只是虚中有实,陆天抒的挡格中若是稍有破绽,虚转为实,立成致命的杀着,待见他横刀守御,无懈可击,当即向前一冲,跨出一步半,倏忽缩脚,向后跃出,如此声东击西,脱出了鬼头刀笼罩的圈子。
他几个起落,飞步奔到狄云身旁,却不见水笙,急问:
“那妞儿呢?”狄云道:“在那边。”说着伸手一指。血刀僧怒道:“怎么让她逃了,没抓住她?”狄云道:“我……我抓她不住。”血刀僧怒极,他本就十分蛮横,此刻生死系于一线,更是凶性大发,右脚飞出,向狄云腰间踢去。狄云一声闷哼,身子飞起,直摔出去。当地本是个高峰环绕的深谷,然而谷中有谷,狄云这一摔出,更向下面的谷中直堕。
水笙听得声音,回过头来,见狄云正向谷底堕去,一惊之下,只见血刀僧向自己扑将过来。便在这时,忽听得右侧有人叫道:“笙儿,笙儿!”正是父亲到了。水笙大喜,叫道:“爹爹!”这时她离父亲尚远,而血刀僧已然扑近,但远近之差也不过三丈光景,倘若她不出声呼叫,一见父亲,立即纵身向他跃去,那就变得亲近而敌远了。可是她临敌经历太浅,惊喜之下,只是呼叫“爹爹”,却忘了血刀僧正自扑近。
水岱大叫:“笙儿,快过来!”水笙当即醒觉,拔足便奔。
水岱抢上接应。
血刀僧暗叫:“不好!”血刀衔入口中,一俯身,双手各抓起一团雪,运劲捏紧,右手一团雪先向水岱掷去,跟着第二团雪掷向水笙,同时身子向前扑出。
水岱挥剑击开雪团,脚步稍缓。第二团雪却打在水笙后心“灵台穴”上,登时将她击倒。血刀僧飞身抢进,将水笙抓在手中,顺手点了她穴道。只听得呼呼风响,斜刺里一枪刺来,正是花铁干到了。
花铁干失手刺死结义兄弟刘乘风,心中伤痛悔恨,已达于极点,这时也顾不得水笙性命如何,劲贯双臂,枪出如风。
血刀僧挥刀疾砍,当的一声响,血刀反弹上来,原来花铁干这根短枪连枪杆也是百炼之钢,非宝刀宝剑所能削断。
血刀僧骂道:“你奶奶的!”抓起水笙,退后一步,但见陆天抒的鬼头刀又横砍过来。他前无去路,强敌合围,眼光急转,找寻出路,一瞥眼间,见狄云在下面谷底坐了起来,心念一动:“下面积雪甚深,这小子摔他不死!”伸臂拦腰抱住水笙,纵身跳了下去。
水笙尖叫声中,两人坠入深谷。谷中积雪堆满了数十丈厚,底下的已结成坚冰,上面的兀自松软,便如是个垫子一般,二人竟然毫发无损。血刀僧从积雪中钻将上来,看准了地形,站上谷口的一块巨岩,横刀在手,哈哈大笑,说道:“有种的便跳下来决个死战!”
这块大岩正居谷口要冲,水岱等若从上面跳下,定要掠过岩旁,血刀僧横刀一挥,轻轻易易的便将来人砍为两截。身在半空之人,武功便胜得他十倍,也不能如飞鸟般回翔自如,与之相搏。
陆天抒、花铁干、水岱三人好容易追上了血刀僧,却又被他逃脱,都恨得牙痒痒地。水岱以女儿仍被淫僧挟持,花铁干误伤义弟,更是气愤。三人聚在一起,低声商议。
陆天抒外号“仁义陆大刀”;花铁干人称“中平无敌”,以“中平枪”享誉武林;水岱的外号叫作“冷月剑”,再加上“柔云剑”刘乘风,合称为“落花流水”。所谓“落花流水”,其实是“陆花刘水”。说到武功,未必是陆天抒第一,但他一来年纪最大,二来在江湖上人缘极好,因此排名为“南四奇”之首。他性如烈火,于伤风败俗、卑鄙不义之行最是恼恨,眼见血刀僧站在岩石上耀武扬威,水笙却软软的斜倚在狄云身上。他不知水笙已被点了穴道,不由自主,还道她性非贞烈,落入淫僧的手中之后居然并不反抗,一怒之下,从雪地里拾起几块石子掷了下去。
他手劲本重,这时居高临下,石块掷下时更是势道猛恶之极。只听砰嘭、砰嘭之声,四周山谷都传出回音。谷底雪花飞溅。
血刀僧一矮身,将狄云和水笙扯过,藏入岩石之后。他这时已然暂时脱险,对狄云的怒气便即消去。他挺身站在巨石之上,指着陆、花、水三人破口大骂,石块掷到,便即闪身相避,却哪里伤得到他?这时他才望见远处悬崖上刘乘风僵伏不动,回想适才情景,推知是花铁干偷袭失手,误伤同伴,暗自庆幸不已。
狄云见岩石后的山壁凹了进去,宛然是一个大山洞,巨岩屏挡在外,洞中积雪甚薄,倒是个安身之所,见头顶兀自不住有石块落下,生怕打伤水笙,当即横抱着她,将她放进洞中。水笙大惊,叫道:“别碰我,别碰我!”
血刀僧大笑,叫道:“好徒孙,师祖爷爷在外边抵挡敌人,你倒抢先享起艳福来啦!”
水岱和陆、花三人在上面听得分明,气得都欲炸破了胸膛。
水笙只道狄云真的意图非礼,自是十分惊惶,待见到他衣衫虽非完整,却是好好的穿在身上,想起适才他自称已脱了裤子,以致将自己吓走,原来竟是骗人。她想到此处,脸上一红,骂道:“骗人的恶和尚,快走开。”狄云将她放入洞内,石块已打她不到,随即走开。这时他大腿既断,小腿又受重伤,哪里还说得一个“走”字,只是挣扎着爬开而已。
三上一下的僵持了半夜,天色渐渐明了。血刀僧调匀内息,力气渐复,不住盘算:“如何才能脱身?”眼前这三人每一个的武功都和自己在伯仲之间,自己只要一离开这块岩石,失却地形之利,就避不开他三人的合击了。他无法可想,只好在岩上伸拳舞腿,怪状百出,嘲弄敌人,聊以自娱。
陆天抒越看越怒,只是大骂。花铁干突然心生一计,低声道:“水贤弟,你到东边去假装滑雪下谷。我到西边去佯攻,引得这恶僧走开阻挡,陆大哥便可乘机下去。”陆天抒道:“此计大妙。”水岱道:“他如不过来阻挡,咱们便真的滑下谷去。”他和花铁干二人当即分从左右奔了开去。
附近百余丈内部是峭壁,若要滑雪下谷,须得绕个大圈子,远远过来。血刀僧见二人分向左右,显是要绕道进谷,如何阻挡,一时倒没主意,寻思:“糟糕,糟糕!他们大兜圈子的过来,虽然路程远些,但花上个把时辰,总也能到。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他们大兜圈子来攻,我便大兜圈子的逃之夭夭。”当下也不通知狄云,悄悄溜下岩石。
陆天抒目送花水二人远去,低头一看,已不见了血刀僧的踪影,但见雪地中一道脚印,通向西北而去,大叫:“花贤弟、水贤弟,恶僧逃走啦,快回来!”花水二人听得呼声,一齐转身。
陆天抒急于追人,涌身跃落,登时便没入谷底积雪。他跃下时早已闭住呼吸,但觉身子不住下沉,随即足尖碰到了实地,当即足下使劲,身子便向上冒。他头顶刚要伸出积雪,忽觉胸口一痛,已中了敌人暗算,惊怒之下,大刀立即挥出,去势迅捷无伦,凭着手上感觉,已知砍中了敌人。但敌人受伤显是不重,在雪底又是一刀砍来。
原来血刀僧听得陆天抒的呼叫,知他下一步定是纵身入谷,当即回身,钻入了岩石附近的积雪之中。陆天抒武功既高,阅历又富,要想对他偷袭暗算,本来绝少可能,但他这时从数十丈高处跃入雪中,这种事生平从未经历过,自是全神贯注,只顾到如何运气提劲,以免受伤。他明明看到血刀僧已然逃走,岂知深雪中竟会伏有敌人,当真是出其不意之外,再加上个出其不意。
但他毕竟是中原武林中一等一的人物,胸口虽然受伤,跟着便也伤了敌人,刷刷刷连环三刀,在深雪中疾砍出去。他知血刀僧行如鬼魅。与他相斗,决不可有一瞬之间的松懈,这三刀盲目砍出,劲力却是非同小可。血刀僧受伤后勉力招架,退后一步,不料身后落足之处积雪并未结冰,脚底踏了个空,登时向下直堕。
陆天抒连环三刀砍出,不容敌人有丝毫喘息的余裕,跟着又是连环三刀,他知敌人在自己接连六刀硬攻之下,定要退后,当即抢上强攻,猛觉足底一松,身子也直堕下去。
他二人陷入这诡奇已极的困境之中,都是眼不见物,积雪之下也说不上甚么听风辨器,连黑夜搏斗的诸般功夫也用不上了。两人足尖一触上实地,各自便即使开平生练得最熟的一路刀法。这时头顶十余丈积雪罩盖,除了将敌人杀死之外,谁也不敢先行向上升起。只要谁心中先怯,意图逃命,非给对方砍死不可。
狄云听得洞外一阵大呼,跟着便寂无声息,探头张望,已不见了血刀老祖,却见岩石旁的白雪隐隐起伏波动,不禁大奇,看了一会,才明白雪底有人相斗,一抬头,只见水岱和花铁干二人站在山边,凝目谷底,神情焦急,那么和血刀僧在雪底相斗的,自然是陆天抒了。
水笙也探头出来观看,见到父亲全神贯注的模样,相距又远,一时不敢呼叫。
花水二人一心想要出手相助,却不知如何是好。水岱道:“花二哥,我这就跳下去。”花铁干急道:“使不得!你也跳进雪底下,却如何打法?下面甚么也瞧不见,莫要……莫要又误伤了陆大哥。”他一枪刺死亲如骨肉的刘乘风,心中一直说不出的难过。
这处境水岱自然并非不知,自己跳入雪底,除了舞剑乱削之外,又哪里能分清敌友?斩死血刀僧或陆天抒的机会是一般无二,而被血刀僧或陆天抒砍死的机会也是毫无分别。可是己方明明有两个高手在旁,却任由陆大哥孤身和血刀僧在雪底拚命,陆大哥是为救自己女儿而来,此刻身历奇险,自己却高高在上袖手而观,当真是五内如焚,顿足搓手,一筹莫展。要说跳下去再说罢,但一跃下,便是加入了战团,但见谷中白雪蠕动,这一跳下去,说不定正好压在陆天抒的头顶。
谷底白雪起伏一会,终于慢慢静止。崖上水岱、花铁干,洞中狄云、水笙,却只有更加焦急,不知这场雪底恶战到底谁胜谁败。四人都是屏息凝气、目不转瞬的注视谷底过了好一会,一处白雪慢慢隆起,有人探头上来,这人头顶上都是白雪,一时分不清是俗家还是和尚,这人渐升渐高,看得出头上长满了白发。那是陆天抒!
水笙大喜,低声欢呼,狄云怒道:“有甚么好叫的?”水笙道:“你师祖爷爷死啦,你小和尚也命不久长了。”这句话她便不说,狄云也岂有不知?这些时日之中,他每天和血刀僧在一起,“近朱者赤”,不知不觉间竟也沾上了一点儿横蛮暴躁的脾气。何况眼见陆天抒得胜,自己势必落在这三老手中,更有甚么辩白的机会?他心情奇恶,喝道:“你再罗嗦,我先杀了你。”水笙一凛,不敢再说。她被血刀僧点了穴道,动弹不得,狄云虽是断了腿,但要杀害自己,却是容易不过。
陆天抒的头探在雪面,大声喘气,努力挣扎,似想要从雪中爬起。水岱和花铁干齐声叫道:“陆大哥,我们来了!”两人涌身跃落,没入了深雪,随即窜上,跃向谷边的岩石。
便在此时,却见陆天抒的头倏地又没入了雪中,似乎双足被人拉住向下力扯一般。他没入之后,再也不探头上来,但血刀僧却也是影踪不见。水岱和花铁干对望一眼,心下均甚忧急,见陆天抒适才没入雪中,势既急速,又似身不由主,十九是遭了敌人暗算。
突然间波的一声响,又有一颗头颅从深雪中钻了上来,这一次却是头顶光秃秃的血刀僧。他哈哈一笑,头颅便没入雪里。水岱骂道:“贼秃!”提剑正要跃下厮拚,忽然间雪中一颗头颅急速飞上。
那只是一个头颅,和身子是分离了的,白发萧萧,正是陆天抒的首级。这头颅向空中飞上数十丈,然后拍的一声,落了下来,没入雪中,无影无踪。
水笙眼见这般怪异可怖的情景,吓得几欲晕倒,连惊呼也叫不出声。
水岱悲愤难当,长声叫道:“陆大哥,你为兄弟丧命,英灵不远,兄弟为你报仇。”纵身正要跃出,花铁干急忙抓住他左臂,说道:“且慢!恶僧躲在雪底,他在暗里,咱们在明里,胡乱跳下去,别中了他的暗算。”水岱一想不错,哽咽道:“那……那便如何?”花铁干道:“他在雪底能耗得几时,终究会要上来。那时咱二人联手相攻,好歹要将他破膛剜心,祭奠两位兄弟。”水岱泪水从腮边滚滚而下,心中只道:“要镇静,定下神来,这时候千万不能伤心!大敌当前,不可心浮气粗!”但两个数十年相交的知友一旦丧命,却叫他如何不悲从中来?又如何能够抑止!
两人望定了血刀僧适才钻上来之处,从一块岩石跃向另一块岩石,并肩迫近,渐渐接近水笙和狄云藏身的石洞之旁。
水笙斜眼向狄云偷睨,心中盘算,等父亲再近得几丈,这才出声呼叫,好让他能及时过来相救,倘若叫得早了,小恶僧便会抢先下手杀了自己。狄云见到她神色不定,眼珠转动,已料到她的用意,假装闭目养神。水笙不虞有他,只是望着父亲。突然之间,狄云双手在地下一撑,身子跃起,扑在水笙背上,右臂一弯,扼住了她喉咙。
水笙大吃一惊,待要呼叫,却哪里叫得出声?只觉狄云的手臂扼得自己气也透不过来,忽听他在自己耳边低声道:“你答应不叫,我就不扼死你!”他说了这句话,手臂略松,让她吸一口气,但那粗糙瘦硬的手臂,却始终不离开她喉头柔嫩的肌肤。水笙恨极,心中千百遍的咒骂,可便是奈何不得。
水岱和花铁干蹲在一块大岩石上,但见雪谷中绝无动静,都是大为奇怪,不知雪刀僧在玩甚么玄虚,怎能久耽雪底。
他们悲痛之际,没想到血刀僧自幼生长于藏边冰天雪地,熟知冰雪之性。先前他钻入雪底之后,立时便以血刀剜了个大洞,伸掌拍实,雪洞中便存得有气,每逢心跳加剧,呼吸难继,便探头到雪洞中吸几口气。陆天抒却如何懂得这个窍门,一味屏住呼吸,硬拚硬打。他内力虽然充沛,终是及不上血刀僧不住换气。便如两人在水底相斗,一人可以常常上水面呼吸,另一人却沉在水底,始终不能上来,胜负之数,可想而知。陆天抒最后实在气窒难熬,干冒奇险,探头到雪上吸气,下体当即给血刀僧连砍三刀,死于雪底。
水岱和花铁干越等越心焦,转眼间过了一炷香时分,始终不见血刀僧的踪迹。水岱道:“这恶僧多半是身受重伤,死在雪底了。”花铁干道:“我想多半也是如此。陆大哥岂能为恶僧所杀,却不还他两刀?何况这恶僧和刘贤弟拚斗甚久,早已不是陆大哥的对手。”水岱道:“他定是行使诈计,暗算了陆大哥。”说到此处,悲愤无可抑制,叫道:“我到下面去瞧瞧。”花铁干道:“好,可要小心了,我在这里给你掠阵。”
水岱手提长剑,吸一口气,展开轻功,便从雪面上滑了过去,只滑出数丈,察觉脚下并不如何松软,当下奔得更快。
这雪谷四周山峰极高,万年不见阳光,谷底积的虽然是雪,却早已冰雪相混,有如稀泥,从上跃下固是立时没入,以轻功滑行却不致陷落,水岱轻身功夫甚是了得,在雪面上越滑越快。只听得花铁干叫道:“好轻功!水贤弟,那恶僧便在左近,小心!”
话声未绝,喀喇一声,水岱身前丈许之外钻出一个人来,果然便是血刀僧,只见他双手空空,没了兵刃,叫声:“啊哟!”
不敢和水岱接战,向西飘开数丈,慌慌张张的叫道:“大丈夫相斗,讲究公平。你手里有剑,我却赤手空拳,那如何打法?”
水岱尚未答话,花铁干远远叫道:“杀你这恶僧,还讲甚么公平不公平?”他轻功不及水岱,不敢踏下雪地,从旁边岩石绕将过去,从旁夹击。
水岱心想恶僧这口血刀,定是和陆大哥相斗之时在雪中失落了。深谷中积雪数十丈,这口刀哪里还找得着?他见敌人没了兵刃,更加放心,必胜之券,已操之于手,只是别要让他逃得远了,或是无影无踪的又钻入雪中,叫道:“兀那恶僧,我女儿在哪里?你说了出来,便将你痛痛快快的一剑杀了!不给你吃零碎苦头。”
血刀僧道:“这妞儿的藏身之所,你就寻上十天半月,也未必寻得着。若是放我生路,便跟你说。”口中说话,脚下丝毫不停。
水岱心想:“姑且骗他一骗,叫他先说了出来。”便道:“此处四周都是插翅难上的高峰,便放了你,你又走向何处?”
血刀僧道:“这里的地势古怪之极,我在左近住过几年,却是了如指掌。你如杀了我,一定难以出谷,活活的饿死在这里,不如大家化敌为友,我还你女儿,再引你们出谷如何?”
花铁干怒道:“恶僧说话,有何信义?你快跪下投降,如何处置,我们自有主意,何用你来插嘴?”一面说,一面渐渐迫近。血刀僧笑道:“既是如此,老子可要失陪了!”脚下加快,斜刺向东北角上奔去。水岱骂道:“往哪里去?”挺剑疾追。
血刀僧奔跑迅速,奔出数十丈后,迎面高峰当道,更无去路。他身形一晃,疾转回头,从水岱身旁斜斜掠过。水岱挥剑横削,差了尺许没能削中,血刀僧又向西北奔去。水岱见他重回旧地,心道:“在这谷中奔来奔去,又逃得到哪里?
不过老是捉迷藏的追逐,这斯轻功不弱,倒不易杀得了他。笙儿又不知到了何处。”他心中焦急,提一口气,脚下加快,和敌人又近了数尺。忽听得血刀僧“啊”的一声,向前扑倒,双手在雪地中乱抓乱爬,显是内力已竭,摔倒了更爬不起来。
石洞中狄云和水笙都看得清楚,一个惊慌,一个欢喜。狄云斜眼瞥处,见到水笙满脸喜色,心中恼恨,不由得手臂收紧,用力在她喉头一扼。
眼见血刀僧无法爬起,水岱哪能失此良机,抢上几步,挺剑向他臀部疾刺而下,这时不欲一剑便将他刺死,要将他伤得逃跑不了,再拷问水笙的所在。长剑只递出两尺,蓦地里左脚踏下,足底虚空,全身急堕,下面竟是一个深洞。
这一下奇变横生,竟似出现了妖法邪术,花铁干、狄云、水笙三人眼见水岱便要得手,却在一瞬之间陡然消失,不知去向。跟着一声长长的惨叫,从地底传将上来,正是水岱的声音,显是在下面碰到了极可怕之事。
血刀僧一跃而起,身手矫捷异常,显而易见,他适才出力挣扎全是作伪。只见他跃起身来,双足一顿,没入雪里,跟着又钻了上来,抓着一人,抛在雪地里。那人鲜血淋漓,正是水岱,但见他双足已然齐膝而断,一时也不知是死是活。
水笙见到父亲的惨状,大声哭叫:“爹爹,爹爹!”狄云心中不忍,惊骇之余,也忘了再伸臂扼她,反而放开了手臂,安慰她道:“水姑娘,你爹爹没死,他……他还在动。”
血刀僧左手一挥一扬,一道暗红色的光华在头顶盘旋成圈,血刀竟又入手。原来适才他潜伏雪地,良久不出,是在暗通一个雪井,布置了机关,将血刀横架井中,刃口向上,然后钻出雪来,假装失刀,令敌人心无所忌,放胆追赶,终于跌入陷阱。水岱纵横武林数十年,阅历不可谓不富,水陆两路的江湖伎俩无不通晓,只是这冰雪中的勾当却令他防不胜防。他从雪井中急堕而下,那血刀削铁如泥,登时将他双腿轻轻割断。
血刀僧高举血刀,对着花铁干大叫:“有种没有?过来斗上三百回合。”
花铁干见到水岱在雪地里痛得滚来滚去的惨状,只吓得心胆俱裂,哪敢上前相斗,挺着短枪护在身前,一步步的倒退,枪上红缨不住抖动,显得内心害怕已极。血刀僧一声猛喝,冲上两步。花铁干急退两步,手臂发抖,竟将短枪掉在地下,急速拾起,又退了两步。
血刀僧连斗三位高手,三次死里逃生,实已累得筋疲力尽,倘若和花铁干再斗,只怕一招也支持不住。花铁干的武功本就不亚于血刀僧,此刻上前拚斗,血刀僧非死在他枪下不可,只是他失手刺死刘乘风后,心神沮丧,锐气大挫,再见到陆天抒断头、水岱折腿,吓得胆也破了,已无丝毫斗志。
血刀僧见他如此害怕的模样,得意非凡,叫道:“嘿嘿,我有妙计七十二条,今日只用三条,已杀了你江南三个老家伙,还有六十九条,一条条都要用在你身上。”
花铁干多历江湖风波,血刀僧这些炎炎大言,原本骗他不倒,但这时成了惊弓之鸟,只觉敌人的一言一动之中,无不充满了极凶狠极可怖之意,听他说还有六十九条毒计,一一要用在自己身上,喃喃的道:“六十九条,六十九条!”双手更抖得厉害了。
血刀老祖此时心力交疲,支持艰难,只盼立时就地躺倒,睡他一日一夜。但他心知此刻所面对的实是一场生死恶斗,其激烈猛恶,殊不下于适才和刘乘风、陆天抒等的激战。只要自己稍露疲态,给对方瞧出破绽,他出手一攻,立时便伸量出自己内力已尽,那时他短枪戳来,自己只有束手就戮,是以强打精神,将手中血刀盘旋玩弄,显得行有余力。他见花铁干想逃不逃的,心中不住催促:“胆小鬼,快逃啊,快逃啊!”
岂知花铁干这时连逃跑也已没了勇气。
水岱双腿齐膝斩断,躺在雪地中奄奄一息,眼见花铁干吓成这个模样,更是悲愤。他虽然重伤,却已瞧出血刀僧内力垂尽,已是强弩之末,鼓足力气叫道:“花二哥,跟他拚啊。
恶僧真气耗竭,你杀他易如反拳,易……”
血刀僧心中一惊:“这老儿瞧出我的破绽,大是不妙。”他强打精神,踏上两步,向花铁干道:“不错,不错,我内力已尽,咱们到那边崖上去大战三百回合!不去的是乌龟王八蛋!”
忽听得身后山洞中传出水笙的哭叫:“爹爹,爹爹!”血刀僧灵机一动:“此刻若是杀了水岱,徒然示弱。我抓了这女娃儿出来,逼迫水岱投降。这姓花的便更加没有斗志了。”他向着花铁干狞笑道:“去不去?打五百个回合也行?”
花铁干摇摇头,又退了一步。
水岱叫道:“跟他打啊,跟他打啊!你不跟陆大哥、刘三哥报仇么?”
血刀僧哈哈大笑,叫道:“打啊,打啊!我还有六十九条惨不可言的毒计,一一要使在你的身上。”一边说,一边转身走进山洞,抓住水笙头发,将她横托倒曳的拉了出来,拉扯之时,已是不断喘气,说甚么也掩饰不住。
他知道花铁干武功厉害,唯有以各种各样残酷手段施于水氏父女身上,方能吓得他不敢出手,当下将水笙拖到水岱面前,喝道:“你说我真气己尽,好,我试给你瞧瞧,真气尽是不尽?”说着用力一扯,嗤的一声响,将水笙的右边袖子撕下了一大截,露出雪白的肌肤。水笙一声惊叫,只是穴道被点,半分抗御不得。
狄云跟着从山洞中爬了出来,眼看着这惨剧,甚是不忍,叫道:“你……你别欺侮水姑娘!”血刀老祖笑道:“哈哈,乖徒孙,不用担心,师祖爷爷不会伤了她性命。”他回过身来,手起一刀,将水岱的左肩削去一片,问道:“我的真气耗竭了没有?”水岱肩上登时鲜血喷出。花铁干和水笙同时惊呼。
血刀僧左手一扯,又将水笙的衣服撕去一片,向水岱道:“你叫我三声‘好爷爷’,叫是不叫?”水岱呸的一声,一口唾液用力向他吐去。血刀僧侧身闪避,这一下站立不稳,脚下一个踉跄,不觉头脑眩晕,几乎便要倒将下来。
水岱瞧得清楚,叫道:“花二哥,快动手啊,快动手!”
花铁干也见到血刀僧脚步不稳,心中却想:“只怕他是故意示弱,引我上当。这恶僧诡计多端,不可不防。”
血刀僧又横刀削去,在水岱右臂上砍了一条深痕,喝道:“你叫不叫我‘好爷爷’?”水岱痛得几欲晕去,大声道:“姓水的宁死不屈!快将我杀了。”血刀僧道:“我才不让你痛痛快快的死呢,我要将你的手臂一寸寸的割下来,将你的肉一片片削下来。你叫我三声‘好爷爷’,向我讨饶,我便不杀你!”
水岱骂道:“做你娘的清秋大梦!”血刀僧眼见他极是倔强,料想纵然将他碎割凌迟,也不会屈服,便道:“好,我来炮制你的女儿,看你叫不叫我‘好爷爷’?”说着反手一扯,撕下了水笙的半幅裙子。
水岱怒极,眼前一黑,便欲晕去,但想:“花二哥吓得没了斗志,我可不能便死。不管这恶僧如何当着我面前侮辱笙儿,我都要忍住气,跟他周旋到底。”
血刀僧狞笑道:“这姓花的马上就会向我跪下求饶,我便饶了他性命,让他到江湖上去宣扬,水姑娘给我如何剥光了衣衫。哈哈,妙极,很好!花铁干,你要投降?可以,可以,我可以饶你性命!血刀老祖生平从不杀害降人。”
花铁干听了这几句话,斗志更加淡了,他一心一意只想脱困逃生,跪下求饶虽是羞耻,但总比给人在身上一刀一刀的宰割要好得多。他全没想到,若是奋力求战,立时便可将敌人杀了,却只觉得眼前这血刀僧可怖可畏之极。只听得血刀僧道:“你放心,不用害怕,待会你认输投降,我便饶了你性命。决计不会割你一刀,尽管放心好了。”这几句安慰的言语,花铁干听在耳里,说不出的舒服受用。
血刀僧见他脸露喜色,心想机不可失,当即放下水笙,持刀走到他身前,说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很好,你要向我投降,先抛下短枪,很好,很好,我决不伤你性命。我当你是好朋友,好兄弟!抛下短枪,抛下短枪!”声音甚是柔和。
他这几句说话似有不可抗拒的力道,花铁干手一松,短枪抛在雪地之中。他兵刃一失,那是全心全意的降服了。
血刀僧露出笑容,道:“很好,很好!你是好人,你这柄短枪不差,给我瞧瞧!你退后三步,好,你很听话,我必定饶你不杀,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再退开三步。”花铁干依言退开。血刀僧缓缓俯身,将短枪拿在手中,手指碰到枪干之时,自觉全身力气正在一点一滴的失却,接连提了两次真气,都是提不上来,暗暗心惊:“适才间连斗三个高手,损耗得当真厉害,只怕要费上十天半月,方得恢复元气。”虽将纯钢短枪拿到了手中,仍是提心吊胆,倘若花铁干突然大起胆子出手攻击,就算他只是空手,自己也是一碰即垮。
水岱见花铁干抛枪降服,已无指望,低声道:“笙儿,快将我杀了!”水笙哭道:“爹爹,我……我动不了!”水岱向狄云道:“小师父,你做做好事,快将我杀了。”
狄云明白他的心意,反正是活不了,与其再吃零碎苦头,受这般重大侮辱,不如死得越早越好。他心中不忍,很想助他及早了断,只是自己一出手,非激怒血刀僧不可,眼见此人这般凶恶毒辣,那可也无论如何得罪不得。
水岱又道:“笙儿,你求求这位小师父,快些将我杀了,再迟可就来不及啦。”水笙心慌意乱,道:“爹爹,你不能死,你不能死。”水岱怒道:“我此刻生不如死,难道你没见到么?”
水笙吃了一惊,道:“是,是!爹,我跟你一起死了!”
水岱又向狄云求道:“小师父,你大慈大悲,快些将我杀了。要我向这恶僧求饶,我水岱怎能出口?我又怎能见我女儿受他之辱?”
狄云眼见到水岱的英雄气概,甚是钦佩,这时义愤之心大盛,低声道:“好,我便杀了你。老和尚要责怪,也不管了!”
水岱心中一喜,他虽受重伤,心智不乱,低声道:“我大声骂你,你一棍将我打死,那老和尚就不会怪你。”不等狄云回答,便大声骂道:“小淫僧,你若不回头,仍是学这老恶僧的样,将来定然不得好死。你倘若天良未泯,快快脱离血刀门才是!小恶僧,你这王八蛋,乌龟儿子!你快快痛改前非,今后做个好人!”
狄云听出他骂声中含有劝诫之意,心下暗暗感激,提起一根粗大的树枝舞了几下,却打不下去。
水岱心中焦急,骂得更加凶了,斜眼只见那边厢花铁干双膝一软,跪倒在雪地之中,向血刀僧磕下头去。
血刀僧积聚身上仅有的少些内功,凝于右手食指,对准花铁干背心的“灵台穴”点落,这一指实是竭尽了全力,一指点罢,再也没了力气。花铁干被点摔倒,血刀僧也双膝慢慢弯曲。
水岱眼见花铁干摔倒,心中一酸,自己一死,再也无人保护水笙,暗叫:“苦命的笙儿!”喝道:“王八蛋,你还不打我!”
狄云也已看到花铁干摔倒,心想血刀僧立时便来,当下一咬牙,奋力挥棍扫去,击在水岱天灵盖上。水岱头颅碎裂,一代大侠,便此惨亡。
水笙哭叫:“爹爹!”登时晕了过去。
血刀僧听到水岱的毒骂之声,只道狄云真是沉不住气,出手将他打死,反正此刻花铁干已然给自己制住,水岱是死是活,无关大局。这一来得意之极,不由得纵声长笑。可是自己听得这笑声全然不对,只是“啊,啊,啊”几下嘶哑之声,哪里有甚么笑意?但觉腿膝间越来越是酸软,蹒跚着走出几步,终于坐倒在雪地之中。
花铁干看到这般情景,心下大悔:“水兄弟说得不错,这恶僧果然已是真气耗竭,早知如此,我一出手便结果了他的性命,又何必吓成这等模样?更何必向他磕头求饶?”自己是成名数十年的中原大侠,居然向这万恶不赦的敌人屈膝哀恳,这等贪生怕死,无耻卑劣,想起来当真无地自容。只是他“灵台”要穴被点,须得十二个时辰之后方能解开。血刀僧若不露出真气耗竭的弱点,自己还有活命之望,现下是说甚么也容不得自己了。否则一等自己穴道解开,焉有不向他动手之理?
果然听得血刀僧道:“徒儿,快将这人杀了。这人奸恶之极,留他不得。”花铁干叫道:“你答允饶我性命的。你说过不杀降人,如何可以不顾信义?”他明知抗辩全然无用,但大难临头,还是竭力求生。
血刀僧干笑道:“我们血刀门的高僧,把‘信义’二字瞧得犹似狗屎一般,你向我磕头求饶,是你自己上了我的当,哈哈,哈哈!乖徒儿,快一棒把他打杀了!此人留着不死,危险之极。”他对花铁干也真十分忌惮,自知刚才一指点穴,内力不到平时的一成,力道不能深透经脉,这人武功了得,只怕过不了几个时辰就会给他冲开穴道,那时候情势倒转,自己反成俎上之肉了。
狄云不知血刀僧内力耗竭,只想:“适才我杀水大侠,是为了解救他的苦恼。这位花大侠好端端地,我何必杀他?”便道:“他已给师祖爷爷制服,我看便饶了他罢!”
花铁干忙道:“是啊,是啊!这位小师父说得不错。我已给你们制服,绝无半分反抗之心,何必再要杀我?”
水笙从昏晕中悠悠醒转,哭叫:“爹爹,爹爹!”听得花铁干这般无耻求饶,骂道:“花伯伯,你也是武林中响当当的一号人物,怎地如此不要脸?眼看我爹爹惨受苦刑……我爹爹……爹……爹……”说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花铁干道:“这两位师父武功高强,咱们是打不过的,还不如顺从降服,跟随着他们,服从他们的号令为是!”水笙连声:“呸!呸!死不要脸!”
血刀僧心想多挨一刻,便多一分危险,这当儿自己竟半点力气也没有了,想要支撑起来走上两步也是不能,说道:“好孩儿,听师祖爷爷的话,快将这家伙杀了!”
水笙回过头来,只见父亲脑袋上一片血肉模糊,死状极惨,想起他平时对自己的慈爱,骨肉情深,几乎又欲晕去。水岱恳求狄云将自己打死,水笙原是亲耳听见,但这时急痛攻心,竟然忘了,只知道狄云一棍将父亲打得脑浆迸裂,胸中悲愤,难以抑制,突觉一股热气从丹田中冲将上来。内功练到十分高深之人,能以真气冲开被封穴道。但要练到这等境界,那是非同小可之事,花铁干尚自不能,何况水笙?可是每个人在临到大危难、大激动的特殊变故之时,体内潜能忽生,往往能做出平时绝难做到的事来。这时水笙极度悲愤之下,体气激荡,被封的穴道竟自开了。也不知从哪生出来一股力气,蓦地里一跃而起,拾起父亲身旁的那根树枝,夹头夹脑向狄云打去。
狄云左躲右闪,虽然避开了面门要害,但脸上、脑后、耳旁、肩头,接连给她击中了十二三下。他伸手挡架,叫道:“你干甚么打我?是你爹爹求我杀他的。”
水笙一凛,想起此言不错,一呆之下便泄了气,坐倒在地,放声大哭。
血刀僧听得狄云说道:“是你爹爹求我杀他的。”心念一转,已明白了其中原委,不禁大怒:“这小子竟去相助敌人,当真大逆不道。”登时便想提刀将他杀了,但手臂略动,便觉连臂带肩俱都麻痹,当下不动声色,微笑说道:“乖徒儿,你好好看住这女娃儿,别让她发蛮。她是你的人了,你爱怎样整治她,师祖爷爷任你自便。”
花铁干瞧出了端倪,叫道:“水侄女,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他知血刀僧此刻没半点力气,已不足为患,狄云大腿折断,四人中倒是水笙最强,要低声叫她乘机除去二僧。
哪知水笙恨极了他卑鄙懦怯,心想:“若不是你弃枪投降,我爹爹也不致丧命。”听得花铁干呼叫,竟不理不睬。
花铁干又道:“水侄女,你要脱却困境,眼前是唯一良机。
你过来,我跟你说。”血刀僧怒道:“你罗里罗嗦甚么,再不闭嘴,我一刀将你杀了。”花铁干却也不敢真和他顶撞,只是不住的向水笙使眼色。水笙怒道:“有甚么话,尽管说好了,鬼鬼祟祟的干甚么?”
花铁干心想:“这老恶僧正在运气恢复内力。他只要恢复得一分,能提得起刀子,定是先将我杀了。时机迫促,我说得越快越好。”便道:“水侄女,你瞧这位老和尚,他剧斗之余,内力耗得干干净净,坐在地下,站也站不起来了。”他明知血刀僧此刻无力加害自己,却也不敢对他失了敬意,仍称之为“这位老和尚”。
水笙向血刀僧瞧去,果见他斜卧雪地,情状极是狼狈,想起杀父之仇,也不理会花铁干之言是真是假,举起手中的树枝,当头向血刀僧打了下去。
血刀僧听得花铁干一再招呼水笙过去,便已知他心意,心中暗暗着急,飞快的转着念头:“这女娃儿若来害我,那便如何是好?”他又提了两次气,只觉丹田中空荡荡地,全身反比先前更是软弱,一时彷徨无计,水笙手中的树棍却已当头打来。
水笙擅使的兵刃乃是长剑,本来不会使棍,加之心急报父仇,这一棍打出,全无章法,腋底更露出老大破绽。血刀僧身子略侧,想将手中所持花铁干的短枪斜伸出去,只是实在太过衰弱,单是掉转枪头,也是有心无力,只得勉力将枪尾对准了水笙腋下的“大包穴”。水笙悲愤之下,那防到他另生诡计,树枝击落,结结实实的打在他脸上,登时打得他皮开肉绽,但便在此时,腋下穴道一麻,四肢酸软,向前摔倒。
血刀僧给她一棍打得头晕眼花,计策却也生效,水笙自行将“大包穴”撞到枪杆上去,点了自己的穴道。他得意之下,哈哈大笑,说道:“姓花的老贼,你说我气力衰竭,怎地我又能制住了她?”他以枪杆对准水笙穴道,让她自行撞上来的手法,给他和水笙两人的身子遮住,花铁干和狄云都没瞧见,均以为确是他出手点倒水笙。
花铁干惊惧交集,没口子的道:“老前辈神功非常,在下凡夫俗子是井蛙之见,当真料想不到。老前辈如此深厚的内力,莫说举世无双,的的确确是空前绝后了。”他满口恭维血刀僧,但话声发颤,心中恐惧无比。
血刀僧心中暗叫:“惭愧!”自知虽得暂免杀身之祸,但水笙穴道被撞只是寻常外力,并非自己指力所点,劲力不透穴道深处,过不多时,她穴道自解。这等幸运之事可一而不可再,她若拾起血刀来斩杀自己,就算再用枪杆撞中她穴道,自己的头颅可也飞向半天了,务须在这短短的时刻之中恢复少许功力,要赶着在水笙穴道解开之前先杀了她。只是这内力的事情,稍有勉强,大祸立生,当下一言不发,躺着缓缓吐纳。这时他便要盘膝而坐,也已不能,却又不敢闭眼,生怕身畔三人有何动静,不利于己。
狄云头上、肩上、手上、脚上,到处疼痛难当,只有咬牙忍住呻吟,心中一片混乱,无法思索。
水笙卧躺处离血刀僧不到三尺,初时极为惶急,不知这恶僧下一步将如何对付自己,过了好一会,见他毫不动弹,才略感放心,她心中伤痛已极,体力难以支持,躺了一会儿,加之心急复仇,竟尔昏昏睡去。
血刀僧心中一喜:“最好你一睡便睡上几个时辰,那便行了。”
这一节花铁干也瞧了出来,眼见狄云不知是心软还是胡涂,居然并无杀己之意,自己的生死,全系于水笙是否能比血刀僧早一刻行动,见她竟尔睡去,忙叫:“水侄女,水侄女,千万睡不得,这两个淫僧要对付你了。”但水笙疲累难当,昏睡中只嗯嗯两声,却哪里叫得她醒?花铁干大叫:“不好了,不好了!快些醒来,恶僧要害你了!”
血刀僧大怒,心想:“这般大呼小叫,危险非小。”向狄云道:“乖徒儿,你过去一刀将这老家伙杀了。”狄云道:“此人已然降服,那也不用杀他了。”血刀僧道:“他哪里降服?你听他大声吵嚷,便是要害我师徒。”
花铁干道:“小师父,你的师祖凶狠毒辣,他这时真气散失,行动不得,这才叫你来杀我。待会他内力恢复,恼你不从师命,便来杀你了。不如先下手为强,将他杀了。”狄云摇头道:“他也不是我的师祖,只是他有恩于我,救过我性命。
我如何能够杀他?”花铁干道:“他不是你师祖?那你快快动手,更是片刻也延缓不得。血刀门的和尚凶恶残忍,没半点情面好讲,你自己想不想活?”他情急之下,言语中对血刀僧已不再有丝毫敬意。
狄云好生踌躇,明知他这话有理,但要他去杀血刀僧,无论如何不忍下手,但听花铁干不住口的劝说催促,焦躁起来,喝道:“你再罗里罗嗦,我先杀了你。”
花铁干见情势不对,不敢再说,只盼水笙早些醒转,过了一会,又大声叫嚷:“水笙,水笙,你爹爹活转来啦,你爹爹活转来啦!”
水笙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听人喊道:“你爹爹活转来啦!”
心中一喜,登时醒了过来,大叫:“爹爹,爹爹!”
花铁干道:“水侄女,你被他点了哪一处穴道?这恶僧已没甚么力气,点中了也没甚么要紧,我教你个吸气冲解穴道的法门。”水笙道:“我左腋下的肋骨上一麻,便动弹不得了。”
花铁干道:“那是‘大包穴’。这容易得很,你吸一口气,意守丹田,然后缓缓导引这口气,去冲击左腋下的‘大包穴’,冲开之后,便可报你杀父之仇。”
水笙点了点头,道:“好!”她虽对花铁干仍是十分气恼,但究竟他是友非敌,而他的教导确是于己有利,当即依言吸气,意守丹田。
血刀僧眼睁一线,注视她的动静,见她听到花铁干的话后点了点头,不由得暗暗叫苦,心道:“这女娃儿已能点头,也不用甚么意守丹田,冲击穴道,只怕不到一炷香的时刻,便能行动了。”当下眼观鼻,鼻观心,于水笙是否能够行动一事,全然置之度外,将腹中一丝游气慢慢增厚。
那导引真气以冲击穴道的功夫何等深奥。连花铁干自己也办不了,水笙单凭他几句话指点,岂能行之有效?但她被封的穴道随着血脉流转,自然而然的早已在渐渐松开,却不是她的真气冲击之功,过不多时,她背脊便动了一动。花铁干喜道:“水侄女,行啦,你继续用这法子冲击穴道,立时便能站起来了。”水笙又点了点头,自觉手足上的麻木渐失,呼了一口长气,慢慢支撑着坐起身来。
花铁干叫道:“妙极,水侄女,你一举一动都要听我吩咐,不可错了顺序,这中间的关键十分要紧,否则大仇难报。第一步,拾起地下的那柄弯刀。”
水笙慢慢伸手到血刀僧身畔,拾起了血刀。
狄云瞧着她的行动,知道她下一步便是横刀一砍,将血刀僧的脑袋割了出来,但见血刀僧的双眼似睁似闭,对目前的危难竟似浑不在意。
血刀僧此时自觉手足上力气暗生,只须再有小半个时辰,虽无劲力,却已可行动自如,偏生水笙抢先取了血刀,立时便要发难,当下将全身微弱的力道都集向右臂。
却听得花铁干叫道:“第二步,先去杀了小和尚。快,快,先杀小和尚!”
这一声呼叫,水笙、血刀僧、狄云都大出意料之外。花铁干叫道:“老和尚还不会动,先杀小和尚要紧。你如先杀老和尚,小和尚便来跟你拚命了!”
水笙一想不错,提刀走到狄云身前,心中微一迟疑:“他曾助我爹爹,使得他免受老恶僧之辱,我是不是要杀他?”这一迟疑只是顷刻间的事,跟着便拿定了主意:“当然杀!”提起血刀,便向狄云颈中劈落。
狄云急忙打滚避开。水笙第二刀又砍将下去,狄云又是一滚,抓起地下的一根树枝,向她刀上格去。水笙连砍三刀,将树枝削去两截,又即挥刀砍下,突然间手腕上一紧,血刀竟被后面一人夹手夺了过去。
抢她兵刃的正是血刀僧。他力气有限,不能虚发,看得极准,一出手便即奏功,夺到血刀,更不思索,顺手挥刀便向她颈中砍下。水笙不及闪避,心中一凉。
狄云叫道:“别再杀人了!”扑将上去,手中树枝击在血刀僧腕上。若在平时,血刀僧焉能给他击中?但这时衰颓之余,功力不到原来的半成,手指一松,血卫脱手。两人同时俯身去抢兵刃。狄云手掌在下,先按到了刀柄。血刀僧提起双手,便往他颈中扼去。
狄云一阵窒息,放开了血刀,伸手撑持。血刀僧知道自己力气无多,这一下若不将狄云扼死,自己便命丧他手。他却不知狄云全无害他之意,只是不忍他再杀水笙,不自禁的出手相救。狄云头颈被血刀僧扼住,呼吸越来越艰难,胸口如欲迸裂。他双手反过去使劲撑持,想将血刀僧推开。血刀僧见小和尚既起反叛之意,按照血刀门中的规矩,须得先除叛徒,再杀敌人。他料得花铁干一时三刻之间尚难行动,水笙是女流之辈,易于对付,是以将身上仅余的力道,尽数运到扼在狄云喉头的手上。
狄云一口气透不过来,满脸紫胀,双手无力反击,慢慢垂下,脑海中只是一个念头:“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水笙初时见两人在雪地中翻滚,眼见是因狄云相救自己而起,但总觉这是二个恶僧自相残杀,最好是他二人斗个两败俱伤,同归于尽。但看了一会,只见狄云手足软垂,已无反击之力,不由得惊惶起来,心想:“老恶僧杀了小恶僧之后,就会来杀我,那便如何是好?”
花铁干叫道:“水侄女,这是下手的良机啊,快快拾起了弯刀。”水笙依言拾起血刀。花铁干又叫道:“过去将两个恶僧杀了。”
水笙提着血刀走上几步,一心要将血刀僧杀死,却见他和狄云纠缠在一起。这血刀削铁如泥,一刀下去,势必将两人同时杀死,心想狄云刚才救了自己性命,这小和尚虽然邪恶,总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恩将仇报,无论如何说不过去,要想俟隙只杀血刀僧一人,却是手酸脚软,全无把握。
正迟疑间,花铁干又催道:“快下手啊,再等片刻,就错过机会了,替你爹爹报仇,在此一举。”水笙道:“两个和尚缠在一起,分不开来。”花铁干怒道:“你真胡涂,我叫你两个人一起杀了!”他是武林中的成名英雄,江西鹰爪铁枪门一派的掌门,平时颐指气使,说出话来便是命令。可是他忘了自己此刻动弹不得,水笙心中对他又是极为鄙视。她一听到这句狂妄暴躁的话,登时大为恼怒,反而退后三步,说道:“哼!你是英雄豪杰,刚才为甚么不跟这恶僧决一死战?你有本事,自己来杀好了。”
花铁干一听情形不对,忙赔笑道:“好侄女,是花伯伯胡涂,你别生气。你去将两个恶僧都杀了,给你爹爹报仇。血刀老祖这样出名的大恶人死在你手下,这件事传扬出去,江湖上哪一个不钦佩水女侠孝义无双、英雄了得?”他越吹捧,水笙越恼,瞪了花铁干一眼,又走上前去,看准了血刀僧的背脊,想割他两刀,叫他流血不止,却不会伤到狄云。
血刀僧扼在狄云颈中的双手毫不放松,却不住转头观看水笙的动静,见她持刀又上,猜到了她心意,沉着声音道:“你在我背上轻轻割上两刀,小心别伤到了小和尚。”
水笙吃了一惊,她对血刀僧极为畏惧忌惮,听得他叫自己用刀割他背脊,心想他定然不怀好意,决不能听他的话,哪料到这是血刀僧实者虚之、虚者实之的攻心之策,一怔之下,这一刀便割不下去了。
狄云给血刀老祖扼住喉头,肺中积聚着的一股浊气数度上冲,要从口鼻中呼了出来,但喉头的要道被阻,这股气冲到喉头,又回了下去。一股浊气在体内左冲右突,始终找不到出路。若是换作常人,那便渐渐昏迷,终于窒息身亡,但他偏偏无法昏迷,只感全身难受困苦已达极点,心中只叫:
“我快要死了,我快要死了!”
突然之间,他只觉胸腹间剧烈刺痛,体内这股气越胀越大,越来越热,犹如满镬蒸气没有出口,直要裂腹而爆,蓦地里前阴后阴之间的“会阴穴”上似乎被热气穿破了一个小孔,登时觉得有丝丝热气从“会阴穴”通到脊椎末端的“长强穴”去。人身“会阴”“长强”两穴相距不过数寸,但“会阴”属于任脉,“长强”却是督脉,两脉的内息决不相通。他体内的内息加上无法宣泄的一股巨大浊气,交迸撞激,竟在危急中自行强冲猛攻,替他打通了任脉和督脉的大难关。
这内息一通入“长强穴”,登时自腰俞、阳关、命门、悬枢诸穴,一路沿着脊椎上升,走的都是背上督任各个要穴,然后是脊中、中枢、筋缩、至阳、灵台、神道、身柱、陶道、大椎、痖门、风府、脑户、强间、后顶、而至顶门的“百会穴”。狄云在狱中得丁典传授“神照经”的心法,这内功极是深湛难练,他资质非佳,此后又无丁典指点,再加上二三十年的时日,是否得能练成,亦在未知之数。不料此刻在生死系于一线之际,竟尔将任督二脉打通了。这一来因咽喉被扼,体内浊气难宣,非找寻出口不可,二来他曾练过“血刀经”上的一些邪派内功,内息运行的道路虽和“神照经”内功大异,却也有破窒冲塞的补助功效。
这股内息冲到百会穴中,只觉颜面上一阵清凉,一股凉气从额头、鼻梁、口唇下来,通到了唇下的“承浆穴”。这承浆穴已属任脉,这一来自督返任。任脉诸穴都在人体正面,这股清凉的内息一路下行,自廉泉、天突而至璇玑、华盖、紫宫、玉堂、膻中、中庭、鸠尾、巨阙、经上、中、下三脘,而至水分、神厥、气海、石门、关元、中极、曲骨诸穴,又回到了“会阴穴”。如此一个周天行将下来,郁闷之意全消,说不出的畅快受用。内息第一次通行时甚是艰难,任督两脉既通,道路熟了,第二次、第三次时自然而然的飞快运转,顷刻之间,连走了一十八次。
“神经照”内功乃武学第一奇功,他自在狱中开始修习,练之已久,此刻一旦豁然而通,内息运行一周天,劲力便增加一分,只觉四肢百骸,每一处都有精神力气勃然而兴,沛然而至,甚至头发根上似乎均有劲力充盈。
血刀僧哪里知道他十指下扼之人,体内已起了如此巨大变化,只是加紧扼住他咽喉,一面凝神提防水笙手中的血刀。
狄云体内的劲力愈来愈强,心中却仍是十分害怕,只求挣扎脱身,双手乱抓乱舞,始终碰不到血刀僧身上,左脚向后乱撑几下,突然一脚踹在血刀僧的小腹之上。这一踹力道大得出奇,血刀僧本已内力耗竭,哪里有半点抗力?身子忽如腾云驾雾般飞向半空。
水笙和花铁干齐声惊呼,不知出了甚么变故,但见血刀僧高高跃起,在空中打了个转,头下脚上的笔直摔将下来,擦的一声,直挺挺的插入雪中,深入数尺,雪面上只露出一双脚,竟就此一动不动。
七 落花流水
睡到半夜,狄云忽觉肩头给人推了两下,当即醒转,只听得血刀僧轻声道:“有人来了!”狄云一惊,随即大喜:“既然有人能进来,咱们便能出去。”低声道:“在哪里?”血刀僧向西首一一指,道:“躺着别做声,敌人功夫很强。”狄云侧耳倾听,却一点声音也听不到。
虬刀僧持刀在手、蹲低身子、突然间如箭离弦,悄没声地蹿了出去,人影在山坡一转,便已不见。狄云好生佩服:“这人的武功当真厉害。丁大哥倘若在世,和他相比,不知谁高谁下?”一想到丁典,伸手往怀中一摸,包着丁典骨灰的包裹仍好端端地在怀里。四周寒气极烈,但手指碰到丁典的骨灰包,内心感到一阵温暖。
静夜之中,忽听得当当两下兵刃相交之声。两声响过,便即寂然。过得好半响,又当当两声。狄云料知血刀僧偷袭未成,跟敌人交上了手。听那兵刃相交之声,敌人武功似不在他之下。两人势均力敌,拼斗结果难料。
接着当当当当四响,水笙也惊醒了。山谷中放眼尽是白雪,月光如银,在白雪上反映出来,虽在深夜,亦如黎明。水笙向狄云瞧了一眼,口唇一动,想要探问,但心中对他憎恨厌恶,义想他未必肯讲,一句问话将到口边,又缩了回去。
忽听得当当声渐响。狄云和水笙同时抬头,向着响声来处望去,月光下见两条人影盘旋来去,刀剑碰撞之声直响向东北角高处。那是一座地势险峻的峭壁,堆满了积雪,眼看绝难上去,但两人手上拆招,脚下毫不停留,刀剑光芒闪烁下,竟斗上了峭壁。
狄云凝目上望,瞧出与血刀僧相斗的那人身穿道装,手持长剑,正是“落花流水”四大高手之一,不知他如何在雪崩封山之后,又竟闯进谷来?水笙随即也瞧见了那道人,大喜之下脱口而呼:“是刘伯伯,刘乘风伯伯到了!爹爹,爹爹!我在这儿。”
狄云吃了一惊,心想:“血刀老祖和那老道相斗,看来一时难分胜败。她爹爹闻声赶来,岂不立时便将我杀了?”忙道:“喂,别大声嚷嚷的,叫得再雪崩起来,大家一起送命。”水笙怒道:“我就是要跟你这恶和尚一起送命。”又大声叫喊:“爹爹,我在这里!”狄云喝道:“大雪崩下来,连你爹爹也一起埋了。你想害死你爹爹不是?”
水笙心想不错,立时便住了口,转念又想:“我爹爹何等本事?适才大雪崩,旁人都转身逃了,対乘风伯伯还是冲进谷来。刘伯伯既然来得,爹爹自也来得。就算叫得再有雪崩,最多是压死了我,爹爹总是无碍。这老恶僧如此厉害,要是他将刘伯伯杀了,我要求死也不得了。”又即叫喊:“爹爹,爹爹,我在这里。”
狄云不知如何制止才好。抬头向血刀老祖瞧去,只见他和那老道刘乘风斗得正紧,血刀幻成一道暗红色的光华,在皑皑白雪之间盘旋飞舞。刘乘风出剑并不快捷,然而守得似乎甚为严密。两大高手搏击,到底谁占上风,狄云自然看不出来。只听得水笙不停口大叫“爹爹”,叫得几声,改口又叫:“表哥,表哥!”狄云心烦意乱,喝道:“小丫头,再不住口,我把你舌头割了下来。”
水笙道:“我偏要叫!偏偏要叫!”大声叫:“爹爹,爹爹,我在这里。”怕狄云真的过来动手,站起身来,拾了一块石头防身。过了一会,见他躺在地下不动,猛地想起:“这个恶和尚已给我和表哥踏断了腿,若不是那老僧出手相救,早给表哥一剑杀了。他行走不得,我何必怕他?”接着又想:“我真蠢死了!那老憎分身不得,我怎不杀了这小恶僧?”举起石头,走上几步,用力便向狄云头上砸了下去。
狄云无法抵抗,只得打滚逃开,砰的一声,石头从脸边擦过,相去不过寸许,击在雪地之中。水笙一击不中,俯身又拾起一块石头向他掷去,这一次却是砸他肚子。狄云缩身打滚,但断腿伸缩不灵,喀的一声,砸中了小腿,只痛得他长声惨呼。
水笙大喜,拾起一块石头又欲投掷。狄云见自己已成俎上之肉,任由宰割,给她这般接连砸上七八块石头,哪里还有命在?当下也拾起一块石头,喝道:“你再投来,我先砸死了你。”见她又是一石投出,滚身避过,奋力将手中石头向她掷去。
水笙向左闪跃,石块从耳边擦过,擦破了耳轮皮肉,不由得吓了一跳。她不敢再投掷石块,回身拾起一根树枝,一招“顺水推舟”,向狄云肩头刺到。她剑法家学渊源,甚是高明,手中所执虽是一根树枝,但挺枝刺出,去势灵动。狄云纵然全身完好,剑招上也不是她敌手,见树枝刺到,斜肩闪避,水笛剑法已变,托的一声,在他额头重重戳了一下。
这一下她手中若是真剑,早要了狄云的性命,但纵是一根树枝,狄云也已痛得眼前金星飞舞。水笙骂道:“你这恶和尚一路上折磨姑娘,还说要割了我舌头,你倒割割看!”提起树枝,往他头顶、肩背一棍棍狠打,叫道:“你叫你师祖爷爷来救你啊!我打死你这恶和尚!”口中斥骂,手上加劲。
狄云没法抵挡,只有伸臂护住颜面,顷刻间头上手上给树枝打得皮开肉绽,到处都是鲜血。他又痛又惊,突然间使劲一抓,抢过树枝,顺手扫了过去。水笙一惊,闪身向后跃开,拾起另一根树枝,又要上前再打。
狄云急中生智,忽然想起乡下人打输了架的无赖法子,叫道:“快给我站住!你再上前一步,我就脱裤子了!”嘴里叫嚷,双手拉住裤腰,作状即刻便要脱裤。这法子在乡下也往往奏效,打赢了的乡人不愿无赖纠缠,也常转身离去。
水笙吓了一跳,急忙转过脸去,双颊羞得飞红,心想:“这和尚无恶不作,只怕真要用这坏行径来羞辱我。”狄云叫道:“向前走五步,离得我越远越好。”水笙一颗心怦怦乱跳,果然依言走前五步。狄云大喜,大声道:“我裤子已脱下来了,你要再打,快过来吧!”水笙大吃一惊,纵身跃出,心慌意乱下一个踉跄,脚下一滑,摔了一跤,急忙爬起便奔,哪敢回头,远远避到了山坡后。
狄云其实并未脱裤,想想又好笑,又自叹倒霉,适才这顿饱打,少说也吃了三四十棍,小腿受石头砸伤,痛得更厉害,心想:“若不是耍无赖下流,这会儿多半已给打得断了气啦。我狄云堂堂男儿,今日却干这等卑鄙勾当。唉,当真命苦!”
凝目向峭壁上塱去,见血刀僧和刘乘风已斗上了一座更高的悬崖。崖石从山壁上凸了出来,凭虚临空,离地少说也有七八十丈,遥见飞冰溅雪,从崖上飘落,足见两人剧斗之烈,只要谁脚下一滑,摔将下来,任你武功再高,也非粉身碎骨不可。狄云抬头上望,相隔远了,见那二人的身子也小了许多。两人衣袖飘舞,便如两位神仙在云雾中飞腾一般。
天空中两头兀鹰在盘旋飞舞,相较之下,下面相斗的两人身法可快得多了。
水笙在那边山坡后又大声叫喊起来:“爹爹,爹爹,快来啊!”她叫得几声,突然东南角上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是水侄女吗?你爹爹受了点轻伤,转眼便来!”水笙听得是“落花流水”叫老中位居第二的花铁干,心中一喜,忙叫道:“花伯伯!我爹爹在哪里?他伤得怎样?”
花铁干飞奔到水笙身畔,说道:“雪崩时山峰上一块石头掉下来,砸向陆伯伯头顶,你爹爹为了救陆伯伯,出掌推石。那石头实在太重,你爹爹手膀受了些轻伤,不碍事的。”水笙道:“有个恶和尚就在那边……他脱下了……花伯伯,你快去杀了他。”花铁干道:“好,在哪里?”水笙向狄云躺卧之处一指,但怕不小心看到他赤身露体的模样,一手指出,反向前走了几步。
花铁干正要去杀狄云,忽听得铮铮铮铮四声,悬崖上传来金铁交鸣之声,一抬头,见血刀僧和刘乘风刀剑相交,两人动也不动,便如突然给冰雪冻僵了一般。知道两人斗到酣处,已迫得以内力相拼,寻思:“这血刀恶僧如此凶猛,刘贤弟未必能占上风,我不上前夹击,更待何时?虽以我在武林中的声望名位,实不愿落个联手攻孤之名。何中原群豪大举追赶血刀门二恶僧,早闹得天下皆知,若得能亲手诛了血刀僧,声名之隆,定可掩过‘以二敌一’的不利。”当即转身,径向峭壁背后飞奔而去。
水笙心中惊奇,叫道:“花伯伯,你干什么?”一句话刚问出口,便已知道答案。只见花铁干悄没声地向峭壁上攀去,他右手捤着一根纯钢短枪,枪尖在石壁上一撑,身子便跃起丈余,身子落下时,枪尖又撑,比之适才血刀僧和刘乘风边斗边上之时可快得多了。
狄云初时听他脚步之声远去,放过了自己,心中正自一宽,接着见他纵跃起落,攀登悬崖,忍不住失声呼叫:“啊哟!”这时唯一指望,只是血刀僧能先将刘乘风杀了,然后转身和花铁干相斗,否则以一敌二,必败无疑。随即又想:“这刘乘风和那姓花的都是侠义英雄,血刀老祖却明明是穷凶极恶的坏人,我居然盼望坏人杀了好人,唉,这……这真太也不对……”又自责,又担忧,心中混乱之极。
便在这时,花铁干已跃上悬崖。
血刀僧运劲和刘乘风比拼,内力一层又一层地加强,有如海中波涛,一个浪头打过,又一个浪头扑上。刘乘风是太极名家,生平钻研以柔克刚之道,血刀僧内力汹涌而来,他只是将内力运成一个个圆圈,将对方源源不绝的攻势消解了去。他要先立于不败之地,然后再待敌之可胜。血刀僧劲力虽强,内力进击的方位又变幻莫测,但僵持极久,始终奈何不得敌手。两人全神贯注,于身外事物已尽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花铁干攀上峭壁,跃至悬崖,并非全无声息,两人却均不觉。
花铁干见两人头顶白气蒸腾,内力已发挥到了极致,他悄悄走到血刀僧身后,提起钢枪,力贯双臂,枪尖上寒光闪动,势挟劲风,向他背心疾刺。
枪尖的寒光给山壁间镜子般的冰雪一映,发出一片闪光。血刀僧陡然醒觉,只觉一股凌厉之极的劲风正向自己后心扑来,这时他手中血刀正和刘乘风的长剑相交,要向前推进一寸都艰难之极,更不用说变招回刀,向后挡架。他心念转动奇快:“左右是个死,宁可自己摔死,不能死在敌人手下。”双膝一曲,斜身向外扑出,向崖下跳落。
花铁干这一枪决意致血刀僧于死地,一招中平枪“四夷宾服”,劲力威猛已极,哪想得到血刀僧竟会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堕崖。只听得波的一声轻响,枪尖刺入了刘乘风胸口,从前胸透人,后背穿出。他固收势不及,刘乘风也浑没料到有此一着。
血刀僧从半空中摔下,地面飞快地迎向眼前,他大喝一声,举刀直斩下去,正好斩在一块大岩石上。当的一声响,血刀微微一弹,却不断折。他借着这一砍之势,身子向上急提,打了个空心筋斗,随即向丈许外一株大松树扑去,再落下时胸口撞向树枝顶端,冰雪迸散,虽树枝柔软,还是给他高空堕下的猛力折断了一大片。他堕下地来,在雪地中滚了十儿转,刀砍胸撞十八翻,终于消解了下堕之力,哈哈大笑声中,已稳稳地站在地下。
突然间身后一人喝道:“看刀!”血刀僧听声辨器,身子不转,回刀反砍,当的一声,双刀相交,但觉胸口一震,血刀几欲脱手飞出,这一惊非同小可:“这家伙内力如此强劲!”一回头,只见那人是个身形魁梧的老者,白须飘飘,形貌威猛,手中提着一柄厚背方头的鬼头刀。血刀僧心生怯意,忙闪跃退开,仓促之际,没想到自己和刘乘风比拼了这半天内力,劲力已消耗了大半,而从高处掉下,刀击岩石,更是全凭臂力消去下堕之势。他暗运一口真气,只觉丹田中隐隐生疼,内力竟已提不上来。
左侧远处一人叫道:“陆大哥,这淫僧害……害死了刘贤弟。咱们……咱们……”说话的正是花铁干。他误杀了刘乘风,悲愤已极,飞快地赶下峭壁,决意与血刃僧死拼。恰好“南四奇”中的首奇陆天抒刚于这时赶到,成了左右夹击之势。
血刀僧眼见花铁干挺枪奔来,自己连陆天抒一个也斗不过,何况再加上个好手?只有以水笙为质,叫他们心有所忌,不敢急攻,那时再图后计。
心中念头只这么一转,陆天抒鬼头刀挥动,又劈将过来,血刀僧身形急矮,向敌人下三路突砍两刀。陆天抒身材魁梧,下盘坚稳,纵跃却非其长,当即挥刀下格。血刀僧这两刀乃是虚招,但虚中有实,陆天抒的挡格中若稍有破绽,虚转为实,立成致命杀着,待见他横刀守御,无懈可击,当即乘势前冲,跨出一步半,倏忽缩脚,急速后跃。
他儿个起落,飞步奔到狄云身旁,却不见水笙,急问:“那妞儿呢?”狄云道:“在那边。”说着伸手右指。血刀僧怒道:“怎么让她逃了,没抓住她?”狄云道:“我……我抓她不住。”血刀僧怒极,他本就十分蛮横,此刻生死系于一线,更凶性大发,右脚飞出,向狄云腰间踢去。狄云一声闷哼,身子飞起,直摔出去。当地本是个高峰环绕的深谷,然谷中有谷,狄云这一摔出,更向下面的谷中直堕。
水筅听得声音,回头见狄云正向谷底堕下,一惊之际,见血刀僧向自己扑来。便在这时,忽听得右侧有人叫道:“笙儿,笙儿!”正是父亲到了。水笙大喜,叫道:“爹爹!”这时她离父亲尚远,而血刀僧已然扑近,但远近之差也不过三丈光景,倘若她不出声呼叫,一见父亲,立即纵身向他跃去,那就变得亲近而敌远了。可是她临敌经历太浅,惊喜之下,只是呼叫“爹爹”,却忘了血刀僧正自扑近。
水岱大叫:“笙儿,快过来!”水笙当即醒觉,拔足便奔。水岱抢上接应。
血刀僧暗叫:“不好!”血刀衔人口中,一俯身,双手各抓起一团雪,运劲捏紧,右手一团雪先向水岱掷去,跟着第二团雪掷向水笙,问时身子向前扑出。
水岱挥剑击开雪闭,脚步稍缓。第二团雪却打在水笙后心灵台穴上,登时将她击倒。血刀僧飞身抢进,将水笙抓在手中,顺手点了她穴道。只听得呼呼风响,斜刺里一枪刺来,正是花铁干到了。
花铁千失手刺死结义兄弟刘乘风,心中伤痛悔恨,已达极点,这时也顾不得水笙性命如何,劲贯双臂,枪出如风。血刀僧挥刀疾砍,当的一声响,血刀反弹上来,原来花铁干这根短枪连枪杆也是百炼之钢,非宝刀宝剑所能削断。
血刀僧骂道:“你奶奶的!”抓起水笙,退后一步,但见陆天抒的鬼头刀又横砍过来。他前无去路,强敌合围,眼光急转,找寻出路,一瞥眼间,见狄云在下面谷底坐起来,心念一动:“下面积雪甚深,这小子摔他不死!”伸臂拦腰抱住水笙,纵身跳了下去。
水笙尖叫声中,两人堕入深谷。谷中积霄堆满了数十丈厚,底下的已结成坚冰,上面的兀自松软,便如是个垫子一般,二人竟毫发无损。
血刀僧从积雪中钻将上来,看准了地形,站上谷口的一块巨岩,横刀在手,哈哈大笑,说道:“有种的便跳下来决个死战!”这块大岩正居谷口要冲,水岱等若从上面跳下,定要掠过岩旁,血刀僧横刀一挥,轻轻易易地便将来人砍为两截。身在半空之人,武功便胜得他十倍,也不能如飞鸟般回翔自如,与之相搏。
陆天抒、花铁干、水岱三人好容易追上了血刀僧,却又让他逃脱,都恨得牙痒痒地。水岱以女儿仍遭淫僧挟持,花铁干误伤义弟,更是气愤。三人聚在一起,低声商议。
陆天抒外号“仁义陆大刀”;花铁干人称“中平无敌”,以“中平枪”享誉武林;水岱的外号叫做“冷月剑”,再加上“清风柔云剑”刘乘风,四人以年纪排名,义结金兰,合称为“落花流水”。所谓“落花流水”,其实是“陆花刘水”。说到武功,未必是陆天抒第一,但他一来年纪最大,二来在江湖上人缘极好,因此排名为“南四奇”之首。他性如烈火,于伤风败俗、卑鄙不义之行最是恼恨,眼见血刀僧站在岩石上耀武扬威,水笙却软软地斜倚在狄云身上。他不知水笙已给点了穴道,不由自主,还道她性非贞烈,落入淫僧的手中之后居然并不反抗,一怒之下,从雪地里拾起几块石子掷了下去。
他手劲本重,这时居高临下,石块掷下时势道更加猛恶之极。只听砰嘭、砰嘭之声,叫周山谷都传出回音。谷底雪花飞溅。
血刀僧矮身落岩,将狄云和水笙扯过,藏入岩石之后。他这时已暂时脱险,对狄云的怒气便即消去。他挺身站巨石,指着陆、花、水三人破口大骂,石块掷到,便即闪身相避,却哪里伤得到他?这时他才望见远处悬崖上刘乘风僵伏不动,回想适才情景,推知是花铁干偷袭失手,误伤同伴,暗自庆幸。
狄云见岩石后的山壁凹了迸去,宛然是一个大山洞,巨岩屏挡在外,洞中积雪甚薄,倒是个安身之所,见头顶兀自不住有石块落下,生怕打伤水笙,当即横抱着她,将她放进洞中。水笙大惊,叫道:“别碰我,别碰我!”
血刀僧大笑,叫道:“好徒孙,师祖爷爷在外边抵挡敌人,你倒抢先享起艳福来啦!”这是他血刀门门中的自然行径,倒也不以为忤。
水岱和陆、花三人在上面听得分明,气得都欲炸破了胸膛。
水笙只道狄云真的意图非礼,自然十分惊惶,待见到他衣衫虽非完整,却好好地穿在身上,想起适才他自称已脱了裤子,以致将自己吓走,原来竟是骗人。她想到此处,脸上一红,骂道:“骗人的恶和尚,快走开。”狄云将她放入洞内,石块已打她不到,随即走开。这时他大腿既断,小腿又受重伤,哪里还说得一个“走”字,只挣扎着爬开而已。
三上一下地僵持了半夜,天色渐渐明了。血刀僧调匀内息,力气渐复,不住盘算:“如何才能脱身?”眼前这三人每一个的武功都和自己在伯仲之间,自己只要一离开这块岩石,失却地形之利,就避不开他三人的合击。他无法可想,只有在岩上伸拳舞腿,怪状百出,嘲弄敌人,聊以自娱。
陆天抒越看越怒,不住口大骂。花铁干突生一计,低声道:“水贤弟,你到东边去假装滑雪下谷。我到西边去佯攻,引得这恶僧走开阻挡,陆大哥便可乘机下去。”陆天抒道:“此计大妙。”水岱道:“他如不过来阻挡,咱们便真的滑下谷去。”他和花铁干二人当即分从左右奔了开去。
附近百余丈内都是峭壁,若要滑雪下谷,须得绕个大圈子,远远过来。血刀僧见二人分向左右,显是要绕道进谷,如何阻挡,一时倒没主意,寻思:“糟糕,糟糕!他们大兜圈子地过来,虽路程远些,但花上个把时辰,总也能到。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他们大兜圈子来攻,我便大兜圈子地逃之天天。”当下也不通知狄云,悄悄溜下岩石。
陆天抒目送花水二人远去,低头再看,已不见了血刀僧的踪影,见雪地中一道脚印通向西北,大叫:“花贤弟、水贤弟,恶僧逃走啦,快回来!”花水二人听得呼声,一齐转身。
陆大抒急于追人,踊身跃落,登时便没入谷底积雪。他跃下时早闭住呼吸,但觉身子不住下沉,随即足尖碰到了实地,当即足下使劲,身子便向上冒。他头顶刚要伸出积雪,忽觉胸口一痛,已中敌暗算,惊怒之下,大刀立即挥出,去势迅捷无伦,手上觉得已砍中了敌人。但敌人受伤显是不重,在雪底又有一刀砍来。
原来血刀僧听得陆天抒的呼叫,知他下一步定要纵身入谷,当即回身,钻入岩石附近的积雪之中。陆天抒武功既高,阅历又富,要想对他偷袭暗算,原少可能,但他这时从数十丈高处跃人雪中,这种事生平从未经历,自是全神贯注,只顾到如何运气提劲,以免受伤。他明明看到血刀僧已然逃走,岂知深雪中竟会伏有敌人,当真是出其不意之外,再加上个出其不意。
但他毕竟是武林中一等一人物,胸口虽然受伤,跟着便也伤了敌人,刷刷刷连环三刀,在深雪中疾砍出去。他知血刀僧行如鬼魅,与他相斗,决不可有一瞬之间的松懈,这三刀随意砍出,劲力却非間小可。血刀僧受伤后勉力招架,退后一步,不料身后落足之处积雪并未结冰,脚底踏了个空,登时向下直堕。
陆天抒连环三刀砍出,不容敌人有丝毫喘息余裕,跟着又连环三刀,他知敌人在自己接连六刀硬斫之下,定要退后,当即抢上强攻,猛觉足底一松,身子也直堕下去。
他二人陷入这诡奇已极的困境之中,都眼不见物,积雪下也说不上什么听风辨器,连黑夜搏斗的诸般功夫也用不上了。两人足尖一触实地,便即使开平生练得最熟的一路刀法,即护身,复攻敌。这时头顶十余丈积雪罩盖,除了将敌人杀死之外,准也不敢先行升起。只要谁先怯了,意图逃命,立时下盘中招,非给对方砍死不可。
狄云听得洞外一阵大呼,跟着便寂无声息,探头张望,已不见了血刀老祖,却见岩石旁的白雪隐隐起伏波动,不禁大奇,看了一会儿,才明白雪底有人相斗,一抬头,见水岱和花铁干二人站在山边,凝目谷底,神情焦急,那么和血刀僧在雪底相斗的,自然是陆天抒了。水笙也探头出来观肴,见父亲全神贯注,相距又远,一时不敢呼叫。
花水二人一心想要出手相助,却不知如何是好。水岱道:“花二哥,我这就跳下去。”花铁干急道:“使不得,使不得!你也跳进雪底下,却如何打法?下面什么也瞧不见,莫要……莫要又误伤了陆大哥。”他一枪刺死亲如骨肉的刘乘风,一直说不出的伤心难过。
水岱自不知他杀了刘乘风,但处境尴尬,却一望而知,自己跳入雪底,除了舞剑乱削之外,又怎能分清敌友?斩死血刀僧或陆天抒的机会一般无二,而给血刀僧或陆天抒砍死的机会也毫无分别。可是己方明明有两个高手在旁,却任由陆大哥孤身和血刀僧在雪底拼命,陆大哥是为救自己女儿而来,此刻身历奇险,自己却在崖上袖手观战,当真五内如焚,顿足搓手,一筹莫展。要想跳下去再说吧,但一经跃下,便加入了战团,但见稃中白雪蠕动,这一跳下去,说不定正好压在陆天抒头顶。
谷底白雪起伏一会儿,终于慢慢静止。崖上水岱、花铁干,洞中狄云、水笙,却只有更加焦急,不知这场雪底恶战到底谁生谁死。网人都屏息凝气、目不转瞬地注视谷底。
过了好一会儿,一处白雪慢慢隆起,有人探头上来,这人头顶上都是白雪,一时分不清是俗家还是和尚,这人渐升渐高,看得出头上长满了白发。那是陆天抒!
水笙大喜,低声欢呼。狄云怒道:“有什么好叫的?”水笙道:“你师祖爷爷死啦,你小和尚也命不久长了。”这句话她便不说,狄云也岂有不知?这些时日之中,他每天和血刀僧在一起,“近朱者赤”,不知不觉间竟也沾上了一点儿横蛮暴躁的脾气。何况眼见陆天抒得胜,自己势必落在这三老手中,更有什么辩白的机会?他心情奇恶,喝道:“你再啰唆,我先杀了你。”水笙一凛,不敢再说。她被血刀僧点了穴道,动弹不得,狄云虽是断了腿,但要杀害自己,却也容易不过。
陆天抒的头探在雪面,大声喘气,努力挣扎,似想要从雪中爬起。水岱和花铁干齐声叫道:“陆大哥,我们来了!”两人踊身跃落,没入了深雪,随即窜上,跃向谷边的岩石。
便在此时,却见陆天抒的头倏地又没入了雪中,似乎双足给人拉住向下力扯一般。他没人之后,再不探头上来,血刀僧却也影踪不见。水岱和花铁干对望一眼,均甚忧急,见陆天抒适才没入雪中,势既急速,又似身不由主,十九是遭了敌人暗算。
突然间波的一声响,一颗头颅从深雪中钻了上来,这一次却是头顶光秃秃的血刀僧。他哈哈一笑,头颅便没入雪里。水岱骂道:“贼秃!”提剑正要跃下厮拼,忽然间雪中一颗头颅急速飞上。那只是个头颅,和身子是分离了的,白发萧萧,正是陆天抒的首级。这头颅向空中飞上数十丈,然后啪的一声落下,没入雪中,无影无踪。
水笙眼见了这般怪异可怖的情景,吓得几欲晕倒,连惊呼也叫不出声。
水岱悲愤难当,长声叫道:“陆大哥,你为兄弟丧命,英灵不远,兄弟为你报仇。”纵身正要跃出,花铁干急忙抓住他左臂,说道:“且慢!恶僧躲在雪底,他在暗里,咱们在明里,胡乱跳下去,别中广他暗算。”水岱一想不错,哽咽道:“那……那便如何?”花铁干道:“他在雪底能耗得几时,终究会要上来。那时咱二人联手相攻,好歹要将他破膛剜心,祭奠两位兄弟。”水岱泪水从腮边滚滚而下,心中只道:“要镇静,定下神来,这时候千万不能伤心!大敌当前,不可心浮气粗!”但两个数十年相交的义兄一旦丧命,却叫他如何不悲从中来?
两人望定了血刀僧适才钻上来之处,从一块岩石跃向另一块岩石,并肩迫近,渐渐接近水笙和狄云藏身的石洞之旁。
水笙斜眼向狄云偷睨,心中盘算,等父亲再近得几丈,这才出声呼叫,好让他能及时过来相救,倘若叫得早了,小恶僧便会抢先杀了自己。狄云见到她神色不定,眼珠转动,已料到她用意,假装闭目养神。水笙不虞有他,只頦着父亲。突然之间,狄云双手在地下一撑,身子跃起,扑在水笙背上,右臂一弯,扼住了她喉咙。
水笙大吃一惊,待要呼叫,却哪里叫得出声?只觉狄云的手臂扼得自己气也透不过来,忽听他在?!己耳边低声道:“你答允不叫,我就不扼死你!”他说了这句话,手臂略松,让她吸一口气,但那粗糙瘦硬的手臂,却始终不离开她喉头柔嫩的肌肤。水笙恨极,心中千百遍地咒骂,可便奈何不得。
水岱和花铁干蹲在一块大岩石上,见雪谷中毫无动静,都大为奇怪,不知雪刀僧在玩什么玄虚,怎能久呆雪底。
他们悲痛之际,没想到血刀僧自幼生长于川边冰天雪地,熟知冰雪之性。先前他钻入雪底之后,立时便以血刀剜了个大洞,伸掌拍实洞口,雪洞中便存得有气,每逢心跳加剧,呼吸难继,便探头到雪洞中吸几口气。陆大抒却如何懂得这个窍门,一味屏住呼吸,硬拼硬打。他内力虽然充沛,终是及不上血刀僧不住换气。便如两人在水底相斗,一人可以常常上水面呼吸,另一人却沉在水底,始终不能上来,胜负之数,可想而知。陆天抒最后实在气窒难熬,干冒奇险,探头到雪上吸气,下身便给血刀僧连砍三刀,死于雪底。
水岱和花铁干越等越心焦,转眼间过了一炷香时分,始终不见血刀僧的踪迹。水岱道:“这恶僧多半是身受重伤,死在雪底了。”花铁干道:“我想多半也是如此。陆大哥岂能为恶僧所杀,却不还他两刀?何况这恶僧和刘贤弟拼斗甚久,早已不是陆大哥的对手。”水岱道:“他定是行使诈计,暗算了陆大哥。”说到此处,悲愤无对抑制,叫道:“我到下面去瞧瞧。”花铁干道:“好,可要小心了,我在这里给你掠阵。”
水岱手提长剑,吸一口气,展开轻功,便从雪面上滑了过去,只滑出数丈,察觉脚下并不如何松软,当下奔得更快。这雪谷四周山峰极高,万年不见阳光,谷底积的虽然是雪,却早已冰雪相混,有如稀泥,从上跃下固然立时没入,以轻功滑行却不致陷落,水岱轻身功夫了得,在雪面上越滑越快。只听得花铁干叫道:“好轻功!水贤弟,那恶僧便在左近,小心!”
活声未绝,喀喇一声,水岱身前丈许之外钻出一个人来,果然便是血刀僧,只见他双手空空,没了兵刃,叫声:“啊哟!”不敢和水岱接战,向西飘开数丈,慌慌张张地叫道:“大丈夫相斗,讲究公平。你手里有剑,我却赤手空拳,那如何打法?”水岱尚未答话,花铁干远远叫道:“杀你这恶僧,还讲什么公平不公平?”他轻功不及水岱,不敢踏下雪地,从旁边岩石绕将过去,从旁夹击。
水岱心想恶僧这口血刀,定是和陆大哥相斗之时在雪中失落了。深谷中积雪数十丈,这口刀哪里还找得着?他见敌人没了兵刃,更加放心,必胜之券,已操之于手,只要别让他逃得远了,或是无影无踪地又钻入雪中,叫道:“兀那恶僧,我女儿在哪里?你快说出来!”血刀僧道:“这妞儿的藏身之所,你就寻上十天半月,也未必寻得着。若是放我生路,便跟你说。”口中说话,脚下丝毫不停。
水岱心想:“姑且骗他一骗,叫他先说了出来。”便道:“此处四周都是插翅难上的高峰,便放了你,你又走向何处?”血刀僧道:“这里的地势古怪之极,我在左近住过几年,却了如指掌。你如杀了我,一定难以出谷,活活地饿死在这里,不如大家化敌为友,我还你女儿,再引你们出谷如何?”
花铁干怒道:“恶僧说话,有何信义?你快跪下投降,如何处置,我们自有主意,何用你来插嘴?”一面说,一面渐渐迫近。血刀僧笑道:“既是如此,老子可要失陪了!”脚下加快,斜刺向东北角上奔去。水岱骂道:“往哪里去?”挺剑疾追。
血刀僧奔跑迅速,奔出数十丈后,迎面高峰当道,更无去路。他身形一晃,疾转回头,从水岱身旁斜斜掠过。水岱挥剑横削,差了尺许没能削中,血刀僧又向西北奔去。水岱见他重回旧地,心道:“在这谷中奔来奔去,又逃得到哪里?不过老是捉迷藏般的追逐,这厮轻功不弱,倒不易杀得了他。笙儿又不知到了何处。”他心中焦急,提一口气,脚下加快,和敌人又近了数尺。忽听得血刀僧“啊”的一声,向前扑倒,双手在雪地中乱抓乱爬,显是内力已竭,摔倒了便爬不起来。
石洞巾狄云和水笙都看得清楚,一个惊慌,一个、欢喜。狄云斜眼瞥处,见到水笙满脸喜色,心中恼恨,不由得手臂收紧,用力在她喉头扼落。
眼见血刀僧无法爬起,水岱哪能失此良机,抢上几步,挺剑向他臀部刺落,这时不欲一剑便将他刺死,要将他伤得逃跑不了,再拷问水笙的所在。长剑只递出两尺,蓦地里左脚踏下,足底虚空,全身急堕,下面竟是个深洞。
这一下奇变横生,竟似出现了妖法邪术,花铁干、狄云、水笙三人眼见水岱便要得手,却在一瞬之间陡然消失,不知去向。跟着一声长长的惨叫,从地底传将上来,正是水岱的声音,显是在下面碰到了极可怕之事。
血刀僧一跃而起,身手矫捷异常,显而易见,他适才出力挣扎全是作伪。只见他跃起身来,双足一顿,没入雪里,跟着又钻了上来,抓着一人,抛在雪地里。那人鲜血淋漓,正是水岱,他双足已齐膝而断,不知死活。
水笙见到父亲的惨状,大声哭叫:“爹爹,爹爹!”狄云心中不忍,就不再伸臂扼她,放开了手臂,安慰她道:“水姑娘,你爹爹没死,他……他还在动。”
血刀僧左手疾挥上扬,一道暗红色的光华在头顶盘旋成圈,血刀竟又入手。原来适才他潜伏雪地,良久不出,是在暗通一个霄井,布置了机关,将血刀横架井中,刃口向上,然后钻出雪来,假装失刀,令敌人心无所忌,放胆追赶,终于跌入陷阱。水岱纵横武林数十年,阅历不可谓不富,水陆两路的江湖伎俩无不通晓,只是这冰雪中的勾当却令他防不胜防。他从雪井中急堕而下,那血刀削铁如泥,登时将他双腿轻轻割断。
血刀僧高举血刀,对着花铁干大叫:“有种没有?过来斗上三百回合。”
花铁干见到水岱在雪地里痛得滚来滚去的惨状,只吓得心胆俱裂,哪敢上前相斗,挺着短枪护在身前,一步步地倒退,枪上红缨不住抖动,显得内心害怕已极。血刀僧一声猛喝,冲上两步。花铁干急退两步,手臂发抖,竟将短枪掉在地下,急速拾起,又退了两步。
血刀僧连斗三位高手,三次死里逃生,实已累得筋疲力尽,若和花铁干再行拼斗,只怕一招也支持不住。花铁干的武功原就不亚于血刀僧,此刻上前决战,血刀僧内力垂尽,非死在他枪下不可,只是他失亍刺死刘乘风后,心神沮丧,锐气大挫,再见到陆天抒断头、水岱折腿,吓得魂飞魄散,已无丝毫斗志。
血刀僧见他如此害怕的模样,得意非凡,叫道:“嘿嘿,我有妙计七十二条,今日只用三条,已杀了你江南三个老家伙,还有六十九条,一条条都要用在你身上。”
花铁〒多历江湖风波,血刀僧这些炎炎大言,原本骗他不倒,但这时成了惊弓之鸟,只觉敌人的一言一动之中,无不充满了极凶狠极町怖之意,听他说还有六十九条毒计,一一要用在自己身上,喃喃地道:“六十九条,六十九条!”双手更抖得厉害了。
血刀老祖此时心力交疲,支持艰难,只盼立时躺倒,睡他一日一夜。但他心知此刻所卤对的实是一场生死恶斗,其激烈猛恶,殊不下于适才和刘乘风、陆天抒等的激战。只要自己稍露疲态,给对方瞧破,出手一攻,立时便抻量出自己内力已尽,那时他短枪戳来,自己只有束手就戮,是以强打精神,将手中血刀盘旋玩弄,显得行有余力。他见花铁干想逃不逃,心中不住催促:“胆小鬼,快逃啊,快逃啊!”岂知花铁干这时连逃跑也已没了勇气。
水岱双腿齐膝斩断,躺在雪地中奄奄一息,见花铁干吓成这个模样,更加悲愤。他虽重伤,却已瞧出血刀僧内力垂尽,已属强弩之末,鼓足力气叫道:“花二哥,跟他拼啊。恶僧真气耗竭,你杀他易如!反掌,易……”
血刀僧心中一惊:“这老儿瞧出我的破绽,大大不妙。”他强打精神,踏上两步,向花铁干道:“不错,不错,我内力已尽,咱们到那边崖上去大战三百回合!不去的是乌龟王八蛋!”忽听得身后山洞中传出水笙的哭叫:“爹爹,爹爹!”血刀僧灵机一动:“此刻倘若杀了水岱,徒然示弱。我抓了这女娃儿出来,逼迫水岱投降。这姓花的便更加没有斗志了。”他向着花铁干狞笑道:“去不去?打五百个回合也行?”
花铁干摇摇头,又退了一步。
水岱叫道:“跟他打啊,跟他打啊!你不跟陆大哥、刘三哥报仇么?”
血刀僧哈哈大笑,叫道:“打啊!我还有六十九条惨不可言的毒计,一一要使在你的身上。”一边说,一边转身走进山洞,抓住水笙头发,将她横拖倒曳地拉了出来,拉扯之时,已不断喘气,说什么也掩饰不住。
他知花铁干武功厉害,唯有以各种各样残酷手段施于水氏父女身上,方能吓得他不敢出手,将水笙拖到水岱面前,喝道:“你说我真气已尽,好,你瞧我真气尽是不尽?”嗤的一声响,将水笙的右边袖子撕下了一大截,露出雪白的肌肤。水笙一声惊叫,但穴道被点,半点抗御不得。
狄云跟着从山洞中爬了出来,眼看着这惨剧,甚是不忍,叫道:“你……你别欺侮水姑娘!”血刀老祖笑道:“哈哈,乖徒孙,不用担心,师祖爷爷不会伤了她性命。”他回过身来,手起一刀,将水岱的左肩削去一片,问道:“我真气耗竭了没有?”水岱肩上登时鲜血喷出。花铁干和水笙同时惊呼。
血刀僧左手一扯,又将水笙的衣服撕去一片,向水岱道:“你叫我三声‘好爷爷’,叫是不叫?”水岱“呸”的一声,一口唾液用力向他吐去。血刀僧侧身闪避,这一下站立不稳,脚下一个踉跄,只觉头脑眩晕,几乎便要倒下。
水岱瞧得清楚,叫道:“花二哥,快动手啊!”花铁干也见到血刀憎脚步不稳,却想:“只怕他是故意示弱,引我上当。这恶僧诡计多端,不可不防。”
血刀僧又横刀削去,在水岱右臂上砍了一条深痕,喝道:“你叫不叫我‘好爷爷’?”水岱痛得儿欲晕去,大声道,“姓水的宁死不屈!快将我杀了。”血刀僧道:“我才不让你痛痛快快地死呢,我要将你的手臂一寸寸割下来,将你的肉一片片削下来。你叫我三声‘好爷爷’,向我讨饶,我便不杀你!”水岱骂道:“做你娘的清秋大梦!”血刀僧眼见他甚为倔强,料想他虽遭碎割凌迟,也绝不会屈服,便道:“好,我来炮制你的女儿,看你叫不叫我‘好爷爷’?”说着反手一扯,撕齐了水笙的半幅裙子。
水岱怒极,眼前一黑,便欲晕去,但想:“花二哥吓得没了斗志,我可不能便死。不管这恶僧如何当着我面前侮辱笙儿,我都要忍住气,跟他周旋到底。”
血刀僧狞笑道:“这姓花的马上就会向我跪下求饶,我便饶了他性命,让他到江湖上去宣扬,水姑娘给我如何剥光了衣衫。哈哈,妙极,很好!花铁干,你要投降?可以,可以,我可以饶你性命!血刀老祖生平从不杀害降人。”
花铁干听了这几句话,斗志更加淡了,他一心一意只想脱闲逃生,跪下求饶虽然羞耻,但总比给人在身上一刀一刀地宰割要好得多。他全没想到,倘若奋力求战,立时便可将敌人杀了,却只觉得眼前这血刀僧可怖可畏之极。只听得血刀僧道:“你放心,不用害怕,待会你认输投降,我便饶你性命,让你全身而退。决不会割你一刀,尽管放心好了。”这几句安慰的言语,花铁干听在耳里,说不出的舒服受用。
血刀憎见他脸露喜色,心想机不可失,当即放下水笙,持刀走到他身前,说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很好,你要向我投降,先抛下短枪,很好,很好,我绝不伤你性命。我当你是好朋友,好兄弟!抛下短枪,抛下短枪!”声音甚为柔和。
他这几句说话似有不可抗拒的力道,花铁干手一松,短枪抛在雪地之中。他兵刃一失,那是全心全意地降服了。
血刀僧露出笑容,道:“很好,很好!你是好人,你这柄短枪不差,给我瞧瞧!你退后三步,好,你很听话,我必定饶你不杀,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再退开三步。”花铁干依言退开。血刀僧缓缓俯身,拿起短枪,手指碰到枪杆之时,自觉全身力气正在一点一滴地失却,接连提了两次真气,都提不上来,暗暗心惊:“适才连斗三个高手,损耗得当真厉害,只怕要费上十天半月,方得恢复元气。”虽将纯钢短枪拿到了手中,仍提心吊胆,倘若花铁干突然大起胆子出手攻击,就算他只空手,自己也一碰即垮。
水岱见花铁干抛枪降服,已无指望,低声道:“笙儿,快将我杀了!”水笙哭道:“爹爹,我……我动不了!”水岱向狄云道:“小师父,你做做好事,快将我杀了。”
狄云明白他心意,反正活不了,与其再吃零碎苦头,受这般重大侮辱,不如死得越早越好。他心中不忍,很想助他及早了断,只是自己一出手,非激怒血刀僧不可,眼见此人这般凶恶毒辣,那可也无论如何得罪不得。
水岱又道:“笙儿,你求求这位小师父,快些将我杀了,再迟可就来不及啦。”水笙心慌意乱,道:“爹爹,你不能死,你不能死。”水岱怒道:“我此刻生不如死,难道你没见到么?”水笙吃了一惊,道:“是,是!爹,我跟你一起死好了!”
水岱又向狄云求道:“小师父,你大慈大悲,快些将我杀了。要我向这恶僧求饶,我水岱怎能出口?我又怎能见我女儿受他之辱?”
狄云眼见到水岱的英雄气概,极为钦佩,不由得义愤之心大盛,低声道:“好,我便杀了你。老和尚要责怪,也不管了!”
水岱心中一喜,他虽受重伤,心智不乱,低声道:“我大声骂你,你一棍将我打死,那老和尚就不会怪你。”不等狄云回答,便大声骂道:“小淫僧,你若不回头,仍学这老恶僧的样,将来一定不得好死。你如天良未泯,快快脱离血刀门!小恶僧,你这王八蛋,乌龟儿子!你快快痛改前非,今后做个好人!”狄云听出他骂声中含有劝诫之意,暗暗感激,提起一根粗大的树枝舞了几下,却打不下去。
水岱心中焦急,骂得更加凶了,斜眼只见那边厢花铁干双膝一软,跪倒雪地,向血刀僧磕下头去。血刀僧积聚身上仅有的少些内功,凝于右手食指,对准花铁干背心的灵台穴点落,这一指实是竭尽了全力,一指点罢,再也没了力气。花铁干中指摔倒,血刀僧也双膝慢慢弯曲。
水岱眼见花铁干摔倒,心中一酸,自己一死,再也没人保护水笙,暗叫:“苦命的笙儿!”喝道:“王八蛋,你还不打我!”
狄云也已看到花铁干摔倒,心想血刀僧立时便来,当下一咬牙,奋力挥棍扫去,击在水岱天灵盖上。水岱头颅碎裂,一代大侠,便此惨亡。
水笙哭叫:“爹爹!”登时晕去。
血刀僧听到水岱的毒骂之声,只道狄云真是沉不住气,出手将他打死,反正此刻花铁干已给自己制住,水岱是死是活,无关大局。这一来得意之极,不出得纵声长笑。可是自己听得这笑声全然不对,只是“啊,啊,啊”几下嘶哑之声,哪里有什么笑意?但觉腿膝间越来越酸软,蹒跚着走出几步,终于坐倒在雪地之中。
花铁干看到这般情景,心下大悔:“水兄弟说得不错,这恶僧果然已真气耗竭,早知如此,我一出手便结果……他性命,又何必吓成这等模样?更何必向他磕头求饶?”自己是成名数十年的中原大侠,居然向这万恶不赦的老淫僧屈膝哀恳,这等贪生怕死,无耻卑劣,想起来当真无地自容。只是他灵台要穴被点,须得十二个时辰之后方能解开。血刀僧若不露出真气耗竭的弱点,自己还有活命之望,现下是说什么也容不得自己了。否则一等自己穴道解开,焉有不向他动手之理?
果然听得血刀僧道:“徒儿,快将这人杀了。这人奸恶之极,留他不得。”花铁干叫道:“你答允饶我性命的。你说过不杀降人,如何可以不顾信义?”他明知抗辩全然无用,但大难临头,还是竭力求生。
血刀僧干笑道:“我们血刀门的高僧,把‘信义’二字瞧得犹似狗屎一般,你向我磕头求饶,是你自己上了当,哈哈,哈哈!乖徒儿,快一棒把他打杀了!此人留着不死,危险之极。”他对花铁干也真十分忌惮,自知刚才一指点穴,内力不到平时的一成,力道不能深透经脉,这人武功了得,只怕过不了几个时辰就会给他冲开穴道,那时候情势倒转,自己反成俎上之肉了。
狄云不知血刀僧内力耗竭,只想:“适才我杀水大侠,是为了解救他苦恼。这位花大侠好端端的,我何必杀他?”便道:“他已给师祖爷爷制服,我看便饶了他吧!”花铁干忙道:“是啊,是啊!这位小师父说得不错。我已给你们制服,绝无半分反抗之心,何必再要杀我?”
水笙从昏晕中悠悠醒转,哭叫:“爹爹,爹爹!”听得花铁干这般无耻求饶,骂道:“花伯伯,你也是武林中响当当的一号人物,怎地如此不要脸?眼看我爹爹惨受苦刑……我爹爹……爹……爹……”说到这里,已泣不成声。花铁干道:“这两位师父武功高强,咱们是打不过的,还不如顺从降服,跟随着他们,服从他们的号令为是!”水笙连声:“呸!呸!死不要脸!”
血刀僧心想多挨一刻,便多一分危险,这当儿自己竟半点力气也没有了,想要支撑起来走上两步也不能,说道:“好孩儿,听师祖爷爷的话,快将这家伙杀了!”
水笙回过头来,见父亲脑袋上一片血肉模糊,死状极惨,想起他平时对自己的慈爱,骨肉情深,几乎又欲晕去。水岱恳求狄云将自己打死,水笙原是亲耳听见,但这时急痛攻心,竟然忘了,只知道狄云一棍将父亲打得脑浆迸裂,胸中悲愤,难以抑制,突觉一股热气从丹田中冲将上来。内功练到十分高深之人,能以真气冲开被封穴道。但要练到这等境界,那是非同小可之事,花铁干尚自不能,何况水笙?可是每个人在临到大危难、大激动的特殊变故之时,体内潜能忽生,往往能做出平时绝难做到的事来。这时水笙极度悲愤之下,体气激荡,受封的穴道竟给冲开了。也不知从哪生出来一股力气,蓦地里跃而起,拾起父亲身旁的那根树枝,夹头夹脑向狄云打去。
狄云左躲右闪,虽避开了面门要害,但脸上、脑后、耳旁、肩头,接连给她击中了十二三下。他伸手挡架,叫道:“你干什么打我?是你爹爹求我杀他的。”
水笙一凛,想起此言不错,一呆之下便泄了气,坐倒在地,放声大哭。
血刀僧听得狄云说道:“是你爹爹求我杀他的。”心念一转,已明白了其中原委,不禁大怒:“这小子竟去相助敌人,当真大逆不道。”登时便想提刀将他杀了,但手臂略动,便觉连臂带肩俱都麻痹,当下不动声色,微笑说道:“乖徒儿,你好好看住这女娃儿,别让她发蛮。她是你的人了,你爱怎样整治她,师祖爷爷任你自便。”
花铁干瞧出了端倪,叫道:“水侄女,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他知血刀僧此刻没半点力气,已不足为患,狄云大腿折断,四人中倒是水笙最强,要低声叫她乘机除去二僧。哪知水笙恨极了他卑鄙懦怯,心想:“若不是你弃枪投降,我爹爹也不致丧命。”听得花铁干呼叫,竟不理不睬。
花铁干又道:“水侄女,你要脱却困境,眼前是唯一良机。你过来,我跟你说。”血刀僧怒道:“你啰里啰唆什么,再不闭嘴,我一刀将你杀了。”花铁干却也不敢真和他顶撞,只是不住地向水笙使眼色。水笙怒道:“有什么话,尽管说好了,鬼鬼祟祟地干什么?”
花铁干心想:“这老恶僧正在运气恢复内力。他只要恢复得一分,能提得起刀子,定然先将我杀了。时机迫促,我说得越快越好。”便道:“水侄女,你瞧这位老和尚,他剧斗之余,内力耗得下干净净,坐在地下,站也站不起来了。”他明知血刀僧此刻无力加害自己,却也不敢对他失了敬意,仍称之为“这位老和尚”。
水笙向血刀僧瞧去,果见他斜卧雪地,情状狼狈,想起杀父之仇,也不理会花铁干之言的真假,举起手中树枝,当头向血刀僧打去。
血刀僧听花铁干一再招呼水笙过去,便已知他心意,心中暗暗着急,飞快地转着念头:“这女娃儿若来害我,那便如何是好?”他又提广两次气,只觉丹田中空荡荡的,全身反比先前更加软弱,一时彷徨无计,水签手中的树棍却已当头打来。
水笙擅使的兵刃乃是长剑,本来不会使棍,加之心急报父仇,这一棍打出,全无章法,腋底更露出老大破绽。血刀僧身子略侧,想将手中所持花铁干的短枪斜伸出去,只是实在太过衰弱,单想掉转枪头,也已有心无力,只得勉力将枪尾对准了水笙腋下的大包穴。水笙悲愤之下,哪防到他另生诡计,树枝击落,结结实实地打在他脸上,登时打得他皮开肉绽,但便在此时,腋下穴道一麻,四肢酸软,向前摔倒。
血刀僧给她一棍打得头晕眼花,计策却也生效,水笙內行将大包穴撞到枪杆上去,点了自己穴道。他得意之厂,哈哈大笑,说道:“姓花的老贼,你说我气力衰竭,怎地我又能制住了她?”他以枪杆对准水篼穴道,让她自行撞上,给他和水笙两人的身子遮住,花铁干和狄云都没瞧见,均以为确是他出手点倒水笙。
花铁干惊惧交集,没口子地道:“老前辈神功非常,在下凡夫俗子是井蛙之见,当真料想不到。老前辈内力如此深厚,莫说举世无双,的的确确是空前绝后了。”他满口恭维血刀僧,但话声发颤,心中恐惧无比。
血刀僧心中暗叫:“惭愧!”自知虽得暂免杀身之祸,但水笙穴道受撞只是寻常外力,并非自己指力所点,劲力不透穴道深处,过不多时,她穴道自解。这等幸运之事可一而不可再,她若拾起血刀来斩杀自己,就算再用枪杆撞中她穴道,自己的头颅可也飞向半天了,务须在这短短的时刻之中恢复少许功力,要赶着在水笙穴道解开之前先杀了她。只是这内力的事情,稍有勉强,大祸立生,当下一言不发,躺着缓缓吐纳。这时他便要盘膝而坐,也已不能,却又不敢闭眼,生怕身畔三人有何动静,不利于己。
狄云头上、肩上、手上、脚上,到处疼痛难当,只有咬牙忍住呻吟,心中一片混乱,没法思索。
水笙卧躺处离血刀僧不到三尺,初时极为惶急,不知这恶僧下一步将如何对付自己,过了好一会儿,见他毫不动弹,才略感放心。她见到父亲惨亡的尸体便在身畔,心中伤痛已极,体力难以支持,躺了一会儿,加之心急复仇,竟尔昏昏睡去。
血刀僧心中一喜:“最好你一睡便睡上几个时辰,那便行了。”
这一节花铁干也瞧了出来,见狄云不知是心软还是糊涂,居然并无杀己之意,自己的生死,全系于水笙是否能比血刀僧早一刻行动,见她竟尔睡去,忙叫;“水侄女,千万睡不得,这两个淫僧要来害你了。”但水笙疲累难当,昏睡中只“嗯嗯”两声,却哪里叫得她醒?花铁干大叫:“不好了,不好了!快些醒来,恶僧要来脱你的裤子了!”他想以女孩儿家最害怕的事来叫得她醒转。
血刀僧大怒,心想:“这般大呼小叫,危险非小。”向狄云道:“乖徒儿,你过去一刀将这老家伙杀了。”狄云道:“此人已然降服,那也不用杀他了。”血刀僧道:“他哪里降服?你听他大声吵嚷,便是要害我师徒。”
花铁干道:“小师父,你的师祖凶狠毒辣,他这时真气散失,行动不得,这才叫你来杀我。待会他内力恢复,恼你不从师命,便来杀你了。不如先下手将他杀了。”狄云摇头道:“他也不是我的师祖,只是他有恩于我,救过我性命。我如何能够杀他?”花铁干道:“他不是你师祖?那你快快动手。血刀门的和尚凶恶残忍,没半点情面好讲,你自己想不想活?”他情急之下,言语中对血刀僧已不再有丝毫敬意。
狄云好生踌躇,明知他这话有理,但要他去杀血刀僧,无论如何不忍下手,听花铁干不住口地劝说催促,焦躁起来,喝道:“你再啰里啰唆,我先杀了你。”
花铁干见情势不对,不敢再说,只盼水笙早些醒转,过了一会儿,又大声叫嚷:“水笙,水笙,你爹爹活转来啦,你爹爹活转来啦!”
水笙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听人喊道:“你爹爹活转来啦!”心中一喜,登时醒转,大叫:“爹爹,爹爹!”花铁干道:“水侄女,你给他点了哪一处穴道?我教你冲解穴道的法门。”水笙道:“我左腋下的肋骨上一麻,便动弹不得了。”花铁干道:“那是大包穴。这容易得很,你吸一口气,意守丹田,然后缓缓导引这口气,去冲击左腋下的大包穴,冲开之后,便可报你杀父之仇。”
水笙点了点头,道:“好!”她虽对花铁干仍十分气恼,但究竟他是友非敌,而他的教导确是于己有利,当即依言吸气,意守丹田。
血刀僧眼睁一线,注视她动静,见她听到花铁干的话后点了点头,不由得暗暗叫苦,心道:“这女娃儿已能点头,也不用什么意守丹田,冲击穴道,只怕不到一炷香时刻,便能行动了。”当下眼观鼻,鼻观心,于水笙是否能够行动一事,全然置之度外,将腹中一丝游气慢慢增厚。
那导引真气以冲击穴道的功夫何等深奥,连花铁干自己也办不了,水笙单凭他几句话指点,岂能行之有效?但她受封的穴道随着血脉流转,自然而然地早已在渐渐松开,却不是她的真气冲击之功,过不多时,她背脊便动了一动。花铁干喜道:“水侄女,行啦,你继续用这法子冲击穴道,立时便能站起。”水笙又点了点头,觉手足麻木渐失,呼了一口长气,慢慢支撑着坐起。
花铁干叫道:“妙极,水侄女,你一举一动都要听我吩咐,不可错了顺序,这中间的关键十分要紧,否则大仇难报。第一步,拾起地下那柄弯刀。”
水笙慢慢伸手到血刀僧身畔,拾起了血刀。
狄云瞧着她行动,知道她下一步便是横刀一砍,将血刀僧的脑袋割了出来,但见血刀僧的双眼似睁似闭,对目前的危难竟似浑不在意。
血刀僧此时自觉手足上力气喑生,只须再有小半个时辰,虽无劲力,却已可行动自如,偏生水笙抢先取了血刀,立时便要发难,当下将全身微弱的力道都集向右臂。
却听得花铁干叫道:“第二步,先去杀了小和尚。快,快,先杀小和尚!”
这一声呼叫,水笙、血刀僧、狄云都大出意料之外日花铁干叫道:“老和尚还不会动,先杀小和尚要紧。你如先杀老和尚,小和尚便来跟你拼命了!”
水笙一想不错,提刀走到狄云身前,微一迟疑:“他曾助我爹爹,使得他免受老恶僧之辱,我要不要杀他?”这一迟疑只顷刻间的事,跟着便拿定了主意:“当然杀!”提起血刀,便向狄云颈中劈落。
狄云忙打滚避开。水笙第二刀又砍将下去,狄云又是一滚,抓起地下一根树枝,向她刀上格去。水笙连砍三刀,将树枝削去两截,又即挥刀砍下,突然间手腕上一紧,血刀竟给后面一人夹手夺了过去。
抢她兵刃的正是血刀僧。他力气有限,不能虚发,看得极准,一出手便即奏功,夺到血刀,更不思索,顺手挥刀便向她颈中砍下。水笙不及闪避,心中一凉。
狄云叫道:“别再杀人了!”扑将上去,手中树枝击在血刀僧腕上。若在平时,血刀僧焉能给他击中?但这时衰颓之余,功力不到原来的半成,手指一松,血刀脱手。两人同时俯身去抢兵刃。狄云手掌在下,先按到了刀柄。血刀僧提起双手,便往他颈中扼落。
狄云一一阵窒息,放开血刀,伸手撑持。血刀僧知肖己力气无多,这一下若不将狄云扼死,自己便命丧他手。他却不知狄云全无害他之意,只为不忍他再杀水笙,不自禁地出手相救。狄云头颈被血刀僧扼住,呼吸越来越艰难,胸口如欲迸裂。他双了反过去使劲撑持,想将血刀僧推开。血刀僧见小和尚既起反叛之意,按照本门规矩,须得先除叛徒,再杀敌人。他料得花铁下一时三刻之间尚难行动,水笙是女流之辈,易于对付,是以将身上仅余力道尽数运到手上,力扼狄云喉头。
狄云一口气透不过来,满脸紫涨,双手无力反击,慢慢垂下,脑海中只一个念头:“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水笙初时见两人在雪地中翻滚,眼见是因狄云相救自己而起,但总觉这是两个恶僧自相残杀,最好是他二人斗个两败俱伤,同归于尽。但看了一会儿,见狄云手足软垂,已无反右之力,不由得惊惶,心想:“老恶僧杀了小恶僧之后,就会来杀我,那便如何是好?”花铁干叫道:“水侄女,这是下手的良机啊,快拾起弯刀。”水笙依言拾起血刀。花铁干又叫道:“过去将两个恶僧杀了。”
水笙提着血刀走上几步,一心要将血刀僧杀死,却见他和狄云纠缠在一起。这血刀削铁如泥,一刀下去,势必将两人同时杀死,心想狄云刚才救了自己性命,这小和尚虽然邪恶,总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恩将仇报,无论如何说不过去,要想俟隙只杀血刀僧一人,却手酸脚软,出刀全无把握。
正迟疑间,花铁干又催道:“快下手啊,再等片刻,就错过机会了,为你爹爹报仇,在此一举。”水笙道:“两个和尚缠在一起,分不开来。”花铁干怒道:“你真糊涂,我叫你两个人一起杀了!”他是武林中的成名英雄,江西鹰爪铁枪门一派的掌门,平时颐指气使,说出话来便是命令。可是他忘了自己此刻动弹不得,水笙心中对他又极为鄙视。她一听到这句狂妄暴躁的话,登时大为恼怒,反退后三步,说道:“哼!你是英雄豪杰,刚才为什么不跟这恶僧决一死战?你有本事,自己来杀好了。”
花铁干一听情形不对,忙赔笑道:“好侄女,是花伯伯糊涂,你别生气。你去将两个恶僧都杀了,给你爹爹报仇。血刀老祖这样出名的大恶人死在你手下,这件事传扬出去,江湖上哪一个不钦佩水女侠孝义无双、英雄了得?”他越吹捧,水笙越恼,瞪了花铁干一眼,又走上前去,肴准了血刀僧的背脊,想割他两刀,叫他流血不止,却不会伤到狄云。
血刀僧扼在狄云颈中的双手毫不放松,却不住转头观看水笙的动静,见她持刀又上,猜到了她心意,沉着声音道:“你在我背上轻轻割上两刀,小心别伤到了小和尚。”
水笙吃了一惊,她对血刀僧极为畏惧忌惮,听得他叫自己用刀割他背脊,心想他定然不怀好意,决不能听他的话,哪料到这是血刀僧实者虚之、虚者实之的攻心之策,一怔之下,这一刀便割不下去了。
狄云给血刀老祖扼住喉头,肺中积聚着的一股浊气数度上冲,要从口鼻中呼了出来,但喉头的要道被阻,这股气冲到喉头,又回了下去。一股浊气在体内左冲右突,始终找不到出路。若是换作常人,那便渐渐昏迷,终于窒息身亡,但他偏偏无法昏迷,只感全身难受困苦已达极点,心中只叫:“我快死了,我快死了!”
突然之间,他只觉胸腹间剧烈刺痛,体内这股气越胀越大,越来越热,犹如满镬蒸气没有出口,直要裂腹而爆,薅地里前阴后阴之间的会阴穴上似乎给热气穿破了一个小孔,登时觉得有丝丝热气从会阴穴通到脊椎末端的长强穴去。人身“会阴”、“长强”两穴相距不过数寸,但“会阴”属于仟脉,“长强”却是督脉,两脉的内息决不相通。他体内的内息加上无法宣泄的一股巨大浊气,交迸撞激,竟在危急中自行强冲猛攻,替他打通了任脉和督脉的大难关。
这内息一通入长强穴,登时自腰俞、阳关、命门、悬枢诸穴,一路沿着脊椎上升,走的都是背上督任各个要穴,然后是脊中、中枢、筋缩、至阳、灵台、神道、身柱、陶道、大椎、痖门、风府、脑户、强间、而至顶门的百会穴。狄云在狱中得丁典传授神照功的心法,这内功深湛难练,他资质非佳,此后又无丁典指点,就算再加上二三十年的时曰,是否得能练成,亦在未知之数。不料此刻在生死系于一线之际,竟尔将任督二脉打通了。一来因咽喉被扼,体内浊气难宣,非找寻出口不可,二来他曾练过《血刀经》上的一些邪派内功,内息运行的道路虽和《神照经》内功大异,却也有破窒冲塞的补助功效。
这股内息冲到百会穴中,只觉颜面上一阵清凉,一股凉气从额头、鼻梁、口唇下来,通到了唇下的承浆穴。这承浆穴已属任脉,这一来自督返任。任脉诸穴都在人体正面,这股清凉的内息一路下行,自廉泉、天突而至璇玑、华盖、紫宫、玉堂、膻中、中庭、鸠尾、巨阙,经上、中、下三脘,而至水分、神厥、气海、石门、关元、中极、曲骨诸穴,又回到了会阴穴。如此一个周天行将下来,郁闷之意全消。内息第一次通行时甚为艰难,任督两脉既通,道路熟了,第二次、第三次时自然而然地飞快运转,顷刻之间,连走了一十八次。
《神照经》内功乃武学第一奇功,他自在狱中开始修习,练之既已久,经脉早熟,此刻一旦豁然时通,内息运行一周天,劲力便增加一分,只觉四肢百骸,毎一处都有精神力气勃然而兴,沛然而至,甚至头发根上似乎均有劲力充盈。血刀僧哪里知道他所扼之人,体内已起了如斯巨大变化,只运劲扼住他咽喉,同时提防水笙手中的血刀。
狄云体内的劲力愈来愈强,心中却仍十分害怕,只求挣扎脱身,双手乱抓乱舞,始终碰不到血刀僧身上,左脚向后乱撑几下,突然一脚踹在血刀僧小腹之上。这一踹力道大得出奇,血刀僧本已内力耗竭,哪里有半点抗力?身子忽如腾云驾雾般飞向半空。
水笙和花铁干齐声惊呼,不知出了什么变故,但见血刀僧高高跃起,在空中打了个转,头下脚上地笔直掉落,嚓的一声,直挺挺插入雪中,深入数尺,雪面上只露出一双脚,就此不动。
第七回 月影深谷血刀暖 星摇峭壁铁枪寒
狄云无法抵抗,只得打一个滚逃开,砰的一声,那石头从他脸边擦过,相去不过寸许,击在雪地之中。水笙一击不中,俯身又拾起一块石头,再度向他掷去,这一次却是砸他的肚子。狄云缩身打滚,但断腿伸缩不灵,终于被这石子砸中在小腿的胫骨上,喀喇一响,骨头又被她砸得碎裂,只痛得他大声叫嚷起来。
水笙大喜,拾起一块石头又欲投掷,狄云知道眼下自己已成俎上之肉,只有任她宰割,这样接连砸上七八块石头,哪里还有命在?当下也拾起一块石头,喝道:『你再投石,我先砸死了你。』他腿子虽断,臂力尚在,见水笙又是一石投出,当即滚身避过,将手中那块石头向她掷去。水笙向左一闪跃,那石块从她耳边擦过,擦破了耳轮皮肉,倒将她吓了一跳。水笙不敢再投掷石块,回身拾起一根树枝,一招『顺水推舟』,向狄云肩头刺到。她的剑法家学渊源,十分高明,手中拿的虽是一根树枝,但刺出时势道轻灵,狄云纵然全身完好,剑招上也不是她敌手,眼前这树枝刺到,斜肩一避,水笙剑法已变,托的一声,重重在他额头戳了一下。
这一下要是她手中掌的是真剑,早已要了狄云的性命,但纵是一根树枝,狄云也已痛得眼前金星飞舞。水笙骂道:『你这恶和尚一路上折磨姑娘,还说要割了我的舌头,你倒割割看!』提起树枝,往狄云头上、肩上,一棍棍的打将下去,每击一记,狄云身上便是一条血痕。她叫道:『你叫你师祖爷爷来救你啊!我先打死你这恶和尚!』口中斥骂,手上更是加劲。狄云无可抵御,只有伸臂护住颜面,但头上手上,给那雨点般的棍招击得皮开肉绽,到处都是鲜血。他又痛又惊,突然间奋力一握,将水笙手中的树枝抢了过来,还手一棍扫了过去。
水笙一惊,闪身向后跃开几步,当即拾起另一根树枝,又要上前再打。狄云急中生智,忽然间想起一个无赖法子,叫道:『快给我站住,你再上前一步,我便将裤子脱下来了!』一头叫嚷,一面双手拉住裤腰,作即刻便要脱裤之状。
水笙吓了一跳,急忙转过脸去,双颊羞得飞红,心想:『这恶僧无恶不作,只怕真以这种坏行径来羞辱于我。』狄云叫道:『你向前走五步,离开我越远越好。』水笙一颗心怦怦乱跳,果然是依言走前五步。狄云大喜,见这无赖法门居然有效,大声道:『我裤子已经脱下来了,你再要打我,便过来吧!』水笙大吃一惊,一纵身跃出丈余,心哪敢回头,远远的避到了山坡后面。
狄云其实并未脱裤,想想又是好笑,又是自叹倒霉,适才挨了这一饱打,全身少说也吃了五六十棍,几乎没一处不伤,小腿被石头砸断,痛得更是厉害,心想:『若不是想到了这条无赖计策,这会儿多半已给她打得断了气啦。我狄云是光明磊落的堂堂男儿,却做这等卑鄙下流的勾当,纵然保得这条性命,日后更有何面目见人?』
凝目向峭壁上瞧去时,只见血刀僧和刘乘风已斗上了一处悬崖。那悬崖从山壁上凸了出来,离地少说也有一百七八十丈,这悬崖方圆三四丈,布满了白雪,只要谁脚下一滑,摔将下来,任你再高的武功也非粉身碎骨不可。狄云抬头上望,觉得那二人的身子也小了许多。两人衣袖飘舞,便如两位神仙在云雾中飞腾一般,实是美观已极。狄云虽看不清两人的刀法剑招,但猜想得到,每一霎间都是关连到性命呼吸。
只听得水笙在那边山坡后又大声叫喊起来:『爹爹,爹爹,快来啊!』她叫得几声,突然东南角上一个苍老的声音叫道:『是水侄女吗?你爹爹受了点轻伤,转眼便来!』水笙听得是『落花流水』四老中位居第二的花铁干,心中一喜,忙问:『是花伯伯?我爹爹在哪里?他伤得怎样?』狄云暗叫:『糟糕,她来了帮手,我命休矣!』只听得倏忽之间,那姓花的老人已飞奔到了水笙身畔,说道:『山峰上一块石头掉将下来,砸向陆伯伯头顶,你爹爹为了救陆伯伯,出掌击石。只是那石头实在太重,你爹爹手膀受了些轻伤,不碍事的。』水笙道:『有个恶和尚就在那边。他……他脱下了……花伯伯,你快去一枪刺死了他。』
花铁干道:『好,在哪里?』水笙向狄云躺卧之处一指,但怕不小心看到了他赤身露体的模样,一手指出,反而向前更走了几步。花铁干正要去杀狄云,忽听得铮铮铮铮四声,悬崖上传来金铁交鸣之声。他抬头瞧去,但见血刀僧和刘乘风刀剑相交,两人动也不动,便如突然被冰冻雪僵了一般。原来两人的刀法剑法,各有所长,斗到酣处,迫得以内力相拚。
花铁干自然知道这等比拼内力,最是凶险不过,强弱一判,负方不死也得重伤。他心念一转,寻思:『这血刀恶僧如此凶猛,刘贤弟未必能占在上风,我这时不上前夹击,更待何时?』虽然他在武林中声望名位极高,实不愿落个连手攻孤的坏名。但中原群豪大举追赶血刀门二恶僧之事,早已闹得沸沸扬扬,天下皆闻,若是他亲手诛了血刀僧,声名之隆,定可掩过‘以二敌一’的不利。』他忽地转身,径向峭壁背后飞奔而去。水笙心中惊奇,叫道:『花伯伯,你干什么?』一句话刚问出口,她自己已知道答案。只见花铁干悄没声的向峭壁上攀去。他手中拿了一根纯钢短枪,枪尖在石壁上一点,身子便跃起丈余,身子落下时,枪尖又点,比之适才血刀僧和刘乘风上山更快。
狄云初时听他脚步之声远去,放过了自己,心下正自略宽。但这宽心也只是一瞬之间,接着便见花铁干一纵一跃,径向悬崖上升,他忍不住失声叫道:『啊哟!』这时心中唯一的指望,只是血刀僧能在花铁干登上崖之前,先将刘乘风杀了,然后再转身和花铁干相斗。否则他一人连刘乘风也未必能胜,再加上个花铁干,是必败无疑了。他随即又想:『这刘乘风和花铁干都是侠义之人,这血刀僧明明是个穷凶极恶的坏人,我居然盼望坏人杀了好人。狄云啊狄云,原来你已是坏得不可救药了。』他又是自责,又是担忧,心中混乱之极。便在这时,花铁干已跃上悬崖。血刀僧全心和刘乘风比拚,将内力一层又一层的加强,有如海中波涛,一个浪头打过,又是一个浪头。那刘乘风是太极名家,生平钻研的是以柔克刚,血刀僧的内力汹涌被来,他只是将内力幻成一个个圆圈,将对方源源不绝的攻势消解了去。他是要先立于不败之地,然后再待敌之可胜。
血刀僧劲力虽强,内力进击的方位又是变幻莫测,但僵持良久,竟是奈何不得刘乘风。两人心摇神驰,早已将身外之物全然忘却,须知此刻胜负之数,相间毫发,只要谁的心神略分,对方的内力便乘虚而入。花铁干跃上悬崖,两人竟是全都不知。花铁干见血刀僧和刘乘风两人头顶白气蒸腾,内力已是发挥到了极致,不禁心中暗赞。他悄悄走到了血刀僧身后,举起钢枪,力贯双臂,枪尖上寒光闪动,势挟劲风,向血刀僧背心疾刺而去。
那枪尖的寒光被镜子一般的白雪照映下来,狄云眼中一花,鼓尽平生力气,大声叫道:『后面有人!』血刀僧听得这石破天惊的一声叫,斗然醒觉,只觉一股凌厉之极的劲风,正向自己后心扑来。这时他手中的血刀正和刘乘风的长剑相交,要向前推进一寸都是艰难之极,更不用说变招回刀,向后挡架。他心念转动奇快:『左右是个死,宁可自己摔死,不能死在敌人手下。』身子一矮,斜身向外一冲,便向悬崖下跳了下去。
花铁干这一枪决是致血刀僧于死地,一招中手枪『四夷宾服』,势威猛无伦,那想到变生不测,血刀僧竟会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堕崖。只听得嗤的一声轻响,一枪已刺入了刘乘风胸口。枪尖从前胸透入,后背穿出。他固是收势不及,刘乘风也是浑没料到有此一举。
血刀僧从半空中摔将下来,身子离地越近,地面更是飞快的迎上,他大喝一声,举刀直斩下去。也是他命不该绝,这一刀正好斩在一块大岩石上。那血刀固是锋锐,这块岩石偏巧也是最坚硬的花岗岩,当的一声响,火花飞溅。血刀僧借这一砍之势,身子向上一提,左手一掌拍出,击向地面,蓬的一声响,冰雪到处迸散,血刀僧哈哈大笑,已稳稳的站在地下。
他向狄云点点头,意甚嘉许,说道:『好和尚,亏得你这一叫,救了师祖爷爷的性命。』突然间身后一人喝道:『看刀!』血刀僧听声辨器,身子不转,回刀一砍,当的一声,双刀相交。血刀僧但觉胸口一震,手中的血刀几欲脱手飞出。他这一惊非同小可:『这家伙内力如此强劲,胜我十倍!』一回头,只见那人是个身形魁梧的老者,白须飘飘,手中提着一柄厚背方头的鬼头刀,形貌极是威猛。血刀僧和他交了这一刀,心生怯意,仓卒之际,没想到自己和刘乘风比拚了这半天内力,劲力已消耗了大半,而从高处掉下,刀击岩石,更是全凭臂力消去下堕之势。若是换作旁人,臂骨纵然不断,也是必震坏腑脏,受了极重的内伤。他暗运一口真气,只觉丹田中隐隐生疼,劲力竟是提不上来。
只听得左侧远处一人说道:『陆大哥,这淫僧害刘贤弟。不将他碎尸万段,难以泄恨』说这话的,正是花铁干。他误杀了刘乘风,心中悲愤已极,飞快的赶下峰来,决意与血刀僧一拚。恰好『南四老』中的首老陆天抒刚于这时赶到,又成了左右夹击之势。
血刀僧适才与刘乘风这场剧斗,内力已耗去大半,再从崖上跃下,更是筋疲力尽,与陆天抒双刀相交,登时相形见绌,血刀都险些脱手。眼见花铁干红了眼睛,挺枪奔来,自己连陆天抒一个也斗不过,再加上个花铁干,那是非当场送了性命不可,心想自已内力已竭,逃也逃不走了,只有以水笙为质,他们挟制不敢急攻,自己休息得几个时辰,再图后计。
这念头是在快如闪电的一瞬之际想定,见陆天抒鬼头刀一举,又要劈来,血刀僧身形一矮,向敌人下三路突砍二刀。陆天抒身材魁梧,急忙挥刀下格。血刀僧这三刀乃是虚招,只是虚中有实,陆天抒的挡格中若是稍有破绽,立即便要了他性命。待见他横刀守御,无懈可击,当即向前一冲,跨出一步半,倏忽缩脚,身子向后跃出,如此声东击西,这才脱出了陆天抒鬼头刀笼罩的圈子。
他几个起落,奔到了狄云的身旁,不见水笙,急问:『那妞儿呢?』狄云道:『她在那边。』说着伸手一指。血刀老祖怒道:『怎么让她逃了,没抓住她?』狄云道:『我……我抓她不住。』血刀老祖怒极,他本是个十分蛮横之人,此刻生死系于一线,更是凶性大发,飞起一脚,便向狄云腰间踢去。狄云一声闷哼,身子飞了起来,直摔出去。他们处身之地,本是个四周高峰的深谷,岂知谷中有谷,狄云这一摔出,更向下面的谷中直堕。
水笙听得声音,回过头来,见狄云正在谷底堕去,一惊之下,便见血刀老祖向自己扑将过来。便在这时,只听得右侧有人叫道:『笙儿,笙儿!』正是她父亲水岱。水笙大喜,叫道:『爹爹!』也是她临敌经历太浅,这时水岱离她远而血刀老祖距她近,双方距离之差,也不过三丈光景。若是她不出声呼叫,一见父亲,立即纵身向他跃去,那就能变得离水岱近而离血刀僧远。这么一来,她一生的命运,那就大不相同了。
她惊喜之下,只是叫『爹爹』,登时忘了血刀僧正向自已扑来。水岱和陆天抒,花铁干左右合围,眼见就要将血刀僧挤在中间,只是他若早一步将水笙抓到,那时投鼠忌器,可又多费周章了。水岱大叫:『笙儿,快过来!』水笙当即醒觉,拔足便奔。
血刀僧暗叫:『不好!』俯身抓地一团雪,手指捏处,一团雪已坚如石块,他运劲先向水岱掷去,跟着第二团雪掷向水笙。第一团雪将水岱阻得一阻,第二团雪打在水笙后心『灵台穴』上,登时将她击倒。血刀僧脚下却丝毫不停,飞身过去,已将水笙抓在手中。只听得呼呼风响,斜刺里一枪刺到,正是『中平无敌』花铁干到了。他恼恨血刀僧累得自己刺死结义兄弟刘乘风,也顾不得水笙性命如何,一枪便刺了过去。
血刀僧挥刀疾砍,当的一声响,血刀反弹上来,原来花铁干这根纯钢短枪的枪尖固是锋锐无比,连枪杆也是百炼之钢,非宝刀宝剑所能削断。血刀僧骂道:『你奶奶的!』抓起水笙,退后一步。但见陆天抒的鬼头刀又横砍过来。他前无去路,强敌合围,一瞥眼间只见狄云在下面谷底坐了起来,抬头一望,心念一动:『下面积雪甚深,这小子摔他不死!』伸臂拦腰抱住水笙,纵身便跳了下去。
水笙尖声长叫声中,两人已一齐坠入深谷。这谷中积雪堆满了数十丈厚,底下的已结成坚冰,上面的兀自松软,便如是个垫子一般,二人竟然毫发无损。血刀僧从积雪中钻将上来,早已看准了地形,站上谷口的一块巨岩,横刀在手,哈哈大笑,说道:『有种的便跳下来决个死战!』
这块大岩正居谷口要冲,水岱等若从上面跳下来,身子定要掠过大岩,血刀僧横刀一挥,轻轻易易的便将来人砍为两截。身在半空之人,武功便再高强十倍,那也决计不能如飞鸟般转身自如,与之相搏。
陆天抒、花铁干、水岱三人好容易追上了血刀僧,却又被他脱身,都是恨得牙痒痒地。水岱以女儿仍被两个淫僧挟持,花铁干误伤义弟,更是难过。三个人聚在一起,低声商议杀敌之策。
陆天抒外号叫作『仁义陆大刀』,花铁干人称『中平无敌』,以『中平枪』享誉武林,水岱的外号叫作『冷月剑』,再加上道人刘乘风,合称为『落花流水』。所谓『落花流水』,其实是『陆花刘水』。说到武功,未必是陆天抒最高,一来他年纪较长,二来他在江湖上人缘最好,因此排名为『南四老』之首。他这人性如烈火,对于伤风败俗、卑鄙不义之行,最是恼恨,眼见血刀僧站在岩石上耀武扬威,水笙身子软软的斜倚在狄云身上。他不知水笙已被点了穴道,不由自主,还道她性非贞烈,落入淫僧的手中之后居然并不反抗,一怒之下,从雪地里拾起几块石子,便掷了下去。
他手劲本重,这一居高临下,石块掷下时更是势道凶猛之极。只听砰嘭、砰嘭之声,四周山谷都传出回音。谷底雪花飞溅。血刀僧一矮身,将狄云和水笙一扯,藏入岩石之后。他这时已然暂时脱险,对狄云的怒气便即消去,不想他给陆天抒的石块击死。他自已却挺身站在石岩之上,指着陆、花、水三人破口大骂,见到石块掷到,或闪身相避,或以掌力击开,却哪里伤得到他?
狄云和水笙被血刀僧一扯之下,缩身在岩石后面,惊魂稍定,一看四周,原来岩石的的山壁凹了进去,宛然是一个大山洞,那块岩石屏挡在外面,洞中积雪甚薄,倒是一个极好的安身之所。狄云见头顶兀自不住有石块落下,生怕打伤水笙,当即横抱着她,将她放进洞中。水笙大惊,叫道:『别碰我,别碰我!』血刀僧大笑道:『好徒儿,师祖爷爷在外边抵御敌人,你倒抢先享起艳福来啦!』水岱和陆、花三人在上面听得分明,气得都欲炸破了胸膛。
水笙只道狄云真的意图欲已非,心下更自惊惶,待见到他衣衫虽非完整,却是好好的穿在身上,想起适才他自称已脱了裤子,以致将自己吓走,原来竟是骗人。她想到此处,脸上一红,骂道:『骗人的恶和尚,快走开。』狄云将她放到了安全之处,随即走开。这时他大腿既断,小腿又折,那里还说走得一个『走』字,只是挣扎着爬开而已。
三上一下的僵持了半夜,天色渐渐明了。血刀僧力气渐复,心中不住盘算:『如何才能脱身逃走?』眼前这三个人每一个的武功都和自己在伯仲之间,要想摆脱他三人的追逐,当真是千难万难,自己只要一离开这块岩石,失却了地形之利,就避不开他三人的合击了。他无法可想,只好在这块岩石上伸拳舞腿,怪状百出,嘲弄敌人,聊以自慰。
陆天抒见了这等怪相,越看越怒,猛的心生一计,低声道:『水贤弟,你到东边去假装滑雪下谷;花贤弟,你到西边去佯攻,引得这恶僧走开阻挡,我便乘机下去。』水岱道:『不错。若是他如不过来阻挡,咱们便真的滑下谷去。』他和花铁干二人举手打个招呼,分从左右奔了开去。
附近数十丈内都是峭壁,若要滑雪下谷,须得绕个大圈子,远远过来。血刀僧一见二人绕向左右,显是要绕道进谷,如何阻挡,一时倒没了主意,寻思:『糟糕,糟糕!他们大兜圈子的过来,虽然路程远些,但化两个时辰,总也能到。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他们大兜圈子来攻,我便大兜圈子的跟在来个逃之夭夭。』眼见陆天抒正自目送二人远去,当下也不通知狄云,悄悄溜下岩石,便向西北角上走了。
陆天抒忽然不听得血刀僧的吵嚷之声,低头一看,已不见了他的踪影,但见雪地中一道脚印,通向西北角上。倘若让这恶僧今日逃得性命,中原英豪的颜面是丢得干干净净了。他大声叫道:『花贤弟、水贤弟,恶僧逃走啦,快回来!』花水二人听得呼声,一齐转身。陆天抒涌身一跃,窜入谷中,登时便在深雪中没得无影无踪。
他跃下之时,早已闭住呼吸,但觉身子不住下沉,随即足尖上碰到了实地,当即足下使劲,身子便向上冒。狄云和血刀僧堕入这深谷的积雪中之时,也曾如此这般,陷入深雪之后,再向上爬。不料陆天抒的头刚要探出积雪,忽觉胸口一痛,已是中了敌人暗算。他的头顶尚未伸出雪外,自是无法叫喊,当即迅捷无伦的还了一刀,这一刀还得快极,却也砍中了敌人,敌人藏身雪底,又是一刀砍来。
水岱和花铁干回到谷顶,只见谷底积雪滚动,却是看不见人形,片刻之间,白雪中有鲜血透了上来。水岱叫道:『不好,陆大哥和那恶僧在雪底相斗。』花铁干道:『正是!这一次非杀了那恶僧不可。』
原来血刀僧听得陆天抒的呼叫,知他下一步定是纵身入谷,一转念间,立即回身,钻入了岩石附近的积雪之中。『仁义陆大刀』陆天抒这等人武功既高,阅历又富,要想对他偷袭暗算,那可说是绝无可能,但他这时从数十丈高处跃入雪中,这种经历谁都未曾有过,自是全神贯注。只顾到如何运气提劲,以免受伤。他明明看见血刀僧已然逃走,深雪中竟会躲有敌人,真所谓出其不意之外,再加上个出其不意。陆天抒的头顶还未冒出雪外,血刀僧的血刀已是及胸。
但陆天抒毕竟身居『南四老』之首,是中原群豪中一等一的好汉,胸口虽然受伤,跟着便也伤了敌人,刷刷刷三刀,在深雪中疾砍出去。他知道血刀僧行动鬼魅,与他相斗,决不可有一瞬之间的松懈,倘若等到探头出来再行还招,他第二刀又砍将过来了。
血刀僧一刀得手,正待第二刀又出,不料陆天抒还招快极,居然就在深雪中反砍而至。他鬼头刀上的劲力当真是非同小可,血刀僧受伤后勉力招架二刀,退后一步。那知道身后落足之处,积雪并未结冰,脚底踏了个空,向下直堕。
陆天抒连环三刀砍出,不容敌人有丝毫喘息的余裕,跟着又是连环三刀,他知敌人在自己这三刀硬攻之下,定要退后,当即抢上强攻,猛觉足底一松,身子也直堕下去。
血刀僧和陆天抒都是当世第一流的高手,虽是陷入这诡奇已极的困境之中,心神丝毫不乱。两人都是眼不见物,深雪中也说不上什么听风辨器,是以连黑夜搏斗的各种功夫也用不上了。两人心意相同,足底一踏上实地,各自便即使开一路刀法。这时头顶有十余丈积雪罩盖,除了将敌人杀死之外,谁也不敢先行向上升起。只要是谁先存逃命之念,那非给对方砍死不可。
狄云听得洞外先是一阵大呼,跟着便寂无声息,他探头一看,已不见了血刀老祖,却见岩石旁的白雪翻滚起伏,有如江河中的波浪相似,不禁大奇。看了一会,才明白雪底有人相斗,一抬头,只见水岱和花铁干二人站在山边,凝目谷底,神情极是狂张,那么和血刀僧在雪底相斗的,自然是陆天抒了。眼看花水二人一心想要出手相助,却不知如何下手才是。
水岱道:『花二哥,我这就跳下去。』花铁干急道:『使不得,使不得!你也跃入了深雪之中,如何打法?雪底什么也瞧不见,莫要重蹈覆辙,误伤了陆大哥。』他一枪刺死亲如骨肉的刘乘风,心中一直说不出的难过。水岱心想话是不错,自己进入深雪之中,除了舞剑乱削之外,哪里能分清敌友?斩死血刀僧或陆天抒的机会是一般无二,而被血刀僧或陆天抒砍死的机会也是毫无分别。
可是己方明明有两个高手在旁,却任由陆天抒一人和血刀僧在雪底乱斗,自己竟是半点也插不下手去,当真是五内如焚,顿足搓手,一筹莫展。要说跳下去再说吧,但一跃下,便是加入了战团,但见谷中白雪翻动,如波涛、如沸水,这一冲下,说不定正好压在陆天抒的头顶。
但见谷底的白雪翻滚一会,便慢慢静止了,崖上的水岱、花铁干,石洞中的狄云、水笙,却只有更加焦急,不知道这场雪底恶战到底谁胜谁败。四个人都是屏息凝气的注视。
过了好一会,一处白雪慢慢隆起,有人探头上来,这人头顶上都是白雪,一时分不清是俗家还是和尚,这人渐升渐高,看得出头上长满了白发。虽是白发,终究是头发,那是陆天抒!
水笙大喜,欢呼了一声,狄云怒道:『有什么好叫的。』水笙道:『你的祖师爷爷死啦,你这小和尚也是命不久长了。』这句话她便不说,狄云也是知道,这些时日之中他每天和血刀僧在一起,常言道得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不知不觉之中,竟也沾上了一点儿暴躁的脾气。何况眼见陆天抒得胜,自己势必落在这三老手中,更有什么辩白的机会?他心情恶劣,喝道:『你再啰嗦,我先杀了你。』水笙一凛,不敢再说。她被血刀僧点了穴道,尚未解开,狄云虽是断了大腿小腿,但要杀害自己,却是容易不过。
陆天抒的头探将上来,大声喘气,努力挣扎,想要从雪中爬起。水岱和花铁干齐声叫道:『陆兄,咱们来助你!』两人涌身一跃,一齐落入深雪之中,随即窜上,跃向谷边的岩石。便在此时,只见陆天抒的头急速下沉,又没入了雪中,似乎双足被人拉住向下力扯一般。他没入之后,再也不探头上来,但血刀僧却也是影踪不见。水岱和花铁干对望一眼,看到陆天抒适才没入雪中,势既急速,又似身不由主,十九是遭了血刀僧的暗算。
突然间波的一声响,又有一颗头颅从深雪中钻了上来,这一次却是血刀僧。他哈哈一笑,头颅便没了下去。水岱骂道:『好淫僧!』提剑正要跃去厮拚,忽然间雪中又是一颗头急速飞跃而上。
那单只一个头颅,和身子是分离了的,白发萧萧,正是陆天抒的首级。这头颅向空中飞上数十丈,然后拍的一声,落了下来,又是没入雪中,无影无踪。
水笙眼见这般怪异可怖的情景,吓得几欲晕倒,要想惊呼,却是咽喉塞住了,叫不出声。
水岱又是悲痛,又是愤怒,长声叫道:『陆大哥,你为小弟而丧生,英灵不远,兄弟为你报仇。』纵身正要跃出,花铁干一把拉住,说道:『且慢!这恶僧躲在雪底,他在暗里,咱们在明里,胡乱闯去,莫要中了他的暗算。』水岱一想不错,强抑悲愤,道:『那便如何?』花铁干道:『他在雪底能耗得几时,终究会要上来。那时咱二人连手相攻,好歹要将他破膛剜心,祭奠陆刘二位。』水岱的泪水从腮边滚滚而下,心中只道:『我要静镇宁定,别要伤心!大敌当前,不可心浮气粗!』但两位数十年相交的知友一旦丧命,却教他如何不悲?
两人望定了血刀僧适才钻上来之处,从一块岩石跃向另一块岩石,并肩迫近,不知不觉之间,渐渐接近水笙和狄云藏身的石洞旁边。水笙不住向狄云偷瞧,心中盘算,只等父亲走近,只要自己一声招呼他便能及时过来救援,那就出声呼叫,叫得早了或迟了,都会被狄云抢先下手,杀了自已。
狄云见到她神色不定,眼光转动,早已料到她的心意,忽然间低声喘息,装得疲累不堪,慢慢向洞外的白雪爬去,似欲取雪解渴。水笙不虞有他,只是望着父亲。突然之间,狄云左手在地下一撑,身子跃起,右臂从水笙背后伸将出来,,扼住了她的喉咙。
水笙大吃一惊,待要呼叫,却那里叫得出声?只觉狄云的手臂坚强如铁,扼得自己气也透不过来。她身子本已不能动弹,转眼气绝而死,忽听得狄云在自己耳边低声说道:『你答应不叫,我就不扼死你!』他说了这句话,手臂略松,让她吸一口气,但那粗糙瘦硬的手臂,却始终不离开她喉头柔嫩的肌肤。水笙恨极,心中千百遍的咒骂,可便是奈何不得。
水岱和花铁干蹲在一块大岩石上,但见雪谷中绝无动静,都是大为奇怪,不知雪刀僧在玩什么玄虚,怎能久耽雪底。他们那知血刀僧自幼生长于藏边的冰天雪地之中,于冰雪之性最是熟知。他跌入雪中之后,便以血刀剜了一个大洞,伸掌拍实,雪洞中便存得有气。他与陆天抒相斗,以真实武功而论,原是各有千秋,但血刀僧和刘乘风拼搏甚久,真气耗竭,便远远及不上陆天抒了。他仗着预留这雪洞中的气息,每逢心浮气粗,呼吸难继,便探头到雪洞中吸几口气。陆天抒却如何懂得这个窍门,一味的硬拚硬打。他真力虽自充沛,终是及不上血刀僧不住换气。那便如两人在水中相斗,一人可以常常上来吸气,另一人却沉在水底,始终不能上来,胜负之数,可想而知。陆天抒最后实在气窒难熬,甘冒奇险,探头到雪上吸气,下体当即给血刀僧连砍三刀,死于雪底。
水岱和花铁干越等越心焦,转眼间过了一个多时辰,始终不见血刀僧的踪迹。水岱道:『这恶僧多半是身受重伤,死在雪底了。』花铁干道:『我想多半也是如此。陆大哥何等功夫,岂能为恶僧所杀,不还他两刀?何况这恶僧和贤弟拚斗甚久,早已不是陆大哥的对手。』水岱道:『他定是行使诈计,暗算了陆大哥。』说到此处,悲愤无可抑制,叫道:『我到下面去瞧瞧。』花铁干道:『好,可要小心了,我在这里给你掠阵。』
水岱一怔,心道:『你怎地不同去?』这句话却不出口,须知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临敌接战,全出自主,若是有人从旁怂恿催促,便是极大的不敬。他二人虽是结义兄弟,却也有此顾忌。水岱这时一心想找到血刀僧的尸体,将他剁得稀烂,稍出心中怒气,最好是他身受重伤,尚未气绝,便可在他临死之时尽情折磨一番。
他提着长剑,吸一口气,展开轻功,便从雪面上滑了过去,只滑出数丈,察觉脚下甚是坚实,当下奔得更快。原来这雪谷四周山峰极高,万年不见阳光,谷底积的虽然是雪,却早已冰雪相混,有如稀泥,水岱的轻功甚是了得,在雪面上越奔越快。虽不是『踏雪无痕』却也是行走无碍。只听得花铁干叫道:『好轻功!水贤弟,那恶僧便在左近,可得小心了!』
他话声未绝,喀喇一声,身前丈许外钻出一个人来,果然便是血刀僧。只见他双手空空,没了兵刃,不敢和水岱接战,向西首飘开数丈,叫道:『大丈夫相斗,讲究公平。你手有利剑,我却是赤手空拳,那便如何打法?』水岱尚未答话,花铁干远远叫道:『杀此恶僧,还讲什么公平不公平?』他轻功不及水岱,不敢踏下雪地,从旁边岩石绕将过去,从旁夹击。
水岱心想恶僧这口血刀,定是在和陆大哥相斗之时在深雪中失落了。这深谷中积雪数十丈,要找这口刀,只怕化上十天十晚,也未必找寻得到。他见敌人没了兵刃,更加放心,必胜之券,已操之于手,只是别要让他逃得远了,或是无影无踪的钻入雪中。水岱叫道:『兀那恶僧,我女儿在哪里?你说将出来,便将你痛痛快快的一剑杀了!不给你吃零碎苦头。』血刀僧道:『这妞儿的藏身之所,可难寻到。若是放我去路,便跟你说。』他口中这么说,脚下却是丝毫不停,生怕给水岱追上。
水岱心想:『姑且骗他一骗,叫他先说了出来。』便道:『此处四周均是插翅难上的高峰,便放你走路,你又走向何处?』血刀僧道:『二人计短,三人计长。你杀了我,只怕仍是难以出谷,不如大家化敌为友,我设法引你们出谷如何?』花铁干怒道:『这恶僧说话,有何信义?你快跪下投降,如何处置,咱们自有主意,何用你来插嘴?』他一面说,一面渐渐迫近。血刀僧道:『如此我便失陪了!』脚下加快,斜刺向东北角上奔去。水岱骂道:『往哪里去?』挺剑疾追。
血刀僧奔得甚是迅速,但到得东北角上,迎面高峰当道,更无去路。他身形一晃,斜斜从水岱身旁掠过。水岱横削一剑,差了数寸没能削中,血刀僧又向西北奔去。水岱见他重回旧地,心道:『在这谷中奔来奔去,又逃得到哪里?只是老是捉迷藏般的追逐,这斯轻功不弱,倒是不易捉到他。笙儿又不知到了何处。』他心中焦急,提一口气,脚下加快,和血刀僧又近了数尺。
忽听得血刀僧『啊』的一声,脚下一软,向前扑倒,双手在雪地中乱抓乱爬,显是内力已竭,摔倒了更爬不起来。石洞中狄云和水笙都看得清楚,一个惊慌,一个喜欢。狄云斜眼瞥处,见到水笙满脸喜色,心中恼恨,不由得手臂收紧,用力在她喉头一扼。
眼见血刀僧无法爬起,水岱哪能失此良机,抢上一步,一剑向他臀部疾刺而下。水岱不欲一剑便将他刺死,要将他刺得无法逃跑,然后慢慢拷问水笙的所在。不料这一剑只递出一尺,蓦地里一脚踏下,足底虚空,全身向一个深洞急堕而下。
水笙和狄云在石洞中凝神向外注视,正自一个欢喜,一个惊惶之际,奇变忽生,雪地里竟似出现了妖法邪术,水岱在刚要得手的一瞬间,在雪地里陡然消失,不知去向。跟着一声长长的惨叫,从地底传将上来,正是水岱的声音,显是在地底碰到了极可怕之事。
血刀僧从雪地里一跃而起,身手矫捷异常,显而易见,他适才出力挣扎,全是作伪。只见他跃起身来,双足一顿,身子已没入雪里,跟着又钻了上来,手中抓着一个血淋淋的人体,正是水岱,但见他双足已然齐膝而断,痛得晕了过去。水笙见到父亲的惨状,大声哭叫:『爹爹,爹爹!』狄云心中不忍,惊骇之余,也忘了再伸臂扼她,反而放开了手,安慰她道:『水姑娘,你爹爹没死。』
血刀僧左手一挥一扬,一道暗红色的光华盘旋成圈,那血刀竟又入手。原来适才他潜伏雪地,良久不出,乃是在暗通一个雪井,布置了机关,将血刀横架井中,刃口向上,然后钻出雪来,假装失刀,令敌人不察,放胆追赶,引得他跌入陷阱。水岱纵横江湖,阅历不可谓不富,只是这冰雪中的勾当,却是令他防不胜防,终于着了血刀僧的道儿。他从雪井中急堕而下,那血刀削铁如泥,登时将他双腿轻轻割断。
血刀僧连使机谋,使得名震江湖的『南四老』二死一伤,余下一个花铁干,他便不放在心上,提起血刀,走到花铁干身前,叫道:『有种没有?上来斗上三百回合。』
花铁干见到水岱在雪地里痛得滚来滚去的惨状,只吓得心胆俱裂,哪里敢上前相斗,挺着短枪,一步步的向后倒退。只见他枪上红缨不住抖动,显得他心中害怕已极。血刀僧一声猛喝,冲上两步。花铁干急退两步,手臂发抖,竟将短枪掉在地下,急速拾起,又退了两步。
血刀僧这一日中连斗三位高手,三次死里逃生,实已累得筋疲力尽,这时当真和花铁干再斗,那还真不是他的敌手。其实花铁干的武功本就不亚于血刀僧,若是他有敌忾同仇之心,一鼓作气的上前,血刀僧非死在他短枪之下不可。只是他一枪失手刺死刘乘风后,心神沮丧,大大的折了锐气,再见到陆天抒断头、水岱折腿,吓得胆也破了,这可说已无半点斗志。
血刀僧见到他如此害怕的模样,得意非凡,说道:『得,我有妙计七十二条,今日只用三条,已杀了你江南三老,还有六十九条,一条条都要用在你身上。』
花铁干迭经武林中的风波,血刀僧这些炎炎大言,原本骗他不倒,但这时成了惊弓之鸟,只觉血刀僧的一言一动之中,无不充满了凶狠极可怖的意思。他听血刀僧言道,还有六十九条毒计,一一要用在自己身上,耳朵中不住的响着:『六十九条,六十九条!』双手更是抖得厉害了。
其实血刀老祖此时已是筋疲力尽,只盼即刻便在雪地中躺将下来,睡他一日一夜。但他心知此刻所面对的,正是一场生死存亡的恶斗,其激烈猛恶之处,实是不下于适才和刘乘风、陆天抒等的激战。只要自己稍露疲态,给花铁干瞧出破绽,他出手一攻,立时便给他伸量出自己内力已尽。那时他的纯钢短枪一枪戳来,自己除了束手就戮,更无半点招架的余力。是以他强打精神,将手中的血刀玩弄盘旋,显得行有余力。
他见花铁干想逃不逃的,心中不住催促:『胆小鬼,快逃啊,快逃啊!』岂知花铁干这时连逃跑也已没了勇气。
水岱双腿齐膝斩断,躺在雪地中奄奄一息,眼见花铁干吓成这个模样,更是悲愤。他虽然重伤,却已瞧出血刀僧内力垂尽,已是强弩之末,鼓足力气叫道:『花二哥,跟他拚啊,这恶僧真气耗竭,你杀他易如反拳,易……』血刀僧听了这几句话,心中一惊道:『这老儿瞧出我的破绽,大是不好。』他强打精神踏上两步,向花铁干道:『不错,不错,我内力已尽,咱们到那边壁上去大战三百回合!不去的是乌龟王八蛋!』
忽听得身后山洞之中,传出水笙的哭叫之声:『爹爹,爹爹!』血刀僧灵机一动:『此刻若是杀了水岱,徒然示弱。我抓了这女娃儿出来,让水岱分心。只要是单独对付这姓花的,那便容易得多。』他向着花铁干狞笑道:『去不去?打五百个回合也行?』花铁干摇摇头,又退了一步。水岱叫道:『跟他打啊,跟他打啊!你不跟陆大哥,刘三哥报仇么?』血刀僧哈哈大笑,叫道:『打啊,打啊!我还有六十九条惨不可言的毒计,一一要使在你的身上。』他一边说,一边转身走进山洞,抓住水笙的头发,将她横拖倒曳的拉了出来。
他知道眼前这强敌花铁干武功甚是厉害,唯有以各种各样残酷的手段施于水氏父女身上,方能吓得不敢出手,心中已打定了主意,当下将水笙拖到水岱面前,喝道:『你说我真气己尽,好,我试给你瞧瞧,真气尽是不尽?』说着用力一扯,嗤的一声响,将水笙的右边袖子撕下了一大截,露出雪白的肌肤。水笙一声惊叫,只是穴道被点,半分抗御不得。
狄云跟着从山洞中爬了出来,眼看着这惨剧,甚是不忍,叫道:『你……你别欺侮水姑娘!』血刀老祖笑道:『哈哈,乖徒孙,不用担心,师祖爷爷不会伤了她性命。』他回过身来,手起一刀,将水岱的左肩削去一大片,问道:『我的真气耗竭了没有?』水岱肩上登时鲜血喷出。花铁干和水笙同时惊呼。
血刀僧左手一扯,又将水笙的衣服撕去一片,向水岱道:『你叫我三声‘好爷爷’,叫是不叫?』水岱呸的一声一口唾液,用力向他吐去。血刀僧侧身一避,这一下站立不稳,脚下一个踉跄,只觉头脑眩晕,几乎便要倒将下来。水岱瞧得清楚,叫道:『花二哥,快动手啊,快动手啊!』花铁干也见到血刀僧脚步不稳,心中却想:『只怕他是故意示弱,引我上当。这恶僧诡计多端,不可不防。』
血刀僧又是一刀劈去,在水岱的右臂上砍了一条深痕,喝道:『你叫不叫我‘好爷爷’?』水岱痛得几欲晕去,大声道:『姓水的宁死不屈!快将我杀了。』血刀僧道:『我才不让你痛痛快快的死呢,我要将你的手臂一寸寸的割下来,将你的肉一片片削下来。你叫我三声‘好爷爷’,向我讨饶,我便不杀你!』水岱骂道:『做你娘的清秋大梦!』
血刀僧知道这老儿极是倔强,纵然将他碎割凌迟,他也不会屈服,便道:『好,我来泡制你的女儿,看你叫不叫我‘好爷爷’?』说着反手一扯,嗤的一声,又撕下了水笙身上衣衫的一片布来,这次撕下的是半幅裙子。
水岱气极,他是个英雄汉子,敌人纵然在他身上斩上千百刀,他也决不有半分示弱,但这恶僧要当着他侮辱他的女儿,却令他如何忍得?瞧这情景,这恶僧显是要将水笙身上的衣衫一片片的撕去,令她赤身露体,甚至更不堪之事,也会在他面前,在花铁干前做了出来。
血刀僧狞笑道:『这姓花的不久就会向我跪下求饶,我便放了他,让他到江湖上去宣扬,你女儿如何当着你面不穿衣衫,哈哈,妙极,好极!花铁干,你马上要跪下求饶了,可以,可以,我可以饶你性命!。』
花铁干听了这几句话,斗志更是淡了,他一心一意,只想脱困逃生,跪下求饶虽是羞耻,但总比给人在身上一刀一刀的宰割要好得多。他全没想到,若是奋力求战,原可将敌人杀了,却只觉得眼前这血刀僧可怖可畏之极。只听得血刀僧道:『你放心,不用害怕,待会你跪下求饶,我便饶了你性命。』这几句安慰的言语,在花铁干听了十分悦耳,说不出的舒服受用。
血刀僧见花铁干脸上不由自主的露出喜色,心想机不可失,当即放下水笙,持刀走向花铁干而前,说道:『很好,你要向我跪下求饶,先抛下短枪,很好,很好,我决不伤你性命,抛下短枪,抛下短枪!』声音甚是柔和。
他这几句说话之中,似乎含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道,花铁干手一松,便将短枪抛在雪地之中。他兵刃一失,更是全心全意的降服了。血刀僧露出笑容,道:『妙极,妙极!你是好人,你这柄短枪不差,给我瞧瞧!你退后三步,好,你很听话,再退开三步。』花铁干依言退开。血刀僧缓缓俯身,将短枪拿在手中。他手指碰到枪干之时,自觉全身力气正在一点一滴的失却,接连提了两次真气,都是提不上来,他暗暗心惊:『适才间连斗三个高手,损耗得当真厉害,只怕要养上十天半月,方得恢复元气。』他虽将花铁干的兵刃拿到了手中,仍是提心吊胆,自知若是花铁干突然大起胆子出手攻击,自己是一碰即垮。
水岱见血刀僧走去对付花铁干,低声道:『笙儿,你快将我杀了!』水笙哭道:『我……我动不了!』水岱向狄云瞧了一眼,求道:『小师父,你做做好事,快将我杀了。』狄云明白他的心意,反正是无法活命了,与其吃这些零碎苦头,受这种重大侮辱,不如死得越早越好。他心中不忍,很想相助水岱及早了断,只是自己一出手,非激怒血刀僧不可。他亲眼见到血刀僧的种种凶恶之举,确也不敢轻易得罪了他。
水岱又道:『笙儿,你求求这位小师父,快些将我杀了,再迟可就来不及啦。』水笙心慌意乱,道:『爹爹,你不能死,你不能死。』水岱怒道:『我此刻生不如死,难道你没见到么?』水笙吃了一惊,道:『是,是!爹,我跟你一起死了!』水岱又向狄云求道:『小师父,你大慈大悲,快些将我杀了。要我向他求饶,我水岱怎能出口?我又怎能见我女儿受他之辱?』
狄云一路上跟随血刀僧逃难,与中原群雄为敌,心下实是老大的不愿。他原是生就的一腔侠义心肠,这时义愤之心慎陡生,低声道:『好,我便杀了你,他要责怪,也不管了!』
水岱脸现喜色,他本是个足智多谋之人,重伤之余,低声道:『我大声骂你,你一棍将我打死,那老和尚就不会怪你。』不等狄云回答,便大声骂道:『小淫僧,你若不回头,仍是学这老恶僧的样,将来定然不得好死,你倘若天良未泯,快快脱离血刀门才是!小恶僧,你这王八蛋,乌龟儿子!』
他破口大骂,狄云听出他骂声之中,含有劝诫之意,心下暗暗感激,手里提着一根粗大的树枝,却打不下去。
水岱心中焦急,骂得更加凶了,只见那边厢花铁干双膝一软,跪倒在雪地之中,向血刀僧磕下头去。血刀僧哈哈大笑,一伸手,便点了花铁干背心上的『灵台穴』。他这一指乃是竭尽全力的最后一击,一指点吧,再也没了力气。花铁干被点摔倒,血刀僧也双膝慢慢弯曲。
水岱眼一见花铁干跪倒,心中一酸,花铁干既是降服,自己一死,再也无人保护水笙,暗叫:『苦命的笙儿!』喝道:『王八蛋,你还不打我!』狄云也看到花铁干跪倒,心想血刀僧立时便来,当下一咬牙,一棍扫去,击在水岱的天灵盖上。水岱头颅碎裂,一代大侠,便此惨亡。水笙哭叫:『爹爹!』晕去不省人事。
血刀僧听到水岱的毒骂之声,只道狄云真是沉不住气,出手将他打死,反正此刻花铁干已然给自己制住,水岱是死是活,无关大局。这一来得意之极,不由得纵声长笑。
可是自己听得这笑声全然不对,只是『啊,啊,啊』几下嘶哑之声,哪里有什么笑意?但觉腿间越来越是酸软,蹒跚着走出几步,终于坐倒在雪地之中。
花铁干看到这般情景,心下大悔:『水兄弟说得不错,这恶僧果然已是真气耗竭,早知如此,我一出手便结果了他的性命,我何必吓成这等模样?更何必向他磕头求饶。』想到自己以成名数十年的中原大侠,居然向敌人屈膝哀恳,这番羞辱,当真无地自容。只是他『灵台』要穴被点,须得十二个时辰之后方能解开。他江湖上阅历极富,知道血刀僧若是不露出真气耗竭的弱点,自己还有活命之望,现下是说什么也不容得自己了。否则一等自己穴道解开,焉有不向他动手之理?
果然听得血刀僧道:『徒儿,快快一棒将这人打死了,这人奸恶之极,留他不得。』花铁干叫道:『你答应饶我性命的,你答应过的,如何可以不顾信义?』他明知这些抗辩全无效果,但死在临头,还是竭力求生。
血刀僧干笑道:『我血刀门的恶僧,讲什么信义?是你自己上了我的当,哈哈,哈哈!乖徒儿,快一棒将他打杀了!留在这里,危险之极。』他对花铁干也真是十分忌惮,自知刚才一指点穴,内力不足,这力道未必能深透穴内,只怕随时会给他冲开,那时候情势倒转,自己反成俎上之肉了。
狄云不知血刀僧内力耗竭,只道他制住强敌,要舒舒服服的休息一会,心想:『适才我杀水大侠,乃是为解救他的苦恼。这位花大侠好端端地,我何必杀他?』便道:『他已给师祖爷爷制服,我看便饶了他吧!』花铁干忙道:『是啊,是啊!这位小师父说得不错。我已给你们制服,绝无半分反抗之心,何必再要杀我?』
水笙从昏晕中悠悠醒转,哭叫:『爹爹,爹爹!』听得花铁干这般无耻求饶,骂道:『花伯伯,你也是武林中响当当的一号人物,怎地如此不要脸?眼看我爹爹惨受苦刑……我爹爹……爹……爹……』说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花铁干道:『这两位师父武功高强,咱们是打不过的,还不如顺从降服,跟随着他们,服从他们的号令为是!』水笙连声:『呸!呸!死不要脸!』
血刀僧心想多挨一刻,便多一分危险,不知如何,自己竟是半点力气也没有了,想要支撑起来走上两步,也是不能,说道:『好孩儿,听师祖爷爷的话,快将这家伙杀了!』
水笙一回过头来,只见父亲脑袋上一片血肉模糊,死状极惨,想起他平时对自己的慈爱,骨肉情深,几乎又欲晕去。水岱恳求狄云将自己打死,水笙原是亲耳听见,但这时哀痛之下,早已想不到这些是非曲直,只知道狄云一棍将父亲打得脑浆迸裂,胸中悲愤,难以抑制,突觉一股热气从丹田中冲将上来。
内功练到十分高深之人,体内真气运行自如,原能以真气冲开被封的穴道。但要练到这等境界,那是非同小可之事,花铁干尚自不能,何况水笙?可是每个人在临到大危难,大激动的特殊变故之时,体内潜能忽生,往往能做出平时绝难做到的事来。常人在火灾时能举数百斤重物,遇疯狗咬时能一跃而逃上高墙,皆是此类。这时水笙极度悲愤之下,体气激荡,被封的穴道竟自开了。也不知她从那里来的一股力气,蓦地里一跃而起,拾起狄云打死父亲的那根树枝,夹头夹脑的向狄云打去。
狄云左躲右闪,虽是避开了脸门上的要害之处,但脸上、脑后、耳旁、肩头,接连给她击中了十二三下,实是痛不可当。他一面伸手挡架,口中叫道:『你干什么打我?是你爹爹求我杀他的。』水笙一凛,想起此言不错,呆了一呆,登时便泄了气,软倒在狄云之身旁,放声大哭起来。
血刀僧听得狄云说道:『是你爹爹求我杀他的。』心念一转之下,已明白了这中间的原委,不禁大怒:『这小子避抗师命,竟去相助敌人,当真是大逆不道。』一怒之下,便想提刀将他杀了,但手臂略动,便即想起自己内力耗竭,处境十分危险。这血刀僧狡猾多智,竟是丝毫不动声色,微笑说道:『乖徒儿,你看住这女娃儿,别让她发蛮。她是你的人了,你爱怎样整治她,师祖爷爷任你自便。』
花铁干在旁瞧出了端倪,叫道:『水侄女,你过来,我有几句话跟你说。』他知道血刀僧此刻没缚鸡之力,已不足患,狄云双足残废,四人中倒是水笙最强,要待低声说给她听,叫她乘机除去二僧。哪知道水笙恨极了他卑鄙懦怯,心想:『若不是你弃枪投降,我爹爹也不致丧命。』听得花铁干叫她,竟是不理不睬。
花铁干又道:『水侄女,你要脱却困境,眼前是唯一良机。你过来,我跟你说。』血刀僧怒道:『你啰里啰嗦什么,再不闭嘴,我一刀将你杀了。』花铁干却也不敢真和他顶撞,只是不住的向水笙使眼色。水笙怒道:『有什么话,尽管说好了,鬼鬼祟祟的干什么?』花铁干心想:『眼见这恶老僧正在运气恢复内力。他只要恢复得一分,能提得起刀子,定是先将我杀了。时机迫促,我说得越快越好。』便道:『水侄女,你瞧这位老和尚,他剧斗之余,内力耗得干干净净。坐在地下,站也站不起来了。』他为人谨慎,明知血刀僧此刻无力加害自己,却也不敢对他失了敬意,仍是称之为『这位老和尚』。
水笙向血刀僧瞧去,果见他斜卧雪地之中,情状极是狼狈,想起杀父之仇。也不理会花铁干之言是真是假,举起手中的树枝,当头向血刀僧打了下去。
血刀僧老奸巨猾,当花铁干一再招呼水笙过去,便知他的心意,心中暗暗着急,飞快的转着念头,寻思:『这女娃儿若来加害于我,那便如何?』他又提了两次气,只觉丹田中空荡荡地,反比先前更是软弱,一时彷徨无计,水笙手中的树棍却已当头打来。
水笙心急父仇,这一棍打下,手上全无章法,她擅使的兵刃乃是长剑,本来不会棍法,是以一剑打出,腋底门户大开,露出老大破绽。血刀僧身子略侧,暗暗将手中拿着那根花铁干的短枪,从胸旁斜伸出来,只是他实在太过衰弱,想将短枪的枪头掉将过来,也是有心无力,只得将枪杆尾端,对准了水笙腋下的『大包穴』。水笙悲愤之下,那防到他另生诡计,一棍击下,结结实实的打在血刀僧脸上,登时打得他皮开肉绽,但便在此时,只觉得腋下穴道上一麻,四肢酸软,身子向前摔了下去,跌在血刀僧的身旁。
血刀僧给她一棍打得头晕眼花,但也知计策却生效,水笙自行将『大包穴』撞到枪杆上去,自己点了自己的穴道。他得意之下哈哈大笑,说道:『姓花的老贼,你说我气力衰竭,怎地我又能制住了她?』他以枪杆对准水笙穴道来路,让她自行撞上来的手法,给他和水笙两人的身子遮住,花铁干和狄云都没有瞧见,均以为确是他出手点倒水笙。花铁干又惊又惧,没口子的道:『老前辈神功非常,凡夫俗子是井蛙之见,当真是料想不到。老前辈如此深厚的内力,莫说举世无双,的的确确是空前绝后了。』他满口恭维血刀僧,但话声发颤,足见他心中恐惧无比。
血刀僧出奇计制住水笙,暗叫:『惭愧!』自知虽是暂免杀身之祸,但水笙穴道被撞,只是寻常的外力,并非自己指力所点,劲力不透穴道深处,过不多时,她穴道自行解开。这等幸运之事可一而不可再,她若拾起雪地中的血刀来斩杀自己,就算再用枪杆撞中她的穴道,自己的头颅可也已飞向半天了,务须在这短短的喘息时刻之中,恢复少许功力,要赶着在水笙的穴道解开前,自已能站立不动。
血刀僧当下一言不发,缓缓吐纳。这时他便要盘膝而坐,也是不能。水笙躺卧之处,离血刀僧不到三尺,初时极为惶急,不知这恶僧下一步如何对付自己,过了好一会,见他毫无动静,才悄悄放心。
雪地中散卧着四人,各有心事。狄云头上、肩上、手上、脚上,到处疼痛难当,除了咬牙忍住呻吟,已无余力思索将来如何。血刀僧深知自己内力损耗极是厉害,别说复原二三成真气,便是要勉强行动,也是非两三个时辰莫办,而且是欲速则不达,这内力的事情,非强求能至,花铁干是非到次日,难以行动,最大的危险,仍是在水笙身上。
那知道水笙伤痛已极,体力难以支持,躺了一会,竟尔昏昏睡去。血刀僧心中一喜:『最好你一睡便睡是五六个时辰,那便不足忧矣。』这一节花铁干也瞧了出来,知道自己的死活全系于水笙是否能比血刀僧早一刻行动,见她居然睡去,忙叫:『水侄女,水侄女,你千万睡不得,这两个淫僧要对付你了。』但水笙疲累难当,昏睡中只嗯嗯两声,却那里叫得她醒?花铁干大叫:『不好了,不好了!快些醒来,恶僧要害你了!』
血刀僧大怒,心想:『这般大呼小叫,危险非小。』向狄云道:『乖徒儿,你过去一刀将这老家伙杀了。』狄云道:『此人已然降服,那也不用杀他了。』血刀僧道:『他哪里降服?你听他大声吵嚷,便是意欲不利我师徒二人。』花铁干道:『小师父,你的师祖凶狠毒辣,他这时真气散失,行动不得,所以叫你杀我。待会他内力恢复,恼你不从师命,便来杀你了。不如先下手为强,将他杀了。』狄云摇头道:『他也不是我的师祖,只是他有恩于我,救过我性命。我如何能够杀他?』花铁干道:『他不是你师祖么?那你快快动手,更是片刻也延缓不得。血刀门的和尚凶恶残忍,天下知闻,你要不要自己的性命?』狄云心下好生踌躇,明知他言语颇为有理,但要他下手杀了血刀僧,此事无论如何难以办到,但听花铁干不住口的劝说催促,焦躁起来,喝道:『你别多说了,再啰里啰嗦,我先将你杀了。』
花铁干见情势不对,不敢再说,只盼水笙早些醒转。过了一会,又大声叫嚷:『水笙,水笙,你爹爹活转来啦,你爹爹活转来啦!』这句话果然十分有效,水笙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听人喊道:『你爹爹活转来啦!』心中一喜,登时醒了过来,大叫:『爹爹,爹爹!』花铁干道:『水侄女,你被他点了那处穴道?这恶僧没什么力气,点中了也不持久,我教你个吸气冲解穴道的法门。』水笙道:『我左腋下的肋骨上一麻,便动弹不得了。』花铁干道:『那是‘大包穴’,这容易得很,你吸一口气,意守丹田,然后缓缓导引这口气去冲击左腋下的‘大包穴’,冲开之后,便可报你杀父之仇。』水笙点了点头,道:『好!』她虽对花铁干仍是十分气恼,但究竟他是友非敌,而他的教导确是于己有利,当即依言吸气,意守丹田。
血刀僧眼开一线,注视她的动静,见她听到花铁干的话后点了点头,不由得暗暗叫苦,道:『这女娃儿已能点头,也不用什么意守丹田,冲击穴道,只怕不到一炷香的时刻,便能行动了。』当下眼观鼻,鼻观心,于水笙是否能够行动一事,全然置之度外,将腹中一丝游气,慢慢培厚。
那导引真气冲击穴道的功夫何等深奥,连花铁干自己也办不了,水笙单凭他几句话指点,岂能行之有效?但她被封的穴道随着血脉流转,自然而然的在松了开来,却不是她的真气冲击之功,过不多时,她背脊便动了一动。花铁干喜道:『水侄女,行啦,你继续用这法子冲击穴道,立时便能站起来了。第一步是拾起那柄血刀,须得听我言语,半点不可违抗,否则你父亲大仇便报不了!』水笙又点了点头,自觉手足上的麻木渐失,呼了一口长气,慢慢支撑着坐起身来。花铁干叫道:『妙极,水侄女,你一举一动都要听我吩咐,不可错了顺序,这中间的关键十分要紧,否则大仇难报。第一步,拾起地下的那柄弯刀来。』水笙慢慢伸手到血刀僧身畔,拾起了血刀。
狄云瞧着她的行动,知道她下一步便是横刀一砍,将血刀僧的脑袋割了出来,但见血刀僧的双眼似睁似闭,对目前的危难竟似浑不在意。血刀僧此时自觉手足上力气暗生,只须再延小半个时辰,虽无劲力,却已可行动自如,偏偏这时水笙抢先取了血刀。他身子不动,但和水笙花铁干二人所作的恶斗,凶险处绝不亚于适才和刘乘风、陆天抒、水岱三人的剧战。眼见顷刻间水笙便要发难,当下将全身微弱的力道都集在右臂之上。
却听得花铁干叫道:『第二步,先去杀了小和尚,快,快,先杀小和尚!』
他这一声呼叫,水笙、血刀僧、狄云都是大出意料之外。花铁干叫道:『老和尚还不会动,先杀小和尚要紧。你先杀老和尚,小和尚便来跟你拚命了!』水笙一想不错,提刀走到狄云身前,突然之间,心中微一迟疑:『他曾助我爹爹,杀死了我爹爹,令他免受老恶僧之辱,我是否还是杀他?』这一迟疑只是顷刻间的事,心中当即转念:『当然杀!』提起血刀,便向狄云颈中劈了下去。
狄云打了一个滚,疾忙避开,水笙第二刀又砍下,狄云又是一滚,抓起地下的一根树枝,向她刀上格去。水笙连砍三刀,将树枝削去两截,又是一刀砍了下来,突然间手腕上一紧,那血刀竟被后面一人夹手夺了过去。抢她兵刃的,正是血刀僧,他力气有限,不能虚发,看得极准,当下一击而中,夺到血刀,更不思索,一刀向她背脊上砍下。水笙未及闪避,心中一凉。
狄云正在身旁,眼见血刀僧又要行凶,叫道:『别再杀人了!』扑将上去,将手中短棍击在血刀僧的腕上。若在平时,血刀僧焉能给他击中?但这时衰颓之余,功力不到原来的一成,他手指一松,血卫脱手,两人同时俯身去抢兵刃。狄云手掌在下,先按到了刀柄。血刀僧提起双手,便往他颈中扼去。
狄云一阵窒息,放开了血刀,伸手撑持,血刀僧知道自己力气无多,这一下若是不将狄云扼死,自己便命丧他手。他却不知狄云实在无意杀他,只是不忍见他再杀水笙,不自禁的出手相救。狄云头颈被血刀僧扼住,只觉呼吸越来越是艰难,胸口如欲迸裂。
狄云双手反扼血刀老祖的头颈,想将他推开,但血刀僧知道自己力气有限,生死系于一线,这小和尚既起反叛之意,按照血刀门中的规矩,须得先除叛徒,再杀敌人。要知外敌易御,内叛难防,首先须当除了心腹之患。而且他料得花铁干不到明日,决难行动,水笙武功甚浅,易于对付,是以他扼在狄云喉头的双手,力道越来越是凌厉。
狄云一口气透不过来,满脸紫胀,双手无力反击,慢慢垂下,脑海中只是一个念头:『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水笙初时见两人在雪地中翻滚,明知是因狄云相救自己而起,但总觉这是两个恶僧自相残杀,最好是他二人斗个两败俱伤,同归于尽。但看了一会,只见狄云手足软垂,已无反击之力,不由得惊惶起来,心想:『这老恶僧杀了小恶僧之后,便又会来杀我,那便如何是好?』
花铁干叫道:『水侄女,这是下手的良机啊,快快拾起那柄弯刀。』水笙依言拾起血刀。只听花铁干又叫道:『过去一刀将这两个恶僧杀了,下手要快。』水笙提着血刀走上几步,一心要将血刀僧杀死,却见他和狄云纠缠在一起。这血刀削铁如泥,一刀下去,势必将两人同时杀死,心想狄云刚才救了自己性命,这小和尚虽然邪恶,总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恩将仇报,无论如何说不过去。要想俟隙只杀血刀僧一人,自已手酸脚软,却无把握。
正迟疑间,花铁干又催道:『快下手啊,再等片刻,就错过机会了,替你爹爹报仇,在此一举。』水笙道:『两个和尚缠在一起,分不开来。』花铁干怒道:『你真胡涂,我叫你两个人一起杀了。』他是武林中的成名英雄,江西鹰爪铁枪门一派的掌门,平时颐指气使,说出话来便是命令,谁敢不遵?可是他忘了自己此刻动弹不得,水笙心中对他又是极为鄙视。这句狂妄暴躁的话传入水笙耳中,登时令她大是恼怒,反而退后三步,道:『你是英雄豪杰,刚才为什么不跟他决一死战?你有本事,自己来杀好了。』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