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大侠胡一刀之子
百胜神拳马行空年老血亏,晚上睡得不沉。一天三更时分,忽听得墙外喀喇一响,是谁无意中踏断了一根枯枝。马老镖头一生闯荡江湖,一听即知有夜行人在屋外经过,但只这么一响之后,再无声息,竟听不出那人是向东向西,还是躲在墙上窥伺。马老镖头虽在商家堡作客,但主人情意深挚,他已把商家堡的安危瞧得比自己的家还重,当下悄声爬起,从枕底取出金丝软鞭缠在腰间,轻轻打开房门,正要跃上墙头,突见四五丈外黑影一晃,有人奔向后山。
马行空一瞥之下,已见此人轻功极为了得,心中嘀咕:"莫非那阎基心犹未死,又来生事?此事由我身上而起,姓马的岂能袖手不顾?"于是脚下加快,向那黑影去路急追,但奔出三四丈,已自不见了黑影的踪迹。马行空心中一动:"不好,别要中了敌人的调虎离山之计。"急忙飞步扑回商家堡。但听四下里寂静无声,这才放心,心下却是疑惑更甚:"适才此人身手不凡,实是劲敌。但瞧他身形瘦小,与那盗贼魁阎基大不相同,不知是江湖上那一位好手?"
他抓住软鞭,在手中盘了两转,弓身向庄后走去,要察看一个究竟。窜出十余丈,将到庄院尽头,忽然西首隐隐有金刃劈风之声。马行空暗叫一声:"惭愧,果然有人来袭,却不知和谁动上了手?"双足一点,身形纵起,百胜神拳年纪虽老,身手仍是极为矫捷,左手在墙头一搭,一个倒翻身,轻轻落在墙内,循声寻去,听得声音是从后进的一间砖屋中发出。但说也奇怪,二人一味哑斗,竟无半声吆喝叫骂。马行空知道中间必有跷蹊,先不冲进相助,凑眼到窗缝中一张,险些不禁失笑。
但见那房中空空荡荡,桌上一灯如豆,两个人各执钢刀,盘旋来去的相斗,一个是少主人商宝震,另一个却是他母亲商老太太,原来母子俩正在练习刀法。
马行空只瞧了片刻,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只见商老太出手狠辣,刀法精妙,固与日间的龙钟老态大不相同,而商宝震一路八卦刀使将出来也是虎虎生风。看来非但商老太平时深藏不露,商宝震也是有意隐瞒自己武功。马行空悄立半晌,想起十五年前在甘凉道上与商宝震的父亲商剑鸣动手,被他砍了一刀,劈了一掌,养了三年伤方得康夏,自知与他功夫相差太远,此仇难报,甘凉道一路从此绝足不走。此时商剑鸣已死,商老太于己有恩,昔时的小怨早已不放在心上,那知今日中夜,又见仇人的遗蠕孤儿各使八卦刀对招。
马行空思潮起伏:"商老太的武功实不在我之下,何以她竟半点不露痕迹?她留我父女在庄,是否另有别情?"他是老谋深算之人,自是处处要顾到自己和女儿。他出了一会神,待得再想上时,但见母子二人刀法已变,各使八卦游身掌法,满室游走,刀中夹掌,掌中夹刀,越打越快,打到第五十四招"收势"二人向后跃开,提刀而立,商老太不动声色,在青灯之下脸现绿光,商宝震却已满脸通红,呼呼喘喘。
商老太沉着脸道:"你的呼吸总是难以调匀,进境如此之慢,何年何月才能报得你爹爹的大仇?"马行空心中一凛,只见商宝震低下了头,甚有惭愧之意。商老太又道:"那苗人凤的武功你虽没见到,他拉车的神力总是亲眼目睹的了。那胡一刀的功夫不在苗人凤之下。唉,你这孩子,我瞧你啊,这几日为那马家的丫头神魂颠倒,连练功夫也不起劲了。"
马行空更是一惊:"难道我那凤儿和他有甚苟且之事?"但见商宝震满脸通红,辩道:"妈,我见了马姑娘总是规规矩矩,话也没跟她多说几句。"商老太"哼"了一声道:"你吃谁的奶长大?你打什么主意难道我还不明白?你看中马姑娘,那不错,她人品武艺,我心中很合意。"商宝震很是高兴,叫了声:"妈!"商老太把手一挥,(修订本:道:"你可知他爹是谁?"商宝震一愕道:"难道不是马老镖头?"商老太)道:"谁说不是?你可知马老镖头跟咱家有什么牵连?"商宝震摇摇头。商老太道:"孩子,他是你爹爹的仇人。"商宝震大出意料之外,不由得"啊"了一声。
马行空身子微微发抖,但听商老太又道:"十五年前,你爹爹在甘凉道上与马行空动手。想你爹爹英雄盖世,那姓马的焉是他的对手?你爹爹砍了他一刀,劈了他一掌,将他打得重伤。但那姓马的亦非平庸之辈,你爹爹在这场比武中也受了内伤,他回得家来伤未平复,咱们的对头人胡一刀深夜赶上门来,将你爹爹害死。若非与那姓马的事先有这一场较量,嘿嘿,谅那胡一刀怎能害得你爹爹?"
她说到最后这几句话时语音惨厉,嗓子嘶哑,听来极是可怖,马行空一生虽经过不少大风大浪,此时听来也是不寒而栗,心道:"胡一刀何等的功夫,你商剑鸣就算身上无伤,也是难逃此劫。老婆子心痛丈夫,竟然迁怒于我。"只听商老太又道:"阴差阳错,这老儿竟赶镖投我家来。这商家堡是你爹爹亲手所建,怎容鼠辈在此放肆劫镖?但你可知我留姓马的父女在此,有何打算?"商宝震声音发颤,道:"妈……你……你要为我爹爹复仇?"商老太厉声道:"你不肯,是不是?你是爱上了那姓马的丫头,是不是?"
商宝震见母亲眼中如要喷出火来,退后了两步,不敢回答。
商老太冷笑道:"很好。过几天我给你跟那姓马的提亲,以你的家世品貌,谅他决无不允。"
这几句话教马行空和商宝震都是大出意料之外,马行空隔窗看到商老太脸上切齿痛恨的神气,微一琢磨,全身汗毛根根直竖:"商老太婆用心好不狠毒!她杀我不足以泄愤,却要将我花一般的闺女娶作媳妇,折磨得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天可怜见,教我今晚隔窗听得她母子这番说话,否则……我那苦命的凤儿……"
商宝震年青识浅,却全不明白母亲这番深意,只觉又是欢喜又是诧异,想到母亲肯为自己主持这门亲事,欢喜倒有九分,只剩下一分诧异。
马行空只怕再听下去给商老太发觉,凝神提气,悄悄走远,回到自己屋中时抹了额头一把冷汗,猛然省起:"那奔到后山的瘦小黑影却又是谁?"
第二天午后,马行空穿了长袍马褂,命商宝震请母亲出来,有几句话商量。商宝震又惊又喜,心想:"难道母亲这么快就已跟他提了亲?瞧他这副神气打扮,可不同寻常。"于是请母亲到后厅和马行空分宾主坐下,自己下首相陪,望望母亲,望望马行空,但听马老镖头出口道谢数月来东道之谊,商老太满口谦虚,只盼他二人说到正题,但两个言来语去,尽是客套。
说了好一会,马行空才道:"我女儿一凤年纪也不小了,我想跟商老太商量一件事。"
商宝震心中怦的一跳。商老太大是奇怪:"却也没听说女家先开口来求亲的。"口中答道:"马老师尽说不妨,咱们自己人,还拘什么礼教?"马行空道:"我除了女儿,一生就收得一个徒弟。他天资愚钝,性儿又卤莽,但我从小就当他亲儿子一般看待。他和凤儿小两口也拢合得来,我就想在贵庄给他二人订了亲事。"
商宝震越听越不对,听到最后一句话时不自禁的站起身来。商老太心想:"这老儿好生厉害,定是我那不肖的儿子露了破绽。"当下满脸堆欢,连声"恭喜",又叫:"孩儿,快给马老伯道喜!"商宝震脑中胡涂一片,呆了一呆,直奔出外。
马行空又和商老太客气好一阵子,才回屋中,将女儿和徒儿叫来,说今日要给二人订亲。徐铮大喜过望,笑得合不拢嘴来,马一凤红晕双颊,转过了头不作声。马行空道:"咱们在这儿先订了亲。至于亲事嘛,那是得回自个家去办的了。"他知女儿和徒儿心中藏不住事,昨晚所闻所见,竟是半句不提。
马一凤娇憨美艳,笑脸动人,她在商家堡八个月一住,竟教商宝震一缕情丝,牢牢的缚在她身上。他刚得母亲答应,要给自己提亲,满怀喜悦之际,突然听到马行空那几句话,独自坐在房中从窗中望出去,瞧着院子中一株银杏,几难相信适才听到的言语乃是马行空亲口所说。
他丧魂落魄,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直至一名家丁走进房来,说道:"小爷,练武的时候到啦,老太太等了你半天呢。"商宝震一惊,暗叫:"糟糕,胡里胡涂的误了练武时刻,须讨一顿好骂。"从壁上摘了镖囊,快步奔到练武厅中,只见商老太坐在椅中,不露喜怒之色,说道:"今儿练督脉背心各穴。"转头向两名持牌的家丁叫道:"将牌儿拿稳了,走动!"商宝震暗暗纳罕:"马老师说这等话,怎地妈毫不在乎?"但商老太平日训子极严,练武之际尤其没有半点假借,稍一不慎,打骂随之,商宝震取出金镖扣在手中,不敢胡思乱想,凝神听母亲叫穴。
只听商老太叫道:"苗人凤,命门、陶道!"商宝震右手双镖飞出,正中木牌上所绘人形背脊的两穴。商老太又叫:"胡一刀,大椎、阳关!"商宝震左手扬起,认明穴道,登登两声发出,突见木牌有异,"咦"的一声,定睛一看,只见木牌上原来写着的"胡一刀"三字已然不见。他招手叫那持牌家丁过来,待那木牌拿近,看清楚"胡一刀"三字被人用利器刮去,却用刀尖刻了"商剑鸣"三字,这一来适才这两镖不是打了仇人,却是打中了亲生父亲。商宝震又急又怒,反手一掌,将那家丁打落两枚牙齿,跟着一脚,将他踢倒在地。
商老太叫道:"且住!"她想这庄丁自幼在庄中长大,那里有如此大胆,此事定是外人所为,心念一动,早已想到马行空师徒三人,说道:"请马老师来说话。"商宝震本来为人精细,今日婚事不成,失意之下,卤莽出手,一听母亲叫请马老师,立时会意打错了人,忙将那庄丁拉起,说道:"我打错了你,别见怪。"伸手去拔牌上人形穴道中的金镖。商老太伸手拦住,说道:"慢着!就让他得意一下,又有何妨。"她转头吩咐庄丁,取紫金八卦刀来。
兵刃尚未取到,马行空师徒三人一齐进厅,见练武厅上人人神色(修订本:有异。马行空暗吃一惊:"这老婆子好厉害,一时三刻就要翻脸。")当下双手一拱,说道:"老老太呼唤,不知何事?"商老太冷笑道:"先夫已然逝世,马老师往日虽有过节,却也不该拿死人出气啊。"马行空一呆,道:"在下愚鲁,请商老太明示。"商老太向那木牌上一指,道:"马老师乃是江湖上响当当的汉子,这般卑鄙行迳,想来也不屑为,请问是令爱所作呢,还是贤高徒的手笔?"说着双目闪闪生光,向马家三人脸上来回横扫。马一凤从未见过她突然如此英气勃勃,甚是惊诧。
马行空见木牌上改了人名,也是大为骇异,朗声道:"小女与小徒虽然蠢笨,但决不敢如此胡闹。"商老太大声道:"那依马老师之见,这是商家堡自己人干的勾当了?"马行空想起昨晚所见的那瘦小人形,说道:"只怕外人摸进庄来,也是有的,在下昨晚……"商老太拦断话头,厉声道:"难道会是胡一刀那狗贼自己,来做这鬼祟勾当?"
一言甫毕,突然人圈外一人接上叫道:"不敢去找真人动手,却将人家名字写在牌上镖打,这才是卑鄙行迳,鬼祟勾当!"商老太坐在椅上,瞧不见说话之人是谁,但听他声音尖细,叫道:"是谁说话?你过来!"只见两名庄丁被人推开,一个黄黄瘦瘦的少年走近身来,正是胡斐。
这一下当真是奇峰突起,人人无不大出意外。商老太反而放低嗓子,说道:"阿斐,原来是你。"胡斐点头道:"不错,是我干的,马老师他们全不知情。"商老太道:"你这样干,是为了什么啊?"胡斐道:"我瞧不过眼!是英雄好汉,就不该如此。"商老太点头道:"你说得很对,好孩子,你很有骨气,你过来。让我好好瞧瞧你。"说着缓缓伸手去。
胡斐倒不料她竟会不怒,于是走近身去。商老太轻轻握住他双手,低声道:"好孩子,真是好孩子!"突然间双手一翻,一手扣住他左腕"会宗穴",一手扣住他右腕"外关穴"。她这一翻宛似电光石火,胡斐全未防备,登时全身酸麻,动弹不得。若凭他此时武功,商老太那能擒得他住?但他究竟全无临敌经验,不知人心险诈,双腕入人之手,空有周身本事,半点施展不出。商老太唯恐他挣扎,飞脚又踢中他的"笑腰穴",命庄丁取过铁链麻绳,牢牢将他手足反绑了,吊起在练武厅中。
商宝震取过一根皮鞭,夹头夹脑先打了他一顿。胡斐闭口不言,既不呻吟,更不讨饶。商宝震连问:"到底是谁派你来做奸细的?"问一句,抽一鞭,又命庄丁去看住平阿四,别让他跑了。他心中的愤恨失意,竟似要尽数在胡斐身上发泄。
马一凤和徐铮见胡斐已全身是血,心下不忍,几次想开口劝阻,但马行空连使眼色,命二人不可理会。
商宝震足足抽了三百余鞭,眼见再打下去要把他活活打死,问不到主使之人,这才抛下鞭子,骂道:"小贼,是奸贼胡一刀派你来的是不是?"胡斐突然张嘴哈哈大笑。他这样一个血人儿,居然尚有心情发笑,而且笑得甚是欢畅尽意,并无做作,又是大出众人意料之外。商宝震抢起鞭子,又待再打,马一凤再忍耐不住,叫道:"不要打了!"商宝震的皮鞭举在半空,望着马一凤的眼色,终于缓缓垂了下来。
胡斐身上每吃一鞭,就恨一次自己愚蠢,竟然不加防备而自落敌人之手。自经这次鞭笞,他创深痛巨,终身机警乖觉,再无一次失手,此是后话,当时即全身皮开肉绽,痛得几欲昏去,忽听马一凤"不要打了"四字出口,睁开眼来,只见马一凤脸上充满同情怜惜之色,心中大是感激。
商老太见儿子为女色所迷,恼怒异常,鼻孔中微微一哼,却不说话。马行空道:"商老太,你好好拷打盘查,总要问个水落石出。凤儿、铮儿,咱们出去吧!"当下向商老太一抱拳,领着女儿徒弟,走了出去。
马一凤出了练武厅,埋怨父亲道:"爹,打得这么惨,你怎么见死不救,还教她好好拷打?"马行空叹道:"江湖上人心险恶,女孩儿家懂得什么?"
对父亲这几句话,马一凤确是不懂,她心地很好,这天晚上想到胡斐全身是血的惨状,总是难受,睡到半夜,翻来覆去的再也睡不着了,悄悄爬起身来,从百宝囊中取出一包金创药,出房门向练武厅走去。
走到廊下,只见一个人影,踱来踱去发出声声长叹,听声音正是商宝震。这时他也已瞧见了马一凤,停步不动,低声道:"马姑娘,是你么?"马一凤道:"是啊!你怎么还不睡?"商宝震摇头道:"遭逢了今日之事,我怎么睡得着?你怎么不睡?"马一凤道:"我跟你一样,也牵挂着今日之事,心里难受。"她所说的"今日之事",是指胡斐被打,商宝震所说的却是指她的终身另许他人,这时听她说"心中难受",不由得身子发抖,暗想:"她果然对我甚有情意,她被许配给那姓徐的蠢才,实是迫于父命,无可奈何。"柔声叫道:"马姑娘!"
马一凤道:"嗯,商少爷,我想求你一件事。"商宝震道:"你何必求?你要我做什么,我就给你做什么,就是要我当场死了,把我的心掏出来给你看,那也成啊。"这几句话说得情热如沸,其实他心中想说已久,却一直不敢启唇,这时想到好事成空,她又自行半夜里出来细诉衷情,终于再也忍耐不住。
马一凤听他这么说,不禁为之愕然,她实不知他对自己怀有如此深情,呆了一呆,笑道:"我要你死干什么?"商宝震四下一望,只怕在此处耽得久了给旁人见到,低声道:"这里说话不便,咱们到墙外去。"马一凤点点头,两人越墙而出,商宝震携着她手,走到一排大槐树下并肩坐下。马一凤轻轻将手缩回道:"商少爷,那你是肯答应我了?"商宝震伸出手去握住她手,道:"你说便是,何必问我?"马一凤又将手从他手中缩回,说道:"我请你去放了阿斐,别再难为他了。"
这时树顶上籁籁一动,但二人均未在意。她此言出口之先,商宝震想着田归农与苗夫人私情,满腔热心,只盼她求自己带她私奔逃走,岂知她所求的竟是去放了那个小贼,不禁大是失望,黯然不语。马一凤道:"怎么?你不肯答应么?"商宝震道:"你既喜欢,我总答应的,拼着给妈责骂便是了。"马一凤大喜,道:"谢谢你,谢谢你!"站起身来,道:"那么咱们去放他吧。"商宝震求道:"再在这儿多坐一会。"马一凤觉他既然答应放人,不便拂他之意,重又坐回。商宝震道:"你的手让我握一会儿。"马一凤想到他情痴一片,也甚可怜,于是嫣然一笑,伸手让他握着。
商宝震轻轻握着她柔腻润滑的小手,心中感慨万端,险险要掉下泪来。过了半晌,马一凤道:"阿斐给你吊着,多可怜的,你先去放了他,我再给你握一会儿,好不好?"说着缩手站起,商宝震叹了口气,跟着站起。
突听得树顶籁籁一声响,一团黑影飞跃而下,站在两人面前,笑道:"不用你放,我自己早出来啦!"马商二人大吃一惊,待得瞧清楚眼前之人瘦瘦小小,竟是胡斐,那惊骇变成了奇怪,齐声问道:"谁放你的?"胡斐笑道:"我何必要人放!我爱出来便出来了。"原来他被商老太点了穴道,过了四个时辰,穴道自解,那铁链麻绳却再缚他不住。他使出收肌缩骨之法,从链索中轻轻脱了出来,幸好鞭子打得虽然厉害,却都是肌肤之伤,并未损到筋骨。他活动了一下手足,待要救平阿四,却听得马商二人说话越墙出外之声,于是抢在头里,躲在树顶偷听。他轻功高超,那二人又在全神贯注的说话,是以并未知觉。
商宝震听他说自己出来,那里肯信,当下疑心大起:"定是又有奸细混入商家堡来?"抢上去抓他胸口。胡斐吃他几百鞭子,这口怨气如何不出?身形一晃,左右开弓,拍拍拍拍霎时间打了他七八个耳光。
商宝震急忙伸手招架,但见胡斐左手拳一晃,右手砰的一拳,迎面正中他的鼻子,立时鲜血长流。胡斐跟着起脚一钩,商宝震急忙跃起两丈,那知对手连环脚踢出,乘他人在半空,下盘无据,跟着一脚,将他踢了一个筋斗。这几下出手出脚快捷无伦,待得马一凤看清楚,商宝震已接连中拳中掌,踢翻在地。
胡斐气犹未泄,碍着马一凤在旁,再打下去她定要出面干预,她对自己一片好心,大丈夫恩怨分明,只要她一句话,自己焉能不听?他年纪虽小,计谋却多,拍手叫道:"姓商的,小狗贼,你敢追我么?"说着转身便逃。商宝震莫名其妙的中了他的拳脚,只因对方出手太快,还道自己疏神,不信他一个小小孩童,竟有胜于自己家传八卦门的神妙武功,兼之心上人在旁,这个脸如何丢得下,当下发足便追。
胡斐轻功远胜于他,逃一阵,停一会,待他追近,又向前奔,转眼间奔出七八里地,离镇甸已近,见马一凤虽然跟来,却已远远抛在后面,于是立定脚步,说道:"姓商的,今日小爷中了你母亲的奸计,这才受辱,现下让你见识见识小爷的本领。"说着身形飞起,如一只大鸟般疾扑过来。
商宝震从未见过这种打法,吓得急忙闪避,胡斐左足在地下微微一点,身子已转过方向,跟着进扑。这时商宝震待要再让,却已不及,当下喝道:"来得好!"双掌并击,正是他家传八卦掌的厉害家数。胡斐左手在他掌上一搭,一拉一扭,商宝震手腕剧痛,若不是缩手得快,双手手腕立被扭断。胡斐一拳平伸,砰的一声,击中他的右胸,跟着起脚,又踢中他的小腹。
此刻商宝震全身缩拢,双手护住头脸,只有挨打的份儿,苦练了十多年武功,竟是半点施展不出。胡斐左腿虚晃,侍他避过右方,右脚倏地踢出,正中他的"笑腰穴",商宝震站立不住,扑地倒了。胡斐剥下他长衫,撕成几片,将他手脚反转缚住,本要将他吊在路旁的柳树之上,但他人小,力气不够提上树去,于是看准了一个大桠枝,抓起商宝震来,大喝一声:"去你的!"将他掷了上去,正好搁在桠枝之间。
胡斐折下七八根柳条,当作鞭子,一鞭一鞭往他头上打去。商宝震又惊又怒,知他一报还一报,求饶也是无用。只得咬紧牙关忍受。堪堪打了三四十鞭,马一凤急奔赶到,一见二人情景,大是惊诧,一时说不出话来。
胡斐笑道:"马姑娘,我不用你求告,就饶了他!"说着哈哈大笑,虽是一个十余岁的少年,竟然豪气逼人。
但见他顾盼之际凛然生威,随手将柳枝远远抛出,大踏步便走。马一凤叫:"小朋友,你到底是谁?"
胡斐转过头来,朗声道:"姑娘见问,不得不说。我是大侠胡一刀的儿子胡斐便是。"说罢纵声长笑,片刻间背影已在柳树后隐没。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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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紫衣女郎
胡斐回到大树底下牵过马匹,纵骑向北,一路上留心凤天南和五虎门的踪迹,却是半点影子也无。这一日过了五岭,已入湖南省境,只见沿路都是红土,较之岭南风物,大异其趣。
胡斐纵马疾驰,过马家铺后,将至栖凤渡口,猛听得身后传来一阵迅捷异常的马蹄声响,回头一望,只见一匹白马奋鬣扬蹄,风驰而来,当即勒马让在道旁。刚站定,耳衅呼的一响,那白马已从身旁一窜而过,四蹄竞似不着地一般。马背上乘着一个紫衣女子,只因那马实在跑得太快,女子的面貌没瞧清楚,但见她背影苗条,稳稳地端坐马背。
胡斐吃了一惊:“这白马似是赵三哥的坐骑,怎么又来到中原?”他心中记挂赵半山,想要追上去问个明白,刚张口叫了声:“喂!”那白马已奔得远了,垂柳影下,依稀见那紫衣女子回头望了一眼,白马脚步不停,片刻之间,已奔得无影无踪。
胡斐好生奇怪,催马赶路,但白马脚程如此迅速,纵然自己的坐骑再快一倍,就算日夜不停奔驰,也决计赶她不上,催马追赶,也只是聊尽人事而已。
第三日到了衡阳。那衡阳是湘南重镇,离南嶽衡山已不在远。一路上古松夹道,白云绕山,令人胸襟为之一爽。
胡斐刚入衡阳南门,突见一家饭铺廊下系着一匹白马,身长腿高,貌相神骏,正是途中所遇的那匹快马。胡斐少年时与赵半山缔交,对他的白马瞧得极是仔细,此时一见,俨是故物,不禁大喜,忙走到饭铺中,想找那紫衣女子,却是不见人影。
胡斐要待向店伙询问,转念一想,公然打探一个不相识女子的行踪,大是不便,于是坐在门口,要了酒饭。
少停酒菜送上,湖南人吃饭,筷极长,碗极大,无菜不辣,每味皆浓,颇有豪迈之风,很配胡斐的性子。他慢慢喝酒,寻思少待如何启齿和那紫衣女子说话,猛地想起:“此人既乘赵三哥的白马,必和他有极深的渊源,何不将赵三哥所赠的红花放在桌上?她自会来寻我说话。”他右手拿着酒杯,反伸左手去取包袱,却摸了个空,回过头一看,包袱竟已不知去向。
包袱明明放在身后桌上,怎地一转眼便不见?向饭铺中各人一望,并无异样人物,心中暗暗称奇:“若是寻常盗贼顺手牵羊,我决不能不知。此人既能无声无息地取去,倘在背后突施暗算,我也必逍毒手,瞧来今日是在湖南遇上高人了。”当下问店伙道:“我的包袱放在桌旁,怎地不见了?你见到有人取去没有?”
那店伙听说客人少了东西,登时大起忙头,说道:“贵客钱物,概请门理,除非交在柜上,否则小店恕不负责。”胡斐笑道:“谁要你赔了?我只问你瞧见有人拿了没有。”那店伙道:“没有,没有。我们店里怎会有贼?
客官千万不可乱说。”胡斐知道跟他缠不清楚,又想连自己也没察觉,那店伙怎能瞧见?正自沉吟,那店伙道:“客官所用酒饭,共是一钱五分银子,请会钞吧。”
那包袱之中,尚有从凤天南赌场中取来的数百两银子,他身边可是不名一文,见店伙催帐,不由得一窘。那店伙冷笑道:“客官若是手头不便,也不用赖说不见了包袱啊。”
胡斐懒得和他分辩,到廊下去牵过自己坐骑,却见那匹白马已不知去向,不由得一怔:“这白马跟偷我包袱之人必有干连。”
这么一来,对那紫衣女子登时多了一层戒备之心,于是将坐骑交给店伙,说道:“这头牲口少说也值得八九两银子,且押在柜上,待我取得银子,连牲口的草料钱一并来赎。”那店伙立时换了一副脸色,陪笑道:”不忙不忙,客官走好。”
胡斐上要去追寻白马的踪迹,那店伙赶了上来,笑道:“客官,今日你也无钱吃饭,我指点你一条路,包你有吃有住。”胡斐嫌他摽唆,正要斥退,转念一想:“什么路子?是指点我去寻包袱么?”于是点了点头。
那店伙笑道:“这种事情一百年也未必遇得上,偏生客官交了运,枫叶庄万老拳师不迟不早,刚好在七日前去世,今日正是头七开丧。”胡斐道:“那跟我有甚相干?”那店伙笑道:“大大的相干。”转身到柜上取了一对素烛,一筒线香,交给胡斐,说道:“从此一直向北,不到三里地,几百棵枫树围着一座大庄院,便是枫叶庄了。客官拿这副香烛去吊丧,在万老拳师的灵前磕几个响头,庄上非管吃管住不可。明儿你说短了盘缠,庄上少说也得送你一两银子路费。”
胡斐听说死者叫做“万老拳师”,心想同是武林一脉,先有几分愿意,问道:”那枫叶庄怎地如此好客?”那店伙道:“湖南几百里内,谁不知万老拳师慷慨仗义?不过他生前专爱结交英雄好汉,像客官不会武艺,正好乘他死后去打打秋风了。”胡斐先怒后笑,抱拳笑道:“多承指点。”问道:“那么万老拳师生前的英雄朋友,今天都要赶来吊丧?”那店伙道:“谁说不是呢?客官便去开开眼界也是好的。”胡斐一听正中下怀,接过素烛线香,径往北去。
不出三里,果如那店伙所言,数百株枫树环抱着一座大庄院,庄外悬着白底蓝字的灯笼,大门上钉了麻布。
胡斐一进门,鼓手吹起迎宾乐曲,但见好大一座灵堂,两厢挂满素幛挽联。他走到灵前,跪下磕头,心想:“不管你是谁,总是武林前辈,受我几个头想来也当得起。”
他跪拜之时,三个披麻穿白的孝子跪在地下磕头还礼。胡斐站起身来,三个孝子向他作揖致谢。胡斐也是一揖,只见三人中两个身材粗壮,另一人短小精悍,相貌各不相同,心道:“万老拳师这三个儿子,定然不是一母所生,多半是三个妻妾各产一子了。”回身过来,但见大厅上挤满了吊客,一小半似是当地的乡邻土绅,大半则是武林豪士。胡斐逐一看去,并无一个相识,凤天南父子固不在内,那紫衣女子也无影踪,寻思:“此间群豪聚会,我若留神或能听到一些五虎门凤家父子的消息。”
少顷开出素席,大厅与东西厢厅上一共开了七十来桌。胡斐坐在偏席,留心众吊客的动静。但见年老的多带戚容哀色,年轻的却高谈阔论,言笑自若,似是够不上跟万老拳师有什么交情,也不因他逝世而悲伤了。
正瞧间,只见三个孝子恭恭敬敬地陪着两个武官,让向首席,坐了向外的两个首座。两个武官穿的是御前侍卫服色。胡斐一怔,认得这二人正是何思豪和他同伴。首席上另外还坐了三个老年武师,想来均是武林中的前辈。
三个孝子坐在下首作陪。
众客坐定后,那身材矮小的孝子站起身来,举杯谢客人吊丧。他谢过之后,第二个孝子也谢一遍,接着第三个又谢一遍,言辞举动一模一样,众客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起立还礼,不由得颇感腻烦。
胡斐正觉古怪,听得同桌一个后生低声道:“三个孝子一齐谢一次也就够了,倘若万老拳师有十个儿子,这般干法,不是要连谢十次么?”一个中年武师冷笑道:“万鹤声有一个儿子也就好了,还说十个?”那后生奇道:“难道这三个孝子不是他儿子么?”中年武师道:”原来小哥跟万老拳师非亲非故,居然前来吊丧,这份古道热肠,可真是难得之极了。”那后生胀红了脸,低下头不再说话。胡斐暗暗好笑:“此君和我一般,也是打秋风吃白食来的。”
那中年武师道:“说给你听也不妨,免得有人问起,你全然接不上榫头,那可脸上下不来。万老拳师名成业就,就可惜膝下无儿。他收了三个徒弟,那身材矮小的叫做孙伏虎,是老拳师的大弟子。这白脸膛的汉子名叫尉迟连,是二弟子。红脸膛酒糟鼻的大汉,名叫杨宾,是他的第三弟子。这三人各得老拳师之一艺,武功是很不差的,只是粗人不明礼节,是以大师兄谢八二师兄也谢,三师弟怕失礼,跟着也来谢一次。”那后生红青脸,点头领教。
其实三个师兄弟各谢一次,真正的原因却不是粗人不明礼节。
胡斐跟首席坐得虽不甚近,但留神倾听,盼望两名侍卫在谈话之中会提到五虎门,透露一些凤天南父子行踪的线索。只听何思豪朗声道:“兄弟奉福大帅之命,来请威震湘南的万老拳师进京,参与天下掌门人大会,好让少林韦陀门的武功在天下武师之前大人露脸,想不到万老拳师一一病不起,当真可惜之极了”众人附和叹息,何思豪又道:“万老拳师虽然过世,俱少林韦陀门是武林中有名的宗派,掌门人不可不到,不知贵门的掌门人由哪一位继任?”
孙伏虎等师兄弟三人互视一眼,各不作声。过了半晌三师弟杨宾说道:“师父得的是中风之症,一发作便人事不知,是以没留下遗言。”另一名侍卫道:“嗯,嗯。贵门的前辈尊长,定是有一番主意了。”二弟子尉迟连道:“我们几位师伯叔散处各地,向来不通音问。”那侍卫道:“如此说来,立掌门之事,倒还得费一番周折。福大帅主持的掌门人大会,定在八月中秋,距今还有两个月,贵门须得及早为计才好。”师兄弟三人齐声称是。
一名老武师道:“自来不立贤便立长,万老拳师既无遗言,那掌门一席,自非大弟子孙师兄莫属。”孙伏虎笑了笑,神色之间甚是得意。另一名老武师道:“立长之言是不错的。可是孙师兄虽然入门较早,论年岁却是这位尉迟师兄大着一岁。尉迟师兄老成精干,韦陀门若是由他接掌,定能发扬光大,万老拳师在天之灵,也必极为欣慰八”尉迟连伸袖擦了擦眼,显得怀念师父,心中悲戚。第三名老武师连连摇手,说道:“不然不然,若在平日,老朽原无话可说。但这番北京大会,各门各派齐显神通。韦陀门掌门人如不能艺压当场,岂不是坏了韦陀门数百年的英名?因此以老朽之见,这位掌门人须得是韦陀门中武功第一的好卞手,方能担当。”这番话说得众人连连点首,齐声称是。
那老武师又道:“三位师兄都是万老拳师的得意门生,各擅绝艺,武林中人人都是十分钦佩的。不过说到出乎其类,拔乎其萃,那还是后来居上,须推小师弟杨宾了。”第一名老武师哼了一声,道:“那也未必。武学之道,多练一年,功夫便深一年,杨师兄虽然天资聪颖,但就功力而言,那是远远不及孙师兄了。刀枪拳脚上见功夫,这是丝毫勉强来的。”第二名老武师道:“说到临阵取胜,斗智为上,斗力其次,兄弟虽是外人,但平心而论,足智多谋,还该推尉迟师兄。”
他三人你一句,我一句,起初言语中部还客气,到后来渐渐面红耳赤,声音也越说越大。几十桌的客人停杯不饮,听他三人争论。胡斐心道:“原来三个老武师都是受人之托,来作说客的,说不定还分别受了三名弟子的好处。”
吊客之中,有百余人是韦陀门的门人,大都是万老拳师的再传弟子,各人拥戴自己师父,先是低声讥讽争辩,到后来忍不住大声吵嚷起来。各亲朋宾客或分解劝阻,或各抒己见,或袒护交好,或指斥对方,大厅上登时乱成一片,有几个脾气暴躁、互有心病之人,竟拍桌相骂起来,眼见便要抡刀使拳。万老拳师尸骨未寒,门下的徒弟便要为掌门一席而同室操戈了。
那坐在首席的侍卫听着各人争吵,并不说话,望着万老拳师的灵位,只是微笑,眼见各人越闹越是厉害,突然站起身来,说道:“各位且莫争吵,请听兄弟一言。”众人敬他是官,一齐住口。那恃卫道:“适才这位老师说得不错,韦陀门掌门人,须得是本门武功之首,这一节各位都是赞同的了?”
大家齐声称是。那侍卫道:“武功谁高准低,嘴巴里是争不出来的。刀枪拳脚一比,立时便判强弱。好在三位是同门师兄弟,不论胜负,都不会失了和气,更不会折了韦陀门的威风。咱们便请万老拳师的灵位主持这场比武,由他老人家在天之灵择定掌门,倒是一段武林佳话呢。”
众人听了,一齐喝采,纷纷道:“这个最公平不过。”“让大家见识见识韦陀门的绝艺。”“凭武功分胜败,事后再无争论。”“究竟是北京来的侍卫老爷,见识高人一等。”
那侍卫见众人一致附和其说,神情甚是得意,说道:“同门师兄弟较艺比武,那是平常之极的事,兄弟却要请三位当众答允一件事。”尉迟连在师兄弟三人之中最是精明干练,当即说道:“但凭大人吩咐,我们师兄弟自当遵从。”那侍卫道:“既是凭武功分上下,那么武功最高的便为掌门,事后任准不得再有异言,更起纷争。”三人齐声道:”这个自然。”他三人武功各有所长,常言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各人自忖虽然并无必胜把握,但奋力一战,未始便不能压服两个同门。
那侍卫道:“既是如此,大伙儿便挪地方出来,让大家瞻仰韦陀门的精妙功夫。”众人七手八脚搬开桌椅,在灵位前腾出老大一片空地。眼见好戏当前,各人均已无心饮食,只有少数饕餮之徒,兀自低头大嚼。
那侍卫道:“哪两位先上?是孙师兄与尉迟师兄么?”孙伏虎说道:“好,兄弟献丑。”早有他弟子送上一柄单刀。孙伏虎接刀在手,走到师父灵前磕了三个头,转身说道:“尉迟师弟请 上吧。”
尉迟连心想若是先与大师兄动手,胜了之后还得对付三师弟,不如让他们二人先斗个筋疲力尽,自己再来卞庄刺虎,捡个现成,于是拱手道:“兄弟武艺既不及师兄,也不及师弟,这个掌门原是不敢争的。只是各位老师有命,不得不勉强陪师兄师弟喂招,还是杨师弟先上吧。”
杨宾脾气暴躁,大声道:“好,由我先上便了。”从弟子手中接过单刀,大踏步上前。他也不知该当先向师父灵位磕头,当下立个门户,右手持刀横置左肩,左乎成钩,劲坐右腿,左脚虚出,乃是六合刀法的起手“护肩刀”。
少林韦陀门拳、刀、枪三绝,全守六合之法。所谓六合,“精气神”为内三合,“手眼身”为外三合,其用为“眼与心合,心与气合,气与身合,身与手合,手与脚合,脚与胯合。”全身内外,浑然一体。宾客中有不少是武学行家,见杨宾横刀一立,神定气凝,均想:“此人武功不弱。”孙伏虎刀藏右侧,左手成掌,自怀里翻出,使一招”“滚手刺扎”,说道:“师弟请!”
与胡斐同桌的那中年武师卖弄内行,向身旁后生道:“单刀看的是手,双刀看的是走。使单刀的右手有刀,刀有刀法,左手无物,那便安顿为难。
因此看一人的刀上功夫,只要瞧他左手出掌是否厉害,便知高低。你瞧孙师兄这一掌翻将出来,守中有攻,功力何等深厚?”胡斐听他说得不错,微微点头。
说话之间,师兄弟俩已交上了手,双刀相碰,不时发出叮当之声。那中年武师又道:“这二人刀法,用的都是‘展、抹、钩、剁、砍、劈’六字诀,法度是很不错的。”那后生道:“什么叫做钻母钩肚?”中年武师冷笑一声道:“刀法之中,还有钻他妈妈、钩你肚子么?刃口向外叫做展,向内为抹,曲刃为钩,过顶为砍,双手举刀下斩叫做劈,平手下斩称为剁。”那后生胀红了脸,再也不敢多问。
胡斐虽然刀法精奇,但他祖传刀谱之中,全不提这些细致分别,注重的只是护身伤敌诸般精妙变招,这时听那中年武师说得头头是道,心想:“原来刀法之中还有这许多讲究。但瞧这师兄弟俩的刀招,也无什么特异之处。”
眼见二人越斗越紧,孙伏虎矫捷灵活,杨宾却胜在腕力沉雄,一时倒也难分上下。正斗之间,大门外突然走进一人,尖声说道:“韦陀门的刀法,哪有这等脓包的,炔别现世了吧!”孙杨二人一惊,同时收刀跃开。
胡斐早已看清来人是个妙龄少女,但见她身穿紫衣,身材苗条,正是途中所遇那个骑白马的女子。她背上负着一个包袱,却不是自己在饭铺中所失的是什么?只见她一张瓜子脸,双眉修长,肤色虽然微黑,却掩不了姿形秀丽,容光照人,不禁大是惊讶:“这女子年纪和我相若,难道便有一身极高武功,如此轻轻巧巧地取去包袱,竟使我丝毫不觉?”
孙杨二人听来人口出狂言,本来均已大怒,但停刀一看,却是个娉婷袅娜的女郎,愕然之下,说不出话来。
那女郎道:“六合刀法,精要全在‘虚、实、巧、打’四字。你们这般笨劈蛮砍,还提什么韦陀门?什么六台刀?想不到万老拳师英名远播,竟调教了这等弟子出来。”她声音爽脆清亮,人人均觉动听之至。
说这番话的如是一个汉子,孙杨二人早已发话动手,然而见这女郎纤腰削肩,宛似弱不禁风,哪里是个会武之人?但听她说出六合刀法那“虚、实、巧、打”四字诀,却又一点不错,一时不知如何对吝。
尉迟连走上前去,抱拳说道:“请教姑娘尊姓大名。”那女郎哼了一声,并不回答。尉迟连道:“敝门今日在先师灵前选立掌门。请姑娘上坐观礼。”
说着右手一伸,请她就坐。
那女郎秀眉微竖,说道:“少林韦陀门是武林中有名门派,却从这些人中选立掌门,岂不堕了无相大师以下列祖的威名?”此言一出,厅上江湖前辈都是微微一惊。原来无相大师是少林寺的得道高僧,当年精研韦陀杵和六合拳法,乃是韦陀门的开山祖师,想不到这一个弱质少女,竟也知道这件武林掌故。
尉迟连抱拳道:“姑娘奉哪一位前辈之命而来?对敝门有何指教?”他一直说话客气,但孙伏虎与杨宾早已大不耐烦,只是听那女郎出语惊人,这才暂不发作。
那女郎道:“我自己要来便来,何必奉人之命?我和韦陀门有点儿渊源,见这里闹得太不成话,不得不来说几句话。”
这时杨宾再也忍耐不住,大声道:“你跟韦陀门有什么渊源?谁也不认得你是老几。我们正有要事,快站开些,别在这儿碍手碍脚!”转头向孙伏虎道:“大师兄,咱哥儿俩胜败未分,再来吧。”左步踏出,单刀平置腰际,便欲出招。
那女郎道:“这一招‘横身拦腰斩”,虚步踏得太实,凝步又站得不稳,目光不看对方,却斜视瞧着我。错了,错了。”孙伏虎、尉迟连、杨宾三人均是一怔,心想:“这几句话对门对路,正如当日师父教招的说话,莫非她真会六合刀法吗?”
何思豪听那女郎与尉迟连对答,一直默不作声,这时插口说道:“姑娘来此有何贵干?尊师是哪一位?”那女郎并不回答他的问话,却反问道:“今日少林韦陀门选立掌门,是也不是?”何思豪道:“是啊!”那女郎又道:“只要是本门中人,谁的武功最强,谁便执掌门派,旁人不得异言,是也不是?”何思豪道:”正是!”那女郎道:“很好!我今日是抢韦陀门的掌门人来啦。”
众人见她脸色郑重,说得一本正经,不禁愕然相顾。何思豪见这女郎生得美丽,倒起了一番惜玉怜香之意,笑道:“姑娘若是也练过武艺,待会请你演一路拳脚,好让大家开开眼界。现下先让他们三位师兄弟分个高低如何?”
那女郎哼了一声,道:“他们不必再比了,一个个跟我比便是,”她下指韦陀门的一名弟子,说道:“把刀惜给我一用。”她虽年轻纤弱,但说话的神态之中自有一股威严,竟令人不易抗拒。那弟子稍一迟疑,将刀递了过去,可是他井非倒转刀柄,而是刀尖向着女郎。
那女郎伸出两指,轻轻挟住刀背,轻轻提起,一根小指微微翘出,倒似是闺中刺绣时的兰花手一般。
她两指悬空提着单刀,冷然道:“是两位一起上么?”
杨宾虽然鲁莽,但自来瞧不起女子,心想好男不与女斗,我堂堂男子汉,岂能跟娘儿们动手?何况这女郎疯疯癫癫,倒有几分邪门,还是别理她为妙,于是提刀退开,说道:“大师哥,你打发了她吧!”孙伙虎也自犹豫,道:“不,不……”
他一言未毕,那女郎叫道:“燕子掠水!”右手两根手指一松,单刀下掉,手掌一沉,已抓住了刀柄,左手扶着右腕,刃口自下向上掠起,左手成钩,身子微微向后一坐。这一刀正是韦陀门正宗的六合刀法。
孙伏虎料不到她出招如此迅捷,但这一路刀法他浸淫二十余年,已练得熟到无可再熟,当下还了一招“金锁坠地”。那女郎道:“关平献印。”翻转刀刃,向上挺举。按理她既使了“燕子掠水”单刀自下向上,那么接下去的第二招万万不该再使“关平献印”,仍是自下向上。哪知她这一招刀身微斜,举刀过顶,突然生出奇招,刃口陡横。孙伏虎吓了一跳,急忙低头。那女郎又叫道:“凤凰旋窝!”左手倏出,在孙伏虎子腕上一击,单刀自上向下急斩。
只听当的一声,孙伏虎单刀落地,女郎的单刀却已架在他的颈中,旁观众人“啊”的一下,齐声惊呼,眼见她一刀急斩,孙伏虎便要人头落地。哪知这一刀疾挥而下,势道极猛烈,却忽地收住,刃口刚好与他头颈相触,连颈皮也不划破半点。这手功夫真是匪夷所思。
胡斐只瞧得心中怦怦乱跳,自忖要三招之内打败孙伏虎并不为难,但最后一刀劲力拿捏如此之准,自己只怕尚是有所不及。厅上众人之中,个来只有他一人知道那女郎武功广得,但经此三招,人人桥舌不下。
孙伏虎头一沉,想要避开刃锋,岂知女郎的单刀顺势跟了下来:孙伏虎本已弯腰低头,此时额角儿欲触地,犹似向那女郎磕头。他空有一身武功,利刃加颈,竞是半分动弹不得。
那女郎向众人环视一眼,收起单刀,道:“你练过凤凰旋窝’这一招没有?”孙伏虎站直身子,低头道:“练过。”心想:“这一招我生平不知使过几千几万遍,但从来没这样用法,”惊疑之下,心中乱成一片,提刀退开。
杨宾见那女郎三招便将大师兄制服,突然起了疑心:“莫非大师兄摆下诡计,要夺掌门,故意和这女子串通了来装神装鬼?”他越想越对,大声质问道:“大师哥,你三招便让了人家,那是什么意思?我韦陀门的威名也不顾了吗?”孙伏虎惊魂未定,也不知怎地胡里胡涂的便让人家制在地下,一时无言可答,只是结结巴巴地道:“我……我……”杨宾怒道:“我什么?”
提刀跃出,戟指喝道:“你这……”
只说了两个字,眼前突见白光一闪,那女郎的单刀自下而上掠了过来,她刀法太快,竟是瞧不清楚,依稀似是一招“燕子掠水”。杨宾忙乱之中,顺手还了一招“金锁坠地”,这是他在师门中练熟了的套子。那女郎不等双刃相交,单刀又是一举,变为“关平献印”,跟着斜刀横出。杨宾吓了一跳,大叫道:“凤凰旋窝。”语声未毕,只觉手腕一麻,手中单刀落地,对方的钢刀已架在自己颈上。
那女郎这三招与适才对付孙伏虎的刀法一模一样,只是出手更快,更是今人猝不及防,而这一刀斩下,离地不到三尺,杨宾的额头几欲触及地上。
那女郎冷然道:“服不服了,”杨宾满腔怒火,大声道:“不服。”那女郎手上微微使劲,刀刃向下稍压。岂知杨宾极是强项,心想:“你便是将我脑袋斩下,我额头也不点地。”头颈反而一挺。
那女郎无意伤他性命,将单刀稍稍提起,道:“你要怎地才肯服了?”
杨宾心想她的刀法有些邪门,但真实武功决计不能胜我,于是大声道:“你有胆子,就跟我比枪。”那女郎道:“好!”收起单刀,向借刀的弟子抛了过去,说道:“我瞧瞧你的六合枪法练得如何?”
杨宾跳起身来,他脸色本红,这时盛怒之下,更是胀得紫酱一般,大叫道:“快取枪来,快取枪来!”一名弟子到练武厅去取了一柄枪来。杨宾大怒若狂,反手便是一个耳括子,骂道:“这女人要和我比枪法,你没听见么?”
这弟子给他一巴掌打得昏头昏脑,一时会不过意来。另一名弟子怕他再伸手打人,忙道:“弟子去再拿一把。”奔入内堂,又取了一把枪来。
那女郎接过长枪,说道:“接招吧!”提枪向前一送,使的是一招“四夷宾眼”。这一招是六合枪中最精妙的招数,称为二十四式之首,其中妙变无穷,乃是中平枪法。
胡斐精研单刀拳脚,对其余兵刃均不熟悉,向那中年武师望了一眼,目光中含有请教之意。这武师武功平平,但跟随万老拳师多年,对六合门的器械拳脚却看得多、听得多了,于是背诵歌决道:“中平枪,枪中王,高低远近都不妨;去如箭,来如线他歌诀尚未背完,但见杨宾还了一招。那女郎枪尖向下一压。那武师道:“这招‘美人认针’,招数也还平平,她枪法只怕不及杨师兄……”突见那女郎双手一捺,枪尖向下,己将杨宾的枪头压注,正是六合枪法中的“灵猫捕鼠”。这一招称为“无中生有枪”,乃是从虚式之中,变出极厉害的家数。
只三招之间,杨宾又已被制,他力透双臂,吼声如雷,猛力举枪上崩,那女郎提枪一抖,喀的一声,杨宾枪头已被震断。那女郎枪尖翻起,指在他小腹之上,轻声道:“怎么?”
众人的眼光一齐望着杨宾,但见他猪肝般的脸上倏地血色全无,惨白如纸,身子一颤,拍的一声,将枪杆抛在地下,叫道:“罢了,罢了!”转身向外急奔。他一名弟子叫道:“师父,师父!”追近身去。杨宾飞起一腿,将弟子踢了个筋斗,头也不回地奔出大门去了。
大厅上众人无不惊讶莫名。这女郎所使刀法枪法,确是韦陀门正宗武功。
孙伏虎与杨宾都是韦陀门中著名好手,但不论刀枪,都是不过三招,便给她制得更无招架余地。
尉迟连早收起了对那女郎的轻视之意,心中打定了主意,抱拳上前,说道:“姑娘武功精妙绝伦,在下自然不是对手,不过……”那女郎秀眉微蹩,道:“你话儿很多,我也不耐烦听,你若是口服心服,便拥我为掌门,若是不服,爽爽快快的动手便是。”尉迟连脸上微微一红,心道:“这女子手上辣,口上也辣得紧,”于是说道:“我师兄师弟都已服输,在下不献献丑是不成的了那女郎截住话头,道:“好,你爱比什么?”尉迟连道:‘韦陀门自来号称拳刀枪三绝……”那女郎也真爽炔,将大枪一抛,道:“晤,那你是要比拳脚了,来吧!”尉迟连道:“咱们正宗的六合拳是不用比了,我自然和姑娘差得远,在下想请教一套赤尻……”那女郎脸色更是不豫,道:“哼,你精研赤尻连拳,那也成!”右掌一起,便向他肩头琵琶骨上斩了下去。
原来这“赤尻连拳”也是韦陀门的拳法之一,以六合拳为根基,以猴拳为形,乃是一套近身缠斗的小擒拿手法,每一招不是拿抓勾锁,便是点穴打穴。尉迟连见她刀枪招数厉害,自恃这套赤尻连拳练得极是纯熟,心想她武功再强,小姑娘膂力总不及我,何况贴身近战,女孩儿家有许多顾忌之处,自己便可乘机取胜。
那女郎知道他的心意,一起手便出掌而斩。尉迟连左手挥出,想格开她右掌,顺手回点肩井穴。那女郎手腕竟不与他相碰,手掌一偏,指头已偏向左侧,径点他左胸穴道,尉迟连大喜,右掌回格,左手拿向她的腰间。那女郎右腿突然从后绕过自己左腿,砰的一腿,将他踢得直飞出去,摔在天井的石板之上,脸颊上鲜血直流。那女郎使的招式正是赤尻连拳,但竟是不容他近身。三个师兄弟之中,倒是这尉迟连受伤见血。
何思豪见那女郎武功如此高强,心中甚喜,满满斟了一杯酒,恭恭敬敬地送过去,说道:“姑娘艺压当场,即令万老拳师复生,也未必有此武功。
姑娘今日出任掌门,眼见韦陀门大大兴旺。实是可喜可贺。”
那女郎接过酒杯,正要放到口边,厅角忽有一人怪声怪气他说道:“这位姑娘是韦陀门的么?我看不见得吧。”那女郎转头往声音来处看去,只见人人坐着,隔得远了,不知说话的是谁,于是冷笑道:“哪一位不服,请出来说话。”
隔了片刻,厅角中寂然无声。何思豪道:“咱们活已说明在先,掌门人一席凭武功而定。这位姑娘使的是韦陀门正宗功夫,刀枪拳脚,大家都亲眼见到了,可没一点含糊。本门弟子之中,有谁自信胜得过这位姑娘的,尽可上来比试。兄弟奉福大帅之命,邀请天下英雄豪杰进京,邀到的人武艺越高,兄弟越有面子,这中间可决无偏袒啊。”说着干笑了几声。
他见无人接口,向那女郎道:“众人既无异言,这掌门一席,自是姑娘的了。武林之中,各门各派的掌门人兄弟也见过不少,可是从无一位如此年轻,如此美……咳咳,如此年轻之人,当真是英雄出在年少,有志不在年高。
咱们说了半天话,还没请教姑娘尊姓大名呢。”
那女郎微一迟疑,想要说话,却又停口,何思豪道:“韦陀门的弟子,今天到了十之八九,待会便要拜见掌门,姑娘的大名,他们可不能不知啊。”
那女郎点头道:“说的是。我姓袁……名叫……名叫紫衣。”何思豪武功平平,却是见多识广,瞧她说话的神情,心想这未必是真名,她身穿紫衫,随口便诌了“紫衣”两字,但也不便说破,笑道:“袁姑娘便请上坐,我这首席要让给你才是呢。”
按照礼数,何思豪既是京中职位不小的武官,又是韦陀门的客人,袁紫衣便算接任掌门,也得在未座主位相陪。但她毫不谦逊,见何思豪让座,当即大模大样地在首席位上坐下了。
忽听厅角中那怪声怪气的声音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说道:“韦陀门昔年威震当世,今日怎地如此衰败?竟让一个乳臭未干的女娃娃上门欺侮啊!哦哦,哇哇哇!”他哭得真情流露,倒并不是有意调侃。
袁紫衣大声道:“你说我乳臭未干,出来见过高低便了。”这一次她瞧清楚了发话之人,是个六十来岁的老者,身形枯瘦,留着一撇鼠尾须,头戴瓜皮小帽,脑后拖着一根稀稀松松的小辫子,头发已白了九成。他伏在桌上,号陶大哭,叫道:“万鹤声啊万鹤声,人家说你便是死而复生,也敌不过这位如此年轻、如此貌美的姑娘,当真是佳人出在年少,貌美不可年高啊。”
他最后这几句话,显是讥刺何思豪的了。厅中几个年轻人忍不住笑出声来。只听这老者又哭道:“武林之中,各门各派的英雄好汉兄弟也见过不少,可是从无一位如此不要脸的官老爷啊!”这两句话一说,厅上群情耸动,人人知他是出言正面向何思豪挑战了。
何思豪如何忍得,大声喝道:“有种的便滚出来,鬼鬼祟祟地缩在屋角里做乌龟么?”那老者仍是放声而哭,说道:“兄弟奉阎罗王之命,邀请官老爷们到阴世大会,邀到的人官儿做得越大,兄弟越有面子啊。”何思豪霍地站起,向厅角急奔过去,左掌虚晃,右手便往老者头颈里抓去。那老者哭声不停,众人站起来看时,突然一道黑影从厅角里直飞出来,砰的一声,摔在当地,正是何思豪。众人都没瞧明白他是如何摔的,另一名侍卫见同伴失利,拔出腰刀抢上前去,厅上登时一阵大乱,但见黑影一幌,风声响处,这侍卫又是砰的一声摔在席前。
胡斐一直在留神那老者,见他摔跌这两名侍卫手法干净利落,使的便是尉迟连与袁紫衣适才过招的“赤尻连拳”,看来这老者也是韦陀门的,只是他武功高出尉迟连何止倍蓰,定是他们本门的名手。他对清廷侍卫素无好感,见这二人摔得狼狈,隔了好一阵方才爬起,心中暗自高兴。
袁紫衣见到了劲敌,离席而起,说道:“你有何见教,爽爽快快他说吧,我可见不得人装神弄鬼。”那老者从厅角里缓缓出来,脸上仍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袁紫衣见他面容枯黄,颧骨高起,双颊深陷,倒似是个陈年的痨病鬼,但双目炯炯有神,当下不敢怠慢,凝神以待。
那老者不再讥刺,正色说道:“姑娘,你不是我门中人。韦陀门跟你无冤无仇,你何苦来拆这个档子?”袁紫衣道:“难道你便是韦陀门的?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那老者道:“我姓刘,名叫刘鹤真。‘韦陀双鹤’的名头你听见过么?我若不是韦陀门的弟子,怎能与万鹤声合称‘韦陀双鹤’?”
“韦陀双鹤”这四个字,厅上年岁较大之人倒都听见过的,但大半只认得万鹤声,都知他为人任侠好义,江湖上声名甚好,另一只“鹤”是谁,就不大了然。这时听这个糟老头儿自称是“双鹤”之一,又亲眼见他一举下便将两个侍卫打得动弹不得,一时群相注目,窃窃私议。只是谁都不知他的底细,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袁紫衣摇头道:“什么双鹤双鸭,没听见过,你要想做掌门,是不是?”
刘鹤真道:“不是,不是,千万不可冤枉。我是师兄,万鹤声是师弟。我要做掌门,当年便做了,何必等到今日?”袁紫衣小嘴一扁,道:“哼,胡说八道,谁信你的话?那你要干什么?”刘鹤真道:“第一、韦陀门的掌门,该由本门真正的弟子来当。第二、不论谁掌门,不许趋炎附势,到京里结交权贵。我们是学武的粗人,乡巴佬儿,怎配跟官老爷们交朋友哪?”他一双三角眼向众人横扫了一眼,说道:“第三、以武功定掌门,这话先就不通。
不论学文学武,都是人品第一。若是一个卑鄙小人武功最强,大伙几也推他做掌门么?”
此言一出,人群中便有许多人暗暗点头,觉得他虽然行止古怪,形貌委琐,说的话倒颇有道理。
袁紫衣冷笑道:“你这第一、第二、第三,我一件也不依,那便怎样?”
刘鹤真道:“那又能怎样了?只好让我几根枯瘦精干的老骨头,来挨姑娘的粉拳罢啦!”
胡斐见二人说僵了便要动手,他自长成以来,游侠江湖,数见清廷官吏欺压百姓,横暴贪虐,心中素来恨恶,这时见刘鹤真公然折辱清廷侍卫,言语之中颇有正气,暗暗盼他得胜。只是那紫衣少女出手敏捷,实是个极厉害的好手,生怕刘鹤真未必敌得她过。
袁紫衣神色傲慢,竟是全不将刘鹤真放在眼内,冷然说道:“你要比拳脚呢,还是比刀枪?”刘鹤真道:“姑娘既然自称是少林韦陀门的弟子,咱们就比韦陀门的镇门之宝。”袁紫衣道:“什么镇门之宝?说话爽爽快快,我最讨厌是兜着圈子磨耗。”刘鹤真仰天打个哈哈,道:“连本门的镇门之宝也不知道,怎能担当掌门?”
袁紫衣脸上微露窘态,但这只是一瞬间之事,立即平静如恒,道:“本门武功博大精深,练到最高境界,即令是最平常的一招一式,也能横行天下。
六合刀也好,六合枪也好,哪一件不是本门之宝?”
刘鹤真不禁暗 1 佩服,她明明不知本门的镇门之宝是什么武功,然而这 番话冠冕堂皇,令人难以辩驳,想来本门弟子人人听得心服,于是左手摸了摸上唇焦黄的胡髭,说道:“好吧,我教你一个乖。本门的镇门之宝,乃是天罡梅花桩,你总练过吧?”
袁紫衣冷笑道:“嘿嘿,这也算是什么宝贝了?我教你一个乖。武功之中,越是大路平实的,越是贵重有用,什么梅花桩,尖刀阵,这些花巧把式,都是吓唬人、骗孩子的玩意儿。不过不跟你试试,谅你心中不服。你的梅花桩摆在哪几?”
刘鹤真拿起桌上一只酒碗,仰脖子喝干,随手往地下一摔。众人都是一怔,均想这一下定是呛卿一响,打得粉碎,哪知他这一摔,劲力用得恰到好处,酒碗在地下轻轻一滑,下掉的力道登时消了,平平稳稳的合在厅堂的方砖之上,竟是丝毫无损。他一摔之后,随即又拿起第二只酒碗往地下摔去,双手接连不断,倘是空碗,便顺手抛出,碗中若是有酒,不论是满碗还是半碗,都是一口喝干。
片刻之间,地下己布满了酒碗,共是三十六只碗散置覆合。众人见他摔碗的手法固然巧劲惊人,而酒量也是大得异乎寻常,这一番连喝连掷,少说也喝了十二三碗烈酒。但见他酒越喝得多,脸色越黄,身子一晃,轻飘飘纵出,右足虚提,左足踏在一只酒碗的碗底,双手一拱,说道:“领教。”
袁紫衣实不知这天罡梅花桩是如何练法,但仗着轻功造诣甚高,心下并不畏惧,左足一点,也跃上了一只酒碗的碗底,她径自站在上首,双手微抬,却不发招,要瞧对方如何出手,这才随机应变,只是见了他摔掷酒碗这番巧劲,知他与孙伙虎等不可同日而语,已无半分轻敌之意。
刘鹤真右足踏上一步,右拳劈面向袁紫衣打到,正是六合拳“三环套月”
中的第一式,袁紫衣见对方拳到,自食指以至小指,四指握得参差不齐,生出三片棱角,知道这三角拳法用以击打人身穴道,此人自是打穴好手,当下左足斜退一步,还了一招六合拳中的“栽锤”,右手握的也是三角拳。
刘鹤真见她身法、步法、拳法、外形,无一不是本门正宗功夫,们适才折服孙伏虎等三人,所使变化心法,绝非本门所传只不过其中差异,若非本门的一流高下却也瞧不出来,心中又是惊异,又是恼怒,当下踏上左步,击出一招“反躬门省”。这一拳以手背击人,在六合拳中称为“苦恼拳”,因拳法极难,练习之际苦恼异常,故有此名。
这苦恼至具有极大威力,非十余年以上功力不办,袁紫 衣无此修为,于是避难趋易,还了一招“摔手穿掌”,右手出的是摔碑下,左手出的是柳叶掌,那也是六合拳中的正宗功夫。
两人在三十六只酒碗碗底之上盘旋来去,使的都是六合拳法。在这天罡梅花桩上动手过招,要旨是抢得中桩,将敌手逼至外缘,如是则一有机会,出手稍重,敌下无路可退,只有跌落桩下。刘鹤真自幼便对这路武功深有心得,在这桩上已苦练数十年,左右进退,每一步踏下去实无分毫之差,数招之间,便已抢得中桩,于是拳力逐步加重。他知这少女年纪虽轻,武功实得高人传授,却也不敢贸然迸犯,心想只要守住中桩,便已稳操胜算。
袁紫衣与孙伏虎、尉迟连等动手,虽说是三招取胜,其实在第一招中已是制敌机先,但此时在梅花桩上与刘鹤真比拳,每一掌每一拳击将出去,均遇到极重极厚的力道反击,她足底踏的是酒碗,只要着力稍重,酒碗立破,这场比武便算是输了,因此上一沾即走,从无一招敢稍稍用老,眼见敌人守得极稳,难以撼动,只得以上乘轻功点踏酒碗,围着对手身周游动,只盼找到敌方破绽。两人拆到三十余招,一套六合拳法的招数均已使完,但见刘鹤真瘦瘦的身形屹立如山,拳风渐响,显见劲力止自加强。
各门武功之中,均有桩上比武之法,只是桩子却变异百端,或竖立木桩,或植以青竹,或叠积砖石,甚至是以利刃插地,但这般在地下覆碗以代梅花桩,厅上众武师却从未见过。刘鹤真这三十六只酒碗似乎散放乱置,并非整整齐齐地列成梅花之形,但其中自有规范,他早已习练纯熟,即使闭目而斗,也是一步不会踏错。袁紫衣却是每一步都须先向地下一望,瞧定酒碗方位,这才出足,如此时候一长,拳脚上竟是渐落下风。
刘鹤真心中暗喜,拳法渐变,右手三角拳着着打向对方身上各处大穴,左手苦恼拳却以厚重之力,拦封横闩,使的全是截手法。袁紫衣眼见不敌,左手突然间肉掌变指,倏地向前刺出,竟是六合枪法中的“四夷宾服”。刘鹤真吃了一惊,不及思索,急忙侧身避过,岂知袁紫衣右手横斩,出招是六合刀法中的一招“钩挂进步连环刀”,刘鹤真想不到她拳法竟会一变而成刀法,微一慌乱,肩头已被斩中,他肩头急沉,于瞬息之间将斩力卸去了八成,跟着还击一拳。袁紫衣左手“白猿献桃”自下而上削出,那是双手都使刀法,所用的不但是单刀,且是双刀了。
这一下掌刀斩至,刘鹤真再难避过,砰的一响,胁下中掌,身子一晃,跌下碗来。
胡斐在旁瞧得明白,心想这位武学高手如此败于对方怪招之下,大是可惜,随手抓起席上两只空酒碗,学着刘鹤真的手法,向地下斜摔过去。两只酒碗轻轻一滑,正好停在刘鹤真的脚下。
刘鹤真这一跌下梅花桩来,只道已然败定,猛觉得脚底多了两只酒碗,一怔之下,已知有高人自旁暗助。众人目光都集于相斗的两人,胡斐轻掷酒碗,竟没一人留意。
袁紫衣以指化枪,以手变刀,出的虽然仍是六合枪、六合刀的功夫,但是韦陀门之中,从无如此怪异的招数。刘鹤真惊疑不定,抱拳说道:“姑娘武功神妙,在下从所未见,敢问姑娘是哪一门哪一派高人所授?”袁紫衣道:“哼,你定然不认我是本门弟子。也罢,倘若我只用六合拳胜你,那便怎地?”
刘鹤真正要她说这句话,恭恭敬敬地答道:“姑娘如真用本门武功折服在下,那是光大本门的天大喜事。小老儿便是跟姑娘提马鞭儿,也所甘愿。”
他适才领教了袁紫衣的武功,狂傲之气登敛,跟着转头向胡斐那方位拱手说道:“小老儿献丑。”这一拱手是相谢胡斐掷碗之德,他虽不知援手的是谁,但知这两只酒碗是从该处掷来。
袁紫衣当刘鹤真追问她门派之时,已想好了胜他之法,见刘鹤真抱拳归一,踏步又抢中桩,当即出一招“滚手虎坐”,使的果然是六合拳正路武功。
数招一过,刘鹤真又渐抢上风。此时他出拳抬腿之际,比先前更加了一分小心谨慎,生怕她在拳招之中又起花样,再拆数招,见对方拳法无变,心中略感宽慰,眼见她使的是一招“打虎式”,当即右足向前虚点,出一招”
乌龙探海”,突觉右脚下有些异样,眼光向下一瞥,不由得一惊。只见本来合覆着的酒碗,不知如何这时竟转而仰天。幸好他右足只是虚点,这一步若是踏实了,势必踏在碗心,酒碗固然非破不可,同时身子向前一冲,焉得不败?
他一惊之下,急忙半空移步,另踏一碗,身子晃动,背上已出了一身冷汗,斜眼看时,只见袁紫衣左足提起时将酒碗轻轻带起,也不知她足底如何使劲,放下时那酒碗已翻了过来,她左足顺势踏在碗口,右足提起,又将另一只酒碗翻转,这一手轻功自己如何能及?心想:“只有急使重下,乘着她未将酒碗尽数翻转,先将她打下桩去。”当下催动掌力,加快进逼。哪知袁紫衣不再与他正面对拳,只是来往游走,身法快捷异常,在碗口上一着足立即换步,竟无霎时之间停留,片刻之间,已将三十八只酒碗翻了三十六只,只剩下刘鹤真双脚所踏的两只尚未翻转。若不是胡斐适才掷了两只碗过去,他是连立足之处也没有了。
当此情势,刘鹤真只要一出足立时踏破酒碗,只有站在两只酒碗之上,不能移动半步,呆立少时,脸色凄惨,说道:“是姑娘胜了。”举步落地,脸上更是黄得宛如金纸一般。
袁紫衣大是得意,问道:’这掌门是我做了吧?”刘鹤真黯然道:“小老儿是服了你啦,但不知旁人有何话说?”袁紫衣正要发言询问众人,忽听得门外马蹄声急促异常,向北疾驰;听这马蹄落地之声,世间除了自己的白马之外,更无别驹。
她脸色微变,抢步出门,只见白马的背影刚在枫林边转过,马背上骑着一个灰衣男子,正是自己偷了他包袱的胡斐。
她纵声大叫:“偷马贼,快停下!”胡斐口头笑道:“偷包贼,咱们掉换了吧!”说着哈哈大笑,策马急驰。
袁紫衣大怒,提气狂奔。她轻功虽然了得,却怎及得上这匹日行千里的快马?奔了一阵,但见人马的影子越来越小,终于再也瞧不见了。
这一个挫折,将她连胜韦陀门四名好手的得意之情登时消得干干净净。
她心下气恼,却又奇怪:“这白马大有灵性,怎能容这小贼偷了便跑,毫不反抗?”
她奔出数里,来到一个小镇,知道再也赶不上白马,要待找家茶铺喝茶休息,忽听得镇头一声长嘶,声音甚熟,正是白马的叫声。她急步赶去,转了一个弯,但见胡斐骑着白马,回头向她微笑招手。
袁紫衣大怒,随下拾起一块石子,向他背心投掷过去。胡斐除下头上帽子,反手一兜,将石子兜在帽中,笑道:“你还我包袱不还?”袁紫衣纵身向前,要去抢夺白马,突听呼的一响,一件暗器来势劲急,迎面掷将过来。
她伸左手接住,正是白己投过去的那块石子,就这么缓得一缓,只见胡斐双腿一夹,白马奔腾而起,倏忽已在十数丈外。
袁紫衣怒极,心想:“这小子如此可恶,”她不怪自己先盗人家包袱,却恼他两次戏弄,只恨白马脚程太快,否则追上了他,夺还白马不算,不狠狠揍他一顿,也真难出心头之气,只见一座屋子檐下系着一匹青马,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奔过去解开缰绳,飞身而上,向胡斐的去路疾追,侍得马主惊觉,大叫大骂地追出来时,她早已去得远了。
袁紫衣虽有坐骑,但说要追上胡斐,却是休想,一口气全出在牲口身上,不住的乱鞭乱踢。那青马其实已是竭尽全力,她仍嫌跑得太慢。驰出数里,青马呼呼喘气,渐感不支。将近一片树林,只见一棵大松树下有一件白色之物,待得驰近,却不是那白马是什么?
她心中大喜,但怕胡斐安排下诡计,引自己上当,四下里一望,不见此人影踪,这才纵马注松树下奔去。离那白马约有数丈,突见松树上一个人影落了下来,正好骑在白马背上,哈哈大笑,说道:“哀姑娘,咱们再赛一程。”
这时袁紫衣哪再容他逃脱,双足在马镣上一登,身子突地飞起,如一只大鸟般向胡斐扑了过去。
胡斐料不到她竞敢如此行险,在空中飞扑而至,若是自己击出一掌,她在半空中如何能避?当即一勒马缰,要坐骑向旁避开,岂知白马认主,口中低声欢嘶,非但不避,反而向前迎上两步。
袁紫衣在半空中右掌向胡斐头顶击落,左手往他肩头抓去。胡斐一生之中,从未和年轻女子动过手,这次盗她白马,一来认得这是赵半山的坐骑,要问她一个明白,二来怪她取去自己包袱,显有轻侮之意,要小小报复一下,但突然见她当真动手,不禁脸上一红,身子一偏,跃离马背,从她身旁掠过,已骑上了青马。
二人在空中交差而过。胡斐右手伸出,潜运指力,扯断她背上包袱的系绳,已将包袱取在手中。袁紫衣夺还白马,余怒未消,又见包袱给他取回,叫道:“小胡斐,你怎敢如此无礼?”胡斐一惊,问道:“你怎知我名字?”
袁紫衣小嘴微扁,冷笑道:“赵三叔夸你英雄了得,我瞧也稀松平常。”
胡斐听到“赵三叔”三字,心中大喜,忙道:“你识得赵半山赵三哥么?
他在哪里?”袁紫衣俏脸上更增了一层怒气,喝道:“姓胡的小子,你敢讨我便宜?”胡斐愕然道:“我讨什么便宜了?”袁紫衣道:“怎么我叫赵三叔,你便叫赵三哥,这不是想做我长辈么》?”
胡斐自小生性滑稽,伸了伸舌头,笑道:“不敢,不敢!你当真叫他赵三叔?”袁紫衣道:“难道骗你了?”胡斐将脸一板,道:“好,那我便长你一辈。你叫我胡叔叔吧,喂,紫衣,赵三哥在哪里啊?”
袁紫衣却从来不爱旁人开她玩笑,她虽知胡斐与赵半山义结兄弟,乃是千真万确之事,只见他年纪与自己相若,却厚起脸皮与赵半山称兄道弟,强居长辈,更是有气,刷的一声,从腰间抽出一条软鞭,喝道:“这小子胡说八道,我教训教训你。”
胡斐见她这条软鞭乃银丝缠就,鞭端有一枚小小金球,模样甚是美观,她将软鞭在空中挥厂个圈子,太阳照射之下,金银闪灿,变幻奇丽。她本想下马和胡斐动手,但一转念间,怕胡斐诡计多端,又要夺马,于是催马上前,挥鞭往胡斐头顶击落。这软鞭展开来有一丈一尺长,绕过胡斐身后,鞭头弯转,金球径自击向他背心上的“大椎穴”。
胡斐上身一弯,伏在马背,只道依着软鞭这一掠之势,鞭子必在背脊上掠过。猛听得风声有异,知道不妙,左子抽出单刀,不及回头瞧那软鞭来势,随手一刀反挥,当的一声,单刀与金球相撞,己将袁紫衣的软鞭反荡了开去。
原来她软鞭掠过胡斐背心,跟着手腕一沉,金球忽地转向,打向他右肩的“巨骨穴”。她眼见胡斐伏在马背,只道这一下定已打中他的穴道,要叫他立时半身麻软。哪知他听风出招,竟似背后生了眼睛,刀鞭相交,只震得她手臂微微酸麻。
胡斐抬起头来,嘻嘻一笑,心中却惊异这女郎的武功好生了得,她以软鞭鞭梢打穴,已是武学中十分难得的功夫,何况中途变招,将一条又长又软的兵刀使得宛如手指一般,击打穴道,竟尤厘毫之差,同时不禁暗肉惭愧,幸好她打穴功夫极其高强,闩己才不受伤。
原来他虽见袁紫衣连败韦陀门四好手,武功高强,但仍道她艺不如己,对招之际,不免存了三分轻视之心,岂知她软鞭打穴,过背回肩,着着大出于自己意料之外,适才反手这一刀,料定她是击向自己巨骨穴,这才得以将她鞭梢荡开,若是她技丛略差,打穴稍有不准,这一刀自是砍不中她鞭梢,那么肉己背上便会重重吃了一下,虽然不中穴道,一下剧痛势必难免。
袁紫衣但见他神色自若,实不知他心中已是大为吃惊,不由得微感气馁,长鞭在半空中一抖,啪的一声爆响,鞭梢又向他头上击去。
胡斐心念一功:“我要向她打听赵三哥的消息,眼见这姑娘性儿高做,若不占些便宜,怎肯明白跟我说出?说不得,瞧在赵三哥面上,便让她一招。
见鞭梢堪堪击到头顶,将头向左一让,这一让方位是恰到好处,时刻却略迟一霎之间,但听得波的一声,头上帽子已被鞭梢卷下。胡斐双腿一夹,纵马窜开丈许,还刀入鞘,回头笑道:“姑娘软鞭伸技,胡斐佩服得很。赵三哥他身子可好?他眼下是在回疆呢还是到了中原?”
他若是真心相让,袁紫衣胜了这一招,心中一得意,说不定便将赵半山的讯息相告。偏生他年少气盛,也是个极好胜之人,这一招让是让了,却让得太过明显,侍她鞭到临头,方才闪避,而帽子被卷,脸上不露丝毫羞愧之色,反而含笑相询,简直有点长辈戏耍小辈模样。袁紫衣早已一眼看出,冷然道:“你故意相让,当我不知道么?帽子还你吧!”说着长鞭轻轻一抖,卷着帽子往他头上戴去。
胡斐心想:“她若能用软鞭又将帽子给我戴上,这分功夫也就奇妙得紧,我如伸手去接,反而阻了她的兴头。”于是含笑不动,瞧她是否真能将这丈余长的银丝软鞭,运用得如臂使手。似见鞭梢卷着帽子,顺着他胸口从下而上兜将上来,只因上势太慢,将与他脸平之时,鞭梢上兜的劲力已衰,鞭尾一软,帽子下落,胡斐忙伸手去接,突见眼前白光一闪,心知不妙,只听拍的一响,眼前金星乱冒,半边脸颊奇痛透骨。他知已中了暗算,立即右足力撑,左足一松,人已从左方钻到了马腹之下,但听得拍的一响,木屑纷飞,马鞍已被软鞭击得粉碎,那马吃痛哀嘶。
胡斐在马腹底避过她这连环一击,顺势抽出单刀,待得从马人翻上马背,单刀已从左手交向右手,右颊兀自剧痛,伸手一摸。只见满下鲜血,这一鞭实是打得不轻。
袁紫衣冷笑道:“你还敢冒充长辈么?姑娘这一鞭若不是手下留情,不打下你十七八颗牙齿才怪。”
这句话倒非虚语,她偷袭成功,这一鞭倘是使上全力。胡斐倾骨非碎不可,左边牙齿也势必尽数打落,但饶是如此已是他 艺成以来从所未有之大败,不由得怒火直冲,圆睁双目,举刀往她肩头直劈下去。袁紫衣心中微感害怕,知道对手实非易与,这一次他吃了大亏,动起下来定然全力施为,于是舞动长鞭,劲透鞭梢,将胡斐挡在两丈之外,要叫他欺不近身来。
就在此时,只听得大路上鸾铃响动,三骑马缓缓驰来,见到有人动手,一齐驻马而观。胡斐和袁紫衣同时向三人望了一眼,只见两个穿的是清廷侍卫服色,中间一人穿的是常服,身材魁伟,约莫四十来岁年纪。
鞭长刀短,兵刃上胡斐先已吃亏,何况他骑的又是一匹受了伤的劣马。
袁紫衣的坐骑却是神骏无伦,她骑术又精,竟似从小便在马背上长大一般,因此拆到十招以外,胡斐仍是欺不近身去。
他刀法一变,正要全力抢攻,忽听得一个侍卫说道:“这女娃子模样儿既妙,手下也很来得啊。”另一个侍卫笑道:“曹大哥你若是瞧上了,不如就伸手,别让这小子先得了甜头。”那姓曹的侍卫仰天哈哈大笑。
胡斐恼这两人出言轻薄,怒目横了他们一眼。袁紫衣乘隙挥鞭击到,胡斐头一低,从软鞭底下钻进,抢前数尺。只见袁紫衣纤腰一扭,那白马猛地向左疾冲。
这一下去势极快,但见银光闪烁,那姓曹的侍卫肩上已重重吃了一鞭。
她回鞭抽向胡斐头顶,胡斐横刀架开。那白马已在另一名侍卫身旁掠过,只见她素下一伸,已抓住那侍卫后颈“天柱穴”。那白马一冲之势力道奇大,她并不使力,顺下已将那侍卫拉下马来,摔在地下,她也不回身,长鞭从肩头甩过,向后抽击第三个大汉。
这四下兔起鹊落,迅捷无伦,胡斐心中不禁暗暗喝了声彩,心想这大汉虽然未出一声,但既与这两名侍卫结伴同行,少不免也要受一鞭无妄之灾。
哪知道这大汉只是一勒马头,空手竟来抓她银鞭的鞭头。
袁紫衣见他出手如钩,竟是个劲敌,当即手腕一振,鞭梢甩起,冷笑道:“阁下可是去京师参与掌门人大会么?”
那大汉一愕,道:“姑娘何以知道?”袁紫衣道:“瞧你模样,稍稍有点掌门人的味儿。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一门哪一派的掌门?”这两句话问得无礼之极,那大汉哼了一声,并不理会。那姓曹的恃卫狼狈爬起,大叫道:“蓝师傅,教训教训这臭女娃子!”
袁紫衣腿上微微使劲,白马突地向那姓曹的侍卫冲去。白马这一下突然发足,直是叫人出其不意。姓曹侍卫大骇,急忙向左避让,袁紫衣的银鞭却已打到背心。那大汉见情势急迫,抽出腰中短剑,一招“拦腰取水四门剑”,以斜推正已将鞭梢拨开。
袁紫衣足尖点着踏镫轻轻向后一推,白马猛地后退数步,这马疾趋疾退,竟是同样的迅捷。那大汉高声喝彩:“好马!”
袁紫衣冷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广西梧州八仙剑的掌门人蓝秦。”
这大汉正是蓝秦,眼见这少女不过二十左右年纪,容色如花,虽然出乎迅捷,但能有多人江湖阅历,怎地只见一招,便道出自己的姓名身分?他心中惊诧,一面却也不禁得意,暗道:“蓝某虽然僻处南疆,居然连一个年轻少女也知我威名。”微微一笑,问道:“姑娘怎知在下姓名?”袁紫衣道:“我正要找你,在这里撞见,那是再好也没有。”蓝秦更感奇怪,心想我和你素不相识啊,问道:“姑娘高姓大名,找蓝某有何指教?”袁紫衣道:“我叫你不用上京去啦,由我代你去便是。”蓝秦更是摸不着头脑,问道:“此话怎讲?”袁紫衣道:“哼,这还不明白?我叫你把八仙剑的掌门之位让了给我!”
蓝秦听她言语无礼,不由得大是恼怒,但适才见她连袭四人,手法巧妙之极,连自己也没瞧清,否则便能护住身旁侍卫,不让他如此狼狈地摔下马来。他生性谨细,心想她口出大言,必有所恃,当下却不发作,抱拳说道:“姑娘尊姓大名?令师是谁?”
袁紫衣道:“我又不跟你套交情,问我姓名干么?我师父的名头更加不能说给你知。我师父曾跟你有一面之缘。若是提起往事,我倒不便硬要你让这掌门之位了。”
蓝秦眉头紧蹙,想不起相识的武林名宿之中,有哪一位是使软鞭的能手。
两名恃卫一个吃了一鞭,一个被扯下马,自是均极恼怒。他们一向横行惯了的,吃了这亏哪肯就此罢休?两人齐声唿哨,一个马上,一个步下,同时向袁紫衣扑去。两人手中本来空着,当下一个拔刀,一个便伸手去抽腰中长剑。
袁紫衣软鞭晃动,拍的一响,拔刀的侍卫右腕上已重重吃了一记。他手指抓住刀柄,但觉手腕剧痛入骨,再也无力拔出腰刀。袁紫衣这银丝软鞭又长又细,与一般软鞭大不相同,一招打中那侍卫的手腕,鞭梢毫不停留,快如电光石火般一吐,又已卷住了那姓曹侍卫的剑柄,顺势上提。这一下真是快得出奇,比那侍卫伸下去握剑还要抢先一步。姓曹的但见银光一闪,自己手指尚未碰到剑柄,剑已出鞘,大骇之下,急忙挥手外甩,饶是如此,剑锋已在他手掌心划过,登时鲜血淋漓。
农紫衣软鞭一振,长剑激飞上天,竟有数十丈高,她将软鞭缠回腰间,便如紫衣外系厂一条银色丝绦,旁人一瞥之下,哪知这是一件厉害兵刃?她并不抬头行剑,却向蓝秦问道:“你这掌门之位到底让是不让?”
监秦上仰头望着天空急落而下的长剑,听她说话,随口道:“什么?”
袁紫衣道:“我要你让这八仙剑掌门之位。”这时长剑已落到她跟前,袁紫衣一面说话,一面听风辨器,一伸手便抓注广剑柄,长剑从数十丈高处落将下来,势道何等凌厉,何况这剑除厂剑柄之外,通身是锋利的刃口,她竟眼角也没斜一下,随随便便就拿住了剑柄。
这一手功夫不但蓝秦大为震惊,连旁观的胡斐也暗自佩服,心想:“她适才夺了少林韦陀门的掌门,何以又要夺八仙剑的掌门?”但见她正当妙龄,武功却如此了得,生平除赵半山外,从未见过如此武学的高下,心中一起赞佩之意,脸上的鞭伤似乎也不怎么疼痛。
蓝秦见她露了这手绝技,更不敢贸然从事,想用言语套问出她的底细,说道:“姑娘这手听风辨器的功夫,似是山西佟家的绝艺啊。”袁紫衣一笑,道:“你眼光倒好。那么我这手掷剑上天的功夫呢?”说着右手一挥,长剑又飞向天空。这一次却不是剑尖向上的直升,而是一路翻着筋斗,舞成个银色光圈,冉冉上升。虽然去势不急,但形状特异,蔚为奇观。
蓝秦抬头观剑,猛听得风声微动,身前有异,急忙一个倒纵步退开丈许,只见金光一闪,袁紫衣银丝软鞭上的小金球刚从自己腰间掠过,若不是见机得快,身上佩剑又已被她抢去。
原来袁紫衣知他武功高出两个侍卫甚多,是以故意掷剑成圈引开他的目光,再突然出手抢剑,哪知还是给他惊觉避开。她心中连叫可惜,蓝秦却已暗呼惭愧。他雄霸西南,门徒遍及两广云贵,二十年来从未遇到挫折,想不到这样一个黄毛丫头今日竟来如此轻侮于己,这时再也难以忍耐,刷的一声,长剑出手,叫道:“好,我便领教姑娘的高招。”
这时空中长剑去势已尽,笔直下堕,袁紫衣软鞭甩上,鞭头卷住剑柄,倏地向前一送,长剑疾向蓝秦当胸刺来。两人相隔几及两丈,但一霎之间,剑尖距他胸口已不及一尺,就如一条丈许长的长臂抓住剑柄,突然向他刺到一般。这一招蓝秦又是出其不意,一惊之下,急忙横剑封挡。
袁紫衣叫道:“湘子吹箫!”蓝秦这一招正是八仙剑法中的“湘子吹箫”。
八仙剑在西南各省甚为盛行,他想你识得我的招数有何希罕,要瞧你是否挡得住了,双眉一扬,喝道:“是‘湘子吹箫’便怎地?”袁紫衣道:“阴阳宝扇!”一语未毕,软鞭卷着长剑,向他左胸右胸分刺一剑,正是八仙剑的止宗剑法“汉锺离阴阳宝扇”。
蓝秦又是一惊,心想她会使八仙剑法并不出奇,奇在以软鞭送剑,居然力透剑尖,刃直如矢,当下踏上一步,要待抢攻,心想她以软鞭使剑,剑上力道虚浮,只要双剑一交,还不将她长剑击下地来。哪知他长剑一提,手势刚起,还未出招,袁紫衣叫道:“采和献花!”忽地收转软鞭,此时鞭上势道已完,长剑下落,她左手接剑,右手持鞭,笑吟吟地望着对手。
蓝秦又给她叫破一招,暗想鞭长剑短,马高步低,自己双重不利,何况她怪招百出,一味戏耍纠缠,肉己只要稍有疏神,着了她的道儿,岂非一世威名付于流水?当下按剑横胸,正色说道:“如此儿戏,那算什么,姑娘倘若真以八仙剑赐招,在下便奉陪走走。”
袁紫衣道:“好,若不用正宗八仙剑法胜你,谅你也不甘让那掌门之位。”
说着一跃下马,便在下马之时,已将软鞭缠回腰间。
蓝秦剑尖微斜,左手捏个剑决,使的是半招“铁拐李葫芦系腰”,只待对手出剑,下半招立时发出。
袁紫衣长剑一抖,待要进招,回眸朝胡斐望了一眼,向蓝秦道:“跟你比试一下不打紧,我这宝马可别让马贼盗了去。”胡斐道:“当你跟人动手之时,我不打你这马儿的主意便是。”袁紫衣道:“哼,小胡斐诡计多端,谁信了他谁便上当。”左手拉住马疆,嗤的一剑,金刃带风,一招”张果老倒骑驴”斜斜刺出。
蓝秦见她左手牵马,右乎使剑,暗想这是你自己找死,可怪不得旁人,当即“拨云见日”、“仙人指路”、“魁星点元”,拆了一招却还了两剑。
农紫衣见他剑招凌厉,脸上虽是仍含微笑,心中却登时收起轻视之意,暗想师父所言非虚,八仙剑法果是剑中一绝,此人使将出来,比我的功力可要深厚得多了,于是也以八仙剑法见招拆招。她左手拉着马缰,既不能转身抢攻,也难以大纵大跃,自是诸多受制。但她门户守得甚是严密,蓝秦却也找不到破绽,只见她所使剑法果是本门嫡派,不由得暗暗称异,心想本门之中,怎能出了如此人物?
斗剑之处,正当衡阳南北来往的官道大路,两人只拆得十余招,北边来了一队推着小车的盐贩,跟着南边大道上也来了几辆骡车,众商贩服见路上有人相斗,一齐停下观看。不多时南北两端又到广些行旅客商。众人一来见斗得热闹,二来畏惧两个朝廷武官,都候在路上静静旁观。
又斗一阵,蓝秦已瞧出对方虽然学过八仙剑术,但剑法中许多精微奥妙之处,却并未体会得到,只是她武功甚杂,每到危急之际,便突使一招似是而非的八仙剑法,将自己的杀着化解了开去,因此一时倒也不易取胜。他见旁观者众,对手非但是个少女,而且左手牵马,显是以半力与自己周旋,纵使和她打成平手,也已没脸面上京参与掌门人之会了,当下催动剑力,将数十年来钻研而得的心法一招招使将出来,旁观众人见他越斗越勇,剑光霍霍,绕着袁紫衣身周急攻,不由得都为她担心。只有那两名侍卫却盼蓝秦得胜,好代他们一雪受辱之耻。
袁紫衣久战不下,偶一转身,见到胡斐脸上似笑非笑,似有讥嘲之意,心想:“好小子,你笑我来着,叫你瞧瞧姑娘手段!”但这番斗剑限于只使八仙剑,其余武功尽数使不出来,左手又牵着白马,若是斗了一会将马疆放开,凭轻功取胜,那还是叫胡斐小看了。她好胜心切,眼见蓝秦招招力争上风,自己剑势已被他长剑笼住,倏地左手轻轻向前一带。那白马极有灵性,受到主人指引,猛然一冲,直立起来,似要往蓝秦的头上踏落。
蓝秦一惊,侧身避让,突觉手腕一麻,手中长剑已脱手飞上天空,他全神闪避马蹄,竟没防到手中兵刃遭了对方暗算。他在武林中虽不算得是一流高手,但数十年来事事小心,这才长保威名,想不到一生谨慎,到头来还是百密一疏,败在一个少女的手下。蓝秦兵刃脱手,立时一个箭步,抢到自己坐骑之旁,又从鞍旁取出一柄长剑,原来此人做事精细之极,连长剑也多带了一把。
突见白光一闪,袁紫衣将手中长剑也掷上了天空,双剑在空中相交,当的一声响蓝秦那柄剑竞在空中断成两截。
她这震剑断刀的手法全是一股巧劲,否则双剑在空中均无着力之处,如何能将纯钢长剑震断?她使此手法,意在哗众取宠,便如变戏法一般,料想旁人非喝彩不可这彩声一作,蓝秦心中恼怒,再斗便易胜过他了。
果然旁观众人齐声喝彩。蓝秦一呆之下,脸色大变,袁紫衣接住空中落下的长剑,分心刺到,叫道:“曹国舅拍板!”蓝秦提剑挡格,当的一响,长剑又自断为两截。
这一下仍是袁紫衣取巧,她出招虽是八仙剑法,但双剑相交之际,剑身微微一抖,已然变招。蓝秦一剑落空,被她摹地里凌空拍击,殊无半点力道相抗,待得运劲,剑身早断,拆穿了说,不过是他横着剑身,任由对方斩断而已。只是袁紫衣心念如闪电,出招似奔雷,一计甫过,二计又生,实是叫他防不胜防。
旁观众人见那美貌少女连断两剑,又是轰雷似的一声大彩。
蓝秦心下琢磨:“这女子虽未能以八仙剑法胜我,但她武功甚博,诡异百端,我再跟她动手也是枉然。”眼见她洋洋肉得,翻身上了马背,便拱手道:“佩服,佩服!”弯腰拾起三截断剑,说道:“在下这便还乡,终身不提剑字。只是旁人问起,在下输在哪一派哪一位英雄豪杰剑底,却叫在下如何回答?”
袁紫衣道:“我姓袁名紫衣,至于家师的名讳吗?……”纵马走到蓝秦耳旁,凑近身去,在他耳边轻说了几个字。
蓝秦一听之下,脸色又变,脸上沮丧恼恨之色立消,变为惶恐恭顺,说道:“早知如此,小人如何敢与姑娘动手?姑娘见到尊师之时,便说梧州蓝某向他老人家请安。”说着牵马倒退三步,候在道旁。
袁紫衣在白马鞍上轻轻一拍,笑道:“得罪了!”回头向胡斐嫣然一笑,一提马缰。那白马并未起步,突然跃起,在空中越过厂十余辆盐车,向北疾驰,片刻间已不见了影踪。
大道上数十对眼睛一齐望着她的背影。一人一马早已不见,众人仍是呆呆地遥望。
袁紫衣一日之间连败南方两大武学宗派的高手,这份得意之情,实是难以言宣,但见道旁树木不绝从身边飞快倒退,情不自禁,纵声唱起歌来。
只唱得两句,突觉背上热烘烘的有些异状,忙伸手去摸,只听轰的一声,身上登时着火。这一来如何不惊?一招“乳燕投林”,从马背飞身跃起,跳入了道旁的河中,背上火焰方始熄灭。她急从河中爬起,一摸背心,衣衫上己烧了一个人洞,虽未着肉,但里衣也已烧焦。
她气恼异常,低声骂道:“小贼胡斐,定是你又使鬼计。”当下从衣囊中取出一件外衫,待要更换,一瞥间只见白马左臀上又黑又肿,两只大蝎子爬着正自吮血。袁紫衣大吃一惊,用马鞭将蝎子挑下,抬起一块石头砸得稀烂,这两只大蝎毒性厉害,马臀上黑肿之处不住地慢慢扩展。白马虽然伸骏,这时也已抵受不住痛楚,纵声哀鸣,前腿一跪,卧倒在地。
袁紫衣榜惶无计,口中只骂:“小贼胡斐,胡斐小贼!”顾不得更换身上湿衣,伸手想去替白马挤出毒液。白马怕痛,只是闪避。正狼狈间,忽听南方马蹄声响,三乘马快步奔来,当先一人正是胡斐。
银光一闪,袁紫衣软鞭在手,飞身迎上,挥鞭向胡斐夹头夹脑劈去,骂道:“小贼,暗箭伤人,算什么好汉?”
胡斐举起单刀,当的一下将她软鞭格开,笑道:“我怎地暗箭伤人了?”
袁紫衣只觉手臂微微酸麻,心想这小贼武功果然不弱,倒也不可轻敌,骂道:“你用毒物伤我坐骑,这不是下三烂的卑鄙行径吗?”胡斐笑道:“姑娘骂得很是,可怎知是我胡斐下的手?”
袁紫衣一怔,只见他身后两匹马上,坐的是那两个本来伴着蓝秦的侍卫。
两人垂头丧气,双手均被绳子缚着。胡斐手中牵着两条长绳,绳子另一端分别系住两人的马缰,原来两名侍卫被他擒着而来。袁紫衣心念一动,已猜到了三分,便道:“难道是这两个家伙?”
胡斐笑道:“他二位的尊姓大名,江湖上的名号,姑娘不妨先劳神问问。”
袁紫衣白了他一眼,道:“你既知道了,便说给我听。”胡斐道:“好,在下来给袁姑娘引见两位武林中的成名人物。这位是小祝融曹猛,这位是铁蝎子崔百胜。你们三位多亲近亲近。”
袁紫衣一听两人的浑号,立时恍然,“小祝融”自是擅使火器,铁蝎子当然会放毒物,定是这二人受了折辱,心中不忿,乘着自己与蓝秦激斗之时,偷偷下手相害。当即拍拍拍、拍拍拍,连响六下,在每人头上抽了三马鞭,只打得两人满头满脸都是鲜血。她指着铁蝎子喝道:“快取解药治好我的马儿,否则再吃我三鞭,这一次可是用这条鞭子了!”说着软鞭一扬,喀喇一声响,将道旁一株大柳树的枝干打下了一截。
铁蝎子吓了一跳,将绑缚着的双手提了一提,道:“我怎能……”胡斐不等他说完,单刀一挥,擦的一声,割断了他手上绳索。这一刀疾劈而下,绳索应刃而断,妙在出刀恰到好处,没伤到他半分肌肤。
袁紫衣横了他一眼,鼻中微微一哼,心道:“显本事么?那也没什么了不起。”
铁蝎子从怀中取出解药,给白马敷上,低声道:“有我的独门解药,便不碍事。”稍稍一顿,又道:“只是这牲口三天中不能急跑,以免伤了筋骨。”
袁紫衣道:“你去给小祝融解了绑缚。”铁蝎子心中甚喜,暗想:“虽然吃了三马鞭,幸喜除曹大哥外并无熟人瞧见。他自己也吃三鞭,自然不会将此事张扬出去。”要知他们这些做武官的,身上吃些苦头倒没什么,最怕是折了威风,给同伴们瞧低了。他走过去给曹猛解了绑缚,正待要走,袁紫衣道:“这便走了么?世间上可有这等便宜事情?”
崔曹两人向她望了一眼,又互瞧一眼。他二人给胡斐手到擒来,单是胡斐一人已非敌手,何况加上这个武艺高强的女子,只得勒马不动,静候发落。
袁紫衣道:“小祝融把身边的火器都取出来,铁蝎子把毒物取出来,只要留了了一件,小心姑娘的鞭子。”说着软鞭挥出,一抖一卷,在空中拍的一声大响。
两人无奈,心想:“你要缴了我们的成名暗器,以解你心头之恨,那也叫做无法可想。”只得将暗器取出。
小祝融的火器是一个装有弹簧的铁匣。铁蝎子手里却拿着一个竹筒,筒中自然盛放着蝎子了,这竹筒精光滑溜,起了一层黄油,自已使用多年。袁紫衣一见,想起筒中毛茸茸的毒物,不禁心中发毛,说道:“你们两人竟敢对姑娘暗下毒手,可算得大胆之极。今日原是非死不可,幸亏姑娘生平有个惯例,一天之中只杀一人,总算你们运气……”崔曹二人相望一眼,均想:
“不知你今天已杀过了人没有。”却听袁紫衣接着道:“……二人之中只须死一个便够。到底哪一个死,哪一个活,我也难以决定,这样吧,你们互相发射暗器,谁身上先中了,那便该死:躲得过的,就饶了他性命。我素来说一不二,求也无用。一、二、三!动手吧!…曹崔二人心中犹豫,不知她这番话是真是假,但随即想起:“若是给他先动了手,我岂非在送了性命?”
二人均是心狠手辣之辈,心念甫动,立即出手,只见火光一闪,两人齐声惨呼。小祝融颈中被一只大蝎咬住,铁蝎子胸前火球乱舞,胡子着火。
袁紫衣格格娇笑,说道:“好,不分胜败!姑娘这口恶气也出了,都给我滚吧!”曹崔二人身上虽然剧痛,这两句话却都听得清洁楚楚,当下顾不得毒蝎在颈,须上着火,一齐纵马便奔,直到驰出老远,这才互相救援,解毒灭火。
袁紫衣笑声不绝,一阵风过来,猛觉背上凉艘飓的,登时想起衣衫已破,一转眼,只见胡斐笑嘻嘻的望着自己,不由得大羞,红晕双颊,喝道:“你瞧什么?”胡斐将头转开,笑道:“我在想幸亏那蝎子没咬到姑娘。”袁紫衣不由得打个寒哄,心想:“这话倒也不错,给蝎子咬到了,那还了得了”
说道:“我要换衣衫了,你走开些。”胡斐道:“你便在这大道之上换衣衫么?”袁紫衣又生气又好笑,心想自己一着急,出言不慎,于是又狠狠瞪了他一眼,走到道旁树丛之后,急忙除下外衣,换了件杏黄色的衫子,内衣仍湿,却也顾不得了。烧破的衣衫也不要了,卷成一团,抛入河中。
胡斐眼望着紫衣随波逐流而去,说道:“姑娘高姓大名,可叫做袁黄衫?”
袁紫衣哼了一声,知他料到“袁紫衣”三字并非自己真名,忽然尖叫一声:
“啊哟,有一只蝎子咬我。”伸手按住了背心。胡斐一惊,叫道:“当真,”
纵身过去想帮她打下蝎子。哪料到袁紫衣这一叫实是相欺,胡斐身在半空,袁紫衣忽地伸手用力一推。这一招来得无踪无影,他又全没提防,登时一个筋斗摔了出去,跌向河边的一个臭泥塘中。他在半空时身子虽已转直,但双足一落,臭泥直没至胸口。袁紫衣拍手嘻笑,叫道:“阁下高姓大名,可是叫作小泥鳅胡斐?”
胡斐这一下真是哭笑不得,自己一片好心,那料到她会突然出手,足底又是软软的全不受力,无法纵跃,只得一步一顿,拖泥带水地走了上来。这时已不由得他不怒,但见袁紫衣笑靥如花盛放,心中又微微感到一些甜意,张开满是臭泥的双掌,扑了过去,喝道:“小丫头,我叫你改名袁泥衫!”
袁紫衣吓了一跳,拔脚想逃。那知胡斐的轻功甚是了得,她东窜西跃,却始终给他张开双臂拦住去路,但见他一纵一跳,不住的伸臂扑来。她又不敢和他动手拆招,只要一还手,身上非溅满臭泥不可。这一来逃既不能,打又不得,眼见胡斐和身纵上,自己已无法闪避,一下便要给他抱住,索性站定身子,俏脸一板,道:“你敢碰我?”
胡斐张臂纵跃,本来只是吓她,这时见她立定,也即停步,鼻中闻到一股淡淡的幽香,忙退出数步,说道:“我好意相助,你怎地狗咬吕洞宾?”
袁紫衣笑道:“这是八仙剑中的一招,叫作吕洞宾推狗。你若不信,可去问那个姓蓝的。”胡斐道:“以怨报德,没良心啊,没良心!”袁紫衣道:“呸!
还说手我有德呢,这叫做市恩,最坏的家伙才是如此。我问你,你怎知这两个家伙放火下毒,擒来给我?”
这句话登时将胡斐问得语塞。原来两名侍卫在她背上暗落火种,在她马臀上偷放毒蝎。胡斐确是在旁瞧得清楚,当时并不叫破,待袁紫衣去后,这才擒了两人随后赶来。
袁紫衣道:“是么?所以我才不领你这个情呢。”她取出一块手帕,掩住鼻子,皱眉道:“你身上好臭,知不知道?”胡斐道:“这是拜吕洞宾之赐。”袁紫衣微笑道:”这么说,你自己认是小狗啦。”她向四下一望,笑道:“快下河去洗个干净,我再跟你说赵三……赵半山那小子的事。”她本想说“赵三叔”,但怕胡斐又自居长辈,索性改口叫“赵半山那小子”。
胡斐大喜,道:“好好。你请到那边歇一会儿,我洗得很快。”袁紫衣道:“洗得快了,臭气不除。”胡斐一笑,一招“一鹤冲天”,拔起身子,向河中落下。
袁紫衣看看白马的伤处,那铁蝎子的解药果然灵验,这不多时之间,肿势似已略退,白马不再嘶叫,想来痛楚已减。她遥遥向胡斐望了一眼,只见他衣服鞋袜都堆在岸边,却游到远远十余丈之外去洗身上泥污,想是赤身露体,生怕给自己看到。
袁紫衣心念一动,从包裹中取出一件旧衫,悄悄过去罩在胡斐的衣衫之上,将他沾满了泥浆的衣服鞋袜一古脑儿包在旧衫之中,抱在手里,过去骑上了青马,牵了白马,向北缓缓而行,大声叫道:“你这样慢!我身有要事,可等不及了!”说着策马而行,生怕胡斐就此赤身爬起来追赶,始终不敢回头。但听得身后胡斐大叫:“喂,喂!袁姑娘!我认栽啦,你把我衣服留下,”
叫声越来越远,显是他不敢出河追赶。
袁紫衣一路上越想越是好笑,接连数次,忍不住笑出声来,又想最后一次作弄胡斐不免行险,若他冒冒失失,不顾一切,就此抢上岸来追赶,反要使自己尴尬万分。
这日只走了余里,就在道旁找个小客店歇了。她跟自己说:“白马中了毒,铁蝎子那混蛋说的,若是跑动,便要伤了筋骨。”但在内心深处,却极盼胡斐赶来跟自己理论争闹。
一晚平安过去,胡斐竟没踪影。次晨缓缓而行,心中想像胡斐不知如何上岸,如何去弄衣衫穿,想了一会,忍不住又好笑起来。她每天只行五六十里路程,但胡斐始终没追上来,芳心可可,竟是尽记着这个浑身臭泥的小泥鳅胡斐。
第六回 大侠胡一刀之子
百胜神拳马行空年老血亏,晚上睡得不沉。一天三更时分,忽听得墙外喀喇一响,是谁无意中踏断了一根枯枝。马老镖头一生闯荡江湖,一听即知有夜行人在屋外经过,但只这么一响之后,再无声息,竟听不出那人是向东向西,还是躲在墙上窥伺。马老镖头虽在商家堡作客,但主人情意深挚,他已把商家堡的安危瞧得比自己的家还重,当下悄声爬起,从枕底取出金丝软鞭缠在腰间,轻轻打开房门,正要跃上墙头,突见四五丈外黑影一晃,有人奔向后山。
马行空一瞥之下,已见此人轻功极为了得,心中嘀咕:"莫非那阎基心犹未死,又来生事?此事由我身上而起,姓马的岂能袖手不顾?"于是脚下加快,向那黑影去路急追,但奔出三四丈,已自不见了黑影的踪迹。马行空心中一动:"不好,别要中了敌人的调虎离山之计。"急忙飞步扑回商家堡。但听四下里寂静无声,这才放心,心下却是疑惑更甚:"适才此人身手不凡,实是劲敌。但瞧他身形瘦小,与那盗贼魁阎基大不相同,不知是江湖上那一位好手?"
他抓住软鞭,在手中盘了两转,弓身向庄后走去,要察看一个究竟。窜出十余丈,将到庄院尽头,忽然西首隐隐有金刃劈风之声。马行空暗叫一声:"惭愧,果然有人来袭,却不知和谁动上了手?"双足一点,身形纵起,百胜神拳年纪虽老,身手仍是极为矫捷,左手在墙头一搭,一个倒翻身,轻轻落在墙内,循声寻去,听得声音是从后进的一间砖屋中发出。但说也奇怪,二人一味哑斗,竟无半声吆喝叫骂。马行空知道中间必有跷蹊,先不冲进相助,凑眼到窗缝中一张,险些不禁失笑。
但见那房中空空荡荡,桌上一灯如豆,两个人各执钢刀,盘旋来去的相斗,一个是少主人商宝震,另一个却是他母亲商老太太,原来母子俩正在练习刀法。
马行空只瞧了片刻,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只见商老太出手狠辣,刀法精妙,固与日间的龙钟老态大不相同,而商宝震一路八卦刀使将出来也是虎虎生风。看来非但商老太平时深藏不露,商宝震也是有意隐瞒自己武功。马行空悄立半晌,想起十五年前在甘凉道上与商宝震的父亲商剑鸣动手,被他砍了一刀,劈了一掌,养了三年伤方得康夏,自知与他功夫相差太远,此仇难报,甘凉道一路从此绝足不走。此时商剑鸣已死,商老太于己有恩,昔时的小怨早已不放在心上,那知今日中夜,又见仇人的遗蠕孤儿各使八卦刀对招。
马行空思潮起伏:"商老太的武功实不在我之下,何以她竟半点不露痕迹?她留我父女在庄,是否另有别情?"他是老谋深算之人,自是处处要顾到自己和女儿。他出了一会神,待得再想上时,但见母子二人刀法已变,各使八卦游身掌法,满室游走,刀中夹掌,掌中夹刀,越打越快,打到第五十四招"收势"二人向后跃开,提刀而立,商老太不动声色,在青灯之下脸现绿光,商宝震却已满脸通红,呼呼喘喘。
商老太沉着脸道:"你的呼吸总是难以调匀,进境如此之慢,何年何月才能报得你爹爹的大仇?"马行空心中一凛,只见商宝震低下了头,甚有惭愧之意。商老太又道:"那苗人凤的武功你虽没见到,他拉车的神力总是亲眼目睹的了。那胡一刀的功夫不在苗人凤之下。唉,你这孩子,我瞧你啊,这几日为那马家的丫头神魂颠倒,连练功夫也不起劲了。"
马行空更是一惊:"难道我那凤儿和他有甚苟且之事?"但见商宝震满脸通红,辩道:"妈,我见了马姑娘总是规规矩矩,话也没跟她多说几句。"商老太"哼"了一声道:"你吃谁的奶长大?你打什么主意难道我还不明白?你看中马姑娘,那不错,她人品武艺,我心中很合意。"商宝震很是高兴,叫了声:"妈!"商老太把手一挥,(修订本:道:"你可知他爹是谁?"商宝震一愕道:"难道不是马老镖头?"商老太)道:"谁说不是?你可知马老镖头跟咱家有什么牵连?"商宝震摇摇头。商老太道:"孩子,他是你爹爹的仇人。"商宝震大出意料之外,不由得"啊"了一声。
马行空身子微微发抖,但听商老太又道:"十五年前,你爹爹在甘凉道上与马行空动手。想你爹爹英雄盖世,那姓马的焉是他的对手?你爹爹砍了他一刀,劈了他一掌,将他打得重伤。但那姓马的亦非平庸之辈,你爹爹在这场比武中也受了内伤,他回得家来伤未平复,咱们的对头人胡一刀深夜赶上门来,将你爹爹害死。若非与那姓马的事先有这一场较量,嘿嘿,谅那胡一刀怎能害得你爹爹?"
她说到最后这几句话时语音惨厉,嗓子嘶哑,听来极是可怖,马行空一生虽经过不少大风大浪,此时听来也是不寒而栗,心道:"胡一刀何等的功夫,你商剑鸣就算身上无伤,也是难逃此劫。老婆子心痛丈夫,竟然迁怒于我。"只听商老太又道:"阴差阳错,这老儿竟赶镖投我家来。这商家堡是你爹爹亲手所建,怎容鼠辈在此放肆劫镖?但你可知我留姓马的父女在此,有何打算?"商宝震声音发颤,道:"妈……你……你要为我爹爹复仇?"商老太厉声道:"你不肯,是不是?你是爱上了那姓马的丫头,是不是?"
商宝震见母亲眼中如要喷出火来,退后了两步,不敢回答。
商老太冷笑道:"很好。过几天我给你跟那姓马的提亲,以你的家世品貌,谅他决无不允。"
这几句话教马行空和商宝震都是大出意料之外,马行空隔窗看到商老太脸上切齿痛恨的神气,微一琢磨,全身汗毛根根直竖:"商老太婆用心好不狠毒!她杀我不足以泄愤,却要将我花一般的闺女娶作媳妇,折磨得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天可怜见,教我今晚隔窗听得她母子这番说话,否则……我那苦命的凤儿……"
商宝震年青识浅,却全不明白母亲这番深意,只觉又是欢喜又是诧异,想到母亲肯为自己主持这门亲事,欢喜倒有九分,只剩下一分诧异。
马行空只怕再听下去给商老太发觉,凝神提气,悄悄走远,回到自己屋中时抹了额头一把冷汗,猛然省起:"那奔到后山的瘦小黑影却又是谁?"
第二天午后,马行空穿了长袍马褂,命商宝震请母亲出来,有几句话商量。商宝震又惊又喜,心想:"难道母亲这么快就已跟他提了亲?瞧他这副神气打扮,可不同寻常。"于是请母亲到后厅和马行空分宾主坐下,自己下首相陪,望望母亲,望望马行空,但听马老镖头出口道谢数月来东道之谊,商老太满口谦虚,只盼他二人说到正题,但两个言来语去,尽是客套。
说了好一会,马行空才道:"我女儿一凤年纪也不小了,我想跟商老太商量一件事。"
商宝震心中怦的一跳。商老太大是奇怪:"却也没听说女家先开口来求亲的。"口中答道:"马老师尽说不妨,咱们自己人,还拘什么礼教?"马行空道:"我除了女儿,一生就收得一个徒弟。他天资愚钝,性儿又卤莽,但我从小就当他亲儿子一般看待。他和凤儿小两口也拢合得来,我就想在贵庄给他二人订了亲事。"
商宝震越听越不对,听到最后一句话时不自禁的站起身来。商老太心想:"这老儿好生厉害,定是我那不肖的儿子露了破绽。"当下满脸堆欢,连声"恭喜",又叫:"孩儿,快给马老伯道喜!"商宝震脑中胡涂一片,呆了一呆,直奔出外。
马行空又和商老太客气好一阵子,才回屋中,将女儿和徒儿叫来,说今日要给二人订亲。徐铮大喜过望,笑得合不拢嘴来,马一凤红晕双颊,转过了头不作声。马行空道:"咱们在这儿先订了亲。至于亲事嘛,那是得回自个家去办的了。"他知女儿和徒儿心中藏不住事,昨晚所闻所见,竟是半句不提。
马一凤娇憨美艳,笑脸动人,她在商家堡八个月一住,竟教商宝震一缕情丝,牢牢的缚在她身上。他刚得母亲答应,要给自己提亲,满怀喜悦之际,突然听到马行空那几句话,独自坐在房中从窗中望出去,瞧着院子中一株银杏,几难相信适才听到的言语乃是马行空亲口所说。
他丧魂落魄,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直至一名家丁走进房来,说道:"小爷,练武的时候到啦,老太太等了你半天呢。"商宝震一惊,暗叫:"糟糕,胡里胡涂的误了练武时刻,须讨一顿好骂。"从壁上摘了镖囊,快步奔到练武厅中,只见商老太坐在椅中,不露喜怒之色,说道:"今儿练督脉背心各穴。"转头向两名持牌的家丁叫道:"将牌儿拿稳了,走动!"商宝震暗暗纳罕:"马老师说这等话,怎地妈毫不在乎?"但商老太平日训子极严,练武之际尤其没有半点假借,稍一不慎,打骂随之,商宝震取出金镖扣在手中,不敢胡思乱想,凝神听母亲叫穴。
只听商老太叫道:"苗人凤,命门、陶道!"商宝震右手双镖飞出,正中木牌上所绘人形背脊的两穴。商老太又叫:"胡一刀,大椎、阳关!"商宝震左手扬起,认明穴道,登登两声发出,突见木牌有异,"咦"的一声,定睛一看,只见木牌上原来写着的"胡一刀"三字已然不见。他招手叫那持牌家丁过来,待那木牌拿近,看清楚"胡一刀"三字被人用利器刮去,却用刀尖刻了"商剑鸣"三字,这一来适才这两镖不是打了仇人,却是打中了亲生父亲。商宝震又急又怒,反手一掌,将那家丁打落两枚牙齿,跟着一脚,将他踢倒在地。
商老太叫道:"且住!"她想这庄丁自幼在庄中长大,那里有如此大胆,此事定是外人所为,心念一动,早已想到马行空师徒三人,说道:"请马老师来说话。"商宝震本来为人精细,今日婚事不成,失意之下,卤莽出手,一听母亲叫请马老师,立时会意打错了人,忙将那庄丁拉起,说道:"我打错了你,别见怪。"伸手去拔牌上人形穴道中的金镖。商老太伸手拦住,说道:"慢着!就让他得意一下,又有何妨。"她转头吩咐庄丁,取紫金八卦刀来。
兵刃尚未取到,马行空师徒三人一齐进厅,见练武厅上人人神色(修订本:有异。马行空暗吃一惊:"这老婆子好厉害,一时三刻就要翻脸。")当下双手一拱,说道:"老老太呼唤,不知何事?"商老太冷笑道:"先夫已然逝世,马老师往日虽有过节,却也不该拿死人出气啊。"马行空一呆,道:"在下愚鲁,请商老太明示。"商老太向那木牌上一指,道:"马老师乃是江湖上响当当的汉子,这般卑鄙行迳,想来也不屑为,请问是令爱所作呢,还是贤高徒的手笔?"说着双目闪闪生光,向马家三人脸上来回横扫。马一凤从未见过她突然如此英气勃勃,甚是惊诧。
马行空见木牌上改了人名,也是大为骇异,朗声道:"小女与小徒虽然蠢笨,但决不敢如此胡闹。"商老太大声道:"那依马老师之见,这是商家堡自己人干的勾当了?"马行空想起昨晚所见的那瘦小人形,说道:"只怕外人摸进庄来,也是有的,在下昨晚……"商老太拦断话头,厉声道:"难道会是胡一刀那狗贼自己,来做这鬼祟勾当?"
一言甫毕,突然人圈外一人接上叫道:"不敢去找真人动手,却将人家名字写在牌上镖打,这才是卑鄙行迳,鬼祟勾当!"商老太坐在椅上,瞧不见说话之人是谁,但听他声音尖细,叫道:"是谁说话?你过来!"只见两名庄丁被人推开,一个黄黄瘦瘦的少年走近身来,正是胡斐。
这一下当真是奇峰突起,人人无不大出意外。商老太反而放低嗓子,说道:"阿斐,原来是你。"胡斐点头道:"不错,是我干的,马老师他们全不知情。"商老太道:"你这样干,是为了什么啊?"胡斐道:"我瞧不过眼!是英雄好汉,就不该如此。"商老太点头道:"你说得很对,好孩子,你很有骨气,你过来。让我好好瞧瞧你。"说着缓缓伸手去。
胡斐倒不料她竟会不怒,于是走近身去。商老太轻轻握住他双手,低声道:"好孩子,真是好孩子!"突然间双手一翻,一手扣住他左腕"会宗穴",一手扣住他右腕"外关穴"。她这一翻宛似电光石火,胡斐全未防备,登时全身酸麻,动弹不得。若凭他此时武功,商老太那能擒得他住?但他究竟全无临敌经验,不知人心险诈,双腕入人之手,空有周身本事,半点施展不出。商老太唯恐他挣扎,飞脚又踢中他的"笑腰穴",命庄丁取过铁链麻绳,牢牢将他手足反绑了,吊起在练武厅中。
商宝震取过一根皮鞭,夹头夹脑先打了他一顿。胡斐闭口不言,既不呻吟,更不讨饶。商宝震连问:"到底是谁派你来做奸细的?"问一句,抽一鞭,又命庄丁去看住平阿四,别让他跑了。他心中的愤恨失意,竟似要尽数在胡斐身上发泄。
马一凤和徐铮见胡斐已全身是血,心下不忍,几次想开口劝阻,但马行空连使眼色,命二人不可理会。
商宝震足足抽了三百余鞭,眼见再打下去要把他活活打死,问不到主使之人,这才抛下鞭子,骂道:"小贼,是奸贼胡一刀派你来的是不是?"胡斐突然张嘴哈哈大笑。他这样一个血人儿,居然尚有心情发笑,而且笑得甚是欢畅尽意,并无做作,又是大出众人意料之外。商宝震抢起鞭子,又待再打,马一凤再忍耐不住,叫道:"不要打了!"商宝震的皮鞭举在半空,望着马一凤的眼色,终于缓缓垂了下来。
胡斐身上每吃一鞭,就恨一次自己愚蠢,竟然不加防备而自落敌人之手。自经这次鞭笞,他创深痛巨,终身机警乖觉,再无一次失手,此是后话,当时即全身皮开肉绽,痛得几欲昏去,忽听马一凤"不要打了"四字出口,睁开眼来,只见马一凤脸上充满同情怜惜之色,心中大是感激。
商老太见儿子为女色所迷,恼怒异常,鼻孔中微微一哼,却不说话。马行空道:"商老太,你好好拷打盘查,总要问个水落石出。凤儿、铮儿,咱们出去吧!"当下向商老太一抱拳,领着女儿徒弟,走了出去。
马一凤出了练武厅,埋怨父亲道:"爹,打得这么惨,你怎么见死不救,还教她好好拷打?"马行空叹道:"江湖上人心险恶,女孩儿家懂得什么?"
对父亲这几句话,马一凤确是不懂,她心地很好,这天晚上想到胡斐全身是血的惨状,总是难受,睡到半夜,翻来覆去的再也睡不着了,悄悄爬起身来,从百宝囊中取出一包金创药,出房门向练武厅走去。
走到廊下,只见一个人影,踱来踱去发出声声长叹,听声音正是商宝震。这时他也已瞧见了马一凤,停步不动,低声道:"马姑娘,是你么?"马一凤道:"是啊!你怎么还不睡?"商宝震摇头道:"遭逢了今日之事,我怎么睡得着?你怎么不睡?"马一凤道:"我跟你一样,也牵挂着今日之事,心里难受。"她所说的"今日之事",是指胡斐被打,商宝震所说的却是指她的终身另许他人,这时听她说"心中难受",不由得身子发抖,暗想:"她果然对我甚有情意,她被许配给那姓徐的蠢才,实是迫于父命,无可奈何。"柔声叫道:"马姑娘!"
马一凤道:"嗯,商少爷,我想求你一件事。"商宝震道:"你何必求?你要我做什么,我就给你做什么,就是要我当场死了,把我的心掏出来给你看,那也成啊。"这几句话说得情热如沸,其实他心中想说已久,却一直不敢启唇,这时想到好事成空,她又自行半夜里出来细诉衷情,终于再也忍耐不住。
马一凤听他这么说,不禁为之愕然,她实不知他对自己怀有如此深情,呆了一呆,笑道:"我要你死干什么?"商宝震四下一望,只怕在此处耽得久了给旁人见到,低声道:"这里说话不便,咱们到墙外去。"马一凤点点头,两人越墙而出,商宝震携着她手,走到一排大槐树下并肩坐下。马一凤轻轻将手缩回道:"商少爷,那你是肯答应我了?"商宝震伸出手去握住她手,道:"你说便是,何必问我?"马一凤又将手从他手中缩回,说道:"我请你去放了阿斐,别再难为他了。"
这时树顶上籁籁一动,但二人均未在意。她此言出口之先,商宝震想着田归农与苗夫人私情,满腔热心,只盼她求自己带她私奔逃走,岂知她所求的竟是去放了那个小贼,不禁大是失望,黯然不语。马一凤道:"怎么?你不肯答应么?"商宝震道:"你既喜欢,我总答应的,拼着给妈责骂便是了。"马一凤大喜,道:"谢谢你,谢谢你!"站起身来,道:"那么咱们去放他吧。"商宝震求道:"再在这儿多坐一会。"马一凤觉他既然答应放人,不便拂他之意,重又坐回。商宝震道:"你的手让我握一会儿。"马一凤想到他情痴一片,也甚可怜,于是嫣然一笑,伸手让他握着。
商宝震轻轻握着她柔腻润滑的小手,心中感慨万端,险险要掉下泪来。过了半晌,马一凤道:"阿斐给你吊着,多可怜的,你先去放了他,我再给你握一会儿,好不好?"说着缩手站起,商宝震叹了口气,跟着站起。
突听得树顶籁籁一声响,一团黑影飞跃而下,站在两人面前,笑道:"不用你放,我自己早出来啦!"马商二人大吃一惊,待得瞧清楚眼前之人瘦瘦小小,竟是胡斐,那惊骇变成了奇怪,齐声问道:"谁放你的?"胡斐笑道:"我何必要人放!我爱出来便出来了。"原来他被商老太点了穴道,过了四个时辰,穴道自解,那铁链麻绳却再缚他不住。他使出收肌缩骨之法,从链索中轻轻脱了出来,幸好鞭子打得虽然厉害,却都是肌肤之伤,并未损到筋骨。他活动了一下手足,待要救平阿四,却听得马商二人说话越墙出外之声,于是抢在头里,躲在树顶偷听。他轻功高超,那二人又在全神贯注的说话,是以并未知觉。
商宝震听他说自己出来,那里肯信,当下疑心大起:"定是又有奸细混入商家堡来?"抢上去抓他胸口。胡斐吃他几百鞭子,这口怨气如何不出?身形一晃,左右开弓,拍拍拍拍霎时间打了他七八个耳光。
商宝震急忙伸手招架,但见胡斐左手拳一晃,右手砰的一拳,迎面正中他的鼻子,立时鲜血长流。胡斐跟着起脚一钩,商宝震急忙跃起两丈,那知对手连环脚踢出,乘他人在半空,下盘无据,跟着一脚,将他踢了一个筋斗。这几下出手出脚快捷无伦,待得马一凤看清楚,商宝震已接连中拳中掌,踢翻在地。
胡斐气犹未泄,碍着马一凤在旁,再打下去她定要出面干预,她对自己一片好心,大丈夫恩怨分明,只要她一句话,自己焉能不听?他年纪虽小,计谋却多,拍手叫道:"姓商的,小狗贼,你敢追我么?"说着转身便逃。商宝震莫名其妙的中了他的拳脚,只因对方出手太快,还道自己疏神,不信他一个小小孩童,竟有胜于自己家传八卦门的神妙武功,兼之心上人在旁,这个脸如何丢得下,当下发足便追。
胡斐轻功远胜于他,逃一阵,停一会,待他追近,又向前奔,转眼间奔出七八里地,离镇甸已近,见马一凤虽然跟来,却已远远抛在后面,于是立定脚步,说道:"姓商的,今日小爷中了你母亲的奸计,这才受辱,现下让你见识见识小爷的本领。"说着身形飞起,如一只大鸟般疾扑过来。
商宝震从未见过这种打法,吓得急忙闪避,胡斐左足在地下微微一点,身子已转过方向,跟着进扑。这时商宝震待要再让,却已不及,当下喝道:"来得好!"双掌并击,正是他家传八卦掌的厉害家数。胡斐左手在他掌上一搭,一拉一扭,商宝震手腕剧痛,若不是缩手得快,双手手腕立被扭断。胡斐一拳平伸,砰的一声,击中他的右胸,跟着起脚,又踢中他的小腹。
此刻商宝震全身缩拢,双手护住头脸,只有挨打的份儿,苦练了十多年武功,竟是半点施展不出。胡斐左腿虚晃,侍他避过右方,右脚倏地踢出,正中他的"笑腰穴",商宝震站立不住,扑地倒了。胡斐剥下他长衫,撕成几片,将他手脚反转缚住,本要将他吊在路旁的柳树之上,但他人小,力气不够提上树去,于是看准了一个大桠枝,抓起商宝震来,大喝一声:"去你的!"将他掷了上去,正好搁在桠枝之间。
胡斐折下七八根柳条,当作鞭子,一鞭一鞭往他头上打去。商宝震又惊又怒,知他一报还一报,求饶也是无用。只得咬紧牙关忍受。堪堪打了三四十鞭,马一凤急奔赶到,一见二人情景,大是惊诧,一时说不出话来。
胡斐笑道:"马姑娘,我不用你求告,就饶了他!"说着哈哈大笑,虽是一个十余岁的少年,竟然豪气逼人。
但见他顾盼之际凛然生威,随手将柳枝远远抛出,大踏步便走。马一凤叫:"小朋友,你到底是谁?"
胡斐转过头来,朗声道:"姑娘见问,不得不说。我是大侠胡一刀的儿子胡斐便是。"说罢纵声长笑,片刻间背影已在柳树后隐没。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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