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师兄弟争夺拳门
远远望见前面那三匹马向西沿着河岸急奔,瞧那三人的身法,骑术并不甚精,但胯下的坐骑却比自己所乘骏良得多,因之赶出里许,始终没能追上。但听那三人不时高声叫骂,肆无忌惮,对自己毫不畏惧,竟似背后有极厉害之人撑腰,胡斐焦躁起来,一俯身,在地下抓起几块石子,手腕抖处,五六块石子同时飞了出去,只听得"啊哟""糟糕"之声不绝,三个汉子背心上同时被石子打中了,一齐摔下马来。两个人一跌下来,登时不动,第三人却左足套在马镫之中,被马在地下拖着直奔,霎时间转入柳荫深处。
胡斐跳下马来,只见那二人按住腰臀,哼哼唧唧的叫痛。胡斐在一人身上踢了一脚,喝道:"你说要和我斗三百回合,干么不起来斗?"那人爬起身来,说道:"欠了赌债不给,还这么横,总有一日,凤老爷亲自收拾你。"胡斐一怔,问道:"谁欠了赌债不还?"另一人猛地里跳了起来,迎面一拳往胡斐击去。这一拳虽有几斤蛮力,但出拳不成章法,显是全无武功。胡斐微微一笑,伸手轻带,那人一拳打偏,砰的一声,正好打在同伴的鼻子,登时鼻血长流。出拳之人吓了一跳,心中还不明白怎地这一拳竟打到了同伴脸上,抚着自己拳头,呆呆的站着。
被击之人大怒,喝道:"狗娘养的,打起老子来啦!"飞起一腿,踢在他的腰里。那人回手相殴,砰砰彭彭,登时打得十分热闹,却把胡斐忘在一旁。
胡斐见这二人全然不会武功,居然敢向自己叫阵,其中定是大有蹊跷,双手一伸,抓住两人头颈往后一扯,将两个人分了开来。但两人打得眼红了,还在用污言秽语互相辱骂,一个骂对方专偷人家萝卜,另一个便说对方是佛山的偷鸡好手,看来两人都是市井无赖,心中愈加起疑,大声喝道:"谁叫你们来骂我的?"说着双手一摆,砰的一下,教两人额角对额角的一撞,登时变了两条怒目相对的独角龙。
那偷鸡贼胆子最小,一吃到苦头,连声:"爷爷,公公,我是你老人家的灰孙子。"胡斐喝道:"呸,我有你这等贱孙子?快说。"那偷鸡贼道:"英雄会馆开宝的张宝官说,你欠了会馆里的赌债不还,教咱们三个引你出来打一顿。他给了咱们每人五钱银子,这坐骑也是他借的。你赌债还不还,不关我事……"
胡斐听到这处,"啊"的一声大叫,心道:"糟啦,糟啦,我恁地胡涂,竟中了敌人调虎离山之计。"双手往外一送,将两名无赖跌了个狗吃屎,飞身一跃上了马背,急往来路驰回,心想:"凤人英父子定然乘机躲了起来,偌大一个佛山镇,我往那里找他?但他搜刮霸占的产业甚多,我一件件的闹将过去,搅他一个天翻地覆,瞧他躲得到几时?"
不多时已回到北帝庙之前,庙外本有许多人围着瞧热闹,这时已走得干干净净,连孩子也没留下。胡斐心想:"那凤人英果然走了。"翻身下马,大踏步走向庙中,一步跨进大殿,倒抽一口凉气,胸口呼吸登时凝住,只吓得身子摇摇摆摆,险些要坐倒在地。
原来北帝庙大殿横陈三个尸身,正是钟阿四、钟四嫂、钟小二三人。每人身上被乱刀砍斩,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胡斐呆了半晌,一股热血从胸间直冲上来,禁不住伏在大殿地上,放声大哭,叫道:"钟四哥四嫂,钟家兄弟,是我胡斐无能,竟自害了你们性命。"只见三人虽死,眼睛不闭,脸上充满愤怒之色。他站起身来,指着北帝神像说道:"北帝爷爷,今日请你作个见证,我胡斐若不杀死了凤人英父子给钟家满门报仇,我回来在你座前自刎。"说着砰的一掌,将神案一角打得粉碎,案上供奉的香炉烛台,都摔在地下。
他想了一想,到庙门外牵进马匹,将三具尸身都放上马背,心中悔恨不已:"我年幼无知,不明江湖上的鬼蜮技俩,却来出头打抱不平,枉自又害了三条人命。那凤府中便是布满了刀山油锅,今日也要闯进去杀他一个落花流水。"当下牵了马匹,往大街而来。
但见大街上家家店铺关上大门,街上静悄悄的竟无一个人影,只听得马蹄得得,在石板路上一路响了过去。胡斐来到英雄当铺、英雄酒楼,踢开大门,里面也是寂然无人,似乎霎时之间,佛山镇上数万人忽地尽数消失,只是当铺与酒楼各处堆满柴草,不知是何用意。他心中暗暗惊讶:"这凤人英定然摆下鬼计,对付于我,彼众我寡,莫要再上他的当。"
他步步留神,沿街走去,转了几个弯,只见一座白墙黑瓦的大宅第,门上悬了一块大匾,写着"南海凤第"四个大字。那宅第一连五进,气派甚是森严。大门、中门一扇扇都大开着,宅中空荡荡的似乎也没一个人。胡斐心道:"你便算布满机关,我一把火烧了你的龟洞,瞧你出不出来。"正要去觅柴草放火,突见后进和两侧都有烟火冒了上来,胡斐一怔之间,已明其中之理:"这凤人英好厉害的手段,他竟舍却家业不要,自己一把火烧个干净。如此说来,他定然高飞远走。若不急速追赶,只怕他躲得无影无踪。"
于是将马匹牵到凤宅之后的菜园中,找了一柄锄头,将钟阿四夫妇父子三人葬了。只见菜园中萝卜白菜,兀自长得极为肥美,菜畦旁丢着一顶小孩帽子,一个陶瓷娃娃,胡斐越看越是伤心恼怒,伏地拜了几拜,暗暗祝祷:"钟家兄嫂,你若在天有灵,务须助我,不能让那凶手走脱了。"
忽听得街上脚步声响,数十人齐声呐喊:"捉拿杀人放火的凶手啊!""莫走了无法无天的江洋大盗。""那小强盗便在这里。"
胡斐绕到一株大树之后,向外一张,只见六七十名衙役兵丁,手执弓箭刀枪、铁尺铁链,在凤宅外虚张声势的叫喊。他凝神一看,人群中并无凤家父子在内,心道:"这凤人英惊动官府,明知拿我不住,却是要挡我一阵。"当下纵身上马,向荒僻处疾驰而去。
出得镇来,回头一望,只见凤宅的火焰越窜越高,同时当铺、酒楼、赌场各处也均冒上火头。看来凤人英决意将佛山镇上的基业尽数毁却,那是永远不再回头的了。胡斐心中恼恨,却也不禁佩服这人阴鸷狠辣,竟然不惜将数十年的经营付之一炬,心想:"此人如此工于心计,定有逃遁避祸的妙策,我该当到何处找他为是?"一时立马佛山镇外,彷徨不定。
远远听得人声嘈杂,救火水龙在石板路上隆隆奔驰。胡斐心想:"适才追那三个无赖,来去不到一个时辰。这凤人英家大业大,岂能在片时之间料理清楚?今晚若不回来分断,定有他心腹亲信前赴他藏身之处请示,我只守住路口便了。"他料想白日定然无人露面,于是在荒僻之处找一株大树,爬上树去闭目养伸,想到钟家四口被害的惨状,悲愤难平,心中反来覆去的起誓:"若不杀那凤贼全家,我胡斐枉自生于天地之间。"
到得暮色苍茫,他走到大路之旁,伏在长草中守候,睁大了眼四处观望,几个时辰过去,竟是没点动静,直到天色大明,除了卖菜挑粪的乡农之外,无人进去佛山。胡斐正感气沮,忽听马蹄声响,两乘快马从镇上奔了出来,马上乘客穿着武官服色,却是京中御前侍卫的打扮。胡斐心中一动,记起凤一华曾道,他父亲因要陪伴侍卫大人,不能分身来见,这两名侍卫定与凤人英有所干连。他心念甫起,两骑马已掠过他伏身之所,忙捡起一块尖石子伸指一弹,波的一声轻响,一匹马的后腿早着。这石子正好打中那马后腿的关节之处,那马奔跑正速,突然后腿一曲,身子向后一坐,那腿登时断折。
马上乘客骑术甚精,这一下变起仓卒,他提身一跃,轻轻落在道旁,只见那马断了后腿,连声哀鸣,不由得皱起眉头,叫道:"糟糕,糟糕。"胡斐离着他有七八丈远,("见这侍卫头发微见灰白,"修订本为"只见另一名侍卫勒马回头,")道:"怎么啦?"那侍卫道:"这畜牲忽然失蹄,折断了腿,只怕不中用啦。"胡斐听了他说话的声音,猛然想起,那人名叫何思豪,数年前在商家堡中,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另一个侍卫道:"咱们回佛山去,另要一头牲口。"何思豪道:"凤人英走得不知去向,佛山镇上乱成一团,没人理事,咱们还是到南海县要马吧。"说着拔出匕首,在马脑袋中一剑插进,免得它多受痛苦。那侍卫道:"咱们合骑一匹马吧,慢慢到南海去。何大哥,你说那凤人英当真不回佛山了?"何思豪道:"他毁家避祸,怎能回去?"那侍卫道:"这次南来,不但白辛苦一趟,还害死了你一匹好马。"何思豪跨上马背,说道:"也不定是白辛苦。福公子府中的天下掌门人大会,是何等盛事,他既是五虎门掌门,未必不到。"说着伸下在马臀上一拍。那马背上乘了两人,不能快跑,只迈步子走了。
胡斐听了"福公子府中的天下掌门人大会"这几个字,心里一喜,暗想:"总算得了一点头绪。武林中各家各派的掌门人云集北京,那凤人英便算不去,多少也要在会中找到一点线索。但不知那福公子邀会各派掌门人是为了何事?"
于是回到大树底下,牵过马匹,纵骑向北,一路上留心凤人英和五虎门的踪迹,竟是瞧不出半点端倪,这一日过了五岭,已入湖南省境,只见沿路都是红土,较之岭南风物,斗然一变。胡斐纵马疾驰,过马家铺后,将至栖凤渡口,猛听得一阵迅捷异常的马蹄声响,让在道旁,耳畔呼的一响,那白马从身旁一窜而过,四蹄竟似不着地一般。马背上乘着一个紫衣女子,只因那马跑得太快,面貌没瞧清楚,但见她背影苗条,端坐在马背之上。
胡斐吃了一惊:"这白马似是赵三哥的坐骑,怎么又来到中原?"他心中记挂赵半山,想要追上去问个明白,刚张口叫了声:"喂!"那白马已奔得远了,垂柳影下,依稀见那紫衣女子回头望了一眼,那白马脚步不停,片刻之间,已奔得无影无踪。
胡斐好生奇怪,催马赶路,但那白马脚程如此迅速,纵然自己的坐骑再快一倍,纵然日夜不停奔驰,也决计赶她不上,催马追赶,也只是聊尽人事而已。第三日上到了衡阳,那衡阳是湘南重镇,离南岳衡山已不在远,古松夹道,白云绕山,令人胸襟为之一爽。胡斐刚入南门,突见一家饭铺廊下系着一匹白马,身长腿高,貌相神骏,正是途中所遇的那匹快马,胡斐少年时与赵半山缔交,对他的白马瞧得极是仔细,此时一见,宛如故物,不禁大喜,忙走到饭铺中,想找那紫衣女子,却是不见人影。
胡斐要待问那店伙,转念一想,张口询问一个不相识女子,大是不便,于是坐在门口,要了酒饭。少停送上酒菜,湖南人吃饭的筷子极长,碗儿极大,又是无菜不辣,每味皆浓,颇有豪迈之风,很配胡斐的性儿。他慢慢喝酒,望着那匹白马,寻思少待如何启齿和那紫衣女子说话,猛地想起:"此人既乘赵三哥的白马,必和他有极深的渊源,何不将赵三哥所赠的红花放在桌上?她自会来寻我说话。"他眼睛望着白马,回到左手去取包袱,那知摸了个空,回过头一看,那包袱竟已不知去向。
他明明记得那包袱放在身后桌上,怎地一转眼便不见了?向饭铺中各人一望,并无异样人物,心中暗暗称奇:"若有人顺手牵羊取我包袱,我决不能不知。此人既能无声无息的取我包袱,若是在我背后突施暗算,我也必遭他的毒手,瞧来今日是在湖南遇上高人了。"当下问店伙道:"我的包袱放在桌旁,怎地不见了?你可见有人取去没有?"那店伙听说客人少了东西,登时大起忙头,说道:"贵客物事,概须自理,除非交在柜上,否则小店恕不负责。"胡斐笑道:"谁要你赔了,我只问你瞧见有人拿了没有。"那店伙道:"没有,没有。咱们店里怎会有贼?客官千万不可乱说。"胡斐知道和他缠不清楚,又想连自己也没察觉,那店伙怎能瞧见?正自沉吟,那店伙道:"客官所用酒饭,共是三钱五分银子,请会钞吧。"
那包袱之中,尚有从凤人英赌场中取来的数百两银子,他身畔可是不名一文,一见店伙催帐,不由得一窘,那店伙冷笑道:"客官若是手头不便,也不用赖说不见了包袱啊。"
胡斐懒得和他分辩,到廊下去牵过自己坐骑,突见那匹白马已不知去向,心中更是一怔:"那白马与我包袱被窃之事,必有干连。"这么一来,对那紫衣女子登时多了一层戒备之心,于是将自己坐骑交给店伙,说道:"这头牲口至少值得八九两银子,且押在柜上待我取得银子,连牲口的草料钱一并来赎。"那店伙立时换了一副脸色,陪笑道:"不忙不忙,客官走好。"
胡斐正要蹈步出店,去追寻白马的踪迹,那店伙赶了上来,笑道:"客官,今日你也无钱吃饭,我指点你一条路,包你有吃有住。"胡斐嫌他啰唆,待要斥退,转念一想:"什么路子?是指点我去寻包袱么?"于是点了点头。那店伙笑道:"这种事情一百年也未必遇得上,偏生客官运气,这里枫叶庄的万老拳师前几日去世啦,今日正是头七开丧。"胡斐道:"那和我有什相干?"那店伙道:"大大的相干。"转身到柜上取了一对素烛,一筒线香,交给胡斐道:"从此一直向北,不到三里地,几百棵大枫树围着一个庄院,那便是枫叶庄。你拿这个去吊丧,在万老拳师的灵前磕几个响头,庄上非管吃管住不可。明儿你说短少了盘缠,庄上少说也得送你一两银子。"
胡斐听说死者叫做"万老拳师",心想同是武林一脉,先有几分愿意,说道:"那枫叶庄怎地如此好客?"那店伙道:"湖南几百里内,谁不知万老拳师慷慨仗义?不过他生前专爱交英雄好汉,像客官不会武艺,正好乘他死后去打打秋风了。"胡斐先怒后笑,抱拳说道:"有劳。"问道:"那么今天万老拳师生前的英雄朋友,都要赶来吊丧?"那店伙道:"谁说不是呢,客官便去开开眼界也是好的。"胡斐一听正中下怀,接过素烛线香,迳往北去。
不出三里,果如那店伙所言,数百株大枫树环抱着一座庄院,庄子外悬着白底蓝字的灯笼,大门上钉了麻布。胡斐一进门,鼓手吹起迎宾乐曲,但见好大座灵堂,两厢挂满素幛挽联。胡斐走到灵前,跪下磕头,心想:"不管你是谁,总是武林前辈,受我几个头想来也当得起。"
他跪拜之时,三个披麻穿白的孝子跪在地下磕头还礼。胡斐站起身来,三个孝子向他一揖致谢。胡斐也是一揖,只见这三人中两个身材粗壮,另一人短小精悍,但相貌却各不相同,心道:"万老拳师这三个儿子,定然不是一母所生,多半是三个妻妾各产一子了。"回身过来,但见大厅上挤满了吊客,一小半是当地的乡邻士绅,大半却是武林豪士,胡斐仔细看去,并无一个相识,凤人英父子固不在内,那紫衣女子也无影踪,寻思:"此间群雄聚会,我若留神,或能听到一些五虎门凤家父子的消息。"
少顷开出素席,大厅与东西厢厅上一共开了七十来桌。胡斐坐在角隅偏席,注视各吊客的动静,但见年老的多带戚容哀色,年轻的却高谈阔论,意气风发,想是跟万老拳师并无多大交情,也不因他逝世而悲伤了。正瞧之间,忽见三个孝子恭恭敬敬的陪着两个武官,坐在首席的首两位,这两个武官穿的正是御前侍卫的服色。胡斐一怔,却见这二人正是何思豪和他的同伴。这首席上三个孝子一齐坐在下首作陪,另外还坐了三位年老武师,想来均是武林中的前辈了。
胡斐坐得虽远,但因留下了神,首席上的说话仍是听得清清楚楚。众客安坐之后,一个孝子站起身来,举杯谢客人吊丧。他谢过之后,第二个孝子也谢一遍,接着第三个又谢一遍,言辞举动一模一样,倒把众客人弄得颇感腻烦。胡斐心中正觉古怪,听得同桌的一个少年低声发话道:"三个孝子谢一次也就够了,若是万老拳师有十个儿子,不要连谢十次么?"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武师冷笑道:"万鹤声有一个儿子也就好了,还说十个?"那少年奇道:"难道这三个孝子不是他儿子么?"中年武师道:"原来小哥与万老拳师非亲非故,居然前来吊丧,这份古道热肠,可真是难得之极了。"那少年胀红了脸,低下头不再说话。胡斐暗暗好笑:"原来此君和我一般,也是打秋风吃白食来的。"
那中年武师道:"说给你听那也不妨,免得再有人问起,你一点不知,未免脸上下不来。万老拳师名成业就,只可惜膝下无儿,他收了三个徒弟,那身材矮小的叫做孙伏虎,是老拳师的大弟子。这白脸膛的大汉名叫尉迟连,是二弟子。那红脸膛酒糟鼻的大汉,名叫杨宾,便是他第三弟子了。这三人各得老拳师之一艺,武功是很不差的,只是粗人不明礼节,是以大师兄谢了,二师兄也谢,三师弟怕失礼,跟着也来谢一次。"其实三位师兄弟各谢一次,真正的原因却决非粗人不明礼节。胡斐一知三人姓名后,即听得首席上三位兄弟之间起了争辩。这争辩是因坐首席的那侍卫一番话而起,他道:"兄弟奉福公子之命,来请威震湘南的万老拳师进京,参与天下掌门人大会,好让少林韦陀门的武功,在天下武师之前大大露脸,不意万老拳师一病不起,当真令人扼腕之极了。"众人叹息了几句,那侍卫又道:"万老拳师虽然过世,但少林韦陀门是武林中有名的宗派,掌门人不可不到,但不知贵门的掌门人,将由那一位继任?"
三个师兄弟互视一眼,各不作声,过了半晌,红脸膛的三师弟杨宾说道:"师父得的是中风之症,一发作便人事不知,是以没留下遗言。"那侍卫道:"嗯,嗯。贵门中的前辈尊长,那定有一番主意了。"白脸膛的二弟子尉迟连道:"咱们几位师叔散处各地,向来不通音问。"那侍卫道:"如此说来,立掌门之事,倒还得费一番周折。福公子主持的掌门人大会,定在八月中秋,距今还有两月,贵门须得及早为计才好。"三个师兄弟齐声称是。
一名老武师道:"自来不立贤便立长,万老拳师既无遗言,那掌门一席,自非大弟子孙师兄莫属。"孙伏虎笑了笑,神色之间甚是得意。另一名老武师道:"立长之言是不错的。可是孙师兄虽入门较早,论年岁却是这位尉迟师兄大着一岁。尉迟师兄老成精干,韦陀门若是由他接掌,定能发扬光大,万老拳师在天之灵,也必极为欣慰了。"尉迟连伸袖擦了擦眼,显得怀念师父,心中悲戚。
第三位老武师连连摇摇手,说道:"不然不然,若在平日,老朽原无话说,但这番北京大会,各门各派齐显神通。韦陀门的掌门人如不能艺压当场,岂不是败了韦陀门数百年的英名?是以依老朽之见,这位掌门人须得是韦陀门中武功第一的好手,方能担当。"这番话说得众人连连点首,齐声称是。那老武师又道:"三位师兄都是万老拳师的得意门生,各擅绝艺,武林中人人都是十分钦佩的,不过说到出乎其类,拔乎其萃,那还是后来居上,须推小师弟杨宾了。"第一名老武师"哼"了一声道:"那也未必。武学之道,多练一年,功夫便深一年,杨师兄虽然天资聪颖,但就功力而言,那是远远不及孙师兄了,刀枪拳脚上见功夫,这是丝毫勉强不来的。"第二位武师道:"说到临阵取胜,斗智为上,斗力其次。兄弟虽是外人,但平心而论,足智多谋,还该推尉迟师兄。"
他三人你说一句,我说一句,起初言语中还均客气,到后来渐渐面红耳赤,声音也越说越大,几十桌的客人一齐停杯不饮,听他三人争论。胡斐心道:"原来三个老武师都是受人之托,来作说客的。"
吊客之中,有百余人是韦陀门的门人,大都是万老拳师的再传弟子,各人拥戴自己师父,先是低声讥讽争辩,到后来不由得大声吵嚷起来,各亲朋宾客或分解劝阻,或各抒己见,或袒护自己交好,大厅上登时乱成一片。有几个脾气暴躁,互相素有心病之人,竟拍桌相骂,眼见便要抡刀使拳。万老拳师尸骨未寒,门下的徒弟徒孙便要为掌门一席而同室操戈了。
那坐首席的侍卫听着各人争嚷,并不说话,望着万老拳师的灵位,只是微笑,眼见各人越闹越是厉害,突然站起身来,说道:"各位且莫争吵,请听兄弟一言。"众人敬他是官,一齐住口。那侍卫道:"适才这位老师说得不错,韦陀门掌门之人,须得是本门武功之首,这一节各位都是赞同的了?"大家齐声称是。那侍卫道:"武功谁高谁低,嘴巴里是争不出来的。刀枪拳脚一比,立时便判强弱。好在三位是同门师兄弟,不论胜负,都不致失了和气,更不会堕了韦陀门的威风。咱们便请万老拳师的灵位主持这场比武,由他老人家在天之灵择定掌门,倒是一段武林佳话呢。"
众人听了,一齐喝采,纷纷道:"这个最公平不过。""让大家见识见识韦陀门的绝艺。""凭武功分胜败,事后再无争论。""究竟是北京来的侍卫老爷,见识高人一等。"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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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龙潭虎穴
这姓蔡的老者单名一个威字,在华拳门中辈分甚高,是艺字派的支长。他见胡斐去了脸上所蒙黄布,竟是满腮虬髯,神态粗豪,英气勃勃,细细向他打量了几眼,抱拳道:“启禀掌门,福大帅有文书到来。”
胡斐心中一凛:“这件事终于瞒不过了,且瞧他怎么说?”脸上不动声色,只“嗯”了一声。蔡威道:“这文书是给小老儿的,查问本门的掌门人推举出了没有?其中附了四份请帖,请掌门人于中秋正日,带同本门三名弟子,前赴天下掌门人大会……”
胡斐听到这里,松了一口气,心道:“原来如此,倒吓了我一跳…别的也没什么,只是这一日一晚之中,马姑娘不能移动,福康安这文书若是下令抓人,马姑娘的性命终于还是送在他手上了。”
他生怕福康安玩甚花样,还是将文书接过,细细瞧了一遍,说道:“蔡师伯,姬师弟,便请你们两位相陪,再加上我义妹,咱们四个赴掌门人大会去。”蔡威和姬晓峰大喜,连声称谢。侍仆上前典道:“请程爷、蔡爷、姬爷三位出去用饭。”
胡斐点点头,正要去叫醒程灵素,忽听得她在房中叫道:“大哥,请过来。”胡斐道:“两位先请,我随后便来。”听她叫声颇为焦急,快步走向厢房,一掀门帘,便听得马春花低声叫唤:“我孩子呢?叫他哥儿俩过来啊……我要瞧瞧孩子……他哥儿俩呢?”
程灵素秀眉紧蹙,低声道:“她一定要瞧孩子,这件事不妙了。”胡斐道:“两个孩子落在那如此狠毒的老妇手中,咱们终须设法去救出来。”程灵素道:“马姑娘很焦躁,哭喊叫唤,立时要见孩子,这于她病势大大不妥。”胡斐沉吟道:“我去劝劝。”程灵素摇头道:“她神志不清,劝不了的。除非马上能将孩子抱来,否则她心头郁积,毒血不能尽除,药力也没法达到脏腑。”
胡斐绕室彷徨,一时苦无妙策,说道:“便冒险再入福大帅府去抢孩子,最快也得等到今晚。”程灵素吓了一跳,道:“再进福府去,那不是送死么?”胡斐摇头苦笑。他何尝不知,昨晚闹出了这么惊天动地的一件大事,今日福康安府中自必戒备森严,便要踏进一步,也必千难万难,如何能再抢得两个孩子出来?若有数十个武艺高强之人同时下手,或能成事,只凭他单枪匹马,再加上程灵素,最多加上姬晓峰,三个人难道真有通天本事?
过了良久,只听得马春花不住叫唤:“孩子,快过来,妈心里不舒服。你们哪儿去了?去哪儿了?”胡斐皱眉道:“二妹,你说怎么办?”程灵素摇头道:“她这般牵肚挂肠,不住叫唤,不到三日,不免毒气攻心。咱们只有尽力而为,当真救不了,那也是天数使然。”胡斐道:“先吃饭去,一会儿再来商量。”
饭后程灵素又替马春花用了一次药,只听她却叫起福康安来:“康哥,康哥,怎地你不睬我啊?你把咱们的两个乖儿子抱过来,我要亲亲他哥儿俩。”只把胡斐听得又愤怒,又焦急。
程灵素拉了拉他衣袖,走入房外的小室,脸色郑重,说道:“大哥,我跟你说过的话,有不算的没有?”胡斐好生奇怪:“干吗问起这句话来?”摇头道:“没有啊。”程灵素道:“好。我有一句话,你好好听着。倘若你再进福康安府去抢马姑娘的儿子,你另请名医来治她的毒吧。我马上便回湖南去。”
胡斐一愕,尚未答话,程灵素已翩然进房。胡斐知她这番话全是为了顾念着他,料他眼看如此情势,定会冒险再人福府,此举除了赔上一条性命之外,决没半分好处。他自己原也想到,可是此事触动了他侠义心肠,忆起昔年在商家堡遭擒吊打,马春花不住出言求情。有恩不报,非丈夫也。他本已决意一试,但程灵素忽然斩钉截铁地说了这几句话,倘若自己拼死救了两个孩子出来,程灵素却一怒而去,那可糟了。此时二妹在他心中的分量,已远在马春花之上,无论如何不能为彼而舍此,一时踌躇无计,信步走上大街,不知不觉间便来到福康安府附近,但见每隔五步十步,便是两名卫士,人人提着兵刃,守卫严密之极,别说闯进府去,只要再走近几步,多半便有卫士过来盘查。
胡斐不敢多耽,闷闷不乐,转过两条横街,见有一座酒楼,便上楼去独自小酌。刚喝得两杯,忽听隔房中一人道:“汪大哥,今儿咱们喝到这儿为止,待会就要当值,喝得脸上酒糟一般的,可不成话。”另一人哈哈大笑道:“好,咱们再干三杯便吃饭。”
胡斐听此人声音正是汪铁鹗,心想:“天下事真有这般巧,竟又在这里撞上他。”转念一想,却也不足为奇。他们说待会便要当值,自是去福康安府轮班守卫。这是福府附近最像样的一家酒楼,他们在守卫之前,先来喝上三杯,那也平常得紧。倘若汪铁鹗这种人当值之前不先舒舒服服地喝上几杯,那次奇了。
只听另一人道:“汪大哥,你说你识得胡斐。他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胡斐听他提到自己名字,更凝神静听。
只听汪铁鹗长长叹了口气,道:“说到胡斐此人,小小年纪,不但武艺高强,而且爱交朋友,真是一条好汉子。可惜他总是要和大帅作对,昨晚更闯到府里去行刺大帅,真不知从何说起?”
那人笑道:“汪大哥,你虽识得胡斐,可是偏没生就一个升官发财的命儿,否则的话,咱们喝完了酒,出得街去,凑巧撞见了他,咱哥儿俩将他手到擒来,岂不是大大一件功劳?”汪铁鹗笑道:“哈哈,你倒说得轻松写意!凭你张九的本领哪,便有二十个,也未必能拿得住他。”那张九一听此言,心中恼了,说道:“那你呢,要几个汪铁鹗才拿得住他?”汪铁鹗道:“我是更加不成啦,便有四十个我这等脓包,也不管用。”张九冷笑道:“他当真便有三头六臂,说得这般厉害?”
胡斐听他二人话不投机,心念一动,眼见时机稍纵即逝,当下更不再思,揭过门帘,踏步走进邻房,说道:“汪大哥,你在这儿喝酒啊!喂,这位是张大哥。小二,小二,把我的座儿搬到这里来。”
汪铁鹗和张九一见胡斐,都是一怔,心想:“你是谁?咱们可不相识啊?”汪铁鹑虽听着他话声有些熟稔,但见他虬髯满脸,哪想得到是他?胡斐又道:“先前我遇见周铁鹪周大哥,曾铁鸥曾二哥,在聚英楼喝了几杯,还说起你汪大哥呢。”汪铁鹗含糊答应,竭力思索此人是谁,听他说来,和周师哥、曾师哥他们都是熟识,该不是外人,怎地一时竟想不起来?不住暗骂自己糊涂。
店伴摆好座头。胡斐道:“今儿小弟做东,很久没跟汪大哥、张大哥喝一杯了。”掏出十两银子向店伴一抛,道:“给存在柜上,有拿手精致的酒菜,只管做来。”那店伴见他手面豪阔,登时十分恭谨,一叠连声地吩咐了下去。
酒菜陆续送上。胡斐谈笑风生,说起来秦耐之、殷仲翔、王剑英、王剑杰兄弟这干人都很熟络,一会儿说武艺,一会儿说赌博,似乎个个都是他的知交朋友。汪铁鹗老大纳闷,人家这般亲热,倘若开口问他姓名,那可大大失礼,但此人到底是谁,苦苦思索,却想不到半点因头。张九只道胡斐是汪铁鹗的老朋友,见他出手爽快,来头显又不小,自也乐得叨扰他一顿。
喝了一会儿酒,菜肴都已上齐,汪铁鹗实在忍耐不住了,说道:“你这位大哥恕我无礼,我越活越糊涂啦。”说着伸手在自己的额头上重重一击,又道:“一时之间我竟想不起你老哥的尊姓大名,真该死之极了。”
胡斐笑道:“汪大哥真是贵人多忘事。昨儿晚上,你不是还在舍下吃饭吗?只可惜一场牌九没推成,倒弄得周大哥跟人家动手过招,伤了和气。”汪铁鹗一怔,道:“你……你……”胡斐笑道:“小弟便是胡斐!”
此言一出,汪铁鹗和张九猛地一齐站起,惊得话也说不出来。
胡斐笑道:“怎么?小弟装了一部胡子,汪大哥便不认得了么?”汪铁鹗低声道:“悄声!胡大哥,城中到处都在找你,你敢如此大胆,还到这里来喝酒?”胡斐笑道:“怕什么?连你汪大哥也不认得我,旁人怎认得出来?”汪铁鹗道:“北京城里不能再耽了,你快快出城去吧?盘缠够不够?”说着从怀中掏了两大锭银子出来。
胡斐道:“多谢汪大哥古道热肠,小弟银子足用了。”心想:“此人性子粗鲁,倒是个厚道之人。”那张九却脸上变色,低下了头一言不发。
汪铁鹗又道:“今日城门口盘查得紧,你出城时别要露出破绽,还是我和张大哥送你出城为妙。那位程姑娘呢?”胡斐摇头道:“我暂且不出城。我还有一笔账,要跟福大帅算上一算。”张九听到这里,脸上神色更显异样。
汪铁鹗言辞恳切,说道:“胡大哥,我本领远不及你,但有一句良言相劝。福大帅权势熏天,你便当真跟他有仇,又怎斗得过他?我吃他的饭,在他门下办事,也不能一味护着你。今日冒个险送你出城,你快快走吧。”胡斐道:“汪大哥,你可知我为什么得罪了福大帅?”汪铁鹗道:“我不知道,正想问你。”
胡斐当下将福康安如何在商家堡结识马春花,如何和她生下两个孩子,昨晚马春花如何中毒等情一一低声说了,又说到自己如何相救,马春花如何思念儿子,命在垂危,自己虽甘冒万险,也要将那两个孩子救了出来去给她。
汪铁鹩越听越怒,拍桌说道:“原来这人心肠如此歹毒!胡大哥,你英雄侠义,令人好生钦佩。可是福大帅府中戒备严密,不知有多少高手四下守卫,要救那两孩子,这会儿可想也休想。只好待这件事松了下来,馒慢再想法子。”胡斐道:“我却有个计较在此,咱们借用了张大哥的服色,让我扮成卫士,黑夜之中,由你领着到府里去动手。”
张九脸色大变,霍地站起,手按刀柄。胡斐左手持着酒杯喝了口酒,右手正伸出筷子去夹菜,陡然间左手一扬,半杯酒泼向张九眼中。张九“啊”的一声惊呼,伸手去揉。胡斐筷子探出,在他胸口神藏和中庭两穴上各戳了一下。张九身子一软,登时倒在椅上。
店小二听得声音,过来察看。胡斐道:“这位总爷喝醉了,得找个店房歇歇。”店小二道:“过去五家门面,便是安远老店。小人扶这位总爷过去吧!”胡斐道:“好!”又赏了他五钱银子。那店小二欢天喜地,扶着张九到那客店之中。胡斐要了一间上房,闩上了门,伸指又点了张九身上三处穴道,令他十二个时辰之中,动弹不得。
汪铁鹗心中犹似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眼见胡斐行侠仗义,做事爽快果决,不禁甚是佩服,但想到干的是这么一桩要掉脑袋的勾当,又惴惴不安。胡斐除下身上衣服,给张九换上,自己穿上了他的一身武官服色,好在两人都是中等身材,穿着倒也合身。
汪铁鹗颤声道:“我是戌正当值,天黑便该去了。”胡斐道:“你给张九告个假,说他生了病,不能当差。我在这儿等你,快天黑时你来接我。”汪铁鹗呆了半晌,心想只要这一句话儿答下来,生便变了模样,要做个铁铮铮的汉子,什么荣华富贵,就一笔勾销;但若一心一意为福大帅出力,不免是非不分,于心不安。
胡斐见他迟疑,说道:“汪大哥,这件事不是一时可决,你也不用此刻便回我话。”汪铁鹗点了点头,径自出店。胡斐躺在炕上,放头便睡,他知道眼前实是一场豪赌,不过下的赌注却是自己的性命。
到天黑时,汪铁鹗或者果真独个儿悄悄来领了自己,混进福康安府中。但这么一来,汪铁鹗的性命便十成中去了九成。他跟自己说不上有什么交情,跟马春花更全无渊源,为了两个不相干之人而甘冒生死大险,依着汪铁鹗的性儿,他怎么肯干?他自来便听从周铁鹪的吩咐,对这位大师兄奉若神明,何况又在福康安手下居官多年,这“功名利禄”四字,于他可不是小事。
若是一位意气相投的江湖好汉,胡斐决无怀疑。但汪铁鹗却是个本事平庸、浑浑噩噩的武官。如果他决定升官发财,那么天没人黑,这客店前后左右,便会有上百名好手包围上来,自己纵然奋力死战,但好汉敌不过人多,最后终究不免。
这其间没折中的路可走。汪铁鹗不能两不相帮,此事他若不告发,张九日后怎会不去告他?
胡斐手中已拿了一副牌九,这时候还没翻出来。如侥幸赢了,或能救得马春花的性命;但如输了,那便输了自己的性命。这副牌是好是坏,全凭汪铁鹗一念之差。他知汪铁鹗不是坏人,但要他冒的险实在太大,求他的实在太多,而自己可没半点好处能报答于他……
汪铁鹗这样的人可善可恶,谁也不能逆料。将性命押在他身上,原是险着,但除此之外,实无别法。福康安府中如此戒备,若无人指引相助,决计混不进去。
他一着枕便呼呼大睡,这一次竟连梦也没做。他根本不去猜测这场豪赌结果会如何。
牌还没翻,谁也不知道是什么牌。瞎猜有什么用?
他睡了几个时辰,朦胧中听得店堂有人大声说话,立时醍觉坐起。只听那人道:“不错,我正要见‘玄’字号那位总爷。喝醉了么?有公事找他。你去给我瞧瞧。”
胡斐一听不是汪铁鹗说话的声音,心下凉了半截,暗道:“嘿嘿,这一场大赌终究输了。”提起单刀,轻轻推窗向外张望,四下里黑沉沉的并无动静,当下翻身上屋,伏在瓦面,凝神倾听。
汪铁鹗一去,胡斐知他只有两条路可走:若以侠义为重,这时便会单身来引自己倫人福府;如惜身求禄,必是引了福府的武士前来围捕。他既不来,此事自是糟了。但客店四周,竟没人埋伏,倒也颇出胡斐意料之外。前来围捕的武士不来则已,来则必定人数众多,一二个高手尚可隐身潜伏,不令自己发现踪迹,人数一多,便透气之声也听见了。
他见敌人非众,稍觉宽心。窗外烛光晃动,店小二拿着一只烛台,在门外说道:“这里有位总爷要见您老人家。”胡斐翻身从窗中进房,落地无声,说道:“请进来吧!”店小二推开房门,将烛台放在桌上,赔笑道:“那一位总爷酒醒了吧?要是还没妥帖,要不给做一碗醒酒汤喝?”
胡斐随口道:“不用!”眼光盯在店小二身后那名卫士脸上。
只见他约莫四十来岁年纪,灰扑扑一张脸蛋,丝毫不动声色,胡斐心道:“好厉害的脚色!孤身进我房来,居然不露半点戒惧之意。难道你当真有过人的本领,全没将我胡斐放在心上吗?”那卫士道:“这位是张大哥吗?咱们没见过面,小弟姓任,任通武,在左营当差。”胡斐道:“原来是任大哥,幸会幸会。大伙儿人多,平日少跟任大哥亲近。”任通武道:“是啊。上头转下来一件公事,叫小弟送给张大哥。”说着从身边抽出一件公文来。
胡斐接过一看,见公文左角上赫然印着“兵部正堂”四个红字,封皮上写道:“急件。即交安远客店,巡捕右营张九收拆,速速不误。”胡斐上次在福府上了个大当,双手为钢盒所伤,这一回学了乖,不即开拆公文,先小心捏了捏封套,见其中并无古怪,又想到苗人凤为拆信而毒药伤目,当下将公文垂到小腹之前,这才拆开封套,抽出一张白纸,就烛光一看,不由得大为诧异。
纸上并无一字,画着一幅笔致粗陋的图画。图中一个吊死鬼打着手势,正在竭力劝一人悬梁上吊。当时民间普遍相信,有人悬梁自尽,死后变鬼,必须千方百计引诱另一人变鬼,他自己方得转世投胎,后来的死者便是所谓“替死鬼”了。说法虽荒诞不经,当时却人人皆知。
胡斐凝神一想,稍明就里,问道:“任大哥今晚在大帅府中轮值?”任通武道:“正是!小弟这便要去。”说着转身欲行。胡斐道:“且慢!请问这公事是谁差任大哥送来?”任通武道:“是我们林参将差小弟送来。”
胡斐这时已心中雪亮:原来汪铁鹗自己拿不定主意,终究还是去和大师兄周铁鹪商量。周铁鹪念着胡斐昨晚续腿还牌之釋,想出了这计较,他不让汪铁鹗犯险,却辗转地差了个替死鬼来。由这人领胡斐进福府,不论成败,均与他师兄弟无涉,因此信上非但不署姓名,连字迹也不留一个,以防万一事机不密,牵连于他。这一件公文上写“急件”,夹在交给左营林参将的一叠文件之中,转了几个手,谁也不知这公文自何而来。林参将一见是“兵部正堂”的紧急公事,不敢延搁,立即差人送来。周铁鹪早知左营的卫士今晚全体在福府中当值守卫,那林参将不管派谁送信,胡斐均可随他进府。
这中间的原委曲折胡斐虽不能尽知,却也猜了个八不离九,暗笑周铁鹪老奸巨猾,在京师混了数十年的人,行事果然与众不同,但对他相助的一番好意,却也暗暗感激,说道:“上头有令,命兄弟随任大哥进府守卫。”跟着又道:“他妈的,今儿本轮到我休假,半夜三更的,又把人叫了去。”
任通武笑道:“大帅府中闹刺客,大伙儿谁都得辛苦些。好在一份优赏总短不了。”胡斐笑道:“回头领到了钱,小弟做东,咱哥儿俩到聚英楼去好好乐他一场。任大哥,你是好酒、好赌、还是好色?”任通武哈哈大笑,说道:“这酒色财气四门,做兄弟的全都打从心眼儿里欢喜出来。”胡斐在他肩上一拍,显得极为亲热,笑道:“咱俩意气相投,当真相见恨晚。小二,小二,快取酒来!”
任通武踌躇道:“今晚要当差,倘若参将知道咱们喝酒,只怕要怪罪。”胡斐低声道:“喝三杯,参将知道个屁!”说话间,店小二已取过酒来,夜里没什么下酒之物,只切了一盆卤牛肉。
胡斐和任通武连干了三杯,掷了一两银子在桌上,说道:“余下的是赏钱!”店小二大喜,连忙道谢。任通武一把将银子抢过,笑道:“张大哥这手面也未免阔得过分,咱们在福大帅府中当差的,喝几杯酒还用给钱?走吧!时候差不多啦。”左手拉着胡斐,向外抢出,右手将银子塞入怀里。
店小二瞧在眼里,敢怒而不敢言。福大帅府里的卫士在北京城里横行惯了,看白戏、吃白食,浑是闲事,便顺手牵羊拿些店铺里的物事,小百姓又怎敢做声?等任通武走远,店小二才拍手拍腿地大骂他十八代祖宗。
胡斐一笑,心想此人贪图小利,倒容易对付,与他携手出店。将出店门时,忽听得屋顶上喀的一声轻响,声音虽极细微,但胡斐听在耳里,便知有异,低声道:“任大哥,我忘了一件物事,请你稍待。”一转身,便回进自己房中,黑暗中只见一个瘦削的身形越窗而出,身法快捷,依稀便是周铁鹪。
胡斐大奇:“他又到我房中来干吗?”微一沉吟,揭开床帐,探手到张九鼻孔边一试,果然呼吸已止,竟已为周铁鹪使重手点死了。胡斐心中一寒:“此人当真心思周密,下手毒辣。本来若不除去张九,定会泄漏他师兄弟俩的机关,只是没料到我前脚才出门,他后脚便进来下手,连片刻喘息的余裕也没有。”既是如此,他反而放心,知道周铁鹪对己确是一片真心,不至于诱引自己进了福府,再令人围上动手。
于是将张九身子一翻,让他脸孔朝里,拉过被子窝好了,转身出房,说道:“任大哥,劳你等候,咱们走吧。”任通武道:“自己弟兄,客气什么?”两人并肩而行,大摇大摆地走向福康安府。
只见福府门前站着二十来名卫士,果皿备不同往日。胡斐跟着任通武到门口,一名千总低声喝道:“威震。”任通武接口道:“四海!”那千总点了点头,说道:“今儿大伙得多留点儿神。”任通武道:“喳!遵命!”胡斐问道:“老总,你说今晚会不会有刺客再进府来?”那千总笑道:“除非他吃了豹子胆,老虎心。”胡斐哈哈一笑,进了大门。
到达中门时,又是一小队卫士守着。一名千总低喝口令:“威震。”任逋武答道:“绝域!”那千总道:“任通武,这人面生得很,是谁啊?”任通武道:“是右营的张大哥,你没见过么?”那千总“嗯”了一声,道:“这部胡子长得倒挺威风。”
两人折而向左,穿过两道边门,到了花园之中。园门口又是小队卫士,那口令却变成了“威震千秋”。胡斐心想:“倘若我不随任通武进来,便算过得了大门,也不能过二门。即使我探听到了‘威震四海’的口令,也想不到每一道门的口令各有变化。”
进了花园,胡斐已识得路径,心想夜长梦多,早些下手,也好让马春花早一刻安心,又想:“二妹见我这么久不回去,必已料到我进了福府,定也优心。”加快脚步,向福康安之母的住所走去。任通武很是诧异,道:“张大哥,你去哪里?”胡斐道:“上头派我保护太夫人,说道决计不可令太夫人受到惊吓。你不知道么?”任通武道:“原来如此!”
便在此时,前面两名卫士巡了过来。左首一人低喝道:“报名!”任通武道:“左营任通武!”胡斐道:“右营张九!”那人“啊”的一声,手按刀柄,喝道:“什么?你是谁?”
胡斐一凛,知道此人和张九熟识,事已败露,凑到他耳边,低声道:“我是胡斐!”那人惊得呆了,一时手足无措。胡斐伸指一戳,点中了他穴道,左手手肘顺势一撞,又打中了另一名卫士穴道。任通武惊慌失措,道:“你……你……干什么?”胡斐冷冷地道:“任大哥,我是胡斐!”一面说,一面将两名穴道受点的卫士掷人了花丛。
任通武吸一口气,刷的一声,拔出了腰刀。胡斐笑道:“人人都瞧见了,是你引我进府来的。你叫嚷起来,有什么好处?还不如乖乖的别做声。”任通武又惊又怕,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胡斐道:“你要命,便跟着我来。”任通武六神无主,只得跟在他身后,眼见他一伸手一回肘,便打倒了两名武功比自己高得多的卫士,倘若与他动手,徒然送了性命,只盼他别闹出什么事来,连累了自己。但胡斐既然进得府来,岂有不闹事之理?
胡斐快步来到相国夫人屋外,只见七八名卫士站在门口,若向前硬闯,未必能迅速过得这一关,心念一动’绕着走到屋侧,提声喝道:“任通武,你干什么?闯到太夫人屋里来,想造反么?”任通武更加摸不着半点头脑,结结巴巴地道:“我……我……”
胡斐喝道:“快停步,你图谋不轨么?”众卫士听他吆喝,吃了一惊,纷纷奔来。胡斐伸掌托在任通武背上,掌力挥送,他那庞大的身躯飞了出去,砰的一声,撞上了窗格,登时木屑纷飞。胡斐叫道:“拿住他,拿住他!快,快!”
众卫士一拥而上,都去捉拿任通武。胡斐大叫:“莫惊吓了太夫人!”叫嚷着冲进房去。只见太夫人双手各拉着一个孩子,惊问:“什么事?”那两个孩子兀在啼哭,叫着:“要妈妈,要妈妈。”胡斐道:“有刺客!小人保护太夫人出去。”太夫人多见事故,一凛之下,心中起疑,喝道:“你是谁?刺客在哪里?”胡斐不敢多耽,又恼恨她心肠毒辣,抢上一步,反手便是一掌。
这太夫人贵为相国夫人,当今皇帝是她情郎,三个儿子都做尚书,两个媳妇是金枝玉叶的公主,出世以来,哪里受过这般殴辱?胡斐虽知她心肠之毒,不下于大奸巨恶,但终究念她是个年老妇人,不欲便此伤她性命,这一掌只使了一分力气。饶是如此,她右颊已高高肿起,满口鲜血,跌落了两枚牙齿,惊怒之下,几乎晕去。
胡斐俯身对两个孩子道:“我带你们去见妈妈。”两个孩儿登时笑逐颜开,伸出四条小手臂,要胡斐抱了去见母亲。胡斐左臂伸出,一臂抱起两个孩子,便在此时,已有两名卫士奔进屋来。
胡斐心想,若不借重太夫人,实难脱身,伸右手抓住太夫人衣领,喝道:“太夫人在我掌握之中,你们上来,大家一齐都死!”说着抢步便往外闯。
这时几名卫士已将任通武擒住,眼睁睁地见胡斐一手抱了两个孩子,一手拉着太夫人直往外奔。众卫士投鼠忌器,哪敢上前动手?连声唿哨,紧跟在他身后四五步之处,手中刀剑距他背心不过数尺,虽见他无法分手抵御,终究不敢递上前去。胡斐心中也暗暗叫苦,眼见园中众卫士四面八方地聚集,自己带着一老二少,拖拖拉拉,哪里能出府门?敌人纵心存顾忌,但只要有人大胆上前,自己总不能当真便将太夫人打死,而且打死了又有何用?
无法可施之下,只有急步向前。这一来双方成了僵持之局,众卫士固然不敢上前动手,胡斐却也不能脱出险地,时候一长,卫士越集越多,处境便越危险。一时苦无善策,只有豁出了性命不要,走一步便算一步。听得叫嚷传令之声四下呼应,他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拖着老夫人,行走不快,只往黑暗处闯去。
便在此时,忽见左首火光一闪,有人大声叫道:“刺客行刺公主!要烧死公主啦,要烧死公主啦!”胡斐一怔,听叫嚷之声正是周铁鹪。但见浓烟火焰,从左边的一排屋中冲天而起。只听周铁鹪又叫:“大家快去救火,莫伤了公主,我来救太夫人!”
那和嘉公主是当今皇帝的亲生爱女。若有失闪,福康安府中合府卫士都有重罪。周铁鹪在福康安手下素有威信,众卫士又在惊慌失措之下,听他叫声威严,自有一股慑人之势,于是一窝蜂地向公主的住所奔去。
胡斐已知这是他调虎离山之计,好让自己脱困,心下好生感激。只见周铁鹪疾奔而至,挥刀虚张声势地搂头砍到。胡斐向旁闪开,喝道:“好厉害!”将太夫人向他一推。周铁鹪扶住太夫人,负在背上。胡斐一手抱了一个孩子,脚下登时快了,只听周铁鹪又提气叫道:“刺客来得不少,各人紧守原地,保护大帅和两位公主,千万不可中了刺客的调虎离山之计。”众卫士一听“调虎离山”四字,均各凛然,不敢再追。
胡斐疾趋花园后门,翻墙而出,却只叫得一声苦,但见东面西面,都是黑压压的一片,站满了卫士。他抱了两个孩子,越过一大片空地,抢进了一条胡同。众卫士大呼:“拿刺客,拿刺客!”自后追来。
胡斐奔完胡同,转到一条横街,见前面一辆骡车停在街心。胡斐急跃上车,叫道:“快赶,快赶!重重赏你银子!”车夫位上并肩坐着两人。右边一个身材瘦削的汉子一提缰绳,鞭子啪的一响,骡子拉着车子便跑。
胡斐喘息稍定,只觉奇臭冲鼻,定睛看时,见车上装满了粪桶,原来是挨门沿户为人家倒粪桶的一辆粪车,心想:“怪不得半夜三更的,竟有一辆骡车在这儿?”回头望时,见众卫士大声呐喊,随后释来。
他提起一只粪桶,向后掷了过去。这一掷力道极猛:商名奔在最先的卫士登时给粪桶撞倒,淋漓满身,一时竟然爬不起来。其余众卫士见状,一齐驻足。这些人都是精选的悍勇武士,刀山枪林吓他们不倒,但大粪桶当头掷来,却谁也不敢尝一尝这股滋味。
骡子足不停步地向前直跑,过不多时,后面人声隐隐,众卫士又赶了上来。福康安是当朝兵部尚书,执掌天下兵马大权,府中卫士个个均非庸手,给胡斐接连两晚闹了个天翻地覆,众卫士怎敢不舍命狂追?眼见粪车跑远,粪桶已掷投不到,各人踏过满地粪水,锲而不舍地继续追赶。
胡斐心下烦恼:“倘若我便这么回去,岂不是自行泄露了住处?马姑娘未脱险境,怎能引鬼上门?但若如不回住处,却又躲到哪里去?”便这么寻思之际,众卫士又迫得近了些,只害怕粪桶,不敢十分逼近,各人均想:“咱们便是这么远远跟着,难道在这北京城中,你还能插翅飞去?”
转眼之间,骡车驰到一个十字路口,只见街心又停着一辆粪车。胡斐所乘的车子驰着靠近,赶骡子的车夫伸臂向胡斐一招,喝道:“过去!”纵身一跃,坐上了另一辆粪车。胡斐抱着两个孩子跟着跃过。先前车上的另一个汉子接过缰绳,竟毫不停留,向西边岔道上奔了下去。胡斐所乘的骒车却向东行。
待得众卫士追到,只见两辆一模一样的粪车,一辆向东,一辆向西,却不知刺客是在哪一辆车中。众人商议,兵分两路,分头鏹。
胡斐听了那身材瘦削的汉子那声呼喝,又见了这一跃的身法,已知是程灵素前来接应,喜道:“二妹,原来是你!”程灵素“哼”的一声,并不答话。胡斐又问:“马姑娘怎样?病势没转吧?”程灵素道:“不知道。”胡斐知她生气了,柔声道:“二妹,我没听你话,是我的不是,请你原谅这一次。”程灵素道:“我说过不治病,便不治。难道我说的不是人话么?”
说话之间,又到了一处岔道,但见街中心仍停着一辆粪车。这一次程灵素却不换车,只唿哨一声,做个手势,两辆粪车分向南北,同时奔行。众卫士追到时面面相觑,大呼:“邪门!邪门!”只得又分一半人北赶,一半人南追。
北京城中街道有如棋盘,一道道纵通南北,横贯东西,行不到数箭之地,畠现一条岔道,每处十字路口,必有一辆粪车停着。程灵素见众卫士追得近了,便不换车,以免纵起跃落时给他们发觉,倘若相距甚远,便和胡斐携同两孩换一辆车,让骡子力新,奔驰更快。这样每到一处岔道,众卫士的人数便少了一半,到得后来,稀稀落落的只五六人追在后面。这五六人也已奔得气喘吁吁,脚步慢了很多。
胡斐又道:“二妹,你这条计策真再妙不过,倘若不是雇用深夜倒粪的粪车,寻常的大车一辆辆停在街心,给巡夜官兵瞧见了,定会起疑。”程灵素冷笑道:“起疑又怎么样?反正你不爱惜自己,便死在官兵手中,也是活该。”胡斐笑道:“我死是活该,只是累得姑娘伤心,那便过意不去。”程灵素冷笑道:“你不听我话,自己爱送命,才没人为你伤心呢。除非是你那个多情多义的袁姑娘……她又怎么不来助你一臂之力?”
胡斐道:“她只有不断跟我为难,几时帮过我?天下只一位姑娘,才知我会这般蛮干胡来,也只有她,才能在紧急关头救我性命。”这几句话说得程灵素心中舒服慰贴无比,哼了一声,道:“当年救你性命的是马姑娘,因此你这般念念不忘,要报她大恩。”胡斐道:“在我心中,马姑娘又怎能跟我的二妹相比?”
程灵素在黑暗中微微一笑,道:“你求我救治马姑娘,什么好听的话都会说。待得不求人家了,便又把我的说话当作耳边风。”胡斐道:“倘若!我说的是假话,教我不得好死。”程灵素道:“真便真,假便假,谁赌咒发誓了?”她说这句话口气松动不少,显一中的气恼已消了大半。
再过一个十字路口,跟在车后的卫士只剩下两人。胡斐笑道:“二妹,你拉一拉缓,我变个戏法你瞧。”程灵素左手一勒,骡子倏地停步。在后追赶的两名卫士奔得几步,与骡车已相距不远。胡斐提起一只空类桶,猛地掷出,噗的一响,正好套在一名卫士头上。另一名卫士吃了一惊,“啊”的一声大叫,转身便逃。
程灵素见了这滑稽情状,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便在这一笑之中,满腔怒火终于化为乌有。
胡斐和她并肩坐在车上,接过缫绳,这时距昨晚居住之处已经不远,后面也再无卫士追来。两人再驰一程,便即下车,将车子交给原来的车夫,又加赏了他一两银子,命他回去。两人各抱一个小孩,步行而归,越墙回进居处,当真神不知,鬼不觉,却有谁知道这两人适才正是从福大帅府中大闹而回?
马春花见到两个孩子,精神大振,紧紧搂住了,眼泪便如珍珠断线般流下。两个孩子也心花怒放,只叫“妈妈!”
程灵素瞧着这般情景,眼眶微湿,低声道:“大哥,我不怪你啦。咱们原该把孩子夺回来,让他们母子团聚。你这么好本事,真叫人佩服!”胡斐歉然道:“我没听你的吩咐,真正对不住!”
程灵素嫣然一笑,道:“咱们第一天见面,你便没听我吩咐。我叫你不可离我身边,叫你不可出手,你听话了么?”胡斐道:“我以后定要多听你话。”程灵素幽幽地道:“还有以后吗?”胡斐一本正经地道:“有,有!自然有!”程灵素一笑,笑容中颇含苦涩,心中却也欢喜。
马春花见到孩子后,心下一宽,痊可得便快了,再加程灵素细心施针下药,体内毒气渐除。只是她问起如何到了这里,福康安何以不见?胡斐和程灵素却不明言。两个孩子年纪尚小,自也说不出吣个所以然来。
第十六回 师兄弟争夺拳门
远远望见前面那三匹马向西沿着河岸急奔,瞧那三人的身法,骑术并不甚精,但胯下的坐骑却比自己所乘骏良得多,因之赶出里许,始终没能追上。但听那三人不时高声叫骂,肆无忌惮,对自己毫不畏惧,竟似背后有极厉害之人撑腰,胡斐焦躁起来,一俯身,在地下抓起几块石子,手腕抖处,五六块石子同时飞了出去,只听得"啊哟""糟糕"之声不绝,三个汉子背心上同时被石子打中了,一齐摔下马来。两个人一跌下来,登时不动,第三人却左足套在马镫之中,被马在地下拖着直奔,霎时间转入柳荫深处。
胡斐跳下马来,只见那二人按住腰臀,哼哼唧唧的叫痛。胡斐在一人身上踢了一脚,喝道:"你说要和我斗三百回合,干么不起来斗?"那人爬起身来,说道:"欠了赌债不给,还这么横,总有一日,凤老爷亲自收拾你。"胡斐一怔,问道:"谁欠了赌债不还?"另一人猛地里跳了起来,迎面一拳往胡斐击去。这一拳虽有几斤蛮力,但出拳不成章法,显是全无武功。胡斐微微一笑,伸手轻带,那人一拳打偏,砰的一声,正好打在同伴的鼻子,登时鼻血长流。出拳之人吓了一跳,心中还不明白怎地这一拳竟打到了同伴脸上,抚着自己拳头,呆呆的站着。
被击之人大怒,喝道:"狗娘养的,打起老子来啦!"飞起一腿,踢在他的腰里。那人回手相殴,砰砰彭彭,登时打得十分热闹,却把胡斐忘在一旁。
胡斐见这二人全然不会武功,居然敢向自己叫阵,其中定是大有蹊跷,双手一伸,抓住两人头颈往后一扯,将两个人分了开来。但两人打得眼红了,还在用污言秽语互相辱骂,一个骂对方专偷人家萝卜,另一个便说对方是佛山的偷鸡好手,看来两人都是市井无赖,心中愈加起疑,大声喝道:"谁叫你们来骂我的?"说着双手一摆,砰的一下,教两人额角对额角的一撞,登时变了两条怒目相对的独角龙。
那偷鸡贼胆子最小,一吃到苦头,连声:"爷爷,公公,我是你老人家的灰孙子。"胡斐喝道:"呸,我有你这等贱孙子?快说。"那偷鸡贼道:"英雄会馆开宝的张宝官说,你欠了会馆里的赌债不还,教咱们三个引你出来打一顿。他给了咱们每人五钱银子,这坐骑也是他借的。你赌债还不还,不关我事……"
胡斐听到这处,"啊"的一声大叫,心道:"糟啦,糟啦,我恁地胡涂,竟中了敌人调虎离山之计。"双手往外一送,将两名无赖跌了个狗吃屎,飞身一跃上了马背,急往来路驰回,心想:"凤人英父子定然乘机躲了起来,偌大一个佛山镇,我往那里找他?但他搜刮霸占的产业甚多,我一件件的闹将过去,搅他一个天翻地覆,瞧他躲得到几时?"
不多时已回到北帝庙之前,庙外本有许多人围着瞧热闹,这时已走得干干净净,连孩子也没留下。胡斐心想:"那凤人英果然走了。"翻身下马,大踏步走向庙中,一步跨进大殿,倒抽一口凉气,胸口呼吸登时凝住,只吓得身子摇摇摆摆,险些要坐倒在地。
原来北帝庙大殿横陈三个尸身,正是钟阿四、钟四嫂、钟小二三人。每人身上被乱刀砍斩,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胡斐呆了半晌,一股热血从胸间直冲上来,禁不住伏在大殿地上,放声大哭,叫道:"钟四哥四嫂,钟家兄弟,是我胡斐无能,竟自害了你们性命。"只见三人虽死,眼睛不闭,脸上充满愤怒之色。他站起身来,指着北帝神像说道:"北帝爷爷,今日请你作个见证,我胡斐若不杀死了凤人英父子给钟家满门报仇,我回来在你座前自刎。"说着砰的一掌,将神案一角打得粉碎,案上供奉的香炉烛台,都摔在地下。
他想了一想,到庙门外牵进马匹,将三具尸身都放上马背,心中悔恨不已:"我年幼无知,不明江湖上的鬼蜮技俩,却来出头打抱不平,枉自又害了三条人命。那凤府中便是布满了刀山油锅,今日也要闯进去杀他一个落花流水。"当下牵了马匹,往大街而来。
但见大街上家家店铺关上大门,街上静悄悄的竟无一个人影,只听得马蹄得得,在石板路上一路响了过去。胡斐来到英雄当铺、英雄酒楼,踢开大门,里面也是寂然无人,似乎霎时之间,佛山镇上数万人忽地尽数消失,只是当铺与酒楼各处堆满柴草,不知是何用意。他心中暗暗惊讶:"这凤人英定然摆下鬼计,对付于我,彼众我寡,莫要再上他的当。"
他步步留神,沿街走去,转了几个弯,只见一座白墙黑瓦的大宅第,门上悬了一块大匾,写着"南海凤第"四个大字。那宅第一连五进,气派甚是森严。大门、中门一扇扇都大开着,宅中空荡荡的似乎也没一个人。胡斐心道:"你便算布满机关,我一把火烧了你的龟洞,瞧你出不出来。"正要去觅柴草放火,突见后进和两侧都有烟火冒了上来,胡斐一怔之间,已明其中之理:"这凤人英好厉害的手段,他竟舍却家业不要,自己一把火烧个干净。如此说来,他定然高飞远走。若不急速追赶,只怕他躲得无影无踪。"
于是将马匹牵到凤宅之后的菜园中,找了一柄锄头,将钟阿四夫妇父子三人葬了。只见菜园中萝卜白菜,兀自长得极为肥美,菜畦旁丢着一顶小孩帽子,一个陶瓷娃娃,胡斐越看越是伤心恼怒,伏地拜了几拜,暗暗祝祷:"钟家兄嫂,你若在天有灵,务须助我,不能让那凶手走脱了。"
忽听得街上脚步声响,数十人齐声呐喊:"捉拿杀人放火的凶手啊!""莫走了无法无天的江洋大盗。""那小强盗便在这里。"
胡斐绕到一株大树之后,向外一张,只见六七十名衙役兵丁,手执弓箭刀枪、铁尺铁链,在凤宅外虚张声势的叫喊。他凝神一看,人群中并无凤家父子在内,心道:"这凤人英惊动官府,明知拿我不住,却是要挡我一阵。"当下纵身上马,向荒僻处疾驰而去。
出得镇来,回头一望,只见凤宅的火焰越窜越高,同时当铺、酒楼、赌场各处也均冒上火头。看来凤人英决意将佛山镇上的基业尽数毁却,那是永远不再回头的了。胡斐心中恼恨,却也不禁佩服这人阴鸷狠辣,竟然不惜将数十年的经营付之一炬,心想:"此人如此工于心计,定有逃遁避祸的妙策,我该当到何处找他为是?"一时立马佛山镇外,彷徨不定。
远远听得人声嘈杂,救火水龙在石板路上隆隆奔驰。胡斐心想:"适才追那三个无赖,来去不到一个时辰。这凤人英家大业大,岂能在片时之间料理清楚?今晚若不回来分断,定有他心腹亲信前赴他藏身之处请示,我只守住路口便了。"他料想白日定然无人露面,于是在荒僻之处找一株大树,爬上树去闭目养伸,想到钟家四口被害的惨状,悲愤难平,心中反来覆去的起誓:"若不杀那凤贼全家,我胡斐枉自生于天地之间。"
到得暮色苍茫,他走到大路之旁,伏在长草中守候,睁大了眼四处观望,几个时辰过去,竟是没点动静,直到天色大明,除了卖菜挑粪的乡农之外,无人进去佛山。胡斐正感气沮,忽听马蹄声响,两乘快马从镇上奔了出来,马上乘客穿着武官服色,却是京中御前侍卫的打扮。胡斐心中一动,记起凤一华曾道,他父亲因要陪伴侍卫大人,不能分身来见,这两名侍卫定与凤人英有所干连。他心念甫起,两骑马已掠过他伏身之所,忙捡起一块尖石子伸指一弹,波的一声轻响,一匹马的后腿早着。这石子正好打中那马后腿的关节之处,那马奔跑正速,突然后腿一曲,身子向后一坐,那腿登时断折。
马上乘客骑术甚精,这一下变起仓卒,他提身一跃,轻轻落在道旁,只见那马断了后腿,连声哀鸣,不由得皱起眉头,叫道:"糟糕,糟糕。"胡斐离着他有七八丈远,("见这侍卫头发微见灰白,"修订本为"只见另一名侍卫勒马回头,")道:"怎么啦?"那侍卫道:"这畜牲忽然失蹄,折断了腿,只怕不中用啦。"胡斐听了他说话的声音,猛然想起,那人名叫何思豪,数年前在商家堡中,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另一个侍卫道:"咱们回佛山去,另要一头牲口。"何思豪道:"凤人英走得不知去向,佛山镇上乱成一团,没人理事,咱们还是到南海县要马吧。"说着拔出匕首,在马脑袋中一剑插进,免得它多受痛苦。那侍卫道:"咱们合骑一匹马吧,慢慢到南海去。何大哥,你说那凤人英当真不回佛山了?"何思豪道:"他毁家避祸,怎能回去?"那侍卫道:"这次南来,不但白辛苦一趟,还害死了你一匹好马。"何思豪跨上马背,说道:"也不定是白辛苦。福公子府中的天下掌门人大会,是何等盛事,他既是五虎门掌门,未必不到。"说着伸下在马臀上一拍。那马背上乘了两人,不能快跑,只迈步子走了。
胡斐听了"福公子府中的天下掌门人大会"这几个字,心里一喜,暗想:"总算得了一点头绪。武林中各家各派的掌门人云集北京,那凤人英便算不去,多少也要在会中找到一点线索。但不知那福公子邀会各派掌门人是为了何事?"
于是回到大树底下,牵过马匹,纵骑向北,一路上留心凤人英和五虎门的踪迹,竟是瞧不出半点端倪,这一日过了五岭,已入湖南省境,只见沿路都是红土,较之岭南风物,斗然一变。胡斐纵马疾驰,过马家铺后,将至栖凤渡口,猛听得一阵迅捷异常的马蹄声响,让在道旁,耳畔呼的一响,那白马从身旁一窜而过,四蹄竟似不着地一般。马背上乘着一个紫衣女子,只因那马跑得太快,面貌没瞧清楚,但见她背影苗条,端坐在马背之上。
胡斐吃了一惊:"这白马似是赵三哥的坐骑,怎么又来到中原?"他心中记挂赵半山,想要追上去问个明白,刚张口叫了声:"喂!"那白马已奔得远了,垂柳影下,依稀见那紫衣女子回头望了一眼,那白马脚步不停,片刻之间,已奔得无影无踪。
胡斐好生奇怪,催马赶路,但那白马脚程如此迅速,纵然自己的坐骑再快一倍,纵然日夜不停奔驰,也决计赶她不上,催马追赶,也只是聊尽人事而已。第三日上到了衡阳,那衡阳是湘南重镇,离南岳衡山已不在远,古松夹道,白云绕山,令人胸襟为之一爽。胡斐刚入南门,突见一家饭铺廊下系着一匹白马,身长腿高,貌相神骏,正是途中所遇的那匹快马,胡斐少年时与赵半山缔交,对他的白马瞧得极是仔细,此时一见,宛如故物,不禁大喜,忙走到饭铺中,想找那紫衣女子,却是不见人影。
胡斐要待问那店伙,转念一想,张口询问一个不相识女子,大是不便,于是坐在门口,要了酒饭。少停送上酒菜,湖南人吃饭的筷子极长,碗儿极大,又是无菜不辣,每味皆浓,颇有豪迈之风,很配胡斐的性儿。他慢慢喝酒,望着那匹白马,寻思少待如何启齿和那紫衣女子说话,猛地想起:"此人既乘赵三哥的白马,必和他有极深的渊源,何不将赵三哥所赠的红花放在桌上?她自会来寻我说话。"他眼睛望着白马,回到左手去取包袱,那知摸了个空,回过头一看,那包袱竟已不知去向。
他明明记得那包袱放在身后桌上,怎地一转眼便不见了?向饭铺中各人一望,并无异样人物,心中暗暗称奇:"若有人顺手牵羊取我包袱,我决不能不知。此人既能无声无息的取我包袱,若是在我背后突施暗算,我也必遭他的毒手,瞧来今日是在湖南遇上高人了。"当下问店伙道:"我的包袱放在桌旁,怎地不见了?你可见有人取去没有?"那店伙听说客人少了东西,登时大起忙头,说道:"贵客物事,概须自理,除非交在柜上,否则小店恕不负责。"胡斐笑道:"谁要你赔了,我只问你瞧见有人拿了没有。"那店伙道:"没有,没有。咱们店里怎会有贼?客官千万不可乱说。"胡斐知道和他缠不清楚,又想连自己也没察觉,那店伙怎能瞧见?正自沉吟,那店伙道:"客官所用酒饭,共是三钱五分银子,请会钞吧。"
那包袱之中,尚有从凤人英赌场中取来的数百两银子,他身畔可是不名一文,一见店伙催帐,不由得一窘,那店伙冷笑道:"客官若是手头不便,也不用赖说不见了包袱啊。"
胡斐懒得和他分辩,到廊下去牵过自己坐骑,突见那匹白马已不知去向,心中更是一怔:"那白马与我包袱被窃之事,必有干连。"这么一来,对那紫衣女子登时多了一层戒备之心,于是将自己坐骑交给店伙,说道:"这头牲口至少值得八九两银子,且押在柜上待我取得银子,连牲口的草料钱一并来赎。"那店伙立时换了一副脸色,陪笑道:"不忙不忙,客官走好。"
胡斐正要蹈步出店,去追寻白马的踪迹,那店伙赶了上来,笑道:"客官,今日你也无钱吃饭,我指点你一条路,包你有吃有住。"胡斐嫌他啰唆,待要斥退,转念一想:"什么路子?是指点我去寻包袱么?"于是点了点头。那店伙笑道:"这种事情一百年也未必遇得上,偏生客官运气,这里枫叶庄的万老拳师前几日去世啦,今日正是头七开丧。"胡斐道:"那和我有什相干?"那店伙道:"大大的相干。"转身到柜上取了一对素烛,一筒线香,交给胡斐道:"从此一直向北,不到三里地,几百棵大枫树围着一个庄院,那便是枫叶庄。你拿这个去吊丧,在万老拳师的灵前磕几个响头,庄上非管吃管住不可。明儿你说短少了盘缠,庄上少说也得送你一两银子。"
胡斐听说死者叫做"万老拳师",心想同是武林一脉,先有几分愿意,说道:"那枫叶庄怎地如此好客?"那店伙道:"湖南几百里内,谁不知万老拳师慷慨仗义?不过他生前专爱交英雄好汉,像客官不会武艺,正好乘他死后去打打秋风了。"胡斐先怒后笑,抱拳说道:"有劳。"问道:"那么今天万老拳师生前的英雄朋友,都要赶来吊丧?"那店伙道:"谁说不是呢,客官便去开开眼界也是好的。"胡斐一听正中下怀,接过素烛线香,迳往北去。
不出三里,果如那店伙所言,数百株大枫树环抱着一座庄院,庄子外悬着白底蓝字的灯笼,大门上钉了麻布。胡斐一进门,鼓手吹起迎宾乐曲,但见好大座灵堂,两厢挂满素幛挽联。胡斐走到灵前,跪下磕头,心想:"不管你是谁,总是武林前辈,受我几个头想来也当得起。"
他跪拜之时,三个披麻穿白的孝子跪在地下磕头还礼。胡斐站起身来,三个孝子向他一揖致谢。胡斐也是一揖,只见这三人中两个身材粗壮,另一人短小精悍,但相貌却各不相同,心道:"万老拳师这三个儿子,定然不是一母所生,多半是三个妻妾各产一子了。"回身过来,但见大厅上挤满了吊客,一小半是当地的乡邻士绅,大半却是武林豪士,胡斐仔细看去,并无一个相识,凤人英父子固不在内,那紫衣女子也无影踪,寻思:"此间群雄聚会,我若留神,或能听到一些五虎门凤家父子的消息。"
少顷开出素席,大厅与东西厢厅上一共开了七十来桌。胡斐坐在角隅偏席,注视各吊客的动静,但见年老的多带戚容哀色,年轻的却高谈阔论,意气风发,想是跟万老拳师并无多大交情,也不因他逝世而悲伤了。正瞧之间,忽见三个孝子恭恭敬敬的陪着两个武官,坐在首席的首两位,这两个武官穿的正是御前侍卫的服色。胡斐一怔,却见这二人正是何思豪和他的同伴。这首席上三个孝子一齐坐在下首作陪,另外还坐了三位年老武师,想来均是武林中的前辈了。
胡斐坐得虽远,但因留下了神,首席上的说话仍是听得清清楚楚。众客安坐之后,一个孝子站起身来,举杯谢客人吊丧。他谢过之后,第二个孝子也谢一遍,接着第三个又谢一遍,言辞举动一模一样,倒把众客人弄得颇感腻烦。胡斐心中正觉古怪,听得同桌的一个少年低声发话道:"三个孝子谢一次也就够了,若是万老拳师有十个儿子,不要连谢十次么?"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武师冷笑道:"万鹤声有一个儿子也就好了,还说十个?"那少年奇道:"难道这三个孝子不是他儿子么?"中年武师道:"原来小哥与万老拳师非亲非故,居然前来吊丧,这份古道热肠,可真是难得之极了。"那少年胀红了脸,低下头不再说话。胡斐暗暗好笑:"原来此君和我一般,也是打秋风吃白食来的。"
那中年武师道:"说给你听那也不妨,免得再有人问起,你一点不知,未免脸上下不来。万老拳师名成业就,只可惜膝下无儿,他收了三个徒弟,那身材矮小的叫做孙伏虎,是老拳师的大弟子。这白脸膛的大汉名叫尉迟连,是二弟子。那红脸膛酒糟鼻的大汉,名叫杨宾,便是他第三弟子了。这三人各得老拳师之一艺,武功是很不差的,只是粗人不明礼节,是以大师兄谢了,二师兄也谢,三师弟怕失礼,跟着也来谢一次。"其实三位师兄弟各谢一次,真正的原因却决非粗人不明礼节。胡斐一知三人姓名后,即听得首席上三位兄弟之间起了争辩。这争辩是因坐首席的那侍卫一番话而起,他道:"兄弟奉福公子之命,来请威震湘南的万老拳师进京,参与天下掌门人大会,好让少林韦陀门的武功,在天下武师之前大大露脸,不意万老拳师一病不起,当真令人扼腕之极了。"众人叹息了几句,那侍卫又道:"万老拳师虽然过世,但少林韦陀门是武林中有名的宗派,掌门人不可不到,但不知贵门的掌门人,将由那一位继任?"
三个师兄弟互视一眼,各不作声,过了半晌,红脸膛的三师弟杨宾说道:"师父得的是中风之症,一发作便人事不知,是以没留下遗言。"那侍卫道:"嗯,嗯。贵门中的前辈尊长,那定有一番主意了。"白脸膛的二弟子尉迟连道:"咱们几位师叔散处各地,向来不通音问。"那侍卫道:"如此说来,立掌门之事,倒还得费一番周折。福公子主持的掌门人大会,定在八月中秋,距今还有两月,贵门须得及早为计才好。"三个师兄弟齐声称是。
一名老武师道:"自来不立贤便立长,万老拳师既无遗言,那掌门一席,自非大弟子孙师兄莫属。"孙伏虎笑了笑,神色之间甚是得意。另一名老武师道:"立长之言是不错的。可是孙师兄虽入门较早,论年岁却是这位尉迟师兄大着一岁。尉迟师兄老成精干,韦陀门若是由他接掌,定能发扬光大,万老拳师在天之灵,也必极为欣慰了。"尉迟连伸袖擦了擦眼,显得怀念师父,心中悲戚。
第三位老武师连连摇摇手,说道:"不然不然,若在平日,老朽原无话说,但这番北京大会,各门各派齐显神通。韦陀门的掌门人如不能艺压当场,岂不是败了韦陀门数百年的英名?是以依老朽之见,这位掌门人须得是韦陀门中武功第一的好手,方能担当。"这番话说得众人连连点首,齐声称是。那老武师又道:"三位师兄都是万老拳师的得意门生,各擅绝艺,武林中人人都是十分钦佩的,不过说到出乎其类,拔乎其萃,那还是后来居上,须推小师弟杨宾了。"第一名老武师"哼"了一声道:"那也未必。武学之道,多练一年,功夫便深一年,杨师兄虽然天资聪颖,但就功力而言,那是远远不及孙师兄了,刀枪拳脚上见功夫,这是丝毫勉强不来的。"第二位武师道:"说到临阵取胜,斗智为上,斗力其次。兄弟虽是外人,但平心而论,足智多谋,还该推尉迟师兄。"
他三人你说一句,我说一句,起初言语中还均客气,到后来渐渐面红耳赤,声音也越说越大,几十桌的客人一齐停杯不饮,听他三人争论。胡斐心道:"原来三个老武师都是受人之托,来作说客的。"
吊客之中,有百余人是韦陀门的门人,大都是万老拳师的再传弟子,各人拥戴自己师父,先是低声讥讽争辩,到后来不由得大声吵嚷起来,各亲朋宾客或分解劝阻,或各抒己见,或袒护自己交好,大厅上登时乱成一片。有几个脾气暴躁,互相素有心病之人,竟拍桌相骂,眼见便要抡刀使拳。万老拳师尸骨未寒,门下的徒弟徒孙便要为掌门一席而同室操戈了。
那坐首席的侍卫听着各人争嚷,并不说话,望着万老拳师的灵位,只是微笑,眼见各人越闹越是厉害,突然站起身来,说道:"各位且莫争吵,请听兄弟一言。"众人敬他是官,一齐住口。那侍卫道:"适才这位老师说得不错,韦陀门掌门之人,须得是本门武功之首,这一节各位都是赞同的了?"大家齐声称是。那侍卫道:"武功谁高谁低,嘴巴里是争不出来的。刀枪拳脚一比,立时便判强弱。好在三位是同门师兄弟,不论胜负,都不致失了和气,更不会堕了韦陀门的威风。咱们便请万老拳师的灵位主持这场比武,由他老人家在天之灵择定掌门,倒是一段武林佳话呢。"
众人听了,一齐喝采,纷纷道:"这个最公平不过。""让大家见识见识韦陀门的绝艺。""凭武功分胜败,事后再无争论。""究竟是北京来的侍卫老爷,见识高人一等。"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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