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传功授诀
这一下变起仓卒,众人均未料及。赵半山抢上两步,待要夺人,却见陈禹左臂紧紧扼在吕小妹颈中,低沉着嗓子喝道:"敢再上前一步,这女娃的性命,就是你害的。"赵半山心头一惊,自然而然的倒退一步,一时彷徨无计,心想:"那便如何是好?若是七弟在此,他定有计较。"要知道赵半山宅心仁厚,对付奸诈小人,实非其长,处当困境,不自禁想起了那足智多谋的七弟武诸葛徐天宏。
陈禹右手的匕首刺破吕小妹后心衣服,刃尖抵及皮肉,要使赵半山无法用暗器打落匕首,双目瞪住了赵半山,说道:"赵三爷,你我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就是发暗器打瞎我这双招子,姓陈的决不还手。"赵半山手中扣了两枚钱镖,本拟射他双目,只要他矮身一躲或是伸手一护,就可俟机救人,岂知此人见事得快,先行出言点破了自己的用意。
一时之间大厅上登成僵局。
陈禹目不转瞬的瞪着赵半山,防他有甚么异动,口中却在对王氏兄弟说话:"王大哥,王二哥,赵三爷今儿跟兄弟过不去,你二位可知其中原由?"王氏兄弟与他同府当差,虽然并不怎么交好,但因陈禹生性圆滑,平日人缘甚好,若不是二王过于忌惮赵半山武功了得,早已出言劝解。王剑英于是接口道:"听赵三爷说,他也是受人之托,未必明白真相。只怕这中间有什么误会,也是有的。"陈禹冷笑一声,道:"误会倒是没有。王大哥,兄弟进福公子府之前,是在恒亲王府当差,这个你是知道的了?"王剑英道 :"是啊,你是恒王爷推荐给福公子的。王爷大大夸你精明能干哪。"陈禹道:"适才赵三爷说道,兄弟伤了这小姑娘的父亲,这件事是有的,可是兄弟奉了王爷之命,你我同是吃府门饭的人,主人家有差使交下来,你能违抗么?"王剑英这才明白,他借着与自己一问一答,是在向赵半山解说这回事的来龙去脉,于是又接一句:"这叫做奉命差遣,慨不由己,那也怪不得你陈兄弟。"
赵半山在回疆接到孙刚峰的血书,立即带同吕小妹赶到广平府,但是无法找着孙刚峰,当下又到北京找人,一查之下,得悉陈禹已随同福公子南下。他胯下所骑,是骆冰那匹银霜逐电驹,不过两天功夫,已从北京追到商家堡来。陈禹如何害死吕希贤父子,他确是不甚了了,吕小妹年幼,原已经说不明白,多问得几句,她就眼眶一红,小嘴一扁,抽抽噎噎的哭个不停。这时听陈禹要言明此事根由,正中下怀,道:"好,你曾说过,天下之事抬不过一个理字。你倒说说看。那吕希贤是你师叔,就算他犯了弥天的大罪,你也不能致他于死地。"
陈禹此时有恃无恐,料想今日已不难逃命,但赵半山决不肯就此罢手,日后继续追寻,却是难以抵挡,心想定须说得他袖手不顾,方无后患,于是说道:"赵三爷,你是光明磊落的英雄好汉,常言道君子可欺以方,你这一回可是上了孙刚峰的当啦。"赵半山一愕,道 :"怎么?上了什么当?"陈禹道:"咱广平府太极门姓孙的祖师傅传了弟子三人,孙师伯是大弟子,先父居次,吕师叔第三,他师兄弟三人向来不睦,赵三爷你是明白的了。"赵半山本来丝毫不知,但想自己插手管他门户之事,若说一切不知,未免于理有亏,当下不置可否,道:"那便怎样?"
陈禹道:"吕师叔是太极北宗一把响当当的好手,我对他素来是十分敬仰的。他在恒王府当教师爷,太极拳的秘奥却半点不传给王爷。恒王爷生性好武,见他藏奸,心中自是不快,连问了他几次,吕师叔吃逼不过,竟尔辞去了差使。于是恒王将在下找去,要我解释太极拳中的什么乱环诀、阴阳诀。可是先父武功本就平常,又逝世得早,没什么功夫传下来,在下懂得什么?恒王却着落在下,去向吕师叔请问明白。"
赵半山心想:"太极门南北两宗各有门规,本门武功秘奥不得传于满人,吕希贤不授秘决,此事大致不假。"于是点了点头。陈禹脸色显得十分忠厚诚恳,道:"在下奉王爷之命,与三位兄弟到吕师叔府上去。那时他身上有病,肝火大旺,三言两语就对我疾下辣手。赵三爷你想,以我这点武功,怎能害得了广平太极门的第一把好手?"赵半山道:"那他是怎么死的?"陈禹道 :"他本已有病,在下的言语又重了些,吕师叔痰气上涌,失足摔了一交,在下连忙施救,已自不及。"
这番言语之中破绽甚多,赵半山正待驳斥,吕小妹已经叫了起来:"爹爹是他打死的,爹爹是他……"第二句话没说完,陈禹扼着她脖子的手一紧,将她后半句话制住了。赵半山大怒,喝道:"你既说他病重,怎地又斗不过他?再说,他小儿子与你无怨无仇,何以伤害无辜?快放手。"
陈禹道:"赵三爷,你身在万里之外,怎知我门户中之事?我劝你还是各人自扫门前雪的好。"他一面说,一面移动身子,慢慢退向厅口。赵半山双目如要喷火,只是眼见此人心狠手辣,若真上前拦阻,他定要伤害吕小妹性命。那吕小妹年纪虽小,生性极是坚毅,孤身一人,竟然间关万里、历尽苦辛的寻到回疆,以当时旅途之艰难,别说是这样一个孤女,就是个壮年汉子,也已不易。赵半山毅然插手管这件事,固然是为了孙刚峰斫手相托,可有一小半也瞧在这孤女的孝心份上。后来与她共骑东来,时日一久,已视她犹如女儿一般。
眼见陈禹再退几步,便要出厅,赵半山空有一身暗器,竟尔不敢向他发射一枚,心下盘算:"若用一枚最重的蛇头锥打他脑门,自能叫他立时丧命,但他临死之前只要手臂一送,小妹就是性命不保了。"但见他又向后退了一步,此时桌上一枝大红烛所结的一个灯花,卜的一声,爆了开来,烛光一暗,待得烛火再明,陈禹身后突然多了一个老者。
只见他两只手平举胸前,但光秃秃只有两根腕骨,手掌已齐腕斩去。他穿了一件青布长袍,形容枯槁,双目深陷,颧骨高耸,脸上灰扑扑的甚是怕人。陈禹见众人一齐望着自己身后,神情甚是异样,不由得回过头去。突见那人的两根腕骨已伸到自己脸前,险险碰到,一惊之下,退后了一步,叫道:"孙师伯,是你!"
那人竟不理会,拉起长袍,抢上一步,向赵半山拜了下去,说道:"赵三爷,你的恩情,我孙刚峰只好来生补报了。"赵半山急忙答礼,双眼却不离陈禹。陈禹急忙退两步,正要拥着吕小妹抢出厅门,孙刚峰身形一晃,抢先堵住了门,喝道:"回去!"陈禹道:"你让不让路?"孙刚峰道:"你已害过吕家二命,我姓孙的早就没想活着。"他转头向赵半山道:"赵三爷,这位陈爷的话,在下在门外已听得清清楚楚,当真是一派胡言。我吕师弟其实为乱环诀与阴阳诀而丧命,你可想得到么?"
赵半山向陈禹侧目斜睨,哼了一声,道:"原来陈爷精研我门的这两大秘诀,兄弟却要领教。"孙刚峰道:"这倒不是。这位陈爷知道我太极拳有九大秘诀,而乱环诀与阴阳诀又是拳法关键,只可惜他父亲过世得早,没来得及传他。他千方百计要我和吕师弟吐露,咱师兄弟知他心术不正,就没肯说,于是他用恒王爷的势力相压,吕师弟仍是不说,到后来他乘着吕师弟有病,夜中闯到吕师弟的病榻之前,抓住他一脉单传的一个娃儿,说道若不吐露乱环诀与阴阳诀,就将孩子一刀杀了……姓陈的,我这话是真哪,还是假哪?"
陈禹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心想眼见已可脱身,这姓孙的老家伙偏偏在这时候闯了来。只听孙刚峰埂咽着又道:"于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娃儿丧生在他钢刀之下,而吕师弟抱病与他拼命,又给他使云手功夫,拖得精疲力尽,虚脱而死。赵三爷,孙刚峰愧为掌门,年老无能,我北宗又是人才凋零,眼下只有这姓陈的武功最强,只有老着脸皮,请南宗主持公道。"他转头向陈禹道:"陈大爷,我的话没半句冤你吧?"
赵半山只听得义愤填膺,一大步踏了上去,说道:"要学拳术的秘奥,自古以来只有求师访师,从来没听说过如你这等禽兽之行。"陈禹喝道:"你别动,给我站着。"说着手臂一紧,吕小妹呀的一声叫了出来,赵半山果然站定脚步,不敢再动。陈禹朗声道:"姓赵的,你要找我,尽管到北京福王府来。今日你叫他让让道。"赵半山无奈,只得向孙刚峰道:"孙师兄,今日咱们就让他一次!"
孙刚峰大急,说道:"你说今儿……今儿饶……饶了他?"赵半山道:"孙爷,你放心,我赵半山既然拉扯上了这回子事,定是有始有终。"孙刚峰急得说不出话来,只说:"你……你……"赵半山道:"让路给他吧。姓赵的若是料理不了这回事,我割这一双手还你。"这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孙刚峰再无话说,身子往旁边一让,眼睁睁的盯着陈禹,目光中充满了怨毒。
陈禹心道:"今日我脱却此难,立时高飞远走,天下之大,何处不是容身之所,只要我隐姓埋名,你找一百年也未必找得着老子。"脸上不自禁露出一丝得意的神色,说道:"赵三爷,你我后会有期。孙师伯说得不错,我确想学一学太极门中乱环诀与阴阳诀的窍门,你上京来,做兄弟的要好好请你指点指点。"赵半山又是哼了一声,那去理他。
陈禹不敢转身,挟持着吕小妹妹一步步的倒退,经过孙刚峰身侧,微微一笑,左足跨出了门槛。
胡斐自与王剑英比掌之后,一直在旁凝神注视赵半山、陈禹、孙刚峰三人之间的事态,此时眼见陈禹狡计得逞,心想:"赵三爷帮了我这个大忙,眼下他遇上难事,我如何不加理会。"他头脑灵敏,人又顽皮,心念一动,早有计较,见陈禹即将踏出厅门,突然端起一张椅子,说道:"陈禹,我有一事请教。"陈禹一呆,却没将这孩子放在眼内,并不理睬。胡斐将椅子在他身前一放,跳上椅子,解开裤子,突然一泡急尿往他眼中射去。
陈禹急怒之下,不及细想,伸左手在眼前一挡,阻住他射过来的臭尿,右手一匕首就往胡斐胸口剁去,胡斐解裤之前,早就筹划好了下一步,一见匕首刺到,双手提起椅子,身子一跃,人在半空,椅子已向他头顶猛砸下去。陈禹伸手便格开,怒骂:"小贼!"胡斐人未落地,已向前一扑,抱住吕小妹一个打滚,滚开半丈。
陈禹大惊,纵上抢夺,胡斐钩脚反踢,随即站起身来,施展空手夺白刃功夫,抢他手中匕首。陈禹心知不妙,不敢恋战,猛戳一刀,转身出厅,却见赵半山神威凛凛,双手叉腰,站在厅口。
胡斐哈哈大笑,说道:"我一泡尿还没撒完呢!"他这一下变化,赵半山固是万万猜想不到,厅上众人也无一不是大出意料之外。待得各人明白他的用意,吕小妹早已获救,陈禹亦已困入重围。这一下商老太更增加恨意,王氏兄弟妒念转深,马行空暗自惭愧,殷仲翔喃喃怒骂,但不论是恨是妒,是愧是骂,各人心中,均带着三分惊佩赞叹:"若非这小子出此怪招,怎能将陈禹截得下来!"
赵半山心中对胡斐大是感激,脸上却不动声色,向陈禹淡淡道:"陈爷,你为了学乱环诀和阴阳诀,伤了两条人命,其实大可不必这么费事。这两篇歌诀,在太极门中也算不得是什么珍奇罕物,我赵某不才,倒还记得。你说过要向赵某讨教,今日就传授了于你,也自不妨。"众人一呆,心想:"他已难逃你的掌握,却来说反话。"却听赵半山又道:"我先说乱环诀与你,好好记下了。"于是朗声念道:"乱环术法最难通,上下随合妙无穷。陷敌深入乱环内,四两能拨千斤动。手脚齐进竖找横,掌中乱环落不空。欲知诀中法何在,发落点时即成功。"
这八句一念,孙刚峰和陈禹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原来这八句诗不像诗、歌不像歌的话,正是太极门中的"乱环诀"。陈禹幼时也依稀听父亲说起过,只是全然不懂其中奥妙,万想不到赵半山真能原原本本的念给自己听。他把心一横,生死置之度外,说道:"其中含义,还请赵三爷指点。"
赵半山道:"本门太极功夫,出手招招成环,所谓乱环,便是说拳招虽有定型,变化却存乎其人。手法虽均成环,却有高低、迸退、出入、攻守之别。圈有大圈、小圈、平圈、立圈、斜圈、正圈、有形圈及无形圈。临敌之际,须得以大克小、以斜克正、以无形克有形,每一招发出,均是蓄有环劲。"
他一面说,一面比划各种圈环的形状,又道:"我以环形之力推得敌人进我无形圈内,那时欲其左则左,欲其右则右。然欲以四两微力,拨动敌方千斤,务须以我竖力,击敌横侧。太极拳胜负之数,在于找对发点,击准落点。"他所说的拳理明白浅显,人人能解,但其中实是含有至理。厅上众人个个均是武学好手,听他口中讲述,手脚比拟,无不听得出神。要知能听到这样一位武学名家讲述拳理精义,实是一生之中可遇而不可求的良机。他说的是太极拳秘诀,初时王氏兄弟、商老太、马行空、殷仲翔等还只存着观摩与切磋之心,但后来见他越说越是透彻,许多自幼积在心中的疑难,凭他三言两语,登时豁然而解。
赵半山解毕"乱环诀",说道:"口诀只是几句话,这斜圈无形圈使得对不对,发点与落点准不准,那可是毕生的功力。你懂了么?"陈禹想望这"乱环诀"想了一生,此时听得明白,懂得透彻,知道只要再加十余年苦练,凭此一诀便可成当代武学大师,不由得满心欢喜,又问:"请问赵爷那阴阳诀又是如何?"
赵半山道:"阴阳决也是八句歌,你记好了。"陈禹听得出神,就似当年听师父传授武功一般,随口应道:"是,弟子用心记着。"待得一言出口,这才惊觉,不由得满脸通红,但众人都在凝神听赵半山讲武,没留意他说些什么,竟无一个失笑。只听赵半山朗声念道:"太极阴阳少人修,吞吐开合问刚柔。正隅收放任君走,动静变里何须愁?生克二法随着用,闪进全在动中求。轻重虚实怎的是?重里现轻勿稍留。"
这口诀陈禹却从没听见过,但他此时全无怀疑,用心记忆。只见赵半山拉开架式,比着拳路,说道:"万物都分阴阳,拳法中的阴阳包含正反、软硬、刚柔、伸屈、上下、左右、前后等等。伸是阳,屈是阴;上是阳,下是阴。散手以吞法为先,用刚劲进击,如蛇吸食;合手则以吐法为先,用柔劲陷入,似牛吐草。均须冷、急、快、脆。至于正,那是四个正方,隅是四角,临敌之际,务须以我之正冲敌之隅。倘若正对正,那便冲撞,便是以硬力拼硬力。若是年幼力弱,定然吃亏。"
胡斐一直在倾听他的拳理,听到此处,心中一凛:"难道这句话是说给我听的么?是说我与王剑英以力拼力的错处么?"
却见赵半山一眼不望自己,手脚不停,口中也丝毫不停:"若是以角冲角,拳法上叫作:'轻对轻,全落空'。必须以我重击敌之轻,以我之轻,避敌之重。再说到'闪进'二字,虽当闪避敌方进击之时,也须同时反攻,这是守中有攻;而自己攻击之时,也须同时反攻,而自己攻击之时,也须同时闪避敌方进招,所谓'逢闪必进,逢进必闪'。拳诀中言道:'何谓打?何谓顾?打即顾,顾即打,发手便是。何谓闪?何谓进?进即闪,闪即进,不必远求。'若是攻守有别,那便不是上乘的武功。"
这番话只将胡斐听得犹似大梦初醒,心道:"若是我早知此理,适才与王氏兄弟比武,未必就输。"心中对赵半山大是钦佩。
赵半山又道:"武术的劲力千变万化,但大别之只有三种劲,即轻、重、空。用重不如用轻,用轻不如用空。拳诀言道:'双重行不通,单重倒成功',双重是力与力争,我欲去,你欲来,最后是大力制小力。单重却是以我小力,击敌无力之处,那便能一发成功。要使得敌人的大力处处落空,这才是武学的高手了。"
只见他出手比划,许多拳法竟是胡斐刚才与王剑英对掌时所用,他详加解释,这一招如何可使敌招用空,这一招如何方始见功。
胡斐听得此处,方始大悟:"原来赵三爷费了这么大的力气,却是在指点我的武功的。"
要知那陈禹是叛门犯上的奸徒,赵半山怎能授他太极秘法?只是赵半山见胡斐拳招极尽奇妙,临敌之际却是凭着一己的聪明生变,拳理的根本尚未明白,想是未遇明师指点。
武林之中规矩极多,若是别门别派的弟子,纵使他虚心请益求教,也未便率尔指教,否则极易惹起他本门师尊的不快,许多纠纷祸患,常因此而起。他实不知胡斐无师自通,只凭了祖传的一部拳经,自行练习而成,眼见他良材美质,未加雕琢,甚是可惜,因此藉着陈禹相问"乱环诀"与"阴阳诀"的机会,便将拳学的基本好好解说一通。
他每一句话都是切中胡斐拳法中的弊端,说得上是倾囊以授。他知胡斐聪明过人,必能体会,至于王剑英、马行空等人听到,心想这些人年纪已大,虽照其理,也未必能再下苦功练到这步田地。
经此一番指点,胡斐日后始得成为一代武学高手,此是后话,暂且不表,只是如此传授功决,在武林中也可说是别开生面了。
赵半山讲解已毕,向陈禹说道:"我说的可对么?"陈禹道:"承蒙指点,茅塞顿开。早知如此,我也不必向孙吕二人苦苦哀求了。"赵半山冷然说道:"是啊,早知如此,那也不必害死两条人命了。"陈禹一惊,只觉一道凉意从背脊上直透下去,心想:"他好端端传我拳诀,怎地又提此事?"向王氏兄弟、殷仲翔等人一望,但见各人脸上均现迷惘之色。
赵半山道:"陈爷,这两大拳决我是传于你了,如何使用,只怕你还领会不到吧,来,咱们来推推手。"那推手是太极同门练武的一种平常方式,陈禹心中虽存疑惧,却也不便相拒,说道:"赵三爷,在下技艺平常,你多包涵着点儿。"赵半山铁青着脸说道:"太极北宗第一高手吕希贤都丧在阁下掌底,怎说得上技艺平常四字。看招吧!"一招"手挥琵琶",向他击去。
陈禹一惊,忙以"如封似闭"守住正中,但数招之间,拳路已全受敌人之制。两人使的太极拳虽有南北之分,拳路其实大同小异,可是功力深浅有别,又拆数招,陈禹的双掌似乎全给赵半山粘住了。
直到此时,孙刚峰心头一块大石方始落地,只听赵半山问道:"孙兄,你说吕希贤是给人用云手累死,可是"孙刚峰忙说道:"是啊。我见到吕师弟的尸首,显呈筋骨脱力。"陈禹越斗越惊,说道 :"赵三爷,我不是你的对手,咱们罢手啦。"赵半山道:"好,你再接我一招。"
左下带着他的右手,转了一个大圈,一股极强的螺旋力带动他左手,正是太极派云手。这云手连绵不断,一圈过后,又是一圈,当日陈禹害死吕希贤,用的正是这一个手法,他想到吕希贤死时的惨状,想到他连声哀告而自己却不绝催劲,想到他连最后一分力气也给自己逼了出来,不由得汗如雨下。
赵半山见他脸上现出极恐怖之色,心肠一软,突感不忍,劲力一松,粘力卸去,温言说道:"大丈夫一身作事一身当,既行恶事,自有恶果,你好好想一想吧。"他生性慈善,虽知陈禹死有应得,却不愿见他如吕希贤一般惨受折磨而死。他转过身子,负手背后,仰天叹道:"一个人所以学武,若不解卫国御侮,也当行侠仗义,济危扶困。若是以武济恶,那是远不如田舍翁躬耕自食了。"
他这几句话其实也是说给胡斐听的,生怕他日后为聪明所误,走入歧途。他一生之中,从未见过胡斐这等美质,心中对之爱极,自忖此事一了,随即西归回疆,日后未必再能与之相见,因此传授上乘武学之后,复谆谆相诫,劝其勉力学好。
胡斐聪明之极,如何不懂他言中之意,大声喝道:"姓陈的,一个人做了恶事,就算旁人不问,也不如自尽了的好,免得玷污了祖宗的英名。"他这几句其实是答复赵半山的。
赵半山极是喜慰,转头望着他,神色甚是嘉许,胡斐眼中却是感激之情。
正当一老一少英雄相惜、心情互通之际,陈禹见赵半山后心门户大开,全无防备,自己与他相距不到二尺,心想:"不是你死,便是我亡!"运劲右臂,奋全身之力,一招"进步搬拦锤"往赵半山背心击去。
这一拳乃是他情急拼命,去势非同小可,眼见赵半山闪避不及,这一拳中了,登时便得呕血重伤。
(欲知赵半山性命如何?这位红花会大侠是否丧生商家堡中,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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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七心海棠
程灵素吹灭了蜡烛,放入怀中,一声不响。胡斐道:“灵姑娘,你这慕容师兄怎么了?”程灵素“嘿”的一声,并不回答。过了半晌,胡斐又问一句,程灵素又是“哼”的一下。胡斐低声道:“怎么?你心里不痛快么?”程灵素幽幽地道:“我说的话,你没一句放在心上?”
胡斐一怔,这才想起,她和自己约法三章,自己可一条也没遵守:“她要我不跟旁人说话,我不但说话,还自报姓名。
她要我不许动武,我却连打两人。她叫我不得离开她身子三步,咳,我离开她十步也不止了……”越想越是歉然,道:“真对不起,只因为我见这三人很是凶狠,只怕伤到了你,心中着急,所以什么都忘了。”
程灵素“嗤”的一笑,语音突转柔和,道:“那你全是为了我啦!自己忘得干干净净,却把错处都推在旁人身上,好不害臊!胡大哥,你为什么要自报姓名?这对夫妻最会记恨,一找上了你,阴魂不散,难缠得紧。他们明打不过你,暗中下起毒来,千方百计,神出鬼没,你这可是防不胜防。”
胡斐只听得心中发毛,心想她的话倒非张大其辞,但事已如此,怕也枉然。程灵素又问:“你干么把姓名说给他夫妇知道?”胡斐轻轻一笑,并不回答。程灵素道:“你打了他们二人,只怕他们找上我,是不是?你要把一切都揽在自己身上。胡大哥,你为什么一直待我这样好?”最后这两句话说得甚是温柔,胡斐在黑暗中虽瞧不见她的面容,但想来也必是神色柔和,当下也很诚恳的道:“你一直照顾我,使我避却危难。将心比心,我自然当你是好朋友啦。”
程灵素很是高兴,笑道:“你真的把我当作好朋友么?那么我先救你一命再说。”胡斐吃了一惊,道:“什么?”程灵素道:“得点个火,那灯笼呢?”俯身去摸薛鹊丢下的那只灯笼,但在黑暗之中一时摸不到,不知她是丢在哪一处草丛之中。胡斐道:“你怀里不是还有半截蜡烛么?”程灵素笑道:“你要小命儿不要?这是用七心海棠做的蜡烛啊……嗯,嗯,在这儿了。”她在草丛中摸到了灯笼,晃火折点燃了,黑黝黝的森林之中,登时生起一团淡黄的光亮,将两人罩在灯笼光下。
胡斐听到姜铁山夫妇和慕容景岳接连几次说起“七心海棠”四字,似乎那是一件极厉害的毒物,灯笼光下见慕容景岳俯伏在地,一动也不动,似乎已然僵毙,心下登时省悟,“啊”的一声叫了出来,说道:“若非我鲁莽出手,那姜铁山夫妇也给你制服了。”程灵素微微一笑,道:“你是为我的一份好心,胡大哥,我还是领你的情。”
胡斐望着她似乎弱不禁风的身子,心下好生惭愧:“她年纪还小我几岁,但这般智计百出,我枉然自负聪明,哪里及得上她半分。”这时已明白其中道理,程灵素的蜡烛乃是用剧毒的药物制成,点燃之后,发出的毒气既无臭味,又无烟雾,因此连慕容景岳等三个使毒的大行家也堕其术中而不自觉。
自己若不贸然出手,那么姜铁山夫妇多闻了一会蜡烛的毒气,必定晕倒。但那时两人正夹攻程灵素,出手凌厉,只怕尚未晕倒,她已先受其害。
程灵素猜到他的心思,说道:“你用手指碰一下我肩头的衣服。”胡斐不明她的用意,但依言伸出食指,轻轻在她肩上抚了一下,突然食指有如火炙,不禁全身都跳了起来。程灵素见他这一跳情形极是狼狈,格格一阵笑,说道:“他夫妇若是抓住我的衣服,那滋味便是这般了。”
胡斐将食指在空中摇了几摇,只觉炙痛未已,说道:“好家伙!你衣衫上放了什么毒药?这么厉害?”程灵素道:“这是赤蝎粉,也没什么了不起。”胡斐伸食指在灯笼的火光下一看,只见手指上已起了一个个细泡,心想:“黑暗之中,幸亏我没碰到她的衣衫,否则那还了得。”
程灵素道:“胡大哥,你别怪我叫你上当。我是要你知道,下次碰到我这三个师兄师姊,当真要处处提防。你武功自然比他们高明得太多,但你瞧瞧你的手掌。”
胡斐伸掌一看,不见有何异状。程灵素道:“你在灯笼前照照。”胡斐伸掌到灯笼之前,只见掌心隐隐似有一层黑气,心中一惊,道:“他……他们两人练过毒砂掌么?”程灵素淡淡地道:“毒手药王的弟子,岂有不练毒砂掌之理?”
胡斐“啊”的一声,道:“原来尊师无嗔大师,才是真正的毒手药王。他老人家去世了么?怎么你这几位师兄师姊如此无情无义?”
程灵素轻轻叹了口气,到大树上拔下银簪和透骨钉,将师父的两张字谕折好,放回怀中。这时第一张字谕上发光的字迹已隐没不见,只露出“知名不具”所写的那两行黑字。
胡斐道:“这字条是你写的?”程灵素道:“是啊,师父那里有我大师兄手抄的药经。他的字我看得熟了。只是这几行字学得不好,得其形而不能得其神。他的书法还要峻峭得多。”
胡斐武功虽强,但自幼无人教他读书,因此说到书法什么,那是一窍不通,听她这么说,一句话也接不上去。
程灵素道:“师父的手谕向来是用三炼矾水所写,要在火上一烘,方始显现,我又用虎骨的骨髓描了一遍,黑暗之中便发闪光了。你瞧!”说着熄了灯火,纸笺上果然现出她师父手谕闪光字迹,待得点亮灯笼,闪光之字隐没,看到的只是程灵素所写的短简。这短简自是写在手谕的两行之间。因此同是一张纸笺,光亮时现短简,黑暗中见手谕,说穿了毫不希奇。但慕容景岳等正自全神贯注,互相激斗,突见师父的手谕在树上显现,自不免要大吃一惊,而程灵素再手持蜡烛走出,一时之间,他们只想着师父所遗的那部“药王神篇”,纵然细心,也不会再防到她手中蜡烛会散发毒气了。
这些诡异之事一件件的揭开,胡斐恍然大悟,脸上流露出又明白了一件事的喜色。
程灵素笑道:“你中了毒砂掌,怎么反而高兴了?”胡斐笑道:“你答允救我一命的,有药王的高足在此,我还担心些什么?”程灵素嫣然一笑,忽然鼓气一吹,又将灯笼吹灭了,只听她走到竹箩之旁,瑟瑟索索地发出一些轻微的响声,不知她在竹箩中拿些什么,过了一会,回来点燃了灯笼。
胡斐眼前突然一亮,见她已换上了一套白衫蓝裤。程灵素笑道:“这衣衫上没有毒粉了,免得你提心吊胆,唯恐一个不小心,碰到了我的衣服。”胡斐叹了口气,道:“你什么都想到了。我年纪是活在狗身上的,有你十成中一成聪明,那便好了。”
程灵素道:“我学了使用毒药,整日便在思量打算,要怎么下毒,旁人才不知觉,又要防人反来下毒,挖空心思,便想这种事儿。咳,哪及得上你心中海阔天空,自由自在?”说着轻轻叹了口气,拉过胡斐的右手,用银簪在他每根手指上刺了一个小孔,然后双手两根大拇指自他掌心向手指挤迫,小孔中流出的血液,带有紫黑之色。她针刺的部位恰到好处,竟是不感痛楚,推挤黑血,手势又极是灵巧,过不多时,出来的血液渐变鲜红。
这时伏在地下的慕容景岳突然身子一动。胡斐道:“醒啦!”程灵素道:“不会醒的,至少还有三个时辰。”胡斐道:“刚才我把他挑了来,这人就像死了一般,我一点也不知道。
他僵是僵得到了家,我的傻可也傻得到了家。”程灵素微笑道:“你口口声声说自己傻,那才叫不傻呢。”
隔了一会,胡斐道:“他们老是问什么‘药王神篇’,那是一部药书,是不是?”程灵素道:“是啊,这是我师父花了毕生心血所著的一部书。给你瞧瞧吧!”伸手入怀,取出一个小小包袱,打开外面的布包,里面是一层油纸,油纸之内,才是一部六寸长、四寸宽的黄纸书。程灵素用银簪挑开书页,只见每一页上都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蝇头小楷,不言可知,这书每一页上都染满剧毒,无知之人随手一翻,非倒大霉不可。
胡斐见她对自己推心置腹,什么重大的秘密也不隐瞒,心中自是喜欢,只是见了这部毒经心中发毛,似觉多瞧得几眼,连眼睛也会中毒,不自禁地露出畏缩之意。程灵素将药书包好,放回怀中,然后取出一个黄色小瓶,倒出一些紫色粉末,敷在胡斐手指的针孔上,在他手臂关节上推拿几下,那些粉末竟从针孔中吸了进去。
胡斐喜道:“大国手,这般的神乎其技,我从未见过。”程灵素笑道:“那算什么?你若见我师父给人开膛剖腹、接骨续肢的本事,那才叫神技呢。”胡斐悠然神往,道:“是啊,尊师虽然擅于使毒,但想来也必擅于治病救人,否则怎能称得‘药王’二字?”
程灵素脸上现出喜容,道:“我师父若是听到你这几句话,他一定会喜欢你得紧,要说你是他的少年知己呢。咳,只可惜他老人家已不在了。”说着眼眶不自禁的红了。
胡斐道:“你那驼背师姊说你师父偏心,只管疼爱小徒弟,这话多半不假,我看也只你一人,才记着师父。”程灵素道:“我师父生平收了四个徒儿,这四人给你一晚上都见到了。慕容景岳是我大师兄,姜铁山是二师兄,薛鹊是三师姊。师父本来不想再收徒儿了,但见我三位师兄师姊闹得太不像话,只怕他百年之后无人制得他们,三人为非作歹,更要肆无忌惮,害人不浅,因此到得晚年,又收了我这个幼徒。”她顿了一顿,又道:“我这三个师兄师姊本性原来也不坏,只为三师姊嫁了二师兄,大师兄和他俩结下深仇,三个人谁也不肯干休,弄到后来竟然难以收拾。”
胡斐点头道:“你大师兄也想要娶你三师姊,是不是?”程灵素道:“这些事过去很久了,我也不大明白。只知道大师哥本来是有师嫂的,三师姊喜欢大师哥,便把师嫂毒死了。”胡斐“啊”的一声,只觉学会了下毒的功夫,实是害多利少,自然而然的会残忍起来。
程灵素又道:“大师哥一气之下,给三师姊服了一种毒药,害得她驼了背,跛了脚。二师哥暗中一直喜欢着三师姊,她虽然残废,却并不嫌弃,便和她成了婚。也不知怎么,他们成婚之后,大师哥却又想念起三师姊的诸般好处来,竟然又去缠着她。我师父给他们三人弄得十分心烦,不管怎么开导教训,这三人反反复复,总是纠缠不清。倒是我二师哥为人比较正派,对妻子始终没有二心。他们在这洞庭湖边用生铁铸了这座药王庄,庄外又种了血矮栗,原先本是为了防备大师哥纠缠,后来他夫妇俩在江湖上多结仇家,这药王庄又成了他们避仇之处了。”
胡斐点头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江湖上说到毒手药王时说法不同,有的说是个秀才相公,有的说是个粗豪大汉,有的说是个驼背女子,更有人说是个老和尚。”程灵素道:“真正的毒手药王,其实也说不上是谁。我师父挺不喜欢这个名头。他说:‘我使用毒物,是为了治病救人,称我“药王”,那是愧不敢当,上面再加“毒手”二字,难道无嗔老和尚是随便杀人的么?’只因我师父使用毒物出了名,我三位师兄师姊又使得太滥,有时不免误伤好人,因此‘毒手药王’这四个字,在江湖上名头弄得十分响亮。师父不许师兄师姊泄露各人身分姓名,这么一来,只要什么地方有了离奇的下毒案件,一切帐便都算在‘毒手药王’四字头上,你瞧冤是不冤?”
胡斐道:“那你师父该当出头辩个明白啊。”程灵素叹道:“这种事也是辩不胜辩……”说到这里,已将胡斐的五只手指推拿敷药完毕,站起身来,道:“咱们今晚还有两件事要办,若不是……”说到这里突然住口,微微一笑。
胡斐接口道:“若不是我不听话,这两件事就易办得很,现下不免要大费手脚。”
程灵素笑道:“你知道就好啦,走吧!”胡斐指着躺在地下的慕容景岳道:“又要请君入箩?”程灵素笑道:“劳您的大驾。”胡斐抓起慕容景岳背上衣服,将他放入竹箩,放在肩上挑起。
程灵素在前领路,却是向西南方而行,走了三里模样,来到一座小屋之前,叫道:“王大叔,去吧!”屋门打开,出来一个汉子,全身黑漆漆的,挑着一副担子。胡斐心想:“又有奇事出来啦!”有了前车之鉴,哪里还敢多问,当下紧紧跟在程灵素身后,当真不离开她身边三步。程灵素回眸一笑,意示嘉许。
那汉子跟随在二人之后,一言不发。程灵素折而向北,四更过后,到了药王庄外。
她从竹箩中取出三大丛蓝花,分给胡斐和那汉子每人一丛,于是径越血矮栗而过,到了铁铸的圆屋外面,叫道:“二师哥,三师姊,开不开门?”连问三声,圆屋中寂无声息。
程灵素向那汉子点点头。那汉子放下担子,担子的一端是个风箱。他拉动风箱,烧红炭火,熔起铁来,敢情是个铁匠。胡斐看得大奇。又过片刻,只见那汉子将烧红的铁汁浇在圆屋之上,摸着屋上的缝隙,一条条的浇去,原来竟是将铁屋上启闭门窗的通路一一封住。姜铁山和薛鹊虽在屋中,想是忌惮程灵素厉害,竟然不敢出来阻挡。
程灵素见铁屋的缝隙已封了十之八九,这时屋中人已无法突围而出,于是向胡斐招招手。两人向东越过血矮栗,向西北走了数十丈,只见遍地都是大岩石。程灵素口中数着脚步,北行几步,又向西几步,轻声道:“是了!”点了灯笼一照,只见两块大岩石之间有个碗口大小的洞穴,洞上又用一块岩石凌空搁着。程灵素低声道:“这是他们的通气孔。”取出那半截蜡烛点燃了,放在洞口,与胡斐站得远远地瞧着。
蜡烛点着后,散出极淡的轻烟,随着微风,袅袅从洞中钻了进去。
瞧了这般情景,胡斐对程灵素的手段更是敬畏,但想到铁屋中人给毒烟这么一薰,哪里还有生路?不自禁地起了怜悯之念,心想:“这淡淡轻烟,本已极难知觉,便算及时发见,堵上气孔,最后还是要窒息而死,只差在死得迟早而已。难道我眼看着她干这种绝户灭门的毒辣行径,竟不加阻止么?”
只见程灵素取出一把小小团扇,轻煽烛火,蜡烛上冒出的轻烟尽数从岩孔中钻了进去,胡斐再也忍耐不住,霍地站起,说道:“灵姑娘,你那师兄师姊,与你当真有不可解的怨仇么?”程灵素道:“没有呀。”胡斐道:“你师父传下遗命,要你清理门户,是不是?”程灵素道:“眼下还没到这个地步。”
胡斐道:“那……那……”心中激动,不知如何措辞,一时说不下去了。
程灵素抬起头来,淡淡地道:“什么啊?瞧你急成这副样子!”胡斐定了定神道:“倘若你师哥师姊……并无非杀不可的过恶,还是给他们留一条改过自新的道路。”程灵素道:“是啊,我师父也这么说。”顿了一顿,说道:“可惜你没见到我师父,否则你们一老一少,一定挺说得来。”口中说话,手上团扇仍是不住拨动。
胡斐搔了搔头,指着蜡烛道:“这毒烟……这毒烟不会致人死命么?”程灵素道:“啊,原来咱们胡大哥在大发慈悲啦。
我是要救人性命,不是在伤天害理。”说着转过头来,微微一笑,神色颇是妩媚。胡斐满脸通红,心想自己又做了一次傻瓜,虽不懂喷放毒烟为何反是救人,心中却甚感舒畅。
程灵素伸出左手小指,用指甲在蜡烛上刻了一条浅印,道:“请你给我瞧着,别让风吹熄了,点到这条线上就熄了蜡烛。”将团扇变给胡斐,站直身子,四下察看,倾听声息。胡斐学着她样,将轻烟煽入岩孔。
程灵素在十余丈外兜了个圈子,没见什么异状,坐在一块圆岩之上,说道:“今晚引狼来踏我花圃的,是二师哥的儿子,叫做小铁。”胡斐“啊”了一声。道:“他也在这下面么?”
说着向岩孔中指了指。程灵素笑道:“是啊!咱们费这么大劲,便是去救他。先薰晕了师哥师姊,做起事来不会碍手碍脚。”
胡斐心道:“原来如此。”
程灵素道:“二师哥和三师姊有一家姓孟的对头,到了洞庭湖边已有半年,使尽心机,总是解不了铁屋外的血矮栗之毒,攻不进去。死在洞庭湖畔的那两个人,十九便是孟家的。
我种的蓝花,却是血矮栗的克星,二师哥他们一直不知,直到你和锺爷身上带了蓝花,不怕毒侵,他们这才惊觉。”胡斐道:“是了,我和锺二哥来的时候,听到铁屋中有人惊叫,必是为此。”程灵素点点头,说道:“这血矮栗的毒性,本是无药可解,须得经常服食树上所结的栗子,才不受那树气息的侵害。幸好血矮栗毒性虽然厉害,倒也不易为害人畜,因为只要有这么一棵树长着,周围数十步内寸草不生,虫蚁绝迹,一看便知。”胡斐道:“怪不得这铁屋周围连草根也没半条。我把两匹马的口都扎住了,还是避不了毒质,若不是你相赠蓝花……”说到这里,想起今晚的莽撞,不自禁暗暗惊心,心道:“无怪江湖上一提到‘毒手药王’便谈虎色变,锺二哥极力戒备,确非无因。”
程灵素道:“我这蓝花是新试出来的品种,总算承蒙不弃,没在半路上丢掉。”胡斐微笑道:“这花颜色娇艳,很是好看。”
程灵素道:“幸亏这蓝花好看,倘若不美,你便把它抛了,是不是?”胡斐一时不知所对,只说:“唔……唔……”心中在想:“倘若这蓝花果真十分丑陋,我会不会仍然藏在身边?是否幸亏花美,这才救了我和锺二哥的性命?”
正在此时,一阵风吹了过来,胡斐正自寻思,没举扇挡住蜡烛,烛火一闪,登时熄了。胡斐轻轻叫声:“啊哟!”忙取出火折,待要再点蜡烛,只听程灵素在黑暗中道:“算啦,也差不多够了。”胡斐听她语气中颇有不悦之意,心想她叫我做什么事,我总是没做得妥贴,似乎一切全都漫不经心,歉然道:“真对不起,今晚不知怎的,我总是失魂落魄的。”程灵素默然不语。
胡斐道:“我正在想你这句话,没料到刚好有一阵风来。
灵姑娘,我想过了,你送我这蓝花之时,我全没知这是救命之物,但既是人家一番好意给的东西,我自会好好收着。”程灵素听他这几句话说得恳切,“嗯”了一声。
在黑暗之中,两人相对坐着,过了一会,胡斐道:“我从小没爹没娘,难得有谁给我什么东西。”程灵素道:“是啦,我也从小没爹没娘,还不是活得这么大了?”说着点燃了灯笼,说道:“走吧!”
胡斐偷眼瞧她脸色,似乎并没生气,当下不敢多问,跟随在后。
两人回到铁屋之前,见那铁匠坐在地下吸烟。程灵素道:“王大叔,劳您驾凿开这条缝!”所指之处,正是适才她要铁匠焊上了的。那铁匠也没问什么原由,拿出铁锤铁凿,叮叮当当地凿了起来,不到一顿饭时分,已将焊上的缝凿开。程灵素说道:“开门吧!”
那铁匠用铁锤东打打,西敲敲,倒转铁锤,用锤柄一撬,当的一声,一块大铁板落了下来,露出一个六尺高、三尺宽的门来。这铁匠对铁屋的构造似乎了如指掌,伸手在门边一拉,便有一座小小的铁梯伸出,从门上通向内进。
程灵素道:“咱们把蓝花留在外面。”三人将身上插的一束蓝花都抛在地下。程灵素正要跨步从小铁梯走进屋去,轻轻嗅了一下,道:“胡大哥,怎么你身上还有蓝花?别带进去。”
胡斐应道:“噢!”从怀中摸出一个布包,打了开来,说道:“你鼻子真灵,我包在包里你也知道。”
那布包中包着他的家传拳经刀谱,还有一些杂物,日间程灵素给他的那棵蓝花也在其内,只是包了大半日,早已枯萎了。胡斐捡了出来,放在铁门板上。程灵素见他珍而重之的收藏着这棵蓝花,知他刚才果然没说假话,很是喜欢,向他嫣然一笑,道:“你没骗人!”胡斐一楞,心道:“我何必骗你?”程灵素指着铁屋的门道:“里面的人平时服食血栗惯了,这蓝花正是克星,他们抵受不住。”提起灯笼,踏步进内。胡斐和王铁匠跟着进去。
走完铁梯,是一条狭窄的甬道,转了两个弯,来到一个小小厅堂。只见墙上挂着书画对联,湘妃竹的桌椅,陈设甚是雅致。胡斐暗暗纳罕:“那姜铁山形貌粗鲁,居处却是这等的所在,倒像是到了秀才书生的家里。”程灵素毫不停留,一直走向后进。胡斐跟着她走进一间厨房模样的屋子,眼前所见,不由得大吃一惊。
只见姜铁山和薛鹊倒在地下,不知是死是活。当七心海棠所制蜡烛的轻烟从岩孔中透入之时,胡斐已料到定然有此情景,倒也不以为异,奇怪的是一只大铁镬盛满了热水,镬中竟坐着一个青年男子。这人赤裸着上身,镬中水气不断喷冒,看来这水虽非沸腾,却已甚热,说不定这人已活活煮死。
胡斐一个箭步抢上前去,待要将那人从镬中拉起,程灵素道:“别动!你瞧他……瞧他身上还有没有衣服。”胡斐探首到镬中一看,道:“他穿着裤子。”程灵素脸上微微一红,点了点头,走近镬边,探了探那人鼻息,道:“你到灶下加些柴火!”
胡斐吓了一跳,向那人再望一眼,认出他便是引了狼群来践踏花圃之人,只见他双目紧闭,张大了口,壮健的胸脯微微起伏,果然未死,但显已晕去,失了知觉,问道:“他是小铁?他们的儿子?”程灵素道:“不错,我师哥师姊想熬出他身上的毒质,但没有七心海棠的花粉,总是治不好。”胡斐这才放心,见灶中火势微弱,于是加了一根硬柴,生怕水煮得太热,小铁抵受不住,不敢多加。程灵素笑道:“多加几根,煮不熟,煨不烂的。”胡斐依言,又拿两条硬柴塞入灶中。
程灵素伸手入镬,探了探水的冷热,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药瓶,倒出些黄色粉末,塞在姜铁山和薛鹊鼻中。
稍待片刻,两人先后打了几个喷嚏,睁眼醒转,只见程灵素手中拿着一只水瓢,从镬中挹了一瓢热水倒去,再从水缸中挹了一瓢冷水加在镬中。夫妇俩对望了一眼,初醒时那又惊又怒的神色立时转为喜色,知道她既肯出手相救,独生爱子便是死里逃生。两人站起身来,默然不语,心中各是一股说不出的滋味:爱子明明是中了她的毒手,此刻她却又来相救,向她道谢是犯不着,但是她如不救,儿子又活不成;再说,她不过是小师妹,自己儿子的年纪还大过她,哪知师父偏心,传给她的本领远胜过自己夫妇,接连受她克制,竟是缚手缚脚,没半点还手的余地。
程灵素一见水汽略盛,便挹去一瓢热水,加添一瓢冷水,使姜小铁身上的毒质逐步熬出。熬了一会,她忽向王铁匠道:“再不动手,便报不了仇啦!”王铁匠道:“是!”在灶边拾起一段硬柴,夹头夹脑便向姜铁山打去。
姜铁山大怒,喝道:“你干什么?”一把抓住硬柴,待要还手。薛鹊道:“铁山,咱们今日有求于师妹,这几下也挨不起么?”姜铁山一呆,怒道:“好!”松手放开了硬柴。王铁匠一柴打了下去,姜铁山既不闪避,也不招架,挺着头让他猛击一记。王铁匠骂道:“你抢老子田地,逼老子给你铸造铁屋,还打得老子断了三根肋骨,在床上躺了半年,狗娘养的,想不到也有今日。”骂一句,便用硬柴猛击一下,他打了几十年铁,虽然不会武功,但右臂的打击之力何等刚猛,打得几下,硬柴便断了。
姜铁山始终不还手,咬着牙任他殴击。
胡斐从那王铁匠的骂声听来,知他曾受姜铁山夫妇极大的欺压,今日程灵素伸张公道,让他出了这口恶气,倒也是大快人心之举。王铁匠打断了三根硬柴,见姜铁山满脸是血,却咬着牙齿一声不哼,他是个良善之人,觉得气也出了,虽然当年自己受他父子殴打远惨于此,但也不为己甚,将硬柴往地下一抛,向程灵素抱拳道:“程姑娘,今日你替我出了这口气,小人难以报答。”程灵素道:“王大叔不必多礼。”转头向薛鹊道:“三师姊,你们把田地还了王大叔,冲着小妹的面子,以后也别找他报仇,好不好?”薛鹊低沉着嗓子道:“我们这辈子永不踏进湖南省境了。再说,这种人也不会叫我们念念不忘。”程灵素道:“好,就是这样。王大叔,你先回去吧,这里没你的事了。”
王铁匠满脸喜色,拾起折在地下的半截硬柴,心道:“你这恶霸当年打得老子多惨!这半截带血硬柴,老子是要当宝贝一般地藏起来了。”又向程灵素和胡斐行了一礼,转身出去。
胡斐见到这张朴实淳厚的脸上充满着小孩子一般的喜色,心中一动,忽地记起佛山镇北帝庙中的惨剧。那日恶霸凤天南被自己制住,对锺阿四的责骂无辞可对,但自己只离开片刻,锺阿四全家登时尸横殿堂。这姜铁山夫妇的奸诈凶残不在凤天南之下,未必会信守诺言,只怕程灵素一去,立时会对王铁匠痛下毒手。他想到此处,追到门口,叫道:“王大叔,我有句话跟你说。”王铁匠站定脚步,回头瞧着他。胡斐道:“王大叔,这姓姜的夫妻不是好人。你赶紧卖了田地,走得远远的,别在这里多耽。他们的手段毒辣得紧。”
王铁匠一怔,很舍不得这住了几十年的家乡,道:“他们答应了永不踏进湖南省境。”胡斐道:“这种人的说话,也信得过么?”王铁匠恍然大悟,连说:“对,对!我明儿便走!”
他跨出铁门,转头又问:“你贵姓?”胡斐道:“我姓胡。”王铁匠道:“好,胡爷,咱们再见了,你这一辈子可得好好待程姑娘啊。”
这次轮到胡斐一怔,问道:“你说什么?”王铁匠哈哈一笑,道:“胡爷,王铁匠又不是傻子,难道我还瞧不出么?程姑娘人既聪明,心眼儿又好,这份本事更加不用提啦。人家对你一片真心,这一辈子你可得多听她话。”说着哈哈大笑。
胡斐听他话中有因,却不便多说,只得含糊答应,说道:“再见啦。”王铁匠道:“胡爷,再见,再见!”收拾了风箱家生,挑在肩头便走。他走出几步,突然放开嗓子,唱起洞庭湖边的情歌来。
只听他唱道:“小妹子待情郎——恩情深,
你莫负了妹子——一段情,
你见了她面时——要待她好,
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
他的嗓子有些嘶哑,但静夜中听着这曲情歌,自有一股荡人心魄的缠绵味道。胡斐站在门口,听得歌声渐渐远去,隐没不闻,这才回到厨房。
只见姜小铁已然醒转,站在地下,全身湿淋淋的,上身已披了衣衫,姜家三人对程灵素又是忌惮,又是怀恨,但对她用药使药的神技,不自禁的也有一股艳羡之意。三人冷冷的站着,并不道谢,却也不示敌意。
程灵素从怀中取出三束白色的干草药,放在桌上,道:“你们离开此间之时,那孟家一干人定会追踪拦截。这三束醍醐香用七心海棠炼制过,足以退敌,但不致杀人再增新仇。”
姜铁山听到这里,脸现喜色,说道:“小师妹,多谢你帮我想得周到。”胡斐心想:“她救活你儿子性命,你不说一个谢字,直到助你退敌,这才称谢,想来这敌人定然甚强。却不知孟家的人是哪一路英雄好汉,连这对用毒的高手也一筹莫展,只有困守在铁屋之中。”
程灵素说道:“小铁,中了鬼蝙蝠剧毒那两人,都是孟家的吧?你下手好狠啊!”她说这话之时,向小铁一眼也没瞧。
姜小铁吓了一跳,心想:“你怎知道?”嗫嚅着道:“我……我……”姜铁山道:“小师妹,小铁此事大错,愚兄已责打他过了。”说着走过去拉起小铁的衣衫,推着他身子转过背后来,露出满背鞭痕,血色殷然,都是新结的疤。
程灵素给他疗毒之时,早已瞧见,但想到使用无药可解的剧毒,实是本门大忌,不得不再提及。她所以知道那两人是小铁所毒死,也是因见到他背上鞭痕,这才推想而知。她想起先师无嗔大师的谆谆告诫:“本门擅于使毒,旁人深恶痛绝,其实下毒伤人,比之兵刃拳脚却多了一层慈悲心肠。下毒之后,如果对方悔悟求饶,立誓改过,又或是发觉伤错了人,都可解救。但若一刀将人杀了,却是人死不能复生。因此凡是无药可解的剧毒,本门弟子决计不可用以伤人,对方就是大奸大恶,总也要给他留一条回头自新之路。”心想这条本门的大戒,二师哥三师姊对小铁也一定常自言及,不知他何以竟敢大胆犯规?见他背上鞭痕累累,纵横交叉,想来父母责打不轻,这次又受沸水熬身之苦,也是一番重惩,于是躬身施礼,说道:“师哥师姊,小妹多有得罪,咱们后会有期。”
姜铁山还了一揖,薛鹊只哼了一声,却不理会。程灵素也不以为意,向胡斐作个眼色,相偕出门。
两人跨出大门,姜铁山自后赶上,叫道:“小师妹!”程灵素回过头来,见他脸上有为难之色,欲言又止,已知其意,问道:“二师哥有何吩咐?”姜铁山道:“那三束醍醐香,须得有三个功力相若之人运气施为,方能拒敌。小铁功力尚浅,愚兄想请师妹……”说到这里,虽极盼她留下相助,总觉说不出口,“想请师妹……”几个字连说了几遍,接不下话。
程灵素指着门外的竹箩道:“大师哥便在这竹箩之中。小妹留下的海棠花粉,足够替他解毒。二师哥何不乘机跟他修好言和,也可得一强助?”姜铁山大喜,他一直为大师哥的纠缠不休而烦恼,想不到小师妹竟已安排了这个一举两得的妙计,既退强敌,又解了师兄弟间多年的嫌隙,忙连声道谢,将竹箩提进门去。
胡斐从铁门板上拾起那束枯了的蓝花,放入怀中。程灵素晃了他一眼,向姜铁山挥手道别,说道:“二师哥,你头脸出血,身上毒气已然散去,可别怪小妹无礼啊。”姜铁山一楞,登时醒悟,心道:“她叫王铁匠打我,固是惩我昔日的凶横,但也未始不无善意。鹊妹毒气未散,还得给她放血呢!”想起事事早在这个小师妹的算中,自己远非其敌,终于死心塌地,息了抢夺师父遗著“药王神篇”的念头。
程灵素和胡斐回到茅舍,锺兆文兀自沉醉未醒。这一晚整整忙了一夜,此时天已大明,程灵素取出解药,要胡斐喂给锺兆文服下,然后两人各拿了一把锄头,将花圃中践踏未尽的蓝花细细连根锄去,不留半棵,尽数深埋入土。
程灵素道:“我先见狼群来袭,还道是孟家的人来抢蓝花,后来见小铁项颈中挂了一大束药草,才猜到他的用意。”胡斐道:“他怎么中了你七心海棠之毒?黑暗中我没瞧得清楚。”程灵素道:“我用透骨钉打了他一钉,钉上有七心海棠的毒质,还带着那封假冒大师哥的信,约他们在树林中相会。那透骨钉是大师哥自铸的独门暗器,二师哥三师姊向来认得,自是没有怀疑。”胡斐道:“你大师哥的暗器,你却从何处得来?”
程灵素笑道:“你倒猜猜。”胡斐微一沉吟,道:“啊!是了,那时你大师哥已给你擒住,昏晕在竹箩之中,暗器是从他身上搜出来的。”程灵素笑道:“不错。大师哥见了我的蓝花后早已起疑,你们向他问路,他便跟踪而来,正好自投竹箩。”
两人说得高兴,一齐倚锄大笑,忽听得身后一个声音说道:“什么好笑啊?”两人回过头来,只见锺兆文迷迷糊糊地站在屋檐下,脸上红红的尚带酒意。胡斐一愣,道:“灵姑娘,苗大侠伤势不轻,我们须得便去。这解药如何用法,请你指点。”程灵素道:“苗大侠伤在眼目,那是人身最柔嫩之处,用药轻重,大有斟酌。不知他伤得怎样?”这一句话可问倒了胡斐。他一意想请她去施救,只是素无渊源,人家又是个年轻女子,便像姜铁山那样,那一句相求的话竟然说不出口来。
程灵素微笑道:“你若求我,我便去。只是你也须答应我一件事。”胡斐大喜,忙道:“答应得,答应得,什么事啊?”
程灵素笑道:“这时还不知道,将来我想到了便跟你说,就怕你日后要赖。”胡斐道:“我赖了便是个贼王八!”程灵素一笑,道:“我收拾些替换衣服,咱们便走。”胡斐见她身子瘦瘦怯怯,低声道:“你一夜没睡,只怕太累了。”程灵素轻轻摇头,翩然进房。
锺兆文哪知自己沉睡半夜,已起了不少变故,一时之间胡斐也来不及向他细说,只说解药已经求到,这位程姑娘是治伤疗毒的好手,答应同去给苗人凤医眼。锺兆文还待要问,程灵素已从房中出来,背上负了一个小包,手中捧着一小盆花。
这盆花的叶子也和寻常海棠无异,花瓣紧贴枝干而生,花枝如铁,花瓣上有七个小小的黄点。胡斐道:“这便是大名鼎鼎的七心海棠了?”程灵素捧着送到他面前,胡斐吓了一跳,不自禁地向后退了一步。程灵素噗哧一笑,道:“这花的根茎花叶,均是奇毒无比,但不加制炼,不会伤人。你只要不去吃它,便死不了。”胡斐笑道:“你当我是牛羊么,吃生草生花?”将那盆花接了过来。程灵素扣上板门。
三人来到白马寺镇上,向药材铺取回寄存的兵刃。锺兆文取出银两,买了三匹坐骑,不敢耽搁,就原路赶回。
那白马寺是个小镇,买到三匹坐骑已经很不容易,自不是什么骏马良驹,行到天黑也不过赶了两百来里。三人贪赶路程,错过了宿头,眼见三匹马困乏不堪,已经不能再走,只得在一座小树林中就地野宿。
程灵素实在支持不住了,倒在胡斐找来的一堆枯草上,不久便即睡去。锺兆文叫胡斐也睡,说自己昨晚已经睡过。今晚可以守夜。
胡斐睡到半夜,忽听得东边隐隐有虎啸之声,一惊而醒。
那虎啸声不久便即远去,胡斐却再也难以入睡,说道:“锺二哥你睡吧,反正我睡不着,后半夜我来守。”
他打坐片刻,听程灵素和锺兆文呼吸沉稳,睡得甚酣,心想:“这一次多管闲事,耽搁了好几天,追寻凤天南便更为不易了,却不知他去不去北京参与掌门人大会?”东思西想,不能宁定,从怀中取出布包,打了开来,又将那束蓝花包在包里,忽然想起王铁匠所唱的那首情歌,心中一动:“难道她当真对我很好,我却没瞧出来么?”
正自出神,忽听得程灵素笑道:“你这包儿中藏着些什么宝贝?给我瞧瞧成不成?”胡斐回过头来,淡淡月光之下,只见她不知何时已然醒来,坐在枯草之上。
胡斐道:“我当是宝贝,你瞧来或许不值一笑。”将布包摊开了送到她面前,说道:“这是我小时候平四叔给我削的一柄小竹刀,这是我结义兄长赵三哥给的一朵红绒花;这是我祖传的拳经刀谱……”指到袁紫衣所赠的那只玉凤,顿了一顿,说道:“这是朋友送的一件玩意儿。”
那玉凤在月下发出柔和的莹光,程灵素听他语音有异,抬起头来,说道:“是一个姑娘朋友吧?”胡斐脸上一红,道:“是!”程灵素笑道:“这还不是价值连城的宝贝吗?”说着微微一笑,将布包还给胡斐,径自睡了。
胡斐呆了半晌,也不知是喜是愁,耳边似乎隐隐响起了王铁匠的歌声:
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
第十回 传功授诀
这一下变起仓卒,众人均未料及。赵半山抢上两步,待要夺人,却见陈禹左臂紧紧扼在吕小妹颈中,低沉着嗓子喝道:"敢再上前一步,这女娃的性命,就是你害的。"赵半山心头一惊,自然而然的倒退一步,一时彷徨无计,心想:"那便如何是好?若是七弟在此,他定有计较。"要知道赵半山宅心仁厚,对付奸诈小人,实非其长,处当困境,不自禁想起了那足智多谋的七弟武诸葛徐天宏。
陈禹右手的匕首刺破吕小妹后心衣服,刃尖抵及皮肉,要使赵半山无法用暗器打落匕首,双目瞪住了赵半山,说道:"赵三爷,你我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就是发暗器打瞎我这双招子,姓陈的决不还手。"赵半山手中扣了两枚钱镖,本拟射他双目,只要他矮身一躲或是伸手一护,就可俟机救人,岂知此人见事得快,先行出言点破了自己的用意。
一时之间大厅上登成僵局。
陈禹目不转瞬的瞪着赵半山,防他有甚么异动,口中却在对王氏兄弟说话:"王大哥,王二哥,赵三爷今儿跟兄弟过不去,你二位可知其中原由?"王氏兄弟与他同府当差,虽然并不怎么交好,但因陈禹生性圆滑,平日人缘甚好,若不是二王过于忌惮赵半山武功了得,早已出言劝解。王剑英于是接口道:"听赵三爷说,他也是受人之托,未必明白真相。只怕这中间有什么误会,也是有的。"陈禹冷笑一声,道:"误会倒是没有。王大哥,兄弟进福公子府之前,是在恒亲王府当差,这个你是知道的了?"王剑英道 :"是啊,你是恒王爷推荐给福公子的。王爷大大夸你精明能干哪。"陈禹道:"适才赵三爷说道,兄弟伤了这小姑娘的父亲,这件事是有的,可是兄弟奉了王爷之命,你我同是吃府门饭的人,主人家有差使交下来,你能违抗么?"王剑英这才明白,他借着与自己一问一答,是在向赵半山解说这回事的来龙去脉,于是又接一句:"这叫做奉命差遣,慨不由己,那也怪不得你陈兄弟。"
赵半山在回疆接到孙刚峰的血书,立即带同吕小妹赶到广平府,但是无法找着孙刚峰,当下又到北京找人,一查之下,得悉陈禹已随同福公子南下。他胯下所骑,是骆冰那匹银霜逐电驹,不过两天功夫,已从北京追到商家堡来。陈禹如何害死吕希贤父子,他确是不甚了了,吕小妹年幼,原已经说不明白,多问得几句,她就眼眶一红,小嘴一扁,抽抽噎噎的哭个不停。这时听陈禹要言明此事根由,正中下怀,道:"好,你曾说过,天下之事抬不过一个理字。你倒说说看。那吕希贤是你师叔,就算他犯了弥天的大罪,你也不能致他于死地。"
陈禹此时有恃无恐,料想今日已不难逃命,但赵半山决不肯就此罢手,日后继续追寻,却是难以抵挡,心想定须说得他袖手不顾,方无后患,于是说道:"赵三爷,你是光明磊落的英雄好汉,常言道君子可欺以方,你这一回可是上了孙刚峰的当啦。"赵半山一愕,道 :"怎么?上了什么当?"陈禹道:"咱广平府太极门姓孙的祖师傅传了弟子三人,孙师伯是大弟子,先父居次,吕师叔第三,他师兄弟三人向来不睦,赵三爷你是明白的了。"赵半山本来丝毫不知,但想自己插手管他门户之事,若说一切不知,未免于理有亏,当下不置可否,道:"那便怎样?"
陈禹道:"吕师叔是太极北宗一把响当当的好手,我对他素来是十分敬仰的。他在恒王府当教师爷,太极拳的秘奥却半点不传给王爷。恒王爷生性好武,见他藏奸,心中自是不快,连问了他几次,吕师叔吃逼不过,竟尔辞去了差使。于是恒王将在下找去,要我解释太极拳中的什么乱环诀、阴阳诀。可是先父武功本就平常,又逝世得早,没什么功夫传下来,在下懂得什么?恒王却着落在下,去向吕师叔请问明白。"
赵半山心想:"太极门南北两宗各有门规,本门武功秘奥不得传于满人,吕希贤不授秘决,此事大致不假。"于是点了点头。陈禹脸色显得十分忠厚诚恳,道:"在下奉王爷之命,与三位兄弟到吕师叔府上去。那时他身上有病,肝火大旺,三言两语就对我疾下辣手。赵三爷你想,以我这点武功,怎能害得了广平太极门的第一把好手?"赵半山道:"那他是怎么死的?"陈禹道 :"他本已有病,在下的言语又重了些,吕师叔痰气上涌,失足摔了一交,在下连忙施救,已自不及。"
这番言语之中破绽甚多,赵半山正待驳斥,吕小妹已经叫了起来:"爹爹是他打死的,爹爹是他……"第二句话没说完,陈禹扼着她脖子的手一紧,将她后半句话制住了。赵半山大怒,喝道:"你既说他病重,怎地又斗不过他?再说,他小儿子与你无怨无仇,何以伤害无辜?快放手。"
陈禹道:"赵三爷,你身在万里之外,怎知我门户中之事?我劝你还是各人自扫门前雪的好。"他一面说,一面移动身子,慢慢退向厅口。赵半山双目如要喷火,只是眼见此人心狠手辣,若真上前拦阻,他定要伤害吕小妹性命。那吕小妹年纪虽小,生性极是坚毅,孤身一人,竟然间关万里、历尽苦辛的寻到回疆,以当时旅途之艰难,别说是这样一个孤女,就是个壮年汉子,也已不易。赵半山毅然插手管这件事,固然是为了孙刚峰斫手相托,可有一小半也瞧在这孤女的孝心份上。后来与她共骑东来,时日一久,已视她犹如女儿一般。
眼见陈禹再退几步,便要出厅,赵半山空有一身暗器,竟尔不敢向他发射一枚,心下盘算:"若用一枚最重的蛇头锥打他脑门,自能叫他立时丧命,但他临死之前只要手臂一送,小妹就是性命不保了。"但见他又向后退了一步,此时桌上一枝大红烛所结的一个灯花,卜的一声,爆了开来,烛光一暗,待得烛火再明,陈禹身后突然多了一个老者。
只见他两只手平举胸前,但光秃秃只有两根腕骨,手掌已齐腕斩去。他穿了一件青布长袍,形容枯槁,双目深陷,颧骨高耸,脸上灰扑扑的甚是怕人。陈禹见众人一齐望着自己身后,神情甚是异样,不由得回过头去。突见那人的两根腕骨已伸到自己脸前,险险碰到,一惊之下,退后了一步,叫道:"孙师伯,是你!"
那人竟不理会,拉起长袍,抢上一步,向赵半山拜了下去,说道:"赵三爷,你的恩情,我孙刚峰只好来生补报了。"赵半山急忙答礼,双眼却不离陈禹。陈禹急忙退两步,正要拥着吕小妹抢出厅门,孙刚峰身形一晃,抢先堵住了门,喝道:"回去!"陈禹道:"你让不让路?"孙刚峰道:"你已害过吕家二命,我姓孙的早就没想活着。"他转头向赵半山道:"赵三爷,这位陈爷的话,在下在门外已听得清清楚楚,当真是一派胡言。我吕师弟其实为乱环诀与阴阳诀而丧命,你可想得到么?"
赵半山向陈禹侧目斜睨,哼了一声,道:"原来陈爷精研我门的这两大秘诀,兄弟却要领教。"孙刚峰道:"这倒不是。这位陈爷知道我太极拳有九大秘诀,而乱环诀与阴阳诀又是拳法关键,只可惜他父亲过世得早,没来得及传他。他千方百计要我和吕师弟吐露,咱师兄弟知他心术不正,就没肯说,于是他用恒王爷的势力相压,吕师弟仍是不说,到后来他乘着吕师弟有病,夜中闯到吕师弟的病榻之前,抓住他一脉单传的一个娃儿,说道若不吐露乱环诀与阴阳诀,就将孩子一刀杀了……姓陈的,我这话是真哪,还是假哪?"
陈禹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心想眼见已可脱身,这姓孙的老家伙偏偏在这时候闯了来。只听孙刚峰埂咽着又道:"于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娃儿丧生在他钢刀之下,而吕师弟抱病与他拼命,又给他使云手功夫,拖得精疲力尽,虚脱而死。赵三爷,孙刚峰愧为掌门,年老无能,我北宗又是人才凋零,眼下只有这姓陈的武功最强,只有老着脸皮,请南宗主持公道。"他转头向陈禹道:"陈大爷,我的话没半句冤你吧?"
赵半山只听得义愤填膺,一大步踏了上去,说道:"要学拳术的秘奥,自古以来只有求师访师,从来没听说过如你这等禽兽之行。"陈禹喝道:"你别动,给我站着。"说着手臂一紧,吕小妹呀的一声叫了出来,赵半山果然站定脚步,不敢再动。陈禹朗声道:"姓赵的,你要找我,尽管到北京福王府来。今日你叫他让让道。"赵半山无奈,只得向孙刚峰道:"孙师兄,今日咱们就让他一次!"
孙刚峰大急,说道:"你说今儿……今儿饶……饶了他?"赵半山道:"孙爷,你放心,我赵半山既然拉扯上了这回子事,定是有始有终。"孙刚峰急得说不出话来,只说:"你……你……"赵半山道:"让路给他吧。姓赵的若是料理不了这回事,我割这一双手还你。"这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孙刚峰再无话说,身子往旁边一让,眼睁睁的盯着陈禹,目光中充满了怨毒。
陈禹心道:"今日我脱却此难,立时高飞远走,天下之大,何处不是容身之所,只要我隐姓埋名,你找一百年也未必找得着老子。"脸上不自禁露出一丝得意的神色,说道:"赵三爷,你我后会有期。孙师伯说得不错,我确想学一学太极门中乱环诀与阴阳诀的窍门,你上京来,做兄弟的要好好请你指点指点。"赵半山又是哼了一声,那去理他。
陈禹不敢转身,挟持着吕小妹妹一步步的倒退,经过孙刚峰身侧,微微一笑,左足跨出了门槛。
胡斐自与王剑英比掌之后,一直在旁凝神注视赵半山、陈禹、孙刚峰三人之间的事态,此时眼见陈禹狡计得逞,心想:"赵三爷帮了我这个大忙,眼下他遇上难事,我如何不加理会。"他头脑灵敏,人又顽皮,心念一动,早有计较,见陈禹即将踏出厅门,突然端起一张椅子,说道:"陈禹,我有一事请教。"陈禹一呆,却没将这孩子放在眼内,并不理睬。胡斐将椅子在他身前一放,跳上椅子,解开裤子,突然一泡急尿往他眼中射去。
陈禹急怒之下,不及细想,伸左手在眼前一挡,阻住他射过来的臭尿,右手一匕首就往胡斐胸口剁去,胡斐解裤之前,早就筹划好了下一步,一见匕首刺到,双手提起椅子,身子一跃,人在半空,椅子已向他头顶猛砸下去。陈禹伸手便格开,怒骂:"小贼!"胡斐人未落地,已向前一扑,抱住吕小妹一个打滚,滚开半丈。
陈禹大惊,纵上抢夺,胡斐钩脚反踢,随即站起身来,施展空手夺白刃功夫,抢他手中匕首。陈禹心知不妙,不敢恋战,猛戳一刀,转身出厅,却见赵半山神威凛凛,双手叉腰,站在厅口。
胡斐哈哈大笑,说道:"我一泡尿还没撒完呢!"他这一下变化,赵半山固是万万猜想不到,厅上众人也无一不是大出意料之外。待得各人明白他的用意,吕小妹早已获救,陈禹亦已困入重围。这一下商老太更增加恨意,王氏兄弟妒念转深,马行空暗自惭愧,殷仲翔喃喃怒骂,但不论是恨是妒,是愧是骂,各人心中,均带着三分惊佩赞叹:"若非这小子出此怪招,怎能将陈禹截得下来!"
赵半山心中对胡斐大是感激,脸上却不动声色,向陈禹淡淡道:"陈爷,你为了学乱环诀和阴阳诀,伤了两条人命,其实大可不必这么费事。这两篇歌诀,在太极门中也算不得是什么珍奇罕物,我赵某不才,倒还记得。你说过要向赵某讨教,今日就传授了于你,也自不妨。"众人一呆,心想:"他已难逃你的掌握,却来说反话。"却听赵半山又道:"我先说乱环诀与你,好好记下了。"于是朗声念道:"乱环术法最难通,上下随合妙无穷。陷敌深入乱环内,四两能拨千斤动。手脚齐进竖找横,掌中乱环落不空。欲知诀中法何在,发落点时即成功。"
这八句一念,孙刚峰和陈禹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原来这八句诗不像诗、歌不像歌的话,正是太极门中的"乱环诀"。陈禹幼时也依稀听父亲说起过,只是全然不懂其中奥妙,万想不到赵半山真能原原本本的念给自己听。他把心一横,生死置之度外,说道:"其中含义,还请赵三爷指点。"
赵半山道:"本门太极功夫,出手招招成环,所谓乱环,便是说拳招虽有定型,变化却存乎其人。手法虽均成环,却有高低、迸退、出入、攻守之别。圈有大圈、小圈、平圈、立圈、斜圈、正圈、有形圈及无形圈。临敌之际,须得以大克小、以斜克正、以无形克有形,每一招发出,均是蓄有环劲。"
他一面说,一面比划各种圈环的形状,又道:"我以环形之力推得敌人进我无形圈内,那时欲其左则左,欲其右则右。然欲以四两微力,拨动敌方千斤,务须以我竖力,击敌横侧。太极拳胜负之数,在于找对发点,击准落点。"他所说的拳理明白浅显,人人能解,但其中实是含有至理。厅上众人个个均是武学好手,听他口中讲述,手脚比拟,无不听得出神。要知能听到这样一位武学名家讲述拳理精义,实是一生之中可遇而不可求的良机。他说的是太极拳秘诀,初时王氏兄弟、商老太、马行空、殷仲翔等还只存着观摩与切磋之心,但后来见他越说越是透彻,许多自幼积在心中的疑难,凭他三言两语,登时豁然而解。
赵半山解毕"乱环诀",说道:"口诀只是几句话,这斜圈无形圈使得对不对,发点与落点准不准,那可是毕生的功力。你懂了么?"陈禹想望这"乱环诀"想了一生,此时听得明白,懂得透彻,知道只要再加十余年苦练,凭此一诀便可成当代武学大师,不由得满心欢喜,又问:"请问赵爷那阴阳诀又是如何?"
赵半山道:"阴阳决也是八句歌,你记好了。"陈禹听得出神,就似当年听师父传授武功一般,随口应道:"是,弟子用心记着。"待得一言出口,这才惊觉,不由得满脸通红,但众人都在凝神听赵半山讲武,没留意他说些什么,竟无一个失笑。只听赵半山朗声念道:"太极阴阳少人修,吞吐开合问刚柔。正隅收放任君走,动静变里何须愁?生克二法随着用,闪进全在动中求。轻重虚实怎的是?重里现轻勿稍留。"
这口诀陈禹却从没听见过,但他此时全无怀疑,用心记忆。只见赵半山拉开架式,比着拳路,说道:"万物都分阴阳,拳法中的阴阳包含正反、软硬、刚柔、伸屈、上下、左右、前后等等。伸是阳,屈是阴;上是阳,下是阴。散手以吞法为先,用刚劲进击,如蛇吸食;合手则以吐法为先,用柔劲陷入,似牛吐草。均须冷、急、快、脆。至于正,那是四个正方,隅是四角,临敌之际,务须以我之正冲敌之隅。倘若正对正,那便冲撞,便是以硬力拼硬力。若是年幼力弱,定然吃亏。"
胡斐一直在倾听他的拳理,听到此处,心中一凛:"难道这句话是说给我听的么?是说我与王剑英以力拼力的错处么?"
却见赵半山一眼不望自己,手脚不停,口中也丝毫不停:"若是以角冲角,拳法上叫作:'轻对轻,全落空'。必须以我重击敌之轻,以我之轻,避敌之重。再说到'闪进'二字,虽当闪避敌方进击之时,也须同时反攻,这是守中有攻;而自己攻击之时,也须同时反攻,而自己攻击之时,也须同时闪避敌方进招,所谓'逢闪必进,逢进必闪'。拳诀中言道:'何谓打?何谓顾?打即顾,顾即打,发手便是。何谓闪?何谓进?进即闪,闪即进,不必远求。'若是攻守有别,那便不是上乘的武功。"
这番话只将胡斐听得犹似大梦初醒,心道:"若是我早知此理,适才与王氏兄弟比武,未必就输。"心中对赵半山大是钦佩。
赵半山又道:"武术的劲力千变万化,但大别之只有三种劲,即轻、重、空。用重不如用轻,用轻不如用空。拳诀言道:'双重行不通,单重倒成功',双重是力与力争,我欲去,你欲来,最后是大力制小力。单重却是以我小力,击敌无力之处,那便能一发成功。要使得敌人的大力处处落空,这才是武学的高手了。"
只见他出手比划,许多拳法竟是胡斐刚才与王剑英对掌时所用,他详加解释,这一招如何可使敌招用空,这一招如何方始见功。
胡斐听得此处,方始大悟:"原来赵三爷费了这么大的力气,却是在指点我的武功的。"
要知那陈禹是叛门犯上的奸徒,赵半山怎能授他太极秘法?只是赵半山见胡斐拳招极尽奇妙,临敌之际却是凭着一己的聪明生变,拳理的根本尚未明白,想是未遇明师指点。
武林之中规矩极多,若是别门别派的弟子,纵使他虚心请益求教,也未便率尔指教,否则极易惹起他本门师尊的不快,许多纠纷祸患,常因此而起。他实不知胡斐无师自通,只凭了祖传的一部拳经,自行练习而成,眼见他良材美质,未加雕琢,甚是可惜,因此藉着陈禹相问"乱环诀"与"阴阳诀"的机会,便将拳学的基本好好解说一通。
他每一句话都是切中胡斐拳法中的弊端,说得上是倾囊以授。他知胡斐聪明过人,必能体会,至于王剑英、马行空等人听到,心想这些人年纪已大,虽照其理,也未必能再下苦功练到这步田地。
经此一番指点,胡斐日后始得成为一代武学高手,此是后话,暂且不表,只是如此传授功决,在武林中也可说是别开生面了。
赵半山讲解已毕,向陈禹说道:"我说的可对么?"陈禹道:"承蒙指点,茅塞顿开。早知如此,我也不必向孙吕二人苦苦哀求了。"赵半山冷然说道:"是啊,早知如此,那也不必害死两条人命了。"陈禹一惊,只觉一道凉意从背脊上直透下去,心想:"他好端端传我拳诀,怎地又提此事?"向王氏兄弟、殷仲翔等人一望,但见各人脸上均现迷惘之色。
赵半山道:"陈爷,这两大拳决我是传于你了,如何使用,只怕你还领会不到吧,来,咱们来推推手。"那推手是太极同门练武的一种平常方式,陈禹心中虽存疑惧,却也不便相拒,说道:"赵三爷,在下技艺平常,你多包涵着点儿。"赵半山铁青着脸说道:"太极北宗第一高手吕希贤都丧在阁下掌底,怎说得上技艺平常四字。看招吧!"一招"手挥琵琶",向他击去。
陈禹一惊,忙以"如封似闭"守住正中,但数招之间,拳路已全受敌人之制。两人使的太极拳虽有南北之分,拳路其实大同小异,可是功力深浅有别,又拆数招,陈禹的双掌似乎全给赵半山粘住了。
直到此时,孙刚峰心头一块大石方始落地,只听赵半山问道:"孙兄,你说吕希贤是给人用云手累死,可是"孙刚峰忙说道:"是啊。我见到吕师弟的尸首,显呈筋骨脱力。"陈禹越斗越惊,说道 :"赵三爷,我不是你的对手,咱们罢手啦。"赵半山道:"好,你再接我一招。"
左下带着他的右手,转了一个大圈,一股极强的螺旋力带动他左手,正是太极派云手。这云手连绵不断,一圈过后,又是一圈,当日陈禹害死吕希贤,用的正是这一个手法,他想到吕希贤死时的惨状,想到他连声哀告而自己却不绝催劲,想到他连最后一分力气也给自己逼了出来,不由得汗如雨下。
赵半山见他脸上现出极恐怖之色,心肠一软,突感不忍,劲力一松,粘力卸去,温言说道:"大丈夫一身作事一身当,既行恶事,自有恶果,你好好想一想吧。"他生性慈善,虽知陈禹死有应得,却不愿见他如吕希贤一般惨受折磨而死。他转过身子,负手背后,仰天叹道:"一个人所以学武,若不解卫国御侮,也当行侠仗义,济危扶困。若是以武济恶,那是远不如田舍翁躬耕自食了。"
他这几句话其实也是说给胡斐听的,生怕他日后为聪明所误,走入歧途。他一生之中,从未见过胡斐这等美质,心中对之爱极,自忖此事一了,随即西归回疆,日后未必再能与之相见,因此传授上乘武学之后,复谆谆相诫,劝其勉力学好。
胡斐聪明之极,如何不懂他言中之意,大声喝道:"姓陈的,一个人做了恶事,就算旁人不问,也不如自尽了的好,免得玷污了祖宗的英名。"他这几句其实是答复赵半山的。
赵半山极是喜慰,转头望着他,神色甚是嘉许,胡斐眼中却是感激之情。
正当一老一少英雄相惜、心情互通之际,陈禹见赵半山后心门户大开,全无防备,自己与他相距不到二尺,心想:"不是你死,便是我亡!"运劲右臂,奋全身之力,一招"进步搬拦锤"往赵半山背心击去。
这一拳乃是他情急拼命,去势非同小可,眼见赵半山闪避不及,这一拳中了,登时便得呕血重伤。
(欲知赵半山性命如何?这位红花会大侠是否丧生商家堡中,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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