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穷年传拳剑 长日迷楸枰
日光下长剑闪烁生辉,舞到后来,只见一团白气滚来滚去,袁承志跟着老师练了三年,眼光与以前已大不相同,但饶是如此,穆人清的身法步伐还是瞧不清楚,只觉凝重处如山岳峙野,轻灵处如回风拂柳,变幻莫测,迅捷无伦,舞到最后一招时,穆人清大喝一声,长剑忽然飞出,嗤的一声,插入了广场边的一株大树干中,那剑一直没到剑柄。袁承志知道那树质地致密,刚才见师父舞剑时,剑身常常颤动,可见剑刃刚中带柔,那知这一掷,一柄长剑竟全部没入,那么所用的手劲功力,实在是难以想象了,不觉惊奇得张大了嘴,合不拢来,忽听身后一人大叫一声:“好!”袁承志在山上三年,除了师父的声音之外,从来没听见过第二个人的话,虽然另外还有一个哑巴,可是哑巴是不会说话的,他忙回头,只见一个人在捻须微笑。
那道人穿著黄色道袍,脸上红光满面,满头白发如银,对穆人清道:“有十多年没见你用剑了,想不到已精进如此!”穆人清哈哈大笑,说道:“木桑道兄,甚什么风把你吹来的?承志,快快给道长磕头。”袁承志忙过来跪下磕头,木桑道人笑道:“不敢当。”
用力一扯,把他扯了起来。凡是学武的人,遇到外力时自然而然会作势抵御。木桑道人这么一扯,袁承志双臂顺乎自然的用力一挣,木桑道人已经试出了他的功夫,对穆人清笑道:“老穆,这几年很少见到你,原来一个人偷偷躲在这里调理徒弟,你运气不坏呀,临死了还找到这样一个人材。”穆人清和他打趣惯了的听他称赞袁承志,也不禁怡然自得。
木桑道人道:“啊哟,今天也没带见面钱,可是也不好生受你这几个头,怎么办呢?
”穆人清听他这么说,灵机一触,心想:“这鬼老道武功有独到之处,江湖上称为鬼影子,他如肯传点什么给袁承志,倒可得益不浅,只是这人素来不肯收徒弟,倒要想法子挤他一挤。”于是说道:“承志,道长答应给你好处,快磕头道谢。”袁承志何等聪明,听师父这么一说,早就跪了下来。木桑道人哈哈大笑,说道:“好好好,有其师必有其徒,师父不要脸,徒弟也就没出息。喂,娃儿,你听我说,为人可要正正派派,别学你师父这样厚脸皮,听到人家说给东西,连忙敲钉转脚,难道我老人家还骗你孩子不成。这样吧,今儿乘着我老人家高兴,把这个给了你吧。”说着从背上囊中掏出一团东西交给他。承志抖开一看,见是黑越越的一件背心,拿在手里重甸甸的,非丝非革,不知是什么东西做成的,心中正在疑惑,穆人清道:“道兄,别开玩笑,这种宝物怎么能给他?”
袁承志听师父如此说,知道那是一件异宝,双手捧住要交还木桑道人。木桑道人道:
“我那里像你师父这样寒酸,送出了东西要收还,乖乖的给我拿去吧!”袁承志不敢收,望着师父听他示下,穆人清道:“既然这样,那么多谢道长吧。”袁承志连忙叩谢。穆人清正色道:“这是道长当年化了无数心血,拚了九死一生才得来的防身至宝,你穿上了。
”袁承志依言把背心穿上。穆人清纵到树前,用食中两根手指勾住剑柄,轻轻把剑拔了出来,说道:“这件背心是用白金丝、头发、和金丝猿毛混同织成,任何厉害的兵刃都伤他不得。”说着随手一剑向袁承志肩上刺去。这一剑迅捷无比,袁承志那里来得及避让,吓了一跳,却见剑尖碰到背心,就轻轻反弹出来,心中大喜,又跪下给道人磕头。
大桑道人笑道:“你见这件东西乌墨墨的一点也不好看,第一次磕头只怕心中有点不大服气,这一次才真是心甘情愿的了。”袁承志给他说得脸红过耳,木桑道人道:“当年这件背心确是好几次救了我的性命,不过现在哪,只要你师父不来跟我为难,大概就算不穿这劳什子,天下也没人能伤我了吧。”说完哈哈大笑,自负之色,溢于言表。穆人清笑道:“老杂毛,别在小辈面前胡吹,我功夫是不及你,可是世人能人多着呢,要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木桑道人微微一笑,说道:“来来来,咱们老哥儿俩不好意思动刀动剑,还是……”穆人清笑道:“还是在棋局上分个胜负吧。”木桑道人笑道:“不错,你是我肚里的蛔虫。”穆人清笑道:“要是不为了棋瘾大发,你也不会到这深山里来找我。你吃饭家伙带来了吗?”
木桑道人笑吟吟的从背囊中拿出一只围棋盘,两包棋子。哑巴搬出台椅,两人就在树阴下对起局来。袁承志不懂围棋,木桑道人一面下,一面给他解释,同时吹嘘自己这着如何高明,穆人清如何不是他的敌手。穆人清只是微笑沉思,由他胡吹。围棋是易学难精之事,下法规矩,一点就会,袁承志看了一局,已知道其中大要,这一局果然是木桑道人胜了两子。老朋友俩从日中一直下到天黑,一共下了三局,木桑道人是两胜一负,依他说还要下,穆人清道:“我可没精神陪你啦!”木桑道人这才恋恋不舍的去睡。
一连三天,木桑道人总是缠着穆人清下棋,到了第四天上午,穆人清道:“今天咱们休息一天,待我先传授徒弟剑法再说。”木桑道人心想这是正事,不便阻挠,可是这一天他过得心痒难搔,好容易穆人清传完剑法,他马上一把拉住,说道:“来来来,再杀三局。”
穆人清教剑教了半天,已颇感疲乏,但知木桑棋瘾极大,如不陪他,只怕他一晚睡不安乐,于是和他到树下对局。穆人清棋力本来不如木桑,这时又是勉强奉陪,下得更加不顺,到布局将完时,已是处处受制,眼见自己一块黑子形势危急,即使勉强做眼求活,四下要点都将被对方占尽。他拈了一粒棋子,沉吟不语,始终放不下去。袁承志在一旁观看,实在忍耐不住,说道:“师父,你下这里,木桑师伯一定要去救,你再下这着,就可以冲出去了。”这一着果然十分精妙,穆人清素来恬退,不像木桑那么自负好胜,也就照着徒儿指点,下了这着,一大片黑棋真的冲了出来,反而把白子困死了一小块。这局棋穆人清本来大输特输,这样一来一去,结局只输了三子。
木桑大赞袁承志心思灵巧,让他六子,与他下了一局。袁承志虽然不懂前人之法,然而围棋一道,最讲究的是悟性,常言道:“二十岁不成国手,终生无望。”意思是说下围棋的人如不在童年成名,将来再下苦功,也终是碌碌庸手。如苏东坡这样聪明的人,经学文章、书画诗词,无一不通,无一不精,然而围棋始终下不过普通的贩夫走卒,成为他生平一大憾事。他有一句诗道:“胜固欣然败亦喜”,后人说他胸襟宽博,不以胜负萦怀,要知围棋最重得失,一子一地之争,必须计算清楚,毫不放松,这才可以得胜,如果抱着“胜固欣然败亦喜”的胸怀下去,作为陶情冶性,固无不可,不过那一定是“胜亦欣然”
的时候少,而“败亦喜”的时候多了。
穆人清性情淡泊,木桑和他下棋觉得搏杀不烈,不大过瘾,现在与承志一对局,竟然大不相同。袁承志于此道颇有天才,加以童心很盛,千方百计的要打胜这位师伯。这一局结果虽然仍是木桑获胜,可是中间险象环生,胜来颇不容易。第二天一早,木桑又把承志拉出去下棋,承志连胜两局,从让六子改为让五子,不到十天,袁承志棋力大进,木桑只能让他一先,这才互有胜败。
袁承志在围棋上一用心,自然练武的时间灭小,穆人清碍于木桑的情面,起初还不说他,后来见这一老一小,终日废寝忘食的在这楸枰上打交道,实在太不成话,于是暗中嘱咐袁承志,每日只可与木桑下一局棋,其余的时间都要用来练武。袁承志经师父一提醒,心想这十多天也的确荒疏了武功,暗暗惭愧,连忙赶练剑法。一连两天,木桑叫他下棋,袁承志总说要练剑,没有功夫。木桑说道:“你来陪我下棋,下完之后,我教你一件功夫,你师父一定喜欢。”
袁承志道:“我去问过师父。”木桑道:“好,你去问吧。”袁承志果真奔进去把木桑的话对师父说了。穆人清一听大喜。要知木桑道人江湖上人称“鬼影子”,武功别成一派,颇有独得之秘,但生来脾气古怪,从来不肯授徒,现在他竟答应传授承志,武功,那么一定实在是熬不过棋瘾了,忙拉了承志的手走出来,向木桑一揖,说道:“你肯成全小徒,我这里先谢谢啦。”叫承志向木桑磕头拜师,承志跪了下去,木桑一纵而起,双手乱摇,说道:“我不收徒弟。他要我教功夫,得凭本事来嬴。”穆人清道:“怎么嬴法?”
木桑道:“剑法拳法,你老穆天下无双,我老道甘拜下风,这个孩子只要学到你功夫的二三成,江湖上已难见敌手。但说到轻功暗器,只怕我老道也还有两下子。”穆人清道:“谁不知道你鬼影子的鬼崇崇本事,这一点倒不必自吹自擂啦!”木桑笑道:“你自以为是一派宗师,说什么都得正大光明,轻功暗器两门上就不肯多下功夫。这样,你让承志每天和我下两盘棋,我嬴了,那就是陪师伯消遣,要是他嬴得一局,我就教他一招轻功,连嬴两局,那么轻功之外再教一招暗器。你说这样公平不公平?”穆人清心想这老道果然滑稽刁钻,知道只要他话一出口,再无翻悔,说道:“好,就是这么辨。我本来怕承志下棋��误了功夫,现在既有这样的好处,你们每天下十局八局我也不管。”木桑和袁承志一听大喜,两人又去下棋去了。
木桑这天一胜一负,他下完棋后,对袁承志道:“今儿我教你一招轻身功夫,虽然只是一招,只要你用心去练,可也够你终身受用无穷,你仔细瞧着。”他话刚说毕,也不见他弯腿作势,忽然全身拔起,已窜到了大树之巅,一个倒翻斛斗,又站在承志面前。承志看得目瞪口呆,拍掌叫好。木桑道人当下把这一招“攀云乘龙”的轻身功夫教了他,虽说只是一招,可是腰腿之劲,步法眼神,都有不少奥妙。
第二天袁承志连输两局,一无所获。第三天上午,他突出奇兵,把边角全部放弃,尽占中央腹地,居然两局都胜。木桑不服气,又下两局,这次是一胜一负。结算下来,木桑应该教他三招。木桑教了他两招轻功,见他练会,说道:“你知道我对敌时用什么兵器?
”袁承志摇摇头。木桑道人抓起棋盘,笑道:“就是这家伙。”袁承志早见这棋盘是精钢铸成,那知竟是他的兵器。木桑又拈起一把棋子,笑道:“这就是我的暗器!”随手一掷,数十颗棋子都向天空掷去。
木桑道人举起棋盘一接,只听见“当”的一声大��,数十颗棋子同时落在棋盘之上。
袁承志伸出了舌头,半��说不出话来。原来数十颗棋子拋上天空,落下来必定有个先后,铁棋子和银棋子碰到钢棋盘,必定是“叮叮当当”的乱��一阵,那知数十颗棋子落下来竟是不先不后,同时碰到棋盘,那么拋掷上去时手力的平均,实在到了惊人的地步。更奇怪的是,棋子落在棋盘上竟不弹开,只见木桑道人右手微微一沉,已把棋子下落之势抵消,一颗颗棋子就像用手来摆那样放在棋盘之上。木桑道人笑道:“打暗器要先练力,再练准头,发出去的轻重有了把握之后,才谈得到准不准。”于是把投掷棋子用力使劲的心法传授了他。
话休絮聒,木桑在华山绝顶一住就是大半年,天天与这位小朋友对奕,流连忘返,乐而忘倦,而他一身轻身功夫和打围棋子的心法,在这大半年中也毫无藏私的传给了他。这天正是盛暑,袁承志上午练了拳剑,下午和木桑在树下对奕。这时他棋力早已高出木桑一先,可是木桑好胜,每次还是要执白子,让袁承志先打,那更是胜少败多了。这天木桑教袁承志的仍是发暗器的“满天花雨”手法,撒出去十多颗棋子,要颗颗都打中敌人的穴道,这种上乘武功当然不是一朝一夕所能学会,袁承志在这一门上已下了四个月苦功,可是同时发三四颗棋子,每次总只能有一二颗打中。木桑做了一个木牌,牌上画了一个人形,叫哑巴举了木牌奔跑,木桑喊道:“天宗、肩贞、玉枕!”袁承志三颗棋子发出,打中了天宗、玉枕两穴,肩贞一穴却打偏了。木桑又喊:“关元、神封、太赫。”哑巴一边跑,一边把木牌乱晃,袁承志展开轻身功夫,追赶上去,手一挥,木桑已叫了起来:“关元穴没中。”他正要再喊,忽然听见袁承志惊叫一声,抢上去把哑巴一把拉住,向后一扯,哑巴一呆,回过头来,只见一头猩猩站在身后,作势要扑。哑巴举木牌劈头向猩猩打下,突然感到手上有一股力量一托,已被木桑拉了回来。
木桑叫道:“承志,你对付他!”袁承志知道这是木桑试他本领,答应了一声,双掌一错,轻飘飘站在猩猩面前。猩猩见了人,转身想走,袁承志用重手“拍”的一声,在牠背上重重一掌。猩猩痛得哇哇怪叫,转身挥长臂来抓,袁承志托地跳开,正要乘隙迎击,忽觉身后生风,似乎有敌人来袭,他不及回头,左脚一点,跃在空中,人未落地,已见袭击他的原来是另一头大猩猩。袁承志上山后练了这些年武功,从未与人当真对过招,两头猩猩虽然狞恶,他毫不畏惧,展开“伏虎掌”法与两兽斗了起来。
呼喝声中,穆人清也奔了出来,他见袁承志力斗两头猩猩,手掌一着到猩猩身上,这猩猩无不痛得哇哇大叫,心中也暗自欣喜,心想:“这孩子也不枉了我一番心血。”两头猩猩吃了苦头,不敢过份接近,窜来跳去,俟机进扑。穆人清知道袁承志掌法尽可制得住两头畜牲,但是他究竟功力不足,一掌打着,只能使猩猩疼痛,却不能使牠受伤,因为掌力大小要靠多年锻炼,非数年之间所能收功。于是奔进去取宝剑,叫道:“接剑!”把剑掷了过去。
袁承志纵起身来,右手一抄,接住剑柄,一剑在手,登时如虎添翼,人未落下,一招“穿针引线”,向一头猩猩肩上刺了过去。那猩猩疾忙后退,袁承志一柄剑使了开来,寒气迫人,登时把两个猩猩裹在剑光之中。木桑道:“承志,别伤牠们性命。”袁承志答应一声,剑使得更加紧了,这时他要刺杀猩猩,易如反掌。两头猩猩转眼间臂上、肩上、腿上、头上、剑创累累,袁承志始终未下绝招,每手都是伤到即止。两头猩猩颇有灵性,起初还想奋力逃命,后来见微一纵开,剑锋随到,只要停步,对方也就收招,知道他有意饶牠们性命,忽然叫了几声,蹲在地下,双手抱头,不再进扑,四只眼珠角碌碌的转动,望着袁承志,露出哀求的神色。
哑巴见袁承志制服两头畜牲,高兴得拍手顿足,奔进去取出一捆绳来,把两头猩猩缚住。猩猩起初还露齿咆哮,但哑巴手力奇大,用力一捏,猩猩骨节奇痛,不敢再行反抗,只得乖乖的受缚。木桑道人和穆人清都过来称赞袁承志近来功力大进,着实勉励了几句。
袁承志很是高兴,采些果子给猩猩吃了。养了七八天,猩猩野性渐渐驯服,虽然解去绳子,居然也不逃走。袁承志大喜,给雄的猩猩取名“大威”,雌的猩猩叫做“小乖”。穆人清与木桑见这样毛茸茸的庞然大物竟是这样小巧玲珑的一个名字,都不禁好笑。大威和小乖越养越驯,袁承志一发命令,他们马上照做。
这天机缘巧合,两头猩猩忽然兴发,攀到了山顶旁的一个绝壁之上采果子吃。这绝壁较斜,还可攀援,另一面却如一大堵平墙,毫无可容手足之处,小乖一个失足,从树上跌了下来,直向绝壁一面溜下。这绝壁离地四十多丈,一掉下来当然是粉身碎骨。大威吓得魂飞魄散,赶到山壁上看时,小乖竟末掉下,两只长臂攀在山壁上一个洞里。这个洞穴年深月久,本来被泥土封住,小乖掉下来时在山壁上乱抓乱爬,无巧不巧,刚刚抓破封泥。
手臂伸到洞里勾住。可是牠挂在半空,上不得,下不去,十分狼狈。
大威无法可施,飞奔下山,来找承志。袁承志正在练剑,见牠满身被荆棘刺得都是斑斑血迹,神态狼狈异常,口中吱吱乱叫,知道小乖必定出了事,忙去找了哑巴,一起跟大威出去。走不多远,大威指着削壁,乱跳乱叫,袁承志和哑巴才见小乖吊在半空。袁承志一转念,回到石屋取了几条长绳,和哑巴,大威从斜坡爬上绝壁,把三条长绳接了起来,悬垂下去。小乖这时已累得筋疲力尽,一见绳子,双手双脚死命拉住。哑巴和大威一齐用力,这才把牠拉了上来。
小乖身上被山石擦伤了数处,幸喜受伤不重,但牠吱咕叫着,把手掌直伸到袁承志面前。袁承志一看,只见牠手掌上钉着两个奇形暗器,伸手一拔,竟拔不出来,小乖却已痛得乱跳,知道暗器下面生着倒刺。袁承志一惊,心想:“难道来了敌人?”忙打手势问小乖,暗器是谁打来的?小乖指手划脚,表示伸手到洞中时刺上的。袁承志觉得很是奇怪,心想这绝壁上的山洞素不露形,而且离山顶离地下都这样远,怎么会有暗器藏在里面,心中大惑不解,忙带了哑巴和两头猩猩去师父和木桑道人。两人听袁承志说明情由,见了这两枚暗器,也都称奇。木桑道:“我从来爱打暗器,江湖上各家各门的暗器都见识过,这种一条蛇一样的东西却从来没见过。老穆,这次可把我考倒啦。”穆人清也暗暗纳罕,说道:“你把牠起出来再说。”木桑回到房中,从药囊里拿出一把锋利的小刀,割开小乖掌上的肌肉,把两枚暗器挖了出来。幸而小乖颇通灵性,知道这是给牠治伤,竟没反抗。木桑给他敷上药,用布包扎好。小乖经过这次大难,甚为委顿,大威给牠搔痒捉虱,拚命讨好,表示安慰。
那两枚暗器长约二寸八分,打成昂首吐舌的蛇形,蛇舌尖諯分成三叉,每一叉都是一个倒刺。蛇身黝黑,外面积满了青苔污秽。木桑拿起来细细察看,用小刀细细挑去蛇身各处污泥,那蛇渐渐灿烂生光,原来是黄金打成。木桑道:“怪不得这么小的东西有这样重,原来是金子打的。用这暗器的人好阔气,一出手就是几两银子。”穆人清突然一惊,说道:“这是金蛇郎君的。”木桑道:“金蛇郎君?”他沉吟了一下道:“你是说夏雪宜?
听说他早已死了十多年啦!”他话刚说完,忽然惊叫起来:“不错,正是他。”他把金蛇一翻,蛇腹上刻着一个“雪”字。再看另一条蛇,同样有着这一个字。袁承志忙问:“师父,金蛇郎君是谁?”穆人清道:“这事待会再说。道长,你说他的暗器怎么会藏在洞里?”木桑沉吟不语,默默出神。
穆人清与木桑道人见人这两枚金蛇,神情很是严肃,袁承志也不敢多问。晚饭过后,穆人清与木桑剪烛对谈,说了许多话,袁承志都不大懂,听他们说的都是“仇杀”、“报复”等等的事,还有一些隐语。木桑忽道:“那么你说金蛇郎君是为了避仇而到这里了?
”穆人清道“照他的本领,似乎又不必远远的从江南逃到这里,躲在这穷荒僻壤。”木桑道:“难道这人还没死?”穆人清道:“此人行事向来神出鬼没,咱们在江湖上这些年,只听见他的名头,从来没见过他的面。听人说他己死了,可是谁也不知道怎么死的?”木桑叹了一口气道:“这人行事也真古怪,有时穷凶极恶,有时却又行侠仗义,是好是坏,教人捉摸不定。我几次想找他都没找到。”穆人清道:“咱们别瞎猜啦,明儿到这山洞去瞧瞧。”
第二天一早,穆人清、木桑、袁承志、哑巴四人带了绳索兵刃,爬上峭壁顶上。木桑道:“我下去。”穆人清点点头,说道:“要小心。”把绳索绑在他腰里,与哑巴两人紧紧拉住,慢慢把木桑放下去。木桑溜到洞口,向下一望,只见脚底云雾迷漫,看不见地,虽然他平素滑稽梯突,游戏人间,这时也暗暗心惊。他向洞里一望,黑越越的看不清楚,只觉得洞穴很深。一看洞穴大小,自己身体是钻不进去的,于是用布包住了手,轻轻到洞里一探,忽然碰到一枚枚尖利之物,插在洞口。他一摸就知道是金蛇锥,轻轻的拔了出来,一共拔了十四枚,就没有了。他再伸手进去,直到自己面颊抵住洞口,也再摸不到什么。他怕上面拉的人手酸,高声叫道:“拉我上来。”穆人清听见了,慢慢收索,把他拉了上来。拉到离崖顶二丈多时,木桑右脚在峭壁上一点,窜了上来。他把一大把金蛇锥拿给穆人清看,笑道:“老穆,咱哥儿们发财啦,这许多金子。”
穆人清脸色却更显得沉重,沉吟道:“这魔头把这些东西放在这里,不知是什么意思。洞里还有什么?待我下去瞧瞧。”木桑道:“你下去也是白饶,洞口太小,铁不进去。
”穆人清满腹心事,低头不语。袁承志忽道:“师伯,我成么?”木桑喜道:“你也许成,但这样高,你敢下去吗?”袁承志道:“我敢。师父,我下去好不好?”穆人清道:“这个江湖异人把他的防身至宝放在这里,必定有什么用意,如不探个明白,实在不妥。但说不定洞内有什么危险,让这孩子孤身去犯险,令人颇为担心。”于是说道:“只怕洞里有危险呢。”袁承志忙道:“师父,我小心着就是啦。”
穆人清见他一副毫不畏惧,跃跃欲试的神情,就点点头道:“好吧,你点一个火把在前,如果火熄,那千万不可进去。”袁承志右手执剑,左手拿着火把,缒绳下去。他遵照师父吩咐,用火把先探进洞里,因为小乖弄破洞外泥封,山顶风劲,吹了一晚,已把洞中秽气吹得干干净净,所以火把并不熄灭。袁承志慢慢爬了进去,只见前面是一条狭窄甬道,大约爬了十多丈远,甬道渐渐高,再前进丈余,已可站起身来。他挺一挺腰,向前走去,甬道忽然转弯。他不敢大意,右手宝剑握得更紧,走了两三丈远,前面出现一个石室,他用火把一照,吓出一身冷汗,只见一副骷髅膝坐在中间一块岩石上。那骷骸全身骨格排列得整整齐齐,双手平放在膝上。
袁承志看见这副情形,心中卜卜乱跳,一看石室中再无其它可怖情形,于是用火把仔细照看。骷髅前面横七竖八的放着几把金蛇锥,骷髅身旁插着一柄剑,他不敢去碰,再看壁上时,有几百幅用利器刻成的人形,每个人身形都不大相同,举手踢足似乎是在练武。
他挨次看去,密密层层的都是图形,心中大惑不解,不知这些图形有什么用意。图形尽处,石壁上出现了几字,也是用利器深深刻在石上,凑过去一看,见那几行字写道:“重宝秘术,付与有绿,入我门来,遇祸莫怨。”
他正想再看,听见洞口隐隐似有呼唤之声,忙奔出去,转了弯走到甬道口,听见木桑在叫他名字,忙高声答应,爬了出去。原来木桑和穆人清在山顶见绳子越扯越长,等了很久不见出来,心中焦急,木桑也缒下去查看。他爬不进去,只得在洞口叫喊。承志爬出来,扯动绳子,上面穆人清和哑巴忙把两人拉上去,只见袁承志满脸都是灰土青苔,脸现惊惶之色,知道他必有所见。袁承志定了神,才把洞中的情形说了出来。穆人清道:“那骷髅一定是夏雪宜了,想不到一代怪侠,毕命于此,实在可叹。”木桑道:“他留的这十六个字是什么意思呢?”穆人清微一沉吟,说道:“看这样子金蛇郎君在洞中埋了什么宝物,他的绝世武功,大概也用什么法子留传在内,以待有绿的人。只是这人生来古怪,好象谁要得到他的遗赠,就得算他门人,而且说不定有什么祸患。”木桑道:“照字面上说来,应该这样,但不知这怪人还有什么奇特花样。”穆人清歇了一口气道:“咱们也不觊觎他的异宝武功,承志,明儿你爬进去把这位前辈的遗骨葬了,再点了香烛在他灵前叩拜一番,也就对得起他了。”袁承志答应了。
第二天早晨,袁承志拿了一把锄头,和哑巴两人爬上峭壁,这次穆人清和木桑知道洞里没有危险,所以没和他们同去。袁承志心想在洞中�Ц榈氖奔涑ぃ�所以身上带了三个火把,爬进洞后,先用锄头在地上挖了一个小洞,将火把竖起插在洞里,四面用泥土护住,转身瞧那骷髅。心想:听师父说,这堆白骨生前是一位怪侠,不知何以落得命丧荒山,死后骸骨都无人殓埋,想来很是-恻然。于是在骷髅面前跪下,叩了几个头,暗暗祝告:“弟子袁承志无意中与大侠遗体相遇,今日给大侠落葬,请你在地下长眠安息吧!”祷祝方罢,一阵寒风飕飕的刮进洞来,只觉冷气逼人,不禁毛骨悚然。
他不敢多所停留,忙用锄头在地下挖掘,他生怕地下都是坚硬的岩石,挖不下去,那只有把白骨检出来埋葬了。那知一锄下去,地面应锄而开,很是松软,袁承志大喜,忙加劲挖掘,正挖得起劲,忽然“叮”的一声,锄头碰到了一件铁器。移近火把一看,见底下有一块铁板,再用锄头挖了几下,拨开旁边泥土,原来是一只两尺见方的大铁盒。他好奇心起,把铁盒捧了出来,见那盒子高约一尺,然而轻飘飘的不见沉重,似乎中间并没有藏着多少东西。他打开盒盖,那盒子竟浅得出奇,深仅一寸,袁承志很是奇怪,一只这样高的盒子,怎么盒里却这样浅?盒中放着一个信封,上面写着八个大字:“得我盒者,开启此柬。”他拆开信封,里面有一张白笺,因为年深日久,纸笺早已变为焦黄。笺上写道:
“盒中之物,留赠有缘,惟得盒者,须先葬我骸骨。”信封中又有两个小封套,一个封套上写着“启盒之法”,一个封套上写着“葬我骸骨之法”。
袁承志这才知道那铁盒原来共有两层,举起盒子一摇,果然里面还有东西。他心想:
“我是怜他暴尸荒山,所以来给他收葬,又不是贪得他的东西。”于是拆开那个写着“葬我骸骨之法”的封套,见里面又有一张白笺,上面写道:“君如诚心葬我骸骨,请在坑中再向下挖掘三尺,然后埋葬,使我深居地下,不受虫蚁之害。”袁承志心想:“我好人做到底,索性照他的吩咐做吧。”于是又向下挖掘,这次又向下挖掘,这次泥土较坚,时时出现山石,挖掘远为费力,袁承志虽然此时武功已颇有根底,但也累出了一身大汗,看看又快挖了三尺,忽然“叮”的一声,锄头又碰到一件东西。这次他有了经验,拨开泥土,果然又是一只铁盒,不过这只盒子只有一尺见方。袁承志暗想:“这位怪侠真的古怪,不知这盒中又有什么东西。打开盒盖,又见一信,一看之下,只惊得一身冷汗。”
原来盒中有一张白纸,上面写道:“君是忠厚仁者,葬我骸骨,当酬以重宝秘术。大铁盒开启时有毒箭射出,盒中书谱地图假,上有剧毒,以惩贪欲恶徒。真者在此小铁盒内。”袁承志不敢多看,把两只铁盒放在一旁,把金蛇郎君的骸骨依次搬入穴中,盖上泥土,拜了几拜,捧了铁盒,回身走出到洞口时,火光照耀下见洞口是用石块砌成的,想是金蛇郎君当日进洞后再行用石封住。承志将石块搬开,开大洞口,以备师父与木桑进来查看。出洞后,哑巴将他拉了上来。他拿了铁盒,去见师父。
穆人清与木桑正在奕棋,见他过来,忙停奕不下,袁承志把经过一说,木桑看了几封书柬,暗暗心惊,又把大铁盒中那封写着“启盒之法”的封套拆开,里面一张白纸,上面写着:“铁盒左右,各有机括,双手捧盒同时力掀,铁盒即开。”木桑向穆人清伸了伸舌头道:“承志这条小命算是检回来啦,要是他贪心一点,不先葬他骸骨而想开这只盒子,只怕毒箭不肯饶他。”他叫哑巴搬了一个大木桶来,在木桶靠底处开了两个孔,把铁盒打开了盖放在桶内。再用厚板盖住木桶,然后用两根小棒从孔中伸进桶内,自己与袁承志各拿住一根小棒,同时用力一抵,只听见“呀”的一声,想是铁盒第二层的盖开了,接着“嗤嗤”“东东”之声不绝,木桶微微摇晃。袁承志听箭声已停。正要揭板来看,穆人清一把拉住,喝道:“等一会!”话声未绝,果然又是“嗤嗤”数声。隔了良久再无声息,穆人清把木板揭开,果然板上桶内,钉了数十枝短箭,枝枝深入木内,穆内清拿了一把钳子,轻轻拔了下来,放在一边,不敢用手去碰。
木桑叹道:“这人实在也太工心计了,惟恐一次射不死,把毒箭分作两次射。”拿出铁盒,只见盒子第二层已经打开,里面钢丝纠结,都是放射毒箭的弹簧机括。木桑把钢丝钳去,下面是一本书,上面写着“金蛇秘籍”四字,用钳子揭开数页,见上面写着满密密小字,又有许多图画,有的是地图,有的是武术姿势,更有些兵刃机关的图样。再打开小铁盒一看,里面有一本一式一样的书,字体装订无一不同,一对内容却完全两样。穆人清道:“金蛇郎君为了对付不肯葬他骸骨的人,不惜化无数功夫写这样一本伪书,做这许多毒箭,其实人都死了,别人对你是好是坏,又何必如此斤斤计较。”木桑道:“这人就因为想不开,所以落得如此下场。”穆人清点头叹息,叫袁承志把两只铁盒收了,说道:“金蛇郎君行为乖僻,他的书观之无益。”袁承志答应了。经过这一件事后,他练武更加用功,木桑把轻功和暗器的要诀倾囊以授之后,就飘然下山去了,匆匆数年,这时已是崇祯十六年,袁承志也已二十岁了。
他经过华山派掌门人、拳剑天下独步的穆人清十多年调教,武功自是桌绝非凡,加之又从木桑道人那里学到了绝顶的轻身功夫与打围棋子本领,一身兼修两派上乘武功,已是武林中罕有的人物。不过十多年来他一步没有下山,世事固然茫然不知,江湖上也不知道华山派已出了这样一个能手。
这天正是初春,袁承志和大威小乖两只猩猩一起练武,哑巴忽然从室内走出来,向他做做手势,袁承志知道师父叫他,走到室内,见师父身旁站着两个大汉。这华山绝顶之上除木桑之外,从来没来过外客,袁承志见了这两人,很感诧异。穆人清道:“承志,这位是王大哥,这位是高大哥,你过来见见。”袁承志见是师父朋友,忙过来拜倒,口称“师叔。”那两人连忙跪下,连称:“不敢,袁师叔起来。”袁承志听他们叫他师叔,十分奇怪。穆人清呵呵大笑,说道:“大家起来。”袁承志站起身来,见那两人都是庄稼人打扮,英悍矫捷,只是一脸不好意思的神气。穆人清笑道:“你从来不跟我下山,也不知道你自己辈份多大,别客气过头啦!你们谁也别叫谁师叔,大家按年纪兄弟相称吧。”原来这姓王与姓高的是师兄弟,他们的师父按辈份要叫人穆人清师叔,他们年纪大虽大,算来还比袁承志小一辈。穆人清道:“这两位大哥从山西奉李自成将军之命赶到这里,要我去商量一件事,我明天就要下山。”袁承志道:“师父,这次我跟你去瞧瞧崔叔叔。”他在山上实在闷得腻了,好几次想跟师父下山,都没得到准许,这次又求。穆人清微微一笑,那王高两人知道他们师徒有话商量,就告退出去。
穆人清道:“现在义军声势大张,秦晋两省转眼就可入我军手里,这也正是你报父仇的好机会。你一直求我同你去刺死崇祯皇帝,我始终没准,你知道是什么原因?”袁承志道:“大概是弟子的功夫没学好。”穆人清道:“这固然是一个原因,但另有更重要的关键,你坐下,听我慢慢说。”袁承志依言坐下,穆人清道:“这几年来,关外军情异常紧急,满洲人野心叵测,无日不想入寇关内。崇祯皇帝这人虽然疑心重,做事三心两意,但比较前嘉靖、天启那些皇帝,总算还是励精图治的。要是你为了私仇,进宫把他刺死,继位的太子年幼,权柄落在宦官权奸手里,只怕咱们汉人的江山马上就断送,这样你岂非成了天下罪人?你父亲终身以抵御满兵、收复辽东为己志,他在天之灵知道,一定也要怒你不忠不孝吧。”袁承志听师父一言提醒,不觉吓出了一身冷汗。
穆人清道:“国家事大,私仇事小,我不许你去行刺报仇,就是这个道理。但现在情形不同了,闯王已经占有秦晋,一两年内或许就可进取北京,那时由他来主持大局,全国上下一心,那里还怕辽东满洲人入寇。”袁承志听得血脉偾张,兴奋异常。穆人清道:“现在你武艺已经颇有根底了,虽然武学永无止境,但我所知所能,已经全部传授了你,以后就全凭你自己用功。明天我下山去,你现在不必同去,一个月后,你动身到山西闯王军中来找我。”袁承志答应了,听师父答应让他下山,非常欢喜。穆人清平时早已把江湖上各种禁忌、规矩、切口、门派都说了给他听,这时又择要提了一提,最后说道:“你为人谨慎正直,我是放心得过的,只是你血气方刚,在『色』字一关可要特别小心,多少大英雄大豪杰因为在这事上失了足,弄得身败名裂,你要牢牢记住我这话。”袁承志凛然受教。
第二天天没亮,袁承志就起来帮哑巴烧水做饭,等到一切弄好,到师父房里时,穆人清和两位客人早已在半夜里走了。袁承志望着师父的空床,出了一会神,想到不久就可下山,指手划脚的把这好消息告诉哑巴。哑巴凄然不乐,转身走出。袁承志和他相处十余年,早已亲如兄弟,知他不舍得与自己分离。
忽忽过了七八天,袁承志照常练武用武,想到不久要离开这里,对山上一草一木加意的爱惜起来。这天用过晚饭,检了师父的一本藏书了一个时辰,正要熄灯睡觉,哑巴走进房来,指手划脚的做手势,说山中来了生人。袁承志要奔出去察看,哑巴一把拉住,表示他已前后查过,这时却已不见踪迹。袁承志不放心,带了两头猩猩山前山后去查看,黑夜中果然没发现什么异状,也就回来睡了。睡到半夜,忽然听见外房的大威与小乖吱吱乱叫,袁承志翻身坐起,侧耳细听是什么动静,忽然甜香扑鼻,暗叫:“不好!”闭气纵出,那知脚下无力,一个踉跄,险险跌倒。这时室门“砰”的一声被人踢开,一条黑影窜了进来,黑暗中刀风飒然,当头砍到。袁承志只感到头脑发晕,但他武功深湛,强自支持,身子向左一偏,右手反击一掌。
那人一刀直劈下来,想削袁承志的手。袁承志猝遇强敌,不容对方有缓手机会,黑夜中听声辨形,欺进一步,左掌“噗”的一声,击在那人肩头,这一掌用了十成力,那人不料他中了迷药仍有如此功力,肩头一疼,不由自主直掼出去。外面又有一人,一把拉住,说道:“点子爪子硬?”袁承志正想扑出,只觉一阵迷糊,晕倒在地。也不知隔了多少时候,方才醒来,只感混身酸软,手足一挣,一惊非同小可,原来全身已被绳子缚住。只见室中灯火辉煌,两个人翻箱倒箧的到处搜检。
他知道已遭人暗算,自责无用,师父下山没多天,就被人掩上山来拿住,那还说什么江湖报父仇。他闭住眼睛,假装昏倒未醒,眼睛微微睁开一线偷看,只见一人身材瘦削,大约五十多岁,面容干枯,另一个却是和尚,又肥又大,瞧他身形,就是刚才与自己交手的那人。他想:“山上有什么宝贵东西,值得他们来抢?这里只有师父留下给我作盘缠的五十两银子。但他们决不是普通盗贼,这和尚武功极好,瞧那瘦子也非弱者。要说是来报仇,为什么又不杀我,却到处搜寻东西?”一面疑惑,一面暗运功力想把绳子迸断。那知来的敌人是大行家,知道他武功好,在他双手之间插入了一根空竹,只要他一用力,竹子先破,马上发出声��,袁承志微微一挣立即发觉,于是停手不动,寻思脱身之计。和尚忽然高兴得大叫起来:“在这里啦!”从床底下捧出一个大铁盒来,原来那就是金蛇郎君所留下的。瘦子脸露喜容,与和尚坐在桌边,打开藏盒,取出一本书来,见上面写着“金蛇秘笈”四字。和尚哈哈大笑,说道:“果然是在这里,师哥,咱们这十五年功夫可没有白费。”他揭开秘笈,见里面画着许多图形,写满小字,喜得晃头搔耳,乐不可支。
廋子忽道:“咦,那人要逃!”说着向袁承志一指,袁承志吃了一惊,和尚回过头来,那瘦子疾如闪电,腕底一翻,“波”的一声,一柄匕首插进了和尚背脊,直没到刃柄,随即跃开数尺,拔出长剑,护住门面。和尚一愕,忽然惨笑,说道:“咱们师兄弟寻找十五年,今日才得到这宝贝,你要独吞,下这毒手……哈哈…哈哈……”静夜中听到这惨厉的笑声,袁承志只感到汗毛直竖。那和尚反手去拔匕首,总是够不到,忽然惨叫一声,扑倒在地上,抽搐了几下,就不动了。瘦子怕他没死,又过去在他背上刺了两剑。袁承志见他对自己师弟如此心狠手辣,暗暗心惊。那瘦子“哼”了一声道:“我不杀你,怕你不会杀我么?”又在和尚身上踢了两脚。
第四回 矫矫金蛇剑 翩翩美少年
袁承志在十四岁上无意中发现铁盒,这些年来早把这件事忘得干干净净。眼看这张春九与秃子的神情,《金蛇秘笈》中必定藏有重大秘密,否则他们不会连续找上十八年之久,找到之后,又如此你抢我夺地性命相搏。“到底秘笈中写着什么?”此念一动,再也不能克制,于是在床底角落中把那只尘封蛛结的小铁盒找了出来。这只盒子小得多,张春九和秃头一时没发现。两人一见到大铁盒中的假秘笈,便欣喜若狂,再也不去找寻别物了。
袁承志打开铁盒,取出真本《金蛇秘笈》放在桌上,翻开阅读。那书较小,怛页多书厚,前面是些练功秘诀及发射暗器的心法,与他师父及木桑道人所授大同小异。此外还详述各家各派的武功秘奥,以及诸般破解之法,可说洋洋大观,另有金蛇郎君自创的武功。约略看去,秘笈中所载,颇有不及自己所学的,但手法之阴毒狠辣,却远有过之。心想,这次险些中了敌人卑鄙诡计,日后在江湖上行走,难保不再遇到阴毒对手,这些人的手法自己虽不屑使用,但知己知彼,为了克敌护身,却不可不知,于是对秘笈中所述心法细加参研。
一路读将下去,不由得额头冷汗涔涔而下,世上竟有这种种害人的毒法,当真匪夷所思。相较之下,张春九和那秃子用闷药迷人,可说毫不足道了。
读到第三日上,见秘笈所载武功已与自己过去所学全然不同,不但与华山派武功无丝毫共通之处,而且从来不曾听师父或木桑道长提起过。那也并非仅是别有蹊径而已,委实异想天开,往往与武学要旨背道而驰,却也自具克敌制胜之妙。他一艺通百艺通,武学上既已有颇深造诣,再学旁门自是点到即会。秘笈中所载武功奇想怪招,纷至沓来,一学之下,再也不能自休,当下照着秘笈一路学将下去。
他既有混元功的深厚根柢,要学任何武功皆轻而易举,但练到二十余日后却遇上了难关。秘笈中要诀关窍,记载详明,然根基所在的姿势却无图形,诀要甚是简略,不知招式,只得略过不练。
后来十余页的功夫,都是用来对付一个叫做“五行阵”的阵法,要他先熟习八卦方位,诸般生克变化。这阵法变幻多端,组成阵法的对手五人此来彼去,互补互救,金蛇郎君以极巧妙方法,将之一举摧破,其中包含不少高明武功。袁承志心想,这“五行阵”日后未必真会遇上,但诸般破阵的功夫,用途甚广,学了却大有用处,于是花了几日苦功,一一学会。秘笈中记载其他武功,大都心平气和,析其优劣,但这十余页讲述“五行阵”,语气中颇含怨毒,对此敌手五人敌意甚盛,所用武功也均狠辣强劲,每一招均欲杀敌而后快。承志习练之时暗暗摇头:“何必生这么大的气,破了阵法也就是了。”看来这套武功乃有所为而作,对手实有其人,并非凭虚说武。承志学其招式,然不记其阴毒之意,心想:“师父常教我说,自己武功既强,便须时时存着‘手下容情,留有余地’的念头。”
再翻下去是一套“金蛇剑法”,心想:“此剑法以‘金蛇’为名,金蛇郎君定然十分重视,必有独到之处。”照式练去,初时还不觉什么,到后来转折起伏,刺打劈削之间,甚是不顺,有些招式更绝无用处,连试几次总感不对。突然想起,金蛇郎君埋骨的洞中壁上有许多图形,莫非与此有关?
一想到这事,再也忍耐不住,招了哑巴,带了绳索火把,又去洞中。这时他身材已经高大,幸而当年曾将洞口拆大,于是钻进洞内,举起火把往壁上照去,对图形一加琢磨,果是秘笈中要诀的图解。山壁石质虽甚松软,但图形潦草,笔划入石极浅,看来金蛇郎君刻划之时已无甚力气。他心下大喜,照图试练,暗暗默记,花了几个时辰,将图形尽数记熟了,在金蛇郎君墓前又拜了两拜,谢他遗书教授武功。
正要走出,一瞥间见到洞壁上的那个剑柄。当日年幼,未敢拔出,此时紧紧握住剑柄,嗤的一声响,拔了出来,剑柄下果然连有剑身。剑锋插入处石壁上原有一条深缝,否则金蛇郎君插剑时如已无多大力气,未必能将剑插入石壁。
突然之间,全身凉飕飕的只感寒气逼人。只见那剑剑身金色,形状甚奇,与先前所见的金蛇锥依稀相似,整柄剑就如一条金蛇蜿蜒盘曲,蛇尾弯成剑柄,蛇头则是剑尖,蛇舌伸出分叉,剑尖竟有左右两叉。那剑金光灿烂,握在手中颇为沉重,似是黄金混和了其他五金所铸,剑身上一道血痕,发出碧油油的暗光,极是诡异。
观看良久,心中隐生惧意,寻思这一道碧绿的血痕,不知是何人身上的鲜血所化?是仁人义士,还是大奸大恶?又还是千百人的颈血所凝聚?
持剑微一舞动,登时明白了“金蛇剑法”的怪异之处。原来剑尖两叉既可攒刺,亦可勾锁敌人兵刃,倒拖斜戳,皆可伤敌,比之寻常长剑增添了不少用法。先前觉得“金蛇剑法”中颇多招式全无用处,但用在这柄特异的金蛇剑上,尽成厉害招术。
舞到酣处,无意中挥剑削向洞壁,一块岩石应手而落,如削烂泥,这剑竟是锋锐绝伦。他又惊又喜,转念又想:“金蛇郎君并未留言赠我此剑,我见此宝剑,便欲据为己有,未免贪心,还是让它在此伴着旧主吧。”提起剑来,向石壁上插了下去。这一插未尽全力,又非顺石缝而入,剑身尚有尺许露在石外,未及柄而止。剑刃微微摇晃,剑上碧绿的血痕映着火光,似一条活蛇不住扭动身子,拼命想钻入石壁。
再看石壁上那“重宝秘术,付与有缘,入我门来,遇祸莫怨”那十六个字,不由得怔怔地出了神,心想这位金蛇前辈不知相貌如何?不知生平做过多少惊世骇俗的奇事?到头来又何以会死在这山洞之中?
他见了金蛇剑后,对《金蛇秘笈》中所载武功更增向往,而不知不觉间,心中对这位怪侠又多了几分亲近之意。出得洞来,又花了二十多天功夫,将秘笈中所录的武功尽数学会了,其中发金蛇锥的手法尤为奇妙,与木桑道人的暗器心法可说各有千秋。
读到最后三页,只见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口诀,参照前面所载,有些地方变化精奥,颇增妙悟,但一大半却全不可解。埋头细读这三页口诀,苦思了两天,总觉其中矛盾百出,必定另有关键。但把一本秘笈翻来覆去地细看,所有功诀法门实已全部熟读领会,更无遗漏。他重入山洞,细看壁上图形,仍是难以索解。
再读下去,只见许多招式的名称甚为古怪,“去年别君时”、“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柔肠百结”、“粉泪千行”、“半羞还半喜”、“欲去又依依”、“泪珠难寄”、“旧欢如梦”、“劝我早归家”、“孤雁凄凉”、“同生共死”、“望郎何日来”等等,皆是男女欢爱之词,似是一个少女伤心情郎别去,苦思苦忆的心情。袁承志其时不明儿女情怀,又没读过多少诗词,只觉这些招式名称缠绵悱恻,甚是无聊,试着使动拳脚剑法,每一招往往欲进又却,若即若离,虚招多而实招稀见,倒似是游戏玩意,而不是性命相搏的招式,临敌之时并无多大用处。
待看到一招“意假情真”,见秘笈中以墨笔详述这一招如何似真似幻,说道:“人间假意多而真情罕见。种种试探,欲明对方真意所在,而真意殊不易知,此所以惆怅长夜而柔肠百转欲断也。”这一招中包含了无数虚招,最后说道:“别道人家有无真情,即令自己,此招终归何处,自家总亦不知。”最后一击,似虚似实,心意不定。承志心想:“师父常告诫,修习武功,须防走火入魔,一旦入魔,精神纷乱,不易收拾。金蛇郎君想到这里,已近乎走火入魔,我可不能跟着学了。”掩过秘笈,猛觉这一招虚虚实实,变幻多端,委实巧妙无比,出招者自己既不知此招击向何处,对手自然更加不知,只因不知其何来何去,自是难以闪避拆格。这可说是一招根本不能抵挡的武学招术。天下武功招数,不论如何奇奥巧妙,必可拆解应付,左来则右挡,攻前则退后,但这招不知击向何处,任何挡格可能均错,自是招架不来。
这天晚上,他因参究不出其中道理,在床上翻来覆去,始终睡不安稳。只见窗外一轮明月射进室来,照得满地银光,忽想:“我混元功早已练成,为了这部《金蛇秘笈》,却在山上多耽了两个月功夫,师父曾说金蛇郎君为人怪僻,他的书观之无益。一招招式连自己也不知击向何处,心意不定,那算是什么武功招数?不过这招‘意假情真’,也委实巧妙之至。”
他武学修为既到如此境界,见到高深的武功秘奥而竟不探索到底,实所难能,心想:“眼不见为净,我一把火将它烧了便是。”主意已定,下炕来点亮油灯,拿起秘笈放在灯上焚烧。但烧了良久,那书的封面只薰得一片乌黑,竟是不能着火。
他心中大奇,用力拉扯,那书居然纹丝不动。他此时混元功已成,双手具极强内家劲力,这一扯力道非同小可,就是铁片也要拉长,不料想这书居然不损,情知必有古怪。细加审视,原来封面是以乌金丝和不知什么细线织成,共有两层。
他拿小刀割断钉书的丝线,拆下封面,再把秘笈在火上焚烧,登时火光熊熊,金蛇郎君平生绝学烧成了灰烬。再看那书封面,夹层之中似乎另有别物,细心挑开两层之间连系的金丝,果然中间藏有两张纸笺。
一张纸上写着“重宝之图”四字,旁边画了一幅地图,又有许多记号。图后写着两行字:“得宝之人,真乃我知己也。务请赴浙江衢州静岩,寻访女子温仪,赠以黄金十万两。”心想:“这话口气好大!”只见笺末又有两行小字:“此时纵聚天下珍宝,亦焉得以易半日聚首?重财宝而轻别离,愚之极矣,悔甚,恨甚!”小字之下,斑斑点点,沾有不少泪痕。凝思半晌,不明其意。
另一张纸笺上写的,却密密的都是武功诀要,与秘笈中不解之处一加参照,登时豁然贯通,果然妙用无穷。
他眼望天上明月,《金蛇秘笈》中种种武功秘奥,有如一道澄澈的小溪,缓缓在心中流过,清可见底,更无半分渣滓,直到红日满窗,这才醒觉。只这些武功似乎过分繁复,花巧太多,想来是金蛇郎君的天性使然,喜在平易处弄得峰回路转,使人眼花缭乱。这两张纸笺上的字是用墨笔写成,当非困居山洞时所写。然系其武功总诀,融会贯通之后,于其后炭笔所画的千奇百怪招数,亦能明其原委。
经此一晚苦思,不但通解了金蛇郎君的遗法,而对师父及木桑道人所授诸般上乘武功,也有更深一层体会。
他望着两页白笺,一堆灰烬,呆呆出神。暗叹金蛇郎君工于心计,一至于斯,故意在秘笈中留下令人不解之处,诱使得到秘笈之人刻意探索,终于找到藏宝地图。如果秘笈落入庸人之手,不去钻研武功的精微,那么多半也不会发现地图。他把两张纸笺仍夹在两片封面之间,再去山洞取出金蛇剑来,练熟了剑法,才将金蛇剑插还原处。
又过两日,袁承志收拾行装,与哑巴告别。他在山上居住多年,忽然离去,心下难过。大威与小乖颇通灵性,拉住了他衣衫吱吱乱叫,不放他走。袁承志更是难分难舍。哑巴带了两头巨猿直送到山下,这才洒泪而别。
袁承志艺成下山,所闻所见,俱觉新奇。一路行来,见百姓人人衣服褴褛,饿得面黄肌瘦。行出百余里,见数十名百姓在山间挖掘树根而食。他身边有师父留下的银两,却也无处可买食物,只得施展武功,捕捉鸟兽为食。又行数十里,见倒毙的饥民不绝于途,甚感凄恻。
行了数日,将到山西境内,见饥民煮了饿死的死尸来吃,他不敢多看,疾行而过。
这一日来到一处市镇,只见饥民大集,齐声高唱,唱的是:
吃他娘,穿他娘,开了大门迎闯王。闯王来时不纳粮。
朝求升,暮求合,近来贫汉难求活。早早开门拜闯王,管教大家都欢悦。
一名军官带了十多名兵卒,大声吆喝:“你们唱这等造反的妖歌,不怕杀头吗?”挥动鞭子,向众百姓乱打。
众饥民叫道:“闯王不来,大家都是饿死,我们正是要造反!”一拥而上,抓住了官兵,又打又咬,登时将十多名官兵活活打死了。
袁承志见了这等情景,心想:“无怪闯王声势日盛。百姓饥不得食,也只好杀官造反了。”向一名饥民问道:“这位大哥,可知闯王在哪里,我想前去相投。”那饥民说道:“听说闯王大军眼下在襄陵、闻喜一带,就要过来。我们大伙也要去投军。”袁承志又问:“刚才听得大家唱的歌儿甚好,还有没有?”那饥民道:“还有好多。那都是闯王属下的李公子所作。”又唱了几首,歌意都是劝人杀官造反,迎接闯王。
袁承志沿途打听,在黄河边上遇到了小部闯军。带兵的首领听说是来找闯王的,不敢怠慢,忙派人陪他到李自成军中。
闯王听得是神剑仙猿穆人清的弟子到来,虽在军务倥偬之际,仍亲自接见。袁承志见他气度威猛,神色和蔼,甚是敬佩。闯王说他师父去了江南,想是穆人清在言语中对这年青爱徒颇为奖许,是以闯王对他甚加器重,言下颇有招揽之意。
袁承志听得师父不在,登时忽忽不乐,再问起崔秋山,则是和穆人清同到江南苏杭一带筹措军饷去了。袁承志说要去寻师,禀明师父之后,再来效力。闯王也不勉强,命制将军李岩接待,又送了一百两银子作路费。袁承志谢过受了。
那李岩虽是闯军中带兵的将官,但身穿书生服色,谈吐儒雅。原来他是前兵部尚书李精白之子,本是举人,因赈济灾民,得罪了县官和富室,被诬陷入狱。有一位女侠仰慕他为人,率领灾民攻破牢狱,救他出来。那女侠爱穿红衣,众人叫她红娘子。李岩实逼处此,已非造反不可,便和红娘子结成夫妇,投入闯王军中,献议均田免赋,善待百姓。闯王言听计从,极为重用。闯军本为饥民、叛兵及失业驿卒所聚,造反不过为求一饱,原无大志,所到之处,不免劫掠。因之人心不附,东西流窜,时胜时败,难成气候。自得李岩归附,李自成整顿军纪,严禁滥杀奸淫,登时军势大振。
李岩治军严整,又编了许多歌儿,令人教小儿传唱,四处流播。百姓正自饥不得食,官府又来拷打逼粮催饷,听说“闯王来时不纳粮”,自是人人拥戴。因此闯军未到,有些城池已不攻自破。
李岩对袁崇焕向来敬仰,听说袁督师的公子到来,相待尽礼,接入营中,请夫人红娘子出见。红娘子英风爽朗,豪迈不让须眉。三人言谈投机。袁承志除武功之外,见识甚浅。李岩熟识古今史事、天下兴亡之理,跟他纵谈天下大势,袁承志听了有如茅塞顿开,对李岩甚为钦佩。两人意气相投,于是相互八拜,结成了义兄弟。袁承志在李岩营中留了三日,直至闯军要拔营北上,这才依依作别。
袁承志初出茅庐,对李岩的风仪为人,暗生模仿之心,便去买了书生衣巾,学着也作书生打扮。他不知师父在江南何处,只有径向南行,随遇而安。
江南地方富庶,虽然官吏一般的贪污虐民,但众百姓尚堪温饱。比之秦晋饥民的苦况,却是如在天堂了。
这日来到赣东玉山,吃过饭后,到码头去搭船东行。见江边停了艘大船,相问之下,说是上饶一个富商包了到浙江金华去买卖商货的,袁承志便求附载。船老大贪着多得几个船钱,和包船的富商龙德邻商量。龙德邻见他是个儒生,也就允了。
船老大正要拔篙开航,忽然码头上匆匆奔来一个少年,叫道:“船老大,我有急事要去衢州,请你行个方便,多搭我一人。”
袁承志听这人声音清脆悦耳,抬头看时,不禁一呆,见是一个面貌俊秀的美貌少年。这人十八九岁年纪,穿一件石青色缎衫,头顶青巾上镶着块白玉,衣履精雅,背负包裹,皮色白腻,一张脸白里透红,说得上是雪白粉嫩。龙德邻见这少年服饰华贵,人才出众,心生好感,命船老大放下跳板,把他接上船来。
那青衫少年踏步上船,那船便微微一沉,袁承志心下暗奇,瞧他身形瘦弱,不过百斤上下,但这船一沉之势,却似有两百多斤重物压上一般,他背上包裹不大,怎会如此沉重?那少年上船之后,船就开了。
那青衫少年走进中舱,与龙德邻、袁承志见礼,自称姓温名青,因得知母亲患病,是以赶着回去探望。他见了龙德邻不以为意,一双秀目,却不住向袁承志打量,问道:“听袁兄口音,好似不是本地人?”袁承志道:“小弟原籍广东,从小在陕西居住,江南还是生平第一次来。”温青问道:“袁兄去浙江有何贵干?”袁承志道:“我是去探访个朋友。”
正说到这里,忽然两艘小船运橹如飞,从座船两旁抢了过去。温青眼盯小船,直望着两船转了个弯,为前面的山崖挡住,这才不看。
中饭时分,龙德邻好客,邀请两人同吃。袁承志量大,一餐要吃三大碗,鸡鱼蔬菜都吃了不少,温青却只吃一碗,甚是秀气文雅。
刚吃过饭,水声响动,又是两艘小船抢过船旁。一艘小船船头站着一名大汉,望着大船狠狠瞪了几眼。温青秀眉微竖,满脸怒色。袁承志心感奇怪:“他为什么见了这两艘小船生气?”温青似乎察觉到了,微微一笑,脸色登转柔和。接过船伙泡上来的一杯茶,啜了一口,似嫌茶叶粗涩,皱了眉头,把茶杯放在桌上。
到了傍晚,船在一个市镇边停泊了。袁承志想上岸游览,龙德邻不肯远离货物,邀温青时,他嘴唇一扁,神态轻蔑,说道:“这种荒野地方,有什么可玩的?”似是讥他没见过世面。袁承志觉这少年骄气迫人,却也不以为忤。他见江南山温水软,景色秀丽,与华山的雄奇险峻全然不同,一路上从不肯错过了游览的机缘。上岸四下闲逛,买了几斤桔子回船,想请龙德邻和温青吃时,见两人都已睡了,便也解衣就寝。
睡到中夜,睡梦中忽听远处隐隐有唿哨之声。袁承志登时醒转,想起师父所说江湖上的种种变故情状,料知有事,悄悄在被中穿了衣服。
不久橹声急响,下游有船上来。只见温青突然坐起,原来他并未脱衣,又见他从被窝中取出一柄精光耀眼的长剑,跃到船头。
袁承志一惊,揣测:“莫非他是水盗派来卧底的,要打劫这姓龙的商人?”师父离山之时,曾说世间方乱,道路不靖,带着长剑惹眼,不免多生事端。因此他遵师父之嘱,随身只带一柄匕首,那柄平日习练剑法的长剑留在华山。当下一摸身边匕首,坐起身来。
只听得对面小船摇近,船头上一个粗暴的声音喝道:“姓温的,你讲不讲江湖义气?”温青叱道:“讲又怎样,不讲又怎样?”那人叫道:“我们辛辛苦苦从九江一路跟踪下来,你倒好,半路里杀出来吃横梁子!”
这时龙德邻也已惊醒,探头张望,见四艘小船上火把点得晃亮,船头上站满了人,个个手执兵刃,登时吓得不住发抖。袁承志已听出其间过节,安慰他道:“莫怕,没你的事!”龙德邻道:“他……他们不是来抢我货物……货物的强人么?”
温青喝道:“天下的财天下人发得,难道这金子是你的?”那人道:“快把二千两金子拿出来,大家平分了。咱们双方各得一千两,就算便宜你。”温青叫道:“呸,你想么?”小船上两名大汉怒道:“沙大哥,何必跟这横蛮的东西多费口舌!他不要一千两金子,那就一个子儿也不给他。”手执兵刃,向大船上纵来。
龙德邻听他们喝骂,本已全身发抖,这时见小船上两人跳将过来,更是魂飞魄散,大声道:“袁……袁相公,强人……强人来打劫……打劫啦。”袁承志将他拉到自己身后,低声道:“别怕。”
只见温青身子稍偏,左足飞起,扑通一声,将左边一人踢下了江去,跟着右手长剑斩落,来人举刀挡架,哪知他长剑忽地斜转,避过刀锋,顺势削落,喀嚓一声,那人连肩带刀,都给削了下来,跌在船头,晕了过去。温青冷笑一声,叫道:“沙老大,别让这些脓包来现世啦。”对面那大汉哼了一声,道:“去抬老李回来。”小船上两人空手纵将过来,温青只是冷笑,并不理会,让两人将右膀被削之人抬了回去。不久跌在江中那人也湿淋淋地爬上小船。
沙老大叫道:“我们游龙帮跟你棋仙派素来河水不犯井水。我们当家的冲着你五祖面子,不来跟你为难,可别当我们是好惹的。”
袁承志听他提到棋仙派,心中一凛:“那天到华山来的张春九,不是自称棋仙派么?这姓温的跟他是一派,只怕也是个邪恶之徒。”
温青道:“你别向我卖好,打不过,想软求么?”沙老大怒道:“你到底按不按江湖规矩办事?”温青冷笑道:“我爱怎么就怎么,偏有这许多废话?”沙老大道:“咱们话说在先,我们游龙帮已尽到了礼数,跟你好说好话,只盼双方不伤和气。你五祖可不能再说我们以多欺少,以大欺小。”袁承志听他口气,似乎对温青的一个什么五祖很是忌惮。温青笑道:“凭你这点玩意儿,就能欺得了我么?”
袁承志听双方越说越僵,知道定要动手。从两边言语中听来,似是游龙帮想劫一批黄金,却给温青中间杀出来夹手夺了去,游龙帮不服气,赶上来要分一半赃。温青上船时身子如此沉重,想来包裹中就藏着这二千两黄金了。心想两边都非正人,自己装作不会武功,只袖手旁观便是。
沙老大大声呼喝,手握一柄泼风大环刀,跃上船来,十多名大汉跟着纷纷跃过,站在他身后。沙老大一抱拳,说道:“你棋仙派武功号称独步江南,今日姓沙的领教阁下高招!”温青哼了一声道:“是你一人和我打呢,还是你们大伙儿齐上?”沙老大怒道:“你也太瞧不起人啦!你船上还有什么朋友请他出来做个见证,别让江湖上朋友说姓沙的不要脸。”他掉头对着舱口,说道:“叫舱里的朋友出来吧!”两名大汉走进舱去,对袁承志和龙德邻道:“我们大哥要你们出去。”
龙德邻全身发抖,不敢做声。袁承志道:“他们要打架,只不过叫咱们做个见证,没什么要紧。出去吧。”拉着他手,走上船头。
温青似乎等得不耐烦了,不让沙老大再交待什么场面话,冷笑道:“你定要出丑,可莫怪我手辣,进招。”刷刷两剑,分刺对方左肩右膀。沙老大身材魁梧,身法却颇灵动,泼风刀一招“铁牛顶颈”,反转刀背,向温青砸来,这一招既避来剑,又攻敌人,可是手下留情,只以刀背砸打。
温青叱道:“有什么本事,一股脑儿地都抖出来吧,我可不领你情。”口中说着,手上长剑连攻数招。
沙老大微一疏神,嗤的一声,肩头衣服被刺破了一片,肩头也割伤了一道口子。他叽哩咕噜地骂了几句,一柄泼风刀施展开来,狠砍狠杀,招招狠毒。温青剑走轻灵,盘旋来去,长剑青光闪烁,已把对方全身裹住。
袁承志看两人拆了数招,已知温青武功远在沙老大之上。沙老大刀沉力劲,看来倒也威猛,但刀法呆滞。温青以巧降力,时候稍长,沙老大额头见汗,呼吸渐粗,身法已不如初战时的矫捷。
刀光剑影中只听得温青一声呼叱,沙老大腿上中剑。他脸色大变,纵出三步,右手一扬,三枚透骨钉打了过来。温青扬剑打飞两枚,另一枚侧身避过。他打飞的两枚透骨钉中,有一枚突向袁承志当胸飞去。
温青惊呼一声,心想这一次要错伤旁人。哪知袁承志伸出左手,只两根手指,便将那枚透骨钉拈住了。沙老大带来的大汉多人手执火把,将船头照得明晃晃的,温青瞧得清楚,不禁一怔:“这手功夫可俊得很哪!原来他武功着实了得。”
沙老大见温青注视着袁承志,面露惊愕之色,乘他不备,又是三枚透骨钉射了过去。
袁承志情不自禁急叫:“温兄,留神!”
温青急忙转头,只见三枚透骨钉距身已不过三尺,若非得他及时提醒,至多躲得过一枚,下面两枚却万万躲避不开。忙侧头让过了一枚,挥剑击飞了另外两枚,转身向袁承志点头示谢,挺起长剑,向沙老大直刺过去。
沙老大一击不中,早已有备,提起泼风刀一轮猛砍。温青恨他歹毒,出手尽是杀招。拆了数招,沙老大右膀中剑,呛啷啷一响,泼风刀跌落船板。温青抢上一步,挥剑砍断了他右腿。沙老大惨叫晕去,他手下众人大惊,拥上相救。温青掌劈剑刺,登时打死了七八人。
袁承志看着不忍,说道:“温大哥,饶了他们吧!”温青毫不理会,继续刺杀,又伤了两人。余人见他凶悍,纷纷跳江逃命。温青顺手挥剑,在沙老大胸口刺落,跟着把他尸身踢入江中。
袁承志心下不快。暗想你既已得胜,何必如此心狠手辣。转头看龙德邻时,他早已吓得全身瘫软,动弹不得。
跳入江中的游龙帮众纷纷爬上小船,摇动船橹,迅向下游逃去。
袁承志道:“他们要抢你财物,既没抢去,也就罢了,何苦多伤性命?”
温青白了他一眼,道:“你没见他刚才的卑鄙恶毒么?要是我落入他手里,只怕还有更惨的呢。你别以为帮了我一次,就可随便教训人,我才不理呢。”袁承志不语,心想这人不通情理。
温青拭干剑上血迹,还剑入鞘,向袁承志一揖,甜甜一笑,说道:“袁大哥,适才幸得你出声示警,叫我避开暗器,谢谢你啦。”
袁承志脸上一红,还了一揖,登觉发窘,无言可答。只觉这美少年有礼时如斯文君子,凶恶时狠如狼虎,不知到底是什么性子。
温青叫船夫出来,吩咐洗净船头血迹,立即开船。船夫见了刚才的狠斗,哪敢不遵,提水洗了船板,拔锚扬帆,连夜开船。
温青又叫船夫取出龙德邻的酒菜,喧宾夺主,自与袁承志在船头赏月。他绝口不提刚才恶斗,喝了几杯酒,说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哼,青天只怕也管他不着呢。明月几时爱出来,便出来,不爱出来便不出来。袁大哥,你说是不是?”
袁承志听他忽然掉文,只得随口“嗯”了一声。他小时跟应松念了几年书,自从跟穆人清学武后,虽然晚间偶然翻阅一下书籍,但不当它正经功课,文字上甚是有限。
温青道:“袁兄,月白风高,如此良夜,咱们来联句,好不好?”袁承志道:“联句?什么叫联句?我可不会。”温青一笑不答,给袁承志斟了杯酒。忽见前面江上一叶小舟破浪而来,虽是逆水,但驶得甚快。温青脸色一变,冷笑数声,只管喝酒。
座船顺风顺水,冲向下游,转眼间两船驶近。温青掷下酒杯,突然飞身跃起,双脚在船篷上点了几下,落在后艄。从船老大手里抢过舵来,只一扳,座船船头向左偏斜,对准了小船直撞过去。小船忙要避让,又怎还来得及,只听一声巨响,两船已然相撞。
袁承志叫得一声:“啊哟!”已见小船上跃起三人,先后落在大船船头,身手均颇迅捷。这时小船一侧,翻了过去,船底向天。袁承志老远看出小船上原有五人,除这三人外,尚有两人,一个掌舵,一个打桨。这两人不及跃起,都落入水中,只叫得一声“救命”便沉落江底。这一带江流水急礁多,就算熟识水性,黑夜中跌入江心也不免凶多吉少。
袁承志暗骂温青歹毒,无端端的又去伤人。等两人从水中冒上,当即伸手扯断帆索,咬在口中,双足在船舷上一撑,飞身落向江中,一手一个,抓住落水的两人头发,借着牙齿咬住帆索之力,在江面打了半个圈子,提着两人回到座船。这一下既使上了混元功内劲,又用了木桑所授的轻身功夫。只听四人齐声喝彩。一是温青,他已从船艄跃回船头,另外三个则是从小船跳上来的。
袁承志放下两人,月光下看那三人时,见一个是五十多岁的枯瘦老者,留了疏疏的短须,一个是中年大汉,身材粗壮,另一个则是三十岁左右的妇人。
那老者阴恻恻一笑,说道:“这位老弟好俊身手,请教尊姓大名,尊师是哪一位?”
袁承志抱拳道:“晚生姓袁,因见这两位落水,怕有危险,这才拉了起来,并非胆敢在前辈面前卖弄粗浅功夫,请勿见怪。”
那老者见他谦恭,颇出意料之外,只道他是怕了自己,冷笑一声,对温青道:“怪不得你这娃儿越来越大胆啦,原来背后有这么个硬帮手。他是你的相好么?”
温青登时满脸通红,怒喝:“我尊称你一声长辈,你说话给我放尊重些!”
袁承志心想:“看这些人神气,全非正人,我可莫卷入是非漩涡之中。”朗声说道:“在下与这位温兄也是萍水相逢,谈不上什么交情。我奉劝各位,有事好好商量,不必动刀动枪的伤了和气。”
那老者听了袁承志口气,知他不是温青帮手,喜道:“袁朋友既跟这姓温的没瓜葛,那好极啦。等我们事了之后,我再和袁朋友详谈,咱们很可以交交。江湖上见者有份,我们自然守这规矩。”言下颇有结纳之意,似乎说待会抢到黄金,也可分些给他。袁承志不便回答,作了一揖,退在温青身后。
那老者对温青道:“你小小年纪,做事这等心狠手辣。沙老大打不过你,你赶了他走,也就罢了,干吗要伤他性命?”
温青道:“我只一个人,你们这许多大汉子一拥而上,我不狠一些成么?还说人家呢,也不怕旁人笑你们大欺小,多欺少。有本事哪,就该把人家的金子先给拾掇下来。等我捡了,再阴魂不散地追着来要,想吃现成么?也不知道要不要脸呢?”他语音清脆,咭咭呱呱地一顿抢白,那老者给他说得哑口无言。
那妇人突然双眉竖起,骂道:“你这小娃儿,你温家大人把你宠得越来越没规矩啦。我要问问你爷爷去,是谁教你这般目无尊长?”温青道:“尊长也要有尊长的样儿,想摆摆空架子,来捡便宜,那可不成。”
那老者大怒,右手噗的一掌,击在船头桌上,桌面登时碎裂。温青道:“荣老爷子的功夫如何,我早就知道,左右也不过这点玩意儿,又何必在小辈面前卖弄?你要显功夫,去显给我爷爷们看。”那老者道:“你别抬出你那几个爷爷来压人。你爷爷便怎样?他们真有本事,也不会让女儿给人糟蹋,也不会有你这小杂种来现世啦!”温青惨然变色,伸手握住了剑柄,一只白玉般的手不住抖动,显是气恼已极。那大汉和妇人却大笑起来。
袁承志见温青脸颊上流下两道清泪,心中老大不忍,暗道:“他行事比我老练得多,怎么给人一激就哭了起来?这老头儿跟人吵嘴,怎地又去骂人家的父母?年纪一大把,却不分说道理,乱七八糟的,尽说些难听话来损人。”他本来决意两不相助,但眼见温青被人欺侮,却动了锄强扶弱之念。
那老者阴森森地道:“哭有什么用?快把金子拿出来。我们自己也不贪,金子要拿去给沙老大的寡妇。再说,这位袁朋友也该分上一份。”袁承志忙摇手道:“我不要!”
温青气得身子发颤,哭道:“我偏偏不给。”
那大汉哼了一声,见大船虽已收帆,但仍顺水下流,举起船头的大铁锚,在空中舞了一个圈,向岸上掷去。那铁锚连上铁链,当有一百来斤,他掷得这么远,力气确然不小。铁锚一在岸上钩住,大船登时停了。那大汉叫道:“你到底拿不拿出来?”
温青举起左袖,拭干了泪水,说道:“好,我拿给你们。”奔进船舱,过了一会儿,双手捧着一个包裹出来,看模样甚是沉重。那大汉正要伸手去接,温青喝道:“呸,有这么容易!”手上使劲,那包裹直飞出去,扑通一声大响,落入江心,叫道:“你们有种就把我杀了,要想得金子吗?别妄想啦!”那大汉气得哇哇大叫,拔刀向他砍来。
温青一掷出包裹,便拔剑在手,刷刷两剑,还刺大汉。那老者叫道:“住手!”大汉回架来剑,跃开两步。
那老者向温青侧目斜视,冷笑道:“果然龙生龙,凤生凤,乌龟原是王八种。有这样的老子,就生这样的小畜生。今日再让你这小辈在老夫面前放肆,我就不姓荣啦。”也不见他身子晃动,突然拔起身来,落在温青面前。温青挺剑刺去,那老者空手进招,运掌成风,掌势凌厉。温青虽有长剑在手,却给逼得连连倒退。拆得十多招,温青右腕忽给他手指点中,长剑当啷落地。那老者脚尖一挑,把剑踢将起来,左手握住剑柄,右手搭定剑身,剑光对住温青的脸,向他走去。
老者喝道:“今日不在你身上留个记号,只怕你日后忘了老夫的厉害!”手持长剑,向他脸上划去。温青惊呼闪避,老者步步进逼,毫不放松,左手递出,剑尖青光闪烁,眼见便要划到温青脸上。
袁承志见那老者出手狠辣,心想:“再不出手,他脸上非受重伤不可。”喝道:“前辈请住手,不可伤人!”那老者挺剑而前,全不理会。袁承志从囊中掏出一枚铜钱,向老者手中剑上投去。当的一声,老者只感手上剧震,一枚暗器打上剑刃,撞击之下,虎口觉痛,长剑竟自脱手。温青本已吓得面色大变,这时喜极而呼,纵到袁承志身后,拉着他手臂,似乎求他保护。
那老者姓荣名彩,是游龙帮的帮主,在浙南一带,除了棋仙派五祖、吕七先生等寥寥数人,武功数他为最高。他十指练就大力鹰爪功,比寻常刀剑还更厉害。哪知竟让对方一枚小小暗器将手中兵刃打落,真是生平未遇之奇耻大辱,登时面红过耳,却又不禁暗暗心惊:“这小伙子的手劲怎地如此了得?”
那大汉和妇人也已看出袁承志武功甚强,心想反正金子已给丢入江中,今日有这硬手在这里,无论如何占不到便宜了,不如交待几句场面话,就此退走。那妇人叫道:“老爷子,咱们走吧,冲着这位袁朋友,今日就饶了这娃儿。走得了和尚走不了庙。咱们明儿到衢州静岩去找棋仙派算账就是。”
温青叫道:“见人家本领好,就想走啦,你们游龙帮就会欺软怕硬,羞也不羞?”袁承志眉头一皱,心想这人刚脱大难,随即如此尖酸刻薄,不给人留丝毫余地。那妇人给他说得神情狼狈,满脸怒容。
荣彩也感难以下台,强笑道:“这位老弟功夫真俊,今日相逢,也是有缘,咱俩来玩一趟拳脚如何?”他在大力鹰爪手上下过二十余年苦功,颇具自信,心想你这小子暗器功夫虽好,在拳脚上却决不能胜得过我。
袁承志寻思:“只要跟这老者一动手,就算是助定了温青。这棋仙派的少年心胸狭隘,刁钻狡猾,为了一些金子便胡乱杀人,决不能是益友。何必为他而无谓与人结怨。”便拱手说道:“晚辈初涉江湖,一点微末小技,如何敢在老前辈面前献丑?”
荣彩微微一笑,心想:“这少年倒很会做人。”他乘此收篷,说道:“袁朋友太客气了!”狠狠瞪了温青一眼,说道:“终有一天,叫你这娃儿知道老夫厉害。”转头对那大汉与妇人道:“咱们走吧。”
温青道:“你有多大厉害,我早就知道啦。见到人家功夫好,就不敢动手,巴不得想早早扯呼,赶回家去,先服几包定惊散,再把头钻在被窝里发抖。”他嘴上丝毫不肯让人,立意要挑拨他与袁承志过招。他看出袁承志武功高强,荣彩不是敌手。这一来不但荣彩尴尬万分,连袁承志也自不快。
荣彩怒道:“这位袁朋友年纪虽轻,可是很讲交情,来来来,咱们来玩一手,别让无知小辈说我没胆子。”袁承志道:“老前辈何必和他一般见识,他是说玩话。”荣彩哈哈一笑,说道:“你放心,我决不和你当真。”
温青冷冷地道:“还说不怕呢,没动手,先套交情,赶快还是别过招的好。我活了这么大,还没见过这样,哼,哼,这算什么?我可说不上来啦。荣老爷子,你既怕得很了,何不请这位袁相公回去,请他来当游龙帮的帮主呢?”
荣彩脸一板,正待发作,忽见岸上火光闪动,数十人手执兵刃火把,快步奔来。有人叫道:“荣老爷子,那小子抓到了吧?咱们把这小子剐了,给沙老大报仇!”
温青见对方大队拥到,虽然胆大妄为,心中也不禁惴惴。
荣彩叫道:“刘家兄弟,你们两人过来!”岸上两人应声走到岸边,见大船离岸甚远,扑通两声跳入江内,迅速游到船边,水性极是了得,单手在船舷上一搭,扑地跳了上来。荣彩道:“那包货色给这小子丢到江心去啦,你哥儿俩去捡起来!”说着向江心一指。刘氏兄弟跃落江中,潜入水内。
温青一扯袁承志的袖子,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快救救我吧,他们要杀我呢!”
袁承志回过头来,月光下见他容色愁苦,一副楚楚可怜的神气,便点了点头。温青拉住他的手道:“他们人多势众。你想法子斩断铁链,咱们开船逃走。”袁承志还未答应,只觉温青的手又软又腻,柔若无骨,甚感诧异:“这人的手掌像棉花一样,当真稀奇。”
这时荣彩已留意到两人在窃窃私议,回头望来。温青把袁承志的手捏了一把,突然猛力举起船头桌子,向荣彩等三人推去。
那大汉与妇人正全神望着刘氏兄弟潜水取金,出其不意,背上为桌子一撞,惊叫一声,一齐掉下水去。荣彩纵身跃起,伸掌抓出,五指嵌入桌面,用力一拉一掀,格格两声,温青握着的桌脚已然折断。荣彩知那大汉与妇人不会水性,这时江流正急,刘氏兄弟相距甚远,不及过来救援。忙把桌子抛入江中,让二人攀住了不致沉下,随即双拳呼呼两招,向温青劈面打来。
温青提了两条桌腿,护住面门,急叫:“快!你。”袁承志提起铁链,混元功内劲到处,一提一拉,大铁锚呼的一声,离岸向船头飞来。荣彩和温青大惊,忙向两侧跃开,回头看袁承志时,但见他手中托住铁锚,缓缓放落船头。铁锚一起,大船登时向下游流去,与岸上众人慢慢远离。荣彩见他如此功力,料知若再逗留,决计讨不了好,双足一顿,提气向岸上跃去。
袁承志看他身法,知他跃不上岸,提起一块船板,向江边掷去。荣彩下落时见足底茫茫一片水光,正自惊惶,突见船板飞到,恰好落在脚下水面之上,大喜过望,左脚在船板上一借力,跃上了岸。暗暗感激他好意,又不禁佩服他的功力,自己人先跃出,他飞掷船板,居然能及时赶到。
温青哼了一声,道:“不分青红皂白,便是爱做滥好人!到底你是帮我呢,还是帮这老头儿?让他在水里浸一下,喝几口江水不好吗?又不会淹死人。”
袁承志知这人古怪,不愿再理。心想这种人以少惹为妙,自己救了他性命,他非但毫不感恩,反如此无礼数说。当下也不接口,回到舱里睡了。
次日下午船到衢州,袁承志谢了龙德邻,取出五钱银子给船老大。龙德邻定要代付,袁承志推辞不得,只得又作揖相谢。
温青对龙德邻道:“我知你不肯替我给船钱,哼,你就是要给,我也不要你的。”从包裹中取出一只十两重的银元宝,掷给船老大,道:“给你。”船老大见这么大一只元宝,吓得呆了,说道:“我找不出。”温青道:“谁要你找?都给你。”船老大不敢相信,说道:“不用这许多。”温青骂道:“啰唆什么?我爱给这许多,就给这许多,你招得我恼起上来,把你船底上打几个窟窿,叫你这条船沉了!”船老大昨晚见他力杀数人,凶狠异常,不敢多说,连谢也不敢谢,忙收起元宝。
温青在桌上打开包裹,一阵金光耀眼,包裹中累累皆是黄金,十两一条的金条总有二百来条。他右拳在金条堆中切了下去,从中平分为两份,将一份包入包裹,背在背上,双手把另一堆金条推到袁承志面前,说道:“给你!”袁承志不解,问道:“什么?”
温青笑道:“你当我真的把金子抛到了江里吗?让他们去江底瞎摸,摸来摸去只是衣服包着的一块压舱石。”说着咯咯大笑,只笑得前仰后合,伏在桌子上身子发颤。
袁承志也不禁佩服他的机智。心想这人年纪比自己还轻着一两岁,连荣彩这样的老手也给他瞒过,说道:“我不要,你都拿去,我帮你并非为了金子。”温青道:“这是我送给你的,又不是你自己拿的,何必装伪君子?”袁承志不住摇头。
龙德邻虽是富商,但黄澄澄一大堆金子放在桌上,一个定然不要,一个硬要对方拿去,这样的事情固然闻所未闻,此刻亲眼目睹,兀自不信,只道袁承志嫌少。
温青怒道:“不管你要不要,我总是给了你。”突然跃起,纵上岸去。
袁承志出其不意,一呆之下,忙飞身追出,两个起落,已抢在他面前,双手一拦,说道:“别走,你把金子带去!”温青冲向右,他拦在右面,温青冲向左,又被他抢先挡住。温青几次闯不过,发了脾气,举掌向他劈面打去。袁承志举左掌轻轻一架,温青已自抵受不住,向后连退三步,这才站住。他知道无法冲过,忽然往地下一坐,双手掩面,放声大哭,袁承志大奇,连问:“我震痛了你吗?”温青“呸”了一声:“你才痛呢!”一笑跃起。袁承志不敢再追,目送他背影在江边隐去。
眼见他一身武功,杀人不眨眼,明明是个江湖豪客,哪知又哭又笑,竟如此刁钻古怪。不由得摇摇头回到船内,把金条包起,与龙德邻拱手作别。
他在衢州城内大街上找了一家客店住下,心想:“这一千两黄金来路不正,我决不能收。我不过见他可怜,才出手相助,岂能收他酬谢?那老头说他们棋仙派在衢州静岩,我何不找到他家里去?他如再撒赖,我放下金子便走。”
翌日问明了静岩的途径,负了金子,迈开大步走去。静岩离衢州二十多里,他脚步迅速,不消半个时辰就到了。
静岩是个小镇,附近便是烂柯山。相传晋时樵夫王质入山采樵,观看两位仙人对弈,等到一局既终,回过头来,自己的斧头柄已经烂了,回到家来,人事全非,原来入山一去已经数十年。烂柯山上两峰之间有一条巨大的石梁相连,鬼斧神工,非人力所能搬上。当地故老相传是神仙以法力移来,静岩镇附近另有一镇,名为石梁,即以此命名。棋仙派之名,也当是从仙人对弈而起。
袁承志来到镇上,迎面遇见一个农妇,问道:“大嫂,请问这里姓温的住在哪里?”那农妇吃了一惊,说道:“不知道!”脸上一副嫌恶的神气,掉头便走。
袁承志走到一家店铺,向掌柜的请问。那掌柜淡淡地道:“老兄找温家有什么事?”袁承志道:“我要去交还一些东西。”那掌柜冷笑道:“那么你是温家的朋友了,又来问我干什么?”袁承志讨了个没趣,心想这里的人怎地如此无礼。见街边两个小童在玩耍,摸出十个铜钱,塞在一个小童的手里,说道:“小兄弟,你带我到温家去。”那小童本已接过了钱,听了他的话,把钱还他,气忿忿地道:“温家?那边大屋子就是,这鬼地方我可不去。”袁承志这才明白,原来姓温的在这里搞得天怒人怨,没人肯跟他家打交道,倒不是此地居民无礼。
他依着小童的指点,向那座大屋子走去,远远只听得人声嘈杂。走到近处,见数百名农人拿了锄头铁耙,围在屋前,大叫大嚷:“你们把人打得重伤,眼见性命难保,就此罢了不成?姓温的,快出来抵命!”人群中有七八个妇人,披散了头发坐在地上哭嚷。
袁承志走将过去,问一个农夫道:“大哥,你们在这里干吗?”那农夫道:“啊,你是过路的相公。这里姓温的强凶霸道,昨天下乡收租,程家老汉求他宽限几天,他一下就把人推得撞向墙上,受了重伤。程老汉的儿子侄儿和他拼命,都被他打得全身是伤,只怕三个人都难活命。你说这样的财主狠不狠?相公你倒评评这个理看。”
正说之间,众农夫吵得更厉害了,有人举起铁耙往门上猛砸,更有人把石头丢进墙去。忽然大门呀的一声开了,一个瘦子倏地冲出。众人还没看清楚,已有七八名农人给他飞掷出来,跌出两三丈外,撞得头破血流。
袁承志心想:“这人好快身手!”定睛看时,见那人身材瘦长,黄澄澄一张面皮,双眉斜飞,神色剽悍。
那人喝道:“你们这批猪狗不如的东西,胆敢到这里来撒野?活得不耐烦了!”众人未及回答,那人抢上几步,又抓住数人乱掷出去。
袁承志见他掷人如掷稻草,毫不用力。心想:“不知此人与温青是什么干系,倘若前晚他与温青在一起,那么他抵敌荣彩等人绰绰有余,用不到自己出手了。”
人群中三名农夫抢了出来,大声道:“你们打伤了人,就这样算了吗?我们虽穷,可是穷人也是命哪!”那瘦子哈哈几声冷笑,说道:“不打死几个,你们还不知道好歹。”身形一晃,已抓住一个中年农夫后心,随手甩出,把他向东边墙角掼去。就在这时,两个青年农夫一齐举起锄头向他当头扒下。那瘦子左手横挥,两柄锄头向天飞出,随即抓住两人,向门口旗杆石上掷去。
袁承志见这人欺侮乡民,本甚恼怒。但见他武功了得,若是纠缠上了,麻烦甚多,只想等他们事情一了,便求见温青,交还黄金之后立即动身,哪知这瘦子竟然骤下杀手。眼见这三人分别撞向墙角和坚石,不死也必重伤,不由得激动了侠义心肠。飞身而前,左手抓住中年农夫右腿,将人丢在地下,跟着一招“岳王神箭”,身子当真如箭离弦,急射而出,抢过去抓住两个青年农夫背心,这才挺腰站直,将两人轻轻放落。这招“岳王神箭”是木桑道人所传的轻功绝技,身法之快,任何各派武功均所不及。他本不想轻易显露,但事急救人,不得不用。心知这一来定招了那瘦子之恨,好在温家地点已知,不如待晚上再来偷偷交还。一放下农夫,转身就走,更不向瘦子多瞧一眼。
三个农夫死里逃生,呆在当场,做声不得。
那瘦子见他如此武功,惊讶异常。见他转身而去,忙飞身追上,伸手向他肩头拍去,说道:“朋友,慢走!”这一拍使的是大力千斤重手法。袁承志并不闪避,肩头微微向下一沉,便把他的重手法化解了,却也不运劲反击,似乎毫不知情。那瘦子更是吃惊,说道:“阁下是这批家伙请来,和我们为难的么?”
袁承志拱手道:“实在对不起,兄弟只怕闹出人命,大家麻烦,是以冒昧扶了他们一把。这可得罪了。老兄如此本领,何必跟这些乡下人一般见识?”
那瘦子听他出言谦逊,登时敌意消了大半,问道:“阁下尊姓?到敝处来有何贵干?”袁承志道:“在下姓袁,有一位姓温的少年朋友,不知是住在这里的么?”那瘦子道:“我也姓温,不知阁下找的是谁?”袁承志道:“在下要找温青温相公。”
众农民见袁承志和那瘦子攀起交情来,不敢再行逗留,纷纷散去。走远之后,便又大骂,行得越远,骂得越响。乡音佶屈,袁承志也不懂他们骂些什么。
那瘦子也不理会,向袁承志道:“请到舍下奉茶。”袁承志随他入内,只见里面是一座二开间的大厅,当中一块大匾,写着三个大字:“八德堂”。厅上中堂条幅,云板花瓶,陈设考究,一派豪绅大宅的气派。
那瘦子请袁承志在上首坐了,仆人献上茶来。那瘦子不住请问袁承志的师承出身,言语虽然客气,但袁承志隐隐觉得他颇含敌意,当下说道:“请温青相公出来一见,兄弟要交还他一件东西。”
那瘦子道:“温青就是舍弟,兄弟名叫温正。舍弟现下出外去了,不久便归,请老兄稍待。”袁承志本来不愿与这种行为凶暴、鱼肉乡邻的人家多打交道,但温青既然不在,只得等候。可是跟温正实在没什么话可说,两人默然相对,均感无聊。
等到中午,温青仍然没回,袁承志又不愿把大批黄金交与别人。温正命仆人开出饭来,火腿腊肉,肥鸡鲜鱼,菜肴丰盛,两人随意吃了。
等到下午日头偏西,袁承志实在不耐烦了,心想反正这是温青家里,把金子留下算了。将黄金包裹往桌上一放,说道:“这是令弟之物,就烦仁兄转交。兄弟告辞了。”
正在此时,忽然门外传来笑语之声,都是女子声音,其中却夹着温青的笑声。温正道:“舍弟回来啦。”抢了出去。袁承志要跟出去,温正道:“袁兄请在此稍待。”袁承志只得停步。
可是温青却不进来。温正回厅说道:“舍弟要去换衣,一会儿就出来。”袁承志心想:“温青这人实在啰里啰唆。见个客人又要换什么衣服?”
又等良久,温青才从内堂出来。只见他改穿了紫色长衫,加系了条鹅黄色丝绦,头巾上镶着一颗明珠,满脸堆欢,说道:“袁兄大驾光临,幸何如之。”袁承志道:“温兄忘记了这包东西,特来送还。”温青愠道:“你瞧我不起,是不是?”袁承志道:“兄弟绝无此意,只是不敢拜领厚赐。就此告辞。”站起来向温正、温青各自一揖。
温青一把拉住他衣袖,说道:“不许你走。”袁承志不禁愕然。温正也脸上变色。
温青笑道:“我正有一件要紧事须得请问袁大哥,你今日就在舍下歇吧。”袁承志道:“兄弟在衢州城里有事要办,下次若有机缘,当再前来叨扰。”温青只是不允。温正道:“袁大哥既然有事,咱们就别耽搁他。”温青道:“好,你一定要走,那你把这包东西带走。你说什么也不肯在我家住,哼,我知道你瞧我不起。”袁承志微感迟疑,见他留客意诚,便道:“既是温兄厚意,兄弟就不客气了。”
温青大喜,忙叫厨房准备点心。温正满脸的不乐意,然而却不离开,一直陪着,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
温青尽与袁承志谈论书本上的事。袁承志对诗词全不在行,史事兵法却是从小研读的,温青探明了他的性之所近,便谈起什么淝水之战、官渡交兵之类史事来。袁承志暗暗钦佩,心想:“这人脾气古怪,书倒是读过不少,可不似我这假书生那么草包。”温正于文事却一窍不通,却又不肯走开。袁承志不好意思了,和他谈了几句武功。温正正要接口,温青却又插嘴把话题带了开去。
袁承志见这两兄弟之间的情形很有点奇怪。温正虽是兄长,对这弟弟却显然颇为敬畏,不敢丝毫得罪,言谈之间常受他无礼抢白,反而赔笑,言语中总是讨好于他。如温青对他辞意略为和善,他就眉开眼笑,高兴非凡。
到得晚间,开上酒席,更是丰盛。用过酒饭,袁承志道:“小弟日间累了,想早些休息了。”温青道:“小弟僻处乡间,难得袁兄光临,正想剪烛夜话,多所请益。袁兄既然倦了,那么明日再谈吧。”
温正道:“袁兄今晚到我房里睡吧。”温青道:“你这房怎留得客人?自然到我房里睡。”温正脸色一沉,道:“什么?”温青道:“有什么不好?我去跟妈睡。”温正大为不悦,也不道别,径自入内。温青道:“哼,没规矩,也不怕人笑话。”
袁承志见他兄弟为自己斗气,很是不安,说道:“我在荒山野岭中住惯了的,温兄不必费心。”温青微微一笑,说道:“好吧,我不费心就是。”拿起烛台,引他进内。
穿过两个天井,直到第三进,从东边上楼。温青推开房门,袁承志眼前一耀,先闻到一阵幽幽的香气。只见房中点了一支大红烛,照得满室生春,床上珠罗纱帐子,白色缎被上绣着一只黄色凤凰,满室锦绣,壁上挂着一幅工笔仕女图。床前桌上放着一张雕花端砚,几件碧玉玩物,笔筒中插了大大小小六七支笔,西首一张几上供着一盆兰花,架子上停着一只白鹦鹉。袁承志来自深山,几时见过这般富贵气象,不觉呆了。温青笑道:“这是兄弟的卧室,袁兄将就歇一晚吧。”不等他回答,便已掀帷出门。
袁承志室内四下察看,见无异状,正要解衣就寝,忽听有人轻轻敲门。袁承志问道:“哪一位?”进来一个十五六岁的丫环,手托朱漆木盘,说道:“袁少爷,请用点心。”把盘子放在桌上,盘中是一碗白色胶质物事。
袁承志虽是督师之子,但自幼穷乡陋居,从来没见过燕窝,不识得是什么东西。
那丫环笑道:“我叫小菊,是少爷……少爷,嘻嘻,吩咐我来服侍袁少爷的。袁少爷有什么事,差我做好啦。”袁承志道:“没……没什么事了。”小菊慢慢退出,忽然回头叽叽一笑,说道:“这燕窝是我家少爷特地炖给袁少爷吃的。”袁承志愕然不知所对。小菊一笑出门,轻轻把门带上了。
袁承志将燕窝三口喝完,只觉甜甜滑滑,香香腻腻,也说不上好吃不好吃。解衣上床,抖开被头,浓香更烈,中人欲醉,那床又软又暖,生平从未睡过,迷迷糊糊便睡着了。
第四回 穷年传拳剑 长日迷楸枰
日光下长剑闪烁生辉,舞到后来,只见一团白气滚来滚去,袁承志跟着老师练了三年,眼光与以前已大不相同,但饶是如此,穆人清的身法步伐还是瞧不清楚,只觉凝重处如山岳峙野,轻灵处如回风拂柳,变幻莫测,迅捷无伦,舞到最后一招时,穆人清大喝一声,长剑忽然飞出,嗤的一声,插入了广场边的一株大树干中,那剑一直没到剑柄。袁承志知道那树质地致密,刚才见师父舞剑时,剑身常常颤动,可见剑刃刚中带柔,那知这一掷,一柄长剑竟全部没入,那么所用的手劲功力,实在是难以想象了,不觉惊奇得张大了嘴,合不拢来,忽听身后一人大叫一声:“好!”袁承志在山上三年,除了师父的声音之外,从来没听见过第二个人的话,虽然另外还有一个哑巴,可是哑巴是不会说话的,他忙回头,只见一个人在捻须微笑。
那道人穿著黄色道袍,脸上红光满面,满头白发如银,对穆人清道:“有十多年没见你用剑了,想不到已精进如此!”穆人清哈哈大笑,说道:“木桑道兄,甚什么风把你吹来的?承志,快快给道长磕头。”袁承志忙过来跪下磕头,木桑道人笑道:“不敢当。”
用力一扯,把他扯了起来。凡是学武的人,遇到外力时自然而然会作势抵御。木桑道人这么一扯,袁承志双臂顺乎自然的用力一挣,木桑道人已经试出了他的功夫,对穆人清笑道:“老穆,这几年很少见到你,原来一个人偷偷躲在这里调理徒弟,你运气不坏呀,临死了还找到这样一个人材。”穆人清和他打趣惯了的听他称赞袁承志,也不禁怡然自得。
木桑道人道:“啊哟,今天也没带见面钱,可是也不好生受你这几个头,怎么办呢?
”穆人清听他这么说,灵机一触,心想:“这鬼老道武功有独到之处,江湖上称为鬼影子,他如肯传点什么给袁承志,倒可得益不浅,只是这人素来不肯收徒弟,倒要想法子挤他一挤。”于是说道:“承志,道长答应给你好处,快磕头道谢。”袁承志何等聪明,听师父这么一说,早就跪了下来。木桑道人哈哈大笑,说道:“好好好,有其师必有其徒,师父不要脸,徒弟也就没出息。喂,娃儿,你听我说,为人可要正正派派,别学你师父这样厚脸皮,听到人家说给东西,连忙敲钉转脚,难道我老人家还骗你孩子不成。这样吧,今儿乘着我老人家高兴,把这个给了你吧。”说着从背上囊中掏出一团东西交给他。承志抖开一看,见是黑越越的一件背心,拿在手里重甸甸的,非丝非革,不知是什么东西做成的,心中正在疑惑,穆人清道:“道兄,别开玩笑,这种宝物怎么能给他?”
袁承志听师父如此说,知道那是一件异宝,双手捧住要交还木桑道人。木桑道人道:
“我那里像你师父这样寒酸,送出了东西要收还,乖乖的给我拿去吧!”袁承志不敢收,望着师父听他示下,穆人清道:“既然这样,那么多谢道长吧。”袁承志连忙叩谢。穆人清正色道:“这是道长当年化了无数心血,拚了九死一生才得来的防身至宝,你穿上了。
”袁承志依言把背心穿上。穆人清纵到树前,用食中两根手指勾住剑柄,轻轻把剑拔了出来,说道:“这件背心是用白金丝、头发、和金丝猿毛混同织成,任何厉害的兵刃都伤他不得。”说着随手一剑向袁承志肩上刺去。这一剑迅捷无比,袁承志那里来得及避让,吓了一跳,却见剑尖碰到背心,就轻轻反弹出来,心中大喜,又跪下给道人磕头。
大桑道人笑道:“你见这件东西乌墨墨的一点也不好看,第一次磕头只怕心中有点不大服气,这一次才真是心甘情愿的了。”袁承志给他说得脸红过耳,木桑道人道:“当年这件背心确是好几次救了我的性命,不过现在哪,只要你师父不来跟我为难,大概就算不穿这劳什子,天下也没人能伤我了吧。”说完哈哈大笑,自负之色,溢于言表。穆人清笑道:“老杂毛,别在小辈面前胡吹,我功夫是不及你,可是世人能人多着呢,要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木桑道人微微一笑,说道:“来来来,咱们老哥儿俩不好意思动刀动剑,还是……”穆人清笑道:“还是在棋局上分个胜负吧。”木桑道人笑道:“不错,你是我肚里的蛔虫。”穆人清笑道:“要是不为了棋瘾大发,你也不会到这深山里来找我。你吃饭家伙带来了吗?”
木桑道人笑吟吟的从背囊中拿出一只围棋盘,两包棋子。哑巴搬出台椅,两人就在树阴下对起局来。袁承志不懂围棋,木桑道人一面下,一面给他解释,同时吹嘘自己这着如何高明,穆人清如何不是他的敌手。穆人清只是微笑沉思,由他胡吹。围棋是易学难精之事,下法规矩,一点就会,袁承志看了一局,已知道其中大要,这一局果然是木桑道人胜了两子。老朋友俩从日中一直下到天黑,一共下了三局,木桑道人是两胜一负,依他说还要下,穆人清道:“我可没精神陪你啦!”木桑道人这才恋恋不舍的去睡。
一连三天,木桑道人总是缠着穆人清下棋,到了第四天上午,穆人清道:“今天咱们休息一天,待我先传授徒弟剑法再说。”木桑道人心想这是正事,不便阻挠,可是这一天他过得心痒难搔,好容易穆人清传完剑法,他马上一把拉住,说道:“来来来,再杀三局。”
穆人清教剑教了半天,已颇感疲乏,但知木桑棋瘾极大,如不陪他,只怕他一晚睡不安乐,于是和他到树下对局。穆人清棋力本来不如木桑,这时又是勉强奉陪,下得更加不顺,到布局将完时,已是处处受制,眼见自己一块黑子形势危急,即使勉强做眼求活,四下要点都将被对方占尽。他拈了一粒棋子,沉吟不语,始终放不下去。袁承志在一旁观看,实在忍耐不住,说道:“师父,你下这里,木桑师伯一定要去救,你再下这着,就可以冲出去了。”这一着果然十分精妙,穆人清素来恬退,不像木桑那么自负好胜,也就照着徒儿指点,下了这着,一大片黑棋真的冲了出来,反而把白子困死了一小块。这局棋穆人清本来大输特输,这样一来一去,结局只输了三子。
木桑大赞袁承志心思灵巧,让他六子,与他下了一局。袁承志虽然不懂前人之法,然而围棋一道,最讲究的是悟性,常言道:“二十岁不成国手,终生无望。”意思是说下围棋的人如不在童年成名,将来再下苦功,也终是碌碌庸手。如苏东坡这样聪明的人,经学文章、书画诗词,无一不通,无一不精,然而围棋始终下不过普通的贩夫走卒,成为他生平一大憾事。他有一句诗道:“胜固欣然败亦喜”,后人说他胸襟宽博,不以胜负萦怀,要知围棋最重得失,一子一地之争,必须计算清楚,毫不放松,这才可以得胜,如果抱着“胜固欣然败亦喜”的胸怀下去,作为陶情冶性,固无不可,不过那一定是“胜亦欣然”
的时候少,而“败亦喜”的时候多了。
穆人清性情淡泊,木桑和他下棋觉得搏杀不烈,不大过瘾,现在与承志一对局,竟然大不相同。袁承志于此道颇有天才,加以童心很盛,千方百计的要打胜这位师伯。这一局结果虽然仍是木桑获胜,可是中间险象环生,胜来颇不容易。第二天一早,木桑又把承志拉出去下棋,承志连胜两局,从让六子改为让五子,不到十天,袁承志棋力大进,木桑只能让他一先,这才互有胜败。
袁承志在围棋上一用心,自然练武的时间灭小,穆人清碍于木桑的情面,起初还不说他,后来见这一老一小,终日废寝忘食的在这楸枰上打交道,实在太不成话,于是暗中嘱咐袁承志,每日只可与木桑下一局棋,其余的时间都要用来练武。袁承志经师父一提醒,心想这十多天也的确荒疏了武功,暗暗惭愧,连忙赶练剑法。一连两天,木桑叫他下棋,袁承志总说要练剑,没有功夫。木桑说道:“你来陪我下棋,下完之后,我教你一件功夫,你师父一定喜欢。”
袁承志道:“我去问过师父。”木桑道:“好,你去问吧。”袁承志果真奔进去把木桑的话对师父说了。穆人清一听大喜。要知木桑道人江湖上人称“鬼影子”,武功别成一派,颇有独得之秘,但生来脾气古怪,从来不肯授徒,现在他竟答应传授承志,武功,那么一定实在是熬不过棋瘾了,忙拉了承志的手走出来,向木桑一揖,说道:“你肯成全小徒,我这里先谢谢啦。”叫承志向木桑磕头拜师,承志跪了下去,木桑一纵而起,双手乱摇,说道:“我不收徒弟。他要我教功夫,得凭本事来嬴。”穆人清道:“怎么嬴法?”
木桑道:“剑法拳法,你老穆天下无双,我老道甘拜下风,这个孩子只要学到你功夫的二三成,江湖上已难见敌手。但说到轻功暗器,只怕我老道也还有两下子。”穆人清道:“谁不知道你鬼影子的鬼崇崇本事,这一点倒不必自吹自擂啦!”木桑笑道:“你自以为是一派宗师,说什么都得正大光明,轻功暗器两门上就不肯多下功夫。这样,你让承志每天和我下两盘棋,我嬴了,那就是陪师伯消遣,要是他嬴得一局,我就教他一招轻功,连嬴两局,那么轻功之外再教一招暗器。你说这样公平不公平?”穆人清心想这老道果然滑稽刁钻,知道只要他话一出口,再无翻悔,说道:“好,就是这么辨。我本来怕承志下棋��误了功夫,现在既有这样的好处,你们每天下十局八局我也不管。”木桑和袁承志一听大喜,两人又去下棋去了。
木桑这天一胜一负,他下完棋后,对袁承志道:“今儿我教你一招轻身功夫,虽然只是一招,只要你用心去练,可也够你终身受用无穷,你仔细瞧着。”他话刚说毕,也不见他弯腿作势,忽然全身拔起,已窜到了大树之巅,一个倒翻斛斗,又站在承志面前。承志看得目瞪口呆,拍掌叫好。木桑道人当下把这一招“攀云乘龙”的轻身功夫教了他,虽说只是一招,可是腰腿之劲,步法眼神,都有不少奥妙。
第二天袁承志连输两局,一无所获。第三天上午,他突出奇兵,把边角全部放弃,尽占中央腹地,居然两局都胜。木桑不服气,又下两局,这次是一胜一负。结算下来,木桑应该教他三招。木桑教了他两招轻功,见他练会,说道:“你知道我对敌时用什么兵器?
”袁承志摇摇头。木桑道人抓起棋盘,笑道:“就是这家伙。”袁承志早见这棋盘是精钢铸成,那知竟是他的兵器。木桑又拈起一把棋子,笑道:“这就是我的暗器!”随手一掷,数十颗棋子都向天空掷去。
木桑道人举起棋盘一接,只听见“当”的一声大��,数十颗棋子同时落在棋盘之上。
袁承志伸出了舌头,半��说不出话来。原来数十颗棋子拋上天空,落下来必定有个先后,铁棋子和银棋子碰到钢棋盘,必定是“叮叮当当”的乱��一阵,那知数十颗棋子落下来竟是不先不后,同时碰到棋盘,那么拋掷上去时手力的平均,实在到了惊人的地步。更奇怪的是,棋子落在棋盘上竟不弹开,只见木桑道人右手微微一沉,已把棋子下落之势抵消,一颗颗棋子就像用手来摆那样放在棋盘之上。木桑道人笑道:“打暗器要先练力,再练准头,发出去的轻重有了把握之后,才谈得到准不准。”于是把投掷棋子用力使劲的心法传授了他。
话休絮聒,木桑在华山绝顶一住就是大半年,天天与这位小朋友对奕,流连忘返,乐而忘倦,而他一身轻身功夫和打围棋子的心法,在这大半年中也毫无藏私的传给了他。这天正是盛暑,袁承志上午练了拳剑,下午和木桑在树下对奕。这时他棋力早已高出木桑一先,可是木桑好胜,每次还是要执白子,让袁承志先打,那更是胜少败多了。这天木桑教袁承志的仍是发暗器的“满天花雨”手法,撒出去十多颗棋子,要颗颗都打中敌人的穴道,这种上乘武功当然不是一朝一夕所能学会,袁承志在这一门上已下了四个月苦功,可是同时发三四颗棋子,每次总只能有一二颗打中。木桑做了一个木牌,牌上画了一个人形,叫哑巴举了木牌奔跑,木桑喊道:“天宗、肩贞、玉枕!”袁承志三颗棋子发出,打中了天宗、玉枕两穴,肩贞一穴却打偏了。木桑又喊:“关元、神封、太赫。”哑巴一边跑,一边把木牌乱晃,袁承志展开轻身功夫,追赶上去,手一挥,木桑已叫了起来:“关元穴没中。”他正要再喊,忽然听见袁承志惊叫一声,抢上去把哑巴一把拉住,向后一扯,哑巴一呆,回过头来,只见一头猩猩站在身后,作势要扑。哑巴举木牌劈头向猩猩打下,突然感到手上有一股力量一托,已被木桑拉了回来。
木桑叫道:“承志,你对付他!”袁承志知道这是木桑试他本领,答应了一声,双掌一错,轻飘飘站在猩猩面前。猩猩见了人,转身想走,袁承志用重手“拍”的一声,在牠背上重重一掌。猩猩痛得哇哇怪叫,转身挥长臂来抓,袁承志托地跳开,正要乘隙迎击,忽觉身后生风,似乎有敌人来袭,他不及回头,左脚一点,跃在空中,人未落地,已见袭击他的原来是另一头大猩猩。袁承志上山后练了这些年武功,从未与人当真对过招,两头猩猩虽然狞恶,他毫不畏惧,展开“伏虎掌”法与两兽斗了起来。
呼喝声中,穆人清也奔了出来,他见袁承志力斗两头猩猩,手掌一着到猩猩身上,这猩猩无不痛得哇哇大叫,心中也暗自欣喜,心想:“这孩子也不枉了我一番心血。”两头猩猩吃了苦头,不敢过份接近,窜来跳去,俟机进扑。穆人清知道袁承志掌法尽可制得住两头畜牲,但是他究竟功力不足,一掌打着,只能使猩猩疼痛,却不能使牠受伤,因为掌力大小要靠多年锻炼,非数年之间所能收功。于是奔进去取宝剑,叫道:“接剑!”把剑掷了过去。
袁承志纵起身来,右手一抄,接住剑柄,一剑在手,登时如虎添翼,人未落下,一招“穿针引线”,向一头猩猩肩上刺了过去。那猩猩疾忙后退,袁承志一柄剑使了开来,寒气迫人,登时把两个猩猩裹在剑光之中。木桑道:“承志,别伤牠们性命。”袁承志答应一声,剑使得更加紧了,这时他要刺杀猩猩,易如反掌。两头猩猩转眼间臂上、肩上、腿上、头上、剑创累累,袁承志始终未下绝招,每手都是伤到即止。两头猩猩颇有灵性,起初还想奋力逃命,后来见微一纵开,剑锋随到,只要停步,对方也就收招,知道他有意饶牠们性命,忽然叫了几声,蹲在地下,双手抱头,不再进扑,四只眼珠角碌碌的转动,望着袁承志,露出哀求的神色。
哑巴见袁承志制服两头畜牲,高兴得拍手顿足,奔进去取出一捆绳来,把两头猩猩缚住。猩猩起初还露齿咆哮,但哑巴手力奇大,用力一捏,猩猩骨节奇痛,不敢再行反抗,只得乖乖的受缚。木桑道人和穆人清都过来称赞袁承志近来功力大进,着实勉励了几句。
袁承志很是高兴,采些果子给猩猩吃了。养了七八天,猩猩野性渐渐驯服,虽然解去绳子,居然也不逃走。袁承志大喜,给雄的猩猩取名“大威”,雌的猩猩叫做“小乖”。穆人清与木桑见这样毛茸茸的庞然大物竟是这样小巧玲珑的一个名字,都不禁好笑。大威和小乖越养越驯,袁承志一发命令,他们马上照做。
这天机缘巧合,两头猩猩忽然兴发,攀到了山顶旁的一个绝壁之上采果子吃。这绝壁较斜,还可攀援,另一面却如一大堵平墙,毫无可容手足之处,小乖一个失足,从树上跌了下来,直向绝壁一面溜下。这绝壁离地四十多丈,一掉下来当然是粉身碎骨。大威吓得魂飞魄散,赶到山壁上看时,小乖竟末掉下,两只长臂攀在山壁上一个洞里。这个洞穴年深月久,本来被泥土封住,小乖掉下来时在山壁上乱抓乱爬,无巧不巧,刚刚抓破封泥。
手臂伸到洞里勾住。可是牠挂在半空,上不得,下不去,十分狼狈。
大威无法可施,飞奔下山,来找承志。袁承志正在练剑,见牠满身被荆棘刺得都是斑斑血迹,神态狼狈异常,口中吱吱乱叫,知道小乖必定出了事,忙去找了哑巴,一起跟大威出去。走不多远,大威指着削壁,乱跳乱叫,袁承志和哑巴才见小乖吊在半空。袁承志一转念,回到石屋取了几条长绳,和哑巴,大威从斜坡爬上绝壁,把三条长绳接了起来,悬垂下去。小乖这时已累得筋疲力尽,一见绳子,双手双脚死命拉住。哑巴和大威一齐用力,这才把牠拉了上来。
小乖身上被山石擦伤了数处,幸喜受伤不重,但牠吱咕叫着,把手掌直伸到袁承志面前。袁承志一看,只见牠手掌上钉着两个奇形暗器,伸手一拔,竟拔不出来,小乖却已痛得乱跳,知道暗器下面生着倒刺。袁承志一惊,心想:“难道来了敌人?”忙打手势问小乖,暗器是谁打来的?小乖指手划脚,表示伸手到洞中时刺上的。袁承志觉得很是奇怪,心想这绝壁上的山洞素不露形,而且离山顶离地下都这样远,怎么会有暗器藏在里面,心中大惑不解,忙带了哑巴和两头猩猩去师父和木桑道人。两人听袁承志说明情由,见了这两枚暗器,也都称奇。木桑道:“我从来爱打暗器,江湖上各家各门的暗器都见识过,这种一条蛇一样的东西却从来没见过。老穆,这次可把我考倒啦。”穆人清也暗暗纳罕,说道:“你把牠起出来再说。”木桑回到房中,从药囊里拿出一把锋利的小刀,割开小乖掌上的肌肉,把两枚暗器挖了出来。幸而小乖颇通灵性,知道这是给牠治伤,竟没反抗。木桑给他敷上药,用布包扎好。小乖经过这次大难,甚为委顿,大威给牠搔痒捉虱,拚命讨好,表示安慰。
那两枚暗器长约二寸八分,打成昂首吐舌的蛇形,蛇舌尖諯分成三叉,每一叉都是一个倒刺。蛇身黝黑,外面积满了青苔污秽。木桑拿起来细细察看,用小刀细细挑去蛇身各处污泥,那蛇渐渐灿烂生光,原来是黄金打成。木桑道:“怪不得这么小的东西有这样重,原来是金子打的。用这暗器的人好阔气,一出手就是几两银子。”穆人清突然一惊,说道:“这是金蛇郎君的。”木桑道:“金蛇郎君?”他沉吟了一下道:“你是说夏雪宜?
听说他早已死了十多年啦!”他话刚说完,忽然惊叫起来:“不错,正是他。”他把金蛇一翻,蛇腹上刻着一个“雪”字。再看另一条蛇,同样有着这一个字。袁承志忙问:“师父,金蛇郎君是谁?”穆人清道:“这事待会再说。道长,你说他的暗器怎么会藏在洞里?”木桑沉吟不语,默默出神。
穆人清与木桑道人见人这两枚金蛇,神情很是严肃,袁承志也不敢多问。晚饭过后,穆人清与木桑剪烛对谈,说了许多话,袁承志都不大懂,听他们说的都是“仇杀”、“报复”等等的事,还有一些隐语。木桑忽道:“那么你说金蛇郎君是为了避仇而到这里了?
”穆人清道“照他的本领,似乎又不必远远的从江南逃到这里,躲在这穷荒僻壤。”木桑道:“难道这人还没死?”穆人清道:“此人行事向来神出鬼没,咱们在江湖上这些年,只听见他的名头,从来没见过他的面。听人说他己死了,可是谁也不知道怎么死的?”木桑叹了一口气道:“这人行事也真古怪,有时穷凶极恶,有时却又行侠仗义,是好是坏,教人捉摸不定。我几次想找他都没找到。”穆人清道:“咱们别瞎猜啦,明儿到这山洞去瞧瞧。”
第二天一早,穆人清、木桑、袁承志、哑巴四人带了绳索兵刃,爬上峭壁顶上。木桑道:“我下去。”穆人清点点头,说道:“要小心。”把绳索绑在他腰里,与哑巴两人紧紧拉住,慢慢把木桑放下去。木桑溜到洞口,向下一望,只见脚底云雾迷漫,看不见地,虽然他平素滑稽梯突,游戏人间,这时也暗暗心惊。他向洞里一望,黑越越的看不清楚,只觉得洞穴很深。一看洞穴大小,自己身体是钻不进去的,于是用布包住了手,轻轻到洞里一探,忽然碰到一枚枚尖利之物,插在洞口。他一摸就知道是金蛇锥,轻轻的拔了出来,一共拔了十四枚,就没有了。他再伸手进去,直到自己面颊抵住洞口,也再摸不到什么。他怕上面拉的人手酸,高声叫道:“拉我上来。”穆人清听见了,慢慢收索,把他拉了上来。拉到离崖顶二丈多时,木桑右脚在峭壁上一点,窜了上来。他把一大把金蛇锥拿给穆人清看,笑道:“老穆,咱哥儿们发财啦,这许多金子。”
穆人清脸色却更显得沉重,沉吟道:“这魔头把这些东西放在这里,不知是什么意思。洞里还有什么?待我下去瞧瞧。”木桑道:“你下去也是白饶,洞口太小,铁不进去。
”穆人清满腹心事,低头不语。袁承志忽道:“师伯,我成么?”木桑喜道:“你也许成,但这样高,你敢下去吗?”袁承志道:“我敢。师父,我下去好不好?”穆人清道:“这个江湖异人把他的防身至宝放在这里,必定有什么用意,如不探个明白,实在不妥。但说不定洞内有什么危险,让这孩子孤身去犯险,令人颇为担心。”于是说道:“只怕洞里有危险呢。”袁承志忙道:“师父,我小心着就是啦。”
穆人清见他一副毫不畏惧,跃跃欲试的神情,就点点头道:“好吧,你点一个火把在前,如果火熄,那千万不可进去。”袁承志右手执剑,左手拿着火把,缒绳下去。他遵照师父吩咐,用火把先探进洞里,因为小乖弄破洞外泥封,山顶风劲,吹了一晚,已把洞中秽气吹得干干净净,所以火把并不熄灭。袁承志慢慢爬了进去,只见前面是一条狭窄甬道,大约爬了十多丈远,甬道渐渐高,再前进丈余,已可站起身来。他挺一挺腰,向前走去,甬道忽然转弯。他不敢大意,右手宝剑握得更紧,走了两三丈远,前面出现一个石室,他用火把一照,吓出一身冷汗,只见一副骷髅膝坐在中间一块岩石上。那骷骸全身骨格排列得整整齐齐,双手平放在膝上。
袁承志看见这副情形,心中卜卜乱跳,一看石室中再无其它可怖情形,于是用火把仔细照看。骷髅前面横七竖八的放着几把金蛇锥,骷髅身旁插着一柄剑,他不敢去碰,再看壁上时,有几百幅用利器刻成的人形,每个人身形都不大相同,举手踢足似乎是在练武。
他挨次看去,密密层层的都是图形,心中大惑不解,不知这些图形有什么用意。图形尽处,石壁上出现了几字,也是用利器深深刻在石上,凑过去一看,见那几行字写道:“重宝秘术,付与有绿,入我门来,遇祸莫怨。”
他正想再看,听见洞口隐隐似有呼唤之声,忙奔出去,转了弯走到甬道口,听见木桑在叫他名字,忙高声答应,爬了出去。原来木桑和穆人清在山顶见绳子越扯越长,等了很久不见出来,心中焦急,木桑也缒下去查看。他爬不进去,只得在洞口叫喊。承志爬出来,扯动绳子,上面穆人清和哑巴忙把两人拉上去,只见袁承志满脸都是灰土青苔,脸现惊惶之色,知道他必有所见。袁承志定了神,才把洞中的情形说了出来。穆人清道:“那骷髅一定是夏雪宜了,想不到一代怪侠,毕命于此,实在可叹。”木桑道:“他留的这十六个字是什么意思呢?”穆人清微一沉吟,说道:“看这样子金蛇郎君在洞中埋了什么宝物,他的绝世武功,大概也用什么法子留传在内,以待有绿的人。只是这人生来古怪,好象谁要得到他的遗赠,就得算他门人,而且说不定有什么祸患。”木桑道:“照字面上说来,应该这样,但不知这怪人还有什么奇特花样。”穆人清歇了一口气道:“咱们也不觊觎他的异宝武功,承志,明儿你爬进去把这位前辈的遗骨葬了,再点了香烛在他灵前叩拜一番,也就对得起他了。”袁承志答应了。
第二天早晨,袁承志拿了一把锄头,和哑巴两人爬上峭壁,这次穆人清和木桑知道洞里没有危险,所以没和他们同去。袁承志心想在洞中�Ц榈氖奔涑ぃ�所以身上带了三个火把,爬进洞后,先用锄头在地上挖了一个小洞,将火把竖起插在洞里,四面用泥土护住,转身瞧那骷髅。心想:听师父说,这堆白骨生前是一位怪侠,不知何以落得命丧荒山,死后骸骨都无人殓埋,想来很是-恻然。于是在骷髅面前跪下,叩了几个头,暗暗祝告:“弟子袁承志无意中与大侠遗体相遇,今日给大侠落葬,请你在地下长眠安息吧!”祷祝方罢,一阵寒风飕飕的刮进洞来,只觉冷气逼人,不禁毛骨悚然。
他不敢多所停留,忙用锄头在地下挖掘,他生怕地下都是坚硬的岩石,挖不下去,那只有把白骨检出来埋葬了。那知一锄下去,地面应锄而开,很是松软,袁承志大喜,忙加劲挖掘,正挖得起劲,忽然“叮”的一声,锄头碰到了一件铁器。移近火把一看,见底下有一块铁板,再用锄头挖了几下,拨开旁边泥土,原来是一只两尺见方的大铁盒。他好奇心起,把铁盒捧了出来,见那盒子高约一尺,然而轻飘飘的不见沉重,似乎中间并没有藏着多少东西。他打开盒盖,那盒子竟浅得出奇,深仅一寸,袁承志很是奇怪,一只这样高的盒子,怎么盒里却这样浅?盒中放着一个信封,上面写着八个大字:“得我盒者,开启此柬。”他拆开信封,里面有一张白笺,因为年深日久,纸笺早已变为焦黄。笺上写道:
“盒中之物,留赠有缘,惟得盒者,须先葬我骸骨。”信封中又有两个小封套,一个封套上写着“启盒之法”,一个封套上写着“葬我骸骨之法”。
袁承志这才知道那铁盒原来共有两层,举起盒子一摇,果然里面还有东西。他心想:
“我是怜他暴尸荒山,所以来给他收葬,又不是贪得他的东西。”于是拆开那个写着“葬我骸骨之法”的封套,见里面又有一张白笺,上面写道:“君如诚心葬我骸骨,请在坑中再向下挖掘三尺,然后埋葬,使我深居地下,不受虫蚁之害。”袁承志心想:“我好人做到底,索性照他的吩咐做吧。”于是又向下挖掘,这次又向下挖掘,这次泥土较坚,时时出现山石,挖掘远为费力,袁承志虽然此时武功已颇有根底,但也累出了一身大汗,看看又快挖了三尺,忽然“叮”的一声,锄头又碰到一件东西。这次他有了经验,拨开泥土,果然又是一只铁盒,不过这只盒子只有一尺见方。袁承志暗想:“这位怪侠真的古怪,不知这盒中又有什么东西。打开盒盖,又见一信,一看之下,只惊得一身冷汗。”
原来盒中有一张白纸,上面写道:“君是忠厚仁者,葬我骸骨,当酬以重宝秘术。大铁盒开启时有毒箭射出,盒中书谱地图假,上有剧毒,以惩贪欲恶徒。真者在此小铁盒内。”袁承志不敢多看,把两只铁盒放在一旁,把金蛇郎君的骸骨依次搬入穴中,盖上泥土,拜了几拜,捧了铁盒,回身走出到洞口时,火光照耀下见洞口是用石块砌成的,想是金蛇郎君当日进洞后再行用石封住。承志将石块搬开,开大洞口,以备师父与木桑进来查看。出洞后,哑巴将他拉了上来。他拿了铁盒,去见师父。
穆人清与木桑正在奕棋,见他过来,忙停奕不下,袁承志把经过一说,木桑看了几封书柬,暗暗心惊,又把大铁盒中那封写着“启盒之法”的封套拆开,里面一张白纸,上面写着:“铁盒左右,各有机括,双手捧盒同时力掀,铁盒即开。”木桑向穆人清伸了伸舌头道:“承志这条小命算是检回来啦,要是他贪心一点,不先葬他骸骨而想开这只盒子,只怕毒箭不肯饶他。”他叫哑巴搬了一个大木桶来,在木桶靠底处开了两个孔,把铁盒打开了盖放在桶内。再用厚板盖住木桶,然后用两根小棒从孔中伸进桶内,自己与袁承志各拿住一根小棒,同时用力一抵,只听见“呀”的一声,想是铁盒第二层的盖开了,接着“嗤嗤”“东东”之声不绝,木桶微微摇晃。袁承志听箭声已停。正要揭板来看,穆人清一把拉住,喝道:“等一会!”话声未绝,果然又是“嗤嗤”数声。隔了良久再无声息,穆人清把木板揭开,果然板上桶内,钉了数十枝短箭,枝枝深入木内,穆内清拿了一把钳子,轻轻拔了下来,放在一边,不敢用手去碰。
木桑叹道:“这人实在也太工心计了,惟恐一次射不死,把毒箭分作两次射。”拿出铁盒,只见盒子第二层已经打开,里面钢丝纠结,都是放射毒箭的弹簧机括。木桑把钢丝钳去,下面是一本书,上面写着“金蛇秘籍”四字,用钳子揭开数页,见上面写着满密密小字,又有许多图画,有的是地图,有的是武术姿势,更有些兵刃机关的图样。再打开小铁盒一看,里面有一本一式一样的书,字体装订无一不同,一对内容却完全两样。穆人清道:“金蛇郎君为了对付不肯葬他骸骨的人,不惜化无数功夫写这样一本伪书,做这许多毒箭,其实人都死了,别人对你是好是坏,又何必如此斤斤计较。”木桑道:“这人就因为想不开,所以落得如此下场。”穆人清点头叹息,叫袁承志把两只铁盒收了,说道:“金蛇郎君行为乖僻,他的书观之无益。”袁承志答应了。经过这一件事后,他练武更加用功,木桑把轻功和暗器的要诀倾囊以授之后,就飘然下山去了,匆匆数年,这时已是崇祯十六年,袁承志也已二十岁了。
他经过华山派掌门人、拳剑天下独步的穆人清十多年调教,武功自是桌绝非凡,加之又从木桑道人那里学到了绝顶的轻身功夫与打围棋子本领,一身兼修两派上乘武功,已是武林中罕有的人物。不过十多年来他一步没有下山,世事固然茫然不知,江湖上也不知道华山派已出了这样一个能手。
这天正是初春,袁承志和大威小乖两只猩猩一起练武,哑巴忽然从室内走出来,向他做做手势,袁承志知道师父叫他,走到室内,见师父身旁站着两个大汉。这华山绝顶之上除木桑之外,从来没来过外客,袁承志见了这两人,很感诧异。穆人清道:“承志,这位是王大哥,这位是高大哥,你过来见见。”袁承志见是师父朋友,忙过来拜倒,口称“师叔。”那两人连忙跪下,连称:“不敢,袁师叔起来。”袁承志听他们叫他师叔,十分奇怪。穆人清呵呵大笑,说道:“大家起来。”袁承志站起身来,见那两人都是庄稼人打扮,英悍矫捷,只是一脸不好意思的神气。穆人清笑道:“你从来不跟我下山,也不知道你自己辈份多大,别客气过头啦!你们谁也别叫谁师叔,大家按年纪兄弟相称吧。”原来这姓王与姓高的是师兄弟,他们的师父按辈份要叫人穆人清师叔,他们年纪大虽大,算来还比袁承志小一辈。穆人清道:“这两位大哥从山西奉李自成将军之命赶到这里,要我去商量一件事,我明天就要下山。”袁承志道:“师父,这次我跟你去瞧瞧崔叔叔。”他在山上实在闷得腻了,好几次想跟师父下山,都没得到准许,这次又求。穆人清微微一笑,那王高两人知道他们师徒有话商量,就告退出去。
穆人清道:“现在义军声势大张,秦晋两省转眼就可入我军手里,这也正是你报父仇的好机会。你一直求我同你去刺死崇祯皇帝,我始终没准,你知道是什么原因?”袁承志道:“大概是弟子的功夫没学好。”穆人清道:“这固然是一个原因,但另有更重要的关键,你坐下,听我慢慢说。”袁承志依言坐下,穆人清道:“这几年来,关外军情异常紧急,满洲人野心叵测,无日不想入寇关内。崇祯皇帝这人虽然疑心重,做事三心两意,但比较前嘉靖、天启那些皇帝,总算还是励精图治的。要是你为了私仇,进宫把他刺死,继位的太子年幼,权柄落在宦官权奸手里,只怕咱们汉人的江山马上就断送,这样你岂非成了天下罪人?你父亲终身以抵御满兵、收复辽东为己志,他在天之灵知道,一定也要怒你不忠不孝吧。”袁承志听师父一言提醒,不觉吓出了一身冷汗。
穆人清道:“国家事大,私仇事小,我不许你去行刺报仇,就是这个道理。但现在情形不同了,闯王已经占有秦晋,一两年内或许就可进取北京,那时由他来主持大局,全国上下一心,那里还怕辽东满洲人入寇。”袁承志听得血脉偾张,兴奋异常。穆人清道:“现在你武艺已经颇有根底了,虽然武学永无止境,但我所知所能,已经全部传授了你,以后就全凭你自己用功。明天我下山去,你现在不必同去,一个月后,你动身到山西闯王军中来找我。”袁承志答应了,听师父答应让他下山,非常欢喜。穆人清平时早已把江湖上各种禁忌、规矩、切口、门派都说了给他听,这时又择要提了一提,最后说道:“你为人谨慎正直,我是放心得过的,只是你血气方刚,在『色』字一关可要特别小心,多少大英雄大豪杰因为在这事上失了足,弄得身败名裂,你要牢牢记住我这话。”袁承志凛然受教。
第二天天没亮,袁承志就起来帮哑巴烧水做饭,等到一切弄好,到师父房里时,穆人清和两位客人早已在半夜里走了。袁承志望着师父的空床,出了一会神,想到不久就可下山,指手划脚的把这好消息告诉哑巴。哑巴凄然不乐,转身走出。袁承志和他相处十余年,早已亲如兄弟,知他不舍得与自己分离。
忽忽过了七八天,袁承志照常练武用武,想到不久要离开这里,对山上一草一木加意的爱惜起来。这天用过晚饭,检了师父的一本藏书了一个时辰,正要熄灯睡觉,哑巴走进房来,指手划脚的做手势,说山中来了生人。袁承志要奔出去察看,哑巴一把拉住,表示他已前后查过,这时却已不见踪迹。袁承志不放心,带了两头猩猩山前山后去查看,黑夜中果然没发现什么异状,也就回来睡了。睡到半夜,忽然听见外房的大威与小乖吱吱乱叫,袁承志翻身坐起,侧耳细听是什么动静,忽然甜香扑鼻,暗叫:“不好!”闭气纵出,那知脚下无力,一个踉跄,险险跌倒。这时室门“砰”的一声被人踢开,一条黑影窜了进来,黑暗中刀风飒然,当头砍到。袁承志只感到头脑发晕,但他武功深湛,强自支持,身子向左一偏,右手反击一掌。
那人一刀直劈下来,想削袁承志的手。袁承志猝遇强敌,不容对方有缓手机会,黑夜中听声辨形,欺进一步,左掌“噗”的一声,击在那人肩头,这一掌用了十成力,那人不料他中了迷药仍有如此功力,肩头一疼,不由自主直掼出去。外面又有一人,一把拉住,说道:“点子爪子硬?”袁承志正想扑出,只觉一阵迷糊,晕倒在地。也不知隔了多少时候,方才醒来,只感混身酸软,手足一挣,一惊非同小可,原来全身已被绳子缚住。只见室中灯火辉煌,两个人翻箱倒箧的到处搜检。
他知道已遭人暗算,自责无用,师父下山没多天,就被人掩上山来拿住,那还说什么江湖报父仇。他闭住眼睛,假装昏倒未醒,眼睛微微睁开一线偷看,只见一人身材瘦削,大约五十多岁,面容干枯,另一个却是和尚,又肥又大,瞧他身形,就是刚才与自己交手的那人。他想:“山上有什么宝贵东西,值得他们来抢?这里只有师父留下给我作盘缠的五十两银子。但他们决不是普通盗贼,这和尚武功极好,瞧那瘦子也非弱者。要说是来报仇,为什么又不杀我,却到处搜寻东西?”一面疑惑,一面暗运功力想把绳子迸断。那知来的敌人是大行家,知道他武功好,在他双手之间插入了一根空竹,只要他一用力,竹子先破,马上发出声��,袁承志微微一挣立即发觉,于是停手不动,寻思脱身之计。和尚忽然高兴得大叫起来:“在这里啦!”从床底下捧出一个大铁盒来,原来那就是金蛇郎君所留下的。瘦子脸露喜容,与和尚坐在桌边,打开藏盒,取出一本书来,见上面写着“金蛇秘笈”四字。和尚哈哈大笑,说道:“果然是在这里,师哥,咱们这十五年功夫可没有白费。”他揭开秘笈,见里面画着许多图形,写满小字,喜得晃头搔耳,乐不可支。
廋子忽道:“咦,那人要逃!”说着向袁承志一指,袁承志吃了一惊,和尚回过头来,那瘦子疾如闪电,腕底一翻,“波”的一声,一柄匕首插进了和尚背脊,直没到刃柄,随即跃开数尺,拔出长剑,护住门面。和尚一愕,忽然惨笑,说道:“咱们师兄弟寻找十五年,今日才得到这宝贝,你要独吞,下这毒手……哈哈…哈哈……”静夜中听到这惨厉的笑声,袁承志只感到汗毛直竖。那和尚反手去拔匕首,总是够不到,忽然惨叫一声,扑倒在地上,抽搐了几下,就不动了。瘦子怕他没死,又过去在他背上刺了两剑。袁承志见他对自己师弟如此心狠手辣,暗暗心惊。那瘦子“哼”了一声道:“我不杀你,怕你不会杀我么?”又在和尚身上踢了两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