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同气结金兰 助威夺红衣
众人在聚谈之际,青青忽问阿九道:“九妹妹,那天咱们大杀官兵,打得好痛快,后来忽然不见了你。你到那里去了啊?”阿九脸一红,“唔”了一声,道:“青姊,你要是打扮起来,那才美呢!”青青见她顾左右而言他,待要追问,程青竹忽在对面连使眼色,青青微微一笑道:“在道上走,满头满脸的灰土,打扮给谁看啊?”各人闲谈了一会,分别安寝。
承志正要上床,程青竹忽然走进房来,说道:“袁相公,我要跟你说一件事。”承志道:“好,请坐,请坐!”程青竹低声道:“咱们还是到外面空旷之地说的好。”承志知道他要说的是机密之事,于是重行穿上长衣,两人走出客店,往镇外一个小山岗奔去,到了岗顶,找了一块大石坐下。程青竹见四下无人,于是说道:“袁相公,我这女徒弟阿九来历很是特别,她拜师时我曾答应过她,决不泄露她的身份。”承志道:“我也瞧她并不寻常,你既然答应过她,那就不必对我说了。”程青竹道:“她手下带的都是官府中人,所以咱们的图谋决不可在她们面前泄露。”承志一惊道:“原来是官府中的。”程青竹点点头道:“我虽想这女徒弟决不致于卖我,但她年纪小,有些事很难逆料。”承志道:“既然如此,咱们在她跟前特别留神就是了。”两人三言两语就谈完了,下岗回店。
走到客店门口,只见一个汉子从东大街上过来,手里提着一盏灯笼,一闪进店,承志眼光很是敏锐,微光见那汉子相貌似乎很熟,可是一时却想不起到底在那里见过。他睡在床上,一路往回推溯,细想在泰山大会、在南京、布衢州石梁、在闯王军中,都没见过这人,然而这汉子的面目却无论如何不能忘记,他到底是谁呢?正在苦苦思索,忽然门上有轻轻剥啄之声,他披衣下床,问道:“谁呀?”门外青青笑道:“你要不要吃东西?”承志点灯开门,见青青手里托着一只盘子,盘里有两只碗,每碗盛着三个鸡蛋,想是她刚才下厨去做的。承志笑道:“多谢你啦,怎么到现在还不睡?”青青低声道:“我想着那可九很是古怪,睡不着。我想你也在想她,也一定睡不着。”说着浅浅一笑。承志笑道:“我想她干么?”青青笑道:“想她很美啊,你说她美不美?”承志知道青青很小性儿,如说阿九美,她一定不高兴,说阿九不美吧,又不符事实,于是拿匙羹抄了一个鸡蛋,咬了一口,突然把匙羹一掷,叫道:“是他,是他。”青青给他吓了一跳,问道:“什么是他?
这鸡蛋是坏的吗?”承志笑道:“别吃了,快跟我出去。”青青见他不吃鸡蛋,很不高兴。道:“到那里去?”承志从洪胜海身旁拿了一柄剑,交给青青道:“你拿着。”青青接住,这才知道是要去会敌。
原来承志一吃到鸡蛋,就想起自己小时候住在安大娘家里时,有人来抢小慧,他舍命抵抗受伤,幸亏安大娘及时赶到,用三枚鸡蛋打在那胡老三脸上,这才将他赶跑。刚才见到的那人,就是那个胡老三了,不知他鬼鬼祟祟的到那客店来干什么,必得探个明白。两人矮了身子,到每间店房下侧耳倾听,在一间大房后面果然听到有七八个人在用江湖上的口吻谈论。只听见一个人道:“咱们这里怎么走得开?要是出了一点儿乱子,咱哥儿们还有命么?”另一个人道:“安大人这件事也很紧要啊,这时到京里调人那里还来得及,眼前放着这一桩奇功,让他溜了岂不可惜。”众人沉吟了一会,一个声音粗沉的人道:“这样吧,咱们一半人留在这里,分一半人去听安大人调派,要是立了功劳,那么是大家的份儿。”第一个人似乎手掌在大腿上一拍,放大了嗓子道:“咱们来拈阄,谁去谁留,自己拈的没话说。”众人齐声附和。承志心想:“他们在这里有什么大事走不开?又有什么安大人和奇功,这倒怪了。”过了一阵,只听到刀剑轻轻碰撞之声,想是拈阄已毕,有人要出来了。承志在青青耳边低语道:“你叫沙天广他们防备出事,我跟他们去瞧瞧。”青青点头,低声道:“可要小心了。”
这时房门呀的一声打开,房中烛光从门口照射出来。承志和青青躲在暗处,见第一个出来的正是胡老三,后面跟着八名手持兵刃的人,烛光下看得明白,原来都是阿九的从人。他们一一越墙而出,房门又即关上。青青低声道:“是,是他们!早知道这女娃子不是好人。”承志也感奇怪,心想且慢定论,跟去看个明白再说,当下施展轻功,越墙出店,悄悄跟在这九个人后面。
承志的轻身本事已学到了顶尖儿,最近再得木桑道人传授了“百变鬼影”功夫,经过这些日来间中研习,又已领悟了七八成,那九人个人武功再高,也决不会知道有人暗中跟踪。只见那九个人出了市镇,行了一里多路,走向一座大屋。胡老三一叫门,黑漆大门随即打开,把九人放了进去。承志绕到后门,越墙入内,径行走向窗中透出灯光来的一间厢房,一跃上屋,轻轻揭开瓦片,只见房中坐着一个年近五十的汉子,身材甚为魁梧。胡老三与阿九的八名从人鱼贯走进房来,都向那汉子请安参见,似乎他是他们的上司。只听胡老三道:“小的在镇上撞见王副指挥,知道他们凑巧在这里,所以邀了这几位来做帮手。
”那人道:“好极了,好极了!王副指挥怎么说?”一个人道:“王副指挥说,既然安大人有要事,当得效劳!”
承志听到胡老三叫他为安大人,心中一凛,寻思:“那么他是一个职位不小的武官了,不知深夜中有什么图谋?”又听那安大人道:“这次要是得手,咱们这件功劳可不小啊,哈哈,哈哈!”一个人道:“那全凭安大人的栽培。”安大人道:“咱们哥儿别分内廷侍卫和锦衣卫的,大伙儿都是为皇上出力分忧!”众人道:“安大人说得是,咱们全凭您老吩咐。”安大人道:“好啊!走吧。”承志更是惊怪,心想:“原来这两伙人竟是内廷侍卫和锦衣卫。听说锦衣卫到处害人,抓到人就是斩脚剥皮,残忍不堪,不知他们又要去害什么人了,既然教我撞见,可不能不管。”过不多时,安大人率领众人走出。承志伏在屋顶数点人数,见共有十六个人,心知安大人自己手下带了六人。他等众人走远,又悄悄跟在后面。
这些人越走越是荒僻,大约走了七八里路,有人轻轻低语了几声,大伙忽然散开,慢慢向一所孤零零的房子前后左右围住,各人矮了身子,悄然没声的逼近。承志学他们的样,也这样俯身走近房屋,有人在黑暗中见到他的人影,只道是同伙,也不在意。安大人见包围之势已成,挥手叫众人伏低,伸手敲门。
过了一会,屋中一个女人声音问道:“谁啊?”安大人呆了一呆,问道:“你是谁?
”女人声音道:“啊,是你,深更半夜来干么?”安大人哈哈笑道:“真叫做不是冤家不聚头了,原来你在这里,快开门吧!”那女人道:“我说过不要再见你,你又来干什么?
”安大人笑说:“你不要见我,我却想念我的娘子呢!”那女人怒道:“谁是你娘子?咱们早已一刀两断!你要是不过我,放火把我这屋子烧了吧,我宁死也不愿再见你这丧心病狂、贪图富贵的没良心的人。”袁承志越听越觉声音好熟,终于惊道:“这是安大娘!那么安大人是她丈夫,是小慧的父亲了。”安大人贼忒嘻嘻的道:“我找得你好苦,舍得烧你吗?咱们来叙叙旧情吧。”说着用力踢门,只两脚已把门踼开,承志听他踼门声音,知他武功颇为厉害。黑暗中刀光一闪,安大娘一刀直劈出来,安大人笑道:“好啊,谋杀亲夫!”他怕屋内另有别人,不敢窜进,就站在门外空手和安大娘厮斗。承志慢慢爬近,睁大眼睛观战。那安大人武功果然不凡,他一面说笑,一面在黑暗中听着刀风闪躲进招。安大娘却十分愤怒,一面打,一面骂。斗了一阵,安大人突然伸手在她身上摸了一把,安大娘更怒,夹头一刀,安大人正是要诱她这一招,身子一偏,抢进一步,扭住了她的手腕,用力一拧,安大娘单刀落地。安大人将她双手捏住,右腿架在她双腿膝上,安大娘登时动弹不得。
承志心想:“听这姓安的语气,一时不致伤害于她,我且多探听一会,再出手相救。
”乘那安大人哈哈狂笑,安大娘破口大骂之际,身子一缩,从门角边钻了进去,轻轻摸到墙壁,当下施展“壁虎游墙功”,直上屋顶,攀在梁上。只听见安大人叫道:“胡老三,进来点火!”胡老三在门外亮了火折子,拔刀护身,先把火折子往门里一探,又俯身检了块石子投进屋里,过了一会见无动静,才入内在桌上找到烛台,点亮蜡烛。安大人一努嘴,胡老三从身边拿出绳索,将安大娘手脚都缚住了。安大人笑道:“你说再不要见我,现在不见了么?瞧瞧我,白头发多了几根吧?”安大娘闭目不答。承志从梁上望了下来,把安大人的面貌看得更清楚了,见他虽然已过中年,但面目仍很英俊,想来年轻时必是个美貌少年,与安大娘倒是一对壁人。
安大人伸手摸摸安大娘的脸,笑道:“好啊,十多年不见,脸蛋儿倒还是雪白粉嫩的。”他忽然侧头对胡老三道:“出去!”胡老三笑着伸了伸舌头,出去时带上了门。安大人默然不语,叹了口气道:“小慧呢?我这些年来天天想念她。”安大娘仍旧不理他。安大人道:“你我少年夫妻时大家火气大,一时反目,分别了这许多年,现在应该可以和好如初了。”他过了一会又道:“你瞧我十多年来,并没另娶,何曾有一时一刻忘记你。难道你连一点夫妻之情也没有么?”安大娘厉声道:“你知道我爹爹和哥哥是怎样死的。”
安大人叹了一口气道:“你爹爹和哥哥是被锦衣卫害死的,那不错,可是你也不能一根竹篙打尽一船人,锦衣卫中有好人也有坏人。我是为皇上出力,这也是光祖耀宗的体面事…
…”他话没说完,安大娘“呸,呸,呸”的一住住地唾吐。安大人隔了一会,换了个话题道:“我思念小慧,叫人来接她,干么你东躲西逃,绐终不让她和我见面?”安大娘道:
“我告诉她,她的好爸爸早就死啦!她爸爸是多么有本事,多么有志气,可惜寿命短些!
”她说话的语气中充满了怨愤。安大人道:“你又何苦骗她?又何苦咒我?”安大娘道:
“她爸爸从前倒真是一个有志气的好人。我家里的人不许我嫁他,我偷偷跟着他走了,那知道……”说到这里,声音哽咽起来。安大人摸出手帕去给她擦泪,一时动情,把嘴唇凑过去亲她,突然叫了一声,跳起身来,脸上一个血印,想是被安大娘狠狠咬了一口,承志躲在梁上看得清楚,不禁暗笑。安大人怒道:“你干么咬人?”安大娘道:“你害死我的好丈夫,我干么不咬你?我恨不得杀了你。”安大人道:“咦,这倒奇了,我就是你的丈夫,怎么说我害了你的丈夫。”
安大娘道:“我丈夫本来是个有血性的好男子,不知怎样利禄熏心,妻子不要了,女儿也不要了。他只想做大官,发大财……我从前的好丈夫死了,我再也见不到他啦!”承志听得不禁恻然,想那安大人也必感动。安大娘又道:“我丈夫名叫安剑清,不是被你这安大人害死了么?我丈夫有个恩师楚大刀楚老拳师,是被安大人为了贪图利禄而害死的,楚老拳师的夫人,女儿都被这安大人逼死了……”安大人怒喝:“不许再说!”安大娘道:“你这种狠心狗肺的人,自己想想吧。”安大人道:“官府要楚大刀去问话,又不是一定为难他,他干么动刀杀我?他妻子女儿是自杀的,那又怪得了谁?”安大娘道:“是啊,楚大刀瞎了眼哪,谁教他收了这样一个好徒弟。这徒弟又冻又饿快死啦,楚大刀教他武艺,把他养大,又给他娶了媳妇……”她越说越是怨毒,安大人猛力在桌上一拍,喝道:
“今日你我夫妻相见,尽提那死人干么?”安大娘叫道:“你要杀便杀,我偏偏要提!”
承志从两人话中琢磨出来了当时情形,安剑清是楚大刀一手扶养长大的,后来他贪图富贵,害死师父一家。安大娘不愤他所为,所以与他决裂。从前胡老三来抢小慧,安大娘东奔西避,都是为了这个心肠阴毒的丈夫安剑清安大人了。承志心想:“这人死有余辜。
想来当日害死他恩师一家之时,情形一定很惨,我恨不得一掌将他劈死,但不知安大娘对他是否尚有夫妻之情,倒不可鲁莽了。”于是再在梁上听两人说话,那知两人都住了口,默不作声。
过了一会,远处忽然隐隐有马蹄之声,安剑清将烛台移到窗口,拔出佩刀,低声喝道:“等人来时,你如叫喊示警,我可顾不得夫妻之情!”安大娘毫不理会,安剑清知道妻子脾气,决不肯屈服,挥刀割下一块布帐,塞在她的口里。这时马蹄声愈近,安剑清将安大娘放在床上,垂下帐子,自己仗刀躲在门后。袁承志知道他是想暗施毒手,虽不知来者是谁,但总是安大娘一面的好人,于是在梁上抹了些灰尘,加点唾沫,捏成一个小小的泥团子,对准烛火掷去,嗤的一声,烛火登时熄了。安剑清喃喃咒骂,袁承志乘他到身边去摸火折子时,一跃扑出门外。他绕到屋外,见屋角边一名锦衣卫执刀伏地、全神贯注的望着屋中动静。承志慢慢挨近他身边,低声说道:“人来啦!”那锦衣卫道:“嗯,快伏下。”承志手一伸,已点中了他的哑穴,在屋角边脱下他的衣服,穿在自己外衣,再扯下他里衣上一块布来,蒙在自己面上,撕开了两个眼睛孔,然后抱了那锦衣卫,伏地慢慢爬到屋子门边。
黑暗中蹄声更响,五骑马奔到屋前,却有七个人从马上跳下来。一个人在屋外轻轻拍了三掌,安剑清在屋里也回拍了三掌,他点亮灯火,缩在门后,只听门声一响,一个人探头进来,他举刀一刀猛力砍下,一个人头骨碌碌的滚在一边,颈口鲜血直喷,他在烛光下向那人头瞥了一眼,不觉大惊,砍死的竟是自己的伙伴一名锦衣卫。正要张口狂叫,门外窜进一个蒙脸怪客,一指点中他的穴道,反手又是一掌,正打在他颈后“大椎穴”上,那是人身手足三阳、督脉之会,他那里还能动弹。
承志顺手接过他手中佩刀,轻轻放在地下,以防门外余人听见。须知安剑清武功并非平庸之辈,少时受名师楚大刀教导了十余年,居官以后,武艺并未放下,他一心想立功升官,武功练得更加纯了,怎么被袁志一指一掌,竟自动弹不得?原来他见误砍了一名锦衣卫,正自又惊又急,承志乘势直上,使他尚未想到抗拒,穴道已被封闭,正所谓“出其不意,攻其无备”。承志纵到床前,扶起了安大娘,双手用力,扯断了绑在她手脚上的绳索,低声叫道:“安婶婶,我救你来啦!”安大娘又惊又喜,但见他穿著锦衣卫服色,脸上又蒙了布,不觉疑虑不定,刚问得一声:“尊驾是谁?”突然门外扑进两只毛茸茸、黑越越的大东西来,口中吱吱乱叫,直向承志身边扑去。承志大惊,正要双掌打出,忽然认出那是两头黑猩猩,双足一点,又跃到了梁上。猩猩后面奔进五个人来,当先一人与安大娘招呼了一声,愕然怔住。承志这时已认出那两头猩猩原来是自己在华山绝顶所收伏的畜生,心中大喜,叫道:“大威,小乖!”两头猩猩在门外早已闻到主人气息,牠们也是喜不自胜,跃到梁上,伸出四条长臂,抱住承志。进来的人见地下一汉血迹,一个尸身,而两头猩猩又是如此,十分惊异。
门外锦衣卫见进来人多,怕安剑清一人有失,早有两人抢进门来,举刀欲砍,承志叫声:“打!”这是他在华山顶上惯说的口令,两头猩猩久已不闻,斗然听见,齐声纵身欢叫,落在两人头上,双手各自用劲,喀喇,喀喇两声,两名锦衣卫的颈已经折断,门外敌人陆续进来,承志跃在地下,提起了一个个的掷出去,有的还交手数合,有的刚奔进来就被一腿踢出,片刻之间,打得十二名锦衣卫和侍卫昏天黑地,爬起身来往原处逃去了。
承志从死人身上扯下一件衣服来,将安剑青紧紧绑住,教他听不见一点声音,瞧不见一点光亮,然后扯去脸上蒙着的布,向五人中当先一人笑道:“李将军,别来无恙,闯王好吗?”那人呆了一呆,随即哈哈大笑,拉住承志的手连连摇晃。
原来这人是闯王手下的大将军李岩,承志无意中救了这位故人,十分喜悦,他转头对安大娘道:“安婶婶,你还记得我么?”这时是崇祯十六年九月,离袁承志在安大娘家避难已有十一年,他从一个孩童长成为一个身长玉立的英挺青年,安大娘那里还认得出。承志从内衣袋里摸出当日安大娘赠给他的金丝小镯,道:“我天天带在身边,永远不忘记您。”安大娘猛然想起,拉他凑近烛光一看,果见他左肩上淡淡的有个刀疤,又惊又喜,道:“啊,孩子,你长得这么高啦,学了这一身好俊功夫。”承志道:“我在浙江见到小慧妹妹,她也很高啦!”安大娘道:“不知不觉,孩子们都大了,过得真快。”她望了望躺在地下的丈夫,叹了一口气,喟然道:“想不到还是你这孩子来救我。”李岩不知他们曾有一段故旧之情,听安娘满口叫他“孩子,孩子”的,还以为两人是亲戚,笑道:“今日之事也真好险。”他对承志道:“我奉闯王之命,到河北来约几个人相见,不知怎样锦衣卫的消息也真灵,竟会得到风声,在这里埋伏。”承志道:“李将军的朋友们快来了吗?
”
李岩未及回答,远处已闻蹄声,他笑道:“这不是么?”从人开门出去,不久迎了三个人进来,承志一见,原来这三人一个姓黎,一个姓范,一个姓侯,都是河北群豪,都曾在孟伯飞家中会见过。他们与李岩招呼后,齐向袁承志恭恭敬敬行礼,叫了声:“盟主,您好!”李岩与安大娘奇道:“你们本来相识?”那姓侯的道:“袁盟主是七省总首领,咱们都听他的号令。”李岩道:“啊,我忙着在山西给闯王干事,东路的讯息竟都隔绝了,原来出了这样一件大事,可喜可贺。”承志道:“这还是上个月的事,承好朋友们瞧得起,给了这样一个称呼,其实晚辈那里克当。”姓范的道:“袁盟主武功好,计谋多,那是不必说了,单是这份仁义,武林中哪一个不佩服。”
李岩喜道:“那好极了。”当下他传达了闯王的号令。原来闯王默察天下大势,知道进京的时机已到,预定日内兵发潼关,所以命李岩密到河北来联络群豪起事响应。姓黎的道:“盟主你说怎么办?”袁承志道:“闯王这件义举,天下豪杰自然闻风景从,小弟立即命人发出讯去,这正是咱们七省英雄好汉立功之秋!”六个人谈得十分兴奋。李岩道:
“明军腐败已极,义兵一到,那是摧枯拉朽,势如破竹,只是眼前有一个难题。”承志道:“什么?”李岩道:“刚才我接到急报,说有十尊西洋的红衣大炮威力非同小可,倒是一件隐忧。”
承志惊道:“这十尊大炮小在道上见过,确是神态可畏,想来威力非常,难道不是运到山海关去防胡的.但闯王调集兵马,崇祯皇帝已得到讯息,刚才接到急报,这十尊红衣大炮已折而南下,首途赴潼关去了.”承志皱眉道:“明朝皇帝一向是防备百姓胜于抵御外敌,否则的话,先君也不致蒙冤殉难了.李将军,你想应当怎么办?”李岩道:“等大炮到了潼关,咱们攻关时以血肉之躯挡他如此利器,虽小一定就会落败,但损折必多……”承志道:“所以咱们要先在中道给他拿下来。”李岩抚掌大喜,说道:“袁兄弟,这件事要偏劳兄弟立此一桩大功。”承志微一沉吟,说道:“这些洋兵火器很是利害,要夺大炮,必得另出计谋,能否成事,实在难说。不过这件事有关天下气运,小弟必当尽力而为,能够仰仗闯王洪福,一举成功,那是万民之福。”
两人谈了一会军旅之事,李岩命从人从随身行李中取出那柄头上分叉,剑身弯曲的金蛇宝剑来,双手捧着交给承志,道:“袁兄弟,自从咱们在陜西一见,虽然没有机缘长谈,但我已知你已是少年英豪。你交托这柄宝剑给我,我从来未有片刻离身。当时我是杞忧,怕你武功未成,经验不足,带了这柄奇剑和两只猩猩招人耳目,那知兄弟你年纪轻轻,这半年来成了这许多大事。现在猩猩宝剑,都归故主,哈哈。”承志谢过收下。李岩又道:“拙荆听我说起袁兄弟这样人物,恨不得一见,可惜当时她不在陜西,后来提起常感缘悭一面。”承志道:“小弟将来一定将诚拜见。”安大娘插口道:“李将军的夫人真是女中英豪,江湖上人称红娘子,不但相貌美丽,武功尤其出类拔萃。喂,孩子,你有了意中人吗?”承志想起青青,脸上一红,微笑不答。安大娘叹道:“像你这样的人才,不知谁家的姑娘有福气,唉!”她是想起了小慧,心想:“小慧与他小时是患难旧侣,他如能做我女婿,小慧那真是终身有托,但她偏偏和那傻里傻气的崔希敏好,那也叫做各有各的绿法了。”
范、黎、侯三人见他们谈到私事,插不进口去,就站起来告辞,姓范的道:“袁盟主,明儿一早,咱们三人带了手下兄弟来供你差遣。”承志道:“好!”三人辞了出去。李岩与袁承志剪烛长谈天下大势,英雄惜英雄,好汉惜好汉,越谈越是情投意合,真是相见恨晚,直到东方大白,金鸡三唱,两人兴犹未已,回顾安大娘,只见她以手支头,望着躺在地下的丈夫默默出神。
李岩低声叫道:“安大娘!”安大娘抬起了头,李岩道:“这人怎么处置?”安大娘心乱如麻,摇头不答,李岩知她难以决断,也就不再理会,对袁承志道:“袁兄弟,你我就此别过。”承志道:“我送李将军一程。”两人携手出屋,并肩而行,李岩的从人和只猩猩都跟在后面。两人一路谈论,走出了七八里路。李岩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兄弟,你回去吧。”袁承志和他意气相投,恋恋不舍,李岩忽道:“你我一见如故,如蒙不弃,你我结成兄弟如何?”袁承志大喜,两人当下就在路旁撮土为香,义结金兰,袁承志拜李岩为兄,又谈了一阵,洒泪而别。
袁承志眼望义兄上马绝尘而去,这才带了大威小乖,回到客店来,只见范、黎、侯三人已各带了数十名精壮汉子,在店中等候,把大厅和几个院子都挤得满满的,夏青青、哑巴、洪胜海等人,却已不见。承志这时已知阿九的从人都是内廷侍卫,他们见了这许多粗豪大汉,竟然不露声色,自行聚在房中,并不出来。承志对那姓范的范飞文道:“范大哥,你带几位弟兄向南去查一下,看那队西洋兵带的红衣大炮是向北来呢,还是折向南方,赶速回来报信。”范飞文应了,挑了三名同伴,上马出店去了。
范飞文刚走,沙天广和程青竹两人奔进店来,见了承志,喜道:“啊,袁相公你回来了。”承志未及答话,又见青青与哑巴闯进厅来,青青头发被风吹得散乱,脸颊晕红,见了承志,不由得喜上眉梢,怨道:“怎么到现在才回来?”承志才知大家不放心,分头出去接应,见青青这副样子,想是她十分忧急,很是感动,回到房里,把刚才的事仔细说。
青青低下了头,一语不发。承志见她脸上神色不对,轻声道:“是我教你担心了。”青青上身一摇,扭开了头,承志知她正在生气,但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了她,搭讪道:“好啦,我向你陪罪,下次一定不让你担心啦。”青青道:“下次自有别人来给你担心,要我担心干么?”承志道:“咦,进啊?”青青一顿足,回到自己房里去了,等到中午,仍不出来吃饭。承志叫店伙把饭菜送到她房里去,心想她不知为什么生这样大的气,等吃过饭后去陪罪就是了,她为自己担惊操心,总是一番好意。那知店伙把饭菜捧了回来,道:“大姑娘不在屋里!”承志一惊非同小可,想不到事情竟如此严重,撇下筷子奔到青青房里,只见人固不在,连兵刃衣囊等都带走了。
袁承志心中着急,但不动声色,暗暗寻思:“她负气而去,会到那里去呢?她虽一身武功,但极易闯祸,好教人放心不下,不过现在有大事在身,也不便亲自出去寻她。”于是派洪胜海出去四下探访,命他得到行踪后即来回报。
等到傍晚,范飞文却骑着快马回来了,一进门就道:“洋兵队伍果然折而向南,咱们快追。”承志一跃而起,命哑巴带了两头猩猩在店中留守铁箱,自己率领程、沙、胡、铁四人以及范飞文等河北群豪,连夜骑马从来路赶去,估量巨炮运动不便,必可追上。到第三日清晨,承志等穿过一个小镇,果见十尊大炮一列排在一家酒楼外面,每尊炮前后左右有六名洋兵执枪守卫。铁罗汉道:“肚子饿啦,肚子饿啦!”承志道:“好,我们再去会会那两位洋官。”八个人直上洒楼,铁罗汉走在头里,一上楼就惊叫一声,原来几名洋兵用枪瞄准着青青,手指扳住枪机,形势很是危险,那边桌旁坐着彼得,雷蒙和那西洋女子若克琳。雷蒙见众人上来,叽哩咕噜的叫了几声,又有几名洋兵举起了枪对着他们,大喝叫他们举手。承志急中生智,提起洒楼上两张桌子,猛向众洋兵掷去,同时飞身过去在青青肩头一按,向下一蹲,一阵烟雾过去,众枪齐发,铅子都打在桌面上。雷蒙大怒,掏出短枪向下轰击,铁罗汉啊哟一声,屁股上给他鎗弹打中,站立不稳。沙天广连忙扶起,各人上马向南奔驰。那时西洋火器使用时尚不便捷,放出一鎗,须再上火药铅子,等到洋兵一枪不中,再上火药追击时,众人早已去得远了。承志和青青同乘一骑,一面奔驰,一面问道:“你干么和他们吵起来?”青青道:“谁知道啊。”承志见她脸色忸怩,知道还有隐情,微微一笑,也就不问了。
驰出二十余里,众人下马打尖,胡桂南用小刀把铁罗汉肉里的铅子剜出来,铁罗汉痛得乱叫乱骂。青青见他这样挨痛,很是过意不去,把承志拉在一边,低声道:“谁就她打扮得妖里妖气的,手臂也露了出来,不怕丑!”承志摸不着头脑,问道:“谁啊?”青青道:“那个西洋国女人。”承志道:“这又碍你事了?”青青笑道:“我看不惯,所以用两枚制钱把她耳环打烂了。”承志不觉好笑,道:“唉,你真是古闹,后来怎样?”青青笑道:“那个打我不嬴的洋官认出了我,就叫洋兵用枪对着我。我不懂他的话,还当他又要和我比剑呢,我想比就比吧,难道还能怕了你,正在这时候,你们就来啦!”承志道:
“那么你为什么要一个人走呢?”
青青本来脸露微笑,这时又扳起了脸道:“哼,你还问我呢,自己做的事不知道。”
承志道:“我真的不知道啊,那里得罪你了?”青青别开头不理。承志知她脾气,如果一味追问,她不肯答,不如装作毫不在乎,她忍不住反而会自己说出来,于是换了话题道:
“青弟,洋兵火器厉害,你看用什么法子势他们的大炮呢?”青青怒道:“谁跟你说这个。”承志道:“好,那我去跟沙天广他们商量去。”站起身来要走,青青一把拉住他的衣角,道:“不许你走,话没说完呢。”承志笑笑,又坐了下来,隔了良久,青青道:“你那小慧妹妹呢?”承志道:“那天分手之后,我没见过,谁知道她在那里?”青青道:“你和她妈妈在一起,谈了一夜舍不得分开,一定是讲她了。”承志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她生气是疑心了这件事,于是很诚恳的道:“青弟,我对你的心,难道你还不明白吗?”青青双颊晕红,转过了头。承志又道:“我以后永远不会离开你的,你放心好啦!”青青低声道:“怎么你和你那小慧这样好?”承志道:“我小时候她妈妈待我很好,当我是她儿子一般,我心里自然感激。再说,你不见她和我那个师侄很好么?”青青嘴一扁道:“这个人哪,又傻又没有本事,她为什么喜欢她?”承志笑道:“青菜萝卜,各人所爱,我又傻又没本事,你怎么这样喜欢我呢?”青青嗤的一声笑,啐道:“呸,不害臊,谁喜欢你呀?”
经过这样一番小小风波,两人终于言归于好,感情又深了一层。承志拉着她的手道:
“咱们吃饭去吧!”青青道:“我还问你一句话,你说阿九那小姑娘美不美?”承志道:
“这跟我又有什么相干?她这人行踪诡秘,咱们倒要小心着。”青青点点头,两人同到客店里,和沙天广、程青竹等商量劫大炮的事。
胡桂南道:“今晚让小弟去探探,乘机偷管枪来,慢慢把他们的枪偷完,就不怕他们了。”承志道:“此计大妙,今晚我和你同去瞧瞧。”沙天广道:“盟主何必亲自出马,侍小弟去好了。”承志道:“我想瞧仔细一下火器的用法,等火枪偷来,咱们就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众人点头称是,青青笑道:“他还想瞧一下那一位西洋美人儿。
”众人大笑而散。
当日下午,承志与胡桂南两人乘马远远跟着洋兵大队,眼见他们在客店中投宿,候到三更时分,跃上屋顶往客店而来。胡桂南轻身本事虽远不及袁承志,但他闪跃腾挪,身轻似燕,自有一套功夫。一下屋,就听见刀剑铿锵之声,从一间房中传出来,两人伏在窗外,从窗缝中向里一张,只见那两个西洋军官雷蒙与彼得,各挺长剑正在激斗。
承志万想不到这两人会同室操戈,觉得十分奇怪,当下静伏观战,看了数十招,见雷蒙果然攻势凌厉,剑法锋锐,彼得却冷静异常,虽然一味招架退守,但只要一出手还击,招招狠辣,承志知道时间一久,那雷蒙必要落败,果然斗到分际,彼得回剑向左一击,乘对方的剑身一晃,突然反剑直刺。雷蒙急急收剑回挡,剑身歪了,彼得自下向上猛力一撩,雷蒙手中长剑登时脱手。彼得抢上一足踏住敌剑,手中剑尖指住到对方胸腔,叽叽咕咕的说了几句话,雷蒙气得身子发颤,喃喃咒骂,彼得把地下的剑舍起来放在桌上,转身开门出去。雷蒙大怒,提剑在室中横砍直劈,忽然灵机一动,开门出去会了一柄铁铲,在地下挖掘起来。
承志和胡桂南本想离开,这时倒想看一个究竟,看他在地下要埋什么东西。只见他掘了好一阵,挖了一个两尺直径的洞,不住把泥土掷到床下,挖了两尺来深时,就住手不挖了,撕下一块被单,罩在洞上,先在四周用泥土按实,然后在被单上铺了薄薄一层泥土,他冷笑几声,开门又出室去。承志和胡桂南心中老大纳闷,不知他在玩什么妖法,过了一会,雷蒙又进室来,彼得跟在他的身后,只见雷蒙声色俱厉的说话,彼得却只是摇头,突然间拍的一声,雷蒙伸手打了他一个耳光。彼得大怒,拔剑出鞘,两人又斗了起来,雷蒙不住移动脚步,慢慢把彼得引到那个坑边。承志这才恍然,原来此人开打不嬴,所以暗中设下陷阱,他既如此处心积虑,那么是非杀对方不可了。承志对这两人本无好恶,但见雷蒙使奸,不觉激动了侠义之心。只见雷蒙数剑直刺,都被彼得架住,彼得反攻一剑,雷蒙退了两步,彼得一脚踏在陷坑之上,身子向前一跌,雷蒙一剑直刺他的背心。承志早有防备,一推窗格,飞身跃进,金蛇宝剑头上的剑钩钩住雷蒙的剑身向后一拉。雷蒙剑锋横斜,彼得虽然右脚扭脱了臼,但随即跃起。雷蒙见功败垂成,又惊又怒,一剑向承志刺来,承志哼了一声,金蛇宝剑左右晃动,只听见铮铮之声不绝,对方剑身被金蛇剑半寸半寸的削下来,片刻之间,已削剩短短一截。雷蒙正在发呆,承志抢上去拿住他的手脉,一把提起,头下脚上的掷在他自己掘的陷坑之中,随即跃出窗去。
胡桂南从后跟来,笑道:“袁相公,你瞧!”只见他手里拿着三把短枪,承志奇道:
“那里来的?”胡桂南向窗里指指。原来承志出手救人时,胡桂南跟着进来,忙乱中乘机将两个西洋军官的三枝短枪都偷了去。承志笑道:“真不愧叫做圣手神偷。”两人赶回与众人相会,青青拿着一枝短枪玩弄,无意中在枪扣上一扳,只听见轰的一声,烟雾弥漫,沙天广坐在她的对面,幸而身手敏捷,头一缩,头上戴的头巾却打了下来。青青大惊失色,连连道歉,沙天广伸了伸舌头道:“好厉害!”大家把另外两枝短枪拿来细看,见其中装着火药和铅丸。承志道:“女药本是中国的东西。咱们用来打猎做鞭炮,西洋人学到之后却拿来杀人。这一队洋兵有一百多人,一百多枝枪放起来可不是玩的。”各人沉思对策,胡桂南道:“袁相公,我有一个上不得台盘的鬼计,不知行不行。”铁罗汉笑道:“瞧你也不见得有什么正经主意。”承志道:“胡大哥且说来听听。”胡桂南笑着说了,青青首先拍手赞好,沙天广等也都说妙计。承志仔细一想,觉得冒这个险很是值得,于是下令分头布置。
且说雷蒙与彼得为了争夺美人若克琳,中夜比剑。若克琳与彼得相爱已久,雷蒙虽然自负风流,却无从插手,比剑时因操之过急,反致失手,而行使诡计,又被袁承志突来闯破。彼得见怹是上司,不敢怎样,只有加紧提防。这日来到一处二三百人家的大村万公村,因天色已晚,就在村中“万氏宗祠”中歇宿。睡得半夜,只听得人声喧扰,放哨站岗的洋兵进来报说村中失火,雷蒙与彼得急速起来,见火头烧得甚近,忙命众兵将将火药桶移出祠堂,放在空地上。亡乱中只见众乡人提了水桶救火,数十个大汉闯进祠堂来到处泼水。雷蒙喝问原因,众乡民对传译钱通泗道:“这是咱们祖宗的祠堂,先泼上水,免得延烧过来。”雷蒙见说得有理,也就不再理会,那知这些乡民泼水漫无节制,一桶桶水尽往火药上倒去。西洋兵拿起枪杆赶打,赶开了一个又来一个,有的直截了当迎面往洋兵身上猛倒。不到一顿饭功夫,祠堂左近一片汪洋,火药桶和大炮、枪枝,无一不是淋得湿透,那火却渐渐熄了。
乱到黎明,雷蒙和彼得察看情势,见火药都被淋湿,心想这地方有点邪门,还是早点离开为妙,正要下令开拔,一名小军官来报,拖炮拉车的牲口昨晚不知怎样全部逃光了。
雷蒙举起马鞭乱打,骂他不小心,命钱通泗带领洋兵到村中征集,那知这村子虽大,却是一头牲也没有,想是早已得到风声,都把牲口藏了起来。这样一来就无法起行,雷蒙命彼得带了钱通泗到前面城里去调集牲口,彼得带了四名洋兵,和若克琳一齐去了。雷蒙心里恼恨,督促士兵打开火药桶,把火药摊在竹席上晒干,晒到傍晚,火药已经干燥,众兵正要收入桶中,突然民房中嗤嗤射出十枝火箭来。火药一遇上火,岂有不猛烧之理?众洋兵吓得魂飞天外,纷纷奔逃,乱成一团。
雷蒙连声下令,约束士兵,将洋兵列成队伍,往民放射排枪。烟雾弥漫中只见数十名大汉窜入林中不见了。雷蒙检点火药,已烧去了十之八九,心中十分懊丧,只得加意防备。等到第三日下午,彼得才征集了数十匹骡子来拖拉大炮。
在路行了四五日,这天来到一条山峡险道,是极陡的下山路,雷蒙与彼得指挥士兵,每一尊红衣大炮由十名士兵用巨索在后面拖住,以防山路过陡时大炮往下堕跌。山路越走越险,众人正在全神贯注之时,突然山凹里嗖、嗖的数十枝箭射了出来,十多名洋兵立时中箭,还有十多枝箭射在骡马身上。牲口受痛,向下急奔,洋兵们那里扑扯得住。十尊大炮每尊都是数千斤之重,这一股下堕之势真是非同小可,加之路上又突然出现陷阱,许多马匹都跌在坑里,只听见轰隆之声大作,最后两尊大炮忽然倒转,一路翻筋斗翻了下去,数名洋兵登时压成肉浆,前面的八尊大炮都被推动。
众人顾不得抵挡来袭敌人,向两旁乱窜,有的无路可走,见大炮滚下来的声势险恶,涌身一跳,跌入了深谷之中,尸骨无存。十尊大炮翻翻滚滚,向下直冲,越来越快,骡马虽在前疾驰,但不久就被大炮赶上,压得血肉横飞,过了一阵,巨响震耳欲聋,那些大炮都跌入深谷中去了。
雷蒙和彼得惊魂甫定,回顾若克琳时,见她已吓得晕了过去。彼得不及相救,指挥士兵伏下抵敌。敌人在山坡上挖了深坑,用山泥筑成挡壁,火枪打他们不着,长箭却不住嗖嗖射来。战了两个多时辰,洋兵始终不能突围,雷蒙道:“咱们火药又少,只好奋勇猛冲。”彼得道:“叫钱通泗去问问,这批土匪到底要什么东西。”雷蒙怒道:“跟土匪有什么说,你不敢去,我来冲。”彼得道:“土匪长箭厉害,何必逞无谓的勇敢?”雷蒙向若克琳望了一眼,往地下吐了一口唾沫,骂道:“懦夫,懦夫!”彼得气得面色苍白,低沉了声音道:“现在不跟你争,等打退了土匪叫你知道无礼的代价。”雷蒙一跃而起,叫道:“是好汉跟我来!”彼得叫道:“雷蒙上校,你寻死么?”众洋兵知道出去就是送死,谁肯跟他乱冲,雷蒙仗剑大呼,奔不数步,一箭射来,穿胸而死。
彼得与众洋兵缩在山沟里,仗着火器锐利,敌人不敢逼近,僵持了一日一夜,只盼官兵来救。岂知明末官场腐败异常,若是调兵遣将,公文来往,又要请示,又要商议,不过十天半月,官兵那里能来?守到第二日傍晚,众兵饿得头晕眼花。只得竖起了白旗。钱通泗高声大叫:“咱们投降了,投降了!”山坡上一人叫道:“把火枪都拋出来。”彼得道:“咱们不能缴枪。”
敌人竟并不理会,也不再攻,过了一会,忽然一阵肉香洒香,随风飘了过来。这些洋兵已两日一夜没吃东西了,那里抵受得住,纷纷把火枪向上拋去,奔出沟来,彼得见大势已去,只得下令弃械投降。众兵把火枪堆成一团,大叫大嚷要吃东西。只听见两边山坡上号角吹起,土坑中伸出数百名大汉的身子来,都是弯弓搭箭,向洋兵们瞄准,八九个为头的人缓步过来,走到临近,彼得看清楚当先一人身穿灰葛长袍,原来是当夜在客店中救了自己性命的少年。他身旁那人却是女扮男装,曾被雷蒙击落帽子的少女。若克琳先叫了起来:“哦,是这批有魔法的人!”彼得拔出佩剑,走上几步,双手横捧,交给承志表示投降,他想输在这人手下,也还值得。
承志先是一楞,随即领悟这是他们服输投降的表示,摇了摇手,对钱通泗道:“你对他说,他们洋兵带大炮来如是帮助中国守卫国土,抵敌外虏侵害,那么我们很是感谢,当他们是好朋友。”钱通泗照他的话译了,彼得连连点头,伸出手来和承志拉了拉。承志又道:“但你们到潼关去,是帮皇帝杀我们百姓,这个我们就不许了。”彼得道:“是去打中国百姓么?我完全不知道。”承志见他脸色诚恳,相信不是假话,又道:“现在全中国的百姓都很苦,没有饭吃,都盼望有人领他打掉皇帝,脱离苦境。皇帝怕了,所以叫你们用大炮去轰死百姓。”彼得很是难过,道:“我也是穷人出身,知道穷人的苦处。我就回本国去了。”承志道:“那很好,你把兵都带走吧。”彼得下令集队,承志命部下拿出洒肉,让他们饱餐了顿。彼得向承志举手致敬,领队上坡,承志叫道:“干么你不把火枪带走?”钱通泗译了,彼得奇道:“那是你的战利品。你放我们走,不要我们用钱来赎身,我们已经很感谢你的宽洪大量了。”承志笑道:“你我了大炮,再不把枪带走,只怕回去长官责罚更重,拿走吧。”彼得道:“你不怕我们用枪射击你们么?”承志哈哈笑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们中国男儿好汉讲究肝胆相照,既当你是好汉子,那有疑心。”彼得十分感佩,命士兵取了火枪,列队而去。
他一路上山,对承志越想越是敬服,忽然下令众兵坐下休息,和钱通泗两人又驰到承志身旁,从怀里取出一个布包来,对承志道:“阁下如此豪杰,我有一件东西相赠。”承志打开布包一看,见是一张折叠着的厚纸,双手摊开来看,原来是一幅地图,图中所绘的似是一座岛屿,只是图上所注的许多西文却完全不识,承志抬头望他,眼中满是疑问。
彼得道:“这是南方海上的一个大岛,离开海岸有一千多里,岛上气候温暖,物产丰富,真如天堂一样,我航海时到过那里。”袁承志道:“你给我这图是什么的意思?”彼得道:“你们与其在这里辛辛苦苦的打仗,不如带了中国没饭吃的受苦百姓,那那岛上去。”承志心中暗笑,心想:“你这外国人心地倒好,只是不知我们中国的地方有多大,亿万之众,凭你再大的大岛也居住不下。”当下说道:“这岛上没人住么?”彼得道:“有时有西班牙的海盗居住,有时没有,你们这样英雄好汉,也不会怕该死的西班牙海盗。”
承志见他一片诚意,就道了谢,收起地图,彼得作别而去。钱通泗转过身子正要随同上山,青青忽地伸手扯住的耳朵,喝道:“下次再见你作威成福,欺侮自己的同胞,小心你的狗命!”钱通泗耳上剧痛,连说:“小人不敢!”
承志当下指挥众人,慢慢爬到深谷底下去察看大炮,见十尊巨炮互相碰撞,都已毁得不成模样,于是掘土盖上。承志见大功告成,与范飞文等群豪欢聚半日,次日会齐了哑巴、洪胜海等人,再行北上,向北京进发。
这一役胡桂南厥功最伟,弄湿火药,掘坑陷炮等巧计都是他想出来的,众人一路对他十分称扬,无人再敢轻视他是小偷出身。
第十七回 青衿心上意 彩笔画中人
袁承志从铁箱中挑出了不少特异贵重的珍宝,包了一大包,命罗立如负在背上。
三人一早来到宫门。袁承志将暗语一说,守门的禁军侍卫早得到曹太监嘱咐,当即分人引了进去。来到一座殿前,禁军侍卫退出,另有小太监接引入内,一路连换了三名太监。袁承志默记道路,心想这曹太监也真工于心计,生怕密谋败露,连带路人也不断掉换。最后沿着御花园右侧小路,弯弯曲曲走了一阵,来到一座小屋子前。小太监请三人入内,端上清茶点心。约莫等了一个多时辰,曹太监始终不来,三人也不说话,坐着枯候。直到午间,才进来一名三十岁左右的太监,向袁承志问了几句暗语。袁承志照着洪胜海所言答了,那太监点头而出。
又过了好一会儿,那太监引了一名肥肥白白的中年太监入来。袁承志见他身穿锦绣,气派极大,心想这多半是宫中除了皇帝之外、第一有权有势的司礼太监曹化淳了,果然那先前进来的太监说道:“这位是曹公公。”袁承志和罗立如、焦宛儿三人跪下磕头。曹化淳笑道:“别多礼啦,请坐,睿王爷安好?”袁承志道:“王爷福体安好。王爷命小人问公公好。”曹化淳呵呵笑道:“我这几根老骨头,却也多承王爷惦记。洪老哥远道而来,不知王爷有什么嘱咐。”袁承志道:“王爷要请问公公,大事筹划得怎样了?”
曹化淳叹道:“我们皇上的性子,真是固执得要命。我进言了好几次,皇上总说借兵灭寇,后患太多,只求两国议和罢兵,等大明灭了流寇,重重酬谢睿王爷。”
袁承志不知多尔衮与曹化淳有何密谋。洪胜海在多尔衮属下地位甚低,不能预闻机密,只不过是传递消息的信使而已。洪胜海不知,袁承志自然也不知了。这时听了曹化淳之言,不由得心怦评乱跳,耳中只是响着“借兵灭寇”四字,心想:“皇帝不肯借兵,满洲人却心急要借,显是不怀好意了。”他虽镇静,但这个大消息突如其来,不免脸有异状。
曹化淳会错了意,还道他因此事不成,心下不满,忙道:“兄弟,你别急,一计不成,二计又生呀!”袁承志道:“是,是。曹公公足智多谋,我们王爷赞不绝口,常说有曹公公在宫中主持,何愁大事不成。”曹化淳笑而不言。
袁承志道:“王爷有几件薄礼,命小人带来,请公公笑纳。”说着向罗立如一指。焦宛儿接下他背着的包裹,放在桌上,解了开来。
包裹一解开,登时珠光宝气,满室生辉。曹化淳久在大内,珍异宝物不知见过多少,寻常珠宝还真不在他眼里,但这股宝气迥然有异,走近看时,不觉惊得呆了。原来包袱中珍宝无数,单是一串一百颗大珠串成的朝珠,颗颗精圆,便已世所罕见。另有一对翡翠狮子,前脚盘弄着一个火红的红宝石圆球,这般晶莹碧绿的成块大的翡翠固然从未见过,而红宝石之瑰丽灿烂,更是难得。曹化淳看一件,赞一件,转身对袁承志道:“王爷怎么赏了我这许多好东西?”
袁承志要探听他的图谋,接口道:“王爷也知皇上精明,借兵灭寇之事很不好办,那务必仰仗公公的大力。”曹化淳给他这样一捧,甚是得意,笑吟吟地一挥手,对罗立如和焦宛儿道:“你们到外面去休息吧。”袁承志向二人点点头,便有小太监来陪了出去。曹化淳亲自关上了门,握住袁承志的手,低声道:“你可知王爷出兵,有什么条款?”
袁承志心想:“那晚李岩大哥说到处事应变之道,曾说要骗出旁人的机密,须得先说些机密给他听。我信口胡诌些便了。”说道:“公公是自己人,跟你老人家当然要说,不过这事机密之至,除了王爷,连小人在内,也不过两三个人知道。”他向来坦率,殊乏机变,心念急转,想不出什么有关满清的邦国大事,只好随口说些自己的事。
曹化淳眼睛一亮。袁承志挨近身去说道:“小人心想,王爷虽然瞧得起小人,但总是番邦外国,要是曹公公恩加栽培,使小人得以光宗耀祖……”曹化淳心中了然,知他要讨官职,呵呵笑道:“洪老弟要功名富贵,那包在老夫身上。”袁承志心想:“要装假就假到底。”忙跪下去磕头道谢。曹化淳笑道:“事成之后,委你一个副将如何?包你派在油水丰足的地方。”袁承志满脸喜色,忙又道谢,道:“公公大恩大德,小人什么事也不能再瞒公公。王爷的意思是……”左右一张,悄声道:“公公可千万不能泄露,否则小人性命难保。”曹化淳道:“你放心,我怎会说出去?”
袁承志心想:“我不妨漫天讨债,答不答应在他。”低声道:“大清兵进关之后,闯贼是一定可以荡平的。王爷的意思,是要朝廷割让北直隶和山东一带的地方相谢。两国以黄河为界,永为兄弟之邦。”
袁承志信口胡诌,曹化淳却毫不怀疑。一则有多尔衮亲函及所约定的暗号,二则有如此重礼,三来满洲人居心叵测,他又岂有不知?他微微沉吟,点头说道:“眼前天下大乱,数月之间,潼关已给闯贼攻破,又已得了襄阳、西安,大清再不出兵,眼见闯贼旦夕之间就兵临城下。北京一破,什么都完蛋了。还有什么直隶、山东?”
袁承志听说闯军不久便可兵临城下,不禁大喜,他怕流露欢悦之情,忙低头眼望地下。曹化淳却已见到,只道他因自己答允条款而喜,说道:“我今晚再向皇上进言,如他仍固执不化,咱们以国家社稷为重,只好……”说到这里,沉吟不语,皱起了眉头。袁承志心怦评乱跳,盼他便即吐露阴谋,反激一句:“今上英明刚毅,公公可得一切小心。”曹化淳道:“哼,刚是刚了,毅就不见得。英明两字,可差得太远。大明江山亡在他手里不打紧,难道咱们也陪着他一起送死?”
这几句话可说得上“大逆不道”,若是泄漏出去,已是灭族的罪名,他竟毫不顾忌地说了出来,可见对袁承志已全无忌惮之意。袁承志道:“不知公公有何良策,好叫小人放心。”曹化淳道:“嗯,就算以黄河为界,也胜过整座江山都断送在流寇手里。皇上不肯,难道……”说到这里,突然住口,呵呵笑道:“洪老弟,三日之内,必有好音回报王爷。你在这里等着吧。”双掌一击,进来几名小太监,捧起袁承志所赠的珠宝,拥着曹化淳出去了。
过不多时,四名小太监领着袁承志、焦宛儿、罗立如三人到左近一间小房宿歇。晚间开上膳食,甚是丰盛。用过饭后,天色已黑,小太监道了安,退出房去。本来禁宫之中,决不能容不相干的外人歇宿,但此刻兵荒马乱,宫禁废弛,曹化淳在皇官中只手遮天,自也无人敢来多嘴。
袁承志低声道:“那曹太监正在筹划一个大奸谋,事情非同小可,我要出去打探一下。”宛儿道:“我跟你同去。”承志道:“不,你跟罗大哥留在这里,说不定那曹太监不放心,又会差人来瞧。”罗立如道:“我一个人留着好了,袁相公多一个帮手好些。”
承志见宛儿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情,不便阻她意兴,点了点头。走到邻室,双手一伸,已点了两名小太监的哑穴。另外两名太监从床上跳起,睁大了眼睛,不明所以。宛儿拔出蛾眉钢刺,指在两人胸前,低声喝道:“出一句声,叫你们见魏忠贤去!”说着钢刺微微前伸,刺破两人衣服,刺尖抵人了胸前肉里。承志暗笑,心想这当口她还说笑话。魏忠贤是熹宗时的奸恶太监,败坏天下,这时早已伏诛。
他把两名太监的衣服剥了下来,自己换上了。宛儿吹灭蜡烛,摸索着也换上了太监服色。承志把一名太监也点上了哑穴,左手捏住另一人的脉门,拉出门来,喝道:“领我们去曹公公那里。”那太监半身酥麻,不敢多说,便即领路,在宫中转弯抹角地行了里许,来到一座大楼之前。那小太监道:“曹公公……住……住在这里。”袁承志不等他说第二句话,手肘轻轻撞出,已闭住他胸口穴道,将他丢在花木深处。
两人伏下身子,奔到楼边。承志正要拉着宛儿跃上,忽听身后脚步声响,一人远远问道:“曹公公在楼上吗?”承志答道:“我也刚来,是在楼上吧。”回头看时,见来者共有五人,前面一人提着一盏红纱灯,灯光掩映下见都是太监。那提灯的太监笑骂:“小猴儿崽子,说话就是怕担干系。”说着慢慢走近。承志和宛儿低下了头,不让他们看清楚面貌。
五名太监进门时,灯光射上门上明晃晃的朱漆,有如镜子,照出了五人的相貌。承志吃了一惊,轻扯宛儿衣袖,等五人上了楼,低声道:“是太白三英!”宛儿大惊,低声道:“杀我爸爸的奸贼?他们做了太监?”
袁承志低声道:“跟咱们一样,乔装改扮的,上去!”两人紧跟在太白三英之后,一路上楼,守卫的太监只道他们是一路,也不查问。到得楼上,前面两名太监领着太白三英走进一间房里去了。承志与宛儿不便再跟,候在门外,隐隐约约只听得那提灯的太监说道:“请在这里……曹公公马上……”其余的话听不清楚。两名太监随即退了出来,下楼去了。
承志一拉宛儿的手,走进房去,只见四壁图书,原来是间书房。太白三英坐在一旁椅子上,见进来两名太监,也不在意。承志和宛儿径自向前。宛儿冷笑道:“史叔叔,黎叔叔,我爹爹请三位去吃饭。”太白三英陡然见到焦宛儿,一惊非同小可。
黎刚立即跳了起来,叫道:“你……你爹爹不是死了吗?”宛儿道:“不错,他请三位叔叔去吃饭!”史秉文眉头一皱,嚓的一声,长刀出鞘。承志双手疾伸,一手一个,抓住史氏兄弟的后领提起,同时左脚飞出,踢在黎刚后心胛骨下三寸凤尾穴上。史秉光反手一拳,承志毫不理会,任他打在自己胸口,双手合拢回撞,史氏兄弟两头相碰,都撞晕了过去。宛儿还没看清楚怎的,太白三英都已人事不知。她拔出蛾眉钢刺,猛向史秉光胸口戳去。承志伸手拿住她的手腕,低声道:“有人。”
只听楼梯上脚步声响,袁承志提起史氏兄弟,放在书架之后,再转身提了黎刚,和宛儿都躲在书架背后。刚刚藏好,几个人走进室来。
一人说道:“请各位在这里等一下,曹公公马上就来。”一个娇媚的女子声音道:“辛苦你啦!”承志和宛儿听出是五毒教主何铁手的声音,双手互相一捏。过了片刻,又进来几人,由惠王的总管魏涛声带进来,都是惠王招贤馆所招来的好手,听着各人称呼,有衢州静岩棋仙派的温氏四老,还有方岩的吕七先生等人,与何铁手等互道寒暄。承志寻思:“衢州棋仙派的温氏四老也来了。原来宛儿昨晚瞧见的四个老头子,便是他们,怪不得仙都派抵挡不住。他们来干什么?”众人客套未毕,曹化淳已走进室来。袁承志心想:“温方施害死青弟的母亲,给我以混元功踹中穴道,成了废人,温氏的五行阵显然施展不出了,但加上五毒教的高手和其他人众,我一人就抵敌不过。”
只听曹化淳道:“太白三英呢?”一名太监答道:“史爷他们已来过啦,不知到哪里去了。”曹化淳派人出去找寻,几批太监找了好久才回来,都说不见三人影踪。余人悄悄议论,显然都不耐烦了。曹化淳道:“咱们不等了,他们自己弃了立功良机,也怨不得旁人。”只听众人挪动椅子之声,想是大家坐近了听他说话。
只听他悄声说起西线军情,李自成攻破潼关,兵部尚书孙传庭殉难。李自成得了西安,自立为帝,国号大顺,年号永昌。众人噫哦连声,甚是震动。曹化淳道:“咱们如不快想法子,贼兵指日迫近京师。要是皇上再不借兵灭寇,刚愎自用,大明数百年的基业,便要断送在他手里。咱们以国家朝廷为重,只得另立明君,护持社稷。”何铁手道:“那就立惠王爷了。”曹化淳道:“不错,今日要借重各位,为新君效劳。一切大事,有兄弟承当。立了大功,却是大家的。”见众人并无异议,当下分派职司。各人踊跃奉命,神情兴奋。
曹化淳道:“再过一个半时辰,温家四位老先生带领得力弟兄,在皇上寝宫外四周埋伏,阻拦旁人入内。何教主的手下伏在书房外面,由惠王爷入内进谏。”
吕七先生道:“五城兵马使周大将军统率京营兵马,他是忠于今上的吧?要不要先除了去,以免不测?”曹化淳笑道:“周大将军跟傅尚书那两个家伙,早给我略施小计除去了。何教主,你说给他听吧。”何铁手笑道:“曹公公要拥惠王登基,早知周大将军跟傅尚书忠于皇上,一个手里有兵,一个手里有钱,是两个大患,因此命小妹连日派人去户部偷盗库银。皇帝爱斤斤计较,最受不了这些小事。今日下午已下旨把周、傅二人革职拿问了。”众人压低了嗓子,一阵嘻笑,都称赞曹化淳神机妙算。
袁承志这时方才明白,原来何铁手的手下偷盗库银,不是为了钱财,实是个通敌祸,国的大阴谋,可叹崇祯自以为精明,落入圈套之中兀自不觉。
曹化淳道:“各位且去休息一会,约摸一个半时辰之后,再来奉请。各位千万要沉着冷静,不可谈论大事,泄露风声。”众人轻声答应。吕七先生与温氏四老等告辞了出去。何铁手留在最后,将到门口时,忽道:“太白三英为什么不来?莫非是去向皇帝告密?”曹化淳道:“究竟何教主心思精细。这件事索性便瞒过了他们。不过太白三英是满洲九王的心腹,最近还立了大功,倒不至于背叛九王。”何铁手道:“什么大功?”曹化淳道:“他们盗了仙都派一个姓闵的匕首,去刺杀了金龙帮的帮主,这么一来,南方武林人物势必自相残杀,争斗不休。咱们将来避去金陵,那就舒服得多啦。”
宛儿早有九成料定是太白三英害她父亲,这时更无怀疑。承志怕她伤痛气恼之际发出声响,何铁手耳目灵敏,一点儿细微动静都瞒她不过,忙伸手轻轻按住宛儿的嘴。宛儿秀美温柔,这时偎在他身边,手指碰到她嘴边柔嫩肌肤,承志方当年少,血气方刚,心中微觉荡漾。
只听何铁手笑道,“公公在宫廷之内,对江湖上的事情却这般清楚,也真难得。”曹化淳干笑两声,道:“朝廷里的事我见得多了,哪一个不是贪图功名利禄,反复无常?哪一个讲什么信用道义?为了升官发财,出卖朋友是家常便饭。还是江湖上朋友说一是一,说二是二,靠得住得多。兄弟这次图谋大事,不敢跟朝廷大臣商议,不敢动用侍卫武将,却礼聘各位拔刀相助,便是这个道理……”两人说着话走出广书房。
承志知事在紧急,可是该当怎么办却打不定主意,一时国难家仇,百感交集。
宛儿轻轻拨开他手掌,低声问道:“这三个奸贼怎样处置?小妹可要杀了。”袁承志道:“好,但别见血,以免给人发觉。”捧起史秉光的脑袋,指着他两边太阳穴道:“你会使‘钟鼓齐鸣’这一招吗?”宛儿点点头。袁承志道:“拇指节骨向外,这样握拳,对啦,发招!”宛儿应声出拳,噗的一声,双拳同时击在史秉光两边太阳穴上。史秉光一声没哼,登时气绝。她如法施为,又将史秉文和黎刚两人打死,这时大仇得报,想起父亲,不禁伏在承志肩头吞声哭泣。承志右手轻抱她温软的身子,在她耳畔低声道:“咱们快出去,瞧那何铁手到哪里去。”宛儿给他拥在怀里,不舍得就此分开,但随即觉得不妥,收泪随着承志走出书房。
只见曹化淳和何铁手在前面岔道上已经分路,两名太监手提纱灯,引着何铁手一行人向西走去。承志和宛儿远远跟着何铁手,穿过几处庭院,望着她走进一座屋子。
两人跟着进去,一进门,便听得东厢房中有人大叫:“何红药你这老太婆,你还不放我出去?”声音清脆,却不是青青是谁?
承志一听之下,惊喜交集,再也顾不得别的,直闯进去,只见青青卧在床上,两名小太监在旁煎药添香。承志伸手点了两名太监的穴道。青青方才认出,心中大喜,颤声叫道:“大哥!”袁承志走到床边,问道:“你的伤怎样?”青青道:“还好!”见宛儿站在袁承志后面,问道:“你也来了?”宛儿道:“嗯,夏姑娘原来也在这里,那真好极了。袁相公急得什么似的。”
青青哼了一声没回答,说道:“那何红药就会过来啦,大哥,你给我好好打她一顿。”承志心想:“他们另有奸谋,我还是暂不露面为妙。”急道:“青弟,眼下暂时不能跟她动手。你引她说话,问明白她劫你到宫里来干什么?”青青奇道:“什么宫里?”
承志心想:“原来你还不知道这是皇宫。”只听房外脚步声近,不及细说,提起两名太监塞入衣橱之中。拉着宛儿的手,正想觅藏身之处,门口人形一闪,一个白衫女子抢了进来,正是何铁手。
她身法好快,对承志笑道:“好啊,师父,你也来了!”顺手拉住宛儿的手臂,一摔便将她摔开几步,抢到承志面前,和他相距不到一尺,几乎鼻子要碰到鼻子。承志只闻到一股浓香,知她周身是毒,给她如此欺进,委实大大不妥,忙向床边退了一步,何铁手扑上身来,左手搭上他肩头。承志右手反转,抓住了她左手手腕,正要将她身子甩出,何铁手叫道:“含沙射影!”承志手上便不敢使劲,眼见她右手伸在衣内小腹处,她只须一按衣内机括,几十枚毒针便激射而出。何铁手身子前冲,向承志身上扑去,承志左掌伸出,想去抓她衣内的右手手腕,要阻止她按动暗器机括,两人几乎肌肤相接,这几卜枚毒针激射出来,便有天大本事也闪避不了。何铁手左手回转,揽住承志背心,全身倒在他的怀里,腻声叫道:“师……父,师……父”承志忙道:“你……你别这样!”青青瞧在眼里,大怒喝道:“你两个干……干什么?”
承志心知局势危急,只盼尽快将何铁手的右手拉了出来,但在青青眼中,却只见到承志伸手到何铁手的衣衫内不住掏摸,似乎猥亵不堪,又急又怒,又是伤心,大声骂道:“无耻!下流!”
何铁手腻声道:“师父,你不答允,含沙射影,同归于尽……”承志无奈,只得道:“好,我答允,我有话吩咐!”何铁手叫道:“师父啊!”承志应道:“嗯。”何铁手喜道:“大丈夫言而有信。”站直身子,退开了儿步。承志坐倒在床边,适才生死悬于一线,不由得满头是汗,反手拉住青青的手,捏在掌中,对何铁手正色道:“我有吩咐,你如听话,便收你为徒。”何铁手心花怒放,笑嘻嘻地道:“请师父吩咐。”
承志道:“你快去查明曹公公改立皇帝的阴谋,你带同手下,要阻止他谋朝篡位,借满洲兵来打闯王,这是眼前的大事!”何铁手点头道:“徒儿遵命!”承志道:“第二件,你派人把夏姑娘送回我正条子胡同,你只要伤了她一根手指,我永远不会教你一招功夫。”何铁手伸伸舌头,说道:“徒儿绝不会伤她。师父,这位夏姑娘以后要做我师娘吗?”承志道:“差不多!你只送她平安回去就是了。”何铁手道:“什么差不多,我瞧没差什么啦。她醋劲儿好大啊!不过我们教里那个何红药姑姑跟她有深仇大恨。夏姑娘是她抓来的,她怕你来抢回去,因此关在这里,这可稳妥之极啦,不料还是给你找了来。是我姑姑抓来的人,我虽是教主,可也不能随便放人。”
承志道:“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为什么结怨,我一直不明白,这事须得查个清楚,我很多武功,是从金蛇郎君那里学来的。”何铁手道:“好!我帮师父问个明白就是了。师命有三,第一,阻止改立皇帝、借兵灭寇的阴谋;第二,送师娘回家;第三,问明你岳父大人金蛇郎君的事迹和下落。徒儿一一遵办。”青青听她叫自己做“师娘”,叫自己爹爹是承志的“岳父大人”,心下甚喜,对何铁手便无芥蒂,抓着承志的手掌轻轻捏了几下,对于他先前伸手入何铁手衣内之事便暂不追究了。
只听得门外脚步声响,有人问道:“教主,是你在这里吗?”正是何红药的声音。另一个沙嗄刺耳的苍老声音说道:“何教主,曹公公请您过去,该预备了。”承志认得是吕七先生的声音。何铁手应了一声:“是了!”低声对承志道:“师父,请你们两位躲一躲。”承志见房中更无别的藏身之所,只怕吕七先生和何红药见到自己,声张起来,曹化淳的奸谋有变,另起风波,只得拉了宛儿的手,钻入了床底。
青青一怔之间,吕七先生和何红药已走进房来。吕七先生道:“何教主,咱们就在这里等曹公公吧。”何铁手笑道:“好啊!”左手铁钩反手一击,正中吕七先生背心。铁钩上喂有剧毒,一击之下深入肌肤,吕七先生猝不及防,仰天便倒。何铁手右手抢前抓起他长衫下摆,按在他嘴上,防他呼叫出声,惊动旁人。吕七先生抽搐了几下,嗬嗬几声,便躺在地下不动了。何铁手笑道:“老先生别忙,你在这里等吧。”把他尸身踢入床后。
何红药大为惊奇,问道:“教主,曹公公的事,咱们不一起干了吗?”何铁手道:“咱们五仙教独来独往,怎能让这太监头儿呼来喝去?”何红药应道:“正是!”她见教主大事临头,忽然变卦,虽十分诧异,但她急于查明青青的身世,谋朝篡位虽是天大的大事,于她却浑不在意,只当小事一桩。
青青见承志和宛儿手拉手地躲入床底,神情颇为亲密,不由得大怒,骂道:“你们鬼鬼祟祟的,当我不知道吗?”何铁手笑道:“鬼鬼祟祟什么啊?”
青青叫道:“你们欺侮我,欺侮我这没爹没娘的苦命人!没良心的短命鬼!”
承志一怔:“她在骂谁呀?”宛儿女孩儿心思细密,早瞧出青青有疑己之意,这时听她指桑骂槐,不由得气苦,不觉身子发颤。承志随即明白了她心意,苦于无从解释,只得轻拍她肩膀,示意安慰。
何红药忽然阴森森地道:“女娃儿,你既落入我们手里,哪能再让你好好回去?你爹爹在哪里,生你出来的那个贱货在哪里?”
青青本就在大发脾气,听她侮辱自己的母亲,哪里还忍耐得住。伸手拿起床头小几上的一碗药,劈脸向她掷去。何红药侧身让开,当的一声,药碗撞在墙上,但脸上还是热辣辣地溅上了许多药汁。她怒声喝道:“贱女娃,你不要命了!”
袁承志在床底下凝神察看,见何红药双足一蹬,作势要跃起扑向青青,也在床底蓄势待发,只待何红药跃近施展毒手,立即先攻她下盘。忽地白影一晃,何铁手的双足已拦在何红药与卧床之间。
只听何铁手说道:“姑姑,我答应了那姓袁的,要送这姑娘回去,不能失信于人。”何红药冷笑道:“为什么?”何铁手道:“咱们这许多人给点了穴,非那姓袁的施救不可。”何红药一沉吟,说道:“好,不弄死这女娃便是,但总得让她先吃点苦头。先毁了她容貌,挖了她一只眼珠!喂,姓夏的女娃,你瞧我美不美?”青青“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声音中满含惊怖,想是何红药丑恶的脸上做出可怕的神情,直逼到她面前。
何铁手道:“姑姑,你又何必吓她?”语音中颇有不悦之意。何红药哼了一声道:“是了,你护着她,想讨好那姓袁的,这主意大错特错。”何铁手怒道:“你说什么话?”何红药冷笑道:“你仔细瞧瞧,你美还是她美?”青青虽穿着男装,但凤目樱口,双颊白嫩,不掩其妩媚美色。何铁手道:“这姑娘挺美,姑姑,我也不输给她吧?”何红药道:“你想嫁那姓袁的,讨好这姑娘没用,要毁了她容貌才有用。”何铁手道:“胡说八道,谁说想嫁那姓袁的了。”何红药道:“年轻姑娘的心事,当我不知道吗?我自己也年轻过的。你瞧,你瞧,这是从前的我!”
只听一阵窸窣之声,似是从衣袋里取出了什么东西。何铁手与青青都轻轻惊呼一声:“啊!”又是诧异,又是赞叹。何红药苦笑道:“你们很奇怪,是不是?哈哈,哈哈,从前我也美过来的呀!”用力一掷,一件东西丢在地下,原来是一幅画在粗蚕丝绢上的肖像。
承志从床底下望出来,见那肖像是个二十岁左右少女,双颊晕红,穿着摆夷人花花绿绿的装束,头缠白布,相貌俊美,眉目间与何红药依稀有三分相似,但说这便是这丑老婆子当年的传神写照,可就当真难以相信了。
只听何红药呜咽道:“我为什么弄得这样丑八怪似的?为什么?为什么?……都是为了你那丧尽了良心的爹爹哪。”青青道:“咦,我爹爹跟你有什么干系?他是好人、决不会做对不起别人的事!”何红药怒道:“你这小女娃那时还没出世,怎会知道?要是他有良心,没对我不起,我怎会弄成这个样子?怎会有你这小女娃生到世上来?”
青青道:“你越说越稀奇古怪啦!你们五毒教在云南,我爹爹妈妈是在浙江结的亲,相差了十万八千里,跟你又怎拉扯得上?”
何红药大怒,挥拳向她脸上打去。何铁手伸手格开,劝道:“姑姑别发脾气,有话慢慢说。”何红药喝道:“你爹爹就是给金蛇郎君活活气死的,现在反而出力回护这女娃子,羞也不羞?”何铁手怒道:“谁回护她了?你若伤了她,便是害了咱们教里四十多人的性命。我见你是长辈,让你三分。但如你犯了教规,我可也不能容情。”
何红药见她摆出教主的身份,气焰顿煞,颓然坐入椅中,两手捧头,过了良久,低声问青青道:“你妈妈呢?你妈妈定是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儿、江南美女狐狸精,才将你爹迷住了,是不是?”她叹了口气,说道:“我做过许多许多梦,梦到你的妈妈,可是她相貌总是模模糊糊的,瞧不清楚……我真想见见她……她像不像你?”
青青叹道:“我妈死了。”何红药一惊,道:“死了?”青青道:“死了!怎么样?你好开心,是不是?”何红药声音凄厉,尖声道:“我逼问他你妈妈住在什么地方,不管怎样,他总是不肯说,原来已经死了。当真是老天爷没眼,我这仇是不能报的了。这次放你回去,你这女娃子总有再落到我手里的时候……你妈妈是不是很像你呀?”青青恼她出言无礼,翻了个身,脸向里床,不再理会。
何红药道:“教主,要让那姓袁的先治好咱们的人,再放这贱人。”何铁手道:“那还用说?”何红药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袁承志见她双足正要跨出门槛,忽然迟疑了一下,回身说道:“我定要问出来,她爹爹在哪里。”何铁手道:“当然,不过……不过咱们不能失信于人啊。”何红药道:“你为什么护着她?哼,你定是想勾引那姓袁的少年。我教你个乖,你要那姓袁的喜欢你,你就得让我杀了这女娃子。蜈蚣要成王,先得咬死青蛇,懂不懂,傻女孩儿。”气冲冲地回转,坐在椅上,室中登时寂静无声。袁承志和宛儿更是不敢喘一口大气。
青青忽在床上猛捶一记,叫道:“你们还不出来吗,干什么呀?”
宛儿大惊,便要蹿出,承志忙拉住她手臂。青青听何红药劝何铁手杀了自己,好引承志来爱她,更是着恼,握拳在床板上砰砰乱敲,灰尘纷纷落下。承志险些打出喷嚏,努力调匀呼吸,这才忍住。
青青心想:“那何铁手和老乞婆又打你不过,何必躲着?你二人在床底下到底在干什么?”却原来承志得悉弑帝另立的奸谋,虽何铁手已承诺阻止奸谋,但邪教毒女,答应了的事未必可靠,更可能密谋生变,她应付不了。这事关涉到国家存亡,为求万无一失,须得坚忍不出,要听个明白。青青则不明其间原由,不由得恚怒难当。
何红药对何铁手道:“你是教主,教里大事自是由你执掌。教祖的金钩既传了给你,你便有生杀大权。可是我遇到的惨事,还不能叫你惊心吗?”何铁手道:“我是以教中大事为重,谁又对那姓袁的少年有意思了?”
何红药长叹一声,道:“你跟那姓袁少年动手之时,眉花眼笑,娇声嗲气,哪里是生死拼斗,倒似是打情骂俏、勾勾搭搭一!……,可让人瞧得直生气。”何铁手道:“姑姑,那金蛇郎君到底怎样对你不住,你这生恨他?”何红药道:“金蛇郎君?他在哪里,我要见他。喂,小贱人,你说了出来,我立刻放你!”最后两句话是对青青说的。青青面向里床,不加理会。
何铁手道:“你跟她说,金蛇郎君怎么样对你不住,夏姑娘明白是非,良心发现,就肯带你去见她爹爹了。反正她妈妈也死了,你们老情人重会,岂不甚好。”青青转过身来,叫道:“你瞎说!我爹爹英俊潇洒,是大英雄大豪杰,怎会来喜欢你这丑老太婆!”
何红药幽幽地道:“我在从前可不是丑老太婆呢。你爹爹现下在哪里,我要去见他,倒不是想他再来爱我这丑老太婆,我要问他,他这么害了我一生一世,心里可过意得去吗?夏姑娘,我跟你说,怎么识得你爹爹,他怎么样待我,只要我有一字半句虚言假话,叫我第二次再受万蛇噬身之苦。盼你明白是非,对我这丑老太婆有三分恻隐之心。你现下命在我手,我原本不用来求你,不过我要你明白,我们五仙教虽然无恶不作,杀人不眨眼,讲到男女情爱,对待情哥哥、情妹子,决不能有半点负恩忘义,否则的话,老天爷也不容我们五仙教兴旺到今天。”
青青道:“我不爱听!”伸手拉过被子蒙住了头,不想听何红药的话,可是终于禁不住好奇心起,拉开被子一角,听她述说她父亲当年的故事。
何红药全不明白何铁手想拜袁承志为师以学上乘武功的热切心情,以己度人,只道何铁手看中了袁承志,这些事情她也不放在心上,二十年来遍寻夏郎不得,终于见到他的女儿,一线的机会,全系于此,不由得心中热切异常。反正曹太监要大家再等一个多时辰,不妨对侄女述说自己身世,让青青听了,只盼能打动她心,终于肯带自己去见她父亲,便对何铁手缓缓地道:“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还没你现今年纪大。你爹爹刚接任做教主,他派我做万妙山庄庄主,经管蛇窟。这天闲着无事,我一个人到后山去捉鸟儿玩。”何铁手插口道:“姑姑,你做了庄主,还捉鸟儿玩吗?”
何红药哼了一声,道:“我说过了,那时候我还年轻得很,差不多是个小孩子。我捉到两只翠鸟,心里很高兴。回来的时候,经过蛇窟旁边,忽听得树丛里嗖嗖声响,知道有蛇逃走了,忙遁声追过去。果见一条五花正向外游走。我很奇怪,咱们蛇窟里的蛇养得很乖,从来不逃,这条五花到外面去干什么?我也不去捉拿,一路跟着。只见那五花到了树丛后面,径向一个人游过去,我抬头一看,不觉心里一懔。那便是前生的冤孽了。他是我命里的魔头。”何铁手问道:“便是那金蛇郎君么?”
何红药道:“那时我也不知他是谁,只见他眉清目秀,是个很俊的汉人少年。手里拿着一束点着火的引蛇香艾。原来五花是闻到香气,给他引出来的。他见了我,向我笑了笑。”何铁手笑道:“姑姑那时候长得好美,他一定着了迷。”
何红药“呸”了一声,道:“我和你说正经的,别闹着玩!我当时见他是生人,怕他给蛇咬了,忙道:‘喂,这蛇有毒。你别动,我来捉!’他又笑了笑,从背上拿下一只木箱,放在地下,箱子角儿上有根细绳缚着一只活蛤蟆,一跳一跳的。那五花当然想去吃蛤蟆啦,慢慢地游上了木箱,正想伸头去咬,那少年一拉绳子,箱子盖翻了下去。五花一滑,想稳住身子,那少年左手急探,两根手指已钳住了五花的头颈。我见他手法虽跟咱们不同,但手指所钳的部位不差分毫,五花服服帖帖地动弹不得,知道他是行家,就放了心。”
何铁手笑道:“啧啧啧,姑姑刚见了人家的面,就这么关心。”
青青插口道:“喂,你别打岔成不成?听她说呀。”何铁手笑道:“你说不爱听呀!”青青道:“我忽然爱听了,可不可以?”何铁手笑道:“好吧,我不打岔啦!”
何红药横了她一眼,说道:“那时我又起了疑心,这人是谁呢?怎敢这般大胆,到这里来捉我们的蛇?难道不知五仙教的威名吗?又见他右手拿出一根短短的铁棒,伸到五花口边。五花便一口咬住。我走近细看,原来铁棒中间是空的,五花口里的毒液不住流出来,都给铁管子盛住了。我这才知道,哼,原来他是偷蛇毒来着。怪不得这几天来,蛇窟里许多蛇儿不吃东西,又瘦又懒。我叫了起来:‘喂,快放下!’同时取出蛇管一吹。他听得声音古怪,抬头看时,五花头颈一扭,在他手指上咬了一口。他忙把五花丢开,想打开木箱拿解药。我说:‘你好大胆子!’抢上前去。哪知他武功好得出奇,只轻轻一带,我就摔了一跤……”青青插嘴道:“当然啦,你怎能是他对手?”
何红药白眼一翻,道:“可是我们的五花毒性何等厉害,他来不及取解药,便已蛇毒发作,晕了过去。我走近去看,忽然心里不忍起来,心想这般年纪轻轻的便送了性命,太可惜了,而且又是这么一身武功。”何铁手道:“何况又这么俊!于是你就将他救了回去,藏在屋子里,拿药给他解了毒,等他伤好,你就爱上他了?”
何红药叹道:“不等他伤好,我已经把心许给他了。那时教里的师兄弟们个个对我好,但不知怎的,我都没把他们瞧在眼里,对这人却神魂颠倒,不由自主。过了三天,那人身上的毒退了,吃了我给他的饮食,我问他到这里来干什么。他说我救了他性命,不能瞒我。他说他姓夏,是江南的汉人,身上负了血海深仇,对头功夫既强,又是人多势众,报仇没把握,听说五仙教精研毒药,天下首屈一指,因此赶到云南来,想学五仙教的功夫……”
她说到这里,承志和青青方才明白,原来金蛇郎君和五毒教如此这般才打起交道来,而他所以要取蛇毒,自然旨在对付棋仙派温家。
只听何红药又道:“他说,他暗里窥探了许久,学到了些炼制毒药的门道,便来偷我们蛇窟里毒蛇的毒液,要炼在暗器上去对付仇人。又过了两天,他伤势慢慢好了,谢了我要走。我心里很舍不得,拿了两大瓶毒蛇的毒液给他。他就给我画了这幅肖像。我问他报仇的事还有什么为难,要不要我帮他。他笑笑,说我功夫还差得远,帮不上忙。我叫他报了仇之后再来看我,他点头答应了。我问他什么时候来。他说那就难说了,他要报大仇,还少了一件利刃,听说峨嵋派有一柄镇山之宝的宝剑,须得先到四川峨嵋山去盗剑。但不知是否真有此剑,就算有,能否盗到,什么时候能成事,也说不上来。”
承志心想:“金蛇郎君做事当真不顾一切,为了报仇,什么事都干。”
何红药叹道:“那时候我迷迷糊糊的,只想要他多陪我些日子。我好似发了疯,什么事都不怕,明知是最不该的事,却忍不住要去做。我觉得为了他而去冒险,越是危险,心里越快活,就是为他死了,也是情愿的。唉,那时候我真像给鬼迷住了一样。我对他说,我知道有一柄宝剑,锋利无比,什么兵器碰到了立刻就断。他欢喜得跳起来,忙问在什么地方。我说,那就是我们五仙教代代相传的金蛇剑!”
承志听到这里,心头一震,不由得伸手一摸贴身藏着的金蛇剑,想起何铁手曾说这金蛇剑是她五仙教的,当时跟她剧斗方酣,只道她随口乱说。原来此剑确与五仙教颇有干系。
何红药续道:“我对他说,这剑是我们教里的三宝之一’藏在云南丽江府玉龙雪山的毒龙洞里,那是我教的圣地,洞外把守得甚是严密。他求我领他去偷出来。他说只借用一下,报了大仇之后一定归还。他不断地相求,我心肠软了,于是去偷了哥哥的令牌,带他到毒龙洞去。看守的人见到令牌,又见我带着他,便放我们进去。”
何铁手道:“姑姑,你难道敢穿了衣服进毒龙洞?”何红药道:“我。然不敢……”青青插口问道:“为什么不敢穿了衣服进那个……那个毒龙洞?”
何红药哼了一声不答。何铁手道:“那毒龙洞里养着成千成万条鹤顶毒蛇,进洞之人只要身上有一处蛇药不抹到,给鹤顶蛇咬上一口,如何得了?这些毒蛇异种异质,咬上了三步毙命,最是厉害不过。因此进洞之人必须脱去衣衫,全身抹上蛇药。”青青道:“哦,你们五毒教的事当真……当真……”
何红药道:“当真什么?若不是这样,又怎进得毒龙洞?于是我脱去衣服,全身抹上蛇药,叫他也搽蛇药。他背上擦不到处,我帮他搽抹。唉,两个少年男女,身上没了衣衫,在山洞中你帮我搽药,我帮你搽药,最后还有什么好事做出来?何况我早已对他倾心,就这么糊里糊涂地把身子交了给他。”
青青听得双颊如火,忽地想起床底下的二人,当即手脚在床板上乱捶乱打。何铁手忙道:“这是陈年旧事了,你别生气。”青青怒道:“我恨他们好不怕丑。”
承志只感到宛儿软软的偎倚在自己胸前,觉得她身子渐渐热了起来,心中忽想:“宛儿对我温柔体贴,从来不象青弟那样动不动就大发脾气。”为什么这时忽然生此念头,却也说不上来。宛儿却想:“我爹爹死了,没人对我怜惜照顾,世上唯一的依靠,便是身边这个胸膛。可是,可是……那不成的!”
何红药幽幽叹道:“你说我不怕丑,那也不错,我们夷家女子,本来没你们汉人这许多臭规矩。唉,后来我就推开内洞石门,带了他进去。这金蛇剑和其余两宝放在石龙的口里,他飞身跃上石龙,就拿到了那把剑。哪知他存心不良,把其余两宝都拿了下来。那便是二十四枚金蛇锥和那张藏宝地图了。”她说到这里,闭目沉思往事,停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我见他把三宝都拿了下来,就知事情不妙,定要他把金蛇锥和地图放回龙口。”青青早知那便是建文皇帝的藏宝之图,故意问道:“什么地图?我爹爹一心只想报仇,要你们五毒教的旧地图来有什么用?”
何红药道:“我也不知是什么地图。这是本教从萷传下来的。哼,这人就不存好心。他也不答我话,只望着我笑,忽然过来抱住了我。后来,我也就不问他什么了。他说报仇之后,一定归还三宝。他去了之后,我天天念着他,两年来竟没半点讯息。后来江湖上传言,说江南出了个怪侠,使把怪剑,善用金锥伤人,得了个绰号叫做金蛇郎君。我知道定然是他,心里挂念他不知报了大仇没有。过不多久,教主起了疑心,查到三宝失落,我曾带人入洞,要我自己了断,终于落成了这个样子。”
青青道:“为什么是这个样子?”何红药含怒不答。
何铁手低声道:“那时我爹爹当教主,虽是自己亲妹子犯了这事,可也无法回护。姑姑依着教里的规矩,服了解药,身入蛇窟,受万蛇咬啮之灾。她脸上变成这个样子,那是给蛇咬的。”青青不禁打了个寒战,心中对这个老乞婆顿感歉疚。说道:“这……这可真对你不住了。我先前实在不知道……”何红药横了她一眼,哼了一声。
何铁手又道:“她养好伤后,便出外求乞,依我们教规,犯了重罪之人,二十年之内必须乞讨活命,不许偷盗一文一饭,也不许收受武林同道的周济。”
青青低声对何红药道:“要是我爹爹真的这般害了你,那确是他不好。”
何红药鼻中一哼,说道:“我给成千成万条蛇咬成这个样子,受罚讨饭二十年,那都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那日我带他去毒龙洞,这结果早就想到了,也不能说是他害我的。他对我不起,却是他对我负心薄幸。那时我还真一往情深,一路乞讨,到江南去找他。到了浙江境内,就听到他在衢州杀人报仇的事。我想跟他会面,但他神出鬼没,始终没能会着。等到在金华见到他时,他已给人抓住了。你知道抓他的人是谁?”
何铁手道:“是衢州的仇家么?”何红药道:“正是。就是刚才你见到的温家那四个老头子。”何铁手和青青同时“啊”的一声。何铁手是想不到温氏四老竟与此事会有牵连,青青听到外公们来到北京而感惊诧。
何红药道:“我几次想下毒害死敌人。但这些人早就在防他下毒,茶水饮食,什么都要他先试过,这一来我就没法下手。他们押着他一路往北,后来才知是要逼他交出那张地图来。有一次,我终于找到机会,跟他说了几句话。他说身上的筋脉都给敌人挑断了,已成废人,对头武功高强,凭我一人决计抵敌不了,眼下只有一线生机,他正骗他们上华山去。”何铁手道:“他到华山去干什么?”何红药道:“他说天下只一人能救他,那便是华山派掌门人神剑仙猿穆人清。”
承志在床底听着这惊心动魄的故事,心里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对金蛇郎君的所作所为,不知是痛恨、是惋惜、还是怜悯?这时听到师父的名字,更凝神倾听。
青青听何红药提到了袁承志的师父,也更留上了神,只听她接着道:“我问他穆人清是什么人,他说那是武功奇高的一位大侠。他虽从未见过,但素知这人正直仗义,要是见到他如此受人折磨,定会出手相救。他说温氏五老的五行阵法厉害,又有崆峒派道人相助,除了这姓穆的,别人也打他们不退。他叫我快去华山,向穆大侠哭诉相求。我答应了。但我上得华山,找到穆大侠的居所,他却不在家,只留着一个哑巴。我跟他打了半天手势,也不知穆大侠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承志听到这里,心想:“要从哑巴那里问我师父的讯信,可也真难得很了。”
只听何红药继续说道:“我便在华山顶上闲逛空等,一天见到悬崖峭壁上有个大洞,黑黝黝的长得挺怪,我用树皮搓了根长索,缚在悬崖顶的一棵大松树上,吊下去瞧瞧。那洞里面有条山崖的裂缝,像是条过道,走进里面又有个山洞,像一间房那样,晚上我就在那里过夜。过得三天,温家五个老家伙抬着他上了山顶,还有两个崆峒派的道士,你爹爹骗他们说,那张宝藏地图藏在华山顶上,可偏不肯说到底是在哪里。温家五人不住对他上刑罚,他东拉西扯,温家五兄弟大发脾气,可是财迷心窍,怕下手太重,弄死了他,又怕惹得他拼死不说,终究得不到宝藏。我乘他们吵吵闹闹,心神不定的当儿,下了几剂补药。崆峒派的两个臭道士一补就虚火上升,补死了。温家的老三、老四也补得手足麻痹,半天行走不得……”承志心想:“怎么吃补药一补就补死了,哼,她有这么好心,给敌人进补?什么补药,还不是毒药!”
只听得何红药好声好气的说道:“夏姑娘,你精神还好么?我配两剂十全大补汤给你补补身子,好不好啊?”青青道:“呸,你要下毒害我,快快动手好啦!不过我补死之后,你永远见不到我爹爹啦。”她料知何红药心中所企盼的,只是想见她爹爹一面,倘若杀了自己,线索便断,自己命悬其手,非吊住她胃口不可。
何红药续道:“我乘着他们心慌意乱,大起忙头的当儿,想法儿把那负心鬼背了出来,躲在穆大侠的屋里,穆大侠还没回山,可是温家五老贼却也不敢进屋搜寻。他们你怪我,我怪你,五兄弟争吵一番,便下山追赶去了。我搬着那负心鬼进了山洞,又从穆大侠家里偷了一批干粮食物,跟他在洞里过了几天。我心里好快活,说要背他去云南,跟着他过一世。他却唉声叹气,愁眉苦脸,说手足筋络给挑断的大仇不报,就此不想做人了。我们没了粮食,不能在山上多耽,料想温家五贼必已远离追人,我便负他下山,在华阴县耽了下来,我晚间去有钱人家盗了些金银,找了家小户人家住了。
“他身上的伤好了些,我便捉蛇取毒,他跟我学使毒进补的功夫,说要补死温氏五贼报仇。他用心的写了两本书,要我帮着将一本书浸透补药,说要让温家五贼好好的补上一补。他使钱去跟一个银匠师傅打交道,请他喝酒吃饭,结成了朋友,请那银匠做了大小两只铁盒子,其中装了机括,可以开盖射箭。他本来就会得这些门道,不过手上筋脉断了之后,使不出力,那银匠依照他的指点,将两只铁盒和暗箭做得十分考究,手工比打造银器还更精致。我问他这两只铁盒有什么用,他说要在其中放了浸有补药的武功秘笈和宝藏地图,引得温氏五贼来开铁盒,就算毒箭射他们不死,那秘笈和地图也补死他们了。他说温家五贼贪财爱武,武功又高,除此之外,没别的法子可以得报大仇。”
承志听到这里,这才明白,金蛇郎君所以安排这浸毒的武功秘笈以及毒箭铁盒,实是深谋远虑,用来报复温氏五老的,想不到竟落入了自己手中,而自己逃过大难,相差也只一线,实是侥幸之极。
何红药又道:“他说,这两只铁盒和两本武功秘笈、地图,一真一假,一毒一无毒,对付了温家大仇人之后,就不必去害无辜之人了。不知道现下这铁盒、秘本,是不是还在他身边。温氏五贼现下还剩四贼,我迟早给他们吃点补药,割了他们的首级和手脚,去给你爹爹瞧瞧,也好让他高兴。”青青道:“这可多谢你啦!”
何红药续道:“又过得几个月,我在华阴市上见到温家五贼寻了回来,说道金蛇郎君失了踪迹,过几天要再上华山去寻线索。我回去跟他一说,他说良机莫失,次日便带了铁盒和浸了补药的书本,再上华山,说是要守株待兔,等候五贼上山。我们上山后便躲在那山洞里,这次我带了不少干粮,足可挨得一个月。安顿好后,我心里高兴,轻轻哼着摆夷山歌,他大概多谢我这么帮他,伸臂搂我过去。这些曰子中,我知道自己脸蛋给蛇儿咬得难看之极,从来不敢亲近他。这时在黑暗之中,他跟我亲热,我便也由得他,哪知一挨近身,忽然闻到他胸口微有女人香气,伸手到他衣内一摸,掏出一件软软的东西,打亮火折一看,是一只绣得很精致的香荷包,里面放着一束女人头发,一枚小小金钗。我气得全身颤抖,问他是谁给的。他不肯说。我说要是不说,我就不去引温氏五贼。他闭嘴不理,神气很是高傲。你瞧,你瞧,这女娃子的神气,就跟他老子当年一模一样。”
她说到这里,声音忽转惨厉,一手指着青青,停了一阵,又道:“我气苦之极。我为他受了这般苦楚,他却撇下了我,另外有了情人。我还想逼他,却听得山崖上有声,悄悄出去探听,听到温氏五贼上山来了。他们自己商量,说穆大侠也回了山,须得小心。温家几兄弟遍找不见,互相疑心,自伙儿吵了一阵,再到处在山上搜寻,这可就给穆大侠察觉了。他施展神功,将他们都吓下了华山,自己跟着也下山去了。
“这天晚上,我要那负心人说出他情人的姓名来。他知道一经吐露,我定会去害死他心上人。他武功已失,又不能赶去保护,因此始终闭口不答。我恨极了,一连三天,每天早晨、中午、晚上,都用刺荆狠狠鞭他一顿……”
青青叫了起来:“你这恶婆娘,这般折磨我爹爹!”何红药冷笑道:“这是他自作自受。我越打得厉害,他笑得越响。他说倒也不因为我的脸给蛇咬坏了,这才不爱我。他从来就没真心喜欢过我,毒龙洞中的事,在他不过逢场作戏,他生平不知有过多少女人,可是真正放在心坎儿里的,只是他未婚妻一个。他说他未婚妻又美貌又温柔,又天真,比我可好上一百倍了。他说一句,我抽他一鞭;我抽一鞭,他就夸那个贱女人一句。打到后来,他全身没一块完整皮肉了,还是笑着夸个不停。”
何铁手道:“姑姑,世上男人喜新弃旧,乃是寻常之事。真正一生不二色,只守着一个女人的,那是千中挑、万中觅的珍贵男儿。所以他们汉人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啊!”
青青忍不住接口道:“男欢女爱,似我爹爹这般逢场作戏,虽属常事,却是不该。我们汉人讲究有情有爱,然而更加重要的是有恩有义,所谓‘一夜夫妻百夜恩,百夜夫妻海样深’,不论男女,忘恩负义,便是卑鄙,我们汉人也以为喜新弃旧是无耻恶行,并非你们摆夷人才是如此。”
承志本与宛儿偎倚在一起,听到这里,不禁稍缩,跟宛儿的身子离开了寸许,两人肌肤不再相接。宛儿心中一凛:“我此番出来,本是要报答袁相公的大恩,舍命助他寻回夏姑娘,跟他一起躲在床底,乃是万不得已。如果他忽然对我好了,不但我是忘恩负义,连累他也是忘恩负义,他是响当当的大丈夫,我千万不可败坏他品德。”不由得额头微出冷汗,向旁边缩开数寸,本来两人呼吸相闻,面颊相触,这一来便离得远了。只听得承志微微呼了口气,宛儿心道:“袁相公,对不起!我心里好爱你,但我跟你有缘无分,盼望我来生能嫁给你。”她却不知,承志此时心中所想的,既不是她宛儿,也不是头顶的青青,而是那个不知身在何处的阿九。
何红药道:“你倒通情达理,知道是你老子不对!”青青恨恨地道:“忘恩负义,负心薄幸,便是不该。”何红药道:“是啊!”她继续讲下去,说道:“到第三天上,我们两人都饿得没力气了。我出去采果子吃,回来时他却守在洞门,说道只要我踏进洞门一步,就是一剑。他虽失了武功,但有金蛇宝剑在手,我也不敢进去。我对他说,只要他说出那女子的姓名住所,我就饶了他对我的负心薄幸,他虽是个废人,我还是会好好服侍他一生。他哈哈大笑,说他爱那女子胜过爱自己的性命。好吧,我们两人就这么耗着。我有东西吃,他却挨饿硬挺。”
何铁手黯然道:“姑姑,你就这样弄死了他?”何红药道:“哼,才没这么容易让他死呢。过了几天,他饿得全身脱力,我走进洞去,再将他狠狠鞭打一顿。”
青青惊叫一声,跳起来要打,却被何铁手伸手轻轻按住肩头,动弹不得。何铁手劝道:“别生气,听姑姑说完吧。”
何红药道:“这华山绝顶险峻异常,他双足筋断之后,必定不能下去,我就下山去打听他情人的讯息。我要抓住这贱人,把她的脸弄得比我还要丑,然后带去给他瞧瞧,看他还能不能再夸她赞她。我寻访了半年多,没得到一点讯息,担心那姓穆的回山撞见了他,那可要糟。那天我见那姓穆的显示神功,驱逐棋仙派的人,本领真是深不可测,要是那负心贼求他相助,我再上华山,可就讨不了便宜。待得我回到华山,哪知他已不知去向。那山洞洞口也给人封住了,密不通风,他不能还在里面。我在山顶到处找遍了,没一点踪迹,不知是那姓穆的救了他呢,还是去了别的地方。十多年来,江湖上不再听到他的信息。我走遍天南地北,也不知这没良心的坏蛋是死是活。”
袁承志听她满腔怨毒地说到这里,方才恍然大悟:金蛇郎君所以自行封闭在山洞之中,定是知道冤家魔头必会重来,他武功全失,无法抵敌,想到负人不义,又耻于向人求救,于是封了洞口,人洞待死。何红药却以为他已走了,出去时封了洞口。
忽听得何红药厉声对青青道:“哼,原来他还留下了你这孽种。你爹爹在哪里,他身上的伤好了没有?他现今有没老婆?谁在服侍她?”
青青道:“没老婆,也没人服侍他,他孤苦伶仃,独自一个儿,可怜得很。”
何红药凄然道:“他在哪里?我去服侍他。”何铁手道:“姑姑,咱们有大事在身,你却总是为了私怨,到处招惹。仙都派的事,不也是你搞的么?”
何红药道:“哼,那黄木贼道跟人瞎吹,说认得金蛇郎君,我听见了,当然要逼问他那人的下落。”何铁手道:“你关了黄木这些年,给他上了这许多毒刑,他始终不说,多半是真的不知。难道要关死他吗?”
承志和宛儿暗暗点头,心想仙都派跟五毒教的梁子原来由此而结,那么黄木道人并没死,只不过给扣住了。
何红药叫道:“那姓袁的小子拿着咱们的金蛇剑,又用金蛇锥打咱们的狗子,那地图想必也落入了他手里。咱们定可着落在他和这姓夏的身上,取回三宝,我死了也可对得住五毒教的列祖列宗。你身为教主,更为本教立下大功。否则的话,教内人众不少要反你。这几日来纷纷议论,大家对你的行为很是不服。眼前正是天大的良机。”何铁手笑了笑,并不答话。何红药道:“你出来,我还有话跟你说。”何铁手道:“在这里说也一样。”何红药道:“不,咱们出去。”
两人出房,渐行渐远,承志和宛儿忙从床底钻出。
青青怒目望着焦宛儿,见她头发蓬松,脸上又沾了不少灰尘,哼了一声道:“你们两人躲着干什么?”宛儿一呆,双颊飞红,说不出话来。
承志道:“快起身。咱们快走,在这里危险得很。”青青道:“危险最好,我不走。”承志急道:“有什么事,回去慢慢儿再说不好么?怎么这个时候瞎捣乱。”青青怒道:“我偏要捣乱。”承志心想这人不可理喻,情势已急,稍再耽搁,不是无法脱身,便是皇帝身边发生大事,忙道:“青弟,你怎么啦?”一面说,一面伸手去拉她。
青青一瞥眼间,见到宛儿忸怩腼腆的神色,想像适才她和承志在床底下躲了这么久,不知是如何亲热,又想自己不在承志身边之时,两人又不知如何卿卿我我,越想越恼,左手握住他手,右手狠狠抓了一把。承志全没提防,手背上登时给抓出四条血痕,忙挣脱了手,愕然道:“你胡闹什么?”青青道:“我就是要胡闹!”说着把棉被在头上一兜。承志又气又急,只是跺脚。宛儿急道:“袁相公,你守着夏姑娘,我出去一下就回来。”承志奇道:“这时候你又去哪里?”宛儿不答,推窗跃了出去。
承志坐在床边,隔被轻推青青。青青翻了个身,脸孔朝里。这一来,可真把他闹得无法可施,又不敢走开,只怕她在此遭到凶险。只得隔着棉被,轻轻拍她背脊。
忽然窗格一响,宛儿跃进房来,后面跟着罗立如。青青从棉被中探出头来,面色阴沉。宛儿向承志道:“袁相公,承蒙你鼎力相助,我大仇已报,明儿一早,我就回马谷山去啦。我爹爹在日,对你十分钦佩。你又传了罗师哥独臂刀法,就如是他师父一般。我们俩有件事求你。”承志道:“那不忙,咱们先出宫去再说。”
焦宛儿道:“不。我要请你作主,将我许配给罗师哥。”她此言一出,承志和青青固然吃了一惊,罗立如更是惊愕异常,结结巴巴地道:“师……师妹,你……你说什么?”宛儿道:“你不喜欢我吗?”罗立如满脸涨得通红,只是说:“我……我……”
青青心花怒放,疑忌尽消,笑道:“好呀,恭喜两位啦。”承志知道宛儿是为了表明与自己清白无他,才不惜提出要下嫁这个独臂师哥,而且迫不及待,急于提出,那全是要去青青疑心、以报自己恩德之意,不禁好生感激。青青这时也已明白了她的用意,颇为内愧,拉着宛儿的手道:“妹子,我对你无礼,你别见怪。”宛儿垂泪道:“我哪里会怪姊姊?”想起刚才所受的委屈,不自禁地向承志幽幽地瞧了一眼,跟着凄然下泪。青青也陪着她哭了起来。
忽然门外脚步声又起,这次有七八个人。袁承志一打手势,罗立如过去推开窗格。袁承志挥手要三人赶快出宫。罗立如当先跃出窗去。宛儿和青青也跟着跃出。
只听何铁手喝道:“谁都不许进去。”砰的一声,何红药踢开房门,抢了进来。承志身形一晃,已蹿出窗外。何红药见到袁承志的背影,叫道:“快来,快来!那女娃跑啦!”
何铁手奔进房来,只见窗户大开,床上已空,当即跟着出窗,只见一个人影蹿入了前面树丛,忙跟踪过去。她想追上去护送青青出宫,以免遭到自己手下的毒手,又或是为宫中侍卫所伤,不免对承志不起,自己拜师之愿也决难得偿。何红药及其余五毒教众跟着追来。众人追得虽紧,但均默不作声,生怕禁宫之内,惊动了旁人。其时闯军迫近,京城大乱,宫中侍卫与太监已逃走了不少,余下宫监也均不事职责,皇帝六神无主,举措乖张,宫禁已远不如平时森严。众人追奔多时,一时竟无人发觉。
袁承志见何铁手等紧追不舍,心想青青等这时尚未远去,于是不即不离地引着众人追逐自己,在御花园中兜了几个圈子,算来估汁青青等三人已经出宫,眼见前面有座宫殿,当下直蹿入内。一踏进门,便觉阵阵花香,顺手推开了一扇门,躲在门后。
他定柙瞧这屋子时,不由得耳根一热。原来房里锦帏绣被,珠帘软帐,鹅黄色的地毡上织着大朵红色玫瑰,窗边桌上放着女子用的梳妆物品,到处摆设精巧,看来是皇帝一名嫔妃的寝宫,心想在这里可不大妥当,正要退出,忽听门外脚步细碎,传来几个少女的笑语之声。寻思如这时闯出,正好遇上,声张起来,宫中大乱,曹化淳的奸谋势必延搁,不免另有花样,当下闪身隐在一座画着美人牡丹图的屏风之后。
房门开处,听声音是四名宫女引着一名女子进来。一名宫女道:“殿下是安息呢,还是再瞧一会儿书?”承志心道:“原来是公主的寝宫。这就快点儿睡吧,别瞧什么劳什子的书啦!”
那公主嗯了一声,坐在榻上,声音中透着十分娇慵。一名宫女道:“烧上些儿香吧?”公主又嗯了一声。过不多时,青烟细细,甜香幽幽,承志只觉眼饧骨倦,颇有困意。那公主道:“把我的画笔拿出来,你们都出去吧。”承志微觉讶异:“这声音好熟?似乎是阿九。唉,我老是想着她干什么?一天想她十七八遍也不止,真正糊涂透顶。”暗暗着急,心想这公主拿起画笔,谁知要画上多少时候。
众宫女摆好丹青画具,向公主道了晚安,行礼退出房去。
这时房中寂静无声,只香炉中偶有檀香轻轻的坼裂之音,承志更加不敢动弹。只听那公主长叹一声,低声吟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袁承志听她声音娇柔宛转,自是一个年纪极轻的少女。他虽不懂这首古诗的原意,但听到“纵我不往,子宁不来?”“一日不见,如三月兮”那两句,也知是相思之词,同时越加觉得她语音熟悉。寻思半响,不觉好笑:“我是江湖草莽,生平没进过京师,又怎会见过金枝玉叶的公主?只因我心里念着阿九,便以为人人是阿九!”
不一会儿,那公主走近案边,只听纸声窸窣,调朱研青,作起画来。
承志老大纳闷,细看房中,房门斜对公主,已经掩上,窗前珠帘低垂,除了硬闯,决计走不出去。过了良久,只听公主伸了个懒腰,低声自言自语:“我天天这般神魂颠倒地想着你,你也有一时片刻地挂念着我么?”说着站起身来,把画放在椅上,把椅子搬到床前,轻声道:“你在这里陪着我!”宽衣解带,上床安睡。
承志好奇心起,想瞧瞧公主的意中人是怎生模样,探头望去,不由得大吃一惊。
原来画中肖像竟然似足了他自己,再定神细看,只见画中人身穿沔阳青长衫,系一条小缸青腰带,凝目微笑,浓眉大眼,下巴尖削,可不是自己是谁?只不过画中人却比自己俊美了几分,自己原来的江湖草莽之气,竟给改成了玉面朱唇的俊朗风采,但容貌毕竟无异,腰间所悬的弯身蛇剑,金光灿然,剑头分叉,更是天下只此一剑,更无第二口。他万料不到公主所画之像便是自己,不由得惊诧百端,不禁轻轻“咦”了一声。
那公主听得身后有人,伸手拔下头上玉簪,也不回身,顺手往声音来处掷出。承志见玉簪射向面门,当即伸手捏住。那公主转过身来。两人一朝相,都惊得呆了。
原来公主非别,竟然便是程青竹的小徒阿九。那日袁承志虽发觉她有皇宫侍卫随从保护,料知必非常人,却哪想到竟是公主?
阿九乍见承志,霎时间脸上全无血色,身子颤动,伸手扶住椅背,似欲晕倒,随即一阵红云,罩上双颊,定了定神,道:“袁相公,你……你……你怎么在这里?”
袁承志行了一礼道:“小人罪该万死,闯入公主殿下寝宫。”阿九脸上又是一红,道:“请坐下说话。”忽地惊觉长衣已经脱下,忙跃入床中,拉过被子盖了下身。
门外宫女轻轻弹门,说道:“殿下叫人吗?”阿九忙道:“没……没有,我看书呢。你们都去睡吧,不用在这里侍候!”宫女道:“是。公主请早安息吧。”
阿九向袁承志打个手势,嫣然一笑,见他目不转瞬地望着画像,不禁大羞,忙伸手把椅子推在一旁。一时之间,两人谁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四目交投,阿九低下头去。承志心念如沸。自那日山东道上一见,此后无日不思,阿九秀丽无伦的倩影,时时刻刻在心头出现。此刻只感狂喜,全身发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过了一会,承志低声道:“你知道五毒教吗?”阿九点头道:“曹公公说,李闯派了许多刺客来京师扰乱,因此他请了一批武林好手,进宫护驾,五毒教也在其内。”承志道:“您师父程老夫子给他们打伤了,你可知道吗?”阿九面色一变,道:“他们为什么伤我师父?他受的伤厉害吗?”承志道:“大致不碍事了。”站起身来,道:“夜深不便多谈,我们住在正条子胡同,明儿你能不能来瞧瞧您师父?”
阿九道:“好的。”微一沉吟,脸上又是红了,说道:“你冒险进宫来瞧我,我……我是很感激的……”神情腼腆,声音越说越低:“你既见到我画你的肖像,我的……事……你……你自然也明白了……”说到最后这句时,声细如蚊,已几不可闻。
承志心想:“糟糕,她画我肖像,看来对我生了爱慕之意,这时更误会我入宫来是瞧她,这可得分说明白。”只听她又道:“自从那日在山东道上见面,你阻挡褚红柳,令他不能伤我,我就常常念着你的恩德……你瞧这肖像画得还像吗?”
承志走近床边,柔声道:“殿下,我进宫来是……”阿九拦住他的话头,柔声道:“你别叫我殿下,我也不叫你袁相公。你初次识得我时,我是阿九,那么我永远就是阿九。我听青姊姊叫你大哥,心里常想,哪一天我也能叫你大哥,那才好呢。”承志道:“你如肯叫我大哥,我的心欢喜得炸开了呢!”忽然之间,想到昔日在秦淮河中与青青一起所听两个歌女所唱的“挂枝儿”:“我若疼你是真心也,就不叫也是好!”不禁满脸通红。
阿九低下头来,低声叫道:“大哥!”伸出双手,抓住了他两手。承志答应一声:“嗯,阿九!”阿九道:“我一生下来,钦天监正给我算命,说我要是在皇宫里娇生惯养,必定天折,因此父皇才放我到外面乱闯。”
承志道:“怪不得你跟着程老夫子学功夫,又随着他在江湖上行走。”阿九道:“我在外面见识多了,知道老百姓实在苦得很。我虽常把宫里的金银拿出去施舍,又哪里救得了这许多。”承志听她体念民间疾苦,说道:“那你该劝劝皇上,请他多行仁政。老百姓衣暖食足,天下自然太平了。”阿九叹道:“父皇肯听人家话,早就好啦。他就是给奸臣蒙蔽,还自以为是。他老是说文武百官不肯出力,流寇杀得太少。我跟他说:流寇就是百姓,只要有饭吃,日子过得下去,流寇就变成了好百姓,否则好百姓也给逼成了流寇。我说:‘父皇,你总不能把天下百姓尽数杀了!’他登时大发脾气,说:‘人人都反我,连我的亲生女儿也反我!’唉!”袁承志道:“你见得事多,见识反比皇上明白……”寻思:“要不要把曹化淳的奸谋对她说?”
阿九忽问:“程老夫子说过我的事吗?”承志道:“没有,他说曾立过重誓,不能泄漏你的身世。我当时只道牵连到江湖上的恩怨隐秘,说什么也想不到你竟是公主。”阿九道:“程师父本是父皇的侍卫。我小时候贪玩,曾跟他学武。他不知怎的犯了罪,父皇叫人绑了要杀,我半夜里悄悄去放了他。后来我出宫打猎,又跟他相遇,那时他已做了青竹帮的帮主。”承志点点头,心想:“那日程老夫子说他行刺皇帝遭擒,得人相救。原来是她救的。”阿九问道:“不知他怎么又跟五毒教的人结仇?”
袁承志正想说:“五毒教想害你爹爹,必是探知了程老夫子跟你的渊源,怕他坏了大事,因此要先除了他。”猛抬头见红烛短了一大截,心想时机急迫,怎地跟她说了这许多话,忙站起身来,说道:“别的话,明天再说吧。”
阿九脸一红,低下头来缓缓点了一点。双手仍抓住他手,不舍得放开。
正在这时,忽然有人急速拍门,几个人同声叫道:“殿下请开门。”
第十七回 同气结金兰 助威夺红衣
众人在聚谈之际,青青忽问阿九道:“九妹妹,那天咱们大杀官兵,打得好痛快,后来忽然不见了你。你到那里去了啊?”阿九脸一红,“唔”了一声,道:“青姊,你要是打扮起来,那才美呢!”青青见她顾左右而言他,待要追问,程青竹忽在对面连使眼色,青青微微一笑道:“在道上走,满头满脸的灰土,打扮给谁看啊?”各人闲谈了一会,分别安寝。
承志正要上床,程青竹忽然走进房来,说道:“袁相公,我要跟你说一件事。”承志道:“好,请坐,请坐!”程青竹低声道:“咱们还是到外面空旷之地说的好。”承志知道他要说的是机密之事,于是重行穿上长衣,两人走出客店,往镇外一个小山岗奔去,到了岗顶,找了一块大石坐下。程青竹见四下无人,于是说道:“袁相公,我这女徒弟阿九来历很是特别,她拜师时我曾答应过她,决不泄露她的身份。”承志道:“我也瞧她并不寻常,你既然答应过她,那就不必对我说了。”程青竹道:“她手下带的都是官府中人,所以咱们的图谋决不可在她们面前泄露。”承志一惊道:“原来是官府中的。”程青竹点点头道:“我虽想这女徒弟决不致于卖我,但她年纪小,有些事很难逆料。”承志道:“既然如此,咱们在她跟前特别留神就是了。”两人三言两语就谈完了,下岗回店。
走到客店门口,只见一个汉子从东大街上过来,手里提着一盏灯笼,一闪进店,承志眼光很是敏锐,微光见那汉子相貌似乎很熟,可是一时却想不起到底在那里见过。他睡在床上,一路往回推溯,细想在泰山大会、在南京、布衢州石梁、在闯王军中,都没见过这人,然而这汉子的面目却无论如何不能忘记,他到底是谁呢?正在苦苦思索,忽然门上有轻轻剥啄之声,他披衣下床,问道:“谁呀?”门外青青笑道:“你要不要吃东西?”承志点灯开门,见青青手里托着一只盘子,盘里有两只碗,每碗盛着三个鸡蛋,想是她刚才下厨去做的。承志笑道:“多谢你啦,怎么到现在还不睡?”青青低声道:“我想着那可九很是古怪,睡不着。我想你也在想她,也一定睡不着。”说着浅浅一笑。承志笑道:“我想她干么?”青青笑道:“想她很美啊,你说她美不美?”承志知道青青很小性儿,如说阿九美,她一定不高兴,说阿九不美吧,又不符事实,于是拿匙羹抄了一个鸡蛋,咬了一口,突然把匙羹一掷,叫道:“是他,是他。”青青给他吓了一跳,问道:“什么是他?
这鸡蛋是坏的吗?”承志笑道:“别吃了,快跟我出去。”青青见他不吃鸡蛋,很不高兴。道:“到那里去?”承志从洪胜海身旁拿了一柄剑,交给青青道:“你拿着。”青青接住,这才知道是要去会敌。
原来承志一吃到鸡蛋,就想起自己小时候住在安大娘家里时,有人来抢小慧,他舍命抵抗受伤,幸亏安大娘及时赶到,用三枚鸡蛋打在那胡老三脸上,这才将他赶跑。刚才见到的那人,就是那个胡老三了,不知他鬼鬼祟祟的到那客店来干什么,必得探个明白。两人矮了身子,到每间店房下侧耳倾听,在一间大房后面果然听到有七八个人在用江湖上的口吻谈论。只听见一个人道:“咱们这里怎么走得开?要是出了一点儿乱子,咱哥儿们还有命么?”另一个人道:“安大人这件事也很紧要啊,这时到京里调人那里还来得及,眼前放着这一桩奇功,让他溜了岂不可惜。”众人沉吟了一会,一个声音粗沉的人道:“这样吧,咱们一半人留在这里,分一半人去听安大人调派,要是立了功劳,那么是大家的份儿。”第一个人似乎手掌在大腿上一拍,放大了嗓子道:“咱们来拈阄,谁去谁留,自己拈的没话说。”众人齐声附和。承志心想:“他们在这里有什么大事走不开?又有什么安大人和奇功,这倒怪了。”过了一阵,只听到刀剑轻轻碰撞之声,想是拈阄已毕,有人要出来了。承志在青青耳边低语道:“你叫沙天广他们防备出事,我跟他们去瞧瞧。”青青点头,低声道:“可要小心了。”
这时房门呀的一声打开,房中烛光从门口照射出来。承志和青青躲在暗处,见第一个出来的正是胡老三,后面跟着八名手持兵刃的人,烛光下看得明白,原来都是阿九的从人。他们一一越墙而出,房门又即关上。青青低声道:“是,是他们!早知道这女娃子不是好人。”承志也感奇怪,心想且慢定论,跟去看个明白再说,当下施展轻功,越墙出店,悄悄跟在这九个人后面。
承志的轻身本事已学到了顶尖儿,最近再得木桑道人传授了“百变鬼影”功夫,经过这些日来间中研习,又已领悟了七八成,那九人个人武功再高,也决不会知道有人暗中跟踪。只见那九个人出了市镇,行了一里多路,走向一座大屋。胡老三一叫门,黑漆大门随即打开,把九人放了进去。承志绕到后门,越墙入内,径行走向窗中透出灯光来的一间厢房,一跃上屋,轻轻揭开瓦片,只见房中坐着一个年近五十的汉子,身材甚为魁梧。胡老三与阿九的八名从人鱼贯走进房来,都向那汉子请安参见,似乎他是他们的上司。只听胡老三道:“小的在镇上撞见王副指挥,知道他们凑巧在这里,所以邀了这几位来做帮手。
”那人道:“好极了,好极了!王副指挥怎么说?”一个人道:“王副指挥说,既然安大人有要事,当得效劳!”
承志听到胡老三叫他为安大人,心中一凛,寻思:“那么他是一个职位不小的武官了,不知深夜中有什么图谋?”又听那安大人道:“这次要是得手,咱们这件功劳可不小啊,哈哈,哈哈!”一个人道:“那全凭安大人的栽培。”安大人道:“咱们哥儿别分内廷侍卫和锦衣卫的,大伙儿都是为皇上出力分忧!”众人道:“安大人说得是,咱们全凭您老吩咐。”安大人道:“好啊!走吧。”承志更是惊怪,心想:“原来这两伙人竟是内廷侍卫和锦衣卫。听说锦衣卫到处害人,抓到人就是斩脚剥皮,残忍不堪,不知他们又要去害什么人了,既然教我撞见,可不能不管。”过不多时,安大人率领众人走出。承志伏在屋顶数点人数,见共有十六个人,心知安大人自己手下带了六人。他等众人走远,又悄悄跟在后面。
这些人越走越是荒僻,大约走了七八里路,有人轻轻低语了几声,大伙忽然散开,慢慢向一所孤零零的房子前后左右围住,各人矮了身子,悄然没声的逼近。承志学他们的样,也这样俯身走近房屋,有人在黑暗中见到他的人影,只道是同伙,也不在意。安大人见包围之势已成,挥手叫众人伏低,伸手敲门。
过了一会,屋中一个女人声音问道:“谁啊?”安大人呆了一呆,问道:“你是谁?
”女人声音道:“啊,是你,深更半夜来干么?”安大人哈哈笑道:“真叫做不是冤家不聚头了,原来你在这里,快开门吧!”那女人道:“我说过不要再见你,你又来干什么?
”安大人笑说:“你不要见我,我却想念我的娘子呢!”那女人怒道:“谁是你娘子?咱们早已一刀两断!你要是不过我,放火把我这屋子烧了吧,我宁死也不愿再见你这丧心病狂、贪图富贵的没良心的人。”袁承志越听越觉声音好熟,终于惊道:“这是安大娘!那么安大人是她丈夫,是小慧的父亲了。”安大人贼忒嘻嘻的道:“我找得你好苦,舍得烧你吗?咱们来叙叙旧情吧。”说着用力踢门,只两脚已把门踼开,承志听他踼门声音,知他武功颇为厉害。黑暗中刀光一闪,安大娘一刀直劈出来,安大人笑道:“好啊,谋杀亲夫!”他怕屋内另有别人,不敢窜进,就站在门外空手和安大娘厮斗。承志慢慢爬近,睁大眼睛观战。那安大人武功果然不凡,他一面说笑,一面在黑暗中听着刀风闪躲进招。安大娘却十分愤怒,一面打,一面骂。斗了一阵,安大人突然伸手在她身上摸了一把,安大娘更怒,夹头一刀,安大人正是要诱她这一招,身子一偏,抢进一步,扭住了她的手腕,用力一拧,安大娘单刀落地。安大人将她双手捏住,右腿架在她双腿膝上,安大娘登时动弹不得。
承志心想:“听这姓安的语气,一时不致伤害于她,我且多探听一会,再出手相救。
”乘那安大人哈哈狂笑,安大娘破口大骂之际,身子一缩,从门角边钻了进去,轻轻摸到墙壁,当下施展“壁虎游墙功”,直上屋顶,攀在梁上。只听见安大人叫道:“胡老三,进来点火!”胡老三在门外亮了火折子,拔刀护身,先把火折子往门里一探,又俯身检了块石子投进屋里,过了一会见无动静,才入内在桌上找到烛台,点亮蜡烛。安大人一努嘴,胡老三从身边拿出绳索,将安大娘手脚都缚住了。安大人笑道:“你说再不要见我,现在不见了么?瞧瞧我,白头发多了几根吧?”安大娘闭目不答。承志从梁上望了下来,把安大人的面貌看得更清楚了,见他虽然已过中年,但面目仍很英俊,想来年轻时必是个美貌少年,与安大娘倒是一对壁人。
安大人伸手摸摸安大娘的脸,笑道:“好啊,十多年不见,脸蛋儿倒还是雪白粉嫩的。”他忽然侧头对胡老三道:“出去!”胡老三笑着伸了伸舌头,出去时带上了门。安大人默然不语,叹了口气道:“小慧呢?我这些年来天天想念她。”安大娘仍旧不理他。安大人道:“你我少年夫妻时大家火气大,一时反目,分别了这许多年,现在应该可以和好如初了。”他过了一会又道:“你瞧我十多年来,并没另娶,何曾有一时一刻忘记你。难道你连一点夫妻之情也没有么?”安大娘厉声道:“你知道我爹爹和哥哥是怎样死的。”
安大人叹了一口气道:“你爹爹和哥哥是被锦衣卫害死的,那不错,可是你也不能一根竹篙打尽一船人,锦衣卫中有好人也有坏人。我是为皇上出力,这也是光祖耀宗的体面事…
…”他话没说完,安大娘“呸,呸,呸”的一住住地唾吐。安大人隔了一会,换了个话题道:“我思念小慧,叫人来接她,干么你东躲西逃,绐终不让她和我见面?”安大娘道:
“我告诉她,她的好爸爸早就死啦!她爸爸是多么有本事,多么有志气,可惜寿命短些!
”她说话的语气中充满了怨愤。安大人道:“你又何苦骗她?又何苦咒我?”安大娘道:
“她爸爸从前倒真是一个有志气的好人。我家里的人不许我嫁他,我偷偷跟着他走了,那知道……”说到这里,声音哽咽起来。安大人摸出手帕去给她擦泪,一时动情,把嘴唇凑过去亲她,突然叫了一声,跳起身来,脸上一个血印,想是被安大娘狠狠咬了一口,承志躲在梁上看得清楚,不禁暗笑。安大人怒道:“你干么咬人?”安大娘道:“你害死我的好丈夫,我干么不咬你?我恨不得杀了你。”安大人道:“咦,这倒奇了,我就是你的丈夫,怎么说我害了你的丈夫。”
安大娘道:“我丈夫本来是个有血性的好男子,不知怎样利禄熏心,妻子不要了,女儿也不要了。他只想做大官,发大财……我从前的好丈夫死了,我再也见不到他啦!”承志听得不禁恻然,想那安大人也必感动。安大娘又道:“我丈夫名叫安剑清,不是被你这安大人害死了么?我丈夫有个恩师楚大刀楚老拳师,是被安大人为了贪图利禄而害死的,楚老拳师的夫人,女儿都被这安大人逼死了……”安大人怒喝:“不许再说!”安大娘道:“你这种狠心狗肺的人,自己想想吧。”安大人道:“官府要楚大刀去问话,又不是一定为难他,他干么动刀杀我?他妻子女儿是自杀的,那又怪得了谁?”安大娘道:“是啊,楚大刀瞎了眼哪,谁教他收了这样一个好徒弟。这徒弟又冻又饿快死啦,楚大刀教他武艺,把他养大,又给他娶了媳妇……”她越说越是怨毒,安大人猛力在桌上一拍,喝道:
“今日你我夫妻相见,尽提那死人干么?”安大娘叫道:“你要杀便杀,我偏偏要提!”
承志从两人话中琢磨出来了当时情形,安剑清是楚大刀一手扶养长大的,后来他贪图富贵,害死师父一家。安大娘不愤他所为,所以与他决裂。从前胡老三来抢小慧,安大娘东奔西避,都是为了这个心肠阴毒的丈夫安剑清安大人了。承志心想:“这人死有余辜。
想来当日害死他恩师一家之时,情形一定很惨,我恨不得一掌将他劈死,但不知安大娘对他是否尚有夫妻之情,倒不可鲁莽了。”于是再在梁上听两人说话,那知两人都住了口,默不作声。
过了一会,远处忽然隐隐有马蹄之声,安剑清将烛台移到窗口,拔出佩刀,低声喝道:“等人来时,你如叫喊示警,我可顾不得夫妻之情!”安大娘毫不理会,安剑清知道妻子脾气,决不肯屈服,挥刀割下一块布帐,塞在她的口里。这时马蹄声愈近,安剑清将安大娘放在床上,垂下帐子,自己仗刀躲在门后。袁承志知道他是想暗施毒手,虽不知来者是谁,但总是安大娘一面的好人,于是在梁上抹了些灰尘,加点唾沫,捏成一个小小的泥团子,对准烛火掷去,嗤的一声,烛火登时熄了。安剑清喃喃咒骂,袁承志乘他到身边去摸火折子时,一跃扑出门外。他绕到屋外,见屋角边一名锦衣卫执刀伏地、全神贯注的望着屋中动静。承志慢慢挨近他身边,低声说道:“人来啦!”那锦衣卫道:“嗯,快伏下。”承志手一伸,已点中了他的哑穴,在屋角边脱下他的衣服,穿在自己外衣,再扯下他里衣上一块布来,蒙在自己面上,撕开了两个眼睛孔,然后抱了那锦衣卫,伏地慢慢爬到屋子门边。
黑暗中蹄声更响,五骑马奔到屋前,却有七个人从马上跳下来。一个人在屋外轻轻拍了三掌,安剑清在屋里也回拍了三掌,他点亮灯火,缩在门后,只听门声一响,一个人探头进来,他举刀一刀猛力砍下,一个人头骨碌碌的滚在一边,颈口鲜血直喷,他在烛光下向那人头瞥了一眼,不觉大惊,砍死的竟是自己的伙伴一名锦衣卫。正要张口狂叫,门外窜进一个蒙脸怪客,一指点中他的穴道,反手又是一掌,正打在他颈后“大椎穴”上,那是人身手足三阳、督脉之会,他那里还能动弹。
承志顺手接过他手中佩刀,轻轻放在地下,以防门外余人听见。须知安剑清武功并非平庸之辈,少时受名师楚大刀教导了十余年,居官以后,武艺并未放下,他一心想立功升官,武功练得更加纯了,怎么被袁志一指一掌,竟自动弹不得?原来他见误砍了一名锦衣卫,正自又惊又急,承志乘势直上,使他尚未想到抗拒,穴道已被封闭,正所谓“出其不意,攻其无备”。承志纵到床前,扶起了安大娘,双手用力,扯断了绑在她手脚上的绳索,低声叫道:“安婶婶,我救你来啦!”安大娘又惊又喜,但见他穿著锦衣卫服色,脸上又蒙了布,不觉疑虑不定,刚问得一声:“尊驾是谁?”突然门外扑进两只毛茸茸、黑越越的大东西来,口中吱吱乱叫,直向承志身边扑去。承志大惊,正要双掌打出,忽然认出那是两头黑猩猩,双足一点,又跃到了梁上。猩猩后面奔进五个人来,当先一人与安大娘招呼了一声,愕然怔住。承志这时已认出那两头猩猩原来是自己在华山绝顶所收伏的畜生,心中大喜,叫道:“大威,小乖!”两头猩猩在门外早已闻到主人气息,牠们也是喜不自胜,跃到梁上,伸出四条长臂,抱住承志。进来的人见地下一汉血迹,一个尸身,而两头猩猩又是如此,十分惊异。
门外锦衣卫见进来人多,怕安剑清一人有失,早有两人抢进门来,举刀欲砍,承志叫声:“打!”这是他在华山顶上惯说的口令,两头猩猩久已不闻,斗然听见,齐声纵身欢叫,落在两人头上,双手各自用劲,喀喇,喀喇两声,两名锦衣卫的颈已经折断,门外敌人陆续进来,承志跃在地下,提起了一个个的掷出去,有的还交手数合,有的刚奔进来就被一腿踢出,片刻之间,打得十二名锦衣卫和侍卫昏天黑地,爬起身来往原处逃去了。
承志从死人身上扯下一件衣服来,将安剑青紧紧绑住,教他听不见一点声音,瞧不见一点光亮,然后扯去脸上蒙着的布,向五人中当先一人笑道:“李将军,别来无恙,闯王好吗?”那人呆了一呆,随即哈哈大笑,拉住承志的手连连摇晃。
原来这人是闯王手下的大将军李岩,承志无意中救了这位故人,十分喜悦,他转头对安大娘道:“安婶婶,你还记得我么?”这时是崇祯十六年九月,离袁承志在安大娘家避难已有十一年,他从一个孩童长成为一个身长玉立的英挺青年,安大娘那里还认得出。承志从内衣袋里摸出当日安大娘赠给他的金丝小镯,道:“我天天带在身边,永远不忘记您。”安大娘猛然想起,拉他凑近烛光一看,果见他左肩上淡淡的有个刀疤,又惊又喜,道:“啊,孩子,你长得这么高啦,学了这一身好俊功夫。”承志道:“我在浙江见到小慧妹妹,她也很高啦!”安大娘道:“不知不觉,孩子们都大了,过得真快。”她望了望躺在地下的丈夫,叹了一口气,喟然道:“想不到还是你这孩子来救我。”李岩不知他们曾有一段故旧之情,听安娘满口叫他“孩子,孩子”的,还以为两人是亲戚,笑道:“今日之事也真好险。”他对承志道:“我奉闯王之命,到河北来约几个人相见,不知怎样锦衣卫的消息也真灵,竟会得到风声,在这里埋伏。”承志道:“李将军的朋友们快来了吗?
”
李岩未及回答,远处已闻蹄声,他笑道:“这不是么?”从人开门出去,不久迎了三个人进来,承志一见,原来这三人一个姓黎,一个姓范,一个姓侯,都是河北群豪,都曾在孟伯飞家中会见过。他们与李岩招呼后,齐向袁承志恭恭敬敬行礼,叫了声:“盟主,您好!”李岩与安大娘奇道:“你们本来相识?”那姓侯的道:“袁盟主是七省总首领,咱们都听他的号令。”李岩道:“啊,我忙着在山西给闯王干事,东路的讯息竟都隔绝了,原来出了这样一件大事,可喜可贺。”承志道:“这还是上个月的事,承好朋友们瞧得起,给了这样一个称呼,其实晚辈那里克当。”姓范的道:“袁盟主武功好,计谋多,那是不必说了,单是这份仁义,武林中哪一个不佩服。”
李岩喜道:“那好极了。”当下他传达了闯王的号令。原来闯王默察天下大势,知道进京的时机已到,预定日内兵发潼关,所以命李岩密到河北来联络群豪起事响应。姓黎的道:“盟主你说怎么办?”袁承志道:“闯王这件义举,天下豪杰自然闻风景从,小弟立即命人发出讯去,这正是咱们七省英雄好汉立功之秋!”六个人谈得十分兴奋。李岩道:
“明军腐败已极,义兵一到,那是摧枯拉朽,势如破竹,只是眼前有一个难题。”承志道:“什么?”李岩道:“刚才我接到急报,说有十尊西洋的红衣大炮威力非同小可,倒是一件隐忧。”
承志惊道:“这十尊大炮小在道上见过,确是神态可畏,想来威力非常,难道不是运到山海关去防胡的.但闯王调集兵马,崇祯皇帝已得到讯息,刚才接到急报,这十尊红衣大炮已折而南下,首途赴潼关去了.”承志皱眉道:“明朝皇帝一向是防备百姓胜于抵御外敌,否则的话,先君也不致蒙冤殉难了.李将军,你想应当怎么办?”李岩道:“等大炮到了潼关,咱们攻关时以血肉之躯挡他如此利器,虽小一定就会落败,但损折必多……”承志道:“所以咱们要先在中道给他拿下来。”李岩抚掌大喜,说道:“袁兄弟,这件事要偏劳兄弟立此一桩大功。”承志微一沉吟,说道:“这些洋兵火器很是利害,要夺大炮,必得另出计谋,能否成事,实在难说。不过这件事有关天下气运,小弟必当尽力而为,能够仰仗闯王洪福,一举成功,那是万民之福。”
两人谈了一会军旅之事,李岩命从人从随身行李中取出那柄头上分叉,剑身弯曲的金蛇宝剑来,双手捧着交给承志,道:“袁兄弟,自从咱们在陜西一见,虽然没有机缘长谈,但我已知你已是少年英豪。你交托这柄宝剑给我,我从来未有片刻离身。当时我是杞忧,怕你武功未成,经验不足,带了这柄奇剑和两只猩猩招人耳目,那知兄弟你年纪轻轻,这半年来成了这许多大事。现在猩猩宝剑,都归故主,哈哈。”承志谢过收下。李岩又道:“拙荆听我说起袁兄弟这样人物,恨不得一见,可惜当时她不在陜西,后来提起常感缘悭一面。”承志道:“小弟将来一定将诚拜见。”安大娘插口道:“李将军的夫人真是女中英豪,江湖上人称红娘子,不但相貌美丽,武功尤其出类拔萃。喂,孩子,你有了意中人吗?”承志想起青青,脸上一红,微笑不答。安大娘叹道:“像你这样的人才,不知谁家的姑娘有福气,唉!”她是想起了小慧,心想:“小慧与他小时是患难旧侣,他如能做我女婿,小慧那真是终身有托,但她偏偏和那傻里傻气的崔希敏好,那也叫做各有各的绿法了。”
范、黎、侯三人见他们谈到私事,插不进口去,就站起来告辞,姓范的道:“袁盟主,明儿一早,咱们三人带了手下兄弟来供你差遣。”承志道:“好!”三人辞了出去。李岩与袁承志剪烛长谈天下大势,英雄惜英雄,好汉惜好汉,越谈越是情投意合,真是相见恨晚,直到东方大白,金鸡三唱,两人兴犹未已,回顾安大娘,只见她以手支头,望着躺在地下的丈夫默默出神。
李岩低声叫道:“安大娘!”安大娘抬起了头,李岩道:“这人怎么处置?”安大娘心乱如麻,摇头不答,李岩知她难以决断,也就不再理会,对袁承志道:“袁兄弟,你我就此别过。”承志道:“我送李将军一程。”两人携手出屋,并肩而行,李岩的从人和只猩猩都跟在后面。两人一路谈论,走出了七八里路。李岩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兄弟,你回去吧。”袁承志和他意气相投,恋恋不舍,李岩忽道:“你我一见如故,如蒙不弃,你我结成兄弟如何?”袁承志大喜,两人当下就在路旁撮土为香,义结金兰,袁承志拜李岩为兄,又谈了一阵,洒泪而别。
袁承志眼望义兄上马绝尘而去,这才带了大威小乖,回到客店来,只见范、黎、侯三人已各带了数十名精壮汉子,在店中等候,把大厅和几个院子都挤得满满的,夏青青、哑巴、洪胜海等人,却已不见。承志这时已知阿九的从人都是内廷侍卫,他们见了这许多粗豪大汉,竟然不露声色,自行聚在房中,并不出来。承志对那姓范的范飞文道:“范大哥,你带几位弟兄向南去查一下,看那队西洋兵带的红衣大炮是向北来呢,还是折向南方,赶速回来报信。”范飞文应了,挑了三名同伴,上马出店去了。
范飞文刚走,沙天广和程青竹两人奔进店来,见了承志,喜道:“啊,袁相公你回来了。”承志未及答话,又见青青与哑巴闯进厅来,青青头发被风吹得散乱,脸颊晕红,见了承志,不由得喜上眉梢,怨道:“怎么到现在才回来?”承志才知大家不放心,分头出去接应,见青青这副样子,想是她十分忧急,很是感动,回到房里,把刚才的事仔细说。
青青低下了头,一语不发。承志见她脸上神色不对,轻声道:“是我教你担心了。”青青上身一摇,扭开了头,承志知她正在生气,但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了她,搭讪道:“好啦,我向你陪罪,下次一定不让你担心啦。”青青道:“下次自有别人来给你担心,要我担心干么?”承志道:“咦,进啊?”青青一顿足,回到自己房里去了,等到中午,仍不出来吃饭。承志叫店伙把饭菜送到她房里去,心想她不知为什么生这样大的气,等吃过饭后去陪罪就是了,她为自己担惊操心,总是一番好意。那知店伙把饭菜捧了回来,道:“大姑娘不在屋里!”承志一惊非同小可,想不到事情竟如此严重,撇下筷子奔到青青房里,只见人固不在,连兵刃衣囊等都带走了。
袁承志心中着急,但不动声色,暗暗寻思:“她负气而去,会到那里去呢?她虽一身武功,但极易闯祸,好教人放心不下,不过现在有大事在身,也不便亲自出去寻她。”于是派洪胜海出去四下探访,命他得到行踪后即来回报。
等到傍晚,范飞文却骑着快马回来了,一进门就道:“洋兵队伍果然折而向南,咱们快追。”承志一跃而起,命哑巴带了两头猩猩在店中留守铁箱,自己率领程、沙、胡、铁四人以及范飞文等河北群豪,连夜骑马从来路赶去,估量巨炮运动不便,必可追上。到第三日清晨,承志等穿过一个小镇,果见十尊大炮一列排在一家酒楼外面,每尊炮前后左右有六名洋兵执枪守卫。铁罗汉道:“肚子饿啦,肚子饿啦!”承志道:“好,我们再去会会那两位洋官。”八个人直上洒楼,铁罗汉走在头里,一上楼就惊叫一声,原来几名洋兵用枪瞄准着青青,手指扳住枪机,形势很是危险,那边桌旁坐着彼得,雷蒙和那西洋女子若克琳。雷蒙见众人上来,叽哩咕噜的叫了几声,又有几名洋兵举起了枪对着他们,大喝叫他们举手。承志急中生智,提起洒楼上两张桌子,猛向众洋兵掷去,同时飞身过去在青青肩头一按,向下一蹲,一阵烟雾过去,众枪齐发,铅子都打在桌面上。雷蒙大怒,掏出短枪向下轰击,铁罗汉啊哟一声,屁股上给他鎗弹打中,站立不稳。沙天广连忙扶起,各人上马向南奔驰。那时西洋火器使用时尚不便捷,放出一鎗,须再上火药铅子,等到洋兵一枪不中,再上火药追击时,众人早已去得远了。承志和青青同乘一骑,一面奔驰,一面问道:“你干么和他们吵起来?”青青道:“谁知道啊。”承志见她脸色忸怩,知道还有隐情,微微一笑,也就不问了。
驰出二十余里,众人下马打尖,胡桂南用小刀把铁罗汉肉里的铅子剜出来,铁罗汉痛得乱叫乱骂。青青见他这样挨痛,很是过意不去,把承志拉在一边,低声道:“谁就她打扮得妖里妖气的,手臂也露了出来,不怕丑!”承志摸不着头脑,问道:“谁啊?”青青道:“那个西洋国女人。”承志道:“这又碍你事了?”青青笑道:“我看不惯,所以用两枚制钱把她耳环打烂了。”承志不觉好笑,道:“唉,你真是古闹,后来怎样?”青青笑道:“那个打我不嬴的洋官认出了我,就叫洋兵用枪对着我。我不懂他的话,还当他又要和我比剑呢,我想比就比吧,难道还能怕了你,正在这时候,你们就来啦!”承志道:
“那么你为什么要一个人走呢?”
青青本来脸露微笑,这时又扳起了脸道:“哼,你还问我呢,自己做的事不知道。”
承志道:“我真的不知道啊,那里得罪你了?”青青别开头不理。承志知她脾气,如果一味追问,她不肯答,不如装作毫不在乎,她忍不住反而会自己说出来,于是换了话题道:
“青弟,洋兵火器厉害,你看用什么法子势他们的大炮呢?”青青怒道:“谁跟你说这个。”承志道:“好,那我去跟沙天广他们商量去。”站起身来要走,青青一把拉住他的衣角,道:“不许你走,话没说完呢。”承志笑笑,又坐了下来,隔了良久,青青道:“你那小慧妹妹呢?”承志道:“那天分手之后,我没见过,谁知道她在那里?”青青道:“你和她妈妈在一起,谈了一夜舍不得分开,一定是讲她了。”承志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她生气是疑心了这件事,于是很诚恳的道:“青弟,我对你的心,难道你还不明白吗?”青青双颊晕红,转过了头。承志又道:“我以后永远不会离开你的,你放心好啦!”青青低声道:“怎么你和你那小慧这样好?”承志道:“我小时候她妈妈待我很好,当我是她儿子一般,我心里自然感激。再说,你不见她和我那个师侄很好么?”青青嘴一扁道:“这个人哪,又傻又没有本事,她为什么喜欢她?”承志笑道:“青菜萝卜,各人所爱,我又傻又没本事,你怎么这样喜欢我呢?”青青嗤的一声笑,啐道:“呸,不害臊,谁喜欢你呀?”
经过这样一番小小风波,两人终于言归于好,感情又深了一层。承志拉着她的手道:
“咱们吃饭去吧!”青青道:“我还问你一句话,你说阿九那小姑娘美不美?”承志道:
“这跟我又有什么相干?她这人行踪诡秘,咱们倒要小心着。”青青点点头,两人同到客店里,和沙天广、程青竹等商量劫大炮的事。
胡桂南道:“今晚让小弟去探探,乘机偷管枪来,慢慢把他们的枪偷完,就不怕他们了。”承志道:“此计大妙,今晚我和你同去瞧瞧。”沙天广道:“盟主何必亲自出马,侍小弟去好了。”承志道:“我想瞧仔细一下火器的用法,等火枪偷来,咱们就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众人点头称是,青青笑道:“他还想瞧一下那一位西洋美人儿。
”众人大笑而散。
当日下午,承志与胡桂南两人乘马远远跟着洋兵大队,眼见他们在客店中投宿,候到三更时分,跃上屋顶往客店而来。胡桂南轻身本事虽远不及袁承志,但他闪跃腾挪,身轻似燕,自有一套功夫。一下屋,就听见刀剑铿锵之声,从一间房中传出来,两人伏在窗外,从窗缝中向里一张,只见那两个西洋军官雷蒙与彼得,各挺长剑正在激斗。
承志万想不到这两人会同室操戈,觉得十分奇怪,当下静伏观战,看了数十招,见雷蒙果然攻势凌厉,剑法锋锐,彼得却冷静异常,虽然一味招架退守,但只要一出手还击,招招狠辣,承志知道时间一久,那雷蒙必要落败,果然斗到分际,彼得回剑向左一击,乘对方的剑身一晃,突然反剑直刺。雷蒙急急收剑回挡,剑身歪了,彼得自下向上猛力一撩,雷蒙手中长剑登时脱手。彼得抢上一足踏住敌剑,手中剑尖指住到对方胸腔,叽叽咕咕的说了几句话,雷蒙气得身子发颤,喃喃咒骂,彼得把地下的剑舍起来放在桌上,转身开门出去。雷蒙大怒,提剑在室中横砍直劈,忽然灵机一动,开门出去会了一柄铁铲,在地下挖掘起来。
承志和胡桂南本想离开,这时倒想看一个究竟,看他在地下要埋什么东西。只见他掘了好一阵,挖了一个两尺直径的洞,不住把泥土掷到床下,挖了两尺来深时,就住手不挖了,撕下一块被单,罩在洞上,先在四周用泥土按实,然后在被单上铺了薄薄一层泥土,他冷笑几声,开门又出室去。承志和胡桂南心中老大纳闷,不知他在玩什么妖法,过了一会,雷蒙又进室来,彼得跟在他的身后,只见雷蒙声色俱厉的说话,彼得却只是摇头,突然间拍的一声,雷蒙伸手打了他一个耳光。彼得大怒,拔剑出鞘,两人又斗了起来,雷蒙不住移动脚步,慢慢把彼得引到那个坑边。承志这才恍然,原来此人开打不嬴,所以暗中设下陷阱,他既如此处心积虑,那么是非杀对方不可了。承志对这两人本无好恶,但见雷蒙使奸,不觉激动了侠义之心。只见雷蒙数剑直刺,都被彼得架住,彼得反攻一剑,雷蒙退了两步,彼得一脚踏在陷坑之上,身子向前一跌,雷蒙一剑直刺他的背心。承志早有防备,一推窗格,飞身跃进,金蛇宝剑头上的剑钩钩住雷蒙的剑身向后一拉。雷蒙剑锋横斜,彼得虽然右脚扭脱了臼,但随即跃起。雷蒙见功败垂成,又惊又怒,一剑向承志刺来,承志哼了一声,金蛇宝剑左右晃动,只听见铮铮之声不绝,对方剑身被金蛇剑半寸半寸的削下来,片刻之间,已削剩短短一截。雷蒙正在发呆,承志抢上去拿住他的手脉,一把提起,头下脚上的掷在他自己掘的陷坑之中,随即跃出窗去。
胡桂南从后跟来,笑道:“袁相公,你瞧!”只见他手里拿着三把短枪,承志奇道:
“那里来的?”胡桂南向窗里指指。原来承志出手救人时,胡桂南跟着进来,忙乱中乘机将两个西洋军官的三枝短枪都偷了去。承志笑道:“真不愧叫做圣手神偷。”两人赶回与众人相会,青青拿着一枝短枪玩弄,无意中在枪扣上一扳,只听见轰的一声,烟雾弥漫,沙天广坐在她的对面,幸而身手敏捷,头一缩,头上戴的头巾却打了下来。青青大惊失色,连连道歉,沙天广伸了伸舌头道:“好厉害!”大家把另外两枝短枪拿来细看,见其中装着火药和铅丸。承志道:“女药本是中国的东西。咱们用来打猎做鞭炮,西洋人学到之后却拿来杀人。这一队洋兵有一百多人,一百多枝枪放起来可不是玩的。”各人沉思对策,胡桂南道:“袁相公,我有一个上不得台盘的鬼计,不知行不行。”铁罗汉笑道:“瞧你也不见得有什么正经主意。”承志道:“胡大哥且说来听听。”胡桂南笑着说了,青青首先拍手赞好,沙天广等也都说妙计。承志仔细一想,觉得冒这个险很是值得,于是下令分头布置。
且说雷蒙与彼得为了争夺美人若克琳,中夜比剑。若克琳与彼得相爱已久,雷蒙虽然自负风流,却无从插手,比剑时因操之过急,反致失手,而行使诡计,又被袁承志突来闯破。彼得见怹是上司,不敢怎样,只有加紧提防。这日来到一处二三百人家的大村万公村,因天色已晚,就在村中“万氏宗祠”中歇宿。睡得半夜,只听得人声喧扰,放哨站岗的洋兵进来报说村中失火,雷蒙与彼得急速起来,见火头烧得甚近,忙命众兵将将火药桶移出祠堂,放在空地上。亡乱中只见众乡人提了水桶救火,数十个大汉闯进祠堂来到处泼水。雷蒙喝问原因,众乡民对传译钱通泗道:“这是咱们祖宗的祠堂,先泼上水,免得延烧过来。”雷蒙见说得有理,也就不再理会,那知这些乡民泼水漫无节制,一桶桶水尽往火药上倒去。西洋兵拿起枪杆赶打,赶开了一个又来一个,有的直截了当迎面往洋兵身上猛倒。不到一顿饭功夫,祠堂左近一片汪洋,火药桶和大炮、枪枝,无一不是淋得湿透,那火却渐渐熄了。
乱到黎明,雷蒙和彼得察看情势,见火药都被淋湿,心想这地方有点邪门,还是早点离开为妙,正要下令开拔,一名小军官来报,拖炮拉车的牲口昨晚不知怎样全部逃光了。
雷蒙举起马鞭乱打,骂他不小心,命钱通泗带领洋兵到村中征集,那知这村子虽大,却是一头牲也没有,想是早已得到风声,都把牲口藏了起来。这样一来就无法起行,雷蒙命彼得带了钱通泗到前面城里去调集牲口,彼得带了四名洋兵,和若克琳一齐去了。雷蒙心里恼恨,督促士兵打开火药桶,把火药摊在竹席上晒干,晒到傍晚,火药已经干燥,众兵正要收入桶中,突然民房中嗤嗤射出十枝火箭来。火药一遇上火,岂有不猛烧之理?众洋兵吓得魂飞天外,纷纷奔逃,乱成一团。
雷蒙连声下令,约束士兵,将洋兵列成队伍,往民放射排枪。烟雾弥漫中只见数十名大汉窜入林中不见了。雷蒙检点火药,已烧去了十之八九,心中十分懊丧,只得加意防备。等到第三日下午,彼得才征集了数十匹骡子来拖拉大炮。
在路行了四五日,这天来到一条山峡险道,是极陡的下山路,雷蒙与彼得指挥士兵,每一尊红衣大炮由十名士兵用巨索在后面拖住,以防山路过陡时大炮往下堕跌。山路越走越险,众人正在全神贯注之时,突然山凹里嗖、嗖的数十枝箭射了出来,十多名洋兵立时中箭,还有十多枝箭射在骡马身上。牲口受痛,向下急奔,洋兵们那里扑扯得住。十尊大炮每尊都是数千斤之重,这一股下堕之势真是非同小可,加之路上又突然出现陷阱,许多马匹都跌在坑里,只听见轰隆之声大作,最后两尊大炮忽然倒转,一路翻筋斗翻了下去,数名洋兵登时压成肉浆,前面的八尊大炮都被推动。
众人顾不得抵挡来袭敌人,向两旁乱窜,有的无路可走,见大炮滚下来的声势险恶,涌身一跳,跌入了深谷之中,尸骨无存。十尊大炮翻翻滚滚,向下直冲,越来越快,骡马虽在前疾驰,但不久就被大炮赶上,压得血肉横飞,过了一阵,巨响震耳欲聋,那些大炮都跌入深谷中去了。
雷蒙和彼得惊魂甫定,回顾若克琳时,见她已吓得晕了过去。彼得不及相救,指挥士兵伏下抵敌。敌人在山坡上挖了深坑,用山泥筑成挡壁,火枪打他们不着,长箭却不住嗖嗖射来。战了两个多时辰,洋兵始终不能突围,雷蒙道:“咱们火药又少,只好奋勇猛冲。”彼得道:“叫钱通泗去问问,这批土匪到底要什么东西。”雷蒙怒道:“跟土匪有什么说,你不敢去,我来冲。”彼得道:“土匪长箭厉害,何必逞无谓的勇敢?”雷蒙向若克琳望了一眼,往地下吐了一口唾沫,骂道:“懦夫,懦夫!”彼得气得面色苍白,低沉了声音道:“现在不跟你争,等打退了土匪叫你知道无礼的代价。”雷蒙一跃而起,叫道:“是好汉跟我来!”彼得叫道:“雷蒙上校,你寻死么?”众洋兵知道出去就是送死,谁肯跟他乱冲,雷蒙仗剑大呼,奔不数步,一箭射来,穿胸而死。
彼得与众洋兵缩在山沟里,仗着火器锐利,敌人不敢逼近,僵持了一日一夜,只盼官兵来救。岂知明末官场腐败异常,若是调兵遣将,公文来往,又要请示,又要商议,不过十天半月,官兵那里能来?守到第二日傍晚,众兵饿得头晕眼花。只得竖起了白旗。钱通泗高声大叫:“咱们投降了,投降了!”山坡上一人叫道:“把火枪都拋出来。”彼得道:“咱们不能缴枪。”
敌人竟并不理会,也不再攻,过了一会,忽然一阵肉香洒香,随风飘了过来。这些洋兵已两日一夜没吃东西了,那里抵受得住,纷纷把火枪向上拋去,奔出沟来,彼得见大势已去,只得下令弃械投降。众兵把火枪堆成一团,大叫大嚷要吃东西。只听见两边山坡上号角吹起,土坑中伸出数百名大汉的身子来,都是弯弓搭箭,向洋兵们瞄准,八九个为头的人缓步过来,走到临近,彼得看清楚当先一人身穿灰葛长袍,原来是当夜在客店中救了自己性命的少年。他身旁那人却是女扮男装,曾被雷蒙击落帽子的少女。若克琳先叫了起来:“哦,是这批有魔法的人!”彼得拔出佩剑,走上几步,双手横捧,交给承志表示投降,他想输在这人手下,也还值得。
承志先是一楞,随即领悟这是他们服输投降的表示,摇了摇手,对钱通泗道:“你对他说,他们洋兵带大炮来如是帮助中国守卫国土,抵敌外虏侵害,那么我们很是感谢,当他们是好朋友。”钱通泗照他的话译了,彼得连连点头,伸出手来和承志拉了拉。承志又道:“但你们到潼关去,是帮皇帝杀我们百姓,这个我们就不许了。”彼得道:“是去打中国百姓么?我完全不知道。”承志见他脸色诚恳,相信不是假话,又道:“现在全中国的百姓都很苦,没有饭吃,都盼望有人领他打掉皇帝,脱离苦境。皇帝怕了,所以叫你们用大炮去轰死百姓。”彼得很是难过,道:“我也是穷人出身,知道穷人的苦处。我就回本国去了。”承志道:“那很好,你把兵都带走吧。”彼得下令集队,承志命部下拿出洒肉,让他们饱餐了顿。彼得向承志举手致敬,领队上坡,承志叫道:“干么你不把火枪带走?”钱通泗译了,彼得奇道:“那是你的战利品。你放我们走,不要我们用钱来赎身,我们已经很感谢你的宽洪大量了。”承志笑道:“你我了大炮,再不把枪带走,只怕回去长官责罚更重,拿走吧。”彼得道:“你不怕我们用枪射击你们么?”承志哈哈笑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们中国男儿好汉讲究肝胆相照,既当你是好汉子,那有疑心。”彼得十分感佩,命士兵取了火枪,列队而去。
他一路上山,对承志越想越是敬服,忽然下令众兵坐下休息,和钱通泗两人又驰到承志身旁,从怀里取出一个布包来,对承志道:“阁下如此豪杰,我有一件东西相赠。”承志打开布包一看,见是一张折叠着的厚纸,双手摊开来看,原来是一幅地图,图中所绘的似是一座岛屿,只是图上所注的许多西文却完全不识,承志抬头望他,眼中满是疑问。
彼得道:“这是南方海上的一个大岛,离开海岸有一千多里,岛上气候温暖,物产丰富,真如天堂一样,我航海时到过那里。”袁承志道:“你给我这图是什么的意思?”彼得道:“你们与其在这里辛辛苦苦的打仗,不如带了中国没饭吃的受苦百姓,那那岛上去。”承志心中暗笑,心想:“你这外国人心地倒好,只是不知我们中国的地方有多大,亿万之众,凭你再大的大岛也居住不下。”当下说道:“这岛上没人住么?”彼得道:“有时有西班牙的海盗居住,有时没有,你们这样英雄好汉,也不会怕该死的西班牙海盗。”
承志见他一片诚意,就道了谢,收起地图,彼得作别而去。钱通泗转过身子正要随同上山,青青忽地伸手扯住的耳朵,喝道:“下次再见你作威成福,欺侮自己的同胞,小心你的狗命!”钱通泗耳上剧痛,连说:“小人不敢!”
承志当下指挥众人,慢慢爬到深谷底下去察看大炮,见十尊巨炮互相碰撞,都已毁得不成模样,于是掘土盖上。承志见大功告成,与范飞文等群豪欢聚半日,次日会齐了哑巴、洪胜海等人,再行北上,向北京进发。
这一役胡桂南厥功最伟,弄湿火药,掘坑陷炮等巧计都是他想出来的,众人一路对他十分称扬,无人再敢轻视他是小偷出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