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冀鲁群盗 燕云大豪争
次日下午,袁承志命洪胜海到焦家去把罗立如叫来。他断臂伤势还厉害,但听承志叫他,喜气扬扬的叫人扶着来了。承志叫他坐着,将一套左臂刀法细细说了给他听。罗立如武功本有根底,承志又一招一式的教得特别仔细,连续教了十天,罗立如已牢牢记住,只待臂伤痊了,就可习练。承志这套刀法得自金蛇秘籍,与江湖上流传的左臂刀法大不相同,招招险,刀刀快,实是厉害不过。罗立如虽断一臂,换来了一套足以扬名江湖的绝技,可说因祸得福,心里喜欢异常。承志了结这件心事后,雇了十多辆大车,准备上道赴京。
焦公礼父女及众门徒大摆筵席,殷勤相送,不必细说,承志请焦公礼设法带信给闵子华,将宅第仍旧还他。焦公礼应承办理。长白三英等汉奸已送交官办,按下不表。
这日秋高气爽,金风送暑,承志、青青、哑巴、洪胜海一行人押着大车,向北进发,焦公礼及众弟子同过长江,送出三十里外,方才作别。江北一带仍是金龙帮的地盘,焦公礼事先早已派人送讯,每个码头上都有人殷勤接送。行了十多日,来到山东界内,洪胜海道:“袁爷,这里已不是金龙帮的地界,从今日起咱们得多在一点儿意啦。”青青道:“怎么?有人敢来太岁头上动土吗?”洪胜海道:“现今天下盗贼如毛,山东强人尤多。最厉害的是两帮。”青青道:“一帮是你们渤海派了。”洪胜海笑道:“渤海派专做海上买卖,陆上的东西,就算是黄金宝贝丢在地下,咱们也不检的。”承志点点头道:“山东黑道那两帮最厉害?”洪胜海道:“一帮是沧州褚红柳褚大爷的手下。”承志点点头道:“我也听师父说过,褚大爷以铁沙掌和太祖棍驰名江湖。”洪胜海道:“正是,另一帮在恶虎沟开山立柜,六位当家都是身负绝艺的好汉。”承志点点头,道:“咱们以后小心在意,每晚一人轮流守夜。”
走了两日,正当中午,迎面鸾铃响处,两匹快马狂奔而来,从众人身旁擦过。洪胜海是老江湖了,见多识广,说道:“那话儿来啦。”他知承志武功极高,自己也非庸手,几个毛贼也不放在心上。过不一个时辰,那两骑马果然从后面又赶了上来,在骡车队两旁掠了过去。青青只是冷笑,洪胜海道:“不出十里,前面必有强人拦路。”那知走了十多里地,竟然太平无事,当晚在双石铺宿歇。洪胜海啧啧称奇,道:“难道我这老江湖走了眼了。”次日又行,走不出五里,只见后面四骑马远远跟着,洪胜海道:“是了,他们昨儿人手还没到齐,今日必有事故。”中午打过尖后,又有两骑马赵下来摸了一下骡队的底子。
洪胜海道:“这倒奇了,道上看风踩盘子,从来没这么多人的。”行了半日,又见两乘马掠过骡队,承志和青青对江湖上的事都不熟悉,见这许多人骑了马奔来窜去,明知他们是觊觎自己所携的珍宝,但他们这样忙碌的来去是为了什么,心中却了然。洪胜海忽道:“是了。”对袁承志道:“袁相公,咱们今晚得赶上一个大市镇投宿才好。”承志道:
“怎么?”洪胜海道:“跟着咱们的,不止一个山寨的人马。”青青道:“是么?有几家寨主看中了这批货色?”洪胜海正色道:“小姐,好汉敌不住人多,咱们虽不怕他们,但箱笼对象这么多,要保着没有错失,倒也得费一番心力。”承志点头道:“你说得不错,咱们今晚就在前面石胶镇住店,少走几十里路吧。”
到了石胶镇上,拣了一家大店住下。承志叫把十只铁箱都搬在自己房中,与哑巴两人合睡一房。刚放置妥当,只见两名大汉走进店来,向承志望了一眼,对店伴说要住店。店伴刚招呼他们入内,又有两名粗豪的汉子进来。承志暗暗点头,心中盘算已定,晚饭过后,各人回房睡觉。睡到半夜,只听见屋顶微微响动,知道大盗到了。他起身点亮了蜡烛,打开铁箱,取出一大包明珠、宝石、翡翠、在灯下把玩,这些珍物在灯下照耀得灿然生光,只见窗棂边、门缝中不知有多少只眼睛在向里窥探。洪胜海这时也已听见声音,放心不下,到承志屋中来探望,他走近时,十余名探子俱各隐身,洪胜海微微冷笑,在承志房门上轻敲数下,承志道:“来吧!”洪胜海一推门,房门呀的一声开了,原来竟没关上。他一进房,就见桌上珠光宝气,耀眼生辉,不觉呆了,走近一看,见里面有指头大小的一颗珍珠,有尺余长的朱红珊瑚,有晶莹碧绿的大块祖母绿,此外猫儿眼、蓝宝石、紫玉,没有一件不是无价之宝。
洪胜海不知十集铁箱藏着什么,只道都是银两,所以引起这许多巨盗的贪心,那知竟有如许珍品。他在江湖上多年,见多识广,但这样的宝物却从见过,这位袁相公从那里得来,倒真令人不解了。他走到袁承志身边,低声道:“袁相公,我给你把这些宝物收起来好么?外面有人在偷看。”承志也低声道:“我正要让他们看看。”于是走到桌边,拿起一串珍珠道:“这串珠子拿到京里,你瞧可以买多少钱?”洪胜海道:“小人不知。”袁承志道:“三百两银子一颗,那是再也不能少了,这里一共是二十四颗。”洪胜海道:“那是足可以买一万两。”承志奇道:“怎么是一万两?”
洪胜海道:“要得到这样大,这样圆,这样光洁的一颗珠子,已经不易,难得的是二十四颗颗同样大小。一颗要是卖三百两银子,那么二十四颗至少值一万两。”这番话把窗外与屋顶的群盗听得眼红心痒,恨不得马上跳下去抢了过来。但上面头领有令,看中这批货的山寨太多,大家要商量好了再行动手,免得伤了道上和气,各人看了一阵,分头回去报讯。袁承志向洪胜海摆摆手,笑着睡了,珠宝也不收拾,就摆在桌上。
又行了两日,已过济南府地界,掇着承志他们的盗贼愈来愈多。洪胜海本来有恃无恐,但见群盗迟迟不动手,内里不知有什么奸谋,乜中惴惴不安起来,力劝承志改走海道,说自己海上朋友很多,坐船到天津起岸,再到北京,虽然要绕一个大湾,时间耽搁很多,但保险不出乱子。承志笑道:“我是要用这批珠宝来结交天下的英雄好汉,就要散尽了也不打紧。钱财是身外之物,咱们讲究的是仁义为先。”洪胜海听他如此说,也就不便再劝。
这天到了禹城,投了客店,青青好动,自往城里到处游览,承志暗想不知有多少双眼注视着这批珍宝,只要稍一托大,立刻出事,所以与哑巴两人不敢离店。过了大约一个时辰,青青喜孜孜的回来,手里拿着两只小竹笼,笼里各放着一只促织,嗤嗤的叫个不停。
她把一只送给承志,说道:“二十钱一只,你夜里挂在帐子里,才教好听呢!”承志笑着接过,忽然笑道:“青弟,你在街上遇见谁了?”青青一楞道:“没有呀?”承志道:“你背上给人做了一个记号啦。”青青忙奔回自己房里,脱下外衣一看,果见后心给人画着一个白粉圈,想是自己买促织时高兴得忘了别的,画这圈的又很机伶,所以竟没发觉。青青又羞又恼,对承志道:“你去帮我把那人抓来,打他一顿。”承志笑道:“我到那里找去?”青青抢着笑道:“就像你刚才那副模样,自然有人来我背上画圈了是不是?”青青笑道:“对啦,快去。”承志拗她不过,只得嘱咐她与洪胜海小心在意,自行扬长出店。
那禹城是个热闹所在,虽将入夜,做买卖的、赶车的、挑担子的人还是络绎来去不绝。承志一出店房,就瞥见一个人悄悄跟在身后,心想:“好哇,你们越来越猖狂啦,不但钉住了我们的货色,还瞧着我们每一个人。但在青弟背后心画一个白粉圈,那是什么意思呢?这岂非打草惊蛇,让我们有了提防?”他微一沉吟,已知其中的用意,寻思道:“多半是那一家匪帮要想独占,在咱们身上车上都做了记号,好让别家不便动手的意思。”当下不动声色,径往人多处走去,后面那人果然跟来。承志走到一家铁铺面前,观看铁匠铸刀,等那人走到临近,突然反手伸出,扣住他的脉门。那人麻了半边身子,被承志轻轻一拉,身不由主的跟他走了。承志将他拉到一条小巷之内,问道:“你是谁的手下?”那人早已痛得满头大汗,被承志手上一用劲,更是难当,忙道:“老爷快放手,别捏断了我的骨头。”承志笑道:“你不说,我连你头颈骨扭断了。”那人道:“我说,我说。小人叫做黄二毛子,是恶虎沟沙寨主的手下。”承志道:“你想在背上画个圈,是不是?那干什么呀?”黄二毛子道:“是沙寨主叫我干的,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承志道:“你那沙寨主呢?在什么地方?”黄二毛子东张西望的不敢说,承志用力一捏,那人腕骨登时格格作响,他倒真怕承志将他骨头捏断,忙道:“沙寨主叫小人今晚到城外三光寺去会齐。”承志道:“好,你带路。”黄二毛子不敢不依,领着承志走进三光寺来。这时天色还早,庙中闇无一人。承志看那庙甚为破败,似已年久失修,也不见庙中有庙祝和尚,他前前后后查看了一遍,将黄二毛子点了哑穴,掷在神龛之中,过不多时,听见庙外传来许多人说话之声。
承志一闪身,躲在佛像之后,只听见数十个人走进庙来,在大殿中间团团坐下,一个声音尖细好象女人那样的人道:“严老四、老五,你们哥儿带领着四名弟兄在四下望风,屋上也派两个人。”那两人应声出去,不久听见屋上有脚步之声,承志心里暗笑:“饶你奸刁,我却已先在这里。”又过一阵,听见庙外又陆续进来许多人,大家闹哄哄的称兄道弟,客气了一阵,承志听他们口气,原来是山东八家寨的寨主都会集在这里,倒也不敢大意,屏息静听。
只听见那声音尖细的人道:“这笔货色已探得明明白白,确是无价之宝。押运的是两个什么也不懂的公子哥儿,保镖的名叫洪胜海,是渤海派的人,功夫虽然不错,但双拳总是敌不过四手,咱们瞧在同道的脸上,不伤他性命就是。”另一个人道:“怎样劫镖,不劳沙寨主费心,还不是手到货到。至于怎样分法,大伙儿可先得商量好,以免坏了道上的义气。”那沙寨主道:“小弟邀各位兄长到这里聚会,就是为此。”一个声音粗豪的人道:“这笔货色是咱们第一个看上的,我说嘛,拿来之后,十股均分,恶虎沟占两份,咱们杀豹岗占两份,其余的一家一份。”承志心想:“好哇,伙们已把我们的宝贝当作自己之物了,聚在这里原来是在分赃。”又听另一个道:“你干么要两份?我说是八家平分。”
群盗嘈声大作,纷争不已,又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分作十股不公平,分作八股也不公平。恶虎沟有千兄弟,杀豹岗和乱石寨都只三百来人,难道拿同样的份儿?我说嘛,恶虎沟拿两份,余下七寨各拿一份。大家请沙寨主领头,分派人手。”群盗一想有理,大多数赞同了,余下的人也就不再多说。只听那沙寨主道:“既是如此,明儿就动手。咱们在张庄开扒,大家率领兄弟到张庄去吧!”众人轰然答应,纷纷出庙。
承志也不去再理会那黄二毛子,径自回店,把探听来的事与青青悄悄说了。青青沉吟道:“盗贼声势这样大,打不完,杀不尽,你想怎么办?”承志道:“他们来时咱们先沉住气,认出了谁是盗魁之后,一下子把魁首抓住,喽啰们就不敢动手了。”青青拍手笑道:“你这主意最好。”
次日用过早点上路,一路上群盗的哨探来去不绝,完全明目张胆,毫不把承志等放在眼里。洪胜海忧道:“袁相公,瞧这神气,过不了今天了。”袁承志道:“你只管照料车队,别让骡子受惊乱跑,贼人由我们三人对付。”洪胜海应了,承志打手势告诉哑巴,叫他看自己手势才动手,专管捉人,哑巴点头答应。
行到申牌时分,将到张庄,前面是一大片密林,忽听得头顶呜呜几声响箭过去,树林中钻出数百名大汉来,都是青布包头,黑衣黑裤,手执兵刃,默不作声的拦在当路。道上的车夫们早知情形不对,拉住牲口,抱头往地下一蹲,这是他们行脚的规矩,只要不乱逃乱闯,劫道的强人并不会加以伤害。又听见胡哨连连,蹄声杂沓,树林中斜刺里冲出数十骑马匹,挡住袁承志车队的后面,当是防他们逃走的意思。承志那天在三光庙里暗中认不出盗魁面目,这时仔细打量,只见前面七个人一字排开,高高矮矮,一个三十多岁的白脸汉子越众而出,手中不拿兵刃,却轻轻摇着一柄折扇,细声细气的道:“袁相公请了。”
承志一听声音,就知他是恶虎沟的沙寨主了,见他好整以暇,脚下凝重,心想这倒是个劲敌,想不到草莽之中有这等人物,当下也一拱手道:“沙寨主请了。”那沙寨主一惊,寻思:“怎么他知道我的姓氏?”当下说道:“袁相公远来辛苦。”承志见他脸上神色,心想:“他一路派人跟踪我们,自然早已打探到了我们姓什么。但我叫他沙寨主,只怕他大惑不解了,我索性给他装蒜。”于是道:“赶道倒没有什么,就是行李太笨重,带着讨厌。”沙寨主笑道:“袁相公上京去是赶考么?”承志道:“不是,家父叫小弟去纳捐,活动一个功名,所以带着一点儿财物。”沙寨主笑道:“阁下倒很爽宜,没有读书人的酸气。”
袁承志笑道:“昨天晚上有一位朋友来对我说,今儿有一位姓沙的沙寨主在道上等我,要我小心在意。我一直没敢疏忽,只怕错过了,那知果然在此相遇。瞧阁下这副打扮,莫不是也上京么?咱们结伴同行如何?”那沙寨主又好气又好笑,心想原来是个从来没出过道的雏儿,笑道:“袁相公在家纳福,岂不是好,何必出门奔波,要知江湖上险恶得很呢。”袁承志道:“我在家时,听老家人说,江湖上有什么骗子妓女,那知我走了上千里路,一个也没遇着,我想那多是骗人的话吧。”那七家寨主听袁承志半痴呆的唠叨,早已忍耐不住,不停向沙寨主打眼色,要他快下令动手。沙寨主笑容忽敛,长啸一声,扇子倏地张开,只见白扇上画着一个黑骷髅头,骷髅口中横咬着一柄刀子,模样十分可怖,青青见了不觉心惊。承志虽然艺高胆大,但也感到一阵阴森的寒气。沙寨主磔磔怪笑,笑声中没丝毫暖意,扇子一招,数百名盗贼向骡队扑来。
承志手一举,正要纵身出去擒拿沙寨主,突然林中传出一阵吹竹叶的尖厉哨声,沙寨主听了脸色斗变,扇子又是一挥,群盗登时停步,只见林中两骑马驰出,当先一人是个须眉皆白的老者,后面跟着一个垂髻青衣少女,那少女手中拿着几片竹叶。两人来到沙寨主与承志之间,勒住了马。
沙寨主道:“这里是山东地界。”那老者道:“谁说不是啊?”沙寨主道:“咱们当年在泰山大会,怎么说来着?”老者道:“我们青竹帮不到山东来做案,你们也别来河北动手。”沙寨主道:“照呀,那么什么好风把程爷子吹来啦?”那老者道:“听说有一批货色要到河北来,好东西好象不少,所以我们先来瞧瞧。”沙寨主变色道:“等货色到了程老爷子境内,您老再瞧不迟吧?”那老者呵呵笑道:“怎么不迟?那时早到了你老弟手里,轮不到我瞧了吧。”承志和青青,洪胜海三人对望了一眼,心想原来河北的大盗也得到了消息,抢着要分一杯羹,且瞧他们怎样打交道。只听见山东群盗纷纷起轰,七张八嘴大叫,多说老者无礼,承志隐约听见“程青竹”三个字,心想那大概就是老者的姓名了。
那老者叫道:“你们乱七八糟的说什么?我耳朵不便,听不清楚。”沙寨主折扇一挥,群盗住口,沙寨主道:“咱们既然有约在先,程老爷子怎么可以不守约言?无信无义,岂不是见笑于江湖上的英雄好汉?”那老者不答腔,问身旁少女道:“阿九啊,我在家里对你说什么?”那少女道:“您说,咱们到山东瞧瞧那些宝贝去。”青青听她吐语如珠,声音又是柔和又是清脆,好听之极,向她细望了几眼,见她神态天真,双颊晕红,年纪虽幼,却显见是个绝色少女。
程青竹笑道:“咱们说过要伸手拿东西没有?”阿九道:“没有啊,就是现在也没说。”程青竹转头对沙寨主道:“老弟,你听见了没有?我几时说过要在山东地界做案哪?
”沙寨主绷紧了的脸一松,微微一笑,道:“好啊,这才够义气,程老爷子远道而来,待会也分一份。”程青竹不理他的话,又向阿九道:“阿九啊,咱们在家又说什么来着?”
阿九道:“您说宝贝不少,可别让人家先拿了去。”程青竹道:“嗯,要是人家要拿呢?
”阿九道:“您老人家只好出手保护了。”程青竹哈哈笑道:“年轻人记性真不坏,我记得是这样说过的。”他又转身对沙寨主道:“现在你老弟明白了吧?我们不能在山东做案那一点儿也没错,可是我要保护他们,这个没约定不许吧?”沙寨主铁青了脸道:“你不许我们动手,等这批货到了河北地界,然后自己伸手,是不是?”程青竹道:“正是,这没坏了江湖义气,没不遵泰山大会上的诺言吧?”群盗听他一番强辞夺理,转弯抹角的话,说穿了还不是想抢这批珍宝,无不大怒,欺他们两人一个老翁、一个少女,当场就要一拥而前,将之乱刀分尸。
阿九把两片竹叶拿在唇边,嘘溜溜的一吹,林中突然拥出数百名大汉来,衣服各色,头上却都插着一枝带竹叶的青竹。沙寨主心头一惊,心想:“原来这老儿早有布置,只是他这许多人马来到山东,咱们哨采的兄弟全是脓包,竟没探出一点消息出来。”当下折扇一挥,七家寨主连同恶虎沟谭副寨主率领八寨人马,列成阵势,眼见就是一阵群殴恶斗。
人数是山东群盗居多,但青竹帮有备而来,挑选的都是精壮汉子,争斗起来也未必处于下风。
承志拉着青青的手,两人相视而嘻,青青低声笑道:“东西还没抢到手,自伙里先争了起来,真是把人牙齿都笑掉了。”承志道:“咱们来个渔翁得利,到也不坏。”这时山东群盗准备群殴,但留下数十人监视承志等的车队,防他们乘乱逃走。承志向洪胜海招招手,等他走近,问道:“那青竹帮是什么路道?”洪胜海道:“河北一省,全是青竹帮的势力,那老头儿脾气怪得厉害,一生没娶妻,应该没孙女儿,难道是他收的干孙女儿?”
青青点点头不言语了,见阿九神色自若,并无惧怕之色,心想大概她也会武功,且看双方谁胜谁败。这时只听见青竹帮里竹哨连吹,数百人列成四队,程青竹和阿九勒马回阵,站在四队的前头,手中却仍旧不拿兵刃。
眼见双方剑拔弩张,已成一触即发之势,忽听南方来路上鸾铃响动,三骑马急驰而来,当先一人高声大叫:“大家是好朋友,瞧着兄弟的面子啊。”承志心想:“怎么又来了一个和事老?”只见三骑马越跑越近,领头的是个大绅士模样的五十余岁汉子,身穿团花锦缎长袍,手里拿着一枝粗大烟管,后面跟着一高一矮的两个汉子,这两人穿得却很朴素。
那绅士驰到两队人马中间,烟管一摆,朗声笑道:“都是自家兄弟,有什么话不好说,却在这里动刀动枪,不怕江湖上朋友们笑话么?”沙寨主道:“褚庄主,你倒来评评这个理看。”当下把青竹帮越界做案的无理事情略略说了,程青竹只是冷笑,不加理睬。
洪胜海对承志道:“袁相公,那沙寨主名叫沙天广,绰号叫做阴阳扇,他和这褚红柳褚庄主是山东省内的两霸。”青青道:“嗯,早先你说的就是这两人。”承志道:“怎么他又是什么庄主?”洪胜海道:“沙天广开山立柜,在线上开扒。那褚红柳却安安隐隐的做员外,造了一座庄子,前前后后一共有一千株柳树,称为千柳庄。其实他是个独脚大盗,出来做买卖常常独来独往,最多只带两三个帮手。”青青肚里寻思:“原来这人与我石梁的那些公公们行径倒是差不多。”
只听褚红柳道:“程大哥,这件事说来是老哥的不对了,当年泰山大会,承各位瞧得起,也邀兄弟与会,大家说定不能越界做案的呀!”程青竹道:“咱们又不是来做案,不过是好心保护他们而已。褚老哥,你消息也真灵通,那里有油水,你的烟袋就伸到了那里。”褚红柳呵呵大笑,向身后两个汉子一指道:“这两位是淮阴双杰,牛化成与张兴两位,他们巴巴赶到我庄子里来,说有一份财喜要送给我。我身子胖了,本来懒得动,但他们哥儿俩既然这样热心,我却不过他们的好意,只得出来瞧瞧,那知遇上了各位都在这里,真是热闹得紧。”承志和青青对望了一眼,心道:“好哇,又多了三只夜猫子。”沙天广心想:“这姓褚的武功高强,咱们破着分一份给他,不如和他联手来对付青竹帮。”于是说道:“褚庄主是山东地界的人,要分一份咱们没得说的,但别地方的人来插手,这次让了,下次咱们还有饭吃么?”褚红柳道:“程大哥怎么说?”程青竹道:“今日之事是不能善罢的了,大家爽爽快快,刀枪上见个输嬴吧。”褚红柳转头道:“沙老弟你说呢?”
沙天广道:“咱们山东的好汉子,不能让人家找上门来欺侮。”他说话明明是把褚红柳给拉扯在一起了。程青竹伸个懒腰,打个呵欠,道:“咱们大伙齐上呢,还是一对一的较量?沙寨主划下道儿来,在下无不从命。”
沙天广阴阳扇倏地张开,嘿嘿连声,问褚红柳道:“褚大哥你怎么说?”褚红柳自得淮阴双杰报信后,本想独吞珍宝,佰得讯较迟,不免慢了一步,这时只想厚厚的分得一份,他知青竹帮高人甚多,帮主程青竹享名多年,决非庸手,也不愿得罪于他,于是说道:
“既然这样,比划一下是免不了的了,群殴多伤人命,何必大家伤了和气?兄弟公公平平出个主意怎样?”程青竹和沙天广齐声道:“褚庄主请说。”褚红柳拿烟袋向十辆大车一指道:“那里有十只铁箱,咱们两边各派出十个人来,一共比试十场,点到为止,不可伤害人命。胜一场,拿一只铁箱,最是公平不过。咱们就算闲着无事,练练武功,互相印证观摩。得到珍宝,就算是采头,得不着的,反正不是自己的东西,也不伤脾胃。两位瞧着怎样?”程青竹听他说得面面俱圆,首先叫好。沙寨主对群殴本来也无必胜把握,同时心想:“我叫每寨派人上阵,得胜了他们自己运气,那本来是要分给他们的,败了也与本寨无关。我和译老二出阵,那是决不会败的,总可夺到两箱。”当下也答允了。双方收队商量人选。褚红柳命人在铁箱上用黄土写下了甲乙丙丁戊已庚辛壬癸十个号码。承志和青青由得他们胡搅,毫不理会,程青竹见两人并无畏惧之色,倒有点奇怪,不由得向他们多望了几眼。群盗围成了一个大圈子,褚红柳在中间作公证。
第一阵由山东先派人出阵,双方比拳,两人都身材粗壮,膂力极大,砰砰蓬蓬的打了好一阵,后来河北那人一不小心,脚下被他方一勾,扑地倒了,待要站起身来再打,褚红柳摇手止住,在“子”字号的铁箱上写了个“鲁”字,山东胜了第一阵,群盗欢声雷动。
第二阵河北派人出来,沙天广识得他是铁沙掌好手,但已方谭副寨主还胜他一筹,心想机不可失,忙叫谭副寨主上阵。两人掌法家数相差不远,但谭副寨主究竟功力较深,拆了数十招,一掌打在对方臂上,那人臂膀再也举不起来,山东又胜了一阵。山东群盗正自得意,那知第三、第四、第五、第六四阵全输。第七阵比兵刃,杀豹岗寨主提了一柄泼风九环刀上阵,威风凛凛,果然一战成功,把对方的手臂都砍伤了。
褚红柳心想现在只剩下三只铁箱,自己再不出马,被双方分完了,自己岂非完全落空。第八阵由青竹帮派人先出,不管是何等人物,决意由自己作为山东方面人马出战,拿到一只铁箱再说,于是咳嗽一声,对沙寨主道:“沙老弟,对方越来越厉害的了,下一阵我给你接了吧。”沙寨主知他决不能空手而归,就道:“全仗褚庄主给咱们山东争面子。”
只见对方队中出来一人,褚红柳不觉一呆。
原来出来的竟是那妙龄少女阿九,她年龄不过十五六岁,手里也没拿兵刃,只拿了两根细细的竹杆。褚红柳心想我是武林大豪,岂能自失身份,去和这小姑娘厮拚,本来已跨出数步,临时又退了回来,对沙寨主道:“老弟,你另外派人吧,下一阵我接。”沙寨主知道他不愿与女子动手,那是胜之不武,高声叫道:“那一位兄弟兴致好,陪这小娘们耍耍。”群盗中窜出一人,身高膀阔,面皮白净,手提一对判官笔,正是山东八寨中黄石坡寨主秦栋。这人武艺精熟,风流自赏,见那女子美貌绝伦,虽然年幼,但娇媚异常,而神色中又有一种高华之致,不禁心痒难搔,听沙天广一说,连忙应声而出。沙寨主微微一笑道:“咱们这些人中也只有你老弟配得上。”
秦楝故意卖弄,斗然跃起,轻飘飘的落在阿九面前。他本想向阿九炫耀一下自己的轻身功夫,再交待几句场面话,讨好一番,那知足刚着地,只见青影一晃,阿九右手竹杆已刺了过来,这一下不但迅捷无比,而且是对准了他胸口的要穴。秦楝使判官拳,自然熟悉穴道,这一下大吃一惊,左笔一架,眼见对方左手竹杆又到,百忙中一个打滚,这才避开,但已满头灰土,一身冷汗。山东群盗见阿九小小年纪,武功如此高强,都很惊诧。承志和青青也大感意外,互相对望了几眼。这时阿九和秦楝已战在一起,阿九双杆使的是双枪招术,但竹杆性甚柔韧,盘打挑点,既包含软鞭与大杆子的长处,百忙中还找敌人穴道。
秦楝心想我战一个女娃子不下,那里还能在山东道立足,心中焦躁,判官双笔愈使愈紧。
阿九突然左手杆在地下一撑,身子斗然飞了起来,右手杆凌空下击,等到身体下落时,右手杆又撑在地上,再又跃起,用左杆居高临下,俯击敌人。要知道这是程青竹的绝技,阿九已尽得她武学的精微,秦楝不知如何抵御,不住倒退,一个疏神,被阿九一杆点在“肩贞穴”上,左臂一麻,判官笔落地,满脸胀得通红,败了下去。阿九正要退下,褚红柳大踏步出来,叫道:“姑娘神技,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如不吃力,待在下请教几招如何?
”阿九笑道:“我正玩得还没够,褚伯伯肯赐教,那是再好没有。褚伯伯用什么兵刃?”
褚红柳笑道:“大人跟小孩儿玩,还能用兵刃吗?我就是空手。”原来褚红柳在一旁观战,看得暗暗心惊,心想这子女子已如此厉害,下面两阵,对方一定更有高手,不如拦住这小姑娘打一阵,嬴一只铁箱再说。青竹帮众觉得阿九连打两阵,未免辛苦,早有三人跃出要来接替,但阿九年少好胜,小嘴一撅道:“我答应褚伯伯啦。”那三人只得退下。
褚红柳慢慢走到场子中心,一运气,一张白团团的脸突然转成朱砂血红。程青竹向阿九招招手,阿九纵身过去,程青竹在她耳边轻轻嘱咐了几句,阿九点头答应,大概程青竹知道对手是个劲敌,所以叫她特别小心在意。阿九回进场子,弯了弯腰行个礼,双杆飞动,护住全身,却不进击,褚红柳脚步迟缓,一步一步的走近,突然一掌打出,直攻她的背心。阿九双杆一撑,忽地避开,回手一杆,右杆方发,左杆随至,攻势犹如狂风骤至,一片青影中一杆戳在他的肩胛骨上。青竹帮众友六声喝采,那知褚红柳并不在意,脸上更红,一直红到了脖子里,仍是一步一步的攻过来。阿九身叉轻灵,飘荡来去,找到空隙,就是一阵急攻,褚红柳身体粗壮,只是护住要穴,四肢与肩背受几杆漫不在意。
承志在一旁观战,看了一会,对青青道:“这人年纪一大把,却和人家小姑娘一般见识,你瞧着,他就要下毒手啦。”青青急道:“我去救她。”承志笑道:“两个都是要夺咱们财物的,救什么?”青青道:“这小姑娘怪讨人喜欢的,救了再说。大哥,你出手吧。”承志一笑,点点头。这时场中两人越打越是激烈,褚红柳通红的头上似乎要挤出血来,再过一阵,手臂上也慢慢红了。承志道:“等他手掌一红,那小姑娘就要糟糕。”他跨上马背,心中打好了主意。这时褚红柳身上又连中数杆,他一言不发,一掌一掌缓慢沉着,又稳又狠,阿九越打越觉不妙,娇喘连连,身法已不如刚才迅捷。程青竹叫道:“阿九,回来,褚伯伯嬴了。”阿九转身要退,褚红柳却不让她退了,喝道:“打了我这许多杆,想走吗?”掌法虽缓,阿九却总是退不出他掌风的笼罩之下,眼见他手掌渐红,程青竹从帮友手中接过一条竹杆,空中一抖,直刺过去,叫道:“大家住手。”这边沙天广挥开扇子,欺身而进,猛点程青竹的穴道。程青竹左掌格开,他本想去救阿九,但被沙天广缠住了无法分身,敌手武功精熟,只得凝神接战。
阿九满头大汗,左右支撑,承志忽然大叫:“啊哟,啊哟,要命啦。救命啦。救命呀,救命呀!”一骑马直冲进场中。程青竹与沙天广倏地往两旁跳开,只见承志在马上摇来晃去,双手拚命抱马颈,一下子翻到了马肚之下,一下子又翻上来,狼狈之极。那马直冲向阿九身旁,在旁人之间斗然站住,承志气喘喘的爬下马来,大叫:“危乎险哉,真是死里逃生。畜生,畜生,你不是要了大爷的命么?”这样一隔,阿九暗叫惭愧,收杆退回队中。褚红柳也不便再行追击。程青竹道:“沙寨主,我还要领教领教你的阴阳宝扇。”沙天广道:“正是,最后这一箱咱俩来决胜负吧。”
两人刚才交手数十招,未分轩轾,第二次交锋,各不容情,齐下杀手。程青竹双杆极长,招术精奇,沙天广一柄阴阳扇始终欺不近身。这时红日西斜,归鸦阵阵,再战数十招,沙天广渐落下风,脚步虚浮,褚红柳叫道:“双方势均力敌,难分胜败,这一箱平分了吧。”程青竹一声长笑,竹杆着地横扫,沙天广向上一跃,程青竹双手急收急发,如乱箭般连戳数杆,沙天广身体凌空,那里还能闪避,左腿窝里一杆早着,落下来时站立不稳,扑地倒了。程青竹收杆回头,沙天广一咬牙,一按扇上机括,向程青竹背后一搧,五枚钢钉疾射而出。程青竹不及避让,五枚钉子都打在背心,只觉得一阵酸麻,知道不妙,迸住气一言不发,纵身跃近,两杆点中了沙天广小腹,这两下是含愤而发,用足了劲力,沙天广痛得晕死了过去。山东群盗各抽兵刃纵上来相救,尚未奔近,程青竹也已支持不住,仰天一交,五枚钢钉在地下一碰,又刺进了一截。阿九纵身急奔,上前扶回。青竹帮友见首领生死不明,无不大愤,四队人马一齐扑上,与山东群盗混战起来,一时场中杀声震天,马匹飞奔。
褚红柳抓住恶虎沟谭副寨主的手臂叫道:“快命弟兄们停手。”谭副寨主拿出号角,嘟嘟嘟的一吹,山东群盗退了下来。那边竹哨声响,青竹帮人众也各后退,原来阿九见程青竹已经醒来,知道混战不是了局,见对方收队,也就乘机约束帮众。褚红柳站在双方中间,高声叫道:“大家别伤了和气,咱们把铁箱分了,这层过节慢慢再算吧。”谭副寨主道:“最后这箱是咱们的。”青竹帮的人叫道:“要不要脸哪,输了施暗算,那称什么英雄?”双方凶凶叫骂,又要动起手来。褚红柳道:“这箱打开来平分吧。”当下双方派人要搬。阿九叫道:“第八箱是嬴的,我不要,留给那位客人,谁也不许动他的。”褚红柳道:“干么呀?”阿九道:“要不是他的马发癫,我早伤在你老伯伯的掌下了,所以留一箱酬谢他。”褚红柳笑道:“你倒恩怨分明。好吧,箱上写了字,可别弄错了。”
众人正要动手搬箱,承志忽道:“你们各位要做什么?”阿九噗吓一笑道:“你不知么?我们要搬箱子。”承志道:“这个不敢当,我已雇了大车。”阿九笑道:“我们又不是代你搬,是自己搬啊。”承志道:“咦,这倒奇了,这箱子明明是我的啊。”山东盗帮中一人骂道:“这种公子哥儿就知道吃饭拉屎,多说干么?”俯身就去抬箱,承志叫道:
“啊哟,动不得的。”跳到了箱上,微一抬腿,那大汉直跌了出去。
承志一脚将那大汉踢下,自己却装做失足跌落的模样,连叫:“啊哟,救人哪!”阿九以为他真的不小心摔交,忙纵上去一把拉着他的手臂,提了起来,半嗔半笑骂道:“你这人真是的!”群盗本来一阵混乱,后来见承志如此狼狈,以为他这一脚是踢得凑巧,又要搬动箱子。承志双手连摇,问道:“慢来,各位要把的箱子搬到那里去?”阿九道:“咱们各回各的家呀。”承志道:“那么我呢?”阿九笑道:“你这人什么也不懂,还是给我乖乖的回家吧,别小性命儿也在外面道上送了。”承志点点头道:“话倒不错,我这就带了十个箱子回家。”刚才被踢了一交的那大汉余怒未息,向承志肩上猛力一推,喝道:
“滚你妈的!”他一声未毕,后心已被承志抓住,只见他一扬手,那大汉远远地飞出去,落在七八丈外的一株大树顶上,拼死命抱住一根树枝,吓得大叫大嚷。
这一来,群盗方知承志身怀绝艺,他刚才一副公子哥儿般的酸相,全是装出来开玩笑的。这时程青竹背上所中的五枚钢钉已由人拔了出来,他知道这次受伤不轻,运气护住了伤口,准备分到赃物后立即退走,忽见袁承志突然露了这招,这完全是上乘武功的出手,当场诸人只怕无一是他敌手,不由得大惊,忙招手叫阿九过来,低声道:“此心不可轻敌,务须小心。”阿九点头答应,她心中又惊又喜,真料不到这样一个秀才相公会有极大本事。只听承志高声说道:“你们双方打了半天,抢我的箱子,还在我箱上写什么冀字鲁字,哈哈,我可要擦去啦!”随手抓起身旁一条大汉,捏住了他手腕上的穴道,那人全身酥麻,登时动弹不得。承志将这人打了横,自己绕着铁箱奔跑一周,把那大汉当抹布使用,将他身子把箱盖上“甲乙丙丁”及“冀鲁”等字擦得干干净净,双手一送,那大汉又飞到了树顶之上。
山东盗帮中数人手执兵刃齐上,承志拳打足踢,只见空中兵刃乱飞,片刻之间,七八名大汉都被抓住后心摔了出去,山东群盗和青竹帮又是一阵大乱。程青竹和沙天广各受重伤,群盗齐望褚红柳要他作主。褚红柳“哼”了一声,朗声说道:“阁下原来也是武林一脉,要请教阁下的万儿,是何人的门下?”承志道:“我姓袁,我师父是王里斯王老夫子,他是经学大师,对礼记和春秋是最有心得的了。还有一位子老夫子,他是教我做八股诗文的,讲究起承转合……”褚红柳道:“这时候还装什么蒜?你把武学师承说出来,要是和咱们有渊源,大家也不是不讲交情义气的人。”承志道:“那再好也没有了,天色不早啦,请请,我们要走啦。”杀豹岗的侯寨主性如烈火,提起泼风九环刀,一招“风扫败叶”向承志腰里斜砍下来。
袁承志身体一侧,那九环刀从身旁直砍了过去。杀豹岗侯寨主这一招用力过猛,一柄大刀余势不衰,刀风已到褚红柳身上。众人一声惊叫,褚红柳伸出左手,食中两指钳住刀背,向后一拉,那刀才停住了。杀豹岗寨主臊得满脸通红。褚红柳微微一笑,对袁承志道:“凭在下这功夫,得你一箱财物,还不算非分之想吧。”承志道:“你这手什么功夫?
”褚红柳怒道:“我这『蟹钳功』,你要是也会,我就服了。”承志道:“什么蟹钳、龟钳,我没瞧见。”褚红柳大怒,喝道:“我刚才不是用两根手指将他的大刀钳住了么?难道你瞎了眼?”
承志道:“啊,原来是这个,那是你们两人串通的,有什么希奇。青弟,来,咱们也来一下。”青青笑嘻嘻的从地下检起一柄单刀,作势向承志砍来,砍到临近,放慢了势头,轻轻划过来,承志双手毛手毛脚的抓住刀背,青青假意用力挣札,乱跳一阵,始终没挣开。阿九在旁见两人作弄褚红柳,首先大笑起来,群盗见他们动作诙谐,也忍不住放声轰笑。
褚红柳一向颐指你使惯了的,那里容得这两个后生小辈开他玩笑,夹手把杀豹岗候寨主手里的泼风刀夺了过来,托在手中,对承志道:“你来劈我一刀试试。那总不是串通了的吧!”承志道:“好,劈死了人我可不偿命!”褚红柳愈怒,心中起了杀人之念,黑起了脸道:“不论谁死,都不偿命。”承志叫道:“小心,刀来啦!”忽地反手横劈一刀,褚红柳万料不到这一刀竟会从这方位劈过来,大吃一惊,头一低,那刀把他帽子削了下来,群盗又是一阵轰笑。承志笑道:“你的龟钳,啊,不是,蟹钳呢?”说话方毕,又是一刀着地砍去,褚红柳腾身一跳,这一刀把他一双鞋子底切了下来。褚红柳又惊又怒。承志道:“啊,是了,太高太低都不成,太快了你又不成,我慢慢的往中间砍来吧!”这一刀果然与青青刚才那样,慢慢划过来,褚红柳伸出左手来钳,准备一钳住对方武器,右掌就来一下毒招。那知承志的刀和他手指快要接近时,突然一翻二划,刃锋在他两根手指上各划了一道口子,鲜血淋漓,如不是缩手得快,手指当时就要被割了下来。阿九拍手叫好。
褚红柳大怒,喝道:“鼠辈,你我来比划比划。”承志把大刀掷了出去,在树顶的大汉正在往下爬,这一刀刚刚割断了他落脚的树枝,只见他一个倒栽葱跌了下来。
众人惊呼声中,承志把十只铁箱随手乱丢,一只接一只的叠了起来,高达几丈,说道:“比就比,可是我不放心,你们这些人全是贼头贼脑的,别乘我打得起劲时偷了箱子去。”涌身一跃,跳上箱顶,大叫道:“上来比吧。”
第十四回 剑光崇政殿 烛影昭阳宫
袁承志回身又待去刺皇太极时,那道人的拂尘已向他脑后拂来,拂丝为内劲所激,笔直戳至,犹似杆棒。袁承志无奈,只得回剑挡开。
两人这一搭上手,登时以快打快,瞬息间拆了二十余招。
袁承志竭尽平生之力,竟是丝毫占不到上风,越斗越是心惊,突然间风声过去,右颊又被拂尘扫了一下,料想脸颊上已是多了数十条血痕,蓦地里青青的话在脑海中一闪:“承志哥哥,鞑子皇帝刺得到果然好,刺不到也就罢了,你自己可千万要保重。”眼见敌人如此厉害,只得先谋脱身,他一边斗,一边移动脚步,渐渐移向殿口。那道人冷笑道:“在我玉真子手下也想逃命?痴心妄想!”说着拂尘连进三招,尽是从意料不到的方位袭来。袁承志一时不知如何招架才是,脚下自然而然的使出木桑所授“神行百变”步法,东窜西斜,避了开去。
不料这玉真子如影随形,竟于他的“神行百变”步法了然于胸,袁承志闪到东,他跟到东,窜到西,他追到西。袁承志虽让开了那三招,却摆脱不了他源源而来的攻击。
这一来,两人都是大奇。玉真子叫道:“你叫甚么名字?是木桑道人的弟子吗?”袁承志道:“不是。”玉真子问道:“你怎地会铁剑门的步法?”袁承志反问道:“你是汉人,怎地反帮鞑子?”玉真子怒道:“倔强小子,死到临头,还在胡说。”
刷刷两招。
袁承志眼见对方了得,稍有疏神,不免性命难保,当即凝神致志,使开本门华山派剑法接招。玉真子看了数招,叫道:“啊,你是华山派穆老猴儿门下的小猴儿,是不是?”袁承志不肯隐瞒师门,喝道:“是便怎样?”一招“苍松迎客”,长剑斜出,内力从剑身上嗤嗤发出,姿式端凝,招迅劲足。玉真子赞道:“好剑法,小猴儿不坏!”
袁承志骂道:“你倚老卖老甚么?”玉真子笑道:“老猴儿也不是我对手,你小猴儿更加不用想。”袁承志不再说话,全神贯注的出剑拆招。玉真子微一疏神,左臂竟被金蛇剑划了浅浅一道口子。这一来,他再也不敢托大,舞动拂尘疾攻。
两人翻翻滚滚的斗了二百余招,兀自难分高下,都是暗暗骇异。袁承志不敢乱使金蛇剑法和木桑所授的功夫,前者究未十分纯熟,后者对方似所深知,招招使的尽是华山派本门剑法。金蛇剑本来锋锐绝伦,无坚不摧,但玉真子的拂尘尘丝柔软,毫不受力,竟是削它不断。金蛇剑与拂尘招术变幻,劲风鼓荡,崇政殿四周巨烛忽明忽暗。
又拆数十招,蓦听得皇太极以满洲语呼喝几句,六名布库武士分从三面扑上。袁承志料想今日已刺不到鞑子皇帝,急挥长剑疾攻两招,转身向殿门奔出。玉真子拂尘挥出,尘丝已卷住了金蛇剑的尖钩。两人同时拉扯,片刻间相持不下。便在这时,两名武士已同时抓住了袁承志双臂。
袁承志大喝一声,松手撤剑,双掌在两名武士背上一拍,运起混元功内劲,两名武士身不由主的向玉真子撞去,玉真子无奈,只得也撤手松开拂尘之柄,出掌推开两名武士,呛啷啷一响,拂尘与金蛇剑同时掉落在地。便在这时,两名武士已抱住了袁承志双腿。
玉真子右掌向袁承志胸口拍到。袁承志双足凝立,还掌拍出。两名武士拚命拉扯,要将他扳倒,却哪里扳得动?玉真子掌来如风,瞬息之间连出一十二掌。袁承志一一解开,突然颈中一紧,一名武士扑在他背上,伸臂扼住了他咽喉。袁承志左肘向后撞出,正中他胸腹之间。那武士狂喷鲜血,都喷在袁承志后颈,热血汩汩从他衣领中流向背心,扼住他咽喉的手臂渐松。袁承志正待运劲摆脱,一名武士扑上来扭住了他右臂。玉真子乘机出指疾点,袁承志伸左手挡格。他虽只剩下一只左臂可用,仍是挡住了玉真子点来的七指连点。
玉真子右指再点,左掌拍向袁承志面门。袁承志急忙侧头相避,左臂却又被一名武士抱住了。玉真子噗噗噗连点三下,点了他胸口三处大穴,笑道:“放开吧,他动不了啦。”四名抱住袁承志双手双腿的武士却说甚么也不放手。
皇太极的侍卫队长拿过铁链,在袁承志身上和手足上绕了数转,众武士这才放手,将伸臂扼在袁承志颈中的武士扶下来时,只见他凸睛伸舌,早已气绝而死。
皇太极道:“玉真总教头和众武士、众侍卫护驾有功,重重有赏。老鲍、老宁,你们受伤了吗?”鲍承先和宁完我已由众侍卫扶起,哼哼唧唧的都说不出话来。
皇太极回入龙椅坐下,笑吟吟的道:“喂,你这年轻人武功强得很哪,你叫甚么名字?”袁承志昂然道:“我行刺不成,快把我杀了,多问些甚么?”皇太极道:“是谁指使你来刺我?”
袁承志心想:“我便照实而言,也好让鞑子知道袁督师有子。”大声道:“我是前蓟辽督师袁公的儿子,名叫袁承志。你鞑子侵犯我大明江山,我千万汉人,恨不得食你之肉。我今日来行刺,是为我爹爹报仇,为我成千成万死在你手下的汉人报仇。”
皇太极一凛,道:“你是袁崇焕的儿子?”袁承志道:“正是。我名叫袁承志,便是要继承我爹爹遗志,抗御你鞑子入侵。”
众侍卫连声呼喝:“跪下!”袁承志全不理睬。皇太极挥手命众侍卫不必再喝,温言道:“袁崇焕原来有后,那好得很啊。你还有兄弟没有?”袁承志一怔,心想:“他问这个干么?”
说道:“没有!”皇太极问道:“你受了伤没有?”袁承志叫道:“快将我杀了,不用你假惺惺。”
皇太极叹道:“你爹爹袁公,我是很佩服的。可惜崇祯皇帝不明是非,杀害了忠良。当年你爹爹跟我曾有和议,明清两国罢兵休民,永为世好。只可惜和议不成,崇祯反而说这是你爹爹的大罪,我听到后很是痛心。崇祯杀你爹爹,你可知是哪两条罪名?”
袁承志默然。他早知崇祯杀他爹爹,有两条罪名,一是与清酋议和,勾结外敌,二是擅杀皮岛总兵毛文龙。孙仲寿、应松等说得明白,当日袁督师和皇太极议和,只是一时权宜之计,清兵势大,明兵力所不敌,只有练成了精兵之后,方有破敌的把握,议和是为了练兵与完缮城守。至于毛文龙贪赃跋扈,劫掠百姓,不杀他无以整肃军纪。
皇太极道:“你爹爹是崇祯害死的,我却是你爹爹的朋友。
你怎地不分好歹,不去杀崇祯,却来向我行刺?”袁承志道:“我爹爹是你敌人,怎会是你朋友?你使下反间计,骗信崇祯,害死我爹爹。崇祯要杀,你也要杀。”皇太极摇摇头,道:“你年轻不懂事,甚么也不明白。”转头向范文程道:“范先生,你开导开导他。”袁承志大声道:“你想要我学洪承畴么?哼,袁督师的儿子,会投降满清吗?”
这时崇政殿外已聚集了不少文武官员,都是听说有刺客犯驾、夤夜赶来护驾的。皇太极道:“祖大寿在这里吗?”阶下一名武将道:“臣在!”走到殿上,跪下磕头。
袁承志心中一凛,祖大寿是父亲当年麾下的第一大将,父亲被崇祯下旨擒拿时,他心中不服,带兵反出北京,后来父亲在狱中修书相劝,他才重受崇祯令旨。他与清兵血战前后数十场,但崇祯对他疑忌,每次都不予增援,致在大凌河为皇太极重重围困,不得已而投降;此后降了又反,在锦州数场血战,后援不继,被擒又降。心想:“他对我爹爹虽然不错,但投降鞑子总是大大不该。”忍不住高声斥道:“祖大寿,你这无耻汉奸!”
祖大寿站起身来,转头瞧着他。袁承志见他剃了额前头发,拖根辫子,头发已然花白,容色憔悴,全无统兵大将的半分英气,喝道:“祖大寿,你还有脸见我吗?你死了之后,有脸去见我爹爹吗?”
祖大寿在阶下时已听到皇太极和袁承志对答的后半截话,突然眼泪从双颊上流了下来,颤声道:“袁公子,你……你长得这么大了,你……你三岁的时候,我……我抱过你的。”
袁承志怒道:“呸,给你这汉奸抱过,算我倒霉。”祖大寿全身一颤,张开双臂,踏上两步,似乎又想去抱他,但终于停步,张嘴要待说话,声音却哑了,只“啊,啊,啊”几声。
皇太极道:“祖大寿,这姓袁的交由你带去,好好劝他归顺。当真不降,咱们把他千刀万剐。哼,这小子胆子倒大,居然来向朕行刺,嘿嘿,嘿嘿。”祖大寿跪下连连磕头,说道:“皇上天恩浩荡,臣自当尽力相劝。”皇太极点头道:“好,你带他去吧!”
祖大寿走到袁承志身边,伸手欲扶。袁承志退后两步,手脚上铁链当啷啷直响,喝道:“别来碰我!”祖大寿缩开了手,躬身退出殿去。两名侍卫携着袁承志,跟在他身后。袁承志回过头来,向皇太极瞧去,只见他眼光也正向他瞧来,神色间却显得甚是和蔼。
袁承志茫然不解,心道:“不知这鞑子皇帝肚子里在打甚么鬼主意。”
到得宫外,祖大寿命亲随将袁承志扶上自己的坐骑,自己另行骑了匹马,同到自己府中。祖大寿命亲随将袁承志扶入书房,说道:“你们出去!”四名亲随躬身出房。
祖大寿掩上了房门,一言不发,便去解袁承志身上的铁链。袁承志自在宫内之时,便已缓缓运气,胸口所封穴道已解了大半,见他竟来解自己身上铁链,心想:“你只道我穴道被点,兀自动弹不得,哼哼,这可太也托大了!”
祖大寿缓缓将铁链一圈圈的从袁承志身上绕脱,始终一言不发。袁承志暗暗运气,觉膻中穴处气息仍颇窒滞,心想:“那道人的手劲当真了得。我穿着木桑道长所赐的金丝背心,受了他这三指,兀自如此。若无这背心护体,哪还了得?”又想:“祖大寿要劝我投降鞑子,我且假装听他的,拖延时刻。
一待胸间气息顺畅,便发掌击死了这汉奸,穿窗逃走。”却听祖大寿低沉着嗓子道:“袁公子,你这就去吧。”
袁承志大吃一惊,几乎不信自己的耳朵,问道:“你……你说甚么?”祖大寿道:“要刺杀大清皇帝,实在难得很。你还是去吧。”袁承志道:“你放我走?”祖大寿道:“是,你有没有受伤?”袁承志道:“没有。”祖大寿道:“你骑我的马,天一亮立即出城。”
袁承志道:“你为甚么放我走?”祖大寿黯然道:“你是袁督师的亲骨血,祖大寿身受督师厚恩,无以为报。”袁承志道:“你放了我,明天鞑子皇帝查问起来,你定有死罪。”祖大寿道:“那走着瞧吧。大清皇帝说过,不会杀我的。”袁承志道:“你私放刺客,罪名太大,皇帝说不定还会疑心你是行刺的主使。我不能自己贪生,却害了你一命。”
祖大寿苦笑道:“我的性命,还值得甚么?在大凌河城破之日,我早该死了。锦州城破之日,更该当死了。袁公子,你不用管我,自己去吧。”袁承志道:“那么你跟我一起逃走。”
祖大寿摇摇头道:“我老母妻儿、兄弟子侄,一家八十余口全在盛京,我是不能逃的。”袁承志心神激荡,突然胸口内息逆了,忍不住连连咳嗽起来。
心下寻思:“他投降鞑子,就是汉奸,我原该一掌打死了他,想不到他竟会放我走。我一走,鞑子皇帝非杀了他不可。
是我杀他,还是鞑子杀他,本来毫无分别。但是我难道眼睁睁的让他代我而死?我若不走,自然是给鞑子杀了,我以有为之身,尚有多少大事未了,怎能轻易送命?我当然不想死,为了一个汉奸而死,更加不值之至。可是……可是……”越是委决不下,越是咳得厉害,面红耳赤,险些气也喘不过来。
祖大寿轻轻拍他背脊,说道:“袁公子,你刚才激斗脱力,躺下来歇一会儿。”袁承志点点头,盘膝而坐,心中再不思量,只是凝神运气。那玉真子的点穴功夫当真厉害,初时还以为给封闭了的穴道已然解开,但一运气间,便觉胸口终究不甚顺畅,心知坐着不动,那也罢了,若是与人动手,或是施展轻功跳跃奔跑,势必会闭气晕厥。于是按照师父所授的调理内息法门,缓缓将一股真气在各处经脉中运行。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才觉真气畅行无阻,更无窒滞,慢慢睁开眼来,却见阳光从窗中射进,竟已天明。他微吃一惊,只见祖大寿坐在一旁,双手搁膝,似在呆呆出神。袁承志站起身来,说道:“你陪了我半夜?”祖大寿脸上微现喜色,道:“公子好些了?”
袁承志道:“全好了!那玉真子道人是甚么来历?武功这么厉害。”祖大寿道:“他是新近从西藏来的,上个月宫中布库大校技,这道人打败二十三名一等布库武士,后来四五名武士联手跟他较量,也都被他打败了。皇帝十分喜欢,封了他一个甚么‘护国真人’的头衔,要他作布库总教头。公子,你喝了这碗鸡汤,吃几张饼,咱们这就走吧。”说着走到桌边,双手捧过一碗汤来。
袁承志心想:“我专心行功,有人送吃的东西进来也不知道。他本来就可杀我,也不用下毒。”接过汤碗,喝了几口,微有苦涩之味。祖大寿道:“这是辽东老山人参炖的,最能补气提神。”袁承志吃了两张饼,说道:“你带我去见鞑子皇帝,我投降了。”
祖大寿大吃一惊,双目瞪视着他,随即明白,他是不愿自己为他送命,先行假意投降,然后再谋脱身,沉吟片刻,道:“好!”带着他出了府门,两人上了马。祖大寿也不带随从,当先纵马而行,袁承志跟随其后。
行了几条街,袁承志见他催马走向城门,见城门上写着三个大字“德盛门”,旁边有一行弯弯曲曲的满洲文,知道这是盛京南门,昨天便是从这城门中进来的,心觉诧异,问道:“咱们怎地出城?”祖大寿道:“皇帝在城南哈尔撒山围猎。”袁承志不再言语了。
两人出城行了约莫十里。祖大寿勒马停步,说道:“公子,咱们这就别过了。”袁承志惊道:“怎么?咱们不是去见鞑子皇帝么?”祖大寿摇头苦笑,道:“袁督师忠义包天,他的公子怎能如我这般无耻,投降鞑子?”解下腰间佩剑,连鞘向他掷去,袁承志只得接住。祖大寿突然圈转马头,猛抽两鞭,坐骑循着回城的来路疾驰而去。
袁承志叫道:“祖叔叔,祖叔叔。”一时拿不定主意,该追他回来,还是和他一起回城,就这么微一迟疑,祖大寿催马去得远了,只听他远远叫道:“多谢你叫我两声叔叔!”
袁承志坐在马上,茫然若失,过了良久,才纵马南行。
又行了约莫十里,远远望见青青、洪胜海、沙天广等人已等在约定的破庙之外。青青大声欢呼,快步奔来,扑入他的怀里,叫道:“你回来啦!你回来啦!”袁承志见她脸上大有倦容,料想她焦虑挂怀,多半一夜未睡。
青青见他殊无兴奋之色,猜到行刺没有成功,说道:“找不到鞑子皇帝?”袁承志摇摇头:“人是找到了,刺不到。”于是简略说了经过。众人听得都张大了口,合不拢来。
青青拍拍胸口,吁了口长气,说道:“谢天谢地!”
袁承志想到祖大寿要为自己送命,心下总是不安,说道:“今晚我还要入城,倘若祖叔叔给鞑子皇帝抓了起来,我要救他。”青青道:“大伙儿一起去!我可再也不让你独个儿去冒险了。”
申牌时分,一行人又到了盛京城内,生怕昨天已露了行迹,另投一家客店借宿。
洪胜海去祖大寿府前察看,回报说,没听到祖大寿给鞑子皇帝锁拿的讯息,府门外全没动静。袁承志心想:“鞑子皇帝多半还不知他已放走了我,只道他正在劝我投降。”吩咐洪胜海再去打探。铁罗汉道:“我也去。”青青道:“你不要去,别又跟人打架,误了大事。”铁罗汉撅起了嘴,道:“我也不一定非打架不可。”胡桂南道:“我跟罗汉大哥同去,他要闹事,我拉住他便了。”袁承志道:“既是如此,一切小心在意。”
傍晚时分,三人回到客店。铁罗汉极是气恼,说道:“若不是夏姑娘先说了我,否则我真得扭下那几个小子的脑袋。”
众人问起原因,洪胜海说了。
原来他们仍没听到有拿捕祖大寿的讯息,昨晚宫里闹刺客,却也没听到街头巷尾有人谈论。三人于是去酒楼喝酒,见到有八名布库武士在大吃大喝,说得都是满洲话。洪胜海悄悄跟两人说了。铁罗汉和胡桂南才知他们在吹嘘总教头如何英勇无敌,昨晚又得了一柄怪剑,剑头有钩,剑身弯曲,锋锐无比,当真吹毛断发,削铁如泥。这不是袁承志的金蛇剑是甚么?铁罗汉站起身来,便要过去教训教训他们,胡桂南急忙拉住。待八名武士食毕下楼,三人悄悄跟去,查明了他们住宿的所在。
袁承志失手被擒,兵刃给人夺去,实是生平从所未有的奇耻,但那玉真子的武功绝不在自己之下;这把剑非夺回不可,却又如何从这绝顶高手之中夺回来?一时沉吟不语。
胡桂南笑道:“盟主,我今晚去‘妙手’它回来。那玉真子总要睡觉,凭他武功再高,睡着了总打我不过吧?”众人都笑起来。袁承志道:“好,这就偏劳胡大哥了,可千万轻忽不得。胡大哥只须盗剑,不必杀他。将他在睡梦中不明不白的杀了,非英雄好汉所为。”胡桂南道:“是,日后盟主跟他一对一的较量,那时才教他死得心服。”袁承志微微一笑,说道:“就算单打独斗,我也未必能胜。”他要胡桂南不可行刺,却是为了此事太过凶险,玉真子纵在睡梦之中,若是白刃加身,也必能立时惊觉反击,就算受了致命重伤,他在临死之前的一击,也非要了胡桂南的性命不可。
用过晚饭后,胡桂南换上黑衣,兴冲冲的出去。袁承志终是放心不下,道:“胡大哥,我去给你把风。”两人相偕出店。青青知道此行并不如行刺鞑子皇帝那么要干冒奇险,又素知胡桂南妙手空空,天下无双,倒不担心。
胡桂南在前领路,行了三里多路,来到布库武士的宿地。
只见居中是一座极大的牛皮大帐,四周都是一座座小屋。胡桂南低声道:“那八名武士都住在北首的小屋中,只不知那牛鼻子是不是也住在这里。”袁承志道:“咱们抓一名武士来问。
只可惜咱们都不会说满洲话。”胡桂南道:“待我打手势要他带路便是……”
话未说完,只见两名武士哼着小曲,施施然而来。袁承志待两人走到临近,突然跃出,伸指在两人背心穴道上各点一指,劲透要穴,两人登时动弹不得。他出手时分了轻重,一名武士立即昏晕,另一名却神智不失。他将晕倒的武士拖入矮树丛中,胡桂南左手将尖刀抵在另一名武士喉头,右手大打手势,在自己头顶作个道髻模样,问他这道人住在何处。
那武士道:“你作甚么?我不明白。”不料他竟会说汉语。
原来盛京本名沈阳,向是大明所属,为满清所占后,于天启五年建为京都,至此时还不足二十年。城中居民十九都是汉人。这些布库武士除了练武摔交,每日里便在酒楼赌馆厮混,泰半会说汉语。
胡桂南大喜,问道:“你们的总教头,那个道士,住在哪里?”那武士给尖刀抵住咽喉,正自惊惧,一听之下,心想:“你要去找我们总教头送死,那真是妙极了。”嘴巴向着东边远处一座房子一努,说道:“我们总教头护国真人,便住在那座屋子里。”那屋子离其余小屋有四五十丈,构筑也高大得多。
袁承志料知不假,在他胁下再补上一指,教他晕厥后非过三四个时辰不醒。胡桂南将他拖入了树丛。
两人悄悄走近那座大屋,只见到处黑沉沉地,窗户中并无灯烛之光。胡桂南低声道:“牛鼻子睡了,倒不用咱们等。”
两人绕到后门,胡桂南贴身墙上,悄没声息的爬上。跟着又沿墙爬下。袁承志见他爬墙的姿式甚是不雅,四肢伸开,缩头耸肩,行动又慢,倒似是一只乌龟一般,但半点声息也无。
却非自己所及,心想:“圣手神偷,果然了得。”他怕进屋时若是稍有声息,定让玉真子发觉,当下守在墙边,凝神倾听。
过了一会,听得墙内树上有只夜枭叫了几声,跟着便又一片静寂。突然之间,隐隐听得有女子的嬉笑之声。接着有个男子哈哈大笑,说了几句话,相隔远了,却听不清楚,依稀便是玉真子。袁承志心道:“他还没睡,胡大哥可下不了手。”
生怕胡桂南遇险,于是跃墙而入,只听得男女嬉笑之声不绝,循声走去,忽听得玉真子笑道:“你身上哪一处地方最滑?”那女子笑道:“我不知道。”玉真子笑道:“我来摸摸看。”
袁承志登时面红耳赤,站定了脚步,心想:“这贼道在干那勾当,幸亏青弟没同来。”听着那女子放肆的笑声,心中也是禁不住一荡,当即又悄悄出墙,坐在草丛之中。
又过了一会,一阵风吹来,微感寒意。这日是八月初旬,北国天时已和江南隆冬一般。突然之间,只听得玉真子厉声大喝:“甚么人?”袁承志一惊站起,暗叫:“糟糕,给他发觉了!”跃上墙头,只见一个黑影飞步奔来,正是胡桂南,奔到临近,却见他手中累累赘赘的抱着不少物事,心念一闪:“胡大哥偷儿的脾气难除,不知又偷了他甚么东西,这么一大堆的。”当下不及细想,跃下去将他一把抓起,飞身上墙,跃下地来,便听得玉真子喝道:“鼠辈,你活得不耐烦了。”身子已在墙头。
胡桂南叫道:“得手了!快走!”袁承志大喜,回头一望,不由得大奇,星光熹微下只见玉真子全身赤裸,下体却臃臃肿肿的围着一张厚棉被,双手抓着被子。袁承志忍不住失笑。
胡桂南笑道:“牛鼻子正在干那调调儿,我将他的衣服都偷来了。”说着双手一举,原来抱的是一堆衣服,转身道:“盟主,你的宝剑!”那把金蛇剑正插在他的后腰。
袁承志拔过剑来,顺手插入腰带,又奔出几步。玉真子已连人带被,扑将下来,喝道:“小贼!”伸右掌向胡桂南劈去。袁承志出掌斜击他肩头,喝道:“你我再斗一场。”
玉真子只感这掌来势凌厉之极,急忙回掌挡格。双掌相交,两人都倒退了三步。玉真子大吃一惊,看清楚了对手,心下更惊,叫道:“啊!你这小子逃出来了。”他初时只道小偷盗剑,便赤身露体的追了出来,哪料得竟有袁承志这大高手躲在墙外。
袁承志一退之后,又即上前。玉真子左手拉住棉被,惟恐滑脱,只得以右掌迎敌。但这条大棉被何等累赘,只拆得两招,脚下一绊,一个踉跄,袁承志顺势一拳,重重击在他肩头。玉真子又急又怒,他正在浓情畅怀之际,给胡桂南乘机偷去了宝剑衣服,本已大吃一惊,这时再遇劲敌,肩头中了袁承志破玉拳中的一招,整条右臂都酸麻了。他自八岁之后,从未在人前赤裸过身子,这时狼狈万状,全想不到若是抛去棉被,赤身露体的跟袁承志动手又有何妨?时当夜晚,又无多人在旁,就算给人瞧见了,他本是个风流好色的男子,也没甚么大不了。但穿衣的习俗在心中已然根深蒂固,手忙脚乱的只顾抵挡来招,左手却始终紧紧抓着棉被不放。再拆两招,背心上又被袁承志一掌击中。这一掌蓄着混元功内劲,玉真子再也抵受不住,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口鲜血。
袁承志住手不再追击,笑道:“此时杀你,谅你死了也不心服,下次待你穿上了衣服再打过。”胡桂南急道:“盟主,饶他不得,只怕于祖大寿性命有碍。”袁承志心中一凛:“不错,他去禀告鞑子皇帝,又加重了祖叔叔的罪名,非杀他灭口不可。”纵身上前,双拳往他太阳穴击去。玉真子见来招狠辣,自然而然的举起双手挡格,虽将对方来拳挡开,但棉被已溜到脚下,“啊”的一声惊呼,胸口已结结实实的被袁承志飞脚踢中。玉真子大骇,再也顾不得身上一丝不挂,拔足便奔。袁承志和胡桂南随后追去。
这道人武功也当真了得,身上连中三招,受伤极重,居然还是奔行如飞,轻功之佳,实是当世罕有。袁承志急步追赶,眼见他窜入了那座牛皮大帐,当即追进。
刚奔到帐口,只见帐内烛火照耀如同白昼,帐内站满了人,当即止步,闪向一旁,只听得帐内众人齐声惊呼。
这时胡桂南也已赶到,一扯袁承志手臂,绕到帐后。两人伏低身子,掀开帐脚,向内瞧去。只见玉真子仰面朝天,摔在地下,全身一丝不挂,瞧不出他一个大男人,全身肌肤居然雪白粉嫩,胸口却满是鲜血,这模样既可怪之极,又可笑无比。
帐中一声惊呼之后,便即寂然无声。只听得一个威严的声音大声说起满洲话来。袁承志吃了一惊,说话之人竟然便是满清皇帝皇太极。
见帐内站满的都是布库武士,不下一二百人,心道:“啊,是了,这鞑子皇帝爱看人比武,今晚又来瞧来啦。算他眼福不浅,见到了武士总教头这等怪模样。”他昨晚领略过这些布库武士的功夫,武功虽然平平,但缠上了死命不放,着实难斗,帐中武士人数如此众多,要行刺皇帝是万万不能,当下静观其变。
只见一名武士首领模样之人上前躬身禀报,皇太极又说了几句话,便站起身来,似是扫兴已极,不再瞧比武了。他走向帐口,数十名侍卫前后拥卫,出帐上马。
袁承志心想:“这当真是天赐良机,我在路上出其不意的下手,比去宫中行刺可方便得多了。”低声对胡桂南道:“这是鞑子皇帝,你先回去,我乘机在半路上动手。”胡桂南又惊又喜,道:“盟主小心!”
袁承志跟在皇太极一行人之后,只见众侍卫高举火把,向西而行,心想:“待他走得远些再干,免得动起手来,这些布库武士又赶来纠缠。”
跟不到一里,便见众侍卫拥着皇太极走向一所大屋,竟进了屋子。袁承志好生奇怪:“他不回宫,到这屋里又干甚么了?”当下绕到屋后,跃进墙去,见是好大一座花园,南首一间屋子窗中透出灯光,他伏身走近,从窗缝中向内张去,但见房中锦绣灿烂,大红缎帐上金线绣着一对大凤凰。迎面一张殷红的帷子掀开,皇太极正走进房来。袁承志大喜,暗叫:“天助我也!”
只见一名满洲女子起身相迎。这女子衣饰华贵,帽子后面也镶了珍珠宝石。皇太极进房后,那女子回过身来,袁承志见她约莫二十八九岁年纪,容貌甚是端丽,全身珠光宝气,心想:“这女子不是皇后,便是贵妃了。啊,是了,皇太极去瞧武士比武,这娘娘不爱看比武,便在这里等着,这是皇帝的行宫。”
皇太极伸手摸摸她的脸蛋,说了几句话。那女子一笑,答了几句。皇太极坐到床上,正要躺下休息,突然坐起,脸上满是怀疑之色,在房中东张西望,蓦地见到床边一对放得歪歪斜斜的男人鞋子,厉声喝问。那女子花容惨白,掩面哭了起来。皇太极一把抓住她胸口,举手欲打,那女子双膝一曲,跪倒在地。皇太极放开了她,俯身到床底下去看。
袁承志大奇,心想:“瞧这模样,定是皇后娘娘乘皇帝去瞧比武之时,和情人在此幽会,想不到护国真人突然演出这么一出好戏,皇帝提前回来,以致瞧出了破绽。难道皇后娘娘也偷人,未免太不成话了吧?她情人若是尚在房中,这回可逃不走了。”
便在此时,皇太极身后的橱门突然打开,橱中跃出一人,刀光闪耀,一柄短刀向皇太极后心插去。那女子“啊”的一声惊呼,烛光晃动了几下,便即熄灭。过了好一会,烛火重又点燃,只见皇太极俯身倒在地下,更不动弹,背心上鲜血染红了黄袍。
袁承志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看那人时,正是昨天见过的睿亲王多尔衮。那女子扑入他怀里。多尔衮搂住了,低声安慰。
袁承志眼见到这惊心动魄的情景,心中怦怦乱跳,寻思:“想不到这多尔衮胆大包天,竟敢弑了哥哥。事情马上便要闹大,快些脱身为妙。”当即跃出墙外,回到客店。
青青见他神色惊疑不定,安慰他道:“想是鞑子皇帝福命大,刺他不到,也就算了。”
袁承志摇头道:“鞑子皇帝死了,不是我杀的。”
众人料想鞑子皇帝被刺,京城必定大乱,次日一早,便即离盛京南下。
不一日,进山海关到了北京,才听说满清皇帝皇太极在八月庚午夜里“无疾而终”,满清立了皇太极的小儿子福临做皇帝。小皇帝年方六岁,由睿亲王多尔衮辅政。
袁承志道:“这多尔衮也当真厉害,他亲手杀了皇帝,居然一点没事,不知是怎生隐瞒的。”洪胜海道:“睿亲王向来极得皇太极的宠信,手掌兵权,满清的王公亲贵个个都怕他。
他说皇太极无疾而终,谁也不敢多口。”袁承志道:“怎么他自己又不做皇帝?”洪胜海道:“这个就不知道了。或许他怕人不服,杀害皇太极的事反而暴露了出来。福临那小孩子是庄妃生的,相公那晚所见的贵妃,定然就是庄妃了。”
袁承志此番远赴辽东,为的是行刺满清巨酋皇太极,以报父仇,结果亲眼见到皇太极毙命,虽非自己所杀,此人终究是死了,可是内心却殊无欢愉之意,不再思忖:“他为甚么将我交给祖叔叔?以他知人之明,自然料得到祖叔叔定会私自将我释放。他是不是要收服祖叔叔之心,好为他死心塌地的打仗办事?”又想:“祖叔叔投降鞑子,自然是汉奸了。只因他救了我性命,我便冲口而出的叫他叔叔,那岂不是只念小惠,不顾大义?到底该是不该?”想到皇太极临死的情状,当时似乎忍不住便想冲进房去救他性命,要是多尔衮下手稍缓,自己是否会出手相救,此时回思,兀自难说。
再想到玉真子武功之强,满洲武士之勇,多尔衮手段的狠辣,范文程等人的深谋远虑,只觉世事多艰,来日大难,心中一片片空荡荡地,竟无着落处。
袁承志取出银两,命洪胜海在禁城附近的正条子胡同买了一所大宅第,此次来京要结交王公巨卿、文武官员,以作闯军内应,须得排场豪阔。
这日青青在宅中指挥童仆,粉刷布置。袁承志独自在城内大街闲逛。走到一处,见有数十名户部库丁手执兵刃,戒备森严。听途人说,是南方解来漕银入库。他想这是崇祯皇帝的根本,得仔细看看,当下站得远远的,察看附近的形势,突见两条黑影从库房屋顶上跃起,身法甚是迅速,一转眼间,已在东方隐没。
袁承志大奇,心想光天化日之下,难道竟有大盗劫库,倒要见识一下是何等的英雄好汉,脚下加劲,奔到东北角上,人影已然不见,但这边只有一条道路,于是提气向前疾追,这一提气,真是疾逾奔马,追不多时,果见两人在向前急奔。
他放轻脚步,防那两人发觉,但势头丝毫不缓,片刻间相距已近。但见那两人身穿红衣,头上伸出两条小辫子,看背后模样,竟是十五六岁的童子。两人肩头各负一个包裹,从身形脚步瞧来,包裹份量着实不轻,想来便是库银了,小小年纪,负了重物居然还能如此奔跃迅捷,实是难得。奔不多时,两个红衣童子已到城边。袁承志心想:“不知他们如何出城?”哪知二童竟不停步,直冲而出。
守在城门口的军士眼前一花,两团火样的东西已从身旁擦过,正自惊诧,突然一个灰影又是一晃出城,比那两团红云更加迅速,等到望见是两个穿红、一个穿灰之人的背影时,三人早已去得远了。
袁承志尾随双童,两名童子始终没有发觉。出城后奔行七八里路,眼前尽是田野。两童来到一座大宅之前,从身边取出带钩绳索,抛将上去,抓住墙头,攀援而上,跳了进去。
袁承志走近,见那宅第周围一匝黑色围墙,墙高两丈,居然没一道门户。围墙涂得黑漆漆的,甚是阴森可怖,这已十分奇怪,而屋子竟没门户,更是天下少有的怪事。他好奇心起,纵身跃入,里面地基离墙却有两丈三尺高,如不是身负绝顶武功,多半会出于不意,摔跌一交。里面又有一道围墙,全是白色,仍是无门。
他这时一不做二不休,跃上墙头。这堵墙比外面围墙已高了三尺,但因地基低陷三尺,在外面却看不出来。他跃进白墙,发觉地基又低三尺,前面一重围墙全作蓝色,墙垣更比白墙高了三尺。跃进一重又是一重,第四重是黄墙,第五重是红墙,那时墙高已达三丈三尺,他轻功再高,也已不能跃上墙头,当下施展“壁虎游墙功”,手足并用,提气直上。
寻思:“难道出入此屋,都是要用绳索攀援?必定另有密门。”
左手攀上墙头,一提劲,翻身而起,坐上墙头,只见里面是五开间三进瓦屋,静悄悄的似乎阒无一人。
他高声叫道:“晚辈冒昧,擅进宝庄。贤主人可能赐见么?”
说话一停,只听五道高墙上撞回来的回声先后交织,组成一片烦杂之声,屋中始终没有回答。
他等了片刻,又叫一遍,突然第三进中扑出十余条巨犬,张牙舞爪,高声狂吠,模样甚是凶恶。他本见两个童子武艺高强,心想屋主人必是英侠一流,颇想结识,这时见屋里放出猛犬,知道主人厌恶外客,不便自讨没趣,于是跃出墙外,回到居所。
进屋时,只见青青正在雇匠购物,整花木,修门窗,换地板,刷墙壁,忙得不可开交。袁承志暗喜,心想青弟助我甚多,当日衢江江上那股杀人不眨眼的凶狠气质,不到一年,竟然逐渐改变。
晚饭后,他把刚才所遇说了。大家啧啧称奇,都猜不透怪屋中所居是何等样人。
次日清晨,众人聚在花厅里吃早饭。庭中积雪盈寸,原来昨晚竟下了半夜大雪。院子里两树梅花含苞吐艳,清香浮动,在雪中开得越加精神。
一名家丁匆匆进来,对青青道:“小姐,外面有人送礼来。”
另一名家丁捧进礼物,原来是一个宋瓷花瓶,一座沈石田绘的小屏风。袁承志道:“这两件礼物倒也雅致,谁送的呀?”礼物中却无名帖。青青封了一两银子,命家丁拿出去打赏,问清楚是谁家送的礼,过了一会,家丁回来禀道:“送礼的人已走了,追他不着。”
众人都笑那送礼人冒失,白受了他的礼,却不见他情。洪胜海道:“袁相公名满天下,这次来京,江湖上多有传闻,总是慕名的朋友向你表示敬意的。”众人都道必是如此。
中午时分,有人挑了整席精雅的酒肴来,乃是北京著名的全聚兴菜馆做的名菜。一问厨师,说是有人付了银子让送来的。众人起了疑心,把酒肴让猫狗试吃,并无异状。
下午又陆续有人送东西来,或是桌椅,或是花木,都是宅第中合用之物。青青只说得一句:“这里须得挂一盏大灯才是。”过不了一个时辰,就有人送来一盏精致华贵的大宫灯。
再过片刻,又有人送来绸缎丝绒、鞋帽衣巾,连青青用的胭脂花粉,也都是特选上等的送来。铁罗汉一把抓住那送衣服的人,喝道:“你怎知这里有个头陀?连我穿的袈裟也送来了?”
那衣店伙计给他一抓,吓了一跳,说道:“不知道啊!今儿一早,有人到小店里来,多出银子吩咐赶做的。”
这时人人奇怪不已,纷纷猜测。青青故意道:“这送礼的人要是真知我心思,给我弄一串珍珠来就好啦。”隔了片刻,只见一个仆人走出厅去。青青向洪胜海道:“快瞧他到哪里去?”不多时那仆人又回来侍候。洪胜海却隔了一个时辰才回。
他刚跨进门,珠宝店里已送了两串珠子来。
青青接了珠子,直向内室,袁承志和洪胜海都跟了进去。
洪胜海道:“那仆人走到门外,对一个乞丐说了几句话,就回进来。我就跟着那乞丐。见他走过了一条街,就有衙门的一个公差迎上来。两人说了几句话,那乞丐又回到我们门前。”
青青道:“那你就盯着那鹰爪?”洪胜海道:“正是。那鹰爪却不上衙门,走到一条胡同的一座大院子里。我见四下无人,上屋去偷偷一张。原来里面聚了十多名公差,中间一个老头儿,瞎了一只眼睛,大家叫他单老师,似是他们的头子。我怕他们发觉,就溜回来了。”
青青道:“好啊!官府耳目倒也真灵,咱们一到北京,鹰爪就得了消息。哼,要动咱们的手,只怕也没这么容易呢!”
袁承志道:“可是奇在干么要送东西来,不是明着让咱们知道么?京里吃公事饭,必定精明强干,决不会做傻事。不知是甚么意思?”命洪胜海把程青竹、沙天广、胡桂南等人请来,谈了一会,都是猜想不透。
青青道:“公差的脏东西,咱们不要!”当晚她与哑巴、铁罗汉、胡桂南、洪胜海等搬了送来各物,都放在公差聚会的那个大院子里。
次日青青把传递消息的仆人打发走了,却也没难为他。那仆人恭恭敬敬的接了工钱,一再称谢,磕了几个头去了,丝毫没露出不愉的神色。袁承志等严密戒备,静以待变,那天果然没再有人送东西来。
这天晚上又是下了一晚大雪。次日一早,洪胜海满脸惊诧之色,进来禀报:“屋子前面的积雪,不知是谁给打扫得干干净净,这真奇了。”袁承志道:“这批鹰爪似乎暗中在拚命讨好咱们。”青青笑道:“啊,我知道了。”众人忙问:“怎么?”
青青道:“他们怕咱们在京里做出大案来,对付不了,因此先来打个招呼,交个朋友。”沙天广笑道:“说来倒有点像。可是我做了这么多年强盗,从来没听见过这种事。”
程青竹忽道:“我想起啦,那独眼捕快名叫独眼神龙单铁生。不过他退隐已久,这才一时想他不起。”
又过数日,众人见再无异事,也渐渐不把这事放在心上。
这天正是冬至,众人在大厅上饮酒闲谈,家丁送上个大红名帖,写着“晚生单铁生请安”的字样,并有八色礼盘。袁承志道:“快请。”家丁道:“这位单爷也真怪,他说给袁相公请安,转头走了,让他坐,却不肯进来。”洪胜海奉了袁承志之命,拿了袁承志、程青竹、沙天广三人的名帖回拜,并把礼物都退了回去。
接连三天,单铁生总是一早就来投送名帖请安。程青竹道:“独眼神龙在北方武林中也不是无名之辈,怎么鬼鬼祟祟的尽搞这一套,明儿待我找上门去问问。”胡桂南道:“这些招数可透着全无恶意,真是邪门。”
铁罗汉忽然大声道:“我知道他干甚么。”众人见他平时傻愣愣的,这时居然有独得之见,都感诧异,齐问:“干甚么啊?”铁罗汉道:“他见袁相公武功既高,名气又大,因此想招他做女婿。”此言一出,众人无不大笑。沙天广正喝了一口茶,一下子忍不住,全喷在胡桂南身上。胡桂南一面揩身,一面笑道:“独眼龙的女儿也是独眼龙,袁相公怎么会要?”铁罗汉瞪眼道:“你怎知道?”胡桂南笑道:“那你怎知道他有女儿?”
众人开了一阵玩笑。青青口里不说甚么,心中却老大的不乐意,暗想那独眼龙可恶,别真的要招大哥做女婿。这天晚上,取来七张白纸,都画了个独眼龙老公差的图形,写上“独眼神龙单铁生盗”的字样,夜里飞身跃入七家豪门大户,每家盗了些首饰银两,再给放上一张独眼龙肖像。
次日清晨,洪胜海在她房门上敲了几声,说道:“小姐,独眼龙来啦。袁相公陪他在厅上说话。”青青换上男装,走到厅上,果见袁承志、程青竹、沙天广陪着一个瘦削矮小的老头在喝茶。袁承志给她引见了。青青见这单铁生已有六十上下年纪,须眉皆白,一只左眼炯炯发光,显得十分精明干练。
只听他道:“小老儿做这等事,当真十分冒昧。不过实是有件大事,想恳请袁相公跟各位鼎力相助,小老儿和各位又不相识,只得出此下策。不想招恼了各位,小老儿谨此谢过。”说着跪下来磕头。
袁承志连忙扶起,正要问他何事相求,青青忽道:“令爱好吧?怎不跟你同来?”单铁生一愣,道:“小老儿光身一人,连老伴也没有,别说子女啦!”青青又问:“那你有孙女儿没有?有干女儿没有?”单铁生道:“都没有。”青青嫣然一笑,返身入房,捧了盗来的首饰银两,都还了给他,笑道:“在下跟你开个玩笑,请别见怪。不过若非如此,也请不到你大驾光临。”单铁生谢了,心想:“这玩笑险些害了我的老命。”又想:“这个女扮男装的姑娘怎地老是问我有没女儿?总不是想拜我为干爹吧?”
众人都觉奇怪,正要相询,忽然外面匆匆进来一名捕快,向众人行了礼,对单铁生道:“单老师,又失了二千两库银。”
单铁生倏然变色,站起身来作了个揖,道:“小老儿有件急事要查勘,待会再来跟各位请安。”收了青青交还的物事,随着那捕快急急去了。
到得下午,鹅毛般的大雪漫天而下。青青约了袁承志,到城外西郊饮酒赏雪。两人没单独共游已久,这时偷得半日清闲,甚是畅快。这一带四下里都是芦苇。青青带着食盒,盛了酒菜。两人喝酒闲谈,赏玩风景。当地平时就已荒凉,这时天寒大雪,更是不见有人。
袁承志问起交还了甚么东西给单铁生,青青笑着把昨晚的事说了。袁承志道:“唉,我刚赞你变得乖了,哪知仍是这般顽皮。”青青道:“你几时赞过我呀?”袁承志道:“我心里赞你,你自然不知道。”青青很是高兴,笑道:“谁教他不肯露面,暗中捣鬼?”
袁承志道:“不知他想求咱们甚么事?”青青道:“这种人哪,哼,不管他求甚么,都别答应。”两人喝了一会酒,说到在衢州石梁中夜喝酒赏花之事。青青想起故乡和亡母,不觉凄然欲泣。袁承志忙说笑话岔开。
坐了半日,眼见天色将晚,两人收拾了食盒回家。经过一座凉亭,只见一个乞丐卧在一张草席上,只穿了一条犊鼻裤,上身赤裸。青青道:“可怜,可怜!”拿出一锭银子,放在席上,柔声道:“快去买衣服,别冻坏了。”刚走出亭子,只听那乞丐咕哝道:“给我银子干甚么?再冷些也冻不死老子。
有酒却不请人喝,真不够朋友。”
青青大怒,回头要骂。袁承志见这乞丐赤裸了身子。在严寒中毫无战瑟畏冻之态,本已奇怪,听了这几句话,一拉青青的手,转头说道:“酒倒还有,只是残菜冷酒,颇为不恭,不敢相邀。”那乞丐坐起身子,伸手道:“做叫化的,吃残菜、喝冷酒,那正合适。”
袁承志从食盒中拿出一壶吃剩的酒菜,递了过去。那乞丐接了,仰脖子骨嘟嘟的猛喝。
这乞丐四十岁左右年纪,满脸胡须,两条臂膀上点点斑斑,全是伤疤。他把一壶酒喝干,赞道:“好酒!这是二十年的女儿红陈绍。”青青笑道:“你倒识货,上口便知。”那乞丐道:“可惜酒少了,喝得不过瘾。”袁承志道:“明日我们再携酒来,请阁下一醉如何?”乞丐道:“好呀,你这位相公倒很慷慨,读书人有这样的胸襟,也算难得。”袁承志听他谈吐不俗,更知他不是寻常乞丐,两人一笑转身。走出亭去。
走了数步,青青好奇回头再望,只见那乞丐弯了身子,全神贯注的凝视着左方甚么东西。青青拉拉袁承志的手道:“他在瞧甚么?”袁承志看了一眼道:“似乎是甚么虫豸。”但见那乞丐神情紧迫,双手箕张,似乎作势便欲扑上。两人走近去看,那乞丐连连挥手,脸色极是严重。
两人不再上前,随着他眼光向雪地里一看,原来是条小蛇,长仅半尺,但通体金色,在白雪中灿然生光。
注:清太宗皇太极死因不明。《清史稿·太宗本纪》:“崇德八年八月庚午,上御崇政殿,是夕亥时无疾崩,年五十有二。”当天他还在处理政事,一无异状,突然在半夜里“无疾崩”,后人颇有疑为多尔衮所谋杀,但绝无佐证。顺治六年,“皇父摄政王”多尔衮据说和皇太极的妃子庄妃、即顺治皇帝的母亲孝庄太后正式结婚。张煌言诗有云:“春官昨进新仪注,大礼恭逢太后婚。”此事普遍流传,但无明文记载。近人孟森认为不确,胡适则对孟森之考证以为不够令人信服。北方游牧渔猎民族之习俗和中原汉人大异,兄终弟及,原属常事。清太后下嫁多尔衮事,近世治清史者大都不否定有此可能。
回目中“烛影”用宋太宗弑兄宋太祖“烛影摇红”故事。“昭阳”用赵合德居昭阳殿故事。赵合德为皇后赵飞燕之妹,封昭仪,与人私通,后致汉成帝于死。清庄妃为太宗孝端皇后之侄女,民间传说称之为“大玉儿”、“小玉儿”者也。汉、宋、清三朝宫闱秘事,未尽可信,牵扯为一,或近于诬。小说家言,史家不必深究也。
第十四回 冀鲁群盗 燕云大豪争
次日下午,袁承志命洪胜海到焦家去把罗立如叫来。他断臂伤势还厉害,但听承志叫他,喜气扬扬的叫人扶着来了。承志叫他坐着,将一套左臂刀法细细说了给他听。罗立如武功本有根底,承志又一招一式的教得特别仔细,连续教了十天,罗立如已牢牢记住,只待臂伤痊了,就可习练。承志这套刀法得自金蛇秘籍,与江湖上流传的左臂刀法大不相同,招招险,刀刀快,实是厉害不过。罗立如虽断一臂,换来了一套足以扬名江湖的绝技,可说因祸得福,心里喜欢异常。承志了结这件心事后,雇了十多辆大车,准备上道赴京。
焦公礼父女及众门徒大摆筵席,殷勤相送,不必细说,承志请焦公礼设法带信给闵子华,将宅第仍旧还他。焦公礼应承办理。长白三英等汉奸已送交官办,按下不表。
这日秋高气爽,金风送暑,承志、青青、哑巴、洪胜海一行人押着大车,向北进发,焦公礼及众弟子同过长江,送出三十里外,方才作别。江北一带仍是金龙帮的地盘,焦公礼事先早已派人送讯,每个码头上都有人殷勤接送。行了十多日,来到山东界内,洪胜海道:“袁爷,这里已不是金龙帮的地界,从今日起咱们得多在一点儿意啦。”青青道:“怎么?有人敢来太岁头上动土吗?”洪胜海道:“现今天下盗贼如毛,山东强人尤多。最厉害的是两帮。”青青道:“一帮是你们渤海派了。”洪胜海笑道:“渤海派专做海上买卖,陆上的东西,就算是黄金宝贝丢在地下,咱们也不检的。”承志点点头道:“山东黑道那两帮最厉害?”洪胜海道:“一帮是沧州褚红柳褚大爷的手下。”承志点点头道:“我也听师父说过,褚大爷以铁沙掌和太祖棍驰名江湖。”洪胜海道:“正是,另一帮在恶虎沟开山立柜,六位当家都是身负绝艺的好汉。”承志点点头,道:“咱们以后小心在意,每晚一人轮流守夜。”
走了两日,正当中午,迎面鸾铃响处,两匹快马狂奔而来,从众人身旁擦过。洪胜海是老江湖了,见多识广,说道:“那话儿来啦。”他知承志武功极高,自己也非庸手,几个毛贼也不放在心上。过不一个时辰,那两骑马果然从后面又赶了上来,在骡车队两旁掠了过去。青青只是冷笑,洪胜海道:“不出十里,前面必有强人拦路。”那知走了十多里地,竟然太平无事,当晚在双石铺宿歇。洪胜海啧啧称奇,道:“难道我这老江湖走了眼了。”次日又行,走不出五里,只见后面四骑马远远跟着,洪胜海道:“是了,他们昨儿人手还没到齐,今日必有事故。”中午打过尖后,又有两骑马赵下来摸了一下骡队的底子。
洪胜海道:“这倒奇了,道上看风踩盘子,从来没这么多人的。”行了半日,又见两乘马掠过骡队,承志和青青对江湖上的事都不熟悉,见这许多人骑了马奔来窜去,明知他们是觊觎自己所携的珍宝,但他们这样忙碌的来去是为了什么,心中却了然。洪胜海忽道:“是了。”对袁承志道:“袁相公,咱们今晚得赶上一个大市镇投宿才好。”承志道:
“怎么?”洪胜海道:“跟着咱们的,不止一个山寨的人马。”青青道:“是么?有几家寨主看中了这批货色?”洪胜海正色道:“小姐,好汉敌不住人多,咱们虽不怕他们,但箱笼对象这么多,要保着没有错失,倒也得费一番心力。”承志点头道:“你说得不错,咱们今晚就在前面石胶镇住店,少走几十里路吧。”
到了石胶镇上,拣了一家大店住下。承志叫把十只铁箱都搬在自己房中,与哑巴两人合睡一房。刚放置妥当,只见两名大汉走进店来,向承志望了一眼,对店伴说要住店。店伴刚招呼他们入内,又有两名粗豪的汉子进来。承志暗暗点头,心中盘算已定,晚饭过后,各人回房睡觉。睡到半夜,只听见屋顶微微响动,知道大盗到了。他起身点亮了蜡烛,打开铁箱,取出一大包明珠、宝石、翡翠、在灯下把玩,这些珍物在灯下照耀得灿然生光,只见窗棂边、门缝中不知有多少只眼睛在向里窥探。洪胜海这时也已听见声音,放心不下,到承志屋中来探望,他走近时,十余名探子俱各隐身,洪胜海微微冷笑,在承志房门上轻敲数下,承志道:“来吧!”洪胜海一推门,房门呀的一声开了,原来竟没关上。他一进房,就见桌上珠光宝气,耀眼生辉,不觉呆了,走近一看,见里面有指头大小的一颗珍珠,有尺余长的朱红珊瑚,有晶莹碧绿的大块祖母绿,此外猫儿眼、蓝宝石、紫玉,没有一件不是无价之宝。
洪胜海不知十集铁箱藏着什么,只道都是银两,所以引起这许多巨盗的贪心,那知竟有如许珍品。他在江湖上多年,见多识广,但这样的宝物却从见过,这位袁相公从那里得来,倒真令人不解了。他走到袁承志身边,低声道:“袁相公,我给你把这些宝物收起来好么?外面有人在偷看。”承志也低声道:“我正要让他们看看。”于是走到桌边,拿起一串珍珠道:“这串珠子拿到京里,你瞧可以买多少钱?”洪胜海道:“小人不知。”袁承志道:“三百两银子一颗,那是再也不能少了,这里一共是二十四颗。”洪胜海道:“那是足可以买一万两。”承志奇道:“怎么是一万两?”
洪胜海道:“要得到这样大,这样圆,这样光洁的一颗珠子,已经不易,难得的是二十四颗颗同样大小。一颗要是卖三百两银子,那么二十四颗至少值一万两。”这番话把窗外与屋顶的群盗听得眼红心痒,恨不得马上跳下去抢了过来。但上面头领有令,看中这批货的山寨太多,大家要商量好了再行动手,免得伤了道上和气,各人看了一阵,分头回去报讯。袁承志向洪胜海摆摆手,笑着睡了,珠宝也不收拾,就摆在桌上。
又行了两日,已过济南府地界,掇着承志他们的盗贼愈来愈多。洪胜海本来有恃无恐,但见群盗迟迟不动手,内里不知有什么奸谋,乜中惴惴不安起来,力劝承志改走海道,说自己海上朋友很多,坐船到天津起岸,再到北京,虽然要绕一个大湾,时间耽搁很多,但保险不出乱子。承志笑道:“我是要用这批珠宝来结交天下的英雄好汉,就要散尽了也不打紧。钱财是身外之物,咱们讲究的是仁义为先。”洪胜海听他如此说,也就不便再劝。
这天到了禹城,投了客店,青青好动,自往城里到处游览,承志暗想不知有多少双眼注视着这批珍宝,只要稍一托大,立刻出事,所以与哑巴两人不敢离店。过了大约一个时辰,青青喜孜孜的回来,手里拿着两只小竹笼,笼里各放着一只促织,嗤嗤的叫个不停。
她把一只送给承志,说道:“二十钱一只,你夜里挂在帐子里,才教好听呢!”承志笑着接过,忽然笑道:“青弟,你在街上遇见谁了?”青青一楞道:“没有呀?”承志道:“你背上给人做了一个记号啦。”青青忙奔回自己房里,脱下外衣一看,果见后心给人画着一个白粉圈,想是自己买促织时高兴得忘了别的,画这圈的又很机伶,所以竟没发觉。青青又羞又恼,对承志道:“你去帮我把那人抓来,打他一顿。”承志笑道:“我到那里找去?”青青抢着笑道:“就像你刚才那副模样,自然有人来我背上画圈了是不是?”青青笑道:“对啦,快去。”承志拗她不过,只得嘱咐她与洪胜海小心在意,自行扬长出店。
那禹城是个热闹所在,虽将入夜,做买卖的、赶车的、挑担子的人还是络绎来去不绝。承志一出店房,就瞥见一个人悄悄跟在身后,心想:“好哇,你们越来越猖狂啦,不但钉住了我们的货色,还瞧着我们每一个人。但在青弟背后心画一个白粉圈,那是什么意思呢?这岂非打草惊蛇,让我们有了提防?”他微一沉吟,已知其中的用意,寻思道:“多半是那一家匪帮要想独占,在咱们身上车上都做了记号,好让别家不便动手的意思。”当下不动声色,径往人多处走去,后面那人果然跟来。承志走到一家铁铺面前,观看铁匠铸刀,等那人走到临近,突然反手伸出,扣住他的脉门。那人麻了半边身子,被承志轻轻一拉,身不由主的跟他走了。承志将他拉到一条小巷之内,问道:“你是谁的手下?”那人早已痛得满头大汗,被承志手上一用劲,更是难当,忙道:“老爷快放手,别捏断了我的骨头。”承志笑道:“你不说,我连你头颈骨扭断了。”那人道:“我说,我说。小人叫做黄二毛子,是恶虎沟沙寨主的手下。”承志道:“你想在背上画个圈,是不是?那干什么呀?”黄二毛子道:“是沙寨主叫我干的,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承志道:“你那沙寨主呢?在什么地方?”黄二毛子东张西望的不敢说,承志用力一捏,那人腕骨登时格格作响,他倒真怕承志将他骨头捏断,忙道:“沙寨主叫小人今晚到城外三光寺去会齐。”承志道:“好,你带路。”黄二毛子不敢不依,领着承志走进三光寺来。这时天色还早,庙中闇无一人。承志看那庙甚为破败,似已年久失修,也不见庙中有庙祝和尚,他前前后后查看了一遍,将黄二毛子点了哑穴,掷在神龛之中,过不多时,听见庙外传来许多人说话之声。
承志一闪身,躲在佛像之后,只听见数十个人走进庙来,在大殿中间团团坐下,一个声音尖细好象女人那样的人道:“严老四、老五,你们哥儿带领着四名弟兄在四下望风,屋上也派两个人。”那两人应声出去,不久听见屋上有脚步之声,承志心里暗笑:“饶你奸刁,我却已先在这里。”又过一阵,听见庙外又陆续进来许多人,大家闹哄哄的称兄道弟,客气了一阵,承志听他们口气,原来是山东八家寨的寨主都会集在这里,倒也不敢大意,屏息静听。
只听见那声音尖细的人道:“这笔货色已探得明明白白,确是无价之宝。押运的是两个什么也不懂的公子哥儿,保镖的名叫洪胜海,是渤海派的人,功夫虽然不错,但双拳总是敌不过四手,咱们瞧在同道的脸上,不伤他性命就是。”另一个人道:“怎样劫镖,不劳沙寨主费心,还不是手到货到。至于怎样分法,大伙儿可先得商量好,以免坏了道上的义气。”那沙寨主道:“小弟邀各位兄长到这里聚会,就是为此。”一个声音粗豪的人道:“这笔货色是咱们第一个看上的,我说嘛,拿来之后,十股均分,恶虎沟占两份,咱们杀豹岗占两份,其余的一家一份。”承志心想:“好哇,伙们已把我们的宝贝当作自己之物了,聚在这里原来是在分赃。”又听另一个道:“你干么要两份?我说是八家平分。”
群盗嘈声大作,纷争不已,又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分作十股不公平,分作八股也不公平。恶虎沟有千兄弟,杀豹岗和乱石寨都只三百来人,难道拿同样的份儿?我说嘛,恶虎沟拿两份,余下七寨各拿一份。大家请沙寨主领头,分派人手。”群盗一想有理,大多数赞同了,余下的人也就不再多说。只听那沙寨主道:“既是如此,明儿就动手。咱们在张庄开扒,大家率领兄弟到张庄去吧!”众人轰然答应,纷纷出庙。
承志也不去再理会那黄二毛子,径自回店,把探听来的事与青青悄悄说了。青青沉吟道:“盗贼声势这样大,打不完,杀不尽,你想怎么办?”承志道:“他们来时咱们先沉住气,认出了谁是盗魁之后,一下子把魁首抓住,喽啰们就不敢动手了。”青青拍手笑道:“你这主意最好。”
次日用过早点上路,一路上群盗的哨探来去不绝,完全明目张胆,毫不把承志等放在眼里。洪胜海忧道:“袁相公,瞧这神气,过不了今天了。”袁承志道:“你只管照料车队,别让骡子受惊乱跑,贼人由我们三人对付。”洪胜海应了,承志打手势告诉哑巴,叫他看自己手势才动手,专管捉人,哑巴点头答应。
行到申牌时分,将到张庄,前面是一大片密林,忽听得头顶呜呜几声响箭过去,树林中钻出数百名大汉来,都是青布包头,黑衣黑裤,手执兵刃,默不作声的拦在当路。道上的车夫们早知情形不对,拉住牲口,抱头往地下一蹲,这是他们行脚的规矩,只要不乱逃乱闯,劫道的强人并不会加以伤害。又听见胡哨连连,蹄声杂沓,树林中斜刺里冲出数十骑马匹,挡住袁承志车队的后面,当是防他们逃走的意思。承志那天在三光庙里暗中认不出盗魁面目,这时仔细打量,只见前面七个人一字排开,高高矮矮,一个三十多岁的白脸汉子越众而出,手中不拿兵刃,却轻轻摇着一柄折扇,细声细气的道:“袁相公请了。”
承志一听声音,就知他是恶虎沟的沙寨主了,见他好整以暇,脚下凝重,心想这倒是个劲敌,想不到草莽之中有这等人物,当下也一拱手道:“沙寨主请了。”那沙寨主一惊,寻思:“怎么他知道我的姓氏?”当下说道:“袁相公远来辛苦。”承志见他脸上神色,心想:“他一路派人跟踪我们,自然早已打探到了我们姓什么。但我叫他沙寨主,只怕他大惑不解了,我索性给他装蒜。”于是道:“赶道倒没有什么,就是行李太笨重,带着讨厌。”沙寨主笑道:“袁相公上京去是赶考么?”承志道:“不是,家父叫小弟去纳捐,活动一个功名,所以带着一点儿财物。”沙寨主笑道:“阁下倒很爽宜,没有读书人的酸气。”
袁承志笑道:“昨天晚上有一位朋友来对我说,今儿有一位姓沙的沙寨主在道上等我,要我小心在意。我一直没敢疏忽,只怕错过了,那知果然在此相遇。瞧阁下这副打扮,莫不是也上京么?咱们结伴同行如何?”那沙寨主又好气又好笑,心想原来是个从来没出过道的雏儿,笑道:“袁相公在家纳福,岂不是好,何必出门奔波,要知江湖上险恶得很呢。”袁承志道:“我在家时,听老家人说,江湖上有什么骗子妓女,那知我走了上千里路,一个也没遇着,我想那多是骗人的话吧。”那七家寨主听袁承志半痴呆的唠叨,早已忍耐不住,不停向沙寨主打眼色,要他快下令动手。沙寨主笑容忽敛,长啸一声,扇子倏地张开,只见白扇上画着一个黑骷髅头,骷髅口中横咬着一柄刀子,模样十分可怖,青青见了不觉心惊。承志虽然艺高胆大,但也感到一阵阴森的寒气。沙寨主磔磔怪笑,笑声中没丝毫暖意,扇子一招,数百名盗贼向骡队扑来。
承志手一举,正要纵身出去擒拿沙寨主,突然林中传出一阵吹竹叶的尖厉哨声,沙寨主听了脸色斗变,扇子又是一挥,群盗登时停步,只见林中两骑马驰出,当先一人是个须眉皆白的老者,后面跟着一个垂髻青衣少女,那少女手中拿着几片竹叶。两人来到沙寨主与承志之间,勒住了马。
沙寨主道:“这里是山东地界。”那老者道:“谁说不是啊?”沙寨主道:“咱们当年在泰山大会,怎么说来着?”老者道:“我们青竹帮不到山东来做案,你们也别来河北动手。”沙寨主道:“照呀,那么什么好风把程爷子吹来啦?”那老者道:“听说有一批货色要到河北来,好东西好象不少,所以我们先来瞧瞧。”沙寨主变色道:“等货色到了程老爷子境内,您老再瞧不迟吧?”那老者呵呵笑道:“怎么不迟?那时早到了你老弟手里,轮不到我瞧了吧。”承志和青青,洪胜海三人对望了一眼,心想原来河北的大盗也得到了消息,抢着要分一杯羹,且瞧他们怎样打交道。只听见山东群盗纷纷起轰,七张八嘴大叫,多说老者无礼,承志隐约听见“程青竹”三个字,心想那大概就是老者的姓名了。
那老者叫道:“你们乱七八糟的说什么?我耳朵不便,听不清楚。”沙寨主折扇一挥,群盗住口,沙寨主道:“咱们既然有约在先,程老爷子怎么可以不守约言?无信无义,岂不是见笑于江湖上的英雄好汉?”那老者不答腔,问身旁少女道:“阿九啊,我在家里对你说什么?”那少女道:“您说,咱们到山东瞧瞧那些宝贝去。”青青听她吐语如珠,声音又是柔和又是清脆,好听之极,向她细望了几眼,见她神态天真,双颊晕红,年纪虽幼,却显见是个绝色少女。
程青竹笑道:“咱们说过要伸手拿东西没有?”阿九道:“没有啊,就是现在也没说。”程青竹转头对沙寨主道:“老弟,你听见了没有?我几时说过要在山东地界做案哪?
”沙寨主绷紧了的脸一松,微微一笑,道:“好啊,这才够义气,程老爷子远道而来,待会也分一份。”程青竹不理他的话,又向阿九道:“阿九啊,咱们在家又说什么来着?”
阿九道:“您说宝贝不少,可别让人家先拿了去。”程青竹道:“嗯,要是人家要拿呢?
”阿九道:“您老人家只好出手保护了。”程青竹哈哈笑道:“年轻人记性真不坏,我记得是这样说过的。”他又转身对沙寨主道:“现在你老弟明白了吧?我们不能在山东做案那一点儿也没错,可是我要保护他们,这个没约定不许吧?”沙寨主铁青了脸道:“你不许我们动手,等这批货到了河北地界,然后自己伸手,是不是?”程青竹道:“正是,这没坏了江湖义气,没不遵泰山大会上的诺言吧?”群盗听他一番强辞夺理,转弯抹角的话,说穿了还不是想抢这批珍宝,无不大怒,欺他们两人一个老翁、一个少女,当场就要一拥而前,将之乱刀分尸。
阿九把两片竹叶拿在唇边,嘘溜溜的一吹,林中突然拥出数百名大汉来,衣服各色,头上却都插着一枝带竹叶的青竹。沙寨主心头一惊,心想:“原来这老儿早有布置,只是他这许多人马来到山东,咱们哨采的兄弟全是脓包,竟没探出一点消息出来。”当下折扇一挥,七家寨主连同恶虎沟谭副寨主率领八寨人马,列成阵势,眼见就是一阵群殴恶斗。
人数是山东群盗居多,但青竹帮有备而来,挑选的都是精壮汉子,争斗起来也未必处于下风。
承志拉着青青的手,两人相视而嘻,青青低声笑道:“东西还没抢到手,自伙里先争了起来,真是把人牙齿都笑掉了。”承志道:“咱们来个渔翁得利,到也不坏。”这时山东群盗准备群殴,但留下数十人监视承志等的车队,防他们乘乱逃走。承志向洪胜海招招手,等他走近,问道:“那青竹帮是什么路道?”洪胜海道:“河北一省,全是青竹帮的势力,那老头儿脾气怪得厉害,一生没娶妻,应该没孙女儿,难道是他收的干孙女儿?”
青青点点头不言语了,见阿九神色自若,并无惧怕之色,心想大概她也会武功,且看双方谁胜谁败。这时只听见青竹帮里竹哨连吹,数百人列成四队,程青竹和阿九勒马回阵,站在四队的前头,手中却仍旧不拿兵刃。
眼见双方剑拔弩张,已成一触即发之势,忽听南方来路上鸾铃响动,三骑马急驰而来,当先一人高声大叫:“大家是好朋友,瞧着兄弟的面子啊。”承志心想:“怎么又来了一个和事老?”只见三骑马越跑越近,领头的是个大绅士模样的五十余岁汉子,身穿团花锦缎长袍,手里拿着一枝粗大烟管,后面跟着一高一矮的两个汉子,这两人穿得却很朴素。
那绅士驰到两队人马中间,烟管一摆,朗声笑道:“都是自家兄弟,有什么话不好说,却在这里动刀动枪,不怕江湖上朋友们笑话么?”沙寨主道:“褚庄主,你倒来评评这个理看。”当下把青竹帮越界做案的无理事情略略说了,程青竹只是冷笑,不加理睬。
洪胜海对承志道:“袁相公,那沙寨主名叫沙天广,绰号叫做阴阳扇,他和这褚红柳褚庄主是山东省内的两霸。”青青道:“嗯,早先你说的就是这两人。”承志道:“怎么他又是什么庄主?”洪胜海道:“沙天广开山立柜,在线上开扒。那褚红柳却安安隐隐的做员外,造了一座庄子,前前后后一共有一千株柳树,称为千柳庄。其实他是个独脚大盗,出来做买卖常常独来独往,最多只带两三个帮手。”青青肚里寻思:“原来这人与我石梁的那些公公们行径倒是差不多。”
只听褚红柳道:“程大哥,这件事说来是老哥的不对了,当年泰山大会,承各位瞧得起,也邀兄弟与会,大家说定不能越界做案的呀!”程青竹道:“咱们又不是来做案,不过是好心保护他们而已。褚老哥,你消息也真灵通,那里有油水,你的烟袋就伸到了那里。”褚红柳呵呵大笑,向身后两个汉子一指道:“这两位是淮阴双杰,牛化成与张兴两位,他们巴巴赶到我庄子里来,说有一份财喜要送给我。我身子胖了,本来懒得动,但他们哥儿俩既然这样热心,我却不过他们的好意,只得出来瞧瞧,那知遇上了各位都在这里,真是热闹得紧。”承志和青青对望了一眼,心道:“好哇,又多了三只夜猫子。”沙天广心想:“这姓褚的武功高强,咱们破着分一份给他,不如和他联手来对付青竹帮。”于是说道:“褚庄主是山东地界的人,要分一份咱们没得说的,但别地方的人来插手,这次让了,下次咱们还有饭吃么?”褚红柳道:“程大哥怎么说?”程青竹道:“今日之事是不能善罢的了,大家爽爽快快,刀枪上见个输嬴吧。”褚红柳转头道:“沙老弟你说呢?”
沙天广道:“咱们山东的好汉子,不能让人家找上门来欺侮。”他说话明明是把褚红柳给拉扯在一起了。程青竹伸个懒腰,打个呵欠,道:“咱们大伙齐上呢,还是一对一的较量?沙寨主划下道儿来,在下无不从命。”
沙天广阴阳扇倏地张开,嘿嘿连声,问褚红柳道:“褚大哥你怎么说?”褚红柳自得淮阴双杰报信后,本想独吞珍宝,佰得讯较迟,不免慢了一步,这时只想厚厚的分得一份,他知青竹帮高人甚多,帮主程青竹享名多年,决非庸手,也不愿得罪于他,于是说道:
“既然这样,比划一下是免不了的了,群殴多伤人命,何必大家伤了和气?兄弟公公平平出个主意怎样?”程青竹和沙天广齐声道:“褚庄主请说。”褚红柳拿烟袋向十辆大车一指道:“那里有十只铁箱,咱们两边各派出十个人来,一共比试十场,点到为止,不可伤害人命。胜一场,拿一只铁箱,最是公平不过。咱们就算闲着无事,练练武功,互相印证观摩。得到珍宝,就算是采头,得不着的,反正不是自己的东西,也不伤脾胃。两位瞧着怎样?”程青竹听他说得面面俱圆,首先叫好。沙寨主对群殴本来也无必胜把握,同时心想:“我叫每寨派人上阵,得胜了他们自己运气,那本来是要分给他们的,败了也与本寨无关。我和译老二出阵,那是决不会败的,总可夺到两箱。”当下也答允了。双方收队商量人选。褚红柳命人在铁箱上用黄土写下了甲乙丙丁戊已庚辛壬癸十个号码。承志和青青由得他们胡搅,毫不理会,程青竹见两人并无畏惧之色,倒有点奇怪,不由得向他们多望了几眼。群盗围成了一个大圈子,褚红柳在中间作公证。
第一阵由山东先派人出阵,双方比拳,两人都身材粗壮,膂力极大,砰砰蓬蓬的打了好一阵,后来河北那人一不小心,脚下被他方一勾,扑地倒了,待要站起身来再打,褚红柳摇手止住,在“子”字号的铁箱上写了个“鲁”字,山东胜了第一阵,群盗欢声雷动。
第二阵河北派人出来,沙天广识得他是铁沙掌好手,但已方谭副寨主还胜他一筹,心想机不可失,忙叫谭副寨主上阵。两人掌法家数相差不远,但谭副寨主究竟功力较深,拆了数十招,一掌打在对方臂上,那人臂膀再也举不起来,山东又胜了一阵。山东群盗正自得意,那知第三、第四、第五、第六四阵全输。第七阵比兵刃,杀豹岗寨主提了一柄泼风九环刀上阵,威风凛凛,果然一战成功,把对方的手臂都砍伤了。
褚红柳心想现在只剩下三只铁箱,自己再不出马,被双方分完了,自己岂非完全落空。第八阵由青竹帮派人先出,不管是何等人物,决意由自己作为山东方面人马出战,拿到一只铁箱再说,于是咳嗽一声,对沙寨主道:“沙老弟,对方越来越厉害的了,下一阵我给你接了吧。”沙寨主知他决不能空手而归,就道:“全仗褚庄主给咱们山东争面子。”
只见对方队中出来一人,褚红柳不觉一呆。
原来出来的竟是那妙龄少女阿九,她年龄不过十五六岁,手里也没拿兵刃,只拿了两根细细的竹杆。褚红柳心想我是武林大豪,岂能自失身份,去和这小姑娘厮拚,本来已跨出数步,临时又退了回来,对沙寨主道:“老弟,你另外派人吧,下一阵我接。”沙寨主知道他不愿与女子动手,那是胜之不武,高声叫道:“那一位兄弟兴致好,陪这小娘们耍耍。”群盗中窜出一人,身高膀阔,面皮白净,手提一对判官笔,正是山东八寨中黄石坡寨主秦栋。这人武艺精熟,风流自赏,见那女子美貌绝伦,虽然年幼,但娇媚异常,而神色中又有一种高华之致,不禁心痒难搔,听沙天广一说,连忙应声而出。沙寨主微微一笑道:“咱们这些人中也只有你老弟配得上。”
秦楝故意卖弄,斗然跃起,轻飘飘的落在阿九面前。他本想向阿九炫耀一下自己的轻身功夫,再交待几句场面话,讨好一番,那知足刚着地,只见青影一晃,阿九右手竹杆已刺了过来,这一下不但迅捷无比,而且是对准了他胸口的要穴。秦楝使判官拳,自然熟悉穴道,这一下大吃一惊,左笔一架,眼见对方左手竹杆又到,百忙中一个打滚,这才避开,但已满头灰土,一身冷汗。山东群盗见阿九小小年纪,武功如此高强,都很惊诧。承志和青青也大感意外,互相对望了几眼。这时阿九和秦楝已战在一起,阿九双杆使的是双枪招术,但竹杆性甚柔韧,盘打挑点,既包含软鞭与大杆子的长处,百忙中还找敌人穴道。
秦楝心想我战一个女娃子不下,那里还能在山东道立足,心中焦躁,判官双笔愈使愈紧。
阿九突然左手杆在地下一撑,身子斗然飞了起来,右手杆凌空下击,等到身体下落时,右手杆又撑在地上,再又跃起,用左杆居高临下,俯击敌人。要知道这是程青竹的绝技,阿九已尽得她武学的精微,秦楝不知如何抵御,不住倒退,一个疏神,被阿九一杆点在“肩贞穴”上,左臂一麻,判官笔落地,满脸胀得通红,败了下去。阿九正要退下,褚红柳大踏步出来,叫道:“姑娘神技,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如不吃力,待在下请教几招如何?
”阿九笑道:“我正玩得还没够,褚伯伯肯赐教,那是再好没有。褚伯伯用什么兵刃?”
褚红柳笑道:“大人跟小孩儿玩,还能用兵刃吗?我就是空手。”原来褚红柳在一旁观战,看得暗暗心惊,心想这子女子已如此厉害,下面两阵,对方一定更有高手,不如拦住这小姑娘打一阵,嬴一只铁箱再说。青竹帮众觉得阿九连打两阵,未免辛苦,早有三人跃出要来接替,但阿九年少好胜,小嘴一撅道:“我答应褚伯伯啦。”那三人只得退下。
褚红柳慢慢走到场子中心,一运气,一张白团团的脸突然转成朱砂血红。程青竹向阿九招招手,阿九纵身过去,程青竹在她耳边轻轻嘱咐了几句,阿九点头答应,大概程青竹知道对手是个劲敌,所以叫她特别小心在意。阿九回进场子,弯了弯腰行个礼,双杆飞动,护住全身,却不进击,褚红柳脚步迟缓,一步一步的走近,突然一掌打出,直攻她的背心。阿九双杆一撑,忽地避开,回手一杆,右杆方发,左杆随至,攻势犹如狂风骤至,一片青影中一杆戳在他的肩胛骨上。青竹帮众友六声喝采,那知褚红柳并不在意,脸上更红,一直红到了脖子里,仍是一步一步的攻过来。阿九身叉轻灵,飘荡来去,找到空隙,就是一阵急攻,褚红柳身体粗壮,只是护住要穴,四肢与肩背受几杆漫不在意。
承志在一旁观战,看了一会,对青青道:“这人年纪一大把,却和人家小姑娘一般见识,你瞧着,他就要下毒手啦。”青青急道:“我去救她。”承志笑道:“两个都是要夺咱们财物的,救什么?”青青道:“这小姑娘怪讨人喜欢的,救了再说。大哥,你出手吧。”承志一笑,点点头。这时场中两人越打越是激烈,褚红柳通红的头上似乎要挤出血来,再过一阵,手臂上也慢慢红了。承志道:“等他手掌一红,那小姑娘就要糟糕。”他跨上马背,心中打好了主意。这时褚红柳身上又连中数杆,他一言不发,一掌一掌缓慢沉着,又稳又狠,阿九越打越觉不妙,娇喘连连,身法已不如刚才迅捷。程青竹叫道:“阿九,回来,褚伯伯嬴了。”阿九转身要退,褚红柳却不让她退了,喝道:“打了我这许多杆,想走吗?”掌法虽缓,阿九却总是退不出他掌风的笼罩之下,眼见他手掌渐红,程青竹从帮友手中接过一条竹杆,空中一抖,直刺过去,叫道:“大家住手。”这边沙天广挥开扇子,欺身而进,猛点程青竹的穴道。程青竹左掌格开,他本想去救阿九,但被沙天广缠住了无法分身,敌手武功精熟,只得凝神接战。
阿九满头大汗,左右支撑,承志忽然大叫:“啊哟,啊哟,要命啦。救命啦。救命呀,救命呀!”一骑马直冲进场中。程青竹与沙天广倏地往两旁跳开,只见承志在马上摇来晃去,双手拚命抱马颈,一下子翻到了马肚之下,一下子又翻上来,狼狈之极。那马直冲向阿九身旁,在旁人之间斗然站住,承志气喘喘的爬下马来,大叫:“危乎险哉,真是死里逃生。畜生,畜生,你不是要了大爷的命么?”这样一隔,阿九暗叫惭愧,收杆退回队中。褚红柳也不便再行追击。程青竹道:“沙寨主,我还要领教领教你的阴阳宝扇。”沙天广道:“正是,最后这一箱咱俩来决胜负吧。”
两人刚才交手数十招,未分轩轾,第二次交锋,各不容情,齐下杀手。程青竹双杆极长,招术精奇,沙天广一柄阴阳扇始终欺不近身。这时红日西斜,归鸦阵阵,再战数十招,沙天广渐落下风,脚步虚浮,褚红柳叫道:“双方势均力敌,难分胜败,这一箱平分了吧。”程青竹一声长笑,竹杆着地横扫,沙天广向上一跃,程青竹双手急收急发,如乱箭般连戳数杆,沙天广身体凌空,那里还能闪避,左腿窝里一杆早着,落下来时站立不稳,扑地倒了。程青竹收杆回头,沙天广一咬牙,一按扇上机括,向程青竹背后一搧,五枚钢钉疾射而出。程青竹不及避让,五枚钉子都打在背心,只觉得一阵酸麻,知道不妙,迸住气一言不发,纵身跃近,两杆点中了沙天广小腹,这两下是含愤而发,用足了劲力,沙天广痛得晕死了过去。山东群盗各抽兵刃纵上来相救,尚未奔近,程青竹也已支持不住,仰天一交,五枚钢钉在地下一碰,又刺进了一截。阿九纵身急奔,上前扶回。青竹帮友见首领生死不明,无不大愤,四队人马一齐扑上,与山东群盗混战起来,一时场中杀声震天,马匹飞奔。
褚红柳抓住恶虎沟谭副寨主的手臂叫道:“快命弟兄们停手。”谭副寨主拿出号角,嘟嘟嘟的一吹,山东群盗退了下来。那边竹哨声响,青竹帮人众也各后退,原来阿九见程青竹已经醒来,知道混战不是了局,见对方收队,也就乘机约束帮众。褚红柳站在双方中间,高声叫道:“大家别伤了和气,咱们把铁箱分了,这层过节慢慢再算吧。”谭副寨主道:“最后这箱是咱们的。”青竹帮的人叫道:“要不要脸哪,输了施暗算,那称什么英雄?”双方凶凶叫骂,又要动起手来。褚红柳道:“这箱打开来平分吧。”当下双方派人要搬。阿九叫道:“第八箱是嬴的,我不要,留给那位客人,谁也不许动他的。”褚红柳道:“干么呀?”阿九道:“要不是他的马发癫,我早伤在你老伯伯的掌下了,所以留一箱酬谢他。”褚红柳笑道:“你倒恩怨分明。好吧,箱上写了字,可别弄错了。”
众人正要动手搬箱,承志忽道:“你们各位要做什么?”阿九噗吓一笑道:“你不知么?我们要搬箱子。”承志道:“这个不敢当,我已雇了大车。”阿九笑道:“我们又不是代你搬,是自己搬啊。”承志道:“咦,这倒奇了,这箱子明明是我的啊。”山东盗帮中一人骂道:“这种公子哥儿就知道吃饭拉屎,多说干么?”俯身就去抬箱,承志叫道:
“啊哟,动不得的。”跳到了箱上,微一抬腿,那大汉直跌了出去。
承志一脚将那大汉踢下,自己却装做失足跌落的模样,连叫:“啊哟,救人哪!”阿九以为他真的不小心摔交,忙纵上去一把拉着他的手臂,提了起来,半嗔半笑骂道:“你这人真是的!”群盗本来一阵混乱,后来见承志如此狼狈,以为他这一脚是踢得凑巧,又要搬动箱子。承志双手连摇,问道:“慢来,各位要把的箱子搬到那里去?”阿九道:“咱们各回各的家呀。”承志道:“那么我呢?”阿九笑道:“你这人什么也不懂,还是给我乖乖的回家吧,别小性命儿也在外面道上送了。”承志点点头道:“话倒不错,我这就带了十个箱子回家。”刚才被踢了一交的那大汉余怒未息,向承志肩上猛力一推,喝道:
“滚你妈的!”他一声未毕,后心已被承志抓住,只见他一扬手,那大汉远远地飞出去,落在七八丈外的一株大树顶上,拼死命抱住一根树枝,吓得大叫大嚷。
这一来,群盗方知承志身怀绝艺,他刚才一副公子哥儿般的酸相,全是装出来开玩笑的。这时程青竹背上所中的五枚钢钉已由人拔了出来,他知道这次受伤不轻,运气护住了伤口,准备分到赃物后立即退走,忽见袁承志突然露了这招,这完全是上乘武功的出手,当场诸人只怕无一是他敌手,不由得大惊,忙招手叫阿九过来,低声道:“此心不可轻敌,务须小心。”阿九点头答应,她心中又惊又喜,真料不到这样一个秀才相公会有极大本事。只听承志高声说道:“你们双方打了半天,抢我的箱子,还在我箱上写什么冀字鲁字,哈哈,我可要擦去啦!”随手抓起身旁一条大汉,捏住了他手腕上的穴道,那人全身酥麻,登时动弹不得。承志将这人打了横,自己绕着铁箱奔跑一周,把那大汉当抹布使用,将他身子把箱盖上“甲乙丙丁”及“冀鲁”等字擦得干干净净,双手一送,那大汉又飞到了树顶之上。
山东盗帮中数人手执兵刃齐上,承志拳打足踢,只见空中兵刃乱飞,片刻之间,七八名大汉都被抓住后心摔了出去,山东群盗和青竹帮又是一阵大乱。程青竹和沙天广各受重伤,群盗齐望褚红柳要他作主。褚红柳“哼”了一声,朗声说道:“阁下原来也是武林一脉,要请教阁下的万儿,是何人的门下?”承志道:“我姓袁,我师父是王里斯王老夫子,他是经学大师,对礼记和春秋是最有心得的了。还有一位子老夫子,他是教我做八股诗文的,讲究起承转合……”褚红柳道:“这时候还装什么蒜?你把武学师承说出来,要是和咱们有渊源,大家也不是不讲交情义气的人。”承志道:“那再好也没有了,天色不早啦,请请,我们要走啦。”杀豹岗的侯寨主性如烈火,提起泼风九环刀,一招“风扫败叶”向承志腰里斜砍下来。
袁承志身体一侧,那九环刀从身旁直砍了过去。杀豹岗侯寨主这一招用力过猛,一柄大刀余势不衰,刀风已到褚红柳身上。众人一声惊叫,褚红柳伸出左手,食中两指钳住刀背,向后一拉,那刀才停住了。杀豹岗寨主臊得满脸通红。褚红柳微微一笑,对袁承志道:“凭在下这功夫,得你一箱财物,还不算非分之想吧。”承志道:“你这手什么功夫?
”褚红柳怒道:“我这『蟹钳功』,你要是也会,我就服了。”承志道:“什么蟹钳、龟钳,我没瞧见。”褚红柳大怒,喝道:“我刚才不是用两根手指将他的大刀钳住了么?难道你瞎了眼?”
承志道:“啊,原来是这个,那是你们两人串通的,有什么希奇。青弟,来,咱们也来一下。”青青笑嘻嘻的从地下检起一柄单刀,作势向承志砍来,砍到临近,放慢了势头,轻轻划过来,承志双手毛手毛脚的抓住刀背,青青假意用力挣札,乱跳一阵,始终没挣开。阿九在旁见两人作弄褚红柳,首先大笑起来,群盗见他们动作诙谐,也忍不住放声轰笑。
褚红柳一向颐指你使惯了的,那里容得这两个后生小辈开他玩笑,夹手把杀豹岗候寨主手里的泼风刀夺了过来,托在手中,对承志道:“你来劈我一刀试试。那总不是串通了的吧!”承志道:“好,劈死了人我可不偿命!”褚红柳愈怒,心中起了杀人之念,黑起了脸道:“不论谁死,都不偿命。”承志叫道:“小心,刀来啦!”忽地反手横劈一刀,褚红柳万料不到这一刀竟会从这方位劈过来,大吃一惊,头一低,那刀把他帽子削了下来,群盗又是一阵轰笑。承志笑道:“你的龟钳,啊,不是,蟹钳呢?”说话方毕,又是一刀着地砍去,褚红柳腾身一跳,这一刀把他一双鞋子底切了下来。褚红柳又惊又怒。承志道:“啊,是了,太高太低都不成,太快了你又不成,我慢慢的往中间砍来吧!”这一刀果然与青青刚才那样,慢慢划过来,褚红柳伸出左手来钳,准备一钳住对方武器,右掌就来一下毒招。那知承志的刀和他手指快要接近时,突然一翻二划,刃锋在他两根手指上各划了一道口子,鲜血淋漓,如不是缩手得快,手指当时就要被割了下来。阿九拍手叫好。
褚红柳大怒,喝道:“鼠辈,你我来比划比划。”承志把大刀掷了出去,在树顶的大汉正在往下爬,这一刀刚刚割断了他落脚的树枝,只见他一个倒栽葱跌了下来。
众人惊呼声中,承志把十只铁箱随手乱丢,一只接一只的叠了起来,高达几丈,说道:“比就比,可是我不放心,你们这些人全是贼头贼脑的,别乘我打得起劲时偷了箱子去。”涌身一跃,跳上箱顶,大叫道:“上来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