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仗剑解仇纷 夺信见奸谋
焦公礼长叹了一口气,把他当年与闵家结仇的经过原原本本的说了出来。他道:“那一年我在双龙岗开山立柜,弟兄们报说,苏松太道的卸任道台,带领了家眷回籍,要从双龙岗下经过,油水很多。咱们在绿林的,吃的是打家劫舍的饭,遇到贪官污吏,那更好不过,一来贪官搜刮得多了,势一个贪官,胜过劫一百个寻常客商。二来劫贪官不伤阴骘,他积的是不义之财,拿他的银子咱们是心安理得。弟兄们探听得清楚了那道台姓丘,这天下午要打从双龙岗下过,不过听说护送他的却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是山东济南府会友镖局的总镖头闵子叶,那就是闵子华的兄长了……”说到这里,承志和青青已了然于胸,心想:“他们的梁子原来是这样结的,焦公礼要劫财,闵子叶是镖头,当然要保护,争斗起来,闵子叶不敌被杀。”承志一面倾听室内焦公礼的话,一面留心着万方与孙仲君的动静,这时只见孙仲君申手到背上一摸,突然跳起,发现宝剑被人抽去,大吃一惊,忙与万方打个招呼,不敢再行逗留,越墙走了。
承志暗暗好笑,再听焦公礼说下去:“……闵子叶在江湖上颇有名望,是武当派的高手……”承志暗暗点头:“原来闵氏兄弟是武当派的,听师父说,武当是天下剑术正宗,掌门人又素来与各家各派最通声气,所以闵子华一举就邀集了这许多能人。”焦公礼道:
“我一听之后,倒不敢贸然动手了,马上亲自去踩盘,那天晚上在客店在察看他们行踪,却给我遇上了一件把人肚子要气炸的事。他与飞虎寨的张寨主约好,叫他在飞虎寨左近下手,抢劫丘道台,闵子华假意抵抗,假装不敌,叫张寨子把丘道台全家杀死,财物抢走,将二小姐掳去,然后由闵子叶孤身犯险,把二小姐救出来。二小姐无依无靠,又是感恩图报,自然会委身下嫁于他。张寨主要讨好闵子叶,又贪得财宝,答应一切遵命,两人在密室中窃窃私议,那知都教我听见啦。我听得恼怒异常,回去招集弟兄,埋伏飞虎寨旁边,到了约定的时候,丘道台一行人果然到来……”
承志和青青听了这番话,不意与自己所设想的全然不同,很出于意料之外,只听见焦公礼又道:“唉,我一时捺不住,心想咱们武林中人,虽然穷途落魄,开山立柜做这种没本钱买卖,但是在色字关头,总要光明磊落,不失好汉子行径,那知这闵子叶如此无耻,身为镖头,却做这种勾当。我眼见张寨主率领喽啰出来抢劫,闵子叶装腔作势,大声幺喝。不由得我火气直冒,就跳了出来,一言不合,动起手来。闵子叶剑法果然了得,本来我不是他的对手,但我在危急时叫破了他的鬼计,把他的图谋一五一十的抖了出来。他气得头晕脑胀,沉不住气,终于给我一刀砍死……”
一个徒弟叫了起来:“师父,这种人本来该杀,咱们何必怕他们?等明日对头来了,大家抖开来说个明白。就算他兄弟一定要报仇,别的人也不见得都不明是非。”承志心想:“不错啊,要是这姓焦的果真是路见不平而杀了闵子叶,武林中自有公论,就只怕他另有隐情。”又听见焦公礼叹了一口气道:“我杀了那姓闵的之后,何尝不知闯了大祸。闵子叶是武当派中响当当的脚色,他师父黄木道人和他师兄弟向我寻起仇来,我如何抵挡得住?幸好我手下的兄弟把张寨主截住了,我逼着他写了一张伏辩,把闵子叶的奸谋清清楚楚的写在上面。这丘道台自然对我十分感激,他替我写了一封谢书,把经过情形一五一十的写了,还叫会友镖局一路同行的两位镖头画押作个见证。这两个镖头本来并不知情,这时见他们总镖头如此无耻,反而向我道劳,很套交情。我做了这件事之后,知道不能再在黑道中耽下去了,和众兄弟散了伙,亲自拿了那两封信到武当山去见黄木道人。那时武当派的众门人已经得知了讯息,不等我上山,中途就要和我为难,幸亏一位江湖怪侠拔剑相助,将我护送上山,对黄木道人三对六面的说了个清楚。那黄木道人很识大体,约束门人永远不许对我寻仇,但为了武当派的声誉,要我别在外宣扬这回事,我也答应了,下山之后,绝口不说,所以这事的原委,江湖上知道的人极少。那时那姓闵的兄弟闵子华年纪还小,只怕也不知道他兄长因何而死。”一位门徒道:“师父,那两封信你还收着么?”焦公礼道:“这就要怪我瞎了眼珠,不认得人了。去年秋天,一位朋友传话给我,说闵子叶的兄弟武艺已经学成,并且知道我是他的杀兄仇人,要来找我报仇。后来我打探出来,长白三英和闵子华很是相熟,他们是我多年老友,虽然已有十几年不见面,但咱们年轻时在绿林道上是一起出死入生过的。于是我先去找三英中的史家兄弟……”一个门徒插嘴道:
“啊,师父去年腊月里赶到辽东去,连年也不在家里过,就为这事了。”
焦公礼道:“不错,我到了辽东史家兄弟家里,满想寒天腊月,他们哥儿俩一定在家,那知到了一问,他们被建州卫的九王爷有事叫去了。我在他们家里等了十多天,史秉光、秉文兄弟才回来。见了老朋友,大家兴高采烈,我把与闵家结仇的事一说,史老大说,他拍胸膛担保没事。我就把丘道台的信与张寨主的伏辩都交给了他,他说只要拿去闵子华一看,闵老二那里还有脸来找我寻仇,只怕还要请人来陪话谢罪,求我别把他兄长的丑事宣扬出去呢。他兄弟对我殷勤招待,我反正没什么紧要事,天天跟他们一起打猎、听戏。
有一天,史老大忽然说大明的气势已完,咱们哥儿都是一副好身手,为什么不另投明主,图个封妻荫子,做一个开国功臣?我听得呆了,问他是不是去投闯王。他哈哈大笑,说闯王是土匪草寇,成得什么气候。眼见满清兵精粮足,指日入关,要是我肯投效,他哥儿可以在九王爷面前力保。我一听大怒,骂他们忘了自己是什么人,怎么好端端的黄帝子孙,竟想去投降胡奴,那岂不是千古罪人,死了之后也没有面目去见祖宗于地下。”承志听得暗暗点头,觉得焦公礼这人倒是大义凛然,是非之际看得极为明白。又听他道:“咱们吵了一场,但第二天他们仍旧一样殷勤的招待我。史老大说昨天喝醉了酒,不知说了些什么胡涂话,要我不要介意。我们是十多年的老友,吵过了也就算了。”我在辽东又盘桓了十多天,这才回到江南来。那知这史家兄弟竟是狼心狗肺,他们不但不去和闵子华解释,反而从中挑拨是非,大举约人,整整筹备了半年,事先我完全蒙在鼓里,一点也没得到风声,突然之间,这许多江湖上顶尖儿的好手到了南京。唉,那两封信还不是被史家兄弟毁了,事情隔了这么多年,当时在场的人不是死了,就是散得不知去向,任凭我怎么分辩,闵子华也不会相信,只怕他怒火更炽,反而会说我瞎造谣言,毁谤他已去世的兄长的名誉…
…我就是不懂,我和史家兄弟素来交好,就算有过一次言语失和,也算不了什么,他们何必这样大举而来,瞧他们的布置,不是明明要对我赶尽杀绝么?“众弟子听了他这番话,都气恼异常,七张八嘴,决意与史家兄弟一拚,焦公礼手一摆道:“你们都出去吧,今晚我说的话,不许漏出去一句。要知我曾在黄木道人面前起过誓,决不将闵子叶的事向外人泄露。宁可他们无义,我可不能言而无信。”他叹了一口气道:“把师妹和师弟叫来。”
众门徒个个脸现悲愤之色,退了出去,人刚走完,门帷掀开,进来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和一个八九岁的男孩。那少女脸有泪痕,叫了一声“爹!”就扑在焦公礼怀里。
焦公礼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半响不语,那少女只是抽抽噎噎的哭,那孩子睁大了眼睛,不知姊姊为什么伤心。焦公礼道:“妈妈东西都收拾好了吗?”那少女点点头,焦公礼道:“弟弟大了之后,你教他好好念书耕田,可是万万不要考试做官,也不要再学武了。
”那少女道:“弟弟要学武的,学好了将来给爹爹报仇。”焦公礼怒喝:“胡说,你想把我先气死吗?”过了一会,又柔声道:“武林中怨怨相报,何时方了,倒不如做个安分守己的老百姓,能够得终天年。你弟弟资质不好,学武决学不到我一半功夫,就算是我吧,今日也被人如此逼迫,不得善终……唉,只是我没见到你定好婆家,终是一桩心事未了…
…你去对他们说,我死之后,金龙帮的事大家都听从副帮主高叔叔的吩咐。”承志暗吃一惊心想:“这番南来,江湖上听说金龙帮是江南的一个大帮会,原来焦公礼是金龙帮的帮主,他们人多势众,怎么如此示弱呢?这倒也奇了。”只听见那少女道:“我这就去找高叔叔。”焦公礼喝道:“怎么你还不知道我的心思?把高叔叔找来,他是火爆霹雳的性子,岂容别人欺我?这样一来,眼见几十位甚至几百位兄弟为我而死,我心何忍?你快快去吧!”那少女向父亲拜了两拜,牵了兄弟的手出去,走到门口,忽然停步回头道:“爹,难道你除了死给他们看之外,真的没第二条路了么?”焦公礼道:“我已苦苦想了几日几夜,如能不死,难道我不喜欢么?唉!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救我,可是这人已多半不在人世了。”那少女脸上露出一线光采,忙走近两步道:“爹,那是谁?或许他没有死呢?”
焦公礼道:“这人姓夏,外号叫做金蛇郎君。”
承志和青青一听,都大吃一惊,只听焦公礼又道:“他是江湖上的一位怪侠,我杀闵子叶的原委,他是知道得清清楚楚的,当年武当派的十二名大弟子要跟我为难,就是他独力驱退,把我护送到武当山去见黄木道人。现在黄木道人早已作古,听说金蛇郎君十多年前受人暗算,也已在人世。只要这人活着……唉,你们去吧。”那少女神色凄然,走了出来。
承志向青青一做手势,悄悄跟在他们身后,走到一座大花园里,眼见四下无人,承志突然抢上,叫道:“焦姑娘,你想不想救你爹爹?”那少女一呆,突然拔剑在手,喝道:
“你是什么人?”承志道:“要救你爹爹,就跟我来!”斗然一个“一鹤纵天”,跃出墙外,青青连续三跃,翻过墙头。那少女想不到承志轻身功夫如此了得,呆了一呆,随即仗剑追了出去。
那少女追了一段路,见袁承志身手快捷异常,起了疑惧之心,突然停步不追,转身想回,那知她刚回过身来,身旁一阵风掠过,腰里的飘带扬了起来,登觉手腕一麻,手一松,一柄宝剑已被袁承志夺了过去。那少女大惊,自己兵刃脱手,退路又被挡住,不知如何是好,承志道:“如娘别怕,我要伤你,易如反掌。我是你家的朋友。你得听我的话去做。”那少女点了点头,承志见她仍是将信将疑,说道:“你爹爹现在大难临头,你肯不肯冒险救父?”焦姑娘眼睛一红道:“只要能救爹爹,我虽粉身碎骨也是情愿。”承志道:
“你爹爹为人很好,宁愿拾了自己的性命,不愿大动干戈,这种人实在少见,我决定帮忙他一个忙。”焦姑娘听他说得诚恳,而且危难之中,只有一线希望,也要抓紧了不肯放手,膝盖一屈,就要跪下。袁承志道:“姑娘且勿多礼,事情能否成功,我也没十分把握。
”焦姑娘只觉右臂被他轻轻一架,似乎一股极大的力量把她托了起来,跪不下去,登时对他信心大增,承志又道:“请你带我们到你书房里去,我要写一个字给你爹爹。”焦姑娘道:“请问两位高姓大名?你们去劝劝我爹爹好么?”承志道:“你爹爹见了我这个字条,一定不会再自行寻死。事不宜迟,先办了这事再说。”焦姑娘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对他的话奉若神圣,道:“那么两位跟我来吧!”承志道:“这事很是机密,除你之外,别让人瞧见。”焦姑娘点点头。三人越墙入内,焦姑娘把他们带进一间小书房中,拿出纸墨笔砚,磨好了墨,远远坐在旁边,只见承志一挥而就,不知写了些什么,青青在桌旁瞧着,脸现惊疑之色。承志把纸一折,封在信封之中,用浆糊牢牢粘住,对焦姑娘道:“明日卯时正,你到兴隆客栈黄字第三号房来找我,我在那里等你。”焦姑娘点头答应,承志把那封信递给她道:“这封信你快拿去给你爹爹。你得答应我一件事。”焦姑娘道:“我一定照你吩咐去做。”承志道:“不论你爹爹问你什么,你别说我的相貌、年纪。”焦姑娘大惑不解,问道:“为什么?”承志道:“你一说,我就不能帮你忙了。”焦姑娘又点点头道:“好,我答应。”承志一拉青青的手道:“好啦,咱们走吧!”焦姑娘见两人越墙而出,捷如飞鸟,不知是吉是凶,心中怔忡不定,忙奔到父亲房里。焦公礼房门已关,她用力擂门,半天没有声息,心中大急,忙绕到窗边,一掌打断窗格,越窗进去,只见父亲举起了一杯酒正要放到唇边。焦姑娘大惊,叫道:“爹!你先看这信!”焦公礼呆呆不语,焦姑娘把信拆开,递了过去,焦公礼只见信上画了一柄宝剑,当啷一声,手中酒杯在地下跌得粉碎。
焦姑娘吓了一跳,但见父亲一脸喜色,双手微微发抖,连问:“这是那里来的?谁给你的?他来了么?真的来了么?”焦姑娘凑近去一看,见纸上没写一个字,只画了一柄长剑,这剑的剑尖很是古怪,却是一个蛇头,蛇舌伸了出来,分成两叉。她不知这柄纸上的剑有什么法力,父亲一见竟然如此喜出望外,问道:“爹,这是什么呀?”焦公礼道:“只要他一到,你爹爹的老命就有救了,你见到了他么?”焦姑娘道:“谁呀?”焦公礼道:“画这柄剑的人。”焦姑娘点点头道:“他叫我明天到一个地方去找他。”焦公礼道:
“他有没有要我去?”焦姑娘道:“他没有说起。”焦公礼道:“这位怪侠脾气很是古怪,别人一定得听他的吩咐。那么明天你一个人去吧…唉,你迟来一刻,爹爹就见你不到了。”焦姑娘心中一惊,这才想起原来刚才父亲酒杯中的竟是一杯毒药,忙拿扫帚来扫去,服侍父亲睡下。焦夫人与众弟子听说到了救星,虽然不知那人本领如何,但焦公礼既然如此放心,一定必非常人,大家都很喜慰,本来要遵嘱四散避难的,现在也都不走了。
且说承志和青青从焦家出来,青青问道:“你在那信上画这柄剑是什么意思?”承志道:“你不听见么?他说这世上只有你父亲一到,才能救他性命,我画的就是你父亲所用的金蛇剑。”青青点头不语,过了一会,问道:“你为什么要救他?”承志奇道:“那焦公礼是好人,被他负心的朋友逼成这个样子,难道咱们见死不救?何况他又是你父亲的朋友。”青青道:“嗯,我还道你见他女儿美丽才救的呢?”承志怒道:“青弟,你当我是什么人?”青青笑道:“啊哟,别发脾气。干么你约她到客店里来找你?”承志笑道:“你的小心眼儿真是不可救药,别啰唆啦,快跟我来。”青青“嗤”的一笑,跟着他向西疾奔。承志知道青青的功力,不快不慢的和她并肩而行,跑了一回,到了闵子华所住的大宅第外。
承志拉了她的手,越墙进内,两人躲在墙角,丝毫不动。承志低声道:“这里面高手如云,只要被他们发觉,咱们的事就干不成啦。”青青笑道:“你要帮那美貌的姑娘,我偏不许,我偏偏要跟你捣蛋。我要大叫大嚷啦!”承志一笑,不去理她,过了一会见没有动静,两人悄悄向前,抓到了一个男仆,问知了史氏兄弟所住的地方。承志一伸手把那男仆点了哑穴,拋在树丛之中,径往史氏兄弟所住的房间而去。来到窗外,双手微微用力,毫没声息的把窗格捏断,身子穿了进去。史氏兄弟也甚了得,立即惊觉,正要喝问,身上穴道已被闭住,只见来人一晃火折,伸手到枕头底下掏摸。
承志触手之外,一阵冰凉,原来是一柄利刃。两人在他们的抽屉包裹中搜检了一会,见到的只是些衣物银两、兵刃暗器,正要仔细再查,忽听外面园子中脚步响动,承志忙将火折吹灭,伸手在史氏兄弟衣袋中一摸,都是些纸片信札之类。承志大喜尽数拿了出来,放入怀里,悄声道:“得手啦!”青青道:“咱们走吧,外面好象有人。”承志道:“等一下。”力贯右手食指,在桌面上写了“弟焦公礼顿首”六个大字,手指所到之处,桌面深陷。
两人越窗出来,黑暗之中,突觉微风飒然,一剑当胸刺来。承志并不退避,左臂伸出,已抓住了敌人的手腕,敌人剑法好快,剑尖也已刺中自己心口,但他有木桑道人所赠金丝背心保护,丝毫没有受伤。敌人感到一剑已刺中对方,然而软绵绵的竟刺不进去,猛吃一惊,手腕突然似被五只铁钳钳住,同时掌风起处,一掌已到门面。他疾忙撤剑力挣,对方倒并不想伤他,缩掌夺剑,越墙而出。原来躲在史氏兄弟窗外伏击的正是追风剑万方,他受托到焦公礼家去窥探,那知飞天魔女孙仲君十分好胜,也悄悄的来了,两人刚听得几句,孙仲君的佩剑就被人神不知鬼不觉的取去。对方明明是手下容情,否则两人后心早已受到暗算,一惊之后,两人立即回来,知道对方暗中伏有能人,那敢再去。追风剑万方心想刚一出手,当即受挫,十分的面上无光,孙仲君更是恚怒。万方中宵不寐,独自在园中散步,忽见史氏兄弟的窗火折一晃,知道来了敌人,他是江湖上的大行家,静静伏在窗下邀击,满拟一剑成功,岂料宝剑一招就被对方夺去。他是点苍派第一高手,六十四招追风剑出神入化,威震天南,武功还在掌门大师兄龙植之上,那知这晚接连错失,心想此人刀剑不入,难道是鬼魅妖怪不成?连忙击掌通知各人。
且说承志与青青越墙而出,只听见击掌之声,四下响动。承志自知刚才取胜,其实颇有点侥幸,因为对方万料不到自己有金丝背心保护,可以不避刀剑而随手进击,如果凭真实功夫相斗,虽不致输,但得胜也决无如此之易。现在知道敌人布置周密,四下都是高手,不敢贸然闯出,两人伏在墙脚边不动,只听见屋顶有人来去巡逻,青青忽道:“你来摸摸,这是什么?”拿住他的手,牵引到墙脚边。承志一摸,墙脚的青苔下面似乎刻有一个字,他用手指顺着这字笔划中的凹处一写,原来是一个篆文的“第”字,再向上一摸,是一个“赐”,上面是个“公”字,再上是个“国”字,最后竟是一个“魏”,连接起来,那是“魏国公赐第”五字。
寻访了十多天而毫无影踪的魏国公府,那知就在此地,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了。这几个字迹斑剥,年代已久,大概魏国公府后来迁了地方,这原址卖给了旁人,数代之后,无人再知。承志只觉头颈中痒痒的,原来是青青在呵气,想是她找到了魏国公府乐得忘了形。承志喝道:“别顽皮!敌人来啦!”只见三个人影从墙头跃过,进了闵家。承志道:“快走!”
两人展开轻身功夫,回到客店。这时已是四更天气,客店中各人早已睡熟,青青点毫腊烛,承志取出信件,先拿了两通颜色黄旧的信来,抽出一看,果然是张寨主的伏辩与丘道台的谢函。青青笑道:“你这一下救了她爹爹的性命,不知她拿什么来谢你?”承志愕然道:“什么她?”青青嘻嘻一笑道:“焦公礼的大小姐哪!”承志不去理她,把两通信细细看了,道:“那焦公礼说的倒句句是真话,要是他有半点私弊,那我就袖手不管了,免得得罪这许多江湖道上的前辈,何况其中还有二师哥的弟子。”青青似笑非笑的道:“那什么飞天魔女倒很美啊。”承志道:“这人心狠手辣,作事不当,好端端的把人一条臂膀卸了下来。”他沉吟了一下道:“如不是怕二师哥见怪,我倒真要出手管一管。我所以要那焦姑娘到这里来找我,是怕露出了形迹,要是咱们同门师兄弟之间有了嫌隙,那就对不起师父养育之恩了。”青青听他说得入情入理,不敢再开玩笑。
承志又打开另外几封信来一看,不觉勃然大怒,叫道:“你看。”青青从来没见过他如此愤怒,以往他即使在临阵之际,也是雍容自若,这时忽见他脸胀得通红,额头上一条青筋猛凸起来,不觉吓了一跳,忙接过一看,原来是满洲九王多尔兖的记室写给史氏兄弟的密信,叫他们害了焦公礼后,乘机夺过他的金龙帮来,替满洲兵作为内应,先行在江南树立势力,刺探消息,联络江湖好汉,等清兵大举入关时,起兵牵制。青青一时呆住了说不出话,她虽年轻骄纵,却也是个爱国的女子,一时怒从心起,就要扯信。承志一把抢住,道:“青弟,你怎么这样胡涂?”青青登时醒悟,道:“不错,这是一个把柄。”承志道:“你想史氏兄弟拿到那两封信后,干么不马上毁去?”青青道:“我知道啦,他们要用来挟制闵子华!”承志道:“嗯,一定是这样。我本来想救了焦公礼的性命,就袖手不管。那知这中间有这样一个大奸谋,别说得罪二师哥,再大的来头,我也不怕!”青青对他很是仰慕,道:“咱们当然要管,就告到你师父那里,他老人家也一定说你对……大哥,我错了。”承志道:“什么?”青青低下了头道:“我老是跟你胡说八道。”承志道:
“好啦,你快去睡吧。我要好好想一想,怎样对付这批奸贼。第一日早晨,承志醒来后坐在床上打坐,调匀呼吸,意守丹田,一股气在全身百穴运行一遍,小腹下直暖上来,自觉近来功力精进,颇为欣慰。下得床来,见桌上放了两碗豆浆,还有一碟大饼油条,也不知是青青何时拿来的,忽听青青嘻嘻一笑,从门后钻了出来,笑道:“老和尚,打完了坐吗?”承志笑道:“你倒起来得早。”青青笑道:“你瞧!”她从身后拿出一个包裹来,在桌上打开,是两件蓝绸宜裰,说道:“咱们杀了那马公子,该换换衣服了。”承志道:“你想得真周到。”
两人刚吃完早点,店小二引了一个人进来,口中唠唠叨叨的道:“你是找这两位吧,问你找姓什么的,又说不知道。”承志和青青一看,这人正是焦姑娘。她等店小二出房,立时盈盈的拜了下去,承志连忙还礼,青青拉着她手,扯了起来,焦姑娘见是一个美貌少年拉住她的手,羞得满脸通红,但他们有救父之恩,不便挣脱。青青道:“焦姑娘,你叫什么名字?”焦姑娘道:“我叫宛儿,两位贵姓?”青青向承志一指,笑道:“他凶得很,不许我说,你问他吧。”宛儿知她是在说笑,微微一笑道:“两位救了我爹爹性命,大恩大德,粉身难报。”承志道:“令尊是江湖前辈,晚辈们稍效劳,何足挂齿,你回去拜上令尊,请他今日中午照常宴客。这里有两包东西,请你带去交给令尊。在紧急关头,当众开启,必有奇效。这两包东西事关重大,须防人半路劫夺。宛儿见一包长长的,份量沉重,似乎是两件兵刃,另一包却轻飘飘的,双手接过,又再拜谢。等她走出店房,承志道:“咱们暗中随后保护,别让坏蛋再抢夺了去。”
两人带上房门,刚走出去,只见宛儿坐在客店厅中,两人疾忙缩身,瞧她还在这里逗留干什么。只听见宛儿说道:“叫掌柜的来,金龙探爪,乌云满天!”承志奇道:“她说什么?”青青年纪虽小,江湖上的事懂得却多,低声道:“大概是他们帮里的切口。”那店小二本来盛气凌人,一听这话,连说:“是,是。”掌柜过来,呵了腰道:“姑娘有什么吩咐,小的马上去办。”宛儿道:“我是焦大姑娘,你到我家里去,说我有要事,请师哥们都来。”那掌柜一听是焦大姑娘,更加吓了一跳,骑上快马,亲自驰去。过不了两顿饭功夫,店外涌进二十多名武师来,手中都拿了兵刃,拥着焦宛儿去了。承志道:“想不到金龙帮在这里有恁大的声势。咱们不必跟去了,待会到焦家吃酒去吧。”
两人闲谈一会,来到焦府,只见客人正在陆续进去。承志和青青随众入内,走到门口,焦公礼和两人互相一揖,他只道这两人是敌方的门徒小辈,也不在意。等客人到齐,开出席来,一番势派,与闵子华请客时又自不同。焦公礼是金龙帮主,这次隆重宴客,酒席菜肴精致异常,作菜的是金陵名厨,酒壸中斟出来的都是姻脂般的二十年女贞陈绍。
闵子华和十力大师、长白三英、没影子梅剑和、飞天魔女孙仲君等坐在首席,焦公礼亲自相陪,殷勤劝酒。闵子华拿起酒杯,当啷一声,摔在地下,喝道:“姓焦的,今日武林的好朋友们,都赏脸到这里来啦,我的杀兄之仇,如何了结,你自己说吧。”他开门见山的提了出来,焦公礼十分难以回答。他大弟子吴平站立了起来,说道:“姓闵的,你那兄长见色起意,败坏咱们武林中的规矩,我师父……”他话未说完,一股劲风射到门面,头忙一低,登的一声,一枚五寸长的三角钢钉钉在桌面。吴平拔出单刀,叫道:“好哇,你暗算我们罗师弟,伤了他的臂膀,你这婆娘还想害人!”扑上去就要和孙仲君交手。焦公礼连忙喝住,笑道:“孙姑娘是华山派里的高手,何必与小徒一般见识……”闵子华红了眼,掀起席上一双筷子,对焦公礼眼中掷来,喝道:“我今日跟你这老贼拚了。”焦公礼也伸出筷子,将笔直飞来的两只筷子轻轻挟住,放在桌上,说道:“闵兄怎么这样大的火气,有话慢慢好说。来哪,给闵二爷拿过一双筷子来。”闵子华见他武功深湛,心中暗暗吃惊,心道:“怪不得我哥哥丧于他手。”没影子梅剑和见闵子华输了一招,伸出右手去拉焦公礼手膀,口中同时说道:“焦大爷好本事,咱哥儿俩亲近亲近。”焦公礼见他手臂突然伸出,来得好快,身子一偏,窜了开去,没影子一抓抓住椅背,喀喇一声,椅背上横木登时断了。
焦公礼见对方越逼越紧,闵子华同来的诸人有的摩拳擦掌,有的抽出了兵器,自己这面的帮友门徒,也都严行戒备,双方群殴一触即发,而那金蛇郎君还没有到来解围,眼见情势危急,双方一动手,那就不知要伤折多少人命了,于是向女儿使一个眼色。宛儿捧着那个包裹,早已心急异常,一见父亲眼色,立把那长形包裹打开,只见里面是两柄宝剑,托过来放在父亲面前。焦公礼见了宝剑,也不知是什么用意,正自疑惑,追风剑万方已认出这是自己与孙仲君所用的兵刃,羞愧难当,一言不发的接了过去,把孙仲君的剑还给了她。孙仲君接过剑来骂道:“有本事的,咱们明刀明枪的来比拚一下,偷人东西,算得什么好汉?”焦公礼愕然不解,只见孙仲君跨上两步,剑尖青光闪闪,向他胸前刺来。
焦公礼疾退两步,二弟子已把他的折铁刀递了上来。焦公礼接在手中,并不还招。但孙仲君剑术已得华山派嫡系真传,一招“行云流水”刚一刺空,剑尖抖动,又刺对方左肩。焦公礼迫于无奈,折铁刀一招“长空落雁”对准她剑身砍了下去,这一刀如砍上了,飞天魔女手中之剑非跌不可。孙仲君招术好狠,剑身一沉,似是避开他一刀,那知沉到下盘,突然往上一翻,疾刺敌人小腹,这一招又快又准,饶是焦公礼数十年的武功,也已不及收刀招架,蓦地一跃,从人头上窜了出去,但嗤的一声,大腿旁的裤脚已被宝剑划破。他心中暗叫:“好险!”回头一望,瞧孙仲君是否继续的追来,一瞥之下,不由得大喜过望,原来女儿手中托着的,正是自己被长白三英所骗去的那两封信。
这时他两名徒弟已把孙仲君拦住,他们深恨她坏了罗师哥的手膀,舍命相扑,孙仲君嘴角上微微冷笑,左手叉在腰里,右手剑把两个大汉逼得手忙脚乱,团团转动。焦公礼接过信来,大叫:“住手,住手!我有话说。”两名徒弟听见师父喝叫,忙收刀退下,一个退得稍慢,砰的一声,胸口被孙仲君踢了一脚,当下大口鲜血喷了出来,脸色登时有如白纸。原来孙仲君宝剑被夺,引为奇耻大辱,这次出手,招招毫不容情。
焦公礼抑制怒气,叫道:“各位朋友,请听我说一句话!”大厅中本来十分混乱,这时慢慢静了下来。焦公礼又道:“这位闵朋友怪我害了他的兄长,不错,他兄长闵子叶是我杀的!”大厅中一时寂静无声,闵子华呜咽道:“欠债还钱,杀人抵命。”他邀来的朋友纷纷起轰,七张八嘴的叫道:“不错,杀人抵命。”焦公礼道:“我这里有两封信,要请几位德高望重的前辈看一下,要是他们说应该抵命,我焦公礼马上当众自刎,皱一下眉头都不算好汉。”众人好奇心起,纷纷要上来看信。焦公礼道:“慢来,请闵二爷推三位前辈先看。”闵子华不知信中写的是什么,叫道:“好,那么请十力大师,郑起云郑岛主,和没影子梅大哥三位看吧。”三个人接过了信来,一起凑在桌边低声念了起来。长白三英铁青着脸,在一旁窃窃私议。十力大师第一个读完,说道:“依老纳之见,闵二爷还是捐弃前嫌,化敌为友吧!”十力大师是少林寺达摩院的监院,外家武功,已到出神入化的境界,他此言一出,众人尽皆愕然。闵子华抢来看信,他先看的是张寨主的伏辩,还不大了了,等再看丘道台的谢函,刚看了一半,只觉又是羞愧,又是难过,呆在当地,做声不得。只听梅剑和叫道:“信是假的造的,想骗谁呀?”伸手把两封信扯得粉碎。
焦公礼万料不到梅剑和竟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这两通书信扯碎,这一来他倚为护身之符的东西重又消失,当下气得脸皮紫胀,再也按捺不住,一摆折铁刀,狂喝:“姓梅的,你要脸不要?”梅剑和冷冷的道:“也不知是谁不要脸,害了人家兄长,还捏造这种狗屁不通的信来冤枉死人。这种信哪,我关上了门一天可以写一百封。”十力大师与郑起云本来觉得闵子叶理屈,但听梅剑和一说,不禁将信将疑,不知这两通信到底是真是假,一时之间,大厅上十分沉寂。
焦公礼的大弟子吴平见师父如此受人欺侮,满脸通红,目赀欲裂,扑地跳出,一刀向梅剑和砍来。梅剑和身子一侧,已拔剑在手,白光闪动,吴平狂叫一声,单刀脱手,梅剑和的剑尖已指在他的咽喉,喝道:“你跪下,梅大爷就饶你一条小命!”焦门众弟子那里能容他们大师哥受辱,各执兵刃,抢到厅中。闵子华邀来的众武师也抽出兵器,一时大厅中乒乒乓乓的打得十分热闹。吴平连退三步,但敌人剑尖始终不离喉口,只听见他又道:
“你不跪我可要刺了!”吴平道:“你刺吧,婆婆妈妈干什么?”焦公礼一跃上椅,大声叫道:“大家住手,瞧我的!”他腕底一翻,把折铁刀横在喉头,叫道:“冤有头,债有主!我今日给闵子叶抵命便了,徒儿们忖快给我退下。”众门徒依言退开,惨然望着师父。焦公礼正要横刀自刎,宛儿忽然叫道:“爹,那封信呢?他说会来救你的呀!”焦公礼取出信封,扯出竟一张白纸,向人群中招了几招,众人见纸上画着一柄怪剑,都不知是什么用意,只听见他高声叫道:“金蛇大侠,你来迟一步了!”一举刀,就往脖子上抹去。
那知当的一声,什么东西在刀上一撞,一柄折铁刀登时呛啷啷跌在地下,焦公礼身旁却多了一人。众人见这人眉清目秀,是一个二十来岁左右的少年,他如何过来,竟没一人看清楚。原来这就是袁承志,他在人群中袖手旁观,本以为有了那两封书信,焦公礼的事迎刃可解,自己不必露面,以免与二师哥的门人起了嫌隙,那知梅剑和竟会耍了这么一手,这时迫得非挺身而出不可,于是用围棋子打下了他手中利刃,纵身过来,当下朗声说道:“金蛇郎君有事不能来,他派他公子和兄弟来,给各位做个和事老。”老一辈人许多听见过金蛇郎君的名头,知道他武功惊人,行事神出鬼没,近年来江湖上传言都说已经去世,那知这时突然出现,各人心中都是凛然一惊。焦宛儿见承志忽然出现,低声对父亲道:
“爹,就是他!”焦公礼神魂甫定,侧目打量,见是一个后生小子,不禁满腹狐疑。
只听见孙仲君尖声喝道:“你叫什么名字?谁叫你到这里来多事?”袁承志心想:“我虽然年纪比你小,可比你长着一辈,待会说出来,瞧你还敢不敢无礼?”当下不动声色,道:“我姓袁,金蛇郎君夏大侠差我来见焦公礼师傅,因为路上有事,耽搁了几天,所以来得迟了,很是抱歉。”孙仲君不过二十多岁年纪,不知道金蛇郎君当年的威名,她性子又极暴燥,提高嗓子骂道:“什么金蛇铁蛇,快给我下来,别碍事。”青青冷笑一声,向她鼻子一耸,伸伸舌头。孙仲君大怒,一剑向她小腹刺来,剑风又劲又急。这一剑是华山派剑术中的精华,叫做“云里挑桃”,是八手仙猿穆人清独创的绝招,青青那里躲避得开?承志识得此招,心中大怒,心想她与你无怨无仇,你一上来就下毒手,要制她死命,实在狠辣太过,身体一侧,已挡在青青前面,抬高右脚,突然一脚揣下去,把孙仲君的宝剑踏在地下。这是金蛇秘笈中的怪招,武林中无人能识,只听见人丛中起了一阵哄声,大家相顾称奇。孙仲君用力抽剑,纹丝不动,对方左掌呼的一声发出,已直扑门面,孙仲君只得撒剑跳开。承志恨她歹毒,提起剑来,一折两断,掷在地下。
没影子梅剑和与神拳太保刘保生都是孙仲君的师兄,刘培生一见师妹受挫,当下就要上前动手,梅剑和工于心计,一把拉住,低声道:“等一下,且听他说什么。”只听承志高声说道:“闵子华闵爷的兄长当年行为不端,被焦帅傅路见不平,拔刀杀死,金蛇郎君是知道得清清楚楚的。他说当年有两封信证明这回事,他曾和焦师傅一起去见过武当派的掌门师尊黄木道人。这两封信大概就是了。”他说着向地下的碎片一指,又道:“现在这位爷台把两封信扯得粉碎,不知是什么意思?”
焦公礼听他说得丝毫不错,心头大喜,这才相信他真是金蛇郎君所使,紧紧握住了女儿的手,心中突突乱跳。梅剑和冷笑一声道:“这是两封捏造的假信,这姓焦的妄想藉此骗人,不扯碎留着干么?”承志道:“我们来时,金蛇大侠曾把那两封信的内容约略说起。那两封扯碎的信,这位大师与这位爷台是看过的。”他向十力大师与碧海长鲸郑起云拱了拱手道:“现在我们把信的内容约略一说,是真是假,就可分辨了。”十力大师与郑起云都道:“好,你说吧!”承志望着闵子华道:“闵爷,说起来令兄面上可不大光采,到底要不要说?”闵子华头上青筋根根爆起,叫道:“我哥哥岂是那样的人?这信一定是假的。”承志对青青道:“青弟,你把那两封信中的话说出来吧!”青青咳嗽一声,朗声背信。原来她听敏异常,在客店中看信之后,虽不能说过目不忘,但也已记得清清楚楚。当下把张寨主的伏辩与丘道台的谢函从头至尾念了出来。她语音清脆,一字一句的说得明明白白,只念了数十句,众人交头接耳,纷纷议论,念到一半,闵子华再也慰耐不住,猛声喝道:“住口,你这子子到底是谁?”青青还未回答,梅剑和冷冷的道:“这小子多半是姓焦的手下人,要么就是邀来助拳的,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是先行串通好的?”闵子华猛然醒悟,叫道:“你说是什么金蛇郎君派来的,谁知道是真是假,却在这里瞎说八道。”承志道:“你要怎样才相信?”闵子华长剑一摆道:“江湖上多说金蛇郎君武功惊人,谁也没有见过,你如真是金蛇郎君的后辈,必定得了他的真传,你只要胜得我手中之剑,我就信了。”原来闵子华欺他年幼,心想就算你真是金蛇郎君传人,这几岁年纪,能学到什么功夫,只要一比试,当然可以将他打败,那么刚才那白脸少年所念的信就没人相信了。
袁承志坐了下来,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又伸筷夹了一个肉丸吃了,笑道:“要嬴你手中之剑,又何必得了金蛇郎君的真传?你自己受人利用,尚且不悟,可叹可叹。”闵子华怒道:“我受什么人利用?你这小子,敢比就比,不敢的快给我滚出去!”承志又喝了一口酒道:“久闻武当派剑法独步江湖,那么我今日就来见识见识。不过咱们话说在前头,要是我胜了,你与焦爷的过节可得从此一提,你再寻仇找事,这里武林中的前辈们可都得说一句公道话。”闵子华怒道:“这个自然,这里十力大师、郑岛主等各位都可作证。要是你嬴不了我呢?”承志道:“那么我向你叩头陪罪,这里的事咱们袖手不管。”闵子华道:“好,来吧!”他长剑一振,剑身嗡嗡作响,这一记抖动,显得功力甚深,他心想非给你身上做一个记号,显不了我武当派的厉害。
承志道:“金蛇大侠曾吩咐我,说武当派别的也就罢了,最厉害的是两仪剑法,他说:『你这次去,要是姓闵的不听好话,动起手来,那得留神他们这一路剑法,我现在教你几招破法!』……“他话未完,人群子纵出来一个中年道人,叫道:“好哇!我倒要瞧瞧金蛇郎君怎样破咱们的两仪剑法?”刷的一剑,向袁承志脸上刺来,承志头向左一避,跃到了大厅中间,左手拿着酒杯,右手筷子中挟着一条鸡腿,说道:“请教道长法号?”那道人叫道:“贫道是洞玄道人,武当派的第二十三代的弟子,闵子华是我师弟。”承志道:“那再好也没有,金蛇大侠与令师黄木道长当年在武当峰顶谈剑,黄木道人自称他独创的两仪剑法无敌于天下,金蛇大侠一笑了之,也不与他置辩,今日有幸,咱们后一辈的来考较考较。”洞玄道人向闵子华打一个招呼,双剑齐向承志刺来。
袁承志身形一晃,从双剑夹缝中钻了过去,两人挥剑一攻一守,快捷异常,只听见青青高声叫道:“三位住手,听我说句话。”闵子华和洞玄道人竖剑当胸,闵子华右手执剑,洞玄左手左手执剑,两人已站成“两仪剑法”中的起手式。青青道:“袁大哥只答应与闵爷一人比,怎么又多了一位道爷出来?”洞玄怪眼一翻道:“你这位小哥明明是个冒牌,谁不知两仪剑法是两人同使的?你不知道,难道金蛇郎君这样大的威名,他也不知道么?”青青脸上一红,承志插口道:“你这两仪剑法阴阳相生相克,本领差的虽然要两人同使才成,功夫到家的,当然是一个人使的了。”
原来青青并不懂得两仪剑法是什么东西,随口一问,露出弓马脚,承志连忙给她圆谎。闵子华与洞玄对望了一眼,心想:“师父可没说过这剑法一个人可使,敢情这小子信口胡吹?”青青听承志和她一搭一挡,笑嘻嘻的道:“既然你们两位齐上,赌赛的东西又加一倍了。”闵子华道:“赌什么?”青青道:“要是你们输了,除了永远不得找焦爷生事之外,你在金川门外的那所大宅子可得输给袁大哥。”闵子华心想:“现在什么都答应他,反正一剑不是把他刺死,也得教他身受重伤。”于是说道:“就是这样!你要一起来也成,别说咱们以大压小,以多胜少。”青青道:“你怎么知道不是以少胜多?真是不知天高地厚。”闵子华怒火更炽,叫道:“姓袁的,要是你给我伤了呢?”承志一时倒答不出话来。焦公礼道:“闵二哥,你这所宅子值多少钱?”闵子华道:“我还是上个月买来的,化了八千三百两银子。”焦公礼道:“那么我代袁大哥出了,你等一下。”他向女儿嘱咐了几句,宛儿奔进了内室,拿了一叠钱庄的庄票出来。焦公礼道:“这位袁爷为我的事如此出力,兄弟感激不尽,这里八千三百两银子,要是袁爷双拳不敌四手,那么请闵爷拿去便了。另外的事,闵爷再来找我。咱们冤有头,债有主。”他想承志必定不敌,可不愿他为自己受到损伤。
东海七十二岛主郑起云道:“好,爽快爽快,这是平赌,公平得很。我看好闵二哥!
”只见他从身边摸出两只金元宝往桌上一掷,叫道:“咱们赌三对一,这里是三千两银子,博谁的一千两?”他叫了几声,没人答应,原来众人见袁承志年纪轻轻,那里是武当派两位高手的敌手,都不投注。焦宛儿忽然挺身而出,说:“郑大伯我跟你赌了。”除下手上的一只宝石镯子,也往桌上一放,众人见这只宝镯在烛光下光采莹然,确是珍贵异常。
郑起云把宝镯拿起了瞧了一下道:“你这只镯子值三千两银子,我不来骗小孩子,喂,给我加六千两。”他手下人又捧上四只金元宝来,郑起云笑道:“我倒盼望你胜,这笔钱作你的嫁妆吧!”飞天魔女孙仲君忽然把半截断剑往桌上一丢,厉声叫道:“我赌这把剑!
第十一回 慷慨同仇日 间关百战时
袁承志跳上箱顶,运起混元功,把箱子逐只轻轻放落,哑巴一一拾起,放上大车。青青笑道:“他们伤了这许多人,只在铁箱外面摸得几下,你说是赚了还是蚀了,得请你大师哥用铁算盘来算一下了。”只听得远处号角连声,人喧马嘶,果有大队人马到来。袁承志心道:“要拉拢山东、河北这两批英豪,这次看来是不成的了。”说道:“咱们走吧!”检视车辆伕役,幸无损伤。
正要启行,只见数百名官兵分成两队,当先冲到。一名把总手舞长刀,喝道:“干什么的?”洪胜海道:“赶路的老百姓。”那把总道:“干吗这里有血迹,有兵器?”洪胜海道:“正有强人拦路打劫,幸得官兵到来,吓退了强人。”
这时已有数队官兵前去追击退走的群盗。那把总斜着眼打量大车上的铁箱,冷冷地问道:“那些是什么东西?”洪胜海道:“是行李。”那把总道:“打开来瞧瞧。”洪胜海道:“是些随身衣物,没什么特别物事。”那把总道:“我说打开,就打开,啰唆什么?”青青道:“又没带违禁犯法的东西,瞧什么?”那把总骂道:“你这小子好横!”倒提长刀,将刀杆夹头夹脑砸过去。青青闪身避开。
那把总见十只铁箱结结实实,料想定是装着贵重财物,一见早就起了贪心,这时趁机叫道:“好小子,胆敢拒捕?喂,弟兄们,把赃物充公!”官兵抢夺百姓财物,那还用多说?一听“充公”二字,早有十余官兵一涌而上,七手八脚来抬铁箱。
那把总存心狠毒,只怕事主告到上官,高声叫道:“这些都是土匪流寇,竟敢抗拒官兵,一概格杀勿论!”当即提刀杀来。袁承志大怒,心想:“要是我们不会武艺,岂不给你杀了灭口。这人不知已害了多少良民?”待他钢刀砍到,身子侧身避开,反掌打在他背心。这人如何禁受得起,倒撞下马,登时毙命。
众官兵惊叫起来:“强人拦路,抢劫漕运啦,抢劫漕运啦!”当先的官兵给青青、哑巴、洪胜海三人一冲,四散奔逃,但后面大队人马跟着涌到。袁承志拾起那把总的大刀,挥舞断后。哑巴等三人率领车队,退入林中。
只听得金铁交鸣,树林中官兵正与山东群盗及青竹帮打得火炽。盗帮虽然都有武艺,但挡不住官兵人多势众,不多时已纷纷败退。沙天广和程青竹都受伤甚重,无人领头,群盗势成散沙,各自为战,给官兵一堆堆地围住攻击,惨呼声此起彼伏。
袁承志和青青等将车队集在树林西角。青青问:“怎么办?”袁承志道:“帮强盗,杀官兵!你在这里守住!”青青点头答应,与哑巴、洪胜海三人聚集车队,守住一个小角,官兵过来立即格杀。众官兵一时不敢逼近。
袁承志飞身上树,察看形势。见阿九与几名青竹帮的头目正受数十名官兵围攻,形势最险。当即下树,疾奔而前,左臂长出,震飞两支刺向阿九的铁枪,叫道:“退回西首山岗!”又有一名军官挥刀向阿九砍来。袁承志飞脚踢去钢刀,当胸一拳,将那军官打得口喷鲜血,仰面跌倒。
阿九吹起竹哨,青竹帮的帮众齐向西退,渐渐集拢。袁承志纵横来去,命山东群盗也向西退,见有盗众给官兵围住无法脱身的,立即冲入解救。众人一会齐,声势顿壮,在袁承志率领下且战且退,上了山岗。袁承志又率领了数十名武功较高的帮众盗伙,冲下去把青青等车队接引上岗。众官兵在岗下呐喊叫嚷,团团围住。
袁承志命群盗发射暗器,守住山岗。群盗虽各有武功,但与大队官兵结阵为战,便即一败涂地,人人性命难保,有人出来领他们暂脱险境,对他的吩咐自是奉命唯谨。二百余名官兵向岗上冲来,被一阵暗器射回,死伤了数十人。官兵得胜时勇往直前,一受挫折,大家怕死,谁肯舍命攻山?个个大声呐喊,敷衍长官,杀声倒是震天,却是前仆有人,后继无兵,再也不见有官兵冲近。
袁承志安排防御,命谭二寨主、褚红柳、洪胜海、阿九四人各率一队守住一方,余下的救死扶伤,就地休息。他再为程青竹按摩了一番,又给沙天广推宫过血。过了一会儿,两人竟先后在山岗上睡着了。山东群盗和青竹帮帮众见首领无恙,对袁承志更是敬服。
袁承志向盗伙首领问明当地情形,再跳上车顶,察看官兵队形。只见官兵后队有大批辎重车辆,跳了下来,问青青道:“刚才官兵叫嚷什么抢劫漕运?”
这时褚红柳正由淮阴双杰接替了下来休息,听袁承志问起,说道:“这些官兵,定是运送粮饷漕银去北京的。咱们刚好遇上,真是不巧。”袁承志道:“运送漕银,怎地要大队官兵?”褚红柳道:“现今天下大乱,群雄并起,哪一处没开山立柜的豪杰?朝廷全靠江南运去的漕米银两发饷发粮。崇祯既要防御辽东的满洲兵,又要应付闯王和各路英雄,这漕银是他命根子。若是出了岔子,他龙廷也坐不稳了,自然要多派人马护送。漕米银两本来都由运河水运,想是皇帝要钱要得急了,才由陆路赶运。”
袁承志道:“这些官兵身上挑着这么重的担子,居然还来多管闲事,跟人为难。”褚红柳笑道:“他们以为一下子就把咱们尽数杀了,只须给咱们安上几个什么王、什么星的厉害匪号,奏报上去,岂不是大功一件?”又道:“我们本是土匪强人,倒也不冤枉,只可惜累了相公。”袁承志叹道:“官逼民反,今日可叫我亲身遇上了。”他幼时曾跟应松学过粗浅兵法,沉吟片刻,说道:“此处向西北有个峡口,咱们从那边冲出去吧。”
褚红柳这时对他已佩服得五体投地,便道:“请袁相公吩咐,大伙儿齐听号令。”袁承志在地上画了图,计议突围之策已定,便即分拨人手。一声令下,群盗齐声发喊。袁承志和哑巴当先开路,率领众人冲下岗去。
官兵本已怠懈疲倦,除了少数奉命守御,余人均已就地坐倒休息。忽见群盗骤然冲到,来势凶猛,稍加抵挡,就给冲破一道口子。群盗向峡口直奔,官兵叫喊着随后追来。追了一阵,殿后的数十名盗帮忽然回身邀斗,把官兵追势一挡。待得官兵大队攻到,殿后的盗帮也已退入峡口。
那峡口两旁都是高峰峭壁,形势险恶,官兵一追入峡口,率队长官下令缓追,以防中伏。忽然前面大车中一只铁箱滚落,箱盖翻开,道上丢满金砖银锭,闪闪发光。统兵总兵大喜,下令急追。追了一阵,见群盗抛下衣甲兵器,乱窜乱奔,道旁丢满了财物珠宝。众官兵你抢我夺,乱成一团。那总兵见群盗溃散,连兵器也随地乱丢,不再存防备之念,一意要抢宝箱,下令前、中、后三队齐赶。
有分教:抗外敌不妨落后,抢金银务必争先。
这时袁承志已攀上峭壁,手足并用,拉着石壁上的藤枝树条,抄向官兵后路。走了一会儿,果见官兵队中车辆一辆接着一辆,蜿蜒而来,不计其数。车辆都用黄布蒙住,车上插了旗帜,旗上写的是“大明江南漕运”红字,放眼下望,车队便如一条极长的黄龙。
袁承志又惊又喜,官兵势大,不易对敌,但如能劫下漕运,确是对大仇人崇祯皇帝一个当头猛击,闯王义兵就更易成事。见坡下树木茂密,当即穿林而下,要就近察看。不一刻,靠近官兵队伍,藉着树木遮掩,连官兵的说话都听得清清楚楚。
车辆不断,隆隆而过,过了好一阵,忽听得车行辚辚之声渐轻,车中所装似乎已非粮银,从树木空隙中向外望去,见是百余辆囚车。车中囚徒双手反缚而坐,车上插有白旗,写着“候斩巨寇某某某”等字样,又是什么“江洋大盗”、“流寇头目”、“反叛逆首”、“淮南巨贼”等等,显见都是反抗朝廷的饥民或山寨盗魁。
袁承志心想:“这些人都须加以搭救,但如何下手?”正自寻思,忽见一辆车子过来,旗上写着“候斩反逆孙仲寿一名”九字,袁承志大惊,追了几步细看,见车中所坐的果然便是孙仲寿。但见他两鬓斑白,满脸风霜之色,较之昔日在圣峰嶂上之时已苍老得多。但一副慷慨风致,虽在难中,仍不减当年。袁承志惊讶未定,只见后面囚车中推来的又都是父亲旧部,当时教导抚养自己的倪浩、朱安国、罗大千三人都在其内,只不见应松。袁承志一阵心酸,随又暗暗欢喜:“老天爷有眼,叫我今日撞见众位叔叔。”
不久囚车过完,袁承志向上奔了数丈,疾向后追。官兵望见,鼓噪起来,有的便发箭射来。但袁承志身法快捷,箭枝到时,人早不见。他奔出数十丈,官兵队伍已尽,最后一名军官骑在马上,手提大刀押队。
袁承志正想跃下动手,忽然望见远处尘土飞扬,几骑马奔来,心想:“原来后面还有接应,等他们过来看个明白再说。”不一刻五骑马奔到,当先一人是个女子,却是飞天魔女孙仲君,后面四人正是二师兄归辛树夫妇以及梅剑和、刘培生。
袁承志一见大喜,叫道:“二师哥!”飞身落下,落在归辛树夫妇马前。
归氏夫妇一起勒马,见到是他,归二娘点了点头,说道:“嗯!是你,有什么贵干?”袁承志道:“小弟有件急事,求师哥师嫂几位伸手相助。”归二娘道:“我们自己也有要事,没空!”和归辛树二人一提缰,双骑从他两侧擦过,向前冲了过去。梅剑和拱手叫声:“师叔!”跟着师父师娘去了。
刘培生跳下马来,说道:“师父师娘正有一件要紧事。弟子办了之后,立刻过来听师叔差遣。”袁承志道:“那不必了,我借坐一下刘大哥的牲口。”刘培生道:“师叔请用。”将缰绳递将过去。袁承志道:“咱俩合骑,追上前面官兵就行了。”说着飞身上马。刘培生也跳上马来。袁承志双腿一夹,那马发足奔驰。
刘培生问道:“师叔追官兵干什么?”袁承志道:“救人!”刘培生喜道:“那好极啦,我们也正要寻官兵的晦气。”袁承志听了大喜,催马急行,不一会儿已望见押队军官的背影。但不见归辛树等人,想已抢过了头。袁承志纵马前冲。
押队的游击听得身后马蹄声疾,回头望时,见一人从马背跃起扑来。他大吃一惊,挥起大刀往空中横扫。袁承志右手前伸,抢住刀柄,身子已落在他马上,左手早点中他后心穴道。那游击只觉背心酸麻,要待挣扎,却已动弹不得。袁承志喝道:“快下令,叫后队囚车停下来。”那游击只得依言下令。
突然之间,归辛树夫妇从树林中冲出,师徒四人抽出兵刃,往官兵队里杀去。队伍登时大乱。袁承志吩咐刘培生自行随师父去办事,抢了两柄大刀,奔到孙仲寿囚车边,劈开车子,大叫:“孙叔叔,我是袁承志。”孙仲寿如在梦中,一阵迷惘。袁承志又已把朱安国、倪浩、罗大千等人救出。
这些人都是身经百战的武将,现今虽已年老,但英风犹存。抢了兵器,有的乱杀官兵,有的劈开囚车救人,脱险的囚犯也均劈车救人,不一刻,百余辆囚车齐都劈烂,放出百余条好汉来。其中三数十人是袁崇焕部属的“山宗”旧侣,听说赶来相救的是督师公子,无不振奋,一阵砍杀,将官兵后队杀得七零八落,向前逃窜。
这时官兵前队也已发现前面巨石拦路,不能通行,登时两头大乱。
袁承志见官兵虽然势乱,但人数众多,却也不易抵挡。当下撇下大刀,在一长列漕运车辆顶上跑将过去。行出里许,见领队的总兵官头戴铁盔,正手舞长刀,指挥作战。袁承志跃上那总兵坐骑的马臀。那总兵回刀来砍,袁承志夹手便夺,哪知这总兵一个筋斗从马背上翻了下去,竟没能抓住他手腕。
袁承志心道:“没料想官军之中还有如此好手。”左手扬动,三枚铜钱发了出去。使的是木桑所授发围棋子的手法。那总兵一一用长刀格开。袁承志道:“好本事!你再格格看。”双手连挥,三九二十七枚铜钱分上中下三路同时打到。就算武林高手,这一来也不易抵挡,那总兵武艺虽然强,却哪里躲得开这“满天花雨”的手法?当啷一声,先是长刀脱手,接着膝弯、腰胁、背心各处都中铜钱,竟朝着袁承志迎面跪下。
袁承志笑道:“不必多礼!”伸手挽住他左臂。那总兵当胸一拳,势急力劲。袁承志笑道:“就让你打一拳出气。”这一拳明明打在他胸前,却如打中一团棉花,无声无息,全无着力处。袁承志运起内力,提起那总兵往上抛出。只见他就如断线风筝般往上直飞,众官兵高声大叫起来。那总兵自分这一下必死,闭住了双眼,哪知落下时被人双手托住,睁开眼来,见仍是那书生打扮的少年。他知此人武功比己高出十倍,既然落入他手,无可抗拒,生死只好置之度外。何况就算硬要置之度内,却也无从置起。
袁承志道:“你下令全体官兵抛下兵刃,饶你们不死。”那总兵心想:“这漕运何等要紧,给盗贼劫了去,反正也是死罪。”于是颈项一挺,朗然说道:“你们要杀便杀,何必多言。”袁承志一笑,手上使劲,又将他身躯抛向空中,落下来时接着再抛,连抛了三次,那总兵已头晕脑涨,不知身在何处。袁承志道:“你若不下令,你死了,部下也都活不成。不如降了吧。”那总兵一想,眼下只有这条活路,只得点了点头。袁承志问道:“你贵姓?”那总兵道:“小将姓水。”他定一定神,命亲兵把手下参将、守备、游击、都司等都叫了来,众将听得要投降盗贼,吓得面面相觑。一员都司骂了起来:“你食君之禄,不忠不……”话未说完,袁承志已抓住他往地下摔落,登时晕去。余下众将颤声齐道:“标下奉……奉总座将令。”水总兵喝道:“下令停战!”
袁承志也传下号令,命山东群盗不再厮杀,又吩咐水总兵命官兵抛下兵刃。水总兵无奈,只得依言。火把照耀下只见双方兵戈齐息。
忽见五个人在车队中奔驰来去,乱翻乱找,打开了许多箱笼,见是银子粮食,便踢在一旁。众官兵见五人势恶,败降之余,不敢阻拦。奔到临近,原来是归辛树夫妇师徒五人。袁承志叫道:“二师哥,你们找什么?我叫他们拿出来。”
归辛树见统兵将官都集在袁承志身旁,三个起落,已奔到水总兵身边,一把揪住他胸脯,提了起来。水总兵惊魂未定,哪想突然又遇到一个武功极高之人,给他抓住了,任凭如何猛力挣扎,总归无用。归辛树喝道:“马士英进贡的茯苓首乌丸,藏在哪里?”水总兵道:“马督抚嫌我们车多走得慢,另行派人送到京里去了。”归辛树道:“此话当真?”水总兵道:“我性命在你们手里,怎敢说谎?”
归辛树把他往地下抛落,喝道:“要是查到你胡言骗人,回来取你狗命。”转头对归二娘道:“往前追。”归二娘抱着孩子,心头烦躁,单掌起处,把挡在面前的官兵打得东倒西歪,归氏夫妇对袁承志毫不理睬,带着徒弟径自走了。
袁承志知道二师兄夫妇对自己心存芥蒂,默然不语。待五人去后,问水总兵道:“他们找什么药丸?”水总兵被擒降敌,心乱意烦,神不守舍,一时想到家中是否会给皇帝下旨满门抄斩,一时又想自己功名前程,从此付与流水。袁承志接连询问,他答非所问,不知所云,说了半天,袁承志才明白了个大概。
原来最近黄山深谷里找到了一块大茯苓,估计已在千年以上,凑巧浙东又有人掘到一个人形何首乌。这两样都是千载难逢的宝物。凤阳总督马士英得到讯息,差幕客一半强取、一半价购地买了来,命高手药师制成了八十颗茯苓首乌丸,还配上了老山人参、五色灵芝、麝香牛黄等珍贵药材,单是药材本钱就花了两三万银子。这件事轰动了江南官场和医行药业。据古方所载,这药丸实有起死回生的神效,体质虚弱的人,只服一丸便即见功。马士英自己留下四十颗,以备此后四十年中每年服食一颗,余下四十颗便去进贡,盼崇祯再做四十年皇帝,年年升自己的官。
袁承志好容易听得明白,心道:“那就是了,二师哥爱子有病,久治不愈,急着要这些药丸。”
水总兵又道:“马总督本想差我一并将宝药送去北京,但后来嫌我们车多行得慢,又押着死囚不吉利,因此另差金陵永胜镖局的董镖头护送赴京,献给皇上。”至于马总督自己留下四十颗药丸,那是天大机密,连他最得宠的姬妾也都不知,水总兵自然更不会知道。
袁承志一心盼望二师哥能夺到药丸,救得孩子之命,忙问:“那镖师走了几天啦?”水总兵道:“启程是在同一天,不过镖局子只有十来个人,行道快得多,算来抢在我们之前,总有五六天路程了。”
这时孙仲寿、朱安国、倪浩、罗大千等袁部旧将纷纷过来相见。各人得脱大难,又见袁承志长大成人,一身武艺,今日这一战虽只小试牛刀,亦已略有乃父当日雄风,无不惊喜。袁承志问起被捕缘由,孙仲寿约略说了。原来当日“山宗”旧友在圣峰嶂聚会,明兵突施袭击,幸而大部人众早已散走,只应松终于被害,孙仲寿等都告脱险,后来重又聚集。众人在淮北鲁南一带会聚豪杰,准拟大举,不料事机不密,上个月为凤阳总督马士英所破,众首要一鼓成擒,械系赴京问斩。差幸天缘巧合,竟蒙得救。
孙仲寿听说袁承志和闯王颇有联络,说道:“公子,这里又有盗帮,又有投降的大批官兵,他们对你都很敬服,正是难遇的良机。何不暂缓赴京,把这批人手好好整顿一下。”
袁承志喜道:“孙叔叔说得是,不过要请孙叔叔、朱叔叔各位加盟,共图大事。这一带英雄豪杰很多,咱们索性大干一场,找个地方会集群雄。”孙仲寿一拍大腿,道:“好极了,何不就去泰山?”袁承志道:“泰山相去不远,再好也没有了。”
当下收拾好铁箱中抛散开来的珠宝金银,把漕运银子取出二十万两,俵分给青竹帮与山东各寨群盗。褚红柳也得了五千两。再取出二十万两赏给投降的官兵,一时峡谷前后,欢声雷动。
投降的军官本来都是心情郁郁,分得大批银两,才精神为之一振。
青竹帮的两名帮众抬着担架,将帮主程青竹抬将过来。袁承志见他脸上已现血色,喜道:“程帮主的伤势好得很快啊,足见内功深厚。”程青竹道:“多谢公子,在下得知公子是袁督师的骨肉,实是欢喜之极。”说到这里,声音中竟微带呜咽。袁承志道:“程帮主当年识得先父吗?”程青竹摇了摇头,吩咐随从在一只布囊中取出一卷手稿,交给袁承志,说道:“公子看了这个,便知端的。”
袁承志接过,见封面上写着“漩声记”三个大字,又有“程本直撰”四字。右上角题着一副对联:“一对痴心人,两条泼胆汉。”心中不解,问道:“这位程本直程先生,跟程帮主是……”程青竹道:“那是先兄。小人本名程本刚。”
袁承志点点头,翻开手稿,只见文中写道:
崇焕十载边臣,屡经战守,独提一旅,挺出严关……
袁承志心中一凛,问道:“书中说的是先父之事?”程青竹道:“正是。令尊督师大人,是先兄生平最佩服之人。”
袁承志当下双手捧住手稿,恭恭敬敬地读下去:
……迄今山海而外,一里之草莱,崇焕手辟之也;一堡之垒,一城之堞,崇焕手筑之也。试问自有辽事以来,谁不望敌于数百里而逃?’弃城于数十里而遁?敢与敌人画地而守,对垒而战,反使此敌望而逃、弃而遁者,舍崇焕其谁与归?
袁承志阅了这一段文字,眼眶不由得湿了,翻过一页,又读了下去:
客亦闻敌人自发难以来,亦有攻而不下,战而不克者否?曰:未也。客亦知乎有宁远丙寅之围,而后中国知所以守?有锦州丁卯之功,而后中国知所以战否也?曰:然也!
袁承志再看下去,下面写道:“今日滦之复、遵之复也,谁兵也?辽兵也。谁马也?辽马也。自崇焕未莅辽以前,辽亦有是兵、有是马否也?”
袁承志随手又翻了一页,读道:
举世皆巧人,而袁公一大痴汉也。唯其痴,故举世最爱者钱,袁公不知爱也。唯其痴,故举世最惜者死,袁公不知惜也。于是乎举世所不敢任之劳怨,袁公直任之而弗辞也;于是乎举世所不得不避之嫌疑,袁公直不避之而独行也;而且举世所不能耐之饥寒,袁公直耐之以为士卒先也;而且举世所不肯破之礼貌,袁公力破之以与诸将吏推心而置腹也。
袁承志读到此处,再也忍耐不住,泪水涔涔而下,滴上纸页。泪眼模糊之中,看到下面一行字道:“予则谓掀翻两直隶、踏遍一十三省,求其浑身担荷、彻里承当如袁公者,正恐不可再得也。此所以唯袁公值得程本直一死也。”
袁承志掩了手稿,流泪道:“令兄真是先父的知己,如此称誉,在下实在感激不尽。”
程青竹叹道:“先兄与令尊本来素不相识。他是个布衣百姓,曾三次求见,因令尊事忙,未曾见着。先兄心终不死,便投入督师部下,出力办事,终于得蒙督师见重,收为门生。令尊蒙冤下狱,又遭凌迟毒刑。先兄向朝廷上书,为令尊鸣冤,只因言辞切直,昏君大为恼怒,竟把先兄也处死了。”袁承志“啊哟”一声,怒道:“这昏君!”
程青竹道:“先兄遗言道,为袁公而死,死也不枉,只愿日后能葬于袁公墓旁,碑上题字‘一对痴心人,两条泼胆汉’,那么他死也瞑目了。”袁承志道:“却不知这事可办了么?”程青竹长长叹了口气,说道:“令尊身遭奇冤,昏君奸臣都说他通敌,勾结满清,一般无知百姓却也不辨忠奸是非,信了这话。令尊给绑上法场后,愚民一拥而上,将他身子咬得粉碎,说道……说道要吃尽卖国奸贼的血肉……”
袁承志听到这里,不由得放声大哭,问孙仲寿道:“孙叔叔,这……这是真的么?”孙仲寿垂泪点头,道:“真是如此。当年你年纪幼小,我们不跟你说,免你伤心。”
袁承志怒道:“昏君奸臣为非作歹,那也罢了,北京城的老百姓,却也如此可恶!”孙仲寿道:“老百姓不明真相,只道皇帝的圣旨,是再也不会错的。清兵在北京城外烧杀掳掠,害死的人成千成万,因此百姓对勾结敌兵的汉奸痛恨入骨。”
程青竹道:“在下不忿兄长被害,设法投身皇宫,当了个贱役,想俟机行刺昏君,为先兄和袁督师报仇。只恨武艺低微,行刺不成,反为侍卫所擒,幸得有人相救,逃出皇宫。这些年来在黑道上干些没本钱买卖,有眼无珠,竟看上了公子的财物。”
袁承志道:“大家说来深有渊源,若非如此,也不得跟帮主认识。”
青青忽道:“咦,那个小姑娘呢?她没事吧?”程青竹道:“多谢关怀。小徒已自行去了。”青青道:“我正想找她说话,怎么她走了?”
众人休息了一日。袁承志派遣青竹帮、山东群盗得力人员,分赴各地送信,约定七月二十在泰山顶上聚齐;又请孙仲寿、朱安国等山宗旧部,会同水总兵带领投降的官兵,在荒僻险峻之地起造山寨扎营,大家就称之为“山宗营”。
这一役马士英部下六千名官兵全军覆没,二百余万两漕银没留下半星一点,京师鲁豫一带,无不震动。等到马士英再调大军前来追剿,盗帮早已影踪全无,哪里还追寻得着。
过得七月十五,约会之期将届。泰山各处寺庙道观之中,陆陆续续到了千余位各帮各派的英雄豪杰。
七月二十清晨绝早,群雄在石经谷会聚。谷中一片平广,数亩石场,光洁异常,相传是古代高僧讲经之所。山石上刻有八分书金刚经,字大如斗,笔力雄劲。
这天到会的除袁承志、青青、哑巴、洪胜海等人外,有袁部旧将孙仲寿、朱安国、倪浩、罗大千等人;有江苏金龙帮焦公礼、焦宛儿、吴平、罗立如等人;有河北青竹帮程青竹等人;有山东群盗沙天广、褚红柳、谭文理等人;有浙江游龙帮的荣彩等人;有河南南阳清凉寺下院方丈十力大师、海外七十二岛盟主郑起云等人;有从囚车获救的淮南飞虎峪寨主聂天风、赣北鄱阳帮帮主梁银龙等人;有投降过来的明总兵水鉴等人。此外尚有无数江湖好汉,武林名手。一时泰山顶上群豪聚会,英贤毕至,袁承志不见青竹帮美丽的小姑娘阿九到来,微感失望,颇有怅惘之意,但过不多时,也就忘了。
次日凌晨,山谷间忽吐白云一缕,扶摇直升。良久,东边一片黑暗中隐隐朱霞炫晃,颜色变幻不定,或白或橙,缓缓地血线四映,一喷一耀,转瞬间太阳如一个大赤盘踊跃而出。下面云彩被日光一照,奇丽变幻,白虹蜿蜒。群豪尽皆喝彩。
观日出已毕,群豪席地坐下。阴阳扇沙天广是山东当地的地主,这时他伤势已愈,站起身来朗声说道:“各位前辈大哥赏脸,来到敝省,兄弟招待不周,请多多包涵。”说着团团作了一个四方揖。群豪齐声谦谢。沙天广又道:“兄弟是粗人,不明事理,现下请程青竹前辈说话。”这两人以前互不相下,那天出死入生地厮拼了一场之后,各自钦佩对方武功,反结成了好友。
程青竹站起身来,说道:“我们江湖上的朋友,以前在泰山也聚过会,不过人数从来没这么多。不怕各位笑话,以前我们到这里干什么?不过是划地盘、分赃银罢啦。”群豪一阵哄笑。程青竹道:“这次这许多英雄朋友大驾光临,咱们可不能再没出息啦。眼前天下大乱,老百姓活不下去,昏君无道,朝中全是贪官污吏,关外鞑子又时时犯界掳掠,当真人命贱似蚂蚁,咱们总要好好商议,做一番事业出来。咱们今日摆明了是要结义造反,哪一位不愿入伙的,尽可趁早下山。”
众人听得血脉贲张,齐声喝彩。有少数人不愿冒险造反,便纷纷告别下山。
程青竹又道:“今日到会的都是好朋友,咱们歃血为盟,以后患难相助,共图大事。如有贪图富贵,出卖朋友,或是贪生怕死,自私自利的,大家一齐干他奶奶的。”众人又是一阵喝彩。
沙天广道:“会盟不可没盟主。咱们推举一位大家佩服的英雄大哥出来,以后齐都奉他的号令。不管是谁当盟主,兄弟必定追随到底,决无异言。”十力大师站起身来,说道:“群龙无首,决不能成大事。推举盟主,老衲是一力赞成。不过这位盟主必须智勇双全,有仁有义,方能服众。”郑起云道:“那是当然的了,我瞧你大师就很不错。”十力大师笑道:“老衲风烛残年,哪能担当重任?郑岛主别取笑了。”
众人交头接耳,纷纷议论,都觉盟主应该推举,以便号令一致,好使散处各地、互不统属的豪杰联成一起。那时相互之间固然不会残杀争斗,连官府也不敢轻易搜剿。只是群雄向来各霸一方,谁也不肯服谁,别要为了争做盟主,反而殴杀一场,那就弄巧成拙了。各路造反民军结盟,事属寻常,大家均知晋陕一带曾有“三十六营”、“七十二营”、荥阳有“十三家”大会等大举结盟之事,李自成均曾参与。
程青竹待众人议论了一会儿,高声说道:“各位如无异议,现下就来推举如何?”
只见人群中站起一条身高七尺的魁梧大汉,声若洪钟,大声说道:“盖孟尝孟老爷子在武林无人不敬,无人不服。今日他老人家虽然不在此地,但盟主一席自然非他莫属,兄弟以为不必另推了。”他话一说毕,群雄中登时便有许多人随声附和。
袁承志问洪胜海道:“盖孟尝是什么人?”洪胜海略感奇怪,问道:“相公不知此人吗?”袁承志道:“我江湖上的朋友识得很少。”洪胜海道:“孟伯飞孟老爷子人称盖孟尝,仗义疏财,最爱朋友,武林中人缘极好。他独创的孟家神拳、快活三十掌,变幻莫测,投拜在他门下的弟子数也数不清,说得上桃李满天下。北方学武的人提到盖孟尝,那是没有人不佩服的。这大汉是他大弟子,叫做丁甲神丁游。”袁承志道:“嗯,那么推孟老爷子做盟主倒也很好。”心想:“这位孟老爷子多半人缘极好,武功却不如何了得,否则师父不会不跟我说起。作武林盟主的,原本人缘比武功要紧。”
七十二岛盟主郑起云道:“孟老爷子威名远震,兄弟虽然亡命海外,却也是久仰的了,推他做盟主,论德望,论见识,那是再好也没有。不过兄弟有一点顾虑……”丁游道:“郑岛主请说。”郑起云道:“孟老爷子在保定府这些年,身家极厚。咱们大家所干的,却是啸聚山林、杀官造反的勾当,不知孟老爷子肯不肯跟大伙一起干,给咱们带头?否则的话,牵累于他,大家心里不安。”群雄都觉这话倒也有理,各人静默了一会儿。
金龙帮帮主焦公礼站起来说道:“兄弟推举另外一位武功盖世、仁义包天的英雄。这位英雄虽然年纪还轻,武林中许多朋友大都不识,但兄弟斩钉截铁地说一句,只要这位英雄肯出来带头,做事一定公正,管叫威风大震,官府不敢小觑了咱们。”
沙天广说道:“兄弟心里,也有一位年轻的英雄,只怕不见得比焦帮主所说的那位差。”他声音尖细,提高了嗓子,更是刺耳。
焦公礼道:“兄弟年纪不敢说长,也已虚活了五十多岁;见识不敢说广,也会过了天下无数成名的豪杰。可是像我所说的那位英雄,让兄弟佩服得五体投地的,当世却也只一人而已。”程青竹冷冷地道:“沙天广沙寨主的声望脾气我是知道的,他口服心服的人,一定不会错,我们青竹帮一致赞成沙寨主的话。”焦公礼涨红了脸道:“盟主到底是怎生推法?我们金龙帮虽然无用,人数却比青竹帮多些。”眼见两人就要争吵起来。
十力大师道:“焦帮主且莫心急,你说的那位英雄是谁,老衲猜个九成儿不会错。请问沙寨主,你说的朋友是谁?两家都说出来,请在场的朋友们秉公评定就是。也说不定大家对这两位英雄都不心服呢?”
沙天广向袁承志一指,道:“我说的就是这位袁相公。各位莫瞧他年纪轻轻,武功行事却是高人一等。我声明在先,兄弟与袁相公还是最近相识,纯因佩服英雄,这才一力推荐。”这番话一说,山东各寨群盗与青竹帮众人齐声欢呼,声势极壮。
袁承志听他说到自己,事先全没想到,站起身来双手乱摇,连说:“不行!”
焦公礼待人声稍静,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好一阵不绝。沙天广怒道:“焦帮主,我倒要请教,你干吗讥笑兄弟?”程青竹也怒道:“焦帮主,在下对你素来佩服,可是对沙寨主这等无礼,在下却瞧不过眼了。”焦公礼拱手笑道:“兄弟哪敢讥笑?沙寨主、程帮主,你两位可知兄弟要推举的是哪一位?”沙天广愠道:“我当然不知。”焦公礼道:“除了这位袁相公还有何人?”程青竹、沙天广转怒为喜,也都仰天大笑。
众人听三人争了半天,说的原来同是一人,登时满山哄笑。
袁承志很是着急,忙道:“兄弟年轻识浅,今日得能参与泰山大会,已感荣幸,只盼追随各位前辈之后,稍效微劳,岂敢担当大任?还请别选贤能。”
孙仲寿道:“袁公子是我们袁督师的独生亲子,我们‘山宗’旧友内举不避亲,以为请他担当盟主,最是合适不过。”郑起云道:“哪一位袁督师?”孙仲寿道:“就是在辽东力抗清兵、无辜被昏君害死的袁崇焕袁督师。”
袁崇焕抗敌御侮,有大功于国。当时只有北京城中百姓才以为他叛国通敌,实因强敌兵临城下,君臣百姓尽皆张惶失措,以致不明是非。但袁崇焕惨遭杀害,各地闻知,却都极是愤慨。群雄听了这话,叹声四起,本来无可无不可的人也一致赞成。
袁承志极力推辞,却又怎推辞得掉?加之投降过来的水总兵、由袁承志从囚车上救出来的聂天风、梁银龙等人也极力附和,盟主一席势成定局。
游龙帮帮主荣彩本跟袁承志有点过节,但一则见众望所归,小小一个游龙帮不能力排众议;再则想到他当日在衢江中不为已甚,掷板相救,使自己不致落水出丑,也算受过他的恩惠,索性锦上添花,说几句好话,便站起来说道:“这位袁相公武功精湛,在场许多朋友都知道的了。兄弟就曾栽过在他手里。”众人不觉一愣,荣彩又道:“可是他很给兄弟留余地,兄弟虽然栽了,却也心下感激。选他做盟主,兄弟一力赞成。”众人见与他敌对过的人也这样说,群相欢呼。只有青青低声骂道:“老滑头!”
丁甲神丁游走到袁承志身边,向他细细打量,见他身材不高,面目黝黑,貌不惊人,年纪又轻,何以群雄对他如此拥戴?心想这么一来,他声威一下子便盖过了自己师父,很不服气,说道:“恭喜你啦,袁相公。”伸手出去,拉着他手,显得甚是亲热。
袁承志道:“兄弟实在难以……”话未说完,手上忽紧。原来丁游使出了“霸王扛鼎”的师传绝艺,用力拉扯,想摔他一跤,让这位“盟主”在众人面前出个大丑。虽然这样一来,不免得罪无数英雄好汉,说不定当场给众人打成一团肉酱。但他向来莽撞,气愤之下,也顾不到这么许多了。袁承志不动声色,暗中使出“千斤坠”功夫。丁游连扯三下,胳臂上肌肉贲起,出尽了平生之力,对方就如生牢在石山上一般,只听他继续说道:“……担当大任。丁兄令师孟老爷子德高望重,定比兄弟适当。”
丁游又再出力猛扯,自己右臂上格的一声,险些扯脱了骱,疾忙放手。见袁承志却似毫无所觉,知道对方武功比自己不知要高出多少,适才若乘势反击,自己早给丢下山谷。但他顾全自己面子,令旁人丝毫瞧不出来,不禁感激,大声道:“好,你做盟主很好!”说着便即拜倒。袁承志连忙还礼,心喜这大汉莽得可爱。
程青竹道:“咱们既然会盟,就要有个盟规,现下请盟主宣布,大伙儿共同商酌。”
袁承志还待推辞,孙仲寿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公子,你谦辞不就,倘若盟主一席不幸落入奸人之手,祸害不小。要是你能领袖群雄,谋干大事,督师的血海深仇就可得报。督师一生做事,向来就是当仁不让,不避艰危。”袁承志听他责以大义,更提到先公的“好样”,不觉凛然心惊,站起身团团一揖,说道:“既然各位美意,兄弟恭敬不如从命。只是兄弟识见浅薄,还望各位前辈随时指教,兄弟决不敢狂妄自大。”
群雄听他允任盟主,泰山顶上登时欢声雷动,山谷鸣响,四下里都是鼓掌和欢呼的回音,似乎脚底的千峰万壑也一齐在鼓掌喝彩一般。
群雄当下点起香烛,一齐拜天祷祝。
袁承志向孙仲寿道:“盟约就请孙叔叔起草了。”孙仲寿也不推辞,回进庙里草拟。他知群雄以信义为先,不重文采,当下言简意深地写了百余字。袁承志当众宣读了。群雄歃血宣誓,决不背盟。一个轰动南北各省武林的泰山大会,至此告成。
袁承志出道只短短数月,仗着武功卓绝,至诚待人,再加之机缘巧合,以及父亲的威名及旧部拥戴,竟尔成为南北直隶、鲁、豫、浙、闽、赣七省草莽群豪的大首领。
当晚群雄席地欢宴,斗酒轰饮,喧闹欢笑之声,布满峰谷。
正热闹间,突见一个流星直冲上天,这是山下有警的讯号,群雄登时停杯不饮。袁承志和孙仲寿等人,立时便想起当年聚会圣峰嶂而官兵来袭的情景,莫非官府得知漕银被劫,因而调兵来攻么?
过不多时,两名在山坡上哨守的汉子奔上山来,向袁承志禀报:“启禀盟主,山下哨探急报,满州兵大军已攻下青州,正向泰安进军,离此处已不过二百余里,请盟主定夺。”
袁承志惊道:“满州兵来得这么快!”他虽曾听说满州兵于去年入关,攻到山东,但一直只在登州、莱州一带骚扰,抢劫焚杀,想不到竟会一举破了青州。
孙仲寿道:“满州兵去年十月翻过墙子岭,直打到兖州,在山东各地烧杀劫掠。听说带兵的头子是奉命大将军阿巴泰。这人是努尔哈赤的第七个儿子,还是鞑子皇帝的哥哥,他善能用兵,曾和满清睿亲王多尔衮来打过山东,对山东的情形是很熟悉的。”袁承志问道:“多尔衮来打过山东?”他潜心武学,于世事所知实甚有限。孙仲寿叹道:“那是四年前的事了。那时盟主在华山学武,因此不知道。”见群雄正纷纷互相询问,人心浮动,便站起身来,登上高处一块大石,大声道:“山下兄弟急报,满州兵攻破青州,正向泰安而来。各位请继续喝酒,盟主自有主张。”
群雄中有人叫道:“大伙儿冲下山去,杀他妈的鞑子兵。”又有人叫道:“鞑子兵可欺侮得咱们狠了,这回非跟他拼个你死我活不可。”满山轰叫,群情愤激。
孙仲寿回到袁承志身边,说道:“盟主,众兄弟都要去打鞑子兵,你瞧怎样?”袁承志道:“我爹爹一生尽忠报国,为的就是杀鞑子。眼下鞑子欺上门来,正好众兄弟在此聚会,咱们就此下山去打。只是我不懂行军打仗,还是请孙叔叔发令。”
孙仲寿沉吟片刻,派了十几个人出去查探满州兵虚实,然后说道:“自从督师袁公被害,朝中无人,再也无力抗御清兵了。崇祯九年六月,满清头子皇太极派了阿齐格、阿巴泰等大将攻进长城,直打到北直隶腹地。十一年,九王多尔衮率领阿巴泰等人又打到北直隶,忠臣卢象昇和孙承宗先后殉国。多尔衮那年还攻破了济南,俘虏了我四十多万百姓北去。这一次又是阿巴泰这鞑子将军来。”袁承志道:“清兵怎地又不攻北京,只是攻打河北、山东各处?”孙仲寿道:“皇太极是挺会用兵的。他派兵来河北、山东,其志不在占地,而是抢夺财物,杀人放火,掳人为奴,摧破我中国的精华,要令得大明精疲力尽,然后再一举而占北京。当年他进攻北京,在袁督师手下吃了个大败仗,几乎给截断后路,成了惊弓之鸟,此后就不敢再攻京师。”
袁承志忽想:“闯王和各路义军四下造反,岂不是帮了鞑子兵的大忙?”这句话却不便出口,只心中隐隐觉得不安。
孙仲寿道:“这些年来,鞑子兵几次三番打来北直隶、山东,一路上势如破竹,明兵从来没打过一场胜仗,鞑子兵将不把明兵放在眼里。常言道骄兵必败,咱们正好趁机杀杀他们的威风,狠狠地打一仗。”
袁承志大喜,站起来说道:“众位兄弟,咱们这就杀鞑子兵去,今晚好好安睡,明日清晨下山。”群雄大声呐喊:“杀鞑子兵,杀鞑子兵!”
袁承志不懂韬略,当晚和孙仲寿等计议,次晨分遣群雄先后出发。约定在锦阳关设伏,见到盟主中军的黄色大旗高高竖起,便齐向清兵冲杀。命水总兵带同两千名本部兵马,打头阵迎敌,生怕水总兵下山后变卦,派了焦公礼率同金龙帮的手下监视。要水总兵只许败,不许胜,引诱清兵过来。水总兵所部兵甲器仗一应俱全,尽是明军服色,实无半分破绽,至于打败仗乃明兵家常便饭,更能尽展所长。
那锦阳关两侧双峰夹道,只中间一条小径。到第四日傍晚,耳听得喊声大作,众明兵甩甲曳兵,从小径奔来。水总兵跨下战马,手执大刀,亲自断后。过不多时,便见一群辫子兵蜂涌而来。袁承志伏在左峰的岩石之后,初次见到满州兵,想起父亲连年与鞑子兵血战,不由得全身热血如沸,高举金蛇剑,说道:“孙叔叔,咱们冲下去!”孙仲寿道:“等一会儿,待鞑子兵大队过来。那时咱们再竖起黄旗,四面伏兵齐起,清兵便走不脱了。”
只听得号角声响起,大队清军骑兵冲到,数十名落后的明兵登时被刀砍枪刺,尸横就地。袁承志心下不忍,说道:“快冲下去接应!”孙仲寿道:“还得等一会儿。”青青急道:“再不下去,我们的人要给他们杀光了。”孙仲寿道:“再等一会儿!”青青急得只是顿足。
突然之间,右峰上喊声大作,沙天广率领山东各寨群盗,从山坡上杀将下来。孙仲寿叫道:“啊哟,不好!”袁承志道:“怎么?”孙仲寿道:“清兵来的只是先锋,这一来,就抓不到他们的元帅了。怎么不见旗号,便自行动手了?”只见山东群盗一鼓作气地杀入清兵阵中,跟着青竹帮、金龙帮,以及各处埋伏的群豪一时尽起,水总兵也带同明兵回头截杀。
孙仲寿连声叹气,说道:“当年袁公带兵,部下倘若这般不听号令,自行杀敌,所有的大将一个个都非给袁公请出尚方宝剑斩了不可。”袁承志心下歉然,道:“都是我事先没严申号令的不是。”孙仲寿安慰他道:“咱们这些英雄好汉,每个人武功都强,但只是一群乌合之众,怎比得袁公当年在宁远所练的精兵?盟主你也是无法可施的。唉,黄旗还没竖起,大伙儿就乱糟糟地冲杀出去了,这哪里是打仗,简直是胡闹!”不住地唉声叹气,想起当年袁崇焕在宁锦带兵时号令严峻,十余万之众没一兵一卒不肃然奉命,懊恼之中,又感心酸。
青青道:“事已如此,叹气也无用了。承志哥哥,咱们动手吧!”袁承志早已心痒难搔,叫道:“好,大伙儿杀啊!”手执金蛇剑,冲下峰去。孙仲寿惊叫:“盟主,盟主!你是主帅,须当坐镇中军,不可亲临前敌……”叫声未毕,袁承志展开轻功,早去得远了,但见他疾冲入阵,金蛇剑挥动,削去了两名清兵的脑袋。孙仲寿长叹一声,泪如雨下,心想:“连盟主也是如此,岂能跟当年的袁督师相比。”
千余名清兵挤在山道之中,虽然勇悍,但难以结阵为战。敌人冲到身前,弓箭也用不上了,为群雄四面八方的围上攻打,不到一个时辰,已尽数就歼。清军统帅阿巴泰得报前锋在锦阳关中伏覆没,当即率兵退回青州。
这一役虽然没杀了阿巴泰,但聚歼清军一千余人,实是十余年来从所未有的大胜。群雄在锦阳关前大叫大跳,欢呼若狂。
袁承志瞧着金蛇剑上的点点血迹,心想:“此剑今日杀了不少鞑子兵,才不枉了这剑身上的隐隐碧血!”
当晚袁承志、孙仲寿与朱安国、倪浩、罗大千等谈到今日一场大捷,实可慰袁督师的在天之灵,都不禁热泪盈眶。孙仲寿以杀不了清军元帅阿巴泰,兀自恨恨不已。袁承志道:“孙叔叔,咱们这批人,当真要打大仗是不成的。明日我北上,这些明军官兵和别的弟兄们请你与朱叔叔、倪叔叔、罗叔叔各位好好操练,日后再碰上鞑子兵,可不会再像今日这般乱杀一阵了。”孙仲寿等俱各奉命。
袁承志与青青并肩漫步,眼见群雄东一堆、西一堆地围着谈论,人人神情激昂,说的自都是日间的大胜。袁承志道:“咱们今日还只一战,要灭了满清鞑子,尚须血战百场,当真是:‘慷慨同仇日,间关百战时。’”青青道:“你这两句诗做得真好。”袁承志微笑道:“我怎会作诗?这是爹爹的遗作。”青青嗯了一声。
袁承志叹道:“我什么都及不上爹爹,他会作诗,会用兵打仗,我可全不会。”青青道:“你的武功却定然比你爹爹强。”袁承志道:“我爹爹进士出身,没练过武。但武功强只能办些小事,可办不了大事。”青青道:“也不见得,武功强,当然很有用处。”
袁承志突然拔出金蛇剑来,虚劈两下,虎虎生风,说道:“对,青弟,我去刺杀鞑子皇帝皇太极,再去刺杀崇祯皇帝,为我爹爹报仇。”
袁承志当下与孙仲寿、程青竹、沙天广、水总兵等商议,将鲁直群豪、明军降兵、山宗旧侣、各地英豪等分成三营,由朱安国、水鉴、罗大千三位懂得布阵打仗的旧将分统,孙仲寿则总其成。袁承志与三营首领商议,大家说既已跟朝廷开仗厮杀,该当归附李闯王,三营兵马开赴襄阳、南阳、助攻陕西督师孙传庭的明兵。袁承志说道,朝廷虽然无道,然而眼下大局以抗御满州入侵为重,倘若打垮了明兵,清兵趁机夺取我汉人江山,岂非成为千古罪人。众人商议之下,决定三营兵马暂且开向山东东北,在直鲁交界处的盐山、骝山、马谷山一带驻扎。该处山深林密,偏僻荒芜,人烟稀少,两省官吏平时都照顾不到。好在这次劫得粮饷甚多,尚可在当地屯田开垦,承志又留下两箱金砖,六七千人马食用几年也当够了,不必出动打劫,引得朝廷发兵来剿。倘若满洲兵入关,或是再犯山东,三营人马便北上抗敌,袁承志等得到讯息,自即归队,与群豪并肩而战;倘若闯军军阵不利,三营也当支援救助。于此隐伏一支有力人马,为国为民,待时而动。
众人听了这番计议,俱都拍掌称善。
次日袁承志与孙仲寿等别过,偕同青青、哑巴、洪胜海等押着铁箱径往京师顺天府。孙仲寿、水总兵等统率三营,悄悄行军,往鲁直交界处马谷山一带驻扎。
袁承志、孙仲寿、焦公礼、水鉴等在山东青州、泰安、锦阳关这一战,不但劫了朝廷的百余万粮饷,又歼灭满洲军阿巴泰麾下的一批精锐,登时轰动了鲁直河朔一带。有人问起领头之人,群雄知道袁承志不喜张扬姓名,都是支支吾吾的含糊其辞,问得急了,金龙帮中各人就说带头的英雄是当年金蛇郎君的传人,是李闯王的朋友。闯王属下这时有横天王、争世王、乱世王、改世王、左金王等等名号,各领一营人马,在中原、西北各地与明军对抗,袁承志这路人马,江湖上就称之为“金蛇王”营,隐然与闯王麾下著名的十三营相埒。自己内伙,则称为“山宗营”,以示志在承继父志。
袁承志心想父亲忠于明室,当时手握大军兵权,遭受奇冤之时,全无丝毫称兵作反之意,虽为皇帝冤枉磔死,却始终不愿负上个“反贼、叛逆”之名,因此一再通传,不可说他是袁崇焕之子,以免父亲地下有知,心中不安。盖当时官宦之家,于“忠孝”两字看得比天还大,袁承志虽为百姓求生而造反,却决不敢公然举旗反明,他本不喜“金蛇王”的称号,但用以掩饰“袁崇焕之子”,倒也可行,也就任由江湖朋友随口乱叫。
第十一回 仗剑解仇纷 夺信见奸谋
焦公礼长叹了一口气,把他当年与闵家结仇的经过原原本本的说了出来。他道:“那一年我在双龙岗开山立柜,弟兄们报说,苏松太道的卸任道台,带领了家眷回籍,要从双龙岗下经过,油水很多。咱们在绿林的,吃的是打家劫舍的饭,遇到贪官污吏,那更好不过,一来贪官搜刮得多了,势一个贪官,胜过劫一百个寻常客商。二来劫贪官不伤阴骘,他积的是不义之财,拿他的银子咱们是心安理得。弟兄们探听得清楚了那道台姓丘,这天下午要打从双龙岗下过,不过听说护送他的却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是山东济南府会友镖局的总镖头闵子叶,那就是闵子华的兄长了……”说到这里,承志和青青已了然于胸,心想:“他们的梁子原来是这样结的,焦公礼要劫财,闵子叶是镖头,当然要保护,争斗起来,闵子叶不敌被杀。”承志一面倾听室内焦公礼的话,一面留心着万方与孙仲君的动静,这时只见孙仲君申手到背上一摸,突然跳起,发现宝剑被人抽去,大吃一惊,忙与万方打个招呼,不敢再行逗留,越墙走了。
承志暗暗好笑,再听焦公礼说下去:“……闵子叶在江湖上颇有名望,是武当派的高手……”承志暗暗点头:“原来闵氏兄弟是武当派的,听师父说,武当是天下剑术正宗,掌门人又素来与各家各派最通声气,所以闵子华一举就邀集了这许多能人。”焦公礼道:
“我一听之后,倒不敢贸然动手了,马上亲自去踩盘,那天晚上在客店在察看他们行踪,却给我遇上了一件把人肚子要气炸的事。他与飞虎寨的张寨主约好,叫他在飞虎寨左近下手,抢劫丘道台,闵子华假意抵抗,假装不敌,叫张寨子把丘道台全家杀死,财物抢走,将二小姐掳去,然后由闵子叶孤身犯险,把二小姐救出来。二小姐无依无靠,又是感恩图报,自然会委身下嫁于他。张寨主要讨好闵子叶,又贪得财宝,答应一切遵命,两人在密室中窃窃私议,那知都教我听见啦。我听得恼怒异常,回去招集弟兄,埋伏飞虎寨旁边,到了约定的时候,丘道台一行人果然到来……”
承志和青青听了这番话,不意与自己所设想的全然不同,很出于意料之外,只听见焦公礼又道:“唉,我一时捺不住,心想咱们武林中人,虽然穷途落魄,开山立柜做这种没本钱买卖,但是在色字关头,总要光明磊落,不失好汉子行径,那知这闵子叶如此无耻,身为镖头,却做这种勾当。我眼见张寨主率领喽啰出来抢劫,闵子叶装腔作势,大声幺喝。不由得我火气直冒,就跳了出来,一言不合,动起手来。闵子叶剑法果然了得,本来我不是他的对手,但我在危急时叫破了他的鬼计,把他的图谋一五一十的抖了出来。他气得头晕脑胀,沉不住气,终于给我一刀砍死……”
一个徒弟叫了起来:“师父,这种人本来该杀,咱们何必怕他们?等明日对头来了,大家抖开来说个明白。就算他兄弟一定要报仇,别的人也不见得都不明是非。”承志心想:“不错啊,要是这姓焦的果真是路见不平而杀了闵子叶,武林中自有公论,就只怕他另有隐情。”又听见焦公礼叹了一口气道:“我杀了那姓闵的之后,何尝不知闯了大祸。闵子叶是武当派中响当当的脚色,他师父黄木道人和他师兄弟向我寻起仇来,我如何抵挡得住?幸好我手下的兄弟把张寨主截住了,我逼着他写了一张伏辩,把闵子叶的奸谋清清楚楚的写在上面。这丘道台自然对我十分感激,他替我写了一封谢书,把经过情形一五一十的写了,还叫会友镖局一路同行的两位镖头画押作个见证。这两个镖头本来并不知情,这时见他们总镖头如此无耻,反而向我道劳,很套交情。我做了这件事之后,知道不能再在黑道中耽下去了,和众兄弟散了伙,亲自拿了那两封信到武当山去见黄木道人。那时武当派的众门人已经得知了讯息,不等我上山,中途就要和我为难,幸亏一位江湖怪侠拔剑相助,将我护送上山,对黄木道人三对六面的说了个清楚。那黄木道人很识大体,约束门人永远不许对我寻仇,但为了武当派的声誉,要我别在外宣扬这回事,我也答应了,下山之后,绝口不说,所以这事的原委,江湖上知道的人极少。那时那姓闵的兄弟闵子华年纪还小,只怕也不知道他兄长因何而死。”一位门徒道:“师父,那两封信你还收着么?”焦公礼道:“这就要怪我瞎了眼珠,不认得人了。去年秋天,一位朋友传话给我,说闵子叶的兄弟武艺已经学成,并且知道我是他的杀兄仇人,要来找我报仇。后来我打探出来,长白三英和闵子华很是相熟,他们是我多年老友,虽然已有十几年不见面,但咱们年轻时在绿林道上是一起出死入生过的。于是我先去找三英中的史家兄弟……”一个门徒插嘴道:
“啊,师父去年腊月里赶到辽东去,连年也不在家里过,就为这事了。”
焦公礼道:“不错,我到了辽东史家兄弟家里,满想寒天腊月,他们哥儿俩一定在家,那知到了一问,他们被建州卫的九王爷有事叫去了。我在他们家里等了十多天,史秉光、秉文兄弟才回来。见了老朋友,大家兴高采烈,我把与闵家结仇的事一说,史老大说,他拍胸膛担保没事。我就把丘道台的信与张寨主的伏辩都交给了他,他说只要拿去闵子华一看,闵老二那里还有脸来找我寻仇,只怕还要请人来陪话谢罪,求我别把他兄长的丑事宣扬出去呢。他兄弟对我殷勤招待,我反正没什么紧要事,天天跟他们一起打猎、听戏。
有一天,史老大忽然说大明的气势已完,咱们哥儿都是一副好身手,为什么不另投明主,图个封妻荫子,做一个开国功臣?我听得呆了,问他是不是去投闯王。他哈哈大笑,说闯王是土匪草寇,成得什么气候。眼见满清兵精粮足,指日入关,要是我肯投效,他哥儿可以在九王爷面前力保。我一听大怒,骂他们忘了自己是什么人,怎么好端端的黄帝子孙,竟想去投降胡奴,那岂不是千古罪人,死了之后也没有面目去见祖宗于地下。”承志听得暗暗点头,觉得焦公礼这人倒是大义凛然,是非之际看得极为明白。又听他道:“咱们吵了一场,但第二天他们仍旧一样殷勤的招待我。史老大说昨天喝醉了酒,不知说了些什么胡涂话,要我不要介意。我们是十多年的老友,吵过了也就算了。”我在辽东又盘桓了十多天,这才回到江南来。那知这史家兄弟竟是狼心狗肺,他们不但不去和闵子华解释,反而从中挑拨是非,大举约人,整整筹备了半年,事先我完全蒙在鼓里,一点也没得到风声,突然之间,这许多江湖上顶尖儿的好手到了南京。唉,那两封信还不是被史家兄弟毁了,事情隔了这么多年,当时在场的人不是死了,就是散得不知去向,任凭我怎么分辩,闵子华也不会相信,只怕他怒火更炽,反而会说我瞎造谣言,毁谤他已去世的兄长的名誉…
…我就是不懂,我和史家兄弟素来交好,就算有过一次言语失和,也算不了什么,他们何必这样大举而来,瞧他们的布置,不是明明要对我赶尽杀绝么?“众弟子听了他这番话,都气恼异常,七张八嘴,决意与史家兄弟一拚,焦公礼手一摆道:“你们都出去吧,今晚我说的话,不许漏出去一句。要知我曾在黄木道人面前起过誓,决不将闵子叶的事向外人泄露。宁可他们无义,我可不能言而无信。”他叹了一口气道:“把师妹和师弟叫来。”
众门徒个个脸现悲愤之色,退了出去,人刚走完,门帷掀开,进来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和一个八九岁的男孩。那少女脸有泪痕,叫了一声“爹!”就扑在焦公礼怀里。
焦公礼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半响不语,那少女只是抽抽噎噎的哭,那孩子睁大了眼睛,不知姊姊为什么伤心。焦公礼道:“妈妈东西都收拾好了吗?”那少女点点头,焦公礼道:“弟弟大了之后,你教他好好念书耕田,可是万万不要考试做官,也不要再学武了。
”那少女道:“弟弟要学武的,学好了将来给爹爹报仇。”焦公礼怒喝:“胡说,你想把我先气死吗?”过了一会,又柔声道:“武林中怨怨相报,何时方了,倒不如做个安分守己的老百姓,能够得终天年。你弟弟资质不好,学武决学不到我一半功夫,就算是我吧,今日也被人如此逼迫,不得善终……唉,只是我没见到你定好婆家,终是一桩心事未了…
…你去对他们说,我死之后,金龙帮的事大家都听从副帮主高叔叔的吩咐。”承志暗吃一惊心想:“这番南来,江湖上听说金龙帮是江南的一个大帮会,原来焦公礼是金龙帮的帮主,他们人多势众,怎么如此示弱呢?这倒也奇了。”只听见那少女道:“我这就去找高叔叔。”焦公礼喝道:“怎么你还不知道我的心思?把高叔叔找来,他是火爆霹雳的性子,岂容别人欺我?这样一来,眼见几十位甚至几百位兄弟为我而死,我心何忍?你快快去吧!”那少女向父亲拜了两拜,牵了兄弟的手出去,走到门口,忽然停步回头道:“爹,难道你除了死给他们看之外,真的没第二条路了么?”焦公礼道:“我已苦苦想了几日几夜,如能不死,难道我不喜欢么?唉!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救我,可是这人已多半不在人世了。”那少女脸上露出一线光采,忙走近两步道:“爹,那是谁?或许他没有死呢?”
焦公礼道:“这人姓夏,外号叫做金蛇郎君。”
承志和青青一听,都大吃一惊,只听焦公礼又道:“他是江湖上的一位怪侠,我杀闵子叶的原委,他是知道得清清楚楚的,当年武当派的十二名大弟子要跟我为难,就是他独力驱退,把我护送到武当山去见黄木道人。现在黄木道人早已作古,听说金蛇郎君十多年前受人暗算,也已在人世。只要这人活着……唉,你们去吧。”那少女神色凄然,走了出来。
承志向青青一做手势,悄悄跟在他们身后,走到一座大花园里,眼见四下无人,承志突然抢上,叫道:“焦姑娘,你想不想救你爹爹?”那少女一呆,突然拔剑在手,喝道:
“你是什么人?”承志道:“要救你爹爹,就跟我来!”斗然一个“一鹤纵天”,跃出墙外,青青连续三跃,翻过墙头。那少女想不到承志轻身功夫如此了得,呆了一呆,随即仗剑追了出去。
那少女追了一段路,见袁承志身手快捷异常,起了疑惧之心,突然停步不追,转身想回,那知她刚回过身来,身旁一阵风掠过,腰里的飘带扬了起来,登觉手腕一麻,手一松,一柄宝剑已被袁承志夺了过去。那少女大惊,自己兵刃脱手,退路又被挡住,不知如何是好,承志道:“如娘别怕,我要伤你,易如反掌。我是你家的朋友。你得听我的话去做。”那少女点了点头,承志见她仍是将信将疑,说道:“你爹爹现在大难临头,你肯不肯冒险救父?”焦姑娘眼睛一红道:“只要能救爹爹,我虽粉身碎骨也是情愿。”承志道:
“你爹爹为人很好,宁愿拾了自己的性命,不愿大动干戈,这种人实在少见,我决定帮忙他一个忙。”焦姑娘听他说得诚恳,而且危难之中,只有一线希望,也要抓紧了不肯放手,膝盖一屈,就要跪下。袁承志道:“姑娘且勿多礼,事情能否成功,我也没十分把握。
”焦姑娘只觉右臂被他轻轻一架,似乎一股极大的力量把她托了起来,跪不下去,登时对他信心大增,承志又道:“请你带我们到你书房里去,我要写一个字给你爹爹。”焦姑娘道:“请问两位高姓大名?你们去劝劝我爹爹好么?”承志道:“你爹爹见了我这个字条,一定不会再自行寻死。事不宜迟,先办了这事再说。”焦姑娘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对他的话奉若神圣,道:“那么两位跟我来吧!”承志道:“这事很是机密,除你之外,别让人瞧见。”焦姑娘点点头。三人越墙入内,焦姑娘把他们带进一间小书房中,拿出纸墨笔砚,磨好了墨,远远坐在旁边,只见承志一挥而就,不知写了些什么,青青在桌旁瞧着,脸现惊疑之色。承志把纸一折,封在信封之中,用浆糊牢牢粘住,对焦姑娘道:“明日卯时正,你到兴隆客栈黄字第三号房来找我,我在那里等你。”焦姑娘点头答应,承志把那封信递给她道:“这封信你快拿去给你爹爹。你得答应我一件事。”焦姑娘道:“我一定照你吩咐去做。”承志道:“不论你爹爹问你什么,你别说我的相貌、年纪。”焦姑娘大惑不解,问道:“为什么?”承志道:“你一说,我就不能帮你忙了。”焦姑娘又点点头道:“好,我答应。”承志一拉青青的手道:“好啦,咱们走吧!”焦姑娘见两人越墙而出,捷如飞鸟,不知是吉是凶,心中怔忡不定,忙奔到父亲房里。焦公礼房门已关,她用力擂门,半天没有声息,心中大急,忙绕到窗边,一掌打断窗格,越窗进去,只见父亲举起了一杯酒正要放到唇边。焦姑娘大惊,叫道:“爹!你先看这信!”焦公礼呆呆不语,焦姑娘把信拆开,递了过去,焦公礼只见信上画了一柄宝剑,当啷一声,手中酒杯在地下跌得粉碎。
焦姑娘吓了一跳,但见父亲一脸喜色,双手微微发抖,连问:“这是那里来的?谁给你的?他来了么?真的来了么?”焦姑娘凑近去一看,见纸上没写一个字,只画了一柄长剑,这剑的剑尖很是古怪,却是一个蛇头,蛇舌伸了出来,分成两叉。她不知这柄纸上的剑有什么法力,父亲一见竟然如此喜出望外,问道:“爹,这是什么呀?”焦公礼道:“只要他一到,你爹爹的老命就有救了,你见到了他么?”焦姑娘道:“谁呀?”焦公礼道:“画这柄剑的人。”焦姑娘点点头道:“他叫我明天到一个地方去找他。”焦公礼道:
“他有没有要我去?”焦姑娘道:“他没有说起。”焦公礼道:“这位怪侠脾气很是古怪,别人一定得听他的吩咐。那么明天你一个人去吧…唉,你迟来一刻,爹爹就见你不到了。”焦姑娘心中一惊,这才想起原来刚才父亲酒杯中的竟是一杯毒药,忙拿扫帚来扫去,服侍父亲睡下。焦夫人与众弟子听说到了救星,虽然不知那人本领如何,但焦公礼既然如此放心,一定必非常人,大家都很喜慰,本来要遵嘱四散避难的,现在也都不走了。
且说承志和青青从焦家出来,青青问道:“你在那信上画这柄剑是什么意思?”承志道:“你不听见么?他说这世上只有你父亲一到,才能救他性命,我画的就是你父亲所用的金蛇剑。”青青点头不语,过了一会,问道:“你为什么要救他?”承志奇道:“那焦公礼是好人,被他负心的朋友逼成这个样子,难道咱们见死不救?何况他又是你父亲的朋友。”青青道:“嗯,我还道你见他女儿美丽才救的呢?”承志怒道:“青弟,你当我是什么人?”青青笑道:“啊哟,别发脾气。干么你约她到客店里来找你?”承志笑道:“你的小心眼儿真是不可救药,别啰唆啦,快跟我来。”青青“嗤”的一笑,跟着他向西疾奔。承志知道青青的功力,不快不慢的和她并肩而行,跑了一回,到了闵子华所住的大宅第外。
承志拉了她的手,越墙进内,两人躲在墙角,丝毫不动。承志低声道:“这里面高手如云,只要被他们发觉,咱们的事就干不成啦。”青青笑道:“你要帮那美貌的姑娘,我偏不许,我偏偏要跟你捣蛋。我要大叫大嚷啦!”承志一笑,不去理她,过了一会见没有动静,两人悄悄向前,抓到了一个男仆,问知了史氏兄弟所住的地方。承志一伸手把那男仆点了哑穴,拋在树丛之中,径往史氏兄弟所住的房间而去。来到窗外,双手微微用力,毫没声息的把窗格捏断,身子穿了进去。史氏兄弟也甚了得,立即惊觉,正要喝问,身上穴道已被闭住,只见来人一晃火折,伸手到枕头底下掏摸。
承志触手之外,一阵冰凉,原来是一柄利刃。两人在他们的抽屉包裹中搜检了一会,见到的只是些衣物银两、兵刃暗器,正要仔细再查,忽听外面园子中脚步响动,承志忙将火折吹灭,伸手在史氏兄弟衣袋中一摸,都是些纸片信札之类。承志大喜尽数拿了出来,放入怀里,悄声道:“得手啦!”青青道:“咱们走吧,外面好象有人。”承志道:“等一下。”力贯右手食指,在桌面上写了“弟焦公礼顿首”六个大字,手指所到之处,桌面深陷。
两人越窗出来,黑暗之中,突觉微风飒然,一剑当胸刺来。承志并不退避,左臂伸出,已抓住了敌人的手腕,敌人剑法好快,剑尖也已刺中自己心口,但他有木桑道人所赠金丝背心保护,丝毫没有受伤。敌人感到一剑已刺中对方,然而软绵绵的竟刺不进去,猛吃一惊,手腕突然似被五只铁钳钳住,同时掌风起处,一掌已到门面。他疾忙撤剑力挣,对方倒并不想伤他,缩掌夺剑,越墙而出。原来躲在史氏兄弟窗外伏击的正是追风剑万方,他受托到焦公礼家去窥探,那知飞天魔女孙仲君十分好胜,也悄悄的来了,两人刚听得几句,孙仲君的佩剑就被人神不知鬼不觉的取去。对方明明是手下容情,否则两人后心早已受到暗算,一惊之后,两人立即回来,知道对方暗中伏有能人,那敢再去。追风剑万方心想刚一出手,当即受挫,十分的面上无光,孙仲君更是恚怒。万方中宵不寐,独自在园中散步,忽见史氏兄弟的窗火折一晃,知道来了敌人,他是江湖上的大行家,静静伏在窗下邀击,满拟一剑成功,岂料宝剑一招就被对方夺去。他是点苍派第一高手,六十四招追风剑出神入化,威震天南,武功还在掌门大师兄龙植之上,那知这晚接连错失,心想此人刀剑不入,难道是鬼魅妖怪不成?连忙击掌通知各人。
且说承志与青青越墙而出,只听见击掌之声,四下响动。承志自知刚才取胜,其实颇有点侥幸,因为对方万料不到自己有金丝背心保护,可以不避刀剑而随手进击,如果凭真实功夫相斗,虽不致输,但得胜也决无如此之易。现在知道敌人布置周密,四下都是高手,不敢贸然闯出,两人伏在墙脚边不动,只听见屋顶有人来去巡逻,青青忽道:“你来摸摸,这是什么?”拿住他的手,牵引到墙脚边。承志一摸,墙脚的青苔下面似乎刻有一个字,他用手指顺着这字笔划中的凹处一写,原来是一个篆文的“第”字,再向上一摸,是一个“赐”,上面是个“公”字,再上是个“国”字,最后竟是一个“魏”,连接起来,那是“魏国公赐第”五字。
寻访了十多天而毫无影踪的魏国公府,那知就在此地,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了。这几个字迹斑剥,年代已久,大概魏国公府后来迁了地方,这原址卖给了旁人,数代之后,无人再知。承志只觉头颈中痒痒的,原来是青青在呵气,想是她找到了魏国公府乐得忘了形。承志喝道:“别顽皮!敌人来啦!”只见三个人影从墙头跃过,进了闵家。承志道:“快走!”
两人展开轻身功夫,回到客店。这时已是四更天气,客店中各人早已睡熟,青青点毫腊烛,承志取出信件,先拿了两通颜色黄旧的信来,抽出一看,果然是张寨主的伏辩与丘道台的谢函。青青笑道:“你这一下救了她爹爹的性命,不知她拿什么来谢你?”承志愕然道:“什么她?”青青嘻嘻一笑道:“焦公礼的大小姐哪!”承志不去理她,把两通信细细看了,道:“那焦公礼说的倒句句是真话,要是他有半点私弊,那我就袖手不管了,免得得罪这许多江湖道上的前辈,何况其中还有二师哥的弟子。”青青似笑非笑的道:“那什么飞天魔女倒很美啊。”承志道:“这人心狠手辣,作事不当,好端端的把人一条臂膀卸了下来。”他沉吟了一下道:“如不是怕二师哥见怪,我倒真要出手管一管。我所以要那焦姑娘到这里来找我,是怕露出了形迹,要是咱们同门师兄弟之间有了嫌隙,那就对不起师父养育之恩了。”青青听他说得入情入理,不敢再开玩笑。
承志又打开另外几封信来一看,不觉勃然大怒,叫道:“你看。”青青从来没见过他如此愤怒,以往他即使在临阵之际,也是雍容自若,这时忽见他脸胀得通红,额头上一条青筋猛凸起来,不觉吓了一跳,忙接过一看,原来是满洲九王多尔兖的记室写给史氏兄弟的密信,叫他们害了焦公礼后,乘机夺过他的金龙帮来,替满洲兵作为内应,先行在江南树立势力,刺探消息,联络江湖好汉,等清兵大举入关时,起兵牵制。青青一时呆住了说不出话,她虽年轻骄纵,却也是个爱国的女子,一时怒从心起,就要扯信。承志一把抢住,道:“青弟,你怎么这样胡涂?”青青登时醒悟,道:“不错,这是一个把柄。”承志道:“你想史氏兄弟拿到那两封信后,干么不马上毁去?”青青道:“我知道啦,他们要用来挟制闵子华!”承志道:“嗯,一定是这样。我本来想救了焦公礼的性命,就袖手不管。那知这中间有这样一个大奸谋,别说得罪二师哥,再大的来头,我也不怕!”青青对他很是仰慕,道:“咱们当然要管,就告到你师父那里,他老人家也一定说你对……大哥,我错了。”承志道:“什么?”青青低下了头道:“我老是跟你胡说八道。”承志道:
“好啦,你快去睡吧。我要好好想一想,怎样对付这批奸贼。第一日早晨,承志醒来后坐在床上打坐,调匀呼吸,意守丹田,一股气在全身百穴运行一遍,小腹下直暖上来,自觉近来功力精进,颇为欣慰。下得床来,见桌上放了两碗豆浆,还有一碟大饼油条,也不知是青青何时拿来的,忽听青青嘻嘻一笑,从门后钻了出来,笑道:“老和尚,打完了坐吗?”承志笑道:“你倒起来得早。”青青笑道:“你瞧!”她从身后拿出一个包裹来,在桌上打开,是两件蓝绸宜裰,说道:“咱们杀了那马公子,该换换衣服了。”承志道:“你想得真周到。”
两人刚吃完早点,店小二引了一个人进来,口中唠唠叨叨的道:“你是找这两位吧,问你找姓什么的,又说不知道。”承志和青青一看,这人正是焦姑娘。她等店小二出房,立时盈盈的拜了下去,承志连忙还礼,青青拉着她手,扯了起来,焦姑娘见是一个美貌少年拉住她的手,羞得满脸通红,但他们有救父之恩,不便挣脱。青青道:“焦姑娘,你叫什么名字?”焦姑娘道:“我叫宛儿,两位贵姓?”青青向承志一指,笑道:“他凶得很,不许我说,你问他吧。”宛儿知她是在说笑,微微一笑道:“两位救了我爹爹性命,大恩大德,粉身难报。”承志道:“令尊是江湖前辈,晚辈们稍效劳,何足挂齿,你回去拜上令尊,请他今日中午照常宴客。这里有两包东西,请你带去交给令尊。在紧急关头,当众开启,必有奇效。这两包东西事关重大,须防人半路劫夺。宛儿见一包长长的,份量沉重,似乎是两件兵刃,另一包却轻飘飘的,双手接过,又再拜谢。等她走出店房,承志道:“咱们暗中随后保护,别让坏蛋再抢夺了去。”
两人带上房门,刚走出去,只见宛儿坐在客店厅中,两人疾忙缩身,瞧她还在这里逗留干什么。只听见宛儿说道:“叫掌柜的来,金龙探爪,乌云满天!”承志奇道:“她说什么?”青青年纪虽小,江湖上的事懂得却多,低声道:“大概是他们帮里的切口。”那店小二本来盛气凌人,一听这话,连说:“是,是。”掌柜过来,呵了腰道:“姑娘有什么吩咐,小的马上去办。”宛儿道:“我是焦大姑娘,你到我家里去,说我有要事,请师哥们都来。”那掌柜一听是焦大姑娘,更加吓了一跳,骑上快马,亲自驰去。过不了两顿饭功夫,店外涌进二十多名武师来,手中都拿了兵刃,拥着焦宛儿去了。承志道:“想不到金龙帮在这里有恁大的声势。咱们不必跟去了,待会到焦家吃酒去吧。”
两人闲谈一会,来到焦府,只见客人正在陆续进去。承志和青青随众入内,走到门口,焦公礼和两人互相一揖,他只道这两人是敌方的门徒小辈,也不在意。等客人到齐,开出席来,一番势派,与闵子华请客时又自不同。焦公礼是金龙帮主,这次隆重宴客,酒席菜肴精致异常,作菜的是金陵名厨,酒壸中斟出来的都是姻脂般的二十年女贞陈绍。
闵子华和十力大师、长白三英、没影子梅剑和、飞天魔女孙仲君等坐在首席,焦公礼亲自相陪,殷勤劝酒。闵子华拿起酒杯,当啷一声,摔在地下,喝道:“姓焦的,今日武林的好朋友们,都赏脸到这里来啦,我的杀兄之仇,如何了结,你自己说吧。”他开门见山的提了出来,焦公礼十分难以回答。他大弟子吴平站立了起来,说道:“姓闵的,你那兄长见色起意,败坏咱们武林中的规矩,我师父……”他话未说完,一股劲风射到门面,头忙一低,登的一声,一枚五寸长的三角钢钉钉在桌面。吴平拔出单刀,叫道:“好哇,你暗算我们罗师弟,伤了他的臂膀,你这婆娘还想害人!”扑上去就要和孙仲君交手。焦公礼连忙喝住,笑道:“孙姑娘是华山派里的高手,何必与小徒一般见识……”闵子华红了眼,掀起席上一双筷子,对焦公礼眼中掷来,喝道:“我今日跟你这老贼拚了。”焦公礼也伸出筷子,将笔直飞来的两只筷子轻轻挟住,放在桌上,说道:“闵兄怎么这样大的火气,有话慢慢好说。来哪,给闵二爷拿过一双筷子来。”闵子华见他武功深湛,心中暗暗吃惊,心道:“怪不得我哥哥丧于他手。”没影子梅剑和见闵子华输了一招,伸出右手去拉焦公礼手膀,口中同时说道:“焦大爷好本事,咱哥儿俩亲近亲近。”焦公礼见他手臂突然伸出,来得好快,身子一偏,窜了开去,没影子一抓抓住椅背,喀喇一声,椅背上横木登时断了。
焦公礼见对方越逼越紧,闵子华同来的诸人有的摩拳擦掌,有的抽出了兵器,自己这面的帮友门徒,也都严行戒备,双方群殴一触即发,而那金蛇郎君还没有到来解围,眼见情势危急,双方一动手,那就不知要伤折多少人命了,于是向女儿使一个眼色。宛儿捧着那个包裹,早已心急异常,一见父亲眼色,立把那长形包裹打开,只见里面是两柄宝剑,托过来放在父亲面前。焦公礼见了宝剑,也不知是什么用意,正自疑惑,追风剑万方已认出这是自己与孙仲君所用的兵刃,羞愧难当,一言不发的接了过去,把孙仲君的剑还给了她。孙仲君接过剑来骂道:“有本事的,咱们明刀明枪的来比拚一下,偷人东西,算得什么好汉?”焦公礼愕然不解,只见孙仲君跨上两步,剑尖青光闪闪,向他胸前刺来。
焦公礼疾退两步,二弟子已把他的折铁刀递了上来。焦公礼接在手中,并不还招。但孙仲君剑术已得华山派嫡系真传,一招“行云流水”刚一刺空,剑尖抖动,又刺对方左肩。焦公礼迫于无奈,折铁刀一招“长空落雁”对准她剑身砍了下去,这一刀如砍上了,飞天魔女手中之剑非跌不可。孙仲君招术好狠,剑身一沉,似是避开他一刀,那知沉到下盘,突然往上一翻,疾刺敌人小腹,这一招又快又准,饶是焦公礼数十年的武功,也已不及收刀招架,蓦地一跃,从人头上窜了出去,但嗤的一声,大腿旁的裤脚已被宝剑划破。他心中暗叫:“好险!”回头一望,瞧孙仲君是否继续的追来,一瞥之下,不由得大喜过望,原来女儿手中托着的,正是自己被长白三英所骗去的那两封信。
这时他两名徒弟已把孙仲君拦住,他们深恨她坏了罗师哥的手膀,舍命相扑,孙仲君嘴角上微微冷笑,左手叉在腰里,右手剑把两个大汉逼得手忙脚乱,团团转动。焦公礼接过信来,大叫:“住手,住手!我有话说。”两名徒弟听见师父喝叫,忙收刀退下,一个退得稍慢,砰的一声,胸口被孙仲君踢了一脚,当下大口鲜血喷了出来,脸色登时有如白纸。原来孙仲君宝剑被夺,引为奇耻大辱,这次出手,招招毫不容情。
焦公礼抑制怒气,叫道:“各位朋友,请听我说一句话!”大厅中本来十分混乱,这时慢慢静了下来。焦公礼又道:“这位闵朋友怪我害了他的兄长,不错,他兄长闵子叶是我杀的!”大厅中一时寂静无声,闵子华呜咽道:“欠债还钱,杀人抵命。”他邀来的朋友纷纷起轰,七张八嘴的叫道:“不错,杀人抵命。”焦公礼道:“我这里有两封信,要请几位德高望重的前辈看一下,要是他们说应该抵命,我焦公礼马上当众自刎,皱一下眉头都不算好汉。”众人好奇心起,纷纷要上来看信。焦公礼道:“慢来,请闵二爷推三位前辈先看。”闵子华不知信中写的是什么,叫道:“好,那么请十力大师,郑起云郑岛主,和没影子梅大哥三位看吧。”三个人接过了信来,一起凑在桌边低声念了起来。长白三英铁青着脸,在一旁窃窃私议。十力大师第一个读完,说道:“依老纳之见,闵二爷还是捐弃前嫌,化敌为友吧!”十力大师是少林寺达摩院的监院,外家武功,已到出神入化的境界,他此言一出,众人尽皆愕然。闵子华抢来看信,他先看的是张寨主的伏辩,还不大了了,等再看丘道台的谢函,刚看了一半,只觉又是羞愧,又是难过,呆在当地,做声不得。只听梅剑和叫道:“信是假的造的,想骗谁呀?”伸手把两封信扯得粉碎。
焦公礼万料不到梅剑和竟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这两通书信扯碎,这一来他倚为护身之符的东西重又消失,当下气得脸皮紫胀,再也按捺不住,一摆折铁刀,狂喝:“姓梅的,你要脸不要?”梅剑和冷冷的道:“也不知是谁不要脸,害了人家兄长,还捏造这种狗屁不通的信来冤枉死人。这种信哪,我关上了门一天可以写一百封。”十力大师与郑起云本来觉得闵子叶理屈,但听梅剑和一说,不禁将信将疑,不知这两通信到底是真是假,一时之间,大厅上十分沉寂。
焦公礼的大弟子吴平见师父如此受人欺侮,满脸通红,目赀欲裂,扑地跳出,一刀向梅剑和砍来。梅剑和身子一侧,已拔剑在手,白光闪动,吴平狂叫一声,单刀脱手,梅剑和的剑尖已指在他的咽喉,喝道:“你跪下,梅大爷就饶你一条小命!”焦门众弟子那里能容他们大师哥受辱,各执兵刃,抢到厅中。闵子华邀来的众武师也抽出兵器,一时大厅中乒乒乓乓的打得十分热闹。吴平连退三步,但敌人剑尖始终不离喉口,只听见他又道:
“你不跪我可要刺了!”吴平道:“你刺吧,婆婆妈妈干什么?”焦公礼一跃上椅,大声叫道:“大家住手,瞧我的!”他腕底一翻,把折铁刀横在喉头,叫道:“冤有头,债有主!我今日给闵子叶抵命便了,徒儿们忖快给我退下。”众门徒依言退开,惨然望着师父。焦公礼正要横刀自刎,宛儿忽然叫道:“爹,那封信呢?他说会来救你的呀!”焦公礼取出信封,扯出竟一张白纸,向人群中招了几招,众人见纸上画着一柄怪剑,都不知是什么用意,只听见他高声叫道:“金蛇大侠,你来迟一步了!”一举刀,就往脖子上抹去。
那知当的一声,什么东西在刀上一撞,一柄折铁刀登时呛啷啷跌在地下,焦公礼身旁却多了一人。众人见这人眉清目秀,是一个二十来岁左右的少年,他如何过来,竟没一人看清楚。原来这就是袁承志,他在人群中袖手旁观,本以为有了那两封书信,焦公礼的事迎刃可解,自己不必露面,以免与二师哥的门人起了嫌隙,那知梅剑和竟会耍了这么一手,这时迫得非挺身而出不可,于是用围棋子打下了他手中利刃,纵身过来,当下朗声说道:“金蛇郎君有事不能来,他派他公子和兄弟来,给各位做个和事老。”老一辈人许多听见过金蛇郎君的名头,知道他武功惊人,行事神出鬼没,近年来江湖上传言都说已经去世,那知这时突然出现,各人心中都是凛然一惊。焦宛儿见承志忽然出现,低声对父亲道:
“爹,就是他!”焦公礼神魂甫定,侧目打量,见是一个后生小子,不禁满腹狐疑。
只听见孙仲君尖声喝道:“你叫什么名字?谁叫你到这里来多事?”袁承志心想:“我虽然年纪比你小,可比你长着一辈,待会说出来,瞧你还敢不敢无礼?”当下不动声色,道:“我姓袁,金蛇郎君夏大侠差我来见焦公礼师傅,因为路上有事,耽搁了几天,所以来得迟了,很是抱歉。”孙仲君不过二十多岁年纪,不知道金蛇郎君当年的威名,她性子又极暴燥,提高嗓子骂道:“什么金蛇铁蛇,快给我下来,别碍事。”青青冷笑一声,向她鼻子一耸,伸伸舌头。孙仲君大怒,一剑向她小腹刺来,剑风又劲又急。这一剑是华山派剑术中的精华,叫做“云里挑桃”,是八手仙猿穆人清独创的绝招,青青那里躲避得开?承志识得此招,心中大怒,心想她与你无怨无仇,你一上来就下毒手,要制她死命,实在狠辣太过,身体一侧,已挡在青青前面,抬高右脚,突然一脚揣下去,把孙仲君的宝剑踏在地下。这是金蛇秘笈中的怪招,武林中无人能识,只听见人丛中起了一阵哄声,大家相顾称奇。孙仲君用力抽剑,纹丝不动,对方左掌呼的一声发出,已直扑门面,孙仲君只得撒剑跳开。承志恨她歹毒,提起剑来,一折两断,掷在地下。
没影子梅剑和与神拳太保刘保生都是孙仲君的师兄,刘培生一见师妹受挫,当下就要上前动手,梅剑和工于心计,一把拉住,低声道:“等一下,且听他说什么。”只听承志高声说道:“闵子华闵爷的兄长当年行为不端,被焦帅傅路见不平,拔刀杀死,金蛇郎君是知道得清清楚楚的。他说当年有两封信证明这回事,他曾和焦师傅一起去见过武当派的掌门师尊黄木道人。这两封信大概就是了。”他说着向地下的碎片一指,又道:“现在这位爷台把两封信扯得粉碎,不知是什么意思?”
焦公礼听他说得丝毫不错,心头大喜,这才相信他真是金蛇郎君所使,紧紧握住了女儿的手,心中突突乱跳。梅剑和冷笑一声道:“这是两封捏造的假信,这姓焦的妄想藉此骗人,不扯碎留着干么?”承志道:“我们来时,金蛇大侠曾把那两封信的内容约略说起。那两封扯碎的信,这位大师与这位爷台是看过的。”他向十力大师与碧海长鲸郑起云拱了拱手道:“现在我们把信的内容约略一说,是真是假,就可分辨了。”十力大师与郑起云都道:“好,你说吧!”承志望着闵子华道:“闵爷,说起来令兄面上可不大光采,到底要不要说?”闵子华头上青筋根根爆起,叫道:“我哥哥岂是那样的人?这信一定是假的。”承志对青青道:“青弟,你把那两封信中的话说出来吧!”青青咳嗽一声,朗声背信。原来她听敏异常,在客店中看信之后,虽不能说过目不忘,但也已记得清清楚楚。当下把张寨主的伏辩与丘道台的谢函从头至尾念了出来。她语音清脆,一字一句的说得明明白白,只念了数十句,众人交头接耳,纷纷议论,念到一半,闵子华再也慰耐不住,猛声喝道:“住口,你这子子到底是谁?”青青还未回答,梅剑和冷冷的道:“这小子多半是姓焦的手下人,要么就是邀来助拳的,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是先行串通好的?”闵子华猛然醒悟,叫道:“你说是什么金蛇郎君派来的,谁知道是真是假,却在这里瞎说八道。”承志道:“你要怎样才相信?”闵子华长剑一摆道:“江湖上多说金蛇郎君武功惊人,谁也没有见过,你如真是金蛇郎君的后辈,必定得了他的真传,你只要胜得我手中之剑,我就信了。”原来闵子华欺他年幼,心想就算你真是金蛇郎君传人,这几岁年纪,能学到什么功夫,只要一比试,当然可以将他打败,那么刚才那白脸少年所念的信就没人相信了。
袁承志坐了下来,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又伸筷夹了一个肉丸吃了,笑道:“要嬴你手中之剑,又何必得了金蛇郎君的真传?你自己受人利用,尚且不悟,可叹可叹。”闵子华怒道:“我受什么人利用?你这小子,敢比就比,不敢的快给我滚出去!”承志又喝了一口酒道:“久闻武当派剑法独步江湖,那么我今日就来见识见识。不过咱们话说在前头,要是我胜了,你与焦爷的过节可得从此一提,你再寻仇找事,这里武林中的前辈们可都得说一句公道话。”闵子华怒道:“这个自然,这里十力大师、郑岛主等各位都可作证。要是你嬴不了我呢?”承志道:“那么我向你叩头陪罪,这里的事咱们袖手不管。”闵子华道:“好,来吧!”他长剑一振,剑身嗡嗡作响,这一记抖动,显得功力甚深,他心想非给你身上做一个记号,显不了我武当派的厉害。
承志道:“金蛇大侠曾吩咐我,说武当派别的也就罢了,最厉害的是两仪剑法,他说:『你这次去,要是姓闵的不听好话,动起手来,那得留神他们这一路剑法,我现在教你几招破法!』……“他话未完,人群子纵出来一个中年道人,叫道:“好哇!我倒要瞧瞧金蛇郎君怎样破咱们的两仪剑法?”刷的一剑,向袁承志脸上刺来,承志头向左一避,跃到了大厅中间,左手拿着酒杯,右手筷子中挟着一条鸡腿,说道:“请教道长法号?”那道人叫道:“贫道是洞玄道人,武当派的第二十三代的弟子,闵子华是我师弟。”承志道:“那再好也没有,金蛇大侠与令师黄木道长当年在武当峰顶谈剑,黄木道人自称他独创的两仪剑法无敌于天下,金蛇大侠一笑了之,也不与他置辩,今日有幸,咱们后一辈的来考较考较。”洞玄道人向闵子华打一个招呼,双剑齐向承志刺来。
袁承志身形一晃,从双剑夹缝中钻了过去,两人挥剑一攻一守,快捷异常,只听见青青高声叫道:“三位住手,听我说句话。”闵子华和洞玄道人竖剑当胸,闵子华右手执剑,洞玄左手左手执剑,两人已站成“两仪剑法”中的起手式。青青道:“袁大哥只答应与闵爷一人比,怎么又多了一位道爷出来?”洞玄怪眼一翻道:“你这位小哥明明是个冒牌,谁不知两仪剑法是两人同使的?你不知道,难道金蛇郎君这样大的威名,他也不知道么?”青青脸上一红,承志插口道:“你这两仪剑法阴阳相生相克,本领差的虽然要两人同使才成,功夫到家的,当然是一个人使的了。”
原来青青并不懂得两仪剑法是什么东西,随口一问,露出弓马脚,承志连忙给她圆谎。闵子华与洞玄对望了一眼,心想:“师父可没说过这剑法一个人可使,敢情这小子信口胡吹?”青青听承志和她一搭一挡,笑嘻嘻的道:“既然你们两位齐上,赌赛的东西又加一倍了。”闵子华道:“赌什么?”青青道:“要是你们输了,除了永远不得找焦爷生事之外,你在金川门外的那所大宅子可得输给袁大哥。”闵子华心想:“现在什么都答应他,反正一剑不是把他刺死,也得教他身受重伤。”于是说道:“就是这样!你要一起来也成,别说咱们以大压小,以多胜少。”青青道:“你怎么知道不是以少胜多?真是不知天高地厚。”闵子华怒火更炽,叫道:“姓袁的,要是你给我伤了呢?”承志一时倒答不出话来。焦公礼道:“闵二哥,你这所宅子值多少钱?”闵子华道:“我还是上个月买来的,化了八千三百两银子。”焦公礼道:“那么我代袁大哥出了,你等一下。”他向女儿嘱咐了几句,宛儿奔进了内室,拿了一叠钱庄的庄票出来。焦公礼道:“这位袁爷为我的事如此出力,兄弟感激不尽,这里八千三百两银子,要是袁爷双拳不敌四手,那么请闵爷拿去便了。另外的事,闵爷再来找我。咱们冤有头,债有主。”他想承志必定不敌,可不愿他为自己受到损伤。
东海七十二岛主郑起云道:“好,爽快爽快,这是平赌,公平得很。我看好闵二哥!
”只见他从身边摸出两只金元宝往桌上一掷,叫道:“咱们赌三对一,这里是三千两银子,博谁的一千两?”他叫了几声,没人答应,原来众人见袁承志年纪轻轻,那里是武当派两位高手的敌手,都不投注。焦宛儿忽然挺身而出,说:“郑大伯我跟你赌了。”除下手上的一只宝石镯子,也往桌上一放,众人见这只宝镯在烛光下光采莹然,确是珍贵异常。
郑起云把宝镯拿起了瞧了一下道:“你这只镯子值三千两银子,我不来骗小孩子,喂,给我加六千两。”他手下人又捧上四只金元宝来,郑起云笑道:“我倒盼望你胜,这笔钱作你的嫁妆吧!”飞天魔女孙仲君忽然把半截断剑往桌上一丢,厉声叫道:“我赌这把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