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猜妒情原切 娇嗔爱始真
袁承志忙问:“第二件是什么?伯母请说。”温仪道:“你……你们……你们……”
她手指着青青,一口气接不上来,眼睛一闭,头垂下不动了。袁承志伸手到她身边一探,已停了呼吸。青青伏在母亲身上大哭,哭不多时,昏了过去。袁承志大惊,连叫:“青弟,青弟!”黄真道:“不要紧,她是伤心过度。”取出身边艾绒,亮火折点着了,在青青鼻下一熏,她打了一个喷嚏,悠悠醒来,这时双目瞪视,一副失神落魄的样子。袁承志连问:“青弟,你怎么了?”她只是不答,黄真和小慧等不知袁承志与她们母女的关系,都觉奇怪,心想瞧她们模样,以乎是石梁派的人,怎么反而被自己人所害,因为不明所以,也出不了主意。袁承志垂泪道:“青弟,你跟我们去吧,这里是不能住了。”青青呆呆的点了点头。袁承志抱起温仪身体,向外走出,黄真、青青、小慧、崔希敏跟在后面,温明达等见他们这样旁若无人,肆无忌惮的把自己的孙女带了去,无不怒火填膺,但经昨日这么一战,那里还敢上前阻拦,只得眼睁睁的让他们走出大门。黄真对崔希敏道:“这一百两银子,你快拿去给咱们住过的那家农家,叫他他们连夜搬家。”崔希敏接了,瞪着眼对师父道:“干么要连夜搬家呀?”黄真道:“石梁派的人对咱们无可奈何,自然会迁怒在别人身上,一定会去和给咱们借宿的农家为难。”崔希敏点头道:“师父你真想得周到。
”飞奔着去了。
四人等他回来,绕小路离开石梁,行了卅多里,见半山上有一座破庙,庙门上依稀还看得出有“灵官庙”三个大字。黄真道:“进去歇歇吧。”走进庙中,到处尘封蛛结,十分破败,五人在殿中坐了。黄真道:“这位太太的遗体怎么办!是就地安葬呢,还是到城里找仵作入殓?”袁承志皱眉不语。黄真道:“如到城里找灵柩入殓,官府查问起来,咱们虽然不怕,但总是麻烦。”他言下意思是就在此葬了。温青青哭道:“不成!妈妈说过的,她要和爸爸葬在一起。”黄真道:“令尊遗体葬在什么地方?”青青说不出来,望着袁承志。袁承志道:“在咱们华山!”四人听了都感十分诧异。袁承志又道:“她父亲就是当年江湖怪杰金蛇郎君夏老前辈。”黄真的年纪与夏雪宜差不多,他初出道时,金蛇郎君威名就已震动武林,这时不由得肃然起敬,微一沉吟,说道:“我有一个主意,姑娘听了莫怪。”青青见他年长,道:“老伯请说。”黄真一指袁承志道:“他是我师弟,你叫我老伯不敢当,还是称大哥吧。”崔希敏向青青瞪了一眼,心想:“这样一来,我岂不是又得叫你这小妞儿作姑姑?”
青青向袁承志望了一眼,竟然改了称呼道:“黄大哥的话,小妹一定依从。”崔希敏怔了一怔,心想:“糟糕,糟糕,这人居然老实不客气的叫起黄大哥来。”黄真那里想到这浑小子肚里有这许多念头,对青青道:“令堂遗志是要与令尊合葬,咱们总要完成她这番心愿才好。但不说这里到华山是千里迢迢,灵柩难运,就算灵柩到了华山脚下,也运不上去。”青青道:“怎么?”袁承志道:“那山峰险峻之极,武功稍差一些的,就上不了,要运灵柩,那是绝不可能。”黄真道:“另外有一个办法是把令尊的遗骨接下来合葬,不过令尊遗体已经安居泉壤,再去惊动,似乎也不很妥当。”青青见他说得在理,十分着急,哭道:“那怎么办呢?”黄真道:“我意思是把令堂遗体在这里火化了,然后把骨灰送上山去安葬。”青青虽然不大愿意,但除此之外也无别法,只得含泪点头。当下众人收集柴草,把温仪的尸体火化了。青青出世以来,从小至大,始终处在一个冷酷无情的大家之中,除了母亲一人真心爱她以外,所受的不是讥嘲取笑,就是冷淡歧视,所以养成了她一副倔强怪僻的脾气,这时见她生平至爱之人在火中渐渐消失,不禁伏地大哭,众人知道劝也无用,任她哭个畅快,以消心中郁积。
袁承志在破庙中找了一个瓦罐,等火熄尸销,将骨灰检入罐中,拜了两拜,暗暗祷祝:“伯母在天之灵尽管放心,小侄一定将伯母骨灰送到华山绝顶安葬,决不敢有负重托。
”黄真见此事已毕,对袁承志道:“我们要将这批黄金送到江西九江去,闯王派了许多兄弟在苏浙赣皖一带联络,以待中原举事之时,南方也起义旗响应。袁师弟夺还这批黄金,功劳真是不小。”青青道:“小妹不知这批金子如此事关重大,要不是两位大哥出来,真坏了闯王大事。”崔希敏道:“也要你知道才好。”青青在口角上素不让人,立即还以颜色,道:“如不是黄大哥亲自护送,只怕路上还要出乱子。”她这话是明明讥讽他与小慧无能。崔希敏正要反唇相稽,黄真眼睛一横,不许他多说多话,随即说道:“袁师弟与温姑娘没什么事,十家一起到九江如何?”袁承志道:“小弟本来想到南京去见师父请示,还想见崔叔叔。”黄真道:“师父他老人家和秋山老弟都已回陜西去啦,这时刻军务紧急,闯王大举,只怕就是指日间之事。”袁承志心头一震,心想:“那正是我报父亲大仇的时机到了!”他是十分尊重师兄,处处听他的吩咐。
黄真道:“闯王举事,正用得着人才,袁师弟这样一副好身手,回陕辅佐闯王,那真是再好也没有。将来为民除奸,有得你辛苦了。”袁承志肃然道:“还请大师哥多多教诲。”黄真笑道:“我不跟你来这套,咱们就此别过。”站起来一拱手,转头就走,崔希敏也向师叔拜别。小慧对袁承志道:“承志大哥,你自己保重。”袁承志点了点头道:“见到安婶婶时,说我很记挂她。”小慧道:“妈妈也常说起你,她要是知道你现在长得这样高了,一定很喜欢。我去啦!”她福了福,追上黄真和崔希敏两人,向南而去。她一面走,一面转头挥手,袁承志也不停挥手招呼,直至三人在山边转弯,不见背影为止。
只听见青青“哼”了一声:“你干么不追上去再挥手啊!”袁承志怔了一怔,不知她什么意思。青青又道:“你干么不跟她一起去?这样恋恋不舍的。”袁承志才明白她原来生的是这个气,笑道:“我小时还到危难,承她妈妈相救,我们从小就在一起儿玩的。”
青青更加气了,拿了一块石头,在石阶上乱砸,只得打得火星直迸,过了一会,冷冷的道:“那就叫做青梅竹马了。”袁承志觉得这位姑娘有点不可理喻,只好不作声,青青怒道:“你和她这么有说有笑的,见了我就闷闷不乐。”袁承志道:“我几时闷闷不乐啊?”
青青道:“人家的妈妈好,在你小时候救你疼你,我可是个没妈妈的人。”说到妈妈,又垂下泪来。袁承志急道:“你别尽发小姐脾气啦,咱们来好好商量一下,以后怎样?”青青苍白的脸上微微一红,道:“商量什么?你去追你那小慧妹妹去,我这苦命人,在天涯海角漂泊罢啦。”袁承志无言可答,心中盘算,这一位青年大姑娘如何安置,那确是一件难事。青青见他不语,站起来捧了盛母亲骨灰的瓦罐,掉头就走。袁承志忙问:“你到那里去?”青青道:“你理我呢?”一径向北,袁承志无奈,只得跟在后面。在路青青始终不与他交谈,袁承志逗她说话,她总是不理。
到了金华之后,青青上街买了一套男人衣巾,又改穿男装。袁承志知她仓卒出来,身边没带什么钱,乘她出外时,放了两锭金子在她衣囊之中,青青回来时见了,嘟起了嘴送回袁承志房中。这天晚上她出去做案,在一家富户家中盗了五百两银子,第二天金华城里轰传起来。袁承志知是她干的事,暗皱眉头。袁承志虽然一身上乘武功,但怎样对付一个发脾气的大姑娘,却是一窍不通。要软言相求吧,实在放不下脸来,弃之不理吧,又觉让她孤身一个少女独闯江湖,未免心有不忍。想来想去,真不知如何是好。
这日两人离开了金华,正向义乌走去。青青赌着气在前面走,袁承志跟在后面。行了三十多里,忽然天边乌云密布,两人知道转瞬间就有一场大雨,忙加紧脚步,行不到五里,大雨倾盆而下,袁承志带着雨伞,青青却嫌雨伞累赘,并没有带,她展开轻身功夫,向前急奔,附近偏偏没有庙亭宇凉可以躲雨。袁承志脚下加快,倏忽之间已抢在她的前面,把伞递去给她。青青把伞一推,袁承志道:“青弟,咱们是结义兄弟,说的是同生共死,祸福与共,怎么你到现在还生哥哥的气?”青青听他这么说,气色稍和,道:“你要我不生气,那就得依我一件事。”袁承志道:“你说吧,别说一件,十件也依了。”青青道:
“好,你听着。从今而后,你不能再见那个安姑娘和他的母亲。假如你答应了,找马上向你陪不是。”说着嫣然一笑。袁承志好生为难,心想安家母女对自己有恩,将来终须设法报答,无缘无故的避不见面,那成什么话?他是诚实忠厚之人,不肯随便答应,当下很是踌躇。青青脸一板道:“我知道你舍不得你那小慧妹妹。”转过身体,向前狂奔。袁承志大叫:“青弟,青弟!”青青丝毫不理。她转了几个弯,只见路中有一座凉亭,直窜进去,袁承志跟着进亭,见她全身已经湿透,她是一位大姑娘家,这时天气正热,衣衫又很单薄,被雨浸湿之后,极为不雅,青青又羞又急,伏在凉亭栏杆上哭了起来,叫道:“你欺侮我,你欺侮我。”袁承志心想:“这倒奇了,我几时欺侮过你了?”这时也不分辩,解下自己长衫,给她披在身上,他因为手中有伞,所以长衫尚干。青青想起母亲惨死,索性放声大哭起来,直哭得袁承志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过了一阵,雨渐渐停了,青青却仍是哭个不停,她偷眼向承志一望,只见承志也正在望她,忙转向眼光,继续大哭。承志也横了心,心想:“看你有多少眼泪!”
两人正在僵持不决,忽然北面脚步声响,一个青年农民扶着一个少妇走进亭来。那少妇身上有病,哼个不停,那农民似乎是她丈夫,很是怜惜,不住温言安慰,青青见有人来,也就收泪不哭了。袁承志心念一动,想道:“我试试这法儿看。”过不多时,这个少年夫妻出亭去了,青青见雨已全停,正要上道,承志忽然“啊哟,啊哟”的喊了起来。青青吃了一惊,回头看时,见她捧住了肚子,蹲在地下,忙走过去看。承志内功精湛,一运气,头上顿时黄豆般的汗珠直淌下来。青青慌了,连问:“你怎么了?肚子痛么?”承志心想:“装假索性装到底!”运气闭了手上穴道,青青一摸他的手,只感到一阵冰冷,更是慌了手脚。
青青见袁承志斗然身怀重病,惊忙异常,忙问道:“你怎么了?怎么了?”承志大声呻吟,只是不答。青青急得又哭了起来,承志道:“青弟,我这病是好不了的了,你莫理我。你自己去吧。”青青急道:“怎么你好端端的生起病来?”承志有气没力的道:“我从小有一个病……受不得气……要是人家发我脾气,我心里一急,我会心痛肚痛,啊唷,啊唷。痛死啦。”青青这时再也顾不得男女嫌疑,双手搂住了他,给他胸口揉搓。承志被她抱住,很是不好意思,青青哭道:“承志大哥,都是我不好,你别生气啦。”承志心想:“如果我不继续装假,那就被她当作轻薄少年。”此时骑虎难,只好垂下了头,呻吟道:“我是活不成啦,我死之后,你给我葬了,你去告诉我大师哥一声。”他越装越像,肚里却在暗暗好笑。青青哭道:“你不能死呀,你不知道,我生气是假的呀,我是故意气气你的,我心里……心里很是欢喜你呀。你要是死了,我跟你一起死!”袁承志心头一惊:
“原来她是爱着我。”他初尝情味,心里是一股说不出的感觉,又是欢喜,又是羞愧,怔怔的不语。青青以为他快要死了,紧紧的抱住他,叫道:“大哥,大哥,你不能死呀。”
承志只觉得她吹气如兰,软绵绵的身体偎倚着他,不禁一阵神魂颠倒,但随即惊觉,心想:“我父仇未报,那能顾儿女之私。大丈夫光明磊落,岂能欺骗一个弱女子。”这时青青又叫道:“我生气是假的呀,你别当真。”承志哈哈一笑,说道:“我生病也是假的呀,你别当真!”
青青一呆,忽地从他怀中跳起,劈脸一个耳光,打得承志眼前金星乱冒。青青掩脸就走,承志愕然不解,心想:“刚才还说很喜欢我,没有我就活不成,怎么翻脸就打人?”
他对青青的心事丝毫不解,只好跟在后面。青青一阵脾气发作之后,心里舒畅得多,见承志左边脸上红红的印着自己五个手指印,不禁有些歉然,也不禁有些得意,想起无意中泄露自己心思,又感羞愧难当。这天傍晚到了义乌,她在一家店房中住下吃饭,承志也坐到她桌上来。青青嫣然一笑,说道:“死皮赖活的跟着人家,真讨厌。”承志摸着脸颊,笑道:“我肚痛是假,这里痛却是真的。”青青一笑,两人于是和好如初。晚饭后闲谈一会,两人分房睡了。青青见他对自己温文守礼,芳心窃喜。
次日起来,承志道:“青弟,咱们第一件大事是把令堂的骨灰送到华山去安葬。”青青道:“不错。你到底是怎样见到我爹爹遗骨的?”承志道:“咱们路上说吧。”两人向北而行,承志于是把猩猩怎样发现洞穴,他怎样进洞见到骷髅,怎样掘到铁盒,怎样看见图谱等事详细告诉她听。
承志又讲到张春九和那个和尚的事,把青青听得毛骨悚然,道:“那张春九是我四爷的徒弟,最是奸恶不过。那和尚是不是脸当中有一个大伤疤的?”承志道:“不错,正是他。”青青道:“他叫悟因,是二爷爷的徒弟。自从我爹爹失了踪迹之后,他们派出了十多批得力的弟子,到处搜寻他的行踪,每隔三年,回报一次。这两个家伙奸毒如此,这样死还是便宜他们了。”她过了一会又道:“我爹爹死了之后还能用计杀敌,真是了不起。
”言下十分赞叹。袁承志道:“他们知道我与令尊有关之后,只怕搜寻之心更加切了。”
青青道:“可是他们又打你不过,只好干著急。要是爹爹活着,见到你把他们打得这样狼狈,一定很高兴……嗯,妈妈是亲眼见到的,她一定会告诉爹爹的。……你再把爹爹的笔迹给我瞧瞧。”袁志把那幅图递给了她道:“这是你爹爹的东西,应该归你。”青青望着金蛇郎君的字迹,又是伤心,又是欢喜。此后每日宿歇之后,青青一定把这张图拿出来抚摸细看一会。
这天来到松江,青青忽道:“到了南京之后,咱们先把宝贝起出来。”承志奇道:“什么宝贝?”青青道:“爹爹这张图不是明明叫做『重宝之图』么?他说得宝之人要酬我妈妈黄金十万两,那么这批宝藏一定是珍贵无比的了。”承志微微沉吟道:“话是不错,但咱们办理正事要紧。”他一心记挂着的是会见师父之后去报父仇。青青道:“现在有了图,去找这批重宝,也不见得会耽搁多少时候。”承志道:“咱俩拿到这许多黄金又有什么用?青弟,我劝你总要规规矩矩的做人,别这样贪财。”他接着重重的规劝了她一顿,祗说得青青撅起了嘴,赌气不吃晚饭。
第二天上路,青青道:“大哥,我不过拿了闯王二千两黄金,他们就急得什么似的,要你大师兄亲自出马,来取回去。闯王干么这样小家气啊?”承志道:“闯王那里是小家气?我见过他的,他待人最是仗义疏财。他是为天下老百姓解除疾苦,自己节俭的很,那真是一位大英雄大豪杰。这二千两黄金他有正用,自然不能轻易失去。”青青道:“是呀,要是咱们给闯王献上黄金二十万两,甚至二百万两,二千万两,你说这件事好不好呢?
”一言把承志提醒,他忘形之下,抓住了青青的手道:“青弟,我真胡涂啦,多亏你说。
”青青把手一摔道:“我也不要你见情,以后少骂骂人家就是啦。”承志连忙陪笑道:“要是我们找到这批金珠宝贝,献给闯王,那真是嘉惠天下苍生。”两人坐在路边,取出图来细看,祗见图中心处有一个红圈,旁边注着:“魏国公府”四字。
两人又细细看了一会,袁承志道:“宝藏是在魏国公府的一间僻房底下,向下挖掘,掀开铁板,下面有十只大铁箱,那就是宝藏了。”青青道:“咱们到南京先寻到魏国公府,就有办法。”袁承志道:“魏国公是大将军徐达的封号,他是本朝第一大臣,府第一定非同小可,就算混得进去,要这样大举挖掘,实在也为难得紧。”青青道:“现在凭空猜测,也是无用,到了南京再相机行事吧。”
于路数日,到了南京。那金陵石头城是天下第一大城,又是孝陵所在,是太祖当年开国建都的地方,虽遭乱世,仍旧十分繁华。两人在客店中歇了,假称是来南京访友的士人,第二日,承志把店伴叫来,问他魏国公府在什么地方。那店伴茫然不知,说南京那里有什么魏国公府。青青恼了,骂道:“魏国公是本朝的第一大功臣,什么没有国公府?”店伴道:“要是有,请相公去找吧,小人是不知道。”青青怪他挺撞,伸手要打,被承志挡住,那店伴唠唠叨叨的去了。
两人在南京寻访了七八天,毫无头绪。袁承志报仇心切,想暂时撇开,但青青坚执不允。两人又探问了五六日,都说徐大将军的后人现在袭封王爵,执掌南京的兵权,王府是数年前新起的,却不知有什么魏国公府。依青青说就要夜闯王府,袁承志极力反对,说王府是年前新建的,宝藏一定不在那里,就算真在王府之内,凭两人之力也决起不出来,别一动手之后,让王府得知了消息,反而把重宝挖了去。青青一听有理,也无别法。
两人这天叫了一艘河船,在秦淮河中解闷。承志道:“令尊何等英雄,他得了这张图却也找不到宝藏,可见这回事本来是很渺茫的。”青青道:“我爹爹明明这样写着,那里有错。又不是一两金子二两银子的事,当然不能轻轻易易就教人得到。”承志道:“再找一天,如仍旧问不到,咱们得走了。”青青道:“再找三天!”这时河中笙歌处处,浆声灯影,青青喝了几杯酒,脸上酡红,灯下尤其显得美艳。袁承志笑道:“好,依你,三天就三天!”青青见邻船中传出阵阵歌声,盈盈笑语,加上酒意微醺,笑道:“大哥,咱们叫两个姐儿来唱曲喝酒好么?”承志为人方正,听她说要叫妓陪酒,脸上通红,说道:“你喝醉了么?这样胡闹!”那游船上的船夫最喜客人叫妓陪酒,他们可以分到赏钱,忙道:“到秦淮河来的相公们,那一个不叫姐儿们陪陪,相公们如有相熟的,小的就去叫来。
”袁承志双手乱摇,连叫:“不要,不要!”青青道:“河上那几位姑娘最出名呀?”船夫道:“讲到名头,像卞玉京啦,柳如是啦,董小宛啦,李香君啦,哪一位不是又会做诗,又会写字的女秀才哪!”
青青道:“那么你把什么柳如是、董小宛给我们叫两个来吧。”船夫伸了伸舌头道:
“你这位相公大概是初来金陵。”青青道:“怎么?”船夫道:“这些出名的姑娘,相交的是王孙公子和出名的读书人。普通做生意的,就是把金山银山抬去,要见她们一面也未必能见到呢,那里能请得来?”青青啐道:“一个妓女也有这么大的势派!”船夫道:“秦淮河里有的是姑娘,小的给两位相公叫两个来吧。”承志道:“咱们要回去哩,改天再说吧。”青青笑道:“我还没玩够呢!”她转头对船夫道:“你叫吧!”那船夫巴不得有这么一声,提高声音喊了几声,不多一刻,一艘花舫从河边转了出来,两名妓女从跳板上过来,向承志与青青福了两福。承志起身回礼,脸上十分尴尬,青青见他一副狼狈模样,心中暗暗好笑。那两名妓女自是庸脂俗粉,一个吹了一会箫,一个唱了两个小曲,青青暗暗皱眉,觉得不堪入耳。承志低声埋怨:“你胡闹得越来越不成话啦!”青青笑着央求:
“好啦,还骂不够么?我吹一会箫给你听。”从姑娘手中接过箫来,拿手帕醮了酒,在吹口处擦了半天,接嘴吐气,同时是一箫,音调登时大不相同。承志当日在石梁玫瑰坡上听她吹过。这时河上波光月影,酒浓脂香,又是一番光景。那两个妓女听她吹得如此好听,都不觉呆了。
承志正听得出神,没发觉一艘大花舫已靠在他们船边,祗听见有人哈哈大笑,叫道:
“好箫,好箫!”接着三个人跨上船来。青青见有人打扰,心头恚怒,放下箫管,侧目斜视。见上来三人中前面一人摇着折扇,满身锦绣,大约三十几岁年纪,生得粗眉细眼,一脸横肉。后面跟着的是两个家丁,提着的灯笼上面写着“总督府”三个大字。袁承志站起来拱手相迎,两名妓女已叩下头去,青青却端坐不动。那人一面大笑,一面走进厅来,说道:“打扰了,打扰了!”大刺刺的坐了下来。袁承志道:“不敢请问台驾尊姓大名。”
那人还没回答,一个妓女道:“这位是凤阳总督府里的马公子。”马公子也没问袁承志姓名,一双色迷迷的眼睛尽在青青的脸上溜来溜去,笑道:“你是那个班子里的?倒吹得好箫,怎么不来伺候我大爷啊?哈哈!”青青听他把她当作是唱小旦的戏子,柳眉倒竖,当场就要发作,承志向她连使眼色,道:“这位是我兄弟,咱们是到南京来访友的。”马公子道:“访什么友?今日遇见了我,交了我这个朋友,你们就吃着不尽了。”袁承志心中十分恼怒,当下不动声色,问道:“马士英马大人与阁下怎样称呼?”马公子十分得意道:“那是家叔。”这时那边花舫上又过来一人。
那人穿著一身藕色熟罗宜裰,獐头鼠目,留了两撇小胡子,作了一揖,向马公子笑道:“公子爷,这位兄弟的箫吹得不错吧?”承志见他模样,知道他是马公子的清客篾片。
马公子道:“景亭,你对他们说说。”那人姓杨名景亭,当下对袁温两人道:“马公子是凤阳总督马大人的亲侄儿,交朋友是最热心不过的。马大人最喜欢他,待他如亲生儿子一模一样。这位兄弟最好就搬到马公子府上去住。”承志见他们出言不逊已极,生怕青青发怒,那知青青突然笑颜逐开,说道:“那是再好不过,咱们这就上岸去吧。”马公子就如天上掉下了一个宝贝,伸手去拉他,青青一缩,笑着把一名妓女往他身上推去。承志心中大奇,只好默不作声。青青站起身来,对马公子道:“这两位姑娘和船家,小弟想每人打赏五两银子……”马公子忙道:“当然是兄弟给,你们明儿到账房来领吧!”青青嫣然一笑道:“今儿赏了她们,岂不爽快?”马公子连说:“是,是!”他手一摆,家丁已拿出十五两银子放在桌上。船夫与两名妓女谢了,马公子目不转睛的望着青青,不一会,船已拢岸。
杨景亭道:“我去叫轿子!”青青忽然道:“啊哟,我有一件要紧东西放在下处,这就要去拿。”马公子道:“我差家人给你去取好啦,好兄弟,你住在那里?”青青道:“我住在金川门外的法华寺里。这东西不能让别人去拿。”杨景亭在马公子耳边道:“钉着他,别让这孩子溜了!”马公子眨眨眼道:“不错,不错!”他转头对青青道:“那么好兄弟,我和你去!”说着伸手要搂她的肩膀,青青嗤的一笑,向旁一避道:“不,我不要你去!”马公子见她撤娇撒痴,魂都没了,对杨景亭道:“景亭,你瞧这位兄弟穿了女装,金陵城里没一个娘们能比得上。”青青道:“大哥,咱们去吧!”挽了袁承志的手,向前走去。马公子一使眼色,四人都跟在他们后面,他抢上几步,和青青说笑,青青有一搭没一搭的跟他闲谈。青青与承志为了寻访魏国公府,十多天来南京城内城外都走遍了,所以两人道路已很熟悉。承志见她尽往荒僻无人之地走去,知她已启了杀机,心想:“这马公子虽然无行,但这事罪不致死,师父常说,学武之人决不能滥杀无辜,这是本门大戒,我如何不阻?”于是停步说道:“青弟,咱们回去吧。”青青笑道:“你一人先回去吧!
”马公子大喜,道:“对,对,你一个人回去。”袁承志摇头叹息:“这人死到临头,还是不悟!”说话之间已到了一片坟场,马公子已走得有点上气不接下气,问道:“快到了吗?”青青一声长笑,说道:“已经到啦!”
马公子一楞,心想到这坟堆中来干什么。那篾片杨景亭看出情形有点不对,但想我们有四个人,这两名家丁又都孔武有力,谅这两个文弱书生使不出什么奸来,当下说道:“小兄弟,别去啦,大伙儿到公子府上热烘烘的去喝两钟吧!”青青冷笑两声,袁承志道:
“你们快回去,别啰唆啦。”他存心指点一条明路给他们,但这四个酒囊饭袋那里懂得。
马公子诈癫纳福,说道:“好兄弟,我累啦,你扶我一把!”挨近青青肩旁,伸右臂往她肩头搭去,只见白光一闪,承志暗叫不好,待要上前拦阻,马公子那个胡涂脑袋已滚下地来,脖子中鲜血宜喷。杨景亭和两名家丁都惊呆了,青青上前一剑一个,全都刺死,承志心想既已杀了一个,形迹已露,那么索性斩草除根,以免后患,当下也不再阻挡。青青在马公子身上拭干了剑上血迹,嘻嘻娇笑。承志道:“这种人打一顿教训教训也就够了,你也忒狠了一点。”青青眼睛一白道:“这种脏气我受不下。”承志心想马公子这种人仗势横行,伤天害理之事一定做了不少,杀了也不能说不对,于是正色道:“这种坏蛋,杀就杀了,要是你将来乱杀一个好人,咱们交情就此完了。”青青吐了吐舌头,笑道:“兄弟不敢!”两人把尸首踢在草丛之中,正要回归客店,承志忽然在青青衣袖上扯了一把,两人忙缩身躲在左边一个坟堆后面。只听见脚步声响,东面和西面都有人过来,两人从坟后探眼相望,见两边都有十多人,均提着油纸灯笼,走到相近,东面的人击掌三下,西边的人击掌两下,跟着又击两下,大家一言不发,围坐在坟前。他们坐的地方,与两人相距有十多丈,说什么听不清楚。青青好奇之心大起,想挨近去听。承志拉住她衣袖低声道:“等一下。”青青道:“等什么?”承志摇手示意,叫她别作声,青青等得很不耐烦,大约过了一盏茶时光,一阵疾风吹来,四下枯草瑟瑟作声,坟边的松柏枝条飞舞,承志托着青青右臂,施展轻功,竟不长身,犹如脚不点地般奔出了十多丈,到了那批人身后的一个大坟后面伏下。这时风声未息,那些人丝毫没有发觉。青青见承志矮着身体能如此飞奔,而且用手托去了自己身体的大部分重量,脚下仍旧几乎毫无声息,轻功之高,实在已臻化境,心中佩服之极。两人一伏下,承志立即把手缩回,如避蛇蝎。青青心想:“他确实是个志诚君子,只是也未免太古板了些。”这时只听见一个嗓子微微沙嗄的人道:“贵派各位大哥远道前来,拔刀助阵,兄弟实在万分感激。”又听见另一人道:“我师父卧病已达一月,起不了床,所以请追风剑万方万师叔带我们十二名弟子来供闵老师差遣。”
又听见那嗓子沙嗄的人道:“尊师龙爷子这番拔刀相助,兄弟真是感激得很。万师兄追风剑威震天南,现在亲临金陵,那有不马到成功之理,兄弟一见万师兄驾到,心头立即石头落地了。”只听见一个人细声细气的道:“好说,好说,只怕我们点苍派不能给闵老师出什么力。”袁承志心头一震,想起师父闲时和他谈论天下剑法,曾说举世剑派中,武当、昆仑、华山、点苍,是四大剑系,各派人材辈出,均有独得之秘,这姓万的号称追风剑,又是点苍派的高手,千里迢迢的赶到金陵来,不知图什么大事,倒要细听一下。
祗听见两人客气了几句,远处又有人击掌之声,这边击掌相应,过不多时,先后来了三起人物,听他们相见叙话,知道一起是福建莆田林寺的僧众,由达摩院监院十力大师率领;一起是浙闽沿海的海盗,由七十二岛总盟主碧海长鲸郑起云率领;第三起是辽东长白山派的三位盟兄弟,号称长白三英的史秉光、史秉文、李刚三人。袁承志越听越奇,心想这些都是武林中顶儿尖儿的人物,怎么忽然都聚集到南京来?祗听见那姓闵的不住称谢,显然这些人都是他邀来的了。青青也早已发觉这批人行踪诡秘,很想问问承志,可是知道这些人中高手如云,只要自己稍稍一动,立时会被他们发觉,所以当下大气也不敢透一口。这时听见那姓闵的提高了嗓子,说道:“我闵子华……”袁承志又是一怔,心想:“闵子华这名字好熟,一定是听师父说起过的,他是怎么样的人呀?怎么一时想不起了?”“承各位师兄师弟千山万山的赶来相助,请受我一拜!”听声音是跪下来叩头,众人连忙谦逊扶起,都说:“闵二哥快别这样!”“折杀小弟了。这那里敢当?”
乱了一阵,闵子华又道:“这几日内,昆仑派的张心一师兄,峨嵋派的几位道长,华山派的几位师兄也都可到了。”有人问道:“华山派也有人来吗?那好极了,是谁的门下呀?”袁承志心想:“你问得正好,我也想问这几句话。”闵子华道:“盘石山农门下的几位师兄。”袁承志想道:“那是二师哥的门下了。”那人又问:“闵二哥和归辛树夫妇有交情么?那好极啦,有他们夫妇撑腰,还怕那姓焦的奸贼什么?”闵子华道:“归氏夫妇我那里够得上结交,他大徒弟梅剑和却和我是过命的交情。”另一个道:“梅剑和?那就是在山东道上一剑伏七雄的没影子了。”闵子华道:“不错,正是他。”袁承志听到这里,登时松懈了下来,心想既有本门中人参预其事,那一定是一桩正事,我且不露面,如有机缘,不妨在暗中帮他们一个忙。
又听那闵子华道:“家兄当年惨遭害死,兄弟十多年来到处访查,始终不知道仇家是谁,现在幸蒙长白山史氏昆仲示下,才知害死家兄的竟是这姓焦的奸贼。我不报此仇,誓不为人!”祗听当的一声,想是他用兵器在墓碑上砍了一下立誓。又听见另一人道:“铁背金鳌焦公礼也是江湖上有名的好汉子,想不到做出这等事来,史氏昆仲不知从那里得来的讯息?”言下似乎颇有点疑惑。闵子华不等史氏兄弟答腔,抢着说道:“史氏昆仲已把家兄在山东遭难的经过情形,详细与兄弟说了,那是有凭有据的事,十力大师不必多疑。
”另一人又道:“这次好朋友来的很多,难保对头不会发觉,明日各位驾到时,请向在门口接待的兄弟伸出右手中指、无名指、小指三个指头作一下手势,轻轻说一句:『江湖义气,拔刀相助』,以免被对头派人混进来摸了底去。“众人都说正该如此,助拳的人来自四方八面,大多数都互不熟识,以后临敌都用这个手势和暗号作为记认。众人又谈了一些怎样派人到焦家去探察的话,陆续散了。等众人去远,承志和青青才躺下来休息。青青蹲着一动不动,这时脚都麻了,说道:“大哥,咱们明儿瞧瞧热闹去。”承志道:“瞧瞧是可以的,你一定得听我话,不许闹事。”青青道:“谁说要闹事了啊?”
次日中午,马公子被杀的消息在南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承志和青青整天躲在客店里不出来,傍晚时分,两人换了衣衫,踱到谢家巷去。祇见一对朱漆大门前点亮了灯笼,客人陆绎不绝的进去,承志和青青走到门口,伸出三指一扬,说了句:“江湖义气,拔刀相助。”一位身穿长袍的人连连拱手,旁边一个壮汉陪他们进去,献上茶来,请教姓名,承志和青青随口胡诌,一个说姓程,一个说姓文,那壮汉连说:“久仰久仰,兄弟在江湖上久闻两位大名。”青青肚里暗笑,想道:“这大名连我们自己也还是第一次听到呢,你倒久闻了。”不久客人越来越多,那壮汉见他们两人年轻,心想必是那一派中跟随师长而来的弟子,也不特别看重,说了声“失陪”,又去招呼别人去了。不一会开出席来,承志和青青在偏席上坐了,陪席的是闵子华的第五个徒弟,同席的都是些后辈门人,也没人来留意他们。
酒过三巡,闵子华到各席敬酒,敬到袁承志他们席上时,承志细看这闵子华,见他大约四十八九岁年纪,手上青筋凸起,一脸精悍之色,气度步武间,颇见武功深湛,为人干练,双目红肿,显然想起兄长被害之仇,连日悲伤哀哭,袁承志心想:“此人笃于手足之情,十分可敬,他大举邀朋集友,想来那姓焦的仇人必然声势十分浩大了。”闵子华先向众人作了三揖,连声道谢,然后敬酒。席上众都是晚辈,全都避席还礼。
这时一名弟子忽忽走到闵子华身边,俯耳说了几句话,闵子华大喜,把酒杯往弟子手中一放,抢到门外而去。不多一会,他恭恭敬敬陪着三个人进来,到首席上坐下,承志见他神气,知道这三人来头很大,仔细看了几眼。见头一人儒生打扮,背负长剑,只眼微微上翻,傲气逼人。第二人是个三十多岁的壮汉,第三人却是二十二三岁的青年女子,相貌极美,然而美丽之中似乎蕴蓄着一股寒意。闵子华大声说道:“梅大哥及时赶到,兄弟实在感谢。”那儒生笑道:“闵二哥的事,咱们岂有不来之理。”承志想道:“那么这人是二师哥归辛树的弟子梅剑和了,怎么神气如此倨傲?”只听见梅剑和道:“这种江湖上的事,我师父他老人家自然是不肯插手的了。可是我给你多事,代邀了两位帮手。这位是我三师弟刘培生,这位是我五师妹孙仲君。”闵子华道:“久仰神拳太保与孙女侠的威名,兄弟真是万分有幸。”他不敢说孙仲君的浑号,原来她在江湖上人称“飞天魔女”,仗着师娘的宠爱,武功又高,行事心狠手辣,大家都忌惮她三分。当下闵子华又替十力大师、长白三英、碧海长鲸、追风剑万方等众人引见了,大家欢呼畅饮。
正吃得高兴,闵家一名弟子手中拿了两张大红帖子进来,递给了师父。闵子华一看,脸色立变,干笑数声,说道:“焦老儿毕竟神通广大,咱们还没找他,他倒先找起咱们来啦。梅大哥,你们刚到,他竟已得了消息。”梅剑和接过帖子,见上面写着:“后学教弟焦公礼顿首百拜”几个大字,另一张帖子上写着闵子华,十力大师,长白三英等姓名,连梅剑和等三人都写上了,邀请他们明日中午到焦宅赴宴。梅剑和道:“焦老儿这地头蛇也真有他的,咱们够不上做强龙,可是这地头蛇也得斗上一斗。”闵子华道:“请送帖来的那位朋友进来吧!”他弟子应声出去,众人停杯不饮,目光都望着门口,只见那弟子身后跟着一人,三十岁左右年纪,身穿长袍,缓步进来,走到闵子华跟前,作了一揖,说道:
“我师父听说和位前辈都到了金陵,明天请各位过去叙叙,先命弟子邀请各位的大驾。”
梅剑和冷笑道:“焦老儿摆下鸿门宴啦!”
梅剑和转头对送请帖的人道:“喂,你叫什么名字?”那人听他言语无礼,但仍恭谨答道:“弟子名叫罗立如。”梅剑和喝道:“焦公礼邀我们过去,可有什么诡计,你知道么?”罗立如道:“家师听见各位前辈驾临南京,十分仰慕,想和和位见见,实在别无他意。”梅剑和道:“哼,话倒说得漂亮,我问你,焦公礼当年害死闵老师的兄长闵子叶的时候,你在不在场?”罗立如道:“这件事说来话长,家师明日请各位过去,一则是向各位前辈表示景仰之意,二则是要向闵二爷陪话谢罪。”梅剑和喝道:“杀了人,陪话谢罪就成了么?”罗立如道:“当时家师实在被逼得没有办法,以致失手,他一直心里很是后悔……”飞天魔女孙仲君突然尖声叫道:“那么那时你在场的了?”罗立如道:“我虽不在场,但我师父为人正派,决不致滥伤无辜!”孙仲君尖声叫道:“好哇,你还强嘴!”
叫声中一个人飞鸟般纵了出来,明晃晃的一柄长剑已握在手中,左手一掌向罗立如胸口按到。罗立如大吃一惊,右臂一个“铁门闩”在胸前横格,袁承志低声对青青道:“糟糕,他的右臂要被卸下来了!”青青道:“怎么?……”承志未及回答,只见罗立如惨叫一声,一条右臂果真被剑斩了下来,厅中各人齐声惊呼,都站了起来。罗立如脸色惨白,但居然并不晕倒,左手撕下衣襟,在右肩上一缠,俯身拾起那条臂膀,大踏步走了出去。众人见他如此硬朗,不禁骇然,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孙仲君拭去剑上血迹,神色自若的归座饮酒。梅剑和道:“这人这样凶悍,他师父一定更加顽恶,咱们明天去不去赴宴?”追风剑万方道:“那当然去啊,不去岂非让他们小觑了。”碧海长鲸郑起云道:“咱们今晚派人去踩盘子,摸一个底细,瞧那焦公礼邀了些什么帮手,明天有什么鬼计。”闵子华道:“郑岛主所见极是。我想他们一定防备得很紧,倒要请几位兄长辛苦一赵才好。”万方道:“小弟来自告奋勇吧!”闵子华站起来斟了一杯酒,捧到万芳面前,说道:“兄弟先敬万大哥一杯!”万方一饮而尽。
筵席散后,和人纷纷告辞出去,承志一打手势,两人悄悄跟在万方后面,这时已是二更时分,只见他回到客店去换了短装,向东而去。两人远远跟着,他转弯抹角的穿过了七八条街道,绕到一所大宅第后面,径自窜了进去。承志见他身法极快,心想:“倒也不枉了『追风剑』三字。”两人随后跟进,见一间房中透出灯光来,于是悄悄过去,看前后左右都没有人来,找着窗户,从窗缝中一张,见那是一间斗室,室中坐着三人,朝外一人五十多岁年纪,眉头紧锁,忧形于色。
只听见那人叹了一口气道:“立如怎样了?”下首一人道:“罗师哥晕过去了几次,现在血是止住了。”承志听他们口气,知道那是焦公礼师徒在谈罗立如的伤势。又听见另一人道:“师父,咱们最好派几位兄弟在宅子四周巡查巡查,对头只怕有人来踩盘子。”
焦公礼叹道:“查不查都是一样,我是认命啦!明天上午,你们送师娘,师妹和小师弟到湖州吴家去。”那徒弟道:“师父!您也不必气馁,咱们南京城里有两千多兄弟,集起来和他们拚个死活,怕他们怎的?”焦公礼叹道:“对头邀的都是江湖上顶尖儿的好手,咱们这些兄弟和他们对敌只是白送性命……唉,我死之后,你们好好侍奉师娘。师妹和师弟都要靠你们教养成人了。”说着不禁流下泪来,一个徒弟道:“您老人家快别这么说,您老人家一身武功,威镇江南,就算不胜,也决不致落败。咱们二十五名师兄弟,除了罗师哥之外,还有二十四人,真的打不嬴,您老人家交游遍天下,再邀朋友,跟他们再拚过…
…”焦公礼道:“当年我血气方刚,性子也是和你一样暴躁,以致惹了这场祸事。现在我让他们杀了,还了这件血债,也就算了。”承志和青青在窗外听得很是凄惨,心想:这焦公礼似乎并非穷凶极恶之辈,就算当年做错了事,现在却已诚心悔过。过了一会,听见一个徒弟叫了一声:“师父!”焦公礼道:“怎么!”那人道:“师父既然不愿与他们对敌,那么咱们连夜动身,暂时避他们一避。”另一人急道:“那怎么成?师父一世英名,难道怕了他们?”焦公礼道:“什么英名不英名,我也不在乎了,不过避是避不掉的。明天一早,你们大家都走,我一人留在这里对付他们。”两个徒弟都急了起来,齐声说道:“我留着陪师父。”焦公礼怒道:“怎么?我大难临头,你们还不听我话吗?”两个徒弟不敢言语了。焦公礼道:“你们去帮师娘收拾收拾,瞧瞧车子套好了没有?”两人答应了,可是始终不走。焦公礼道:“也好,你们去叫大家进来!”两人开门走了出来,承志和青青忙在墙角一缩,一瞥之下,见西边墙角有两人伏着,一个看身形是追风剑万方,另一个身材苗条,穿了一件红衣,却是个女子,原来是飞天魔女孙仲君。
袁承志气她刚才出手歹毒,要暗中惩戒她一下,悄声对青青道:“你在这里,不许动一动!”青青把身体摇了几下,轻轻笑道:“我偏偏要动几动。”承志一笑,伏低了身,见万方与孙仲君都在凝神向里面张望,并未发见他,于是悄没声的从孙仲君身旁一掠而过,随手已把她腰里的剑抽在手中。孙仲君精神灌注,丝毫没有察觉。
袁承志回到青青身边。青青见他偷了人家姑娘的宝剑,颇为不悦,承志把剑递给她,低声道:“你给收着!”青青这才高兴。两人又向室内张望,只见陆陆续续进来了二十多个人,年长的有四旬左右年纪,最年轻的却只有十多岁,想来都是焦公礼的徒弟了。大家向师父行了礼,一言不发,站立着听师父示下。焦公礼脸色惨然,说道:“我年轻时身在绿林,现在也不必对大家相瞒了。”承志见众徒脸现诧异之色,知道他们并不知师父少年时候的事情。焦公礼又道:“现在仇人找上门来,我要对大家说一说结仇的缘由。”
第十回 不传传百变 无敌敌千招
袁承志睡到日上三竿,这才起身。焦宛儿亲自捧了盥洗用具和早点进房,袁承志连忙逊谢。洪胜海便在旁服侍。
刚洗好脸,木桑道人拿了棋盘,青青拿着棋子,两人一齐进来。青青笑道:“贪睡猫,到这时候才起身,道长可等得急坏了,快下棋,快下棋。”袁承志向着她瞧了一眼,忽然一笑。青青笑道:“笑甚么?”
袁承志笑道:“道长给你甚么好处?你这般出力给他找对手。”青青笑道:“道长教了我一套功夫。这功夫啊,可真妙啦。别人向你拳打脚踢,你却只管跟他捉迷藏,东一溜,西一晃,他再也别想打到你。”
袁承志心里一动,偷眼看木桑道人时,见他拿了两颗白子、两颗黑子,放在棋盘四角,手中拈着一颗黑子,轻轻敲击棋盘,发出丁丁之声,嘴角边露出微笑。袁承志心想:“今晚二师哥、二师嫂雨花台之约,那是非去不可的。瞧二师嫂的神气,只怕不能不动手,我又不能跟他们真打。二师哥号称神拳无敌,我全力施为,尚且未必能胜,如再相让,非受重伤不可,真有差池,只怕连命也送了。道长传授她武功,似乎别有深意。”便道:“要我下棋,倒也可以,可是你得把这套功夫转教给我。”青青笑道:“好哇,这叫做见者有份,你跟我讲起黑道上的规矩来啦。”两人说笑了几句,袁承志就陪木桑下棋。
午饭后,袁承志和崔秋山谈起别来情由。一个知道闯王势力大张,不久就要大举入京;另一个见旧时小友已英武如斯,艺成品立,均觉喜慰。谈了一阵,又说到崔希敏和安小慧失金夺金之事。青青不住向袁承志打手势,叫他出去。崔秋山笑道:“你小朋友叫你呢,快去吧!”袁承志脸一红,不好意思便走。
崔秋山笑着起身走出。青青奔了进来,笑道:“快来,我把道长教的功夫跟你说。他教的时候我压根儿就不懂。他说:‘你硬记着,将来慢慢儿就懂了。’我怕再过一阵就全给忘了。”
当下连比带划,把木桑所授的一套绝顶轻功“神行百变”说了出来。
木桑道人轻功与暗器之术天下独步,这套“神行百变”更是精微奥妙,当年在华山之时,袁承志所学尚浅,无法领会修习,是以没有传他。青青武功虽不甚精,但记性极好,人又灵悟,知道木桑传她是宾,传袁承志是主,只是不明白为甚么要自己转言,当时生吞活剥的硬记了下来,这时把口诀、运气、脚步、身法等项一一照说。只听得袁承志心花怒放,喜不自胜。他习练木桑所传的轻功已历多年,这套“神行百变”只不过更加变化奥妙,须以更深内功作为根底,基本道理却也与以前所学的轻功无别。此时他武学修为大进,一闻要诀,便即领悟。青青有几处地方没记清楚,袁承志一问,她答不上来,便又奔进去问木桑道人。等到二次指点,袁承志已尽行明白,当下在厅中按式练了一遍。
但觉这套轻功转折滑溜,直似游鱼一般,与人动手之际,若是但求趋避自保,敌人兵刃拳脚万难及身,这才明白木桑的用意。然他知二师哥武功精绝,当年师父曾说:“你大师哥为人滑稽,不免有点浮躁。二师哥却木讷深沉,用功尤为扎实。”由此可知,二师哥的功力多半在大师哥之上,这套功夫新练未熟,以之闪避抵挡,只怕未必能成。
他凝思良久,忽然想起师父初授武功之时曾教过一套十段锦,当时自己出尽本事,也摸不到师父一片衣角,其中确是妙用无穷。木桑道人的“神行百变”功夫虽然轻灵已极,但似嫌不够沉厚,始终躲闪而不含反击伏着,对方不免无所顾忌,如和本门轻功混合使用,岂非并兼两家所长?他独自在书房中闭目寻思,一招一式的默念。旁人也不去打扰。
到得申牌时分,袁承志已全盘想通,但怕没有把握,须得试练一番。于是请焦宛儿约了十多位师兄弟,各人提了一大桶水,在练武场四周围住,自己站在中心,一摆手,各人便舀水向他乱泼,他窜高伏低,东躲西避,等到十桶水泼完,只有右手袖子与左脚上湿了一滩。各人纷纷上前道喜,贺他又练成一项绝技。
木桑道人却一直在房中呼呼大睡,全不理会。
晚膳过后,袁承志便要去雨花台赴约。焦公礼、焦宛儿父女想同去解释,青青要随伴助阵,袁承志都婉言相却。青青撅起了嘴很不高兴。
袁承志道:“他们是我师哥师嫂,今晚我只是挨打不还手,你瞧着一定生气,岂不是坏了我的事?”青青道:“你让他们三招也就是了,干么老不还手?”袁承志道:“我要用你教我的功夫,瞧他们打不打得着我。”青青拍手笑道:“那我更要去瞧瞧,亲眼看我乖徒儿大显身手。你怕我得罪你师哥师嫂,我一句话不说就是。”袁承志笑道:“你肯装哑巴?”青青点头道:“好,就装哑巴。”袁承志拗不过她,只得让她同去。进去向木桑告辞,只见他向着里床而睡,叫了几声不醒,崔秋山却已不知去向。
两人向焦家借了两匹健马,二更时分,已到了雨花台畔。
见四下无人,便下马相候,等了半个时辰,只见东边两人奔近,跟着轻轻两声击掌。袁承志拍掌相应。
一人说道:“袁师叔到了么?”听声音是刘培生。袁承志道:“我在这里等候师哥师嫂。”眼见刘培生和梅剑和走近,远处一个女子声音叫道:“好啊,果然来了!”
语声刚毕,两个人影便奔到跟前。青青一惊,心想这两人来得好快。梅刘二人往外一分,那两个人影倏地窜出,正是归辛树和归二娘夫妇。远处又有一个人奔来,袁承志见她身形,知是飞天魔女孙仲君。她功夫可就和师父师娘差得远了,奔了好一阵才到跟前。她手中抱着一个小孩,是归氏夫妇的孩子。
归二娘冷冷的道:“袁爷倒是信人,我夫妇还有要事,别耽搁辰光,这就进招吧。”袁承志躬身行礼,恭恭敬敬的道:“小弟今日是向师哥师嫂陪罪来的。小弟折断师嫂的宝剑,实是事前未知。冒犯之处,还请师哥师嫂瞧在师父面上,大量包容。”归二娘冷笑道:“你是不是我们师弟,谁也不知,先过了招再说。”袁承志只是推让,不肯动手。
归二娘见他一味退缩,心想若非假冒,何必如此胆怯气馁?忽地左掌提起,斜劈下来。袁承志疾向后仰,掌锋从鼻尖上急掠而过,心中暗惊:“瞧不出她女流之辈,掌法如此凌厉了得。”归二娘一击不中,右拳随上,使的正是华山派的破玉拳。袁承志对这路拳法研习有素,成竹在胸,当下双手下垂,紧贴大腿两侧,以示决不还手,身子晃动,使开融会了“神行百变”和十段锦的轻功,在归二娘拳脚的空隙中穿来插去。归二娘连发十余急招,势如暴风骤雨,都被他侧身避开。
归辛树在旁瞧得凛然心惊,暗想这少年怎地如此了得,他的轻功有些确是本门身法,但大半却又截然不同,莫非这少年是别派奸徒,不知如何,竟偷学了本门的上乘功夫去?当下全神注视,只怕妻子吃亏。
归二娘见袁承志并不还手,心想你如此轻视于我,叫你知道归二娘的厉害!双拳如风,越打越快,她既知对方并不反击,便把守御的招数尽数搁下,招招进袭。
袁承志暗暗叫苦,想不到二师嫂将这路破玉拳使得如此势道凌厉,加之只攻不守,威力更是倍增,心想当真抵挡不住之时,说不得,也只好伸手招架了。
孙仲君见袁承志双手下垂,任凭师娘出手如何迅捷,始终打不中他一招,越看越恼,斜眼间见青青站在一旁,看得兴高采烈,满脸笑容,当即将小师弟往梅剑和手中一送,拔出长剑纵身而前,向青青胸口刺去。
青青吃了一惊,疾忙侧身避开。她受袁承志之嘱,此行不带兵刃,被孙仲君刷刷数剑,逼得手忙脚乱。她武功本就不及,更何况赤手空拳,数招之后,立即危险万状。
袁承志听她惊呼,便想过去救援,但被归二娘紧紧缠住了无法脱身。
归辛树向孙仲君喝道:“别伤人性命。”孙仲君道:“此人是金蛇郎君的儿子。这轻薄少年,正是罪魁祸首。”归辛树曾听江南武林中人言道金蛇郎君心狠手辣,并非善良之辈,也就不言语了。孙仲君见师父已然默许,剑招加紧,白光闪闪,眼见青青便要命丧当地。
袁承志见局势紧迫,忽地双腿齐飞,两手仍是贴在胯侧,但两腿左一脚右一脚,连环六脚,都是快要踢到归二娘身上时倏地收回,然而已将她逼得连退六步。袁承志就此摆脱,纵身跃起,空中转身前扑,左手双指点向孙仲君后心,要夺落她手中长剑,忽听身旁一声长啸,一股劲风猛向腰间袭来。
他不暇攻敌,先拆来招,右掌勾住来人手腕一带,哪知来人丝毫不动,自己却被他反力推了出去。袁承志自下山以来,从未遇到劲力如此深厚之人,知道必是二师兄出手,不由得一惊:“我原知二师哥武功非同小可,没料到他身材瘦瘦小小,竟具如此神力。”
他落下地后,身子便如木桩般猛然钉住,毫不摇晃。叫道:“二师哥,小弟得罪!”叫声未歇,归辛树左掌已到身前。
袁承志这次有了提防,左肩微侧,来掌打空,正是今日学会的“神行百变”身法。
归辛树适才跟他一带一推,已察觉他内劲全是本门混元功,招式可以偷学,内力却须亲传,只这一推之间,便知他确是师父新收的小徒弟。第二招出手如电,眼见一掌便可打到他肩头,生怕打伤了他,师父脸上须不好看,手掌将到时潜力斜回,只使了三成力,哪知道对方滑溜异常,在间不容发之际竟尔躲开,不觉也是一惊,喝道:“好快的身法!”拳随声落,呼呼数招。他拳法与归二娘一模一样,但功力之纯,收发之速,实已臻炉火纯青之境,袁承志既惊且佩,心想怪不得二师哥享名如此之盛,他几个徒儿出来,武林中一般好手都对之恭敬异常,原来他手下也当真了得。这时哪里还敢有丝毫怠忽?“神行百变”的身法初学乍练,尚颇生疏,对付归二娘绰绰有余,用来与二师哥过招只怕躲不过他的十拳,于是也展开师门所授绝艺,以破玉拳法招架。
二人拳法相同,诸般变化均是了然于胸,越打越快,意到即收,未沾先止,可说是熟极而流。袁承志心想:“我在华山跟师父拆招,也不过如此。”但与师父拆招,明知并无凶险,二师哥却是拳掌沉重,万万受不得他一招,虽知青青命在顷刻,竟无余暇去瞧她一眼,霎时之间,背上冷汗直淋。他急欲去救青青,出招竭尽全力,更不留情,心想:“青弟若是丧命,就算你是师哥,我也杀了你!”
这边孙仲君见袁承志被师父绊住,心中大喜,剑法更见凌厉。刘培生与梅剑和同时叫道:“师妹不可伤人……”叫声未歇,孙仲君挺剑猛向青青胸口刺到。青青难以闪避,急向后仰,打个滚逃开。孙仲君反剑横削,青青一低头,头巾登被削落,长发四散,下垂披脸。孙仲君见她原来是个女子,一呆之下,挺剑又刺。
忽听得头顶一个苍老的声音喝道:“好狠的女娃子!”树顶一团黑影直扑下来,起脚将她长剑踢飞。孙仲君大吃一惊,退了两步,月光下见那人道装打扮,须眉俱白,挡在青青身前。她与梅、刘二人不知这老道是谁,归二娘却认得他是师父的好友木桑道人,便即过来见礼。木桑笑道:“别忙行礼,且瞧他哥儿俩练武。”
归二娘回头看丈夫时,只见两条人影夹着呼呼风声,打得激烈异常。归辛树力大招沉,袁承志身手快捷。一个熟娴本门武功,一个兼收三家之长,当真各擅胜场,难分高下。
袁承志初时挂念青青的安危,甚是焦急,待见木桑道人到来相救,这才全神与师兄拆解,招数中形同拚命的狠辣之劲,却也收了。两人越斗越紧,本门的伏虎掌、劈石拳、破玉拳、混元掌等等上乘功夫全都使上了。袁承志毕竟功力较浅,修习没归辛树之久,斗到近千招时,便渐落下风。
归二娘见丈夫越来越是攻多守少,心中暗喜,但见袁承志本门功夫如此纯熟,也已毫不怀疑他确是师弟,于他拳术造诣之精,也不禁暗暗佩服。
又拆得数十招,袁承志突然拳法一变,身形便如水蛇般游走不定。这是金蛇郎君手创的“金蛇游身拳”,系从水蛇在水中游动的身法中所悟出。不过这套掌法中所有阴毒击敌的招数,袁承志此时都舍弃不用,却加上“神行百变”轻功。但见他倏进倏退,忽东忽西,旁观各人眼都花了。归辛树拳法虽高,却也看不明白他的身法,竟无下手之处,不由得心下焦躁,寻思:“我号称神拳无敌,可是和这个小师弟已拆了一千招以上,兀自奈何他不得。我这个外号,可有点名不副实了。”
袁承志横趋斜行,正自急绕圈子,归辛树忽地跳开,叫道:“且住!”袁承志疾忙站定,说道:“是!”心想:“他打我不到,双方就算平手。各人顾住面子,也就算了。”
却见归辛树向空中一揖,说道:“师父,你老人家也来啦。”
袁承志吃了一惊,只见一株大树上连续纵下四人,当先一人正是恩师穆人清。
袁承志大喜,抢上拜倒,站起身来时,见师父身后是崔秋山和大师兄铜笔铁算盘黄真,最后一人竟是哑巴。
袁承志忽遇恩师故人,欣喜异常,和哑巴打了几个手势,心想自己终究阅历太浅,只顾与二师哥过招,没留神四下情势,要是树上躲着的不是师父而是敌人,岂不是中了他人的暗算?二师哥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江湖上的大行家毕竟不同,不由得心中钦佩。
穆人清摸摸袁承志的头顶,微笑道:“你大师哥说了你在浙江衢州的事,做得不错。”随即脸色一沉,道:“少年人为甚么不敬尊长,跟师哥、师嫂动起手来?”袁承志低头道:“是弟子不是,下次决计不敢啦。”走过去向归辛树夫妇连作了两个揖,说道:“小弟向师哥师嫂赔罪。”
归二娘性子直爽,对穆人清道:“师父,你倒不必怪师弟动手,那是我们夫妇逼他的。我们怪他用别派武功,来折辱我们这几个不成器的徒弟。”说着向梅剑和等三人一指。
穆人清道:“说到门户之见,我倒看得很淡。喂,剑和,过来,我问你,你袁师叔跟师兄动手,是他不好。你们三人却怎么又跟师叔过招了?咱们门中的尊卑之分,大家都不管了么?”梅剑和在师祖面前不敢隐瞒,便把闵子华寻仇的经过,原原本本说了,提到孙仲君断人臂膀之事,只说“跟焦公礼的一名徒弟动了手”,就此轻描淡写的一言带过。他言语中所着重的,却是袁承志踩断了归二娘赐给孙仲君的长剑。
青青忍不住插口道:“这位飞天魔女孙仲君,好没来由的,一剑就把人家一条臂膀削了下来。那个人只不过奉了师父之命送封信来,是个老老实实的好人。袁大哥说,他华山派门人不能滥伤无辜,他既见到了,若是不管,要给师父责罚的,无可奈何,只得出头管上这桩事。他说无意中得罪了师哥、师嫂,心里难过得很,可又没有法子。”她知道袁承志不擅言辞,一切都代他说了。
穆人清脸如严霜,问道:“真的么?”归氏夫妇不知此事,望着孙仲君。梅剑和低声道:“孙师妹当时认定他是坏人,是以手下没有容情,而今已很是后悔,请师祖饶恕。”
穆人清大怒,喝道:“咱们华山派最大的戒律是不可滥伤无辜。辛树,你收这徒儿之时,有没教训过她?”
归辛树从来没见过师父气得如此厉害,急忙跪倒,说道:“弟子失于教诲,是弟子不是。请师父息怒,弟子一定好好责罚她。”归二娘、梅、刘、孙四人忙都跟着跪在归辛树之后。
穆人清怒气不息,骂袁承志道:“你见了这事,怎么折断了她的剑就算了事?怎么不把她的臂膀也砍下来?咱们不正自己门风,岂不被江湖上的朋友们耻笑?”
袁承志跪下磕头,说道:“是,是,弟子处置得不对。”
穆人清道:“这女娃儿,”说着向青青一指,对孙仲君道:“又犯了甚么十恶不赦的恶行,你却连使九下狠招杀着,非取她性命不可?你过来。”
孙仲君吓得魂不附体,哪敢过去?伏在地下连连磕头,说道:“徒孙只道她是男人,是个轻薄之徒……”
穆人清怒道:“你削下她帽子,已见到她是女子,却仍下毒手。再说,是男人就可滥杀吗?单凭你‘飞天魔女’这四字外号,就可想见你平素为人。你不过来吗?”归二娘知道师父要将她点成废人,卸去全身武功,只得磕头求道:“师父你老人家请息怒,弟子回去,一定将她重重责打。”穆人清道:“你砍下她的肩膀,明儿抬到焦家去求情赔罪。”归二娘不敢作声。袁承志道:“徒儿已向焦家赔过罪,又答应传授一门武功给那人,因此焦家这边是没事了。”穆人清哼了声,道:“木桑道兄幸亏不是外人,否则真叫他笑死啦。究竟是他聪明,吃了本门中不肖子弟的亏,一生不收徒弟,也免得丢脸呕气。都起来吧!”众人都站了起来。
穆人清向孙仲君一瞪眼,孙仲君吓得又跪了下来。穆人清道:“拿剑过来。”孙仲君心中怦怦乱跳,只得双手捧剑过顶,献了上来。
穆人清抓住剑柄,微微一抖,孙仲君只觉左手一痛,鲜血直流,原来一根小指已被削落。穆人清再将剑一抖,长剑断为两截,喝道:“从今而后,不许你再用剑。”孙仲君忍痛答道:“是。徒孙知错了。”她又羞又惊,流下泪来。
归二娘撕下衣角,给她包裹伤处,低声道:“好啦,师祖不会再罚你啦。”
梅剑和见师祖随手一抖,长剑立断,这才知袁承志接连震断他手中长剑,确是本门功夫,心想原来本门武术如此精妙,我只学得一点儿皮毛,便在外面耀武扬威,想起过去的狂妄傲慢,甚是惶恐惭愧,又怕师祖见责,不禁汗流浃背。
穆人清狠狠瞪了他一眼,却不言语,转头对袁承志道:“你答允传授人家功夫,可得好好的教。你教甚么呀?”袁承志脸上一红,道:“弟子未得师父允准,不敢将本门武功妄授别人,只想传他一套独臂刀法。那是弟子无意中学来的杂学。”
穆人清道:“你的杂学也太多了一点呀,刚才见你和你二师哥过招,好似用上了木桑道长的‘神行百变’功夫。有这位棋友一力帮你,二师哥自然是奈何你不得了。”说罢呵呵大笑。木桑道人笑道:“承志,你敢不敢跟你师父撒谎?”袁承志道:“弟子不敢。”木桑道:“好,我问你,自从离开华山之后,我有没有亲手传授过你武功?听着,我有没亲手传授?”
袁承志这才会意,木桑所以要青青转授,原来是怕师父及二师哥见怪,这位道长机灵多智,一切早在他意料之中,于是答道:“自下华山之后,道长没亲手教过我武功,这次见面,就只下过两盘棋。”又想:“这话虽非谎言,毕竟用意在欺瞒师父,至少是存心取巧。但这时明言,二师哥必定会对道长见怪,待会背着二师哥,须得向师父禀明实情。”
木桑笑道:“这就是了,你再跟师兄练过。我以前教过你的武功,一招都不许用。”袁承志道:“二师哥号称无敌神拳,果然名不虚传。弟子本已抵挡不住,只有躲闪避让,正要认输,请二师哥停手,哪知他已见到了师父。一过招,弟子就再没能顾到旁的地方。”穆人清笑道:“好啦,好啦。道长既然要你们练,献一下丑又怕怎的?”
袁承志无奈,只得整一下衣襟,走近去向归辛树一揖,道:“请二师哥指教。”归辛树拱手道:“好说。”转头对穆人清道:“我们错了请师父指点。”两人重又放对。
这一番比试,和刚才又不相同。归辛树在木桑道人、师父、大师兄及众徒弟之前哪能丢脸?只见他攻时迅如雷霆,守时凝若山岳,名家身手,果真不凡。袁承志也是有攻有守,所使的全是师门绝技,拆了一百余招,两人拳法中丝毫不见破绽。
穆人清与木桑在一旁捻须微笑。木桑笑道:“真是明师门中出高徒,强将手下无弱兵。看了你这两位贤徒,我老道又有点眼红,后悔当年不好好教几个徒儿了。”说话之间,两人又拆了数十招。
归辛树久斗不下,渐渐加重劲力,攻势顿骤。袁承志寻思,打到这时,我该当让他一招了。但归辛村招招厉害异常,只要招架不用全力,立即身受重伤,要让他一招,实是大大的难事,斗到分际,忽想:“听师父刚才语气,对我贪多务得,研习别派杂学,似乎不大赞可。先前我单使本门拳法,数百招后便居劣势,直至用上了木桑道长与金蛇郎君的功夫,才稍微占了一点上风,现下又单使本门武功,仍只能以下风之势打成平手,这岂不是说别派武功胜过本门功夫了?我得以别派武功输了给他。道长不许我用他所传的功夫,我便使金蛇郎君的武功。”当下拳招一变,使的是一套“金蛇擒鹤拳”。
归辛树见招拆招,攻势丝毫不缓。袁承志突然连续四记怪招,归辛树吃了一惊,回拳自保。袁承志缓了一口气,运气于背。归辛村见他后心突然露出空隙,见虚即入,武家本性,当下毫不思索,一掌扑击对方背心。袁承志早已有备,身子向前一扑,跌出四五步,回身说道:“小弟输了。”归辛树一掌打出,便即懊悔,只怕师弟要受重伤,忙抢上去扶,哪知他茫然未觉,甚是惊疑。原来袁承志既已先运气于背,乘势前扑时再消去了对方大半掌力,又有木桑所赐的金丝背心保护,虽然背上一阵剧痛,却未受伤。
袁承志回过身来,众人见他长衣后心裂成碎片,一阵风过去,衣片随风飞舞。青青极为关心,忙奔过来问道:“不碍事了吗?”袁承志道:“你放心。”
穆人清向归辛树道:“你功夫确有精进,但这一招使得太狠,你知道么?”归辛树道:“是,袁师弟武功了得,弟子很是佩服。”穆人清道:“他本门功力是不及你精纯,还差着这么一大截。”顿了一顿,说道:“前些时候曾听人说,你们夫妇纵容徒弟,在外面招摇得很是厉害。我本来想你妻子虽然不大明白事理,你还不是那样的人,但瞧你刚才这样对付自己师弟,哼!”归辛树低下了头,道:“弟子知错了。”木桑道:“比武过招,下手谁也不能容情,反正承志又没受伤,你这老儿还说甚么的?”穆人清这才不言语了。
归辛树夫妇成名已久,隐然是江南武林领袖,这次被师父当众责骂,虽因师恩深重,于师父并无怨怼之意,但对袁承志却更是怀愤。
穆人清道:“闯王今秋要大举起事,你们招集门人,立即着手联络江南武林豪杰,一待闯王义旗南下,便即揭竿响应。”
归辛树夫妇齐声应道:“是。”穆人清眼望归辛树,脸色渐转慈和,温言道:“辛树,你莫说我偏爱小徒弟。你年纪虽已不小,在我心中,你仍与当年初上华山时的小徒弟一般无异。”
归辛树低下头来,心中一阵温暖,说道:“是,弟子心中也决没说师父偏心。”穆人清道:“你性子向来梗直,三十年来专心练武,旁的事情更是甚么也不愿多想。可是天下的事情,并非单凭武功高强便可办得了的。遇上了大事,更须细思前因后果,不可轻信人言。”归辛树道:“是,弟子牢牢记住师父的教训。”
穆人清对袁承志道:“你和你这位小朋友动身去北京,打探朝廷动静,但不得打草惊蛇,也不能伤害皇帝和朝中权要,若是访到重大消息,就去陕西报信。”袁承志答应了。
穆人清道:“我今晚要去见七十二岛盟主郑起云和清凉寺的十力大师。听说十力大师刚接到五台山清凉寺住持法旨,派他接任河南南阳清凉下院的住持,一来向他道喜,二来要跟他商量商量河南武林中的事情。道兄,你要去哪里?”木桑笑道:“你们是仁人义士,忧国为民,整天忙得马不停蹄。贫道却是闲云野鹤,我想耽搁你小徒弟几天功夫,成么?”穆人清笑道:“反正他答应教人家武功,在南京总得还有几天逗留。你们多下几盘棋吧。你还有多少本事,索性一股脑儿传了他吧。”
木桑却似意兴阑珊,黯然道:“这次下了这几局棋,也不知道以后是不是还有得下。”穆人清一愕,道:“道兄何出此言?眼下民怨如沸,闯王大事指日可成。将来四海宴安,天下太平,众百姓安居乐业,咱们无事可为。别说承志,连我也可天天陪你下棋。”
木桑摇头道:“未必,未必!旧劫打完,新劫又生,局中既有白子黑子,这劫就循环不尽。”穆人清笑道:“多日不见,道兄悟道更深。我们俗人,这些玄机可就不懂了。”哈哈一笑,拱手道别。黄真和崔秋山都跟了过去。
那哑巴却站住不动,大打手势,要和袁承志在一起。穆人清点头允可,笑道:“好吧,你记挂你的小朋友,就跟着他吧。”哑巴大喜,奔过来将袁承志抱起,将他掷向空中,待他落下,伸手接住,那是袁承志幼时他二人在华山常干的玩意。
青青吓了一跳,月光下见他脸有喜色,才知他并无恶意。
哑巴跟着从背上包袱中抽出一柄剑来,交给袁承志,正是那柄金蛇剑。原来他上次随袁承志进入山洞插回金蛇剑,此次离山,见穆人清示意要去和袁承志相会,心想山上无人,这把宝剑可别让人偷了去,于是进洞去拔了出来,藏在包袱之中,却连穆人清也不知道。袁承志心想:“此剑是青弟父亲的遗物,我暂且收着使用,日后我传她金蛇剑法,再将这剑还归给她。”青青拿过剑来观看,想到父亲母亲,心中一阵难过。
袁承志与师父见面又要分手,很是恋恋不舍。穆人清笑道:“你很好,不枉大家教了你一场。”袍袖一拂,已隐没在黑暗之中。归辛树夫妇拱手相送,待师父及大师兄走得不见,向木桑躬身一揖,一言不发,抱了孩子,带领三个徒弟就走。
木桑向袁承志道:“他们对你心中怀恨,这两人功夫非同小可,日后遇上可要小心。”袁承志点点头,无端端得罪了二师兄,心头郁郁,回到焦家,倒头便睡。
第二日刚起身,青青大叫大嚷的进来,捧着个木制的拜盒,笑道:“你猜是甚么?”袁承志兀自提不起兴致,道:“有客人来么?”青青揭开盒盖,满脸笑容,如花盛开。
只见盒中一张大红帖子,写着“愚教弟闵子华拜”几个大字。青青象起帖子,下面是一张房契,一张屋里家具器物的清单。袁承志见闵子华遵守诺言,将宅子送了过来,很是过意不去,忙换了袍褂过去道谢。哪知闵宅中人已走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两个下人在四处打扫。袁承志一问,说是闵二爷一早就带同家人朋友走了,去甚么地方却不知道。
袁承志和青青取出金蛇郎君遗图与房子对看,见屋中通道房舍虽有不少更动,但大局间架,若合符节。两人大喜,知道这座“魏国公赐第”果然便是图中所指,按着图上藏宝记号寻索,原来是在后花园的一间柴房之中。
这天下午,焦宛儿派了人来帮同打扫布置,还拨了两名婢女服侍青青,其他厨子、门公、花匠、侍仆、更夫、马夫一应俱全,洪胜海便做了总管。袁承志道:“这位焦姑娘年纪轻轻,想得倒真周到。”青青抿嘴笑道:“若能请得到她来这大宅子亲主家务,那就一定周到之极啦!我可……我可……”脸上一红,下面的话可不便说了。袁承志一怔,随即明白,心想她甚么都好,就是小心眼儿,一笑之下,不再接口。
当晚二更过后,袁承志叫了哑巴,二人搬出柴房中柴草,拿了铁锹,挖掘下去。青青仗剑在柴房外把风。挖了半个时辰,只听得铮的一声,铁锹碰到了一块大石,铲去石上泥土,露出一块大石板来。两人合力将石板抬起,下面是个大洞。
青青听得袁承志喜叫,奔进来看。袁承志道:“在这里啦。”
取了两捆柴草,点燃了丢在洞里,待秽气驱尽,打手势叫哑巴守外面,与青青循石级走下去,火把光下只见十只大铁箱排成一列。铁箱都用巨锁锁住,钥匙却遍寻不见。
袁承志再取图细看,见藏宝之处左角边画着一条小小金龙,灵机一动,拿起铁锹依着方位挖下去,挖不了几下,便找到一只铁盒,盒子却没上锁。他记起金蛇郎君的盒中毒箭,用绳缚住盒盖上的铁环,将铁盒放得远远的,用绳拉起盒盖,过了一会,见无异状,移进火把看盒中时,见盒里放着一串钥匙,还有两张纸。
取起上面一纸,见纸上写道:“吾叔之叛,武臣无不降者。魏国公徐辉祖以功臣世勋,忠于社稷,殊可嘉也。内府重宝,仓皇不及携,魏公为朕守之。他日重光宗庙社稷,以此为资。
建文四年六月庚申御笔。”
袁承志看了不禁凛然,心想这果然是燕王篡位之时建文帝所遗下的重宝。
原来明朝开国,大将军徐达功居第一。他和明太祖朱元璋是布衣之交。朱元璋做了皇帝后,还是称他为“徐兄”。徐达自然不敢再和皇帝称兄道弟,始终恭敬谨慎。
有一天,明太祖和他一起喝酒,饮酒中间,说道:“徐兄功劳很大,还没安居的地方,我的旧邸赐了给你吧。”(《明史·徐达传》原文是:“徐兄功大,未有宁居,可赐以旧邸。”)
所谓旧邸,是太祖做吴王时所居的府第,他登极为帝之后,自然另建宫殿了。徐达心想:太祖自吴王而登极,自己若是住到吴王旧邸之中,这个嫌疑可犯得大了。他深知太祖猜忌心极重,当下只是道谢,却说甚么也不肯接受。
太祖决定再试他一试,过了几天,邀了徐达同去旧邸喝酒,不住劝酒,把他灌醉了,命侍从将他抬到卧室之中,放在太祖从前所睡的床上,盖上了被。徐达酒醒之后,一见情形,大为吃惊,急忙下阶,俯伏下拜,连称:“死罪!”侍从将情形回奏,太祖一听大喜,心想此人忠字当头,全无反意,当即下旨,在旧邸之前另起一座大宅赐他,亲题“大功”两字,作为这宅第所在的坊名。那便是南京“大功坊”和“魏国公赐第”的由来。
据笔记中载称,徐达虽然对皇帝恭顺,太祖还是怕他造反。洪武十八年,徐达背上生疽。据说生背疽之人,吃蒸鹅立死。太祖派人慰问,附赐蒸鹅一只。徐达泪流满面,当着使者把一只蒸鹅吃个干净,当夜就毒发而死。生背疽而吃了蒸鹅,未必便死,但朱元璋赐这蒸鹅,便是赐死,徐达纵然吃了蒸鹅无事,也只好服毒自尽。此事正史不载,不知是否属实。
徐达有四子三女,三个女儿都作太祖儿子的王妃,长女是燕王王妃,后来便是成祖的皇后,次女是代王王妃,三女是安王王妃。燕王起兵造反,徐达的长子徐辉祖忠于建文帝,带兵力抗燕军。徐达的幼子徐增寿却和姊夫燕王暗中勾结。燕王兵临南京城下,建文帝召徐增寿来质问。徐增寿不答,建文帝亲手挥剑斩了他。
成祖篡位后,徐辉祖搬入了父亲的祠堂居住,不肯朝见。
成祖派官吏审问,徐辉祖写了“我父开国功臣,子孙免死”十个大字回报。成祖见了大怒,但他初即帝位,要收拾人心,饶了他不杀。徐辉祖对建文帝忠心耿耿,始终在图谋复辟。他后人世袭魏国公,一直统带守卫南京的部队,直至明亡。明朝南京守备府位尊权重,南京百姓只知“守备府徐公爷”,却不知魏国公,是以袁承志和青青打听不着。
成祖感念徐增寿为己而死,追封他为定国公。因此徐达的子孙共有魏国公和定国公两个公爵。两位公爵的后裔一居南京,一居北京。徐辉祖得罪了成祖,他子孙不敢再在大功坊的赐第居住,另行迁居。大功坊赐第数度易手,经过二百四十多年,后人再也不明这座旧宅的来历。这中间的经过,袁承志和青青自然不知。
袁承志看第二张纸时,见写的是一首律诗,诗云:“牢落西南四十秋,萧萧白发已盈头。
乾坤有恨家何在?江汉无情水自流。
长乐宫中云气散,朝元阁上雨声收。
新蒲细柳年年绿,野老吞声哭未休。”
笔迹与另一信一模一样,只是更见苍劲挺拔。原来此诗是建文帝在闽粤川滇各地漫游四十年后,重还金陵所作。他经历永乐(成祖)、洪熙(仁宗)、宣德(宣宗)、正统(英宗)各朝之后,已是六十余岁,复位之想早已消尽,回来抚视故物,不禁感慨无已,从此飘然出世,不知所终。此中过节,袁承志和青青自然猜想不到。袁承志不懂诗中说些甚么,青青更急欲察看箱中物事,对诗笺随意一瞥,便放在一旁。
袁承志取出钥匙,将铁箱打开,一揭箱盖,只觉耀眼生花,一大箱满满的都是宝玉、珍珠,又开一箱,却是玛瑙、翡翠之属,没一件不是价值巨万的珍物。青青低声惊呼,不由得脸上变色,又惊又喜。抄到底下,却见下半箱叠满了金砖,十箱皆是如此。
袁承志道:“这些宝物是明太祖当年在天下百姓身上搜刮而来,咱们用来干甚么?”青青和他相处日久,明白他心意,知道只要稍生贪念,不免遭他轻视,便道:“咱们说过,寻到财物,要助闯王谋干大事,自然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袁承志大喜,握住她手,说道:“青弟,你真是我的知己。”
袁承志自幼即知父亲尽瘁国事,废寝忘食,非但不贪钱财,连家庭中的天伦之乐、朋友间的交游之娱,也难以得享。
当年应松教他读书,曾教过袁崇焕自叙心境的一篇文章,其中说道:“予何人哉?十年以来,父母不得以为子,妻孥不得以为夫,手足不得以为兄弟,交游不得以为朋友。予何人哉?
直谓之曰‘大明国里一亡命之徒’可也。”当时年幼,还不能完全体会父亲尽心竭力、守土御敌的精忠果毅,成长后每想到“大明国里一亡命之徒”那句话,不由得热血沸腾,早就立志以父为榜样。袁崇焕为人题字,爱写“心术不可得罪于天地,言行要留好样与儿孙”两句,袁承志所存父亲遗物,也只有这一幅字而已。这时他见到无数金银财宝,所想到的自然是如何学父亲的言行好样,如何将珍宝用于保国卫民。
青青却出身于大盗之家,向来见人逢财便取,管他有主无主,义与不义。何况这许多价值连城的珠宝,都是凭她父亲遗图而得,若不是她对袁承志钟情已深,岂肯不据为己有?
听袁承志称自己为“知己”,不由得感到一阵甜意,霎时间心头浮起了两句古诗:“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袁承志道:“有了这许多资财,咱们就可到北京去大干一番事业。明朝皇帝搜刮而来,咱们就用来相助闯王,推倒明朝皇帝。”青青笑道:“这叫做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袁承志笑道:“不错。你掉书包的本事可了不起。”
次日下午,袁承志命洪胜海到焦家去把罗立如叫来。他断臂伤势还很沉重,听得袁承志见招,立即命人相扶,喜气洋洋的到来,见面后便要行拜师之礼。
袁承志坚辞不受,叫他坐着,将一套独臂刀法细细说了给他听。罗立如武功本有根底,袁承志又一招一式的教得甚是仔细,连续教了五天,罗立如已牢牢记住,只待臂伤痊了,就可习练。袁承志这套刀法得自《金蛇秘笈》,与江湖上流传的左臂刀法大不相同,招招险,刀刀快,实是厉害不过。罗立如虽断一臂,却换来了一套足以扬名江湖的绝技,可说是因祸得福,心里欢喜不尽。
袁承志了结这件心事后,雇了十多辆大车,预备上道赴京。焦公礼父女及众门徒大摆筵席,殷勤相送。袁承志请焦公礼送信给闵子华,将大功坊宅第仍然交还。焦公礼应承办理。太白三英等汉奸则送交官办。
这日秋高气爽,金风送暑,袁承志、青青、哑巴、洪胜海一行人别过木桑道人,将十只铁箱装上大车,向北进发。焦公礼父女及众弟子同过长江,送出三十里外,方才作别。江北一带仍是金龙帮的地盘,焦公礼事先早已派人送讯,每个码头都有人殷勤接送。
行了十多日,来到山东界内。洪胜海道:“相公,这里已不是金龙帮的地界。从今日起,咱们得多留一点儿神啦。”青青道:“怎么?有人敢来太岁头上动土吗?”洪胜海道:“方今天下盗贼如毛,山东强人尤多。最厉害的是两帮。”青青道:“一帮是你们渤海派了。”洪胜海笑道:“渤海派专做海上买卖,陆上的东西,就算黄金宝贝丢在地下,我们也是不捡的。”青青笑道:“原来贵派不算,那么是哪两帮?”洪胜海道:“一帮是沧州千柳庄褚红柳褚大爷的手下。”袁承志道:“我也曾听师父说起过褚红柳以朱砂掌驰名江湖。”洪胜海道:“正是。另一帮在恶虎沟开山立柜,大当家阴阳扇沙通天武功了得,手下人多势众。”袁承志点头道:“咱们以后小心在意,每晚一人轮流守夜。”
走了两日,正当中午,迎面鸾铃响处,两匹快马疾奔而来,从众人身旁擦过。洪胜海说道:“那话儿来啦。”他想袁承志武功极高,自己也非庸手,几个毛贼也不放在心上。过不一个时辰,那两乘马果然从后赶了上来,在骡车队两旁掠了过去。青青只是冷笑。洪胜海道:“不出十里,前面必有强人拦路。”哪知走了十多里地,竟然太平无事。当晚在双石铺宿歇。洪胜海啧啧称奇,道:“难道我这老江湖走了眼了。”
次日又行,走不出五里,只见后面四骑马远远跟着。洪胜海道:“是了,他们昨儿人手还没调齐,今日必有事故。”中午打过尖后,又有两骑马趟下来看相摸底。洪胜海道:“这倒奇了,道上看风踩盘子,从来没这么多人的。”行半日,又见两乘马掠过骡队。
洪胜海皱眉思索,忽道:“是了。”对袁承志道:“相公,咱们今晚得赶上一个大市镇投宿才好。”袁承志道:“怎么?”
洪胜海道:“跟着咱们的,不止一个山寨的人马。”青青道:“是么?有几家寨主看中了这批货色?”洪胜海道:“要是每一家派了两个人,那么前前后后已有五家。”青青笑道:“那倒热闹。”袁承志问道:“他们又怎知咱们携了金银财宝?倘若咱们这十只铁箱中装满了沙子石头,这五家大寨主岂不是白辛苦一场?”青青笑道:“这个你就不在行了。大车中装了金银,车轮印痕、行车声响、扬起的尘土等等都不相同。别说十只大铁箱易看得很,便是你小慧妹妹的二千两黄金,当日也给我这小强人看了出来。常言道得好:‘隔行如隔山。’你自然不懂的。”袁承志笑道:“佩服,佩服!”洪胜海心想:“小姐这样娇滴滴的一个小姑娘,难道从前也是干我们这一行的?”
说话之间,又是两乘马从车队旁掠过,青青冷笑道:“想动手却又不敢,骑了马跑来跑去,就是瞎起忙头。这般脓包,人再多也没用!”洪胜海正色道:“小姐,好汉敌不过人多。咱们虽然不怕,但箱笼物件这么许多,要一无错失,倒也得费一番心力。”袁承志道:“你说得不错,咱们今晚就在前面的石胶镇住店,少走几十里吧。”
到了石胶镇上,拣了一家大店住下。袁承志吩咐把十只铁箱都搬在自己房中,与哑巴两人合睡一房。刚放好铁箱,只见两条大汉走进店来,向袁承志望了一眼,对店伙说要住店。
店伙招呼两人入内,前脚接后脚,又有两名粗豪汉子进来。
袁承志暗暗点头,心下盘算已定,晚饭过后,各人回房睡觉。
睡到半夜,只听得屋顶微微响动,知道盗伙到了。他起身点亮了蜡烛,打开铁箱,取出一把把明珠、宝石、翡翠、玛瑙,在灯下把玩。奇珍异宝在灯下灿然生光,只见窗棂之边、门缝之中,不知有多少只贪婪的眼睛在向里窥探。
洪胜海听得声音,放心不下,过来察看,他一走近,十余名探子俱各隐身。洪胜海微微冷笑,在袁承志房门上轻敲数下。袁承志道:“进来吧!”
洪胜海一推门,房门呀的一声开了,原来竟没关上。他一进房,只见桌上珠光宝气,耀眼生辉,不觉呆了,走近看时,但见有指头大小的浑圆珍珠,有两尺来长的朱红珊瑚,有晶莹碧绿的大块祖母绿,此外猫儿眼、红宝石、蓝宝石、紫玉,没一件不是无价之宝。
洪胜海本不知十只铁箱中所藏何物,只道都是金银,这才引起群盗的贪心,哪知竟有如许珍品。他在江湖多年,见多识广,但这么多、这么贵重的宝物却从未见过,袁相公却从何处得来,倒真令人不解了。他走到袁承志身边,低声道:“相公,我来收起了好么?外面有人偷看。”袁承志也低声道:“正要让他们瞧瞧。反正是这么一回事。”拿起一串珍珠,大声问道:“这串珠子拿到京里,你瞧卖得多少银子?”
洪胜海道:“三百两银子一颗,那是再也不能少了。这里共是二十四颗,少说也值得一万五千两银子。”袁承志奇道:“怎么是一万五千两?”洪胜海道:“单是这么大、这么圆、这么光洁的一颗珠子,已经十分少见,难得的是二十四颗竟一般大小,全无瑕疵。一颗值三百两银子,那么二十四颗至少值得一万五千两。”
这番话只把房外群盗听得心痒难搔,恨不得立时跳进去抢了过来。只是上面头领有令,看中这批货的山寨太多,大伙要商量好了再动,免伤同道和气,谁也不许先行下手。眼见袁承志向洪胜海摆摆手,笑着睡了,烛火不熄,珠宝也不收拾,摊满了一桌,只把群盗引得面红耳赤,不住干咽唾涎。
袁承志自发觉群盗大集,意欲劫夺,一路上便在盘算应付之策,正如洪胜海所说:“好汉敌不过人多。箱笼物件这么许多,要一无错夫,倒也得费一番心力。”自然而然的便想:“要是金蛇郎君遇上这件事,他便如何对付?”跟着想到:金蛇郎君为温氏五老及崆峒派诸人所擒,以宝藏巨利引得双方互相争夺,温氏五老出手杀了所邀来的崆峒派朋友,他由此而乘机逃脱;又想到:那晚石梁派的张春九和江秃头偷袭华山,见到有毒的假秘笈,连师兄弟也都杀了;龙游帮和青青为了争夺闯王黄金而相争斗。足见大利所在,见利忘义之人非互相残杀不可。“群盗人多,若是你杀我,我杀你,人便少了。”想明白了此节之后,便在客店中故意展示宝物,料想财宝越是众多,群盗自相斫杀起来便越加的激烈。
又行了两日,已过济南府地界,掇着车队的盗寇愈来愈多。洪胜海本来有恃无恐,但见群盗迟迟不动手,不知安排下甚么奸谋,不由得惴惴不安起来,力劝袁承志改步海道,说自己海上朋友很多,坐船到天津起岸,再去北京,虽然要绕个大弯,多费时日,但保险不出乱子。袁承志笑道:“我本要用这批珠宝来结交天下英雄好汉,就是散尽了也不打紧。钱财是身外之物,咱们讲究的是仁义为先。”洪胜海听他如此说,也就不便再劝。
这天到了禹城,投了客店。青青便邀袁承志出去玩耍。但袁承志心想此刻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注视着这批珍宝,只要稍一托大,立即出事,便跟她说明原由,要她独自去玩,自己与哑巴、洪胜海留在店中看守。
过了一个多时辰,青青喜孜孜的回来,手里提着两只小竹笼,笼里各放着一只促织,嗤嗤嗤的叫个不停。她把一只送给袁承志,说道:“四文钱一只,你夜里挂在帐子里,才教好听呢!”袁承志笑着接过,笑问:“你在街上遇到谁了?”青青一愣,道:“没有呀?”袁承志笑道:“背上怎么给人做了记号啦?”
青青忙奔回自己房里,脱下外衣一看,果见后心画着个白粉圈,想是买促织时高兴得忘了别的,画圈之人又很机灵,竟没发觉。
她又羞又恼,回来对袁承志道:“快去给我把那人抓来,打他一顿。”袁承志笑道:“却到哪里找去?”青青道:“你也去街上逛逛,假装傻里傻气的不留神……”袁承志笑道:“就像你刚才那副模样,自然有人来背上画圈了,是不是?”青青笑道:“对啦,快去。”袁承志拗她不过,只得嘱咐她与洪胜海小心在意,独自出店。
那禹城是个热闹所在,虽将入夜,做买卖的、赶车的、挑担子的还是来去不绝。袁承志一出店房,行不数步,便察觉身后有人暗中跟随,心想:“好哇,你们越来越猖狂啦,不但钉住了货色,还瞧着我们每一个人。可是在青弟后心画个白粉圈,又是甚么用意?岂非打草惊蛇,让我们有了提防?”当下不动声色,径往人多处行去,后面那人果然跟来。
袁承志走到一家铁铺面前,观看铁匠铸刀,等那人走到临近,突然反手伸出,扣住了他手腕脉门。那人麻了半边身子,被袁承志轻轻一拉,身不由主的跟他走入了一条小巷。
袁承志问道:“你是谁的手下?”那人早已痛得满头大汗,给袁承志手上微一用劲,更是难当,忙道:“相公快放手,别捏断了我骨头。”袁承志笑道:“你不说,我连你头颈骨也扭断了。”左手伸出,在他颈里一摸。那人忙道:“我说,我说。
小人叫做黄二毛子,是恶虎沟沙寨主的手下。”袁承志道:“你想在我背上画个圈,是不是?”黄二毛子道:“是沙寨主吩咐小人画的,下……下次再也不敢了。”袁承志道:“干么要画个圈?”黄二毛子道:“沙寨主说,这是我们恶虎沟的货色,先做上记号,叫别家不可动手。”
袁承志又好笑,又好气,问道:“沙寨主呢?他在哪里?”
黄二毛子东张西望的不敢说。袁承志指力稍重,黄二毛子腕骨登时格格作响,生怕给捏断了,忙道:“沙寨主叫小人……叫小人今晚到城外三光寺去会齐。”袁承志道:“好,你带路。”
黄二毛子不敢不依,领着他来到三光寺。这时天色尚早,庙中无人。袁承志见那庙甚为破败,也不见庙祝和尚,前前后后查了一遍,将黄二毛子点了哑穴,掷在神龛之中。等了一会,听得庙外传来说话之声。
袁承志闪身躲在佛像之后,只听得数十人走进庙来,在大殿中间团团坐下。一个尖细的声音说道:“严老四、严老五,你哥儿俩带领四名弟兄四下望风,屋上也派两人。”那两人应声出去,不久便听得屋上有脚步之声。袁承志暗笑:“饶你仔细,我却已先在这里恭候了。”过得一阵,庙外又陆续进来多人,大家闹哄哄的称兄道弟,客气了一阵。袁承志听众人称呼,原来是山东八大山寨的寨主在此聚会,倒也不敢大意,当下屏息静听。
只听那声音尖细的人说道:“这笔货色已探得明白,确是非同小可。押运的是两个雏儿。保镖的名叫洪胜海,是渤海派的,听说手下还硬。可是他单枪匹马,走这趟大镖。当真狂妄自大之至。”群盗都轰笑起来。另一人道:“怎么取镖,不劳大伙儿费心,还不是手到货来,开张发财?但怎么分红,大伙儿可先得商量好,别要坏了道上的义气。”那沙寨主道:“小弟邀请各位兄长到这里聚会,就是为此。”
一个声音粗豪的人说道:“这笔货是我们第一个看上的。
我说嘛,货色十股均分。恶虎沟占两份,我们杀豹岗占两份,其余的一家一份。”袁承志心想:“好哇,你们已把别人的财宝,当作了自己囊中之物。聚在这里,原来是为分赃。”
另一人道:“你杀豹岗凭甚么分两份?我说是八家平分。”
群盗登时喧声大作,纷争不已。袁承志暗暗喜欢:“向来只有分赃不匀,这才打架。你们赃物还没到手,却已先分不匀了,不妨就在这里拚个你死我活。”
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这次咱们合伙做买卖,可不能伤了绿林中的义气。大伙儿总要公公道道。恶虎沟有几千兄弟,杀豹岗和乱石寨都只有三百来人,难道拿同样的份儿?我说嘛,这桩买卖,当然请沙寨主领头,他老人家多得十万两银子的珠宝。杀豹岗最先看上这票货色,他杀豹岗多得一万两。余下的平分九份,恶虎沟拿两份,余下七寨各拿一份。”群盗一来不敢跟恶虎沟相争,二来也觉此言有理,便都赞同了。沙寨主道:“既是如此,明儿就动手。咱们在张庄开扒,大伙儿率领兄弟去张庄吧!”众人轰然答应,纷纷出庙。
袁承志见他们倒分得公道,自己定下的计策似乎不管事,不免多了层忧心。寻思:“我想得到的事,这些老奸巨滑的强盗当然早想到了。青弟从前是他们的行家,她的主意定然比我的在行。”当下也不理会那黄二毛子,径自回店,把探听到的消息对青青说了,问她道:“盗贼势大,打不完,杀不尽,那怎么办?”
青青道:“事到临头之时,咱们先沉住气,待得认出了盗魁,你一下子把他抓住,小喽罗们就不敢动了。”袁承志大喜,笑道:“擒贼先擒王,这主意最好。”
次日上路,一路上群盗哨探来去不绝,明目张胆,全不把袁承志等放在眼里。洪胜海道:“相公,瞧这神气,过不了今天啦。”袁承志道:“你只管照料车队,别让骡子受惊乱跑。
强人由我们三人对付。”洪胜海应了。袁承志打手势告诉哑巴,叫他看自己手势才动手,专管捉人。哑巴点头答应。
行到申牌时分,将到张庄,眼前黑压压一大片树林,忽听得头顶呜呜声响,几只响箭射过,锣声响处,林中钻出数百名大汉,一个个都是青布包头,黑衣黑裤,手执兵刃,默不作声的拦在当路。众车夫早知情形不对,拉住牲口,抱头往地下一蹲。这是行脚的规矩,只要不乱逃乱闯,劫道的强人不伤车夫。又听得唿哨连连,蹄声杂沓,林中斜刺里冲出数十骑马来,挡在车队之后,拦住了退路,也都是肃静无哗。
袁承志昨天在三光庙中没见到群盗面目,这时仔细打量,只见前面八人一字排开。一个三十多岁的白脸汉子越众而出,手中不拿兵刃,只摇着一柄折扇,细声细气的道:“袁相公请了!”袁承志一听声音,就知他是恶虎沟的沙寨主,见他脚步凝重,心想这人果然武功不弱,手持铁骨折扇,多半擅于打穴,当下一拱手道:“沙寨主请了。”
沙寨主一惊,寻思:“他怎知我姓沙?”说道:“袁相公远来辛苦。”
袁承志见他脸上神色,心想:“他一路派人跟踪,自然早打听到了我姓袁。但我叫他沙寨主,只怕他大惑不解了。索性给他装蒜。”说道:“沙寨主你也辛苦。兄弟赶道倒没甚么,就是行李太笨重,带着讨厌。”
沙寨主笑道:“袁相公上京是去赶考么?”袁承志道:“非也!小弟读书不成,考来考去,始终落第,只好去纳捐行贿,活动个功名,因此肚里墨水不多,手边财物不少,哈哈,惭愧啊惭愧。”沙寨主笑道:“阁下倒很爽直,没有读书人的酸气。”
袁承志笑道:“昨天有位朋友跟我说,今儿有一位姓沙的沙寨主在道上等候,可须小心在意。还有杀豹岗、乱石寨等等,一共有八家寨主。兄弟欢喜得紧,心想这一来可挺热闹了。我一路之上没敢疏忽,老是东张西望的等候沙寨主,就只怕错过了,哪知果然在此相遇。今日一见,三生有幸。瞧阁下这副打扮,莫不是也上京么?咱们结伴而行如何?一路上谈谈讲讲,饮酒玩乐,倒是颇不寂寞。”沙寨主心中一乐,暗想原来这人是个书呆子,笑道:“袁相公在家纳福,岂不是好,何必出门奔波?要知江湖上险恶得很呢。”
袁承志道:“在家时曾听人说道,江湖上有甚么骗子痞棍,强盗恶贼,哪知走了上千里路,一个也没遇着。想来多半是欺人之谈,当不是真的。这许多朋友们排在这里干甚么?大伙儿玩操兵么?倒也有趣。”
那七家寨主听袁承志半痴半呆的唠叨不休,早已忍耐不住,不停向沙寨主打眼色,要他快下令动手。沙寨主笑容忽敛,长啸一声,扇子倏地张开。只见白扇上画着一个黑色骷髅头,骷髅口中横咬一柄刀子,模样十分可怖。
青青见了不觉心惊,轻声低呼。袁承志虽然艺高胆大,却也感到一阵阴森森的寒气。沙寨主磔磔怪笑,扇子一招,数百名盗寇齐向骡队扑来。
袁承志正要纵身出去擒拿沙寨主,忽听得林中传出一阵口吹竹叶的尖厉哨声。沙寨主一听,脸色陡变,扇子又是一挥,群盗登时停步。
只见林中驰出两乘马来,当先一人是个须眉皆白的老者,后面跟着一个垂髻青衣少女,一瞥之间,但见容色绝丽。两个来到沙寨主与袁承志之间,勒住了马。
沙寨主瞪眼道:“这里是山东地界。”那老者道:“谁说不是啊!”沙寨主道:“咱们当年在泰山大会,怎么说来着?”老者道:“我们青竹帮不来山东做案,你们也别去北直隶动手。”
沙寨主道:“照呀!今日甚么好风把程老爷子吹来啦?”那老者道:“听说有一批货色要上北直隶来,东西好像不少,因此我们先来瞧瞧货样成色。”沙寨主变色道:“等货色到了程老爷子境内,你老再瞧不迟吧?”那老者呵呵笑道:“怎么不迟?
那时货色早到了恶虎沟你老弟寨里,老头儿怎么还好意思前来探头探脑?那可不是太不讲义气了吗?”
袁承志和青青、洪胜海三人对望了一跟,心想原来河北大盗也得到了消息,要来分一杯羹,且瞧他们怎么打交道。
只听山东群盗纷纷起哄,七嘴八舌的大叫:“程青竹,你蛮不讲理!”“他妈的,你若讲义气,就不该到山东地界来。”
“你不守道上规矩,不要脸!”
那老者程青竹道:“大伙儿乱七八糟的说些甚么?老头儿年纪大了,耳朵不灵,听不清楚。山东道上的列位朋友们,都在赞我老头儿义薄云天吗?”
沙寨主折扇一挥,群盗住口。沙寨主道:“咱们有约在先,程老爷子怎么又来反悔?无信无义,岂不是见笑于江湖上的英雄好汉?”
程青竹不答话,问身旁少女道:“阿九啊,我在家里跟你说甚么了?”那少女道:“你老人家说,咱们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到山东逛逛,乘便就瞧瞧货样。”
青青听她吐语如珠,声音又是柔和又是清脆,动听之极,向她细望了几眼,见她神态天真,双颊晕红,年纪虽幼,却是容色清丽,气度高雅,当真比画儿里摘下来的人还要好看,想不到盗伙之中,竟会有如此明珠美玉一般俊极无俦的人品。
青青向来自负美貌,相形之下,自觉颇有不如,忍不住向袁承志斜瞥一眼。
程青竹笑道:“咱们说过要伸手做案没有?”阿九道:“没有啊。你老人家说,咱们跟山东的朋友们说好了的,山东境内,就是有金山银山堆在面前,青竹帮也不能拿一个大钱,这叫做言而有信。”
程青竹转头对沙寨主道:“老弟,你听见没有?我几时说过要在山东地界做案哪?”
沙寨主绷紧的脸登时松了,微微一笑,道:“好啊,这才够义气。程老爷子远道而来,待会也分一份。”
程青竹不理他,又向阿九道:“阿九啊,咱们在家又说甚么来着?”阿九道:“你老人家说货色不少,路上若是失落了甚么,咱们可吃亏不起,要是让人家顺手牵了羊去,咱们的脸就丢大了。”程青竹道:“嗯,要是人家不给面子,定要拿呢?”阿九道:“你老人家说,咱们在北直隶黑道上发财,到了山东,转行做做保镖的,倒也新鲜。倘若有人要动手,咱们无可奈何,给人家逼上梁山,也只好出手保护了。”
程青竹笑道:“年轻人记性真不坏,我记得确是这么说过的。”转头对沙寨主道:“老弟可明白了吧?我们不能在山东做案,哪一点儿也没错,可是青竹帮要转行干保镖的。泰山大会中,我可没答应不走镖啊。”
沙寨主铁青了脸,道:“你不许我们动手,等货色进了北直隶地界,自己便来伸手,是不是?”程青竹道:“是啊!泰山大会上的约定,总是要守的,一回到北直隶,我们本乡本土,做惯了强人,不好意思再干镖行,阻了老乡们的财路。”
群盗听他一番强辞夺理、转弯抹角的说话,说穿了还不是想抢夺珍宝,无不大怒,欺他两人一个老翁,一个幼女,当场就要一拥而前,乱刀分尸。
阿九将手中两片竹叶放到唇边,嘘溜溜的一吹,林中突然拥出数百名大汉,衣服各色,头上却都插着一截五寸来长、带着竹叶的青竹。
沙寨主一惊:“原来这老儿早有布置。他这许多人马来到山东,我们的哨探全是脓包,竟没探到一点消息。”折扇一挥,七家寨主连同恶虎沟谭二寨主率领八寨人马,列成阵势,眼见就是一场群殴恶斗。人数是山东群盗居多,但青竹帮有备而来,挑选的都是精壮汉子,争斗起来也未必处于下风。
袁承志和青青相视而嘻。青青低声笑道:“东西还没到手,自伙里先争了起来,真是好笑。”袁承志道:“咱们来个渔翁得利,倒也不坏。”只见山东群盗预备群殴,却留下数十人监视车队,以防乘乱逃走。
袁承志向洪胜海招招手,待他走近,问道:“那青竹帮是甚么路道?”洪胜海道:“北直隶地界全是青竹帮的势力,那老头程青竹就是帮主。别瞧他又瘦又老,功夫可着实厉害。”
青青道:“那女孩子呢?是他孙女儿么?”洪胜海道:“听说程青竹脾气怪得厉害,一生没娶妻,该没孙女儿。难道是干孙女儿?”青青点点头不言语了,见阿九神色自若,并无惧怕之色,心想她大概也会武功,且看双方谁胜谁败。
这时只听得青竹帮里竹哨连吹,数百人列成四队。程青竹和阿九勒马回阵,站在四队之前,手中仍是不拿兵刃。
眼见双方剑拔弩张,已成一触即发之势。忽听南方来路上鸾铃响动,三骑马急驰而来。当先一人高声大叫:“大家是好朋友,瞧着兄弟的面子,可别动手!”袁承志心想:“和事佬来了,可有些不妙。”只见三骑马越奔越近,当先一人是个五十来岁的胖子,身穿团花锦缎长袍,拿着一支粗大烟管,面团团的似乎是个土财主。后面跟着两名粗壮大汉。
那胖子驰到两队人马中间,烟管一摆,朗声笑道:“都是自家兄弟,有甚么话不好说的,却在这里动刀动枪,不怕江湖上朋友们笑话么?”沙寨主道:“褚庄主,你倒来评评这个理看。”当下把青竹帮要越界做案的事简略说了。程青竹只是冷笑,并不插嘴。
洪胜海对袁承志道:“相公,那沙寨主沙天广绰号阴阳扇,和这褚庄主褚红柳,是山东省内的两霸。”青青道:“喂,早先你说的就是这两个人。”袁承志道:“怎么他又是甚么庄主?”
洪胜海道:“沙天广开山立柜,在线上开扒。那褚红柳却安安稳稳的做员外,造了一座庄子,前前后后共有千来株柳树,称为千柳庄。其实他是个独脚大盗,出来做买卖常常独来独往,最多只带两三个帮手。”青青心道:“原来这人跟我石梁五个公公是同行,做的是一路生意。小妹从前也是你的行家,谅来你这大胖子就不知道了。”
只听褚红柳道:“程大哥,这件事说来是老哥的不对了。当年泰山大会,承各位瞧得起,也邀兄弟与会。大家说定不能越界做案呀!”程青竹道:“我们又不是来做案,青竹帮不过玩玩票,改行走一趟镖。大明朝的王法,可没不许人走镖这一条啊。褚老哥,你讯息也真灵通,哪里有油水,你的烟袋儿就伸到了那里来。”
褚红柳呵呵大笑,向身后两名汉子一指道:“这两位是淮阴双杰,前几天巴巴的赶到我庄上来,说有一份财喜要奉送给我。兄弟身子胖了,又怕热,本来懒得动,可是他哥儿俩十分热心,兄弟却不过好意,只得出来瞧瞧。哪知遇上了各位都在这里,真是热闹得紧。”
袁承志和青青对望了一眼,心中都道:“好哇,又多了三只夜猫子。”
沙天广心想:“这姓褚的武功高强,咱们破着分一份给他,不如跟他联手,一起对付青竹帮。”说道:“褚庄主是山东地界上的人,要分一份,我们没得说的。可是别省的人横来插手,这次让了,下次山东的兄弟还有饭吃么?”褚红柳道:“程大哥怎么说?”
程青竹道:“我们难得走一趟镖,沙寨主一定不给面子,那有甚么法子?大家爽爽快快,刀枪上见输赢吧。”褚红柳转头道:“沙老弟你说呢?”沙天广道:“咱们山东好汉,不能让人家上门欺侮。”这话明明是把褚红柳给拉扯在一起了。
程青竹道:“咱们大伙齐上呢,还是一对一的较量?沙寨主划下道儿来,在下无不从命。”沙天广阴阳扇倏地张开,嘿嘿连声,问褚红柳道:“褚庄主你怎么说?”
褚红柳自得淮阴双杰报信,本想独吞珍宝,但得讯较迟,已然慢了一步,他人手单薄,这时只想厚厚的分得一份。他知青竹帮中好手不少,帮主程青竹享名多年,决非庸手,也不愿开罪于他,便道:“既然这样,比划一下是免不了的啦。
群殴多伤人命,大家本来无冤无仇,又何必伤了和气?让兄弟出个主意怎样?”程青竹和沙天广齐声道:“褚庄主请说。”
褚红柳提起烟袋,向十辆大车一指,说道:“这里有十口箱子。咱们山东北直隶各派十个人,一共比试十场,点到为止,不可伤害人命。胜一场,取一口箱子,最是公平不过。咱们就算闲着无事,练练武功,印证观摩。得到箱子,那是彩头。得不着,反正不是自己东西,也不伤脾胃。两位瞧着怎样?”
程青竹觉得此法甚佳,首先叫好。沙寨主心中对程青竹颇为忌惮,瞧了他青竹帮有备而来的声势,部勒严整,远胜于山东群盗的乌合之众,若是决战,实无必胜把握,又想:“我叫每寨派人上阵,胜了是他们本事,那本是要分给他们的,败了也跟本寨无关。我和谭老二出阵,那是决不会败的,总可夺到两箱。另一箱让褚庄主自己去取。”当下也答允了。
双方收队商量人选。褚红柳命人在铁箱上用黄土写上了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个大字号码。袁承志和青青由得群盗胡搞,毫不理会。程青竹见两人并无畏惧之色,倒有些奇怪,不由得向他们望了几眼。群盗围成了一个大圈子,褚红柳在中间作公证。
第一阵山东群盗先派人出阵,双方比拳。两人都身材粗壮,膂力甚大,砰砰蓬蓬的打了好一阵。北直隶那人一不小心,脚下被对方一勾,扑地倒了,站起身来待要再打,褚红柳摇手止住,在“甲”字号的铁箱上写了个“鲁”字。山东胜了第一阵,群盗欢声雷动。
第二阵北直隶派人出来。沙天广识得他是铁沙掌好手,但己方谭二寨主还胜他一筹,心想机不可失,忙叫谭二寨主上阵。两人掌法家数相差不远,谭二寨主功力较深,拆了数十招,一掌打在对方臂上,那人臂膀再也举不起来,山东又胜了一阵。
山东群盗正自得意,哪知第三、第四、第五、第六四阵全输了,四只铁箱上部写了一个“直”字。第七阵比兵刃,杀豹岗寨主提了一柄泼风九环刀上阵,威风凛凛,果然一战成功,把对方的手臂砍伤了。
褚红柳心想眼前只剩下三只铁箱,再不出马,给双方分完了,自己岂非落空?第八阵由青竹帮派人先出,自己便作为鲁方人马出战,拿到一只铁箱再说,于是对沙天广道:“沙老弟,对方越来越厉害了,下一阵我给你接了吧。”沙天广知他绝不能空手而归,就道:“全仗褚庄主给咱们山东争面子。”
只见对方队中出来一人,褚红柳不觉一呆。
原来出来的竟是那少女阿九,她不过十五六岁年纪,手里也没兵刃,只握着两根细细的竹杆。褚红柳心想我是武林大豪,岂能自失身分,去跟这小姑娘厮拚,本已跨出数步,当下又退了回来,对沙天广道:“老弟,你另外派人吧。下一阵我接。”沙天广知他不愿与这女孩儿交手,那是胜之不武,高声叫道:“哪一位兄弟兴致好,陪这小妞耍耍。”
群盗中窜出一人,身高膀阔,面皮白净,手提一对判官笔,正是山东八寨中黄石坡寨主秦栋。这人风流自赏,见那少女美貌绝伦,虽然年幼,但艳丽异常,不禁心痒艰搔,听得沙天广叫唤,忙应声而出。沙天广微微一笑,道:“咱们这些人中,也只有你老弟配得上。”
秦栋故意卖弄,陡然跃起,轻飘飘的落在阿九面前,他本想炫耀一下轻功,再交代几句场面话,哪知足刚着地,突见青影一晃,一根青竹杆已刺向胸口要穴,杆来如风,迅捷之极。秦栋使判官笔,自然熟悉穴道,这一下大吃一惊,左笔一架,眼见对方左手竹杆又到,百忙中一个打滚,这才避开,但已满头灰土,一身冷汗。山东群盗见阿九小小年纪,武功竟如此了得,都感惊诧。袁承志和青青也大出意外,互相对望了几眼。
只见阿九手中竹杆使的是双枪枪法,竹杆性柔,盘打挑点之中,又含着软鞭与大杆子的招数,百忙中还找敌人穴道。
秦栋心想连一个小小女娃子也拾夺不下,哪里还能在山东道上立足?心中焦躁,判官双笔愈使愈紧。阿九突然左手杆在地下一撑,身子飞起,右手竹杆在地下一撑,又再跃起,左手杆居高临下,俯击敌人。秦栋不知如何抵御,不住倒退,一个疏神,被阿九一杆点在“肩贞穴”上,左臂一麻,判官笔落地,满脸通红,败了下去。
阿九正要退下,褚红柳大踏步出来,叫道:“姑娘神技,果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待我领教几招如何?”阿九笑道:“我正玩得还没够,褚伯伯肯赐教,那是再好没有。褚伯伯使甚么兵刃?”褚红柳笑道:“大人跟小孩儿玩耍,还能用兵刃吗?就是空手接着。”
原来他在一旁观战,心想这小女孩儿已如此厉害,下面两阵,对方一定更有高手,夜长梦多,不如拦住她打一阵,先赢一只铁箱再说。青竹帮众人觉得阿九连斗两阵,未免辛苦,早有三人跃出,均要接替。阿九年少好胜,说道:“我已答应褚伯伯啦。”那三人只得退下。
程青竹向阿九招招手,阿九纵身过去。程青竹在她耳边嘱咐了几句。阿九点头答应,回进场子,弯了弯腰行个礼,双杆飞动,护住全身,却不进击。
褚红柳脚步迟缓,一步一步的走近,突然左掌打出,攻她右肩。阿九双杆一撑,飞身避开,手回杆出,右杆方发,左杆随至,攻势犹如狂风骤雨,一片青影中一杆已戳进褚红柳肩胛骨下。青竹帮帮众齐声喝采。褚红柳却浑若不觉,脸上的朱砂之色直红到脖子里,仍是一步一步的攻将过去。阿九身手轻灵,飘荡来去,只要稍有空隙,便是一阵急攻。褚红柳身子粗壮,只是护住要穴,四肢与肩背受了几杆,竟漫不在意。
袁承志对青青道:“这人年纪一大把,却去欺侮小姑娘。瞧着,这就要下毒手啦。”青青急道:“我去救她。”袁承志笑道:“两个都是要夺咱们财物的,救甚么?”青青道:“这小姑娘怪讨人喜欢的,救了再说。大哥,你出手吧。”袁承志一笑,点点头。
场中两人越打越是激烈。褚红柳通红的脸上似乎要滴出血来,再过一阵,手臂上也慢慢红了。袁承志道:“等他手掌一红,那小姑娘就要糟了。”
这时褚红柳身上又连中数杆,他一言不发,一掌一掌的缓缓发出,又稳又狠。阿九渐觉不妙,被对方掌风逼得娇喘连连,身法已不如先前迅捷。
程青竹叫道:“阿九,回来。褚伯伯赢了。”阿九转身要退,褚红柳却不让她走了,喝道:“戳了我这许多杆,还想走吗?”出手虽慢,阿九却总是脱不出他掌风的笼罩之下。
眼见他手掌越来越红,程青竹从部属手中接过两条竹杆,纵身而前,在褚红柳和阿九之间虚刺过去,从中一隔,叫道:“胜负已分。褚兄说过点到为止,还请掌下留情。”
沙天广叫道:“两个打一个吗?”提起铁扇,欺身而进,径点程青竹的穴道。
程青竹挥杆格开。褚红柳冷笑道:“点到为止,固然不错,嘿嘿,可是还没点到呢。”加紧催动掌力。程青竹想救阿九,但被沙天广缠住了无法分身,只得凝神接战。阿九满头大汗,左右支撑,眼见便要伤于褚红柳掌底。
袁承志忽然大叫:“啊哟,啊哟,不得了。救命呀,救命呀!”骑着马直冲进场中。
程青竹与沙天广倏地往两旁跳开。只见袁承志在马上摇来晃去,双手抱住马颈,忽然翻到了马肚之下,跟着又翻了上来,双脚乱撑,狼狈之极。那马直冲向阿九身旁,在她和褚红柳之间站定了。袁承志气喘喘的爬下马来,一个踉跄,又险险跌倒,大叫:“危乎险哉,真是死里逃生。畜生,畜生,你这不是要了大爷的命么?”这么一阻,阿九暗叫惭愧,抹了抹额头汗水,收杆退回。褚红柳心中虽然不甘,可也不敢追入对方队伍之中。
程青竹道:“沙寨主,老夫还要领教你的阴阳宝扇。”沙天广道:“正是,最后这一箱,便由咱俩来决胜负吧。”两人刚才交手十余招,未分高下,二次交锋,各不容情,齐下杀手。程青竹双杆甚长,招术精奇,沙天广一柄铁扇始终欺不近身。
这时红日西斜,归鸦声喧,一阵阵在空中飞过。再战数十招,沙天广渐落下风,脚步已见虚浮。褚红柳叫道:“双方势均力敌,难分胜败。这一箱平分了吧。”程青竹一声长笑,竹杆着地横扫。沙天广忙跃起闪避。程青竹双手急收急发,连戳数杆。沙天广身子凌空,难以闪避,左腿窝里六杆早着,落下来站立不稳,扑地倒了。程青竹拱手道:“承让!”收杆回头。
沙天广一咬牙,一按扇上机括,向程青竹背后扇去,五枚钢钉疾射而出。程青竹待得听到风声,已然不及避让,五枚钢钉一齐打在背心,只觉一阵酸麻,知道不妙,迸住气一言不发,纵身跃近,两杆疾出,点中了沙天广小腹。这两下含愤而发,使足了劲力,沙天广登时晕了过去。
山东群盗各挺兵刃扑上相救,尚未奔近,程青竹也已支持不住,仰天一交摔倒,五枚钢钉在地下一碰,又刺进了一截。阿九急奔上前扶回。
青竹帮帮众见帮主生死不明,无不大愤,四队人马一齐扑上,与山东群盗混战起来。这时已非比武,片刻间各有死伤,鲜血四溅。
褚红柳抓住恶虎沟谭二寨主的手臂,叫道:“快命弟兄们停手。”谭二寨主拿出号角,嘟嘟嘟的一吹,山东群盗退了下来。那边竹哨声响,青竹帮人众也各后退。原来阿九见程青竹醒转,知道混战不是了局,见对方收队,也就乘机约束帮众。
褚红柳站在双方之间,高声叫道:“大家别伤了和气,咱们把铁箱分了,这层过节慢慢再算。”谭二寨主道:“最后一箱是我们的。”青竹帮的人叫道:“要不要脸哪?输了施暗算,还逞甚么好汉?”双方汹汹叫骂,又要动手。
褚红柳道:“这箱打开来平分吧。”双方均见首领身受重伤,不敢拂逆褚红柳之意,反正已得到不少珍宝,也已心满意足,当下便派人来搬。
阿九叫道:“第八箱是我赢的,我不要,留给那位客人。
谁也不许动他的。”褚红柳道:“干么呀?”阿九道:“要不是他的马发癫,我早伤在你老伯掌下了,留一箱酬谢他。”褚红柳笑道:“小妞倒也恩怨分明。好吧,大伙儿搬吧。箱上写着字,可别弄错了。”
群盗正要动手去搬铁箱,袁承志忽道:“各位刚才是练武功吗?倒也热闹好看,胜过了江湖上卖艺的。现下又要干甚么了?”
阿九噗哧一笑,道:“你不知道么?我们要搬箱子。”袁承志道:“这个可不敢当,我已雇了大车。各位如此客气,萍水相逢,怎好劳驾?”阿九笑道:“我们不是代你搬,是自己搬啊。”袁承志道:“咦,这倒奇了,这些箱子好像是我的啊。
难道各位认错了箱子?”
山东盗帮中一人骂道:“这种公子哥儿就会吃饭拉屎,跟他多说干么?这次留下了他的小命,算他祖上积德。”俯身就去抬箱。
袁承志叫道:“啊哟,动不得的。”爬到箱上,一抬腿间,那大汉直跌了出去。袁承志爬在箱上,手足乱舞,连叫:“啊哟,救人哪!”
阿九还道他真的摔跌,纵上去拉住他手臂提了起来,半嗔半笑,骂道:“你这人真是的!”群盗见他如此狼狈,以为他这一脚不过踢得凑巧,又要去搬箱子。
袁承志双手连摇,叫道:“慢来,慢来,各位要把我箱子搬到哪里去?”阿九道:“咱们各回各的家呀。”袁承志道:“那么我呢?”阿九笑道:“你这人呆头呆脑的,还是乖乖的也赶快回家吧,别把小性命也在道上送了。”袁承志点头道:“姑娘此言有理,我这就带了箱子回家。”
刚才被踢了一交的那大汉心下恼怒,伸手向他肩头猛力推去,喝道:“滚你妈的!”一声未毕,后心已被袁承志抓住,一扬手处,那大汉当真是高飞远走,在空中划了个弧形,落在七八丈外一株大树顶上,拚死命抱住树干,大叫大嚷。一群乌鸦从树上惊飞起来,聒噪不已,在他头顶乱兜圈子。这一来,群盗方知眼前这少年身怀绝艺,这一副公子哥儿般的酸相,全是装出来开玩笑的,然而自恃人多势众,也没将他放在心上。
这时程青竹背上所中五枚钢钉已由部属拔出,自知受伤不轻,运气护住伤口,只待分到赃物后立即退走,忽见袁承志露了这一手,实是高深已极的武功,眼前无一人是他敌手,不由得大惊,忙招手叫阿九过来,低声道:“此人不可轻敌,务须小心。”
阿九点头答应,又惊又喜,料不到这样一个秀才相公竟会是武学高手,又想到他适才纵马解围,并非无心碰巧,实是有心相救,不禁暗暗感激。
只听袁承志高声说道:“你们打了半天,又在我箱上写甚么甲乙丙丁,山东直隶,现下玩够了吧?哈哈,我可要擦去啦!”随手抓起身旁一条大汉,打横提在手中,绕着铁箱奔跑一周,便把他当抹布使,把箱上“甲乙丙丁”及“直鲁”等字擦得干干净净,双手一送,那大汉又飞到了树顶之上。
山东盗帮中十余人大声呐喊,手执兵刃扑上。袁承志拳打足踢,但见空中兵刃和大汉齐飞,惊呼共鸦鸣交作,片刻之间,十余名大汉都被他先后抓起,摔上四周树巅。
山东群盗和青竹帮都是一阵大乱,到这时方始心惊。程青竹和沙天广各受重伤,群盗齐望着褚红柳待他作主。
褚红柳哼了一声,朗声说道:“阁下原来也是武林一脉,要请教阁下的万儿,是何人的门下?”袁承志道:“晚生姓袁,我师父是叽哩咕叽老夫子。他老人家是经学大师,对《礼记》和《春秋》是最有心得的了。还有一位李老夫子,他是教我八股时文的,讲究起承转合……”
褚红柳道:“这时候还装甚么蒜?你把武学师承说出来,要是我们有甚么渊源,大家也不是不讲交情义气的人。”袁承志道:“那再好也没有了。说到渊源,过去是没有,今日一见,那不是有了见面之情么?各位生意不成仁义在,虽然没赚到,却也没蚀了本。天色不早啦,请请,在下要走啦。”
杀豹岗侯寨主大骂“你奶奶的”声中,提起泼风九环刀,一招“风扫败叶”,向袁承志肩头横砍过去。袁承志身子稍侧,九环刀从他身旁削过。侯寨主这一招用力极猛,大刀余势不衰,直砍褚红柳前胸。
众人惊呼声中,褚红柳伸出左手,食中两指钳住刀背,向后一拉,那刀才停住了。侯寨主只臊得满脸通红,低声道:“褚庄主,对……对不住!”褚红柳微微一笑,放开手指,对袁承志道:“凭这手功夫,得你一箱财物,还不算不配吧?”
袁承志道:“这手甚么功夫?”褚红柳得意洋洋的道:“我这门‘蟹钳功’,你要是也会,我就服了。”袁承志道:“甚么蟹钳、虾钳?我没瞧见。”褚红柳大怒,喝道:“我用两根手指钳住了他大刀,难道你瞎了眼?”袁承志道:“啊,原来是这个,那是你们两个串通的,有甚么稀奇?青弟,来,咱们也来练一招。”青青笑嘻嘻的从地下捡起一柄单刀,作势向袁承志砍来,砍到临近,放慢了势头,轻轻推将过去。袁承志双手毛手毛脚抓住刀背。青青假意用力挣扎,乱跳一阵,始终没能挣开,大叫:“啊哟,好厉害的蟹钳功!”
阿九见两人作弄褚红柳,不禁格格娇笑。直鲁群盗也忍不住放声轰笑。
褚红柳纵横山东,一向颐指气使惯了的,哪容得两个后生小辈戏侮于他?挟手夺过侯寨主的九环刀,横托在手,对袁承志道:“你来劈我一刀试试。那总不是串通了吧!”他见袁承志手执群盗,武功甚高,若和他动拳脚比兵刃,未必能胜,自己这门“蟹钳功”练了数十年,极有把握,这少年不识货,正可凭此猛下毒手。
袁承志道:“劈死了人可不偿命!你也不能报到官里去。
要打官司,咱们就不干。”褚红柳愈怒,已起杀心,黑起了脸道:“不论谁死,都不偿命!”
袁承志叫道:“小心,刀来啦!”忽地反手横劈一刀。
褚红柳万料不到这一刀竟会从这方位劈来,大吃一惊,急忙低头,帽子已被削了下来,群盗又是一阵轰笑。
袁承志笑道:“你的蟹钳呢?怎么我好像没瞧见啊!”话声方歇,挥刀着地砍去。褚红柳腾身急跳,钢刀已把他一双靴子的靴底切下。这一刀若是上得三寸,褚庄主便成为无脚庄庄主了。
袁承志道:“是了:太高太低都不成,太快了你又不成,我慢慢的从中间砍来吧!”这一刀果然便与青青刚才那样,慢慢推将过去。褚红柳伸出左手来钳,准拟一钳钳住对方兵刃,右掌毒招立发,非将他五官击得稀烂不可。不料袁承志这一刀快要推近,突然一翻一划,刃锋已在他两根手指上各划了一道口子,登时鲜血淋漓。这三刀高下快慢,变化莫测,似是游戏之作,实则包含了极高深的武功。
褚红柳大怒,喝:“鼠辈,你我掌底见生死!”袁承志反手掷出大刀,攀在树顶的那大汉正往下爬,这刀飞将过去,恰好割断了他落脚的树枝,一个倒栽葱,跌了下来。
众人乱叫声中,袁承志吸一口气,已运起了混元功,提起十只铁箱,随手乱丢,一只接一只的叠了起来,几达三丈,说道:“比就比!可是我不大放心。你们这些人贼头贼脑的,别乘我打得起劲之时,偷了箱子去。”踊身一跃,跳上箱顶,大叫道:“上来比吧。”
褚红柳见他把一口口沉重的箱子越掷越高,已自惊骇于他的神力,待见他轻飘飘的一跃而上,轻功造诣尤其不凡,更是吃惊。他自知轻功不成,哪敢上高献丑,喝道:“你有种就下来!”袁承志在上面高叫:“你有种就上来!”
褚红柳踏步上前,抱住下面几只铁箱一阵摇动,只见袁承志头下脚上,倒栽下来。
群盗一阵欢呼,却见袁承志跌到褚红柳头顶时,倏地一招“苍鹰搏兔”,左掌凌空下击。褚红柳一惊,挥起右掌反击。
袁承志一伸手,已扣住他脉门,待得双足着地,喝一声:“起!”
把褚红柳一个肥肥的身躯挥了起来,刚落在一叠铁箱之顶。十口箱子本就叠得东歪西斜,这样一个大胖子加了上去,登时一阵摇晃。褚红柳在上面双手乱舞,十分狼狈,到后来情不自禁,俯下身来,抱住了箱盖。群盗又是吃惊,又是好笑。
青青叫道:“你有种就下来!”阿九想起褚红柳刚才的说话,不禁抿嘴微笑。
褚红柳的武功深得“稳、狠、准、韧”四字诀中精要,适才与阿九比武,就十足显示了这四字诀的长处。他身材肥胖,素不习练轻功,自来以稳补快,以狠代巧,掌法由拙见功,现下突然登高,正是犯了他的大忌,虽然一身武功,却弄得手足无措。适才袁承志见他出手,看出了他的短处,故意布置这个陷阱来跟他为难。
群盗谁也不敢去移动铁箱,只怕一动,上面箱子倒将下来,不但摔坏了褚红柳,还会压死多人。当下都站得远远地。
僵持了一阵,沙天广低声道:“谭贤弟,围攻那小子,先干掉他。”一言提醒了谭二寨主,当即吹动号角,山东群盗拔出兵刃,齐向袁承志冲来。
哑巴、青青、洪胜海一齐站到袁承志身边。青青持剑,洪胜海用刀,舞动杀砍。袁承志和哑巴却是空手,抓住了人乱丢乱掷。群盗出道以来,从未见过这样的打法。二人所到之处,群盗纷纷走避。袁承志数跃之间,已奔到沙天广身旁。他卧在地下,两名盗首在旁照料,忽见袁承志冲来,一个举刀砍挡,另一个背起沙天广避让。袁承志头一低,从刀下钻过,抓住前面盗首的头一扭,那人痛得大叫,撒手把沙天广丢下。
袁承志伸手接住,纵身跳上一辆大车,叫道:“你们要不要他性命?”群盗见首领被擒,一时倒呆住了,不敢动手。
袁承志向哑巴一打手势,哑巴径往青竹帮冲去。青竹帮帮众本来袖手观战,忽见哑巴如猛虎般冲来,各举兵刃拦阻。
但哑巴追随神剑仙猿穆人清多年,武功已非寻常武师所能敌,只见他头顶刀枪乱飞,赤手空拳的冲到程青竹身旁。
袁承志在高处相望,见哑巴即将得手,正自欣喜,忽见阿九抚着程青竹的身子,伏地大哭,这一下倒大出他的意料之外,倘若程青竹死了,要对付群龙无首的青竹帮就颇为不易,忙纵声大叫:“胜海,快叫哑巴老兄回来。”
洪胜海撇下对手,冲到哑巴跟前,打手势叫他回来。哑巴回头向站在大车顶上的袁承志一望。袁承志招招手,哑巴随即退回。
袁承志把手中半死不活的沙天广交给哑巴,纵身入围,问道:“怎么?”阿九哭着叫道:“我师父死啦!”
袁承志俯身一探程青竹的鼻息,果然已无呼吸,再摸他胸膛,一颗心却还在微微跳动,翻过他的身子,只见背上五个小孔,虽然血已止住,但五孔都在要穴,饶是程青竹武功精湛,也已抵受不住。袁承志运起混元功,在他的“天府穴”和足底“涌泉穴”各点一指。内力到处,程青竹血脉流转,悠悠醒来,睁开了眼睛。阿九大喜,高叫:“师父,师父!”
程青竹点了点头。袁承志道:“放心!你师父的伤治得好。”阿九明艳的脸蛋上兀自挂着几滴泪珠,清澈的大眼却已充满了喜色,说道:“嗯,多谢你啦。”
这时青青、哑巴、洪胜海三人挟着沙天广,已退入青竹帮的圈子。山东群盗见首领被擒,要闯进来救人,青竹帮帮众出手拦阻。双方乱喝,混乱中交起手来,登时乒乒乓乓打得十分激烈,顷刻间双方各有数十人死伤。
青青道:“再打半个时辰,双方都死得差不多啦!”袁承志微笑。
突然之间,站在铁箱顶上的褚红柳扬臂大呼:“不好啦,官兵来啦,总有几千人,大家快退……不,有上万人,扯呼,扯呼!”他站得高,是以首先瞧见。众人都是一惊,刀枪齐停。
只见三骑马急奔而来。两骑是山东盗帮放出的卡子,一骑是青竹帮的哨探,三人连连呼啸。高声大叫:“大队官兵到啦!”
褚红柳再也顾不得危险,踊身从箱顶跳下,立足不稳,在地下打了三个滚,爬起身来,双足肿痛异常,抢了一匹马,率领山东群盗退却。
袁承志将沙天广掷了过去,群盗抢住放在马背,纷纷涌入树林。青竹帮中也是竹哨连声,抢起地下死伤人众,仍是分成四队退了下去。霎时之间,一片空地上只剩下袁承志等一干人。
第十回 不传传百变 无敌敌千招
袁承志睡到次日日上三竿,这才起身。焦宛儿亲自捧了盥洗用具和早点进房,袁承志连忙逊谢。洪胜海便在旁服侍。
刚洗好脸,木桑道人拿了棋盘,青青拿着棋子,两人一齐进来。青青笑道:“贪睡猫,到这时候才起身,道长可等得急坏了,快下棋,快下棋。”袁承志向着她瞧了一眼,忽然一笑。青青笑道:“笑什么?”袁承志笑道:“道长给你什么好处?你这般出力帮他找对手。”青青笑道:“道长教了我一套功夫。这功夫啊,可真妙啦。别人向你拳打脚踢,你却只管跟他捉迷藏,东一溜,西一晃,他再也别想打到你。”
袁承志心里一动,偷眼看木桑道人时,见他拿了两颗白子、两颗黑子,放在棋盘四角,手中拈着一颗黑子,轻轻敲击棋盘,发出丁丁之声,嘴角边露出微笑。本来在华山下棋时,袁承志已要让木桑一先,后来更加非让上三子不可,此时却又平手分先。袁承志心想:“今晚二师哥、二师嫂雨花台之约,非去不可。瞧二师嫂神气,只怕不能不动手,我又不能跟他们真打。二师哥号称神拳无敌,我全力施为,尚且未必能胜,如再相让,非受重伤不可,真有差池,只怕连命也送了。道长传授她武功,似乎别有深意。”便道:“下棋倒也可以,可是你得把这套功夫转教给我。”青青笑道:“好哇,这叫见者有份,你跟我讲起黑道上的规矩来啦。”两人说笑了几句,承志就陪木桑下棋。此时承志多历世事,已不似儿时一味好胜,手下自然留情,让木桑赢得心情大快。
午饭后,袁承志和崔秋山谈起别来情由。一个知道闯王势力大张,不久就要大举入京;另一个见旧时小友已英武如斯,艺成品立,均觉喜慰。谈了一阵,又说到崔希敏和安小慧失金夺金之事。青青不住向承志打手势,叫他出去。崔秋山笑道:“你小朋友叫你呢,快去吧!”承志脸一红,不好意思便走。
崔秋山笑着起身走出。青青奔了进来,笑道:“快来,我把道长教的功夫跟你说。他教的时候我压根儿就不懂。他说:‘你硬记着,将来慢慢儿就懂了。’我怕再过一阵就全给忘了。”当下连比带画,把木桑所授的一套绝顶轻功“神行百变”说了出来。
木桑道人轻功与暗器之术天下独步,这套“神行百变”更是精微奥妙。当年在华山之时,袁承志所学尚浅,无法领会修习,是以没有传他。青青武功虽不甚精,但记性极好,人又灵悟,知道木桑传她是宾,传承志是主,只不明白为什么要自己转言,当时生吞活剥地硬记,这时把口诀、运气、脚步、身法等项一一照说。只听得袁承志心花怒放。他习练木桑所传的轻功已历多年,这套“神行百变”只不过更加变化奥妙,须以更深内功作为根底,基本道理却也与以前所学的轻功无别。此时他武学修为大进,一闻要诀,便即领悟。青青有几处地方没记清楚,承志一问,她答不上来,便又奔进去问木桑道人。等到二次指点,袁承志已尽行明白,当下在厅中按式练了一遍。
但觉这套轻功转折滑溜,直似游鱼一般,与人动手之际,倘若但求趋避自保,敌人兵刃拳脚万难及身,这才明白木桑的用意。然他知二师哥武功精绝,当年师父曾说:“你大师哥为人滑稽,不免有点浮躁。二师哥却木讷深沉,用功尤为扎实。”料想二师哥的功力多半在大师哥之上。这套功夫新练未熟,以之闪避抵挡,只怕未必能成。
他凝思良久,忽然想起师父初授武功之时曾教过一套十段锦,当时自己出尽本事,也摸不到师父一片衣角。木桑道人的“神行百变”功夫虽轻灵已极,但始终躲闪而不含反击伏着,对方不免无所顾忌,如和本门轻功混合使用,守中含攻,对手便须分力守御,更具灵效。他在书房中闭目寻思,一招一式地默念。旁人也不去打扰。
到得申牌时分,袁承志已全盘想通,但怕没有把握,须得试练一番。于是请焦宛儿约了十多位师兄弟,各人提了一大桶水,围在练武场四周,自己站在中心。打个手势,各人便用木勺舀水向他乱泼,他蹿高伏低,东躲西避,等到十桶水泼完,只右手袖子与左脚上湿了一滩。各人纷纷上前道喜,贺他又练成一项绝技。
木桑道人却一直在房中呼呼大睡,全不理会。
晚膳过后,袁承志便要去雨花台赴约。焦公礼、焦宛儿父女想同去解释,青青要随伴助阵,袁承志都婉言相却。青青撅起了嘴很不高兴。
承志道:“他们是我师哥师嫂,今晚我只挨打不还手,你瞧着定要生气,岂不要坏我事?”青青道:“你让他们三招也就是了,干吗老不还手?”承志道:“我要用你教我的功夫,瞧他们打不打得着我。”青青拍手笑道:“那我更要去瞧瞧,亲眼看我乖徒儿大显身手。你怕我得罪你师哥师嫂,我一句话不说就是。”袁承志笑道:“你肯装哑巴?”青青点头道:“我不装,我天生就是哑巴。”承志一笑,只得让她同去。进去向木桑告辞,只见他向着里床而睡,叫了几声不醒,崔秋山却自行出门去了。
两人向焦家借了两匹健马,二更时分,已到了雨花台畔。见四下无人,便下马相候,等了半个时辰,只见东边两人奔近,跟着轻轻两声击掌。袁承志拍掌相应。
一人说道:“袁师叔到了么?”听声音是刘培生。袁承志道:“我在这里等候师哥师嫂。”眼见刘培生和梅剑和走近,远处一个女子声音叫道:“好啊,果然来了!”
语声刚毕,两个人影便奔到跟前。青青一惊,心想这两人来得好快。梅刘二人往外一分,那两个人影倏地蹿出,正是归辛树和归二娘夫妇。远处又有一个人奔来,袁承志见她身形,知是飞天魔女孙仲君。她功夫可就比师父师娘差得远了,奔了好一阵才到跟前。她手中抱着个小孩,是归氏夫妇的孩子。
归二娘冷冷地道:“袁爷倒是信人,我夫妇还有要事,别耽搁辰光,这就进招吧。”袁承志躬身行礼,恭恭敬敬地道:“小弟今日是向师哥师嫂赔罪来的。小弟折断师嫂的宝剑,实是事前未知。冒犯之处,还请师哥师嫂瞧在师父面上,大量包容。”归二娘冷笑道:“你是不是我们师弟,谁也不知,先过了招再说。”袁承志推让不肯动手。
归二娘见他一味退缩,心想若非假冒,何必如此胆怯气馁?忽地左掌提起,斜劈下来。袁承志疾向后仰,掌锋从鼻尖上急掠而过,心中暗惊:“瞧不出她女流之辈,掌法如此凌厉了得。”归二娘一击不中,右拳随上,使的正是华山派的破玉拳。袁承志对这路拳法研习有素,成竹在胸,当下双手下垂,紧贴大腿两侧,以示决不还手。身子晃动,使开融会了“神行百变”和十段锦的轻功,在归二娘拳脚的空隙中穿来插去。归二娘连发十余急招,势如暴风骤雨,都给他侧身避开。
归辛树在旁瞧得凛然心惊。暗想这少年恁地了得,他的轻功有些确是本门身法,但大半却又截然不同,莫非这少年是别派奸徒,不知如何,竟偷学了本门的上乘功夫去?当下全神注视,只怕妻子吃亏。
归二娘见袁承志并不还手,心想你如此轻视于我,叫你知道归二娘的厉害!双拳如风,越打越快,她既知对方并不反击,便把守御的招数尽数搁下,招招进袭。
袁承志暗暗叫苦。想不到二师嫂将这路破玉拳使得如此势道凌厉,加之只攻不守,威力更是倍增。心想当真抵挡不住之时,说不得,也只好伸手招架了。
孙仲君见袁承志双手下垂,任凭师娘出手如何迅捷,始终打不中他一招,越看越恼。斜眼间见青青站在一旁,看得兴高采烈,满脸笑容,当即将小师弟往梅剑和手中一送,拔出长剑纵身而前,向青青胸口刺去。
青青吃了一惊,疾忙侧身避开。她受袁承志之嘱,此行不带兵刃,被孙仲君刷刷数剑,逼得手忙脚乱。她武功本就不及,更何况赤手空拳,数招之后,立即危险万状。
袁承志听她惊呼,便想过去救援,但被归二娘紧紧缠住了无法脱身。
归辛树向孙仲君喝道:“别伤人性命。”孙仲君道:“师父,这人是金蛇郎君的儿子。这轻薄少年,正是罪魁祸首。”归辛树曾听江南武林中人说起金蛇郎君心狠手辣,并非善良之辈,也就不言语了。孙仲君见师父已然默许,剑招加紧,白光闪闪,眼见青青便要命丧当地。
袁承志见局势紧迫,忽地双腿齐飞,两手仍是贴在胯侧,但两腿左一脚右一脚,连环六脚,都是快要踢到归二娘身上时倏地收回,然而已将她逼得连退六步。袁承志就此摆脱,纵身跃起,空中转身前扑,左手双指点向孙仲君后心,要夺落她手中长剑。忽听身旁一声长啸,一股劲风猛向腰间袭来。
承志不暇攻敌,先拆来招,右掌勾住来人手腕斜带,哪知来人丝毫不动,自己却给他反力推了出去。袁承志自下山以来,从未遇到劲力如此深厚之人,知道必是二师兄出手,不由得心惊:“我原知二师哥武功非同小可,没料到他身材瘦瘦小小,竟具如此神力。”
他落下地后,身子便如木桩般猛然钉住,毫不摇晃。叫道:“二师哥,小弟得罪!”叫声未歇,归辛树左掌已到身前。袁承志这次有了提防,左肩微侧,来掌打空,正是今日学会的“神行百变”身法。
归辛树适才跟他一带一推,已察觉他内劲全是本门混元功,招式可以偷学,内力却须亲传,只这一推之间,便知他确是师父新收的小徒弟。第二招出手如电,眼见一掌便可打到他肩头,生怕打伤了他,师父脸上须不好看,手掌将到时潜力斜回,只使了三成力,哪知道对方滑溜异常,在间不容发之际竟尔躲开,不觉也是一惊,喝道:“好快的身法!”拳随声落,呼呼数招。他拳法与归二娘一模一样,但功力之纯,收发之速,实已臻炉火纯青之境,袁承志既惊且佩。心想怪不得二师哥享名如此之盛,他几个徒儿出来,武林中一般好手都对之恭敬异常,原来他手下也当真了得。这时哪里还敢有丝毫怠忽?“神行百变”的身法初学乍练,尚颇生疏,对付归二娘绰绰有余,用来与二师哥过招只怕躲不过他十拳,于是也展开师门所授绝艺,以破玉拳法招架。
二人拳法相同,诸般变化均了然于胸,越打越快,意到即收,未沾先止,可说是熟极而流。袁承志心想:“我在华山跟师父拆招,也不过如此。”但与师父拆招,明知并无凶险,二师哥却是拳掌沉重,万万受不得他一招。虽知青青命在顷刻,竟无余暇去瞧她一眼,霎时之间,背上冷汗直淋。他急欲去救青青,出招竭尽全力,更不留情,心想:“青弟倘若丧命,就算你是师哥,我也杀了你!”
这边孙仲君见袁承志让师父绊住了,心中大喜,剑法更见凌厉。刘培生与梅剑和同时叫道:“师妹不可伤人……”叫声未歇,孙仲君挺剑猛向青青胸口刺到。青青难以闪避,急向后仰,打个滚逃开。孙仲君反剑横削,青青急忙低头,头巾登被削落,长发四散,下垂披脸。孙仲君见她原来是个女子,一呆之下,挺剑又刺,青青已难闪避。
忽听得头顶一个苍老的声音喝道:“好狠的女娃子!”树顶一团黑影直扑下来,起脚将她长剑踢飞。孙仲君大惊,退了两步,月光下见那人道装打扮,须眉俱白,挡在青青身前。她与梅、刘二人不知这老道是谁,归二娘却认得他是师父的好友木桑道人,便即过来见礼。木桑笑道:“别忙行礼,且瞧他哥儿俩练武。”
归二娘回头看丈夫时,只见两条人影夹着呼呼风声,打得激烈异常。归辛树力劲招沉,袁承志身手快捷。一个熟娴本门武功,一个兼习三家之长,各擅胜场,难分高下。
袁承志初时挂念青青的安危,甚是焦急,不免分心,待见木桑道人到来相救,这才全神与师兄拆解,招数中形同拼命的狠辣之劲,却也收了。两人越斗越紧,本门的伏虎掌、劈石拳、破玉拳、混元掌等等上乘功夫全都使上了。袁承志毕竟功力较浅,修习没归辛树之久,斗到近千招时,便渐落下风。
归二娘见丈夫越来越攻多守少,心中暗喜。但见袁承志本门功夫如此纯熟,也已毫不怀疑他确是师弟,于他拳术造诣之精,也不禁暗暗佩服。
又拆得数十招,袁承志突然拳法一变,身形便如水蛇般游走不定。这是金蛇郎君手创的“金蛇游身掌”,系从水蛇在水中游动的身法中所悟出。不过这套掌法中所有阴毒击敌的招数,袁承志此时都舍弃不用,却加上“神行百变”和“十段锦”轻功。但见他倏进倏退,忽东忽西,旁观各人眼都花了。归辛树拳法虽高,却也看不明白他的身法,竟无下手之处,不由得焦躁:“我号称神拳无敌,可是跟这个小师弟已拆了一千招以上,兀自奈何他不得。我这个外号,可有点名不副实了。”
袁承志横趋斜行,正自急绕圈子,归辛树忽地跳开,叫道:“且住!”袁承志疾忙站定,说道:“是!”心想:“他打我不到,双方就算平手。各人顾住面子,也就算了。”
却见归辛树向空中一揖,说道:“师父,你老人家也来啦。”袁承志吃了一惊,只见大树上连续纵下四人,当先一人正是恩师穆人清。
袁承志大喜,抢上拜倒,站起身来时,见师父身后是崔秋山和大师兄铜笔铁算盘黄真,最后一人竟是哑巴。
袁承志忽遇恩师故人,欣喜异常,和哑巴打了几个手势。心想自己终究阅历太浅,只顾跟二师哥过招,没留神四下情势,要是树上躲着的不是师父而是敌人,势不免要中暗算?二师哥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江湖上大行家毕竟不同,不由得心中钦佩。
穆人清摸摸袁承志的头顶,微笑道:“你大师哥说了你在浙江衢州的事,做得不错。”随即脸色一沉,道:“少年人为什么不敬尊长,跟师哥、师嫂打起架来?”袁承志低头道:“是弟子不是,下次决计不敢啦。”走过去向归辛树夫妇连作了两个揖,躬身说道:“小弟向师哥师嫂请罪。”
归二娘性子直爽,对穆人清道:“师父,你倒不必怪师弟动手,那是我们夫妇逼他的。我们怪他用别派武功,折辱这几个不成器的徒弟。”说着向梅剑和等三人一指。
穆人清道:“说到门户之见,我倒看得很淡。喂,剑和,过来,我问你,你袁师叔跟师兄动手,是他不好。你们三人却怎么又跟师叔过招了?咱们门中的尊卑之分,大家都不管了么?”梅剑和在师祖面前不敢隐瞒,便把闵子华寻仇的经过,原原本本说了。提到孙仲君断人臂膀之事,只说“跟焦公礼的一名徒弟动了手”,就此轻描淡写的一言带过。他言语中所着重的,却是袁承志踩断了归二娘赐给孙仲君的长剑。
青青忍不住插口道:“老师父,这位飞天魔女孙姑娘,好没来由的,一剑就把人家一条臂膀斩了下来。那个人只不过奉师父之命送封信来请客,老老实实的,手无寸铁。袁大哥说,他华山派门人不能滥伤无辜,他既见到了,若是不管,要给师父责罚的,无可奈何,只得出头管上这桩事。他说无意中得罪了师哥、师嫂,心里难过得很,可又没法子。”她知袁承志不擅言辞,且不肯为自己声辩,一切都代他说了,低声对承志道:“哑巴说话了,对不起。”
穆人清脸如严霜,问道:“真的么?”归氏夫妇不知此事,望着孙仲君。梅剑和低声道:“师祖爷爷,孙师妹当时认定他是坏人,是以下手没容情,而今已很是后悔,请师祖饶恕。”
穆人清大怒,喝道:“咱们华山派最大的戒律是不可滥伤无辜。辛树,你收这徒儿之时,有没教训过她?”
归辛树从来没见过师父气得如此厉害,急忙跪倒,说道:“弟子失于教诲,是弟子不是。请师父息怒,弟子一定好好责罚她。”归二娘、梅、刘、孙四人忙都跟着跪在归辛树之后。穆人清怒气不息,骂袁承志道:“你见了这事,怎么折断了她的剑就算了事?怎么不把她的臂膀也砍下来?咱们不正自己门风,岂不被江湖上的朋友们耻笑?”
袁承志跪下磕头,说道:“是,是,弟子处置得不对。”
穆人清道:“这女娃儿,”说着向青青一指,对孙仲君道:“又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恶行,你却连使九下狠招杀招,非取她性命不可?你过来。”
孙仲君吓得魂不附体,哪敢过去?伏在地下连连磕头,说道:“徒孙只道她是男人,是个轻薄之徒……”
穆人清怒道:“你削下她帽子,已见到她是女子了,却仍下毒手。再说,是男人就可滥杀吗?单凭你‘飞天魔女’这四字外号,就可想见你平素为人。你不过来吗?”归二娘知道师父要将她点成废人,卸去全身武功,只得磕头求道:“师父你老人家请息怒,弟子回去,一定将她重重责打。”穆人清道:“你砍下她的肩膀,明儿抬到焦家去求情赔罪。”归二娘不敢做声。袁承志道:“徒儿已向焦家赔过罪,还帮了他们一个大忙,救了他们帮主性命,又应承传授一门武功给那人,因此焦家这边是没事了。”穆人清哼了声,道:“木桑道兄幸亏不是外人,否则真叫他笑死啦。究竟是他聪明,吃了本门中不肖子弟的亏,一生不收徒弟,免得丢脸呕气。都起来吧!”众人便都站起。
穆人清向孙仲君一瞪眼,孙仲君吓得又跪了下来。穆人清道:“拿剑过来。”孙仲君心怦怦乱跳,只得双手捧剑过顶献上。
穆人清抓住剑柄,微微一抖,孙仲君只觉左手一痛,鲜血直流,原来一根小指已给削落。穆人清再将剑一抖,长剑断为两截,喝道:“从今而后,不许你再用剑。”孙仲君忍痛答道:“是。徒孙知错了。”她又羞又惊,流下泪来。
归二娘撕下衣角,给她包裹伤处,低声道:“好啦,师祖不会再罚你啦。”
梅剑和见师祖随手一抖,长剑立断,这才知袁承志接连震断他手中长剑,确是本门功夫。心想原来本门武术如此精妙,我只学得一点儿皮毛,便在外面耀武扬威,想起过去的狂妄傲慢,甚是惶恐惭愧,又怕师祖见责,不禁汗流浃背。
穆人清狠狠瞪了他一眼,却不言语,转头对袁承志道:“你答允传授人家功夫,可得好好地教。你教什么呀?”袁承志脸上一红,道:“弟子未得师父允准,不敢将本门武功妄授别人,只想传他一套独臂刀法。那是弟子无意中学来的杂学。”
穆人清道:“你的杂学也太多了一点呀,刚才见你和你二师哥过招,好似用上了木桑道长的‘神行百变’功夫。有这位棋友一力相帮,二师哥自然是奈何你不得了。”说罢呵呵大笑。木桑道人笑道:“承志,你敢不敢跟你师父撒谎?”承志道:“弟子不敢。”木桑道:“好,我问你,自从离开华山之后,我有没有亲手传授过你武功?听着,我有没亲手传授?”承志这才会意,木桑所以要青青转授,原来是怕师父及二师哥见怪。这位道长机灵多智,一切早在他料中,于是答道:“在华山之上,道长传过不少功夫,弟子一直感激万分,自下华山之后,道长没亲手教过我武功,这次见面,就只下过两盘棋。”又想:“这话虽非谎言,毕竟意在欺瞒,至少是存心取巧。但这时明言,二师哥必定会对道长见怪,待会背着二师哥,须得向师父禀明实情。”
木桑笑道:“这就是了,你再跟师兄练过。我以前教过你的武功,一招都不许用。”袁承志道:“二师哥号称神拳无敌,果然名不虚传。弟子本已抵挡不住,只有躲闪避让,正要认输,请二师哥停手,哪知他已见到了师父。一过招,弟子就再没能顾到旁的地方。”穆人清笑道:“好啦,好啦。道长既要你们练,献一下丑又怕怎的?”
袁承志无奈,只得走近向归辛树一揖,躬身说道:“请二师哥指教。”归辛树拱手道:“好说。”转头对穆人清道:“我们错了请师父指点。”两人重又放对。
这一番比试,和刚才又不相同。归辛树在木桑道人、师父、大师兄及众徒弟之前哪能丢脸?只见他攻时迅如雷霆,守时凝若山岳,名家身手,果真不凡。袁承志也是有攻有守,所使的全是师门绝技,拆了一百余招,两人拳法中丝毫不见破绽。
穆人清与木桑在一旁捻须微笑。木桑笑道:“真是明师门中出高徒,强将手下无弱兵。看了你这两位贤徒,我老道又有点眼红,后悔当年不好好教几个徒儿了。”说话之间,两人又拆了数十招。
归辛树久斗不下,渐渐加重劲力,攻势顿骤。袁承志寻思,打到这时,我该当相让一招了。但归辛树招招厉害异常,只要招架不出全力,立即身受重伤,要让他一招,实是大大的难事。斗到分际,忽想:“听师父刚才语气,对我贪多务得,研习别派杂学,似乎不大赞可。先前我单使本门拳法,数百招后便居劣势,直至用上了木桑道长与金蛇郎君的功夫,才稍微占了一点上风。现下又单使本门武功,仍只能以下风之势打成平手,这岂不是说别派武功胜过本门功夫了?我得以别派武功输了给他。道长不许我用他所传的功夫,我便使金蛇郎君的武功。”当下拳招忽变,使的是一套“金蛇制鹤拳”。
归辛树见招拆招,攻势丝毫不缓。袁承志突然连续四记怪招,归辛树吃了一惊,回拳自保。袁承志缓了一口气,运气于背。归辛树见他后心突然露出空隙,见虚即入,武家本性,此时更不思索,发掌扑击对方背心。袁承志早已有备,身子向前一扑,跌出四五步,回身说道:“小弟输了。”归辛树一掌既出,便即懊悔,只怕师弟要受重伤,忙抢上去扶,哪知他茫然未觉,甚是惊疑。原来袁承志既已先运气于背,乘势前扑时再消去了对方大半掌力,又有木桑所赐的金丝背心保护,虽然背上一阵剧痛,却未受伤。
袁承志回过身来,众人见他长衣后心裂成碎片,一阵风过去,衣片随风飞舞。青青极为关心,忙奔过来问道:“不碍事吗?”袁承志道:“你放心。”
穆人清向归辛树道:“你功夫确有精进,但这一招使得太狠,你知道么?”归辛树道:“是,袁师弟武功了得,弟子很是佩服。”穆人清道:“他本门功力是不及你精纯,还差着这么一大截。”顿了一顿,说道:“前些时候曾听人说,你们夫妇纵容徒弟,在外面招摇得很厉害。我本来想你妻子虽然不大明白事理,你还不是那样的人,但瞧你刚才这样对付自己师弟,哼!”归辛树低下了头,道:“弟子知错了。”木桑道:“比武过招,下手谁也不能容情,反正承志又没受伤,你这老儿还说什么的?”穆人清这才不言语了。
归辛树夫妇成名已久,隐然是江南武林领袖,这次给师父当众责骂,虽因师恩深重,于师父并无怨怼之意,对袁承志却更怀恨。归辛树明知师弟有意让招,但受了师父责骂,却也不领他的情。
穆人清道:“闯王今秋要大举起事,你们招集门人,立即着手联络江南武林豪杰,一待闯王义旗南下,便即揭竿响应。”归辛树夫妇齐声应道:“是。”穆人清眼望归辛树,脸色渐转慈和,温言道:“辛树,你莫说我偏爱小徒弟。你年纪虽已不小,在我心中,你仍与当年初上华山时的小徒弟一般无异。”归辛树低下头来,心中一阵温暖,说道:“是,弟子心中也决没说师父偏心。”穆人清道:“你性子向来耿直,三十年来专心练武,旁的事情更是什么也不多想。可是天下的事情,并非单凭武功高强便可办得了的。遇上了大事,更须细思前因后果,不可轻信人言。”归辛树道:“是,弟子牢牢记住师父的教训。”
穆人清对袁承志道:“你和你这小朋友动身去北京,打探朝廷动静。但不可打草惊蛇,也不能伤害皇帝和朝中权要,若是访到重大消息,就去陕西报信。”袁承志答应了。
穆人清道:“我今晚要去见七十二岛盟主郑起云和清凉寺的十力大师。听说十力大师刚接到五台山清凉寺住持法旨,派他接任河南南阳清凉下院的住持,一来向他道喜,二来要跟他商量河南武林中的事情。道兄,你要去哪里?”木桑笑道:“你们是仁人义士,忧国为民,整天忙得马不停蹄。贫道却是闲云野鹤,我想耽搁你小徒弟几天功夫,成么?”穆人清笑道:“反正他应承教人家武功,在南京总得还有几天逗留。你们多下几盘棋吧。你还有多少本事,棋道武功,索性一股脑儿传了他吧。”
木桑却似意兴阑珊,黯然道:“这次下了这几局棋,也不知道以后是不是还有得下。”穆人清一愕,道:“道兄何出此言?眼下民怨如沸,闯王大事指日可成。将来四海宴安,天下太平,众百姓安居乐业,咱们无事可为。别说承志,连我也可天天陪你下棋。”
木桑摇头道:“未必,未必!旧劫打完,新劫又生,局中既有白子黑子,这劫就循环不尽。”穆人清笑道:“多日不见,道兄悟道更深。我们俗人,这些玄机可就不懂了。”哈哈一笑,拱手道别。黄真和崔秋山都跟了过去。
那哑巴却大打手势,要和袁承志在一起。穆人清点头允可,笑道:“好吧,你记挂你的小朋友,就跟着他吧。”哑巴大喜,奔过来将承志抱起,将他掷向空中,落下时伸手接住,那是承志幼时他二人在华山常干的玩意,此时承志身躯已重,但哑巴神力惊人,仍将他掷得高高的。青青吓了一跳,月光下见他脸有喜色,才知他并无恶意。
哑巴跟着从背上包袱中抽出一柄剑来,交给袁承志,正是那柄金蛇剑。原来他上次随袁承志进入山洞插回金蛇剑,此次离山,见穆人清示意要去和袁承志相会,心想山上无人,这把宝剑可别让人偷了去,于是进洞去拔了出来,藏在包袱,却连穆人清也不知道。袁承志心想:“此剑是青弟父亲的遗物,我暂且收着使用,日后我传她金蛇剑法,再将这剑归还给她。”青青拿过剑来观看,想到父亲母亲,心中难过。
袁承志与师父刚见面又要分手,很恋恋不舍。穆人清笑道:“你很好,我很欢喜,不枉大家教了你一场。”袍袖一拂,已隐没入黑暗。归辛树夫妇拱手相送,待师父及大师兄走得不见,向木桑躬身一揖,一言不发,抱了孩子,带领三个徒弟就走。
木桑向袁承志道:“他们已对你心中怀恨,这两人功夫挺厉害,日后遇上可要小心。”袁承志点头答应。无端端得罪了二师兄,心头郁郁,回到焦家,倒头便睡。
第二日刚起身,青青大叫大嚷地进来,捧着个木制的拜盒,笑道:“你猜是什么?”袁承志兀自提不起兴致,道:“有客人来么?”青青揭开盒盖,满脸笑容,如花盛开。
只见盒中一张大红帖子,写着“愚教弟闵子华拜”几个大字。青青拿起帖子,下面是一张房契,一张屋里家具器物的清单。袁承志见闵子华遵守诺言,将宅子送来,很过意不去,忙换了长袍过去道谢。哪知闵宅中人已尽数走了,只留下两个下人在四处打扫。袁承志一问,说是闵二爷一早就带同家人朋友走了,去什么地方却不知道。
袁承志和青青取出金蛇郎君遗图与房子对看,见屋中通道房舍虽有不少更动,但大局间架,若合符节。两人大喜,知道这座“魏国公赐第”果然便是图中所指,按着图上藏宝记号寻索,原来是在后花园的一间柴房之中。
这天下午,焦宛儿派了人来帮同打扫布置,还拨了两名婢女服侍青青,其他厨子、门公、花匠、侍仆、更夫、马夫一应俱全,洪胜海便做了总管。袁承志道:“这位焦姑娘年纪轻轻,想得倒真周到。”青青抿嘴笑道:“若能请得到她来这大宅子亲主家务,那就更加周到之极啦!我可……我可……”脸上一红,下面的话可不便说了。袁承志一怔,随即明白,心想她什么都好,就是小心眼儿,一笑之下,不再接口。
当晚二更过后,袁承志叫了哑巴与洪胜海,三人搬出柴房中柴草,拿了铁锹,挖掘下去。青青仗剑在柴房外把风。挖了半个时辰,只听得铮的一声,铁锹碰到了一块大石,铲去石上泥土,露出一块大石板来。三人将石板抬起,下面是个大洞。
青青听得袁承志喜叫,奔进来看。袁承志道:“在这里啦。”取了两捆柴草,点燃了丢在洞里,待秽气驱尽,打手势叫哑巴与洪胜海守在洞口,与青青循石级走下去。火把光下只见十只大铁箱排成一列,铁箱都用巨锁锁住,钥匙却遍寻不见。
袁承志再取图细看,见藏宝之处左角边画着一条小小金龙。灵机一动,拿起铁锹依着方位挖下去,挖不了几下,便找到一只铁盒,盒子却没上锁。他记起金蛇郎君的盒中毒箭,用绳缚住盒盖上的铁环,将铁盒放得远远的,用绳拉起盒盖,过了一会儿,见无异状,移进火把看盒中时,见盒里放着一串钥匙,还有两张纸。
取起上面一纸,见纸上写道:“吾叔之叛,武臣无不降者。魏国公徐辉祖以功臣世勋,忠于社稷,殊可嘉也。内府重宝,仓皇不及携,魏公为朕守之。他日重光宗庙社稷,以此为资。建文四年六月庚申御笔。”
袁承志看了不禁凛然,心想这果然是燕王篡位之时建文帝所遗下的重宝。
原来明朝开国,大将军徐达功居第一。他和明太祖朱元璋是布衣之交。朱元璋做了皇帝后,还是称他为“徐兄”。徐达自然不敢再和皇帝称兄道弟,始终恭敬谨慎。
有一日,明太祖和他一起喝酒,饮酒中间,说道:“徐兄功劳很大,还没安居的地方,我的旧邸赐了给你吧。”(《明史·徐达传》原文是:“徐兄功大,未有宁居,可赐以旧邸。”)所谓旧邸,是太祖做吴王时所居的府第,他登极为帝之后,自然另建宫殿了。徐达心想:太祖自吴王而登极,自己倘若是住到吴王旧邸之中,这个嫌疑可犯得大了。他深知太祖猜忌心极重,当下只是道谢,却说什么也不肯接受。
太祖决定再试他一试。过了几天,召了徐达同去旧邸喝酒,不住劝酒,把他灌醉了。命侍从将他抬到卧室之中,放在太祖从前所睡的床上,盖上了被。徐达酒醒之后,一见情形,大为吃惊,急忙下阶,俯伏下拜,连称:“死罪!”坐着便不再睡。侍从将情形回奏,太祖一听大喜。心想此人忠字当头,全无反意,当即下旨,在旧邸之后另起一座大宅赐他,亲题“大功”两字,作为这宅第所在的坊名。那便是南京“大功坊”和“魏国公赐第”的由来。
据笔记中载称,徐达虽对皇帝恭顺,但他精于韬略,善于将兵,战无不胜,太祖还是怕他造反。洪武十八年,徐达背上生疽。据说生背疽之人,吃蒸鹅立死。太祖派人慰问,附赐蒸鹅一只。徐达泪流满面,当着使者把一只蒸鹅吃个干净,当夜就毒发而死。生背疽(一种癌肿)而吃蒸鹅,未必便死,但朱元璋赐这蒸鹅,便是赐死,徐达纵然吃了蒸鹅无事,也只好服毒自尽。此事正史不载,不知真假。
徐达有四子三女,三个女儿都做太祖儿子的王妃:长女是燕王王妃,后来便是成祖的皇后,次女是代王王妃,三女是安王王妃。燕王造反,徐达的长子徐辉祖忠于建文帝,带兵力抗燕军。徐达的幼子徐增寿却和姊夫燕王暗中勾结。燕王兵临南京城下,建文帝召徐增寿来质问。徐增寿不答,建文帝亲手挥剑斩了他。
成祖篡位后,徐辉祖搬入父亲的祠堂居住,不肯朝见。成祖派官吏审问,徐辉祖写了“我父开国功臣,子孙免死”十个大字回报。成祖见了大怒,但他初即帝位,要收罗人心,饶了他不杀。徐辉祖对建文帝忠心耿耿,始终在图谋复辟。他后人世袭魏国公,一直统带守卫南京的兵将,直至明亡。明朝南京守备府位尊权重,南京百姓只知“守备府徐公爷”,却不知魏国公,是以袁承志和青青打听不着。
成祖感念徐增寿为己而死,追封他为定国公。因此徐达的子孙共有魏国公和定国公两个公爵。两位公爵的后裔一居南京,一居北京。徐辉祖得罪了成祖,他子孙不敢再在大功坊的赐第居住,另行迁居。大功坊赐第数度易手,经过二百四十多年,后人再也不明这座旧宅的来历。这中间的经过,袁承志和青青自然不知。
袁承志看第二张纸时,见写的是一首律诗,诗云:
牢落西南四十秋,萧萧白发已盈头。
乾坤有恨家何在?江汉无情水自流。
长乐宫中云气散,朝元阁上雨声收。
新蒲细柳年年绿,野老吞声哭未休。
笔迹与另一信一模一样,只是更见苍劲挺拔。原来此诗是建文帝在闽粤川滇各地漫游四十年后,重还金陵所作。他经历永乐(成祖)、洪熙(仁宗)、宣德(宣宗)、正统(英宗)各朝之后,已然六十余岁,复位之想早已消尽,回到魏国公府抚视故物,不禁感慨无已,从此飘然出世,不知所终。此中过节,袁承志和青青自然猜想不到。袁承志不懂诗中说些什么,青青更急欲察看箱中物事,对诗笺随意一瞥,便放在一旁。
袁承志取出钥匙,将铁箱打开。一揭箱盖,耀眼生花,一大箱满满的都是宝玉、珍珠,又开一箱,却是玛瑙、翡翠之属,没一件不是价值巨万的珍物。青青低声惊呼,不由得脸上变色,又惊又喜。抄到底下,却见下半箱叠满了金砖,十箱皆是如此。
袁承志道:“这些宝物是明太祖当年在天下百姓身上搜刮而来,咱们用来干什么?”青青和他相处日久,明白他心意,知道只要稍生贪念,不免遭他轻视,便道:“咱们说过,寻到财物,要助闯王谋干大事,自然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袁承志大喜,握住她手,说道:“青弟,你真是我的知己。”
袁承志自幼即知父亲尽瘁国事,废寝忘食,非但不贪钱财,连家庭中的天伦之乐、朋友间的交游之娱,也难以得享。当年应松教他读书,曾教过袁崇焕自叙心境的一篇文章,其中说道:“予何人哉?十年以来,父母不得以为子,妻孥不得以为夫,手足不得以为兄弟,交游不得以为朋友。予何人哉?直谓之曰‘大明国里一亡命之徒’可也。”当时年幼,还不能完全体会父亲尽心竭力、守土御敌的精忠果毅,成长后每想到“大明国里一亡命之徒”那句话,不由得热血沸腾,早就立志以父为榜样。袁崇焕为人题字,爱写“心术不可得罪于天地,言行要留好样与儿孙”两句,袁承志所存父亲遗物,也只有这一幅字而已。这时他见到无数金银财宝,所想到的自然是如何学父亲的心术好样,如何将珍宝用于保国卫民。
青青却出身于大盗之家,向来见人逢财便取,管他有主无主,义与不义。何况这许多价值连城的珠宝,都是凭她父亲遗图而得,若不是她对袁承志钟情已深,岂肯不据为己有?听袁承志称自己为“知己”,不由得感到一阵甜意,霎时间心头浮起了两句古诗:“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承志道:“有了这许多资财,咱们就可到北京去大干一番事业。明朝皇帝搜刮而来,咱们就用来相助闯王,推倒明朝皇帝。”青青笑道:“这叫做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承志笑道:“不错。你掉书包的本事可了不起。”
次日下午,袁承志命洪胜海到焦家去把罗立如叫来。他断臂伤势还很沉重,听得袁承志见招,立即命人相扶,喜气洋洋地到来,见面后便要行拜师之礼。
袁承志坚辞不受,叫他坐着,将一套独臂刀法细细说了给他听。罗立如武功本有根底,袁承志又一招一式的教得甚是仔细,连续教了五天,罗立如已牢牢记住,只待臂伤痊愈了,就可习练。袁承志这套刀法得自《金蛇秘笈》,与江湖上流传的左臂刀法大不相同,招招险,刀刀快,实是厉害不过。罗立如虽断一臂,却换来了一套足以扬名江湖的绝技,可说是因祸得福,心里欢喜不尽。焦氏门人弟子之中,此后以他为武功第一。
袁承志了结这件心事后,雇了十多辆大车,预备上道赴京。焦公礼父女及众门徒大摆筵席,殷勤相送。袁承志请焦公礼送信给闵子华,将大功坊宅第仍然交还。焦公礼甚喜,觉得袁承志处事得体,圆了江湖朋友的面子。太白三英等汉奸则送交官办。
这日天气晴朗,草木清新,袁承志、青青、哑巴、洪胜海一行人别过木桑道人,将十只铁箱装上大车,向北进发。焦公礼父女及众弟子同过长江,送出三十里外,方才作别。江北一带仍是金龙帮的地盘,焦公礼事先早已派人送讯,每个码头都有人殷勤接送。
行了十多日,来到山东界内。洪胜海道:“相公,这里已不是金龙帮的地界。从今日起,咱们得多留一点儿神啦。”青青道:“怎么?有人敢来太岁头上动土吗?”洪胜海道:“方今天下盗贼如毛,山东强人尤多。最厉害的是两帮。”青青道:“一帮是你们渤海派了。”洪胜海笑道:“渤海派专做海上买卖,陆上的东西,就算黄金宝贝丢在地下,我们见到也是不捡的。”青青笑道:“原来贵派不算,那么是哪两帮?”洪胜海道:“一帮是沧州千柳庄褚红柳褚大爷的手下。”袁承志道:“我也曾听师父说起过,褚红柳以朱砂掌驰名江湖。”洪胜海道:“正是。另一帮在恶虎沟开山立柜,大当家阴阳扇沙天广武功了得,手下人多势众。”袁承志点头道:“咱们以后小心在意,每晚一人轮流守夜。”
走了两日,正当中午,迎面鸾铃响处,两匹快马疾奔而来,从众人身旁擦过。洪胜海说道:“那话儿来啦。”他想袁承志武功极高,自己也非庸手,几个毛贼也不放在心上。过不一个时辰,那两乘马果然从后赶了上来,在骡车队两旁掠了过去。青青只是冷笑。洪胜海道:“不出十里,前面必有强人拦路。”哪知走了十多里地,竟然太平无事。当晚在双石铺宿歇。洪胜海啧啧称奇,道:“难道我这老江湖走了眼了?”
次日又行,走不出五里,只见后面四骑马远远跟着。洪胜海道:“是了,他们昨儿人手还没调齐,今日必有事故。”中午打过尖后,又有两骑马趟下来看相摸底。洪胜海道:“这倒奇了,道上看风踩盘子,从来没这么多人。”行了半日,又有两乘马掠过。
洪胜海皱眉思索,忽道:“是了。”对袁承志道:“相公,咱们今晚得赶上一个大市镇投宿才好。”袁承志道:“怎么?”洪胜海道:“跟着咱们的,不止一个山寨的人马。”袁承志道:“是么?有几家寨主看中了这批货色?”洪胜海道:“要是每一家派了两个人,那么前前后后已有五家。”青青笑道:“那倒热闹。”袁承志问道:“他们又怎知咱们携了金银财宝?倘若咱们这十只铁箱中装满了沙子石头,这五家大寨主岂不是白辛苦一场?”青青笑道:“这个你就不在行了。大车中装了金银,车轮印痕、行车声响、扬起的尘土等等都不相同。别说十只大铁箱易看得很,便是你小慧妹妹的二千两黄金,当日也给我这小强人看了出来。”袁承志笑道:“佩服,佩服!”洪胜海心想:“小姐这样娇滴滴的一个小姑娘,难道从前也是干我们这一行的?”
说话之间,又有两乘马从车队旁掠过,青青冷笑道:“想动手却又不敢,骑了马跑来跑去,就是瞎起忙头。这般脓包,人再多也没用!”洪胜海正色道:“小姐,好汉敌不过人多。咱们虽然不怕,但箱笼物件这么许多,要一无错失,倒也得费一番心力。”袁承志道:“你说得不错,咱们今晚就在前面的石胶镇住店,少走几十里吧。”
到了石胶镇上,拣了一家大店住下。袁承志吩咐把十只铁箱都搬在自己房中,与哑巴两人合睡一房。刚放好铁箱,只见两条大汉走进店来,向袁承志望了一眼,对店伙说要住店。店伙招呼两人入内,前脚接后脚,又有两名粗豪汉子进来。
袁承志暗暗点头,心下盘算已定,晚饭过后,各人回房睡觉。
睡到半夜,只听得屋顶微微响动,知道盗伙到了。他起身点亮了蜡烛,打开铁箱,取出一把把明珠、宝石、翡翠、玛瑙,在灯下把玩。奇珍异宝在灯下灿然生光,只见窗棂之边、门缝之中,不知有多少只贪婪的眼睛在向里窥探。
洪胜海听得声音,放心不下,过来察看,他一走近,十余名探子俱各隐身。洪胜海微微冷笑,在袁承志房门上轻敲数下。袁承志道:“进来吧!”
洪胜海一推门,房门呀的一声开了,原来没关上。他见桌上珠光宝气,耀眼生辉,不觉呆了。走近看时,但见有指头大小的浑圆珍珠,有两尺来长的朱红珊瑚,有晶莹碧绿的大块祖母绿,此外猫儿眼、红宝石、金刚钻、紫玉,没一件不是无价之宝。
洪胜海本不知十只铁箱中所藏何物,只道都是金银,这才引起群盗的贪心,哪知竟有如许珍品。他在江湖多年,见多识广,但这么多、这么贵重的宝物却从未见过。他走到袁承志身边,低声道:“相公,我来收起了好么?外面有人偷看。”袁承志也低声道:“正要让他们瞧瞧。反正是这么一回事。”拿起一串珍珠,大声问道:“这串珠子拿到京里,你瞧卖得多少银子?”
洪胜海道:“三百两银子一颗,那是再也不能少了。这里共是二十四颗,少说也值得一万五千两银子。”袁承志奇道:“怎么是一万五千两?”洪胜海道:“单是这么大、这么圆、这么光洁的一颗珠子,已经十分少见,难得的是二十四颗竟一般大小,全无瑕疵。一颗值三百两银子,那么二十四颗至少值得一万五千两。”
这番话只把房外群盗听得心痒难搔,恨不得跳进去抢了过来。但上面头领有令,看中这批货的山寨太多,大伙要商量好了再动,免伤同道和气,谁也不许先行下手。眼见袁承志向洪胜海摆摆手,笑着睡了,烛火不熄,珠宝也不收拾,摊满了一桌,只把群盗引得面红耳赤,不住干咽唾涎。
袁承志自发觉群盗大集,意欲劫夺,一路上便在盘算应付之策,正如洪胜海所说:“好汉敌不过人多。箱笼物件这么许多,要一无错失,倒也得费一番心力。”自然而然地便想:“要是金蛇郎君遇上这件事,他便如何对付?”跟着想到:金蛇郎君为温氏五老及崆峒派诸人所擒,以宝藏巨利引得双方互相争夺,温氏五老出手杀了所邀来的崆峒派朋友,他由此而趁机逃脱;又想到:那晚棋仙派的张春九和汪秃头偷袭华山,见到有毒的假秘笈,连师兄弟也都杀了;游龙帮和青青为了争夺闯王黄金而相争斗,着实杀了不少人。足见大利所在,见利忘义之人非互相残杀不可。“群盗人多,若是你杀我,我杀你,人便少了。”想明白了此节之后,便在客店中故意展示宝物,料想财宝越多,群盗自相斫杀起来便越激烈。
又行两日,已过济南府地界,缀着车队的盗寇愈来愈多。洪胜海本来有恃无恐,但见群盗迟迟不动手,不知安排下什么奸谋,不由得惴惴不安起来。力劝袁承志改走海道,说自己海上朋友很多,坐船到天津起岸,再去北京,虽然要绕个大弯,多费时日,但担保不出乱子。袁承志笑道:“我本要用这批珠宝来结交天下英雄好汉,便散尽了也不打紧。钱财是身外之物,咱们讲究仁义为先。”洪胜海听了,也就不便再劝。
袁承志却自沉思却敌之计,虽盼能引得群盗为了争宝而自相残杀,但想万事不可托大,倘若盗首中竟有焦公礼一般的老成智士,或能避过自相残杀,那便如何应付?他得宝之后,本意是要遵从师父的吩咐,用以结交天下英豪,为闯王谋干大事的臂助。倘若群盗能讲义气,那么就拿些铁箱中的财宝出来,俵分众人,结交一些同伙,因此并不担心觊觎财物的群盗众多,也不太担忧财物的得失。但转念忽想,倘若这些强盗不讲义气,个个恃强行凶,自私贪财,便如棋仙派温氏五老一般,定要将财物尽数夺去,反而跟闯王为敌,那便糟了。心想青青本来是干这一行的,棋仙派五老的行径她最为熟知,当即便去跟她商量:“青弟,倘若这些盗伙跟你先前一样,并不识得我,自然跟我毫无交情,你遇上了这许多财宝,那怎么办?”
青青白他一眼,说道:“那有什么客气,自然伸手便抢啊!”承志道:“要是我跟你套交情呢?分一些财宝给你,你肯跟我做好朋友吗?肯听我话吗?”青青道:“你不用分财宝给我,我不但跟你做好朋友,还跟你结拜,叫你做大哥。我不但听你话,而且死死活活都跟着你,永远不分开了。”她虽语带戏谑,毕竟充满了真诚,承志心下感动,伸手握住了她手,说道:“我也是这样!”青青道:“那些强盗贼人,却不会跟你结拜的。他们见到这许多金银财宝,眼都红了,就算你是他们的老子娘,他们也决不听你的话。”承志道:“好,咱们先礼后兵,先讲义气,拉交情,不要伤人结怨。但盗伙势大,真要不伤人、不伤和气,却也很难。”
青青道:“事到临头之时,咱们先沉住气,待得认出了盗魁,你一下子把他抓住,小喽罗们就不敢动了。”袁承志大喜,笑道:“擒贼先擒王,这主意最好。”
次日上路,一路上群盗哨探来去不绝,明目张胆,全不把袁承志等放在眼里。洪胜海道:“相公,瞧这神气,过不了今天啦。”袁承志道:“到时你只管照料车队,别让骡子受惊乱跑。强人由我们三人对付。”洪胜海应了。袁承志打手势告诉哑巴,叫他看自己手势才动手,专管捉人。哑巴点头答应。
行到未牌时分,将到张庄。眼前黑压压一大片树林,忽听得头顶呜呜声响,几只响箭射过,锣声响处,林中钻出数百名大汉。一个个都是青布包头,黑衣黑裤,手执兵刃,默不做声地拦在当路。众车夫早知情形不对,拉住牲口,抱头往地下一蹲。这是行脚的规矩,只要不乱逃乱闯,劫道的强人不伤车夫。又听得唿哨连连,蹄声杂沓,林中斜刺里冲出数十骑马来,挡在车队之后,拦住了退路,随即肃静无哗。
袁承志见前面八人一字排开,一个三十多岁的白脸汉子越众而出,手中不拿兵刃,只摇着一柄折扇,细声细气地道:“袁相公请了!”袁承志见他脚步凝重,心想这人武功不弱,手持铁骨折扇,多半擅于打穴,当下一拱手道:“寨主请了。”
那寨主说道:“袁相公远来辛苦。”袁承志索性装蒜,说道:“寨主你也辛苦。兄弟赶道倒没什么,就是行李笨重,金银珠宝太多,带着讨厌。”
寨主笑道:“袁相公上京是去赶考么?”袁承志道:“非也!小弟读书不成,考来考去,始终落第,只好去纳捐行贿,活动个功名。因此肚子里墨水不多,手边财物不少,哈哈,惭愧啊惭愧。”寨主笑道:“阁下倒很爽直,没有读书人的酸气。”
袁承志笑道:“我本来读书不成呢!昨天有位朋友跟我说,今儿有许多家寨主在道上相候,个个是英雄豪杰。兄弟欢喜得紧,心想这一来可挺热闹了,可以交上好多好朋友。我一路之上没敢疏忽,老是东张西望地等候寨主,就只怕错过了,哪知果然在此相遇。今日一见,三生有幸。瞧阁下这副打扮,莫不是也上京么?咱们结伴而行如何?一路上谈谈讲讲,饮酒玩乐,倒是颇不寂寞。”那寨主心中一乐,暗想原来这人是个书呆子,笑道:“袁相公在家纳福,岂不是好,何必出门奔波?要知江湖上险恶得很呢。”这人是山东恶虎沟的寨主,名叫沙天广,这次合伙来行劫的共有八家盗伙,以恶虎沟最为人多势众,也以沙天广武功最强,因此他自然而然成了山东八寨的首领。
袁承志道:“在家时曾听人说道,江湖上有什么骗子痞棍,强盗恶贼,哪知走了上千里路,一个也没遇着。想来多半是欺人之谈,当不得真的。这许多朋友们排在这里干什么?大伙儿玩操兵么?倒也有趣。”
其余七家盗寨寨主听袁承志半痴半呆地唠叨不休,早已忍耐不住,不停向沙寨主打眼色,要他快下令动手。沙寨主笑容忽敛,一声长啸,扇子倏地张开。只见白扇上画着一个黑色骷髅头,骷髅口中横咬一柄刀子,模样可怖。
青青见了不觉心惊,轻声低呼。袁承志虽然艺高胆大,却也感到一阵阴森森的寒气。沙寨主磔磔怪笑,扇子一招,数百名盗寇齐向骡队扑来。
袁承志正要纵身出去擒拿沙寨主,忽听得林中传出一阵口吹竹叶的尖厉哨声。沙寨主听了,脸色陡变,扇子再挥,群盗登时停步。
只见林中驰出两乘马来,当先一人是个须眉皆白的老者,后面跟着一个垂髻青衣少女,一瞥之间,但见容色绝丽。两个来到沙寨主与袁承志之间,勒住了马。
沙寨主瞪眼道:“这里是山东地界。”那老者道:“谁说不是啊!”沙寨主道:“咱们当年在泰山大会,怎么说来着?”老者道:“我们青竹帮不来山东作案,你们也别去北直隶动手。”沙寨主道:“照呀!今日什么好风把程老爷子吹来啦?”那老者道:“听说有一批货色要上北直隶来,东西好像不少,因此我们一来迎客,二来先来瞧瞧货样成色。”沙寨主变色道:“等货色到了程老爷子境内,你老再瞧不迟吧?”那老者呵呵笑道:“怎么不迟?那时货色早到了恶虎沟你老弟寨里,老头儿怎么还好意思前来探头探脑?那可不是太不讲义气了吗?”
袁承志和青青、洪胜海三人对望一眼,心想原来河北大盗也得到了消息,要来分一杯羹,且瞧他们怎么打交道。
只听山东群盗纷纷起哄,七嘴八舌地大叫:“程青竹,你蛮不讲理!”“他妈的,你如讲义气,就不该到山东地界来。”“你不守道上规矩,不要脸!”
那老者程青竹道:“大伙儿乱七八糟地说些什么?老头儿年纪大了,耳朵不灵,听不清楚。山东道上的列位朋友们,都在赞我老头儿义薄云天吗?这可多谢了!”
沙寨主折扇连挥,群盗住口。沙寨主道:“咱们有约在先,程老爷子怎么又来反悔?无信无义,岂不是见笑于江湖上的英雄好汉?”
程青竹不答话,问身旁少女道:“阿九啊,我在家里跟你说什么了?”那少女道:“你老人家说,咱们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到山东逛逛,乘便就瞧瞧货样。”
青青听她吐语如珠,声音又柔和又清脆,动听之极。向她细望了几眼,见她十六七岁年纪,神态天真,双颊晕红,肤色白腻,一双眼灿然晶亮,年纪虽幼,却容色清丽,气度高雅,当真比画儿里摘下来的人还要好看,想不到盗伙之中,竟会有如此明珠美玉一般俊极无俦的人品。青青向来自负美貌,相形之下,自觉颇有不如,此女之美,生平未见,忍不住向袁承志斜瞥一眼,形相他脸上神色。
程青竹笑道:“咱们说过要伸手作案没有?”阿九道:“没有啊。你老人家说,咱们跟山东的朋友们说好了的,山东境内,就是有金山银山堆在面前,青竹帮也不能拿一个大钱,这叫做言而有信。”
程青竹转头对沙寨主道:“老弟,你听见没有?我几时说过要在山东地界作案哪?”
沙寨主绷紧的脸登时松了,微微一笑,道:“好啊,这才够义气。程老爷子远道而来,待会儿也分一份。”
程青竹不理他,又向阿九道:“阿九啊,咱们在家又说什么来着?”阿九道:“你老人家说货色不少,路上若是失落了什么,咱们可吃亏不起,要是让人家顺手牵了羊去,咱们的脸就丢大了。”程青竹道:“嗯,要是人家不给面子,定要拿呢?”阿九道:“你老人家说,咱们在北直隶黑道上发财,到了山东,转行做做保镖的,倒也新鲜。倘若有人要动手,咱们无可奈何,给人家逼上梁山,也只好出手保护了。”
程青竹笑道:“年轻人记性真不坏,我记得确是这么说过的。”转头对沙寨主道:“老弟可明白了吧。我们不能在山东作案,那一点儿也没错,可是青竹帮要转行干保镖的。泰山大会中,我可没答应不走镖啊。”
沙寨主铁青了脸,道:“你不许我们动手,等货色进了北直隶地界,自己便来伸手,是不是?”程青竹道:“是啊!泰山大会上的约定,总是要守的,一回到北直隶,我们本乡本土,做惯了强人,不好意思再干镖行,阻了老乡们的财路。”
群盗听他一番强词夺理、转弯抹角的说话,说穿了还不是想抢夺珍宝,无不大怒。欺他两人一个老翁,一个幼女,当场就要一拥而前,乱刀分尸。
阿九将手中两片竹叶放到唇边,嘘溜溜地一吹,林中突然拥出数百名大汉,衣服各色,头上却都插着一截五寸来长、带着竹叶的青竹。
沙寨主一惊:“原来这老儿早有布置。他这许多人马来到山东,我们的哨探全是脓包,竟没探到一点消息。”折扇挥动,七家寨主连同恶虎沟谭二寨主率领八寨人马,列成阵势,眼见就是一场群殴恶斗。人数是山东群盗居多,但青竹帮有备而来,挑选的都是精壮汉子,争斗起来也未必处于下风。
袁承志和青青相视而嘻。青青低声笑道:“东西还没到手,伙里先争了起来,也真好笑。”袁承志心想:“双方先斗个你死我活,我们渔翁不失利,倒也挺好。”只见山东群盗预备群殴,却留下数十人监视车队,以防运宝车乘乱逃走。
袁承志向洪胜海招招手,待他走近,问道:“那青竹帮是什么路道?”洪胜海道:“北直隶地界全是青竹帮的势力,那老头程青竹就是帮主。别瞧他又瘦又老,功夫可着实厉害。”青青道:“那女孩子呢?是他孙女儿么?”洪胜海道:“听说程青竹脾气怪得厉害,一生没娶妻,该没孙女儿。难道是干孙女儿?”青青点点头不言语了,见阿九神色自若,并无惧怕之色,心想她大概也会武功,且看双方谁胜谁败。
这时只听得青竹帮里竹哨连吹,数百人列成四队。程青竹和阿九勒马回阵,站在四队之前,手中仍不拿兵刃。
眼见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忽听南方来路上鸾铃响动,三骑马急驰而来。当先一人高声大叫:“大家是好朋友,瞧着兄弟的面子,可别动手!”袁承志心想:“和事佬来了,事情有变。”三骑马奔近,当先一人是个五十来岁的胖子,身穿团花锦缎长袍,手持一支粗大烟管,面团团的似乎是个土财主。后面跟着两名粗壮大汉。
那胖子驰到两队人马中间,烟管一摆,朗声道:“自家兄弟,有什么话不好说的,却要动刀动枪,不怕江湖上朋友们笑话么?”沙寨主道:“褚庄主,你倒来评评这个理看。”当下把青竹帮要越界作案的事简略说了。程青竹只是冷笑,并不插嘴。
洪胜海对袁承志道:“相公,那沙寨主沙天广绰号阴阳扇,跟这褚庄主褚红柳,是山东省内的两霸。”青青道:“嗯,早先你说的就是这两人。”袁承志道:“怎么他又是什么庄主?”洪胜海道:“沙天广开山立柜,在线上开扒。那褚红柳却安安稳稳地做员外,有座庄子,前后千来株柳树,称为千柳庄。其实他是个独脚大盗,出来做买卖常常独来独往,最多只带两三个帮手。”青青心道:“原来他跟我五个爷爷是同行,做的是一路生意。小妹从前也是你行家,谅来你这大胖子就不知道了。”
只听褚红柳道:“程大哥,这件事说来是老哥的不对了。当年泰山大会,承各位瞧得起,也曾邀兄弟与会。大家说定不能越界作案呀!”程青竹道:“我们并非来做案,青竹帮不过玩玩票,改行走一趟镖。大明朝的王法,可没不许人走镖这一条啊。褚老哥,你讯息也真灵通,哪里有油水,你的烟袋儿就伸到了哪里。”
褚红柳呵呵大笑,向身后两名汉子一指道:“这两位是淮阴双杰,前几天巴巴地赶到我庄上来,说有一份财喜要奉送给我。兄弟身子胖了,又怕热,本来懒得动,可是他哥儿俩十分热心,兄弟只得出来瞧瞧。哪知遇上了各位都在这里,可真热闹了。”
袁承志和青青对望一眼,心中都道:“好哇,又多了三只夜猫子。”
沙天广心想:“这姓褚的武功高强,不如跟他联手,一起对付青竹帮。”说道:“褚庄主是山东地界上的人,要分一份,我们没得说的。可是别省的人横来插手,这次让了,下次山东兄弟还有饭吃么?”褚红柳道:“程大哥怎么说?”
程青竹道:“我们难得走一趟镖,沙寨主一定不给面子,那有什么法子?大家爽爽快快,刀枪上见真章吧。”褚红柳转头道:“沙老弟你说呢?”沙天广道:“咱们山东好汉,不能让人家上门欺侮。”这话明明是把褚红柳给拉扯在一起了。
程青竹道:“咱们大伙齐上呢,还是一对一地较量?沙寨主划下道儿来,在下无不从命。”沙天广阴阳扇倏地张开,嘿嘿连声,问褚红柳道:“褚庄主你怎么说?”
褚红柳自得淮阴双杰报信,本想独吞珍宝,但得讯较迟,已然慢了一步,他人手单薄,这时只想厚厚的分得一份。他知青竹帮中好手不少,帮主程青竹享名多年,决非庸手,也不愿开罪于他,便道:“既然这样,比画一下是免不了的啦。群殴多伤人命,大家本来无冤无仇,又何必伤了和气?让兄弟出个主意怎样?”程青竹和沙天广齐声道:“褚庄主请说。”
褚红柳提起烟袋,向十辆大车一指,说道:“这里有十口箱子。咱们山东北直隶各派十个人,一共比试十场,点到为止,不可伤害人命。胜一场,取一口箱子,最是公平不过。咱们就算闲着无事,练练武功,印证观摩。得到箱子,那是彩头。得不着,反正不是自家东西,也不伤脾胃。两位瞧着怎样?”
程青竹觉此法甚佳,首先叫好。沙寨主心中对程青竹本就忌惮,瞧他青竹帮有备而来,部勒严整,远胜于山东群盗的乌合之众。决战实无胜算,又想:“我叫每寨派人上阵,胜了是他们本事,那本是要分给他们的,败了也跟本寨无关。我和谭老二出阵,决不会败,总可夺到两箱。另一箱让褚庄主自己去取。”当下也应承了。
双方收队商量人选。褚红柳命人在铁箱上用黄土写上了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个大字号码。袁承志和青青由得群盗胡搞,毫不理会。程青竹见两人并无畏惧之色,倒有些奇怪,不由得向他们望了几眼。群盗围成个大圈子,褚红柳在中间作公证。
第一阵山东群盗先派人出阵,双方比拳。两人都身材粗壮,膂力甚大,砰砰砰砰地打了好一阵。北直隶那人脚下让对方一勾,扑地倒了。跳起来待要再打,褚红柳摇手止住,在“甲”字号的铁箱上写了个“鲁”字。山东胜了第一阵,群盗欢声雷动。
第二阵北直隶派人出来。沙天广识得他是铁沙掌好手,但己方谭二寨主还胜他一筹,心想机不可失,忙叫谭二寨主上阵。两人掌法家数相差不远,谭二寨主功力较深,拆了数十招,一掌打在对方臂上,那人臂膀再也举不起来。山东又胜了一阵。
山东群盗正自得意,哪知第三、第四、第五、第六四阵全输了,四只铁箱上都写了个“直”字。第七阵比兵刃,山东杀豹岗侯寨主提了一柄泼风九环刀上阵,威风凛凛,果然一战成功,把对方的手臂砍伤了。
褚红柳心想眼前只剩下三只铁箱,再不出战,给双方分完了,自己岂非落空?第八阵由青竹帮派人先出,自己便作为鲁方人马出战,拿只铁箱再说。于是对沙天广道:“沙老弟,对方越来越厉害了,下一阵我给你接了吧。”沙天广知他绝不能空手而归,就道:“全仗褚庄主给咱们山东争面子。”只见对方队中出来一人,褚红柳不觉一呆。
原来出来的竟是那少女阿九,她不过十六七岁年纪,手里也没兵刃,只握着两根细细的竹杆。褚红柳心想我是武林大豪,岂能自失身份,去跟这小姑娘厮拼。本已跨出数步,又退了回来,对沙天广道:“你另外派人吧。下一阵我接。”沙天广知他不愿跟这女孩儿交手,那是胜之不武,叫道:“哪一位兄弟兴致好,陪这小妞耍耍。”
群盗中蹿出一人,身高膀阔,面皮白净,手提一对判官笔,正是山东八寨中黄石坡寨主秦栋。这人风流自赏,见那少女美貌绝伦,虽然年幼,但艳丽异常,不禁心痒难搔。听得沙天广叫唤,忙应声而出。沙天广微微一笑,说道:“咱们这些人中,也只你老弟配得上。”
秦栋故意卖弄,陡然跃起,轻飘飘地落在阿九面前。他本想炫耀一下轻功,再说几句便宜话,哪知足刚着地,眼前青影晃动,一根青竹杆已刺向胸口要穴,杆来如风,迅捷之极。秦栋使判官笔,自然熟悉穴道,这一下大吃一惊,左笔格架,眼见对方左手竹杆又到,百忙中扑倒打滚,这才避开,但已满头灰土,一身冷汗。山东群盗见阿九小小年纪,武功竟如此了得,都感惊诧。袁承志和青青也大出意外,互相对望了几眼。
只见阿九手中竹杆使的是双枪枪法,竹杆性柔,盘打挑点之中,又含着软鞭与大杆子的招数,百忙中还找敌人穴道。秦栋心想连一个小小女娃子也拾掇不下,哪里还能在山东道上立足?心中焦躁,判官双笔愈使愈紧。阿九突然左手杆在地下一撑,便即飞起,落下右手竹杆在地下再撑,又再跃起,左手杆居高临下,俯击敌人。秦栋不知如何抵御,不住倒退,一个疏神,被阿九一杆点在肩贞穴上,左臂一麻,判官笔落地,满脸通红,败了下去。
阿九正要退下,褚红柳大踏步出来,叫道:“姑娘好了得,待我领教几招如何?”阿九笑道:“我正玩得还没够,褚伯伯肯赐教,那是再好没有。褚伯伯使什么兵刃?”褚红柳笑道:“大人跟小孩儿玩耍,还能用兵刃吗?就是空手接着。”
他在一旁观战,心想这小女孩儿已如此厉害,下面两阵,对方必定更有高手,不如拦住她打一阵,先赢只铁箱再说。青竹帮众人觉得阿九连斗两阵,未免辛苦,早有三人跃出,均要接替。阿九年少好胜,说道:“我已答应褚伯伯啦。”那三人只得退下。
程青竹向阿九招招手,阿九纵身过去。程青竹在她耳边嘱咐了几句。阿九点头答应,回进场子,弯了弯腰行个礼,双杆飞动,护住全身,却不进击。
褚红柳脚步迟缓,一步一步走近,突然左掌打出,攻她右肩。阿九双杆撑地,飞身避开,手回杆出,右杆方发,左杆随至,攻势犹如狂风骤雨,一片青影中一杆已戳在褚红柳肩胛骨下。青竹帮帮众齐声喝彩。褚红柳却浑若不觉,脸上的朱砂之色直红到脖子里,仍是一步一步攻去。阿九身法轻灵,飘荡来去,只要稍有空隙,便一阵急攻。褚红柳身子粗壮,只护住要穴,四肢与肩背受了几杆,竟漫不在意。
袁承志对青青道:“这人年纪一大把,却去欺侮小姑娘。瞧着,这就要下毒手啦。”青青急道:“我去救她。”承志笑道:“两个都是要夺咱们财物的,救什么?”青青道:“这小姑娘怪讨人喜欢的,救了再说。大哥,你出手吧。”承志一笑,点点头。
场中两人越打越激烈。褚红柳通红的脸上似乎要滴出血来,再过一阵,手臂上也慢慢红了。承志道:“等他手掌一红,那小姑娘就要糟了。”
这时褚红柳身上又连中数杆,他一言不发,一掌一掌地缓缓发出,又稳又狠。阿九渐觉不妙,被对方掌风逼得娇喘连连,身法已不如先前迅捷。
程青竹叫道:“阿九,回来。褚伯伯赢了。”阿九转身要退,褚红柳却不让她走了,喝道:“戳了我这许多杆,还想走吗?”出手虽慢,阿九却总脱不出他掌风笼罩。
眼见他手掌越来越红,程青竹从部属手中接过两条竹杆,纵身而前,在褚红柳和阿九之间虚刺过去,从中隔开,叫道:“胜负已分。褚兄说过点到为止,还请掌下留情。”
沙天广叫道:“两个打一个吗?”提起铁扇,欺身而进,径点程青竹穴道。
程青竹挥杆格开。褚红柳冷笑道:“点到为止,固然不错,嘿嘿,可是还没点到呢。”加紧催动掌力。程青竹想救阿九,但让沙天广缠住了无法分身,只得凝神接战。阿九满头大汗,左右支撑,眼见便要伤于褚红柳掌底。
袁承志忽然大叫:“啊哟,啊哟,不得了。救命呀,救命呀!”骑着马直冲进场中。
程青竹与沙天广倏地往两旁跳开。只见袁承志在马上摇来晃去,双手抱住马颈,忽然翻到了马肚之下,跟着又翻了上来,双脚乱撑,狼狈之极。那马直冲向阿九身旁,在她和褚红柳之间站定了。袁承志气喘喘地爬下马来,一个踉跄,又险些跌倒,大叫:“危乎险哉,真是死里逃生。畜生,畜生,你这不是要大爷的命么?”这么一阻,阿九暗叫惭愧,抹了抹额头汗水,收杆退回。褚红柳虽然不甘,可也不敢追入对方队伍。
程青竹道:“沙寨主,老夫还要领教你的阴阳宝扇。”沙天广道:“正是,最后这一箱,便由咱俩来决胜负吧。”两人刚才交手十余招,未分高下,二次交锋,各不容情,齐下杀手。程青竹双杆甚长,招术精奇,沙天广一柄铁扇始终欺不近身。
这时红日西斜,归鸦声喧,一阵阵在空中飞过。再战数十招,沙天广渐落下风,脚步已见虚浮。褚红柳叫道:“双方势均力敌,难分胜败。这一箱平分了吧。”程青竹一声长笑,竹杆着地横扫。沙天广忙跃起闪避。程青竹双手急收急发,连戳数杆。沙天广身子凌空,难以闪避,左腿窝里三杆早着,落下来站立不稳,扑地倒了。程青竹拱手道:“承让!”收杆回头。
沙天广一咬牙,一按扇上机括,向程青竹背后扇去,五枚钢钉疾射而出。程青竹待得听到风声,已然不及避让,五枚钢钉一齐打在背心,只觉一阵酸麻,知道不妙。屏住气一言不发,纵身跃近,两杆疾出,点中了沙天广小腹。这两下含愤而发,使足了劲力,沙天广登时晕去。
山东群盗各挺兵刃扑上相救,尚未奔近,程青竹也已支持不住,仰天摔倒,五枚钢钉在地下一碰,又刺进了一截。阿九急奔上前扶回。
青竹帮帮众见帮主生死不明,无不大愤,四队人马一齐扑上,与山东群盗混战起来。这时已非比武,片刻间各有死伤,鲜血四溅。
褚红柳抓住恶虎沟谭二寨主的手臂,叫道:“快命弟兄们停手。”谭二寨主拿出号角,嘟嘟嘟地一吹,山东群盗退了下来。那边竹哨声响,青竹帮人众也各后退。原来阿九见程青竹醒转,知道混战不是了局,见对方收队,也就趁机约束帮众。
褚红柳站在双方之间,高声叫道:“大家别伤了和气,咱们把铁箱分了,这层过节慢慢再算。”谭二寨主道:“最后一箱是我们的。”青竹帮的人叫道:“要不要脸哪?输了施暗算,还逞什么好汉?”双方汹汹叫骂,又要动手。
褚红柳道:“这箱打开来平分吧。”双方均见首领身受重伤,不敢拂逆褚红柳之意,反正已得到不少珍宝,也已心满意足,当下便派人来搬。
阿九叫道:“第八箱是我赢的,我不要,留给那位客人。谁也不许动他的。”褚红柳问道:“干吗呀?”阿九道:“要不是他的马发癫,我早伤在老伯你掌下了,留一箱酬谢他。”褚红柳笑道:“小妞倒也恩怨分明。好吧,大伙儿搬吧。箱上写着字,可别弄错了。”
群盗正要动手去搬铁箱,袁承志忽道:“各位刚才是练武功吗?倒也热闹好看,胜过了江湖上卖艺的。现下又要干什么了?”
阿九扑哧一笑,道:“你不知道么?我们要搬箱子。”袁承志道:“这个可不敢当,我已雇了大车。各位如此客气,萍水相逢,怎好劳驾?”阿九笑道:“我们不是代你搬,是自己搬啊。”袁承志道:“咦,这倒奇了,这些箱子好像是我的啊。难道各位认错了箱子?”
山东盗帮中一人骂道:“这种公子哥儿就会吃饭拉屎,跟他多说干吗?这次留下了他的小命,算他祖上积德。”俯身就去抬箱。
袁承志叫道:“啊哟,动不得的。”爬到箱上,一抬腿间,那大汉直跌了出去。袁承志爬在箱上,手足乱舞,连叫:“啊哟,救人哪!”
阿九还道他真的摔跌,纵上去拉住他手臂提了起来,半嗔半笑,骂道:“你这人真是的!”群盗见他如此狼狈,以为他这一脚不过踢得凑巧,又要去搬箱子。
袁承志双手连摇,叫道:“慢来,慢来,各位要把我箱子搬到哪里去?”阿九道:“咱们各回各的家呀。”袁承志道:“那么我呢?”阿九笑道:“你这人呆头呆脑的,还是乖乖地也赶快回家吧,别把性命在道上送了。”袁承志点头道:“姑娘此言有理,我这就带了箱子回家。”
刚才给踢了一跤的那大汉心下恼怒,伸手向他肩头猛力推去,喝道:“走你妈的!”一声未毕,后心已被袁承志抓住,一扬手处,那大汉当真高飞远走,在空中划了个弧形,落在七八丈外一株大树顶上,拼死命抱住树干,大叫大嚷。一群乌鸦从树上惊飞起来,聒噪不已,在他头顶乱兜圈子。这一来,群盗方知眼前这少年身怀绝艺,这一副公子哥儿般的酸相,全是装出来开玩笑的,然而自恃人多势众,也没将他放在心上。
这时程青竹背上所中五枚钢钉已由部属拔出,自知受伤不轻,运气护住伤口,只待分到赃物后立即退走。忽见袁承志露了这一手,实是高深已极的武功,眼前无一人是他敌手,不由得大惊,忙招手叫阿九过来,低声道:“此人武功极高,务须小心。”
阿九点头答应,又惊又喜,料不到这样一个秀才相公竟会是武学高手。又想到他适才纵马解围,并非无心碰巧,实是有心相救,不禁暗暗感激。
只听袁承志高声说道:“你们打了半天,又在我箱上写什么甲乙丙丁,山东直隶,现下玩够了吧?哈哈,我可要擦去啦!”随手抓起身旁一条大汉,打横提在手中,绕着铁箱奔跑一周,便把他当抹布使,把箱上“甲乙丙丁”及“直鲁”等字擦得干干净净,双手一送,那大汉又飞到了树顶之上。
山东盗帮中十余人大声呐喊,手执兵刃扑上。袁承志拳打足踢,但见空中兵刃和大汉齐飞,惊呼共鸦鸣交作,片刻之间,十余名大汉都给他先后抓起,摔上四周树巅。他出手甚有分寸,给他摔出的群盗没一人落地受伤。
山东群盗和青竹帮都是一阵大乱,到这时方始心惊。程青竹和沙天广各受重伤,群盗齐望着褚红柳,待他做主。
褚红柳哼了一声,朗声说道:“阁下原来也是武林一脉,要请教阁下的万儿,是何人的门下?”袁承志道:“晚生姓袁,我师父是叽哩咕噜老夫子。他老人家是经学大师,对《礼记》和《春秋》是最有心得的了。还有一位李老夫子,他是教我八股时文的,讲究起承转合……”
褚红柳道:“这时候还装什么蒜?你把武学师承说出来,要是我们有什么渊源,大家也不是不讲交情义气的人。”袁承志道:“那再好也没有了。说到渊源,过去是没有,今日一见,那不是有了见面之情么?各位生意不成仁义在,虽然没赚到,却也没蚀了本。天色不早啦,请请,在下要走啦。”
杀豹岗侯寨主大骂“你奶奶的”声中,提起泼风九环刀,一招“风扫败叶”,向袁承志肩头横砍过去。袁承志身子稍侧,九环刀从他身旁削过。侯寨主这一招用力极猛,大刀余势不衰,直砍褚红柳前胸。
众人惊呼声中,褚红柳侧身避刀,伸出左手,食中两指钳住刀背,向后一拉,那刀才停住了。侯寨主只臊得满脸通红,低声道:“褚庄主,对……对不住!”褚红柳微微一笑,放开手指,对袁承志道:“凭这手功夫,得你一箱财物,还不算不配吧?”
袁承志道:“这手什么功夫?”褚红柳得意洋洋地道:“我这门‘蟹钳功’,你要是也会,我就服了。”袁承志道:“什么蟹钳、虾钳?我没瞧见。”褚红柳大怒,喝道:“我用两根手指钳住了他大刀,难道你瞎了眼?”袁承志道:“啊,原来是这个,那是你们两个串通的,有什么稀奇?青弟,来,咱们也来练一招。”青青笑嘻嘻地从地下捡起一柄单刀,作势向袁承志砍来,砍到临近,放慢了势头,轻轻推将过去。袁承志双手毛手毛脚抓住刀背。青青假意用力挣扎,乱跳一阵,始终没能挣开,大叫:“啊哟,好厉害的蟹钳功!”
阿九见两人作弄褚红柳,不禁咯咯娇笑。直鲁群盗也忍不住放声哄笑。
褚红柳纵横山东,一向颐指气使惯了的,哪容得两个后生小辈戏侮于他?夹手夺过侯寨主的九环刀,横托在手,对袁承志道:“你来劈我一刀试试。那总不是串通了吧!”他见袁承志抛掷群盗,武功甚高,若和他动拳脚比兵刃,未必能胜。自己这门“蟹钳功”练了数十年,极有把握,这少年不识货,正可凭此猛下毒手。
袁承志道:“劈死了人可不偿命!你也不能报到官里去。要打官司,咱们就不干。”褚红柳愈怒,已起杀心,黑起了脸道:“不论谁死,都不偿命!”
袁承志叫道:“小心,刀来啦!”忽地反手横劈一刀。
褚红柳万料不到这一刀竟会从这方位劈来,大吃一惊,急忙低头,帽子已给削了下来,群盗又是一阵哄笑。
袁承志笑道:“你的蟹钳呢?怎么我好像没瞧见啊!”话声方歇,挥刀着地砍去。褚红柳腾身急跳,钢刀已把他一双靴子的靴底切下,啪啪两声,靴底跌落,这一刀若是上得三寸,褚庄主便成为无脚庄庄主了。
袁承志道:“是了,太高太低都不成,太快了你又不成,我慢慢的从中间砍来吧!”这一刀果然便与青青刚才那样,慢慢推将过去。褚红柳伸出左手来钳,准拟一钳钳住对方兵刃,右掌毒招立发,非将他五官击得稀烂不可。不料袁承志这一刀快要推近,突然一翻一划,刃锋已在他两根手指上各划了一道口子,登时鲜血淋漓。这三刀高下快慢,变化莫测,似是游戏之作,实则包含了极高深的武功,而且劲力拿捏极准,最后这招使力稍重,便割断了褚红柳两根手指。
褚红柳大怒,喝道:“鼠辈,你我掌底见生死!”袁承志反手掷出大刀,攀在树顶的那大汉正往下爬,这刀飞将过去,恰好割断了他落脚的树枝,一个倒栽葱,跌了下来。
众人乱叫声中,袁承志吸一口气,已运起了混元功,提起十只铁箱,随手乱丢,一只接一只地叠了起来,几达三丈,说道:“比就比!你们这些人贼头贼脑的,别乘我打得起劲,偷了箱子去。”踊身跳上箱顶,大叫道:“上来比吧。”
褚红柳见他把一口口沉重的箱子越掷越高,已自惊骇于他的神力,待见他轻飘飘地一跃而上,轻功造诣尤其不凡,更是吃惊。他自知轻功不成,哪敢上高献丑,喝道:“你有种就下来!”袁承志在上面高叫:“你有种就上来!”
褚红柳踏步上前,抱住下面几只铁箱一阵摇动,只见袁承志头下脚上,倒栽下来。
群盗一阵欢呼,却见袁承志跌到褚红柳头顶时,倏地一招“苍鹰搏兔”,左掌凌空下击。褚红柳大惊,挥起右掌反击。袁承志一伸手,已扣住他脉门,待得双足着地,喝一声:“起!”把褚红柳一个肥肥的身躯挥了起来,刚落在一叠铁箱之顶。十口箱子本就叠得东歪西斜,这么一个大胖子加了上去,登时一阵摇晃。褚红柳在上面双手乱舞,狼狈不堪,到后来情不自禁,俯下身来,抱住了箱盖。群盗又是吃惊,又是好笑。
青青叫道:“你有种就下来!”阿九想起褚红柳刚才的说话,不禁抿嘴微笑。
褚红柳的武功深得“稳、狠、准、韧”四字诀中精要,适才与阿九比武,就十足显示了这四字诀的长处。他身材肥胖,素不习练轻功,自来以稳补快,以狠代巧,掌法由拙见功。现下突然登高,正犯了他的大忌,虽一身武功,却登时手足无措。适才袁承志见他出手,看出了他的短处,故意布置这个陷阱来跟他为难。承志本想跟群盗结交,但见褚红柳适才追打少女阿九,直欲伤她性命,心狠手辣,因此对他稍作惩戒,一来挫折他的气焰,二来乘此立威,好令群盗对己心服。
群盗谁也不敢去移动铁箱,只怕一动,上面箱子倒将下来,不但摔坏了褚红柳,还会压死多人。当下都站得远远的。
僵持了一阵,沙天广低声道:“谭贤弟,围攻那小子,先干掉他。”一言提醒了谭二寨主,当即吹动号角,山东群盗拔出兵刃,齐向袁承志冲来。
哑巴、青青、洪胜海一齐站到袁承志身边。青青持剑,洪胜海用刀,舞动杀砍。袁承志和哑巴却是空手,抓住了人乱丢乱掷。群盗出道以来,从未见过这样的打法。二人所到之处,群盗纷纷走避。袁承志数跃之间,已奔到沙天广身旁。他卧在地下,两名盗首在旁照料,忽见袁承志冲来,一个举刀砍挡,另一个背起沙天广避让。袁承志头一低,从刀下钻过,抓住前面盗首的头一扭,那人痛得大叫,撒手把沙天广丢下。袁承志伸手接住,纵身跳上一辆大车,叫道:“你们要不要他性命?”群盗见首领被擒,一时都呆住了,谁也不敢动手。
袁承志向哑巴一打手势,哑巴径往青竹帮冲去。青竹帮帮众本来袖手观战,忽见哑巴如猛虎般冲来,各举兵刃拦阻。但哑巴追随神剑仙猿穆人清多年,武功已非寻常武师所能敌,只见他头顶刀枪乱飞,赤手空拳地冲到程青竹身旁。
袁承志在高处相望,见哑巴即将得手,正自欣喜,忽见阿九抚着程青竹的身子,伏地大哭,这一下倒大出他的意料之外,倘若程青竹死了,要对付群龙无首的青竹帮就颇为不易,忙纵声大叫:“胜海,快叫哑巴老兄回来。”
洪胜海撇下对手,冲到哑巴跟前,打手势叫他回来。哑巴回头向站在大车顶上的袁承志一望。袁承志招招手,哑巴随即退回。
袁承志把手中半死不活的沙天广交给哑巴,纵身入围,问道:“怎么?”阿九哭着叫道:“我师父死啦!”
袁承志俯身一探程青竹的鼻息,果然已无呼吸,再摸他胸膛,一颗心却还在微微跳动,翻过他的身子,只见背上五个小孔,虽然血已止住,但五孔都在要穴,饶是程青竹武功精湛,也已抵受不住。袁承志运起混元功,在他的天府穴和足底涌泉穴各点一指。内力到处,程青竹血脉流转,悠悠醒来,睁开了眼睛。阿九大喜,高叫:“师父,师父!”程青竹点了点头。袁承志道:“放心!你师父的伤治得好。”阿九明艳的脸蛋上兀自挂着几滴泪珠,清澈的大眼却已充满了喜色,说道:“嗯,多谢你啦。”
这时青青、哑巴、洪胜海三人挟着沙天广,已退入青竹帮的圈子。山东群盗见首领被擒,要闯进来救人,青竹帮帮众出手拦阻。双方乱喝,混乱中交起手来,登时乒乒乓乓打得十分激烈,顷刻间双方各有数十人死伤。
青青道:“再打半个时辰,双方都死得差不多啦!”袁承志却欲盼制止双方恶斗,以免死伤太多。
突然之间,站在铁箱顶上的褚红柳扬臂大呼:“不好啦,官兵来啦,总有几千人,大家快退……不,有上万人,扯呼,扯呼!”他站得高,首先瞧见。众人听了,尽皆心惊,刀枪齐停。只见三骑马急奔而来。两骑是山东盗帮放出的卡子,一骑是青竹帮的哨探,三人连连呼啸。高声大叫:“大队官兵到啦!”褚红柳再也顾不得危险,踊身从箱顶跳下,立足不稳,在地下打了三个滚,爬起身来,双足肿痛异常,抢了一匹马,率领山东群盗退却。
袁承志命哑巴送回沙天广,山东群盗接住放上马背,纷纷涌入树林。青竹帮中也是竹哨连声,抢起地下死伤人众,仍分成四队退了下去。霎时之间,一片空地上只剩下袁承志等一干人。
第十回 猜妒情原切 娇嗔爱始真
袁承志忙问:“第二件是什么?伯母请说。”温仪道:“你……你们……你们……”
她手指着青青,一口气接不上来,眼睛一闭,头垂下不动了。袁承志伸手到她身边一探,已停了呼吸。青青伏在母亲身上大哭,哭不多时,昏了过去。袁承志大惊,连叫:“青弟,青弟!”黄真道:“不要紧,她是伤心过度。”取出身边艾绒,亮火折点着了,在青青鼻下一熏,她打了一个喷嚏,悠悠醒来,这时双目瞪视,一副失神落魄的样子。袁承志连问:“青弟,你怎么了?”她只是不答,黄真和小慧等不知袁承志与她们母女的关系,都觉奇怪,心想瞧她们模样,以乎是石梁派的人,怎么反而被自己人所害,因为不明所以,也出不了主意。袁承志垂泪道:“青弟,你跟我们去吧,这里是不能住了。”青青呆呆的点了点头。袁承志抱起温仪身体,向外走出,黄真、青青、小慧、崔希敏跟在后面,温明达等见他们这样旁若无人,肆无忌惮的把自己的孙女带了去,无不怒火填膺,但经昨日这么一战,那里还敢上前阻拦,只得眼睁睁的让他们走出大门。黄真对崔希敏道:“这一百两银子,你快拿去给咱们住过的那家农家,叫他他们连夜搬家。”崔希敏接了,瞪着眼对师父道:“干么要连夜搬家呀?”黄真道:“石梁派的人对咱们无可奈何,自然会迁怒在别人身上,一定会去和给咱们借宿的农家为难。”崔希敏点头道:“师父你真想得周到。
”飞奔着去了。
四人等他回来,绕小路离开石梁,行了卅多里,见半山上有一座破庙,庙门上依稀还看得出有“灵官庙”三个大字。黄真道:“进去歇歇吧。”走进庙中,到处尘封蛛结,十分破败,五人在殿中坐了。黄真道:“这位太太的遗体怎么办!是就地安葬呢,还是到城里找仵作入殓?”袁承志皱眉不语。黄真道:“如到城里找灵柩入殓,官府查问起来,咱们虽然不怕,但总是麻烦。”他言下意思是就在此葬了。温青青哭道:“不成!妈妈说过的,她要和爸爸葬在一起。”黄真道:“令尊遗体葬在什么地方?”青青说不出来,望着袁承志。袁承志道:“在咱们华山!”四人听了都感十分诧异。袁承志又道:“她父亲就是当年江湖怪杰金蛇郎君夏老前辈。”黄真的年纪与夏雪宜差不多,他初出道时,金蛇郎君威名就已震动武林,这时不由得肃然起敬,微一沉吟,说道:“我有一个主意,姑娘听了莫怪。”青青见他年长,道:“老伯请说。”黄真一指袁承志道:“他是我师弟,你叫我老伯不敢当,还是称大哥吧。”崔希敏向青青瞪了一眼,心想:“这样一来,我岂不是又得叫你这小妞儿作姑姑?”
青青向袁承志望了一眼,竟然改了称呼道:“黄大哥的话,小妹一定依从。”崔希敏怔了一怔,心想:“糟糕,糟糕,这人居然老实不客气的叫起黄大哥来。”黄真那里想到这浑小子肚里有这许多念头,对青青道:“令堂遗志是要与令尊合葬,咱们总要完成她这番心愿才好。但不说这里到华山是千里迢迢,灵柩难运,就算灵柩到了华山脚下,也运不上去。”青青道:“怎么?”袁承志道:“那山峰险峻之极,武功稍差一些的,就上不了,要运灵柩,那是绝不可能。”黄真道:“另外有一个办法是把令尊的遗骨接下来合葬,不过令尊遗体已经安居泉壤,再去惊动,似乎也不很妥当。”青青见他说得在理,十分着急,哭道:“那怎么办呢?”黄真道:“我意思是把令堂遗体在这里火化了,然后把骨灰送上山去安葬。”青青虽然不大愿意,但除此之外也无别法,只得含泪点头。当下众人收集柴草,把温仪的尸体火化了。青青出世以来,从小至大,始终处在一个冷酷无情的大家之中,除了母亲一人真心爱她以外,所受的不是讥嘲取笑,就是冷淡歧视,所以养成了她一副倔强怪僻的脾气,这时见她生平至爱之人在火中渐渐消失,不禁伏地大哭,众人知道劝也无用,任她哭个畅快,以消心中郁积。
袁承志在破庙中找了一个瓦罐,等火熄尸销,将骨灰检入罐中,拜了两拜,暗暗祷祝:“伯母在天之灵尽管放心,小侄一定将伯母骨灰送到华山绝顶安葬,决不敢有负重托。
”黄真见此事已毕,对袁承志道:“我们要将这批黄金送到江西九江去,闯王派了许多兄弟在苏浙赣皖一带联络,以待中原举事之时,南方也起义旗响应。袁师弟夺还这批黄金,功劳真是不小。”青青道:“小妹不知这批金子如此事关重大,要不是两位大哥出来,真坏了闯王大事。”崔希敏道:“也要你知道才好。”青青在口角上素不让人,立即还以颜色,道:“如不是黄大哥亲自护送,只怕路上还要出乱子。”她这话是明明讥讽他与小慧无能。崔希敏正要反唇相稽,黄真眼睛一横,不许他多说多话,随即说道:“袁师弟与温姑娘没什么事,十家一起到九江如何?”袁承志道:“小弟本来想到南京去见师父请示,还想见崔叔叔。”黄真道:“师父他老人家和秋山老弟都已回陜西去啦,这时刻军务紧急,闯王大举,只怕就是指日间之事。”袁承志心头一震,心想:“那正是我报父亲大仇的时机到了!”他是十分尊重师兄,处处听他的吩咐。
黄真道:“闯王举事,正用得着人才,袁师弟这样一副好身手,回陕辅佐闯王,那真是再好也没有。将来为民除奸,有得你辛苦了。”袁承志肃然道:“还请大师哥多多教诲。”黄真笑道:“我不跟你来这套,咱们就此别过。”站起来一拱手,转头就走,崔希敏也向师叔拜别。小慧对袁承志道:“承志大哥,你自己保重。”袁承志点了点头道:“见到安婶婶时,说我很记挂她。”小慧道:“妈妈也常说起你,她要是知道你现在长得这样高了,一定很喜欢。我去啦!”她福了福,追上黄真和崔希敏两人,向南而去。她一面走,一面转头挥手,袁承志也不停挥手招呼,直至三人在山边转弯,不见背影为止。
只听见青青“哼”了一声:“你干么不追上去再挥手啊!”袁承志怔了一怔,不知她什么意思。青青又道:“你干么不跟她一起去?这样恋恋不舍的。”袁承志才明白她原来生的是这个气,笑道:“我小时还到危难,承她妈妈相救,我们从小就在一起儿玩的。”
青青更加气了,拿了一块石头,在石阶上乱砸,只得打得火星直迸,过了一会,冷冷的道:“那就叫做青梅竹马了。”袁承志觉得这位姑娘有点不可理喻,只好不作声,青青怒道:“你和她这么有说有笑的,见了我就闷闷不乐。”袁承志道:“我几时闷闷不乐啊?”
青青道:“人家的妈妈好,在你小时候救你疼你,我可是个没妈妈的人。”说到妈妈,又垂下泪来。袁承志急道:“你别尽发小姐脾气啦,咱们来好好商量一下,以后怎样?”青青苍白的脸上微微一红,道:“商量什么?你去追你那小慧妹妹去,我这苦命人,在天涯海角漂泊罢啦。”袁承志无言可答,心中盘算,这一位青年大姑娘如何安置,那确是一件难事。青青见他不语,站起来捧了盛母亲骨灰的瓦罐,掉头就走。袁承志忙问:“你到那里去?”青青道:“你理我呢?”一径向北,袁承志无奈,只得跟在后面。在路青青始终不与他交谈,袁承志逗她说话,她总是不理。
到了金华之后,青青上街买了一套男人衣巾,又改穿男装。袁承志知她仓卒出来,身边没带什么钱,乘她出外时,放了两锭金子在她衣囊之中,青青回来时见了,嘟起了嘴送回袁承志房中。这天晚上她出去做案,在一家富户家中盗了五百两银子,第二天金华城里轰传起来。袁承志知是她干的事,暗皱眉头。袁承志虽然一身上乘武功,但怎样对付一个发脾气的大姑娘,却是一窍不通。要软言相求吧,实在放不下脸来,弃之不理吧,又觉让她孤身一个少女独闯江湖,未免心有不忍。想来想去,真不知如何是好。
这日两人离开了金华,正向义乌走去。青青赌着气在前面走,袁承志跟在后面。行了三十多里,忽然天边乌云密布,两人知道转瞬间就有一场大雨,忙加紧脚步,行不到五里,大雨倾盆而下,袁承志带着雨伞,青青却嫌雨伞累赘,并没有带,她展开轻身功夫,向前急奔,附近偏偏没有庙亭宇凉可以躲雨。袁承志脚下加快,倏忽之间已抢在她的前面,把伞递去给她。青青把伞一推,袁承志道:“青弟,咱们是结义兄弟,说的是同生共死,祸福与共,怎么你到现在还生哥哥的气?”青青听他这么说,气色稍和,道:“你要我不生气,那就得依我一件事。”袁承志道:“你说吧,别说一件,十件也依了。”青青道:
“好,你听着。从今而后,你不能再见那个安姑娘和他的母亲。假如你答应了,找马上向你陪不是。”说着嫣然一笑。袁承志好生为难,心想安家母女对自己有恩,将来终须设法报答,无缘无故的避不见面,那成什么话?他是诚实忠厚之人,不肯随便答应,当下很是踌躇。青青脸一板道:“我知道你舍不得你那小慧妹妹。”转过身体,向前狂奔。袁承志大叫:“青弟,青弟!”青青丝毫不理。她转了几个弯,只见路中有一座凉亭,直窜进去,袁承志跟着进亭,见她全身已经湿透,她是一位大姑娘家,这时天气正热,衣衫又很单薄,被雨浸湿之后,极为不雅,青青又羞又急,伏在凉亭栏杆上哭了起来,叫道:“你欺侮我,你欺侮我。”袁承志心想:“这倒奇了,我几时欺侮过你了?”这时也不分辩,解下自己长衫,给她披在身上,他因为手中有伞,所以长衫尚干。青青想起母亲惨死,索性放声大哭起来,直哭得袁承志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过了一阵,雨渐渐停了,青青却仍是哭个不停,她偷眼向承志一望,只见承志也正在望她,忙转向眼光,继续大哭。承志也横了心,心想:“看你有多少眼泪!”
两人正在僵持不决,忽然北面脚步声响,一个青年农民扶着一个少妇走进亭来。那少妇身上有病,哼个不停,那农民似乎是她丈夫,很是怜惜,不住温言安慰,青青见有人来,也就收泪不哭了。袁承志心念一动,想道:“我试试这法儿看。”过不多时,这个少年夫妻出亭去了,青青见雨已全停,正要上道,承志忽然“啊哟,啊哟”的喊了起来。青青吃了一惊,回头看时,见她捧住了肚子,蹲在地下,忙走过去看。承志内功精湛,一运气,头上顿时黄豆般的汗珠直淌下来。青青慌了,连问:“你怎么了?肚子痛么?”承志心想:“装假索性装到底!”运气闭了手上穴道,青青一摸他的手,只感到一阵冰冷,更是慌了手脚。
青青见袁承志斗然身怀重病,惊忙异常,忙问道:“你怎么了?怎么了?”承志大声呻吟,只是不答。青青急得又哭了起来,承志道:“青弟,我这病是好不了的了,你莫理我。你自己去吧。”青青急道:“怎么你好端端的生起病来?”承志有气没力的道:“我从小有一个病……受不得气……要是人家发我脾气,我心里一急,我会心痛肚痛,啊唷,啊唷。痛死啦。”青青这时再也顾不得男女嫌疑,双手搂住了他,给他胸口揉搓。承志被她抱住,很是不好意思,青青哭道:“承志大哥,都是我不好,你别生气啦。”承志心想:“如果我不继续装假,那就被她当作轻薄少年。”此时骑虎难,只好垂下了头,呻吟道:“我是活不成啦,我死之后,你给我葬了,你去告诉我大师哥一声。”他越装越像,肚里却在暗暗好笑。青青哭道:“你不能死呀,你不知道,我生气是假的呀,我是故意气气你的,我心里……心里很是欢喜你呀。你要是死了,我跟你一起死!”袁承志心头一惊:
“原来她是爱着我。”他初尝情味,心里是一股说不出的感觉,又是欢喜,又是羞愧,怔怔的不语。青青以为他快要死了,紧紧的抱住他,叫道:“大哥,大哥,你不能死呀。”
承志只觉得她吹气如兰,软绵绵的身体偎倚着他,不禁一阵神魂颠倒,但随即惊觉,心想:“我父仇未报,那能顾儿女之私。大丈夫光明磊落,岂能欺骗一个弱女子。”这时青青又叫道:“我生气是假的呀,你别当真。”承志哈哈一笑,说道:“我生病也是假的呀,你别当真!”
青青一呆,忽地从他怀中跳起,劈脸一个耳光,打得承志眼前金星乱冒。青青掩脸就走,承志愕然不解,心想:“刚才还说很喜欢我,没有我就活不成,怎么翻脸就打人?”
他对青青的心事丝毫不解,只好跟在后面。青青一阵脾气发作之后,心里舒畅得多,见承志左边脸上红红的印着自己五个手指印,不禁有些歉然,也不禁有些得意,想起无意中泄露自己心思,又感羞愧难当。这天傍晚到了义乌,她在一家店房中住下吃饭,承志也坐到她桌上来。青青嫣然一笑,说道:“死皮赖活的跟着人家,真讨厌。”承志摸着脸颊,笑道:“我肚痛是假,这里痛却是真的。”青青一笑,两人于是和好如初。晚饭后闲谈一会,两人分房睡了。青青见他对自己温文守礼,芳心窃喜。
次日起来,承志道:“青弟,咱们第一件大事是把令堂的骨灰送到华山去安葬。”青青道:“不错。你到底是怎样见到我爹爹遗骨的?”承志道:“咱们路上说吧。”两人向北而行,承志于是把猩猩怎样发现洞穴,他怎样进洞见到骷髅,怎样掘到铁盒,怎样看见图谱等事详细告诉她听。
承志又讲到张春九和那个和尚的事,把青青听得毛骨悚然,道:“那张春九是我四爷的徒弟,最是奸恶不过。那和尚是不是脸当中有一个大伤疤的?”承志道:“不错,正是他。”青青道:“他叫悟因,是二爷爷的徒弟。自从我爹爹失了踪迹之后,他们派出了十多批得力的弟子,到处搜寻他的行踪,每隔三年,回报一次。这两个家伙奸毒如此,这样死还是便宜他们了。”她过了一会又道:“我爹爹死了之后还能用计杀敌,真是了不起。
”言下十分赞叹。袁承志道:“他们知道我与令尊有关之后,只怕搜寻之心更加切了。”
青青道:“可是他们又打你不过,只好干著急。要是爹爹活着,见到你把他们打得这样狼狈,一定很高兴……嗯,妈妈是亲眼见到的,她一定会告诉爹爹的。……你再把爹爹的笔迹给我瞧瞧。”袁志把那幅图递给了她道:“这是你爹爹的东西,应该归你。”青青望着金蛇郎君的字迹,又是伤心,又是欢喜。此后每日宿歇之后,青青一定把这张图拿出来抚摸细看一会。
这天来到松江,青青忽道:“到了南京之后,咱们先把宝贝起出来。”承志奇道:“什么宝贝?”青青道:“爹爹这张图不是明明叫做『重宝之图』么?他说得宝之人要酬我妈妈黄金十万两,那么这批宝藏一定是珍贵无比的了。”承志微微沉吟道:“话是不错,但咱们办理正事要紧。”他一心记挂着的是会见师父之后去报父仇。青青道:“现在有了图,去找这批重宝,也不见得会耽搁多少时候。”承志道:“咱俩拿到这许多黄金又有什么用?青弟,我劝你总要规规矩矩的做人,别这样贪财。”他接着重重的规劝了她一顿,祗说得青青撅起了嘴,赌气不吃晚饭。
第二天上路,青青道:“大哥,我不过拿了闯王二千两黄金,他们就急得什么似的,要你大师兄亲自出马,来取回去。闯王干么这样小家气啊?”承志道:“闯王那里是小家气?我见过他的,他待人最是仗义疏财。他是为天下老百姓解除疾苦,自己节俭的很,那真是一位大英雄大豪杰。这二千两黄金他有正用,自然不能轻易失去。”青青道:“是呀,要是咱们给闯王献上黄金二十万两,甚至二百万两,二千万两,你说这件事好不好呢?
”一言把承志提醒,他忘形之下,抓住了青青的手道:“青弟,我真胡涂啦,多亏你说。
”青青把手一摔道:“我也不要你见情,以后少骂骂人家就是啦。”承志连忙陪笑道:“要是我们找到这批金珠宝贝,献给闯王,那真是嘉惠天下苍生。”两人坐在路边,取出图来细看,祗见图中心处有一个红圈,旁边注着:“魏国公府”四字。
两人又细细看了一会,袁承志道:“宝藏是在魏国公府的一间僻房底下,向下挖掘,掀开铁板,下面有十只大铁箱,那就是宝藏了。”青青道:“咱们到南京先寻到魏国公府,就有办法。”袁承志道:“魏国公是大将军徐达的封号,他是本朝第一大臣,府第一定非同小可,就算混得进去,要这样大举挖掘,实在也为难得紧。”青青道:“现在凭空猜测,也是无用,到了南京再相机行事吧。”
于路数日,到了南京。那金陵石头城是天下第一大城,又是孝陵所在,是太祖当年开国建都的地方,虽遭乱世,仍旧十分繁华。两人在客店中歇了,假称是来南京访友的士人,第二日,承志把店伴叫来,问他魏国公府在什么地方。那店伴茫然不知,说南京那里有什么魏国公府。青青恼了,骂道:“魏国公是本朝的第一大功臣,什么没有国公府?”店伴道:“要是有,请相公去找吧,小人是不知道。”青青怪他挺撞,伸手要打,被承志挡住,那店伴唠唠叨叨的去了。
两人在南京寻访了七八天,毫无头绪。袁承志报仇心切,想暂时撇开,但青青坚执不允。两人又探问了五六日,都说徐大将军的后人现在袭封王爵,执掌南京的兵权,王府是数年前新起的,却不知有什么魏国公府。依青青说就要夜闯王府,袁承志极力反对,说王府是年前新建的,宝藏一定不在那里,就算真在王府之内,凭两人之力也决起不出来,别一动手之后,让王府得知了消息,反而把重宝挖了去。青青一听有理,也无别法。
两人这天叫了一艘河船,在秦淮河中解闷。承志道:“令尊何等英雄,他得了这张图却也找不到宝藏,可见这回事本来是很渺茫的。”青青道:“我爹爹明明这样写着,那里有错。又不是一两金子二两银子的事,当然不能轻轻易易就教人得到。”承志道:“再找一天,如仍旧问不到,咱们得走了。”青青道:“再找三天!”这时河中笙歌处处,浆声灯影,青青喝了几杯酒,脸上酡红,灯下尤其显得美艳。袁承志笑道:“好,依你,三天就三天!”青青见邻船中传出阵阵歌声,盈盈笑语,加上酒意微醺,笑道:“大哥,咱们叫两个姐儿来唱曲喝酒好么?”承志为人方正,听她说要叫妓陪酒,脸上通红,说道:“你喝醉了么?这样胡闹!”那游船上的船夫最喜客人叫妓陪酒,他们可以分到赏钱,忙道:“到秦淮河来的相公们,那一个不叫姐儿们陪陪,相公们如有相熟的,小的就去叫来。
”袁承志双手乱摇,连叫:“不要,不要!”青青道:“河上那几位姑娘最出名呀?”船夫道:“讲到名头,像卞玉京啦,柳如是啦,董小宛啦,李香君啦,哪一位不是又会做诗,又会写字的女秀才哪!”
青青道:“那么你把什么柳如是、董小宛给我们叫两个来吧。”船夫伸了伸舌头道:
“你这位相公大概是初来金陵。”青青道:“怎么?”船夫道:“这些出名的姑娘,相交的是王孙公子和出名的读书人。普通做生意的,就是把金山银山抬去,要见她们一面也未必能见到呢,那里能请得来?”青青啐道:“一个妓女也有这么大的势派!”船夫道:“秦淮河里有的是姑娘,小的给两位相公叫两个来吧。”承志道:“咱们要回去哩,改天再说吧。”青青笑道:“我还没玩够呢!”她转头对船夫道:“你叫吧!”那船夫巴不得有这么一声,提高声音喊了几声,不多一刻,一艘花舫从河边转了出来,两名妓女从跳板上过来,向承志与青青福了两福。承志起身回礼,脸上十分尴尬,青青见他一副狼狈模样,心中暗暗好笑。那两名妓女自是庸脂俗粉,一个吹了一会箫,一个唱了两个小曲,青青暗暗皱眉,觉得不堪入耳。承志低声埋怨:“你胡闹得越来越不成话啦!”青青笑着央求:
“好啦,还骂不够么?我吹一会箫给你听。”从姑娘手中接过箫来,拿手帕醮了酒,在吹口处擦了半天,接嘴吐气,同时是一箫,音调登时大不相同。承志当日在石梁玫瑰坡上听她吹过。这时河上波光月影,酒浓脂香,又是一番光景。那两个妓女听她吹得如此好听,都不觉呆了。
承志正听得出神,没发觉一艘大花舫已靠在他们船边,祗听见有人哈哈大笑,叫道:
“好箫,好箫!”接着三个人跨上船来。青青见有人打扰,心头恚怒,放下箫管,侧目斜视。见上来三人中前面一人摇着折扇,满身锦绣,大约三十几岁年纪,生得粗眉细眼,一脸横肉。后面跟着的是两个家丁,提着的灯笼上面写着“总督府”三个大字。袁承志站起来拱手相迎,两名妓女已叩下头去,青青却端坐不动。那人一面大笑,一面走进厅来,说道:“打扰了,打扰了!”大刺刺的坐了下来。袁承志道:“不敢请问台驾尊姓大名。”
那人还没回答,一个妓女道:“这位是凤阳总督府里的马公子。”马公子也没问袁承志姓名,一双色迷迷的眼睛尽在青青的脸上溜来溜去,笑道:“你是那个班子里的?倒吹得好箫,怎么不来伺候我大爷啊?哈哈!”青青听他把她当作是唱小旦的戏子,柳眉倒竖,当场就要发作,承志向她连使眼色,道:“这位是我兄弟,咱们是到南京来访友的。”马公子道:“访什么友?今日遇见了我,交了我这个朋友,你们就吃着不尽了。”袁承志心中十分恼怒,当下不动声色,问道:“马士英马大人与阁下怎样称呼?”马公子十分得意道:“那是家叔。”这时那边花舫上又过来一人。
那人穿著一身藕色熟罗宜裰,獐头鼠目,留了两撇小胡子,作了一揖,向马公子笑道:“公子爷,这位兄弟的箫吹得不错吧?”承志见他模样,知道他是马公子的清客篾片。
马公子道:“景亭,你对他们说说。”那人姓杨名景亭,当下对袁温两人道:“马公子是凤阳总督马大人的亲侄儿,交朋友是最热心不过的。马大人最喜欢他,待他如亲生儿子一模一样。这位兄弟最好就搬到马公子府上去住。”承志见他们出言不逊已极,生怕青青发怒,那知青青突然笑颜逐开,说道:“那是再好不过,咱们这就上岸去吧。”马公子就如天上掉下了一个宝贝,伸手去拉他,青青一缩,笑着把一名妓女往他身上推去。承志心中大奇,只好默不作声。青青站起身来,对马公子道:“这两位姑娘和船家,小弟想每人打赏五两银子……”马公子忙道:“当然是兄弟给,你们明儿到账房来领吧!”青青嫣然一笑道:“今儿赏了她们,岂不爽快?”马公子连说:“是,是!”他手一摆,家丁已拿出十五两银子放在桌上。船夫与两名妓女谢了,马公子目不转睛的望着青青,不一会,船已拢岸。
杨景亭道:“我去叫轿子!”青青忽然道:“啊哟,我有一件要紧东西放在下处,这就要去拿。”马公子道:“我差家人给你去取好啦,好兄弟,你住在那里?”青青道:“我住在金川门外的法华寺里。这东西不能让别人去拿。”杨景亭在马公子耳边道:“钉着他,别让这孩子溜了!”马公子眨眨眼道:“不错,不错!”他转头对青青道:“那么好兄弟,我和你去!”说着伸手要搂她的肩膀,青青嗤的一笑,向旁一避道:“不,我不要你去!”马公子见她撤娇撒痴,魂都没了,对杨景亭道:“景亭,你瞧这位兄弟穿了女装,金陵城里没一个娘们能比得上。”青青道:“大哥,咱们去吧!”挽了袁承志的手,向前走去。马公子一使眼色,四人都跟在他们后面,他抢上几步,和青青说笑,青青有一搭没一搭的跟他闲谈。青青与承志为了寻访魏国公府,十多天来南京城内城外都走遍了,所以两人道路已很熟悉。承志见她尽往荒僻无人之地走去,知她已启了杀机,心想:“这马公子虽然无行,但这事罪不致死,师父常说,学武之人决不能滥杀无辜,这是本门大戒,我如何不阻?”于是停步说道:“青弟,咱们回去吧。”青青笑道:“你一人先回去吧!
”马公子大喜,道:“对,对,你一个人回去。”袁承志摇头叹息:“这人死到临头,还是不悟!”说话之间已到了一片坟场,马公子已走得有点上气不接下气,问道:“快到了吗?”青青一声长笑,说道:“已经到啦!”
马公子一楞,心想到这坟堆中来干什么。那篾片杨景亭看出情形有点不对,但想我们有四个人,这两名家丁又都孔武有力,谅这两个文弱书生使不出什么奸来,当下说道:“小兄弟,别去啦,大伙儿到公子府上热烘烘的去喝两钟吧!”青青冷笑两声,袁承志道:
“你们快回去,别啰唆啦。”他存心指点一条明路给他们,但这四个酒囊饭袋那里懂得。
马公子诈癫纳福,说道:“好兄弟,我累啦,你扶我一把!”挨近青青肩旁,伸右臂往她肩头搭去,只见白光一闪,承志暗叫不好,待要上前拦阻,马公子那个胡涂脑袋已滚下地来,脖子中鲜血宜喷。杨景亭和两名家丁都惊呆了,青青上前一剑一个,全都刺死,承志心想既已杀了一个,形迹已露,那么索性斩草除根,以免后患,当下也不再阻挡。青青在马公子身上拭干了剑上血迹,嘻嘻娇笑。承志道:“这种人打一顿教训教训也就够了,你也忒狠了一点。”青青眼睛一白道:“这种脏气我受不下。”承志心想马公子这种人仗势横行,伤天害理之事一定做了不少,杀了也不能说不对,于是正色道:“这种坏蛋,杀就杀了,要是你将来乱杀一个好人,咱们交情就此完了。”青青吐了吐舌头,笑道:“兄弟不敢!”两人把尸首踢在草丛之中,正要回归客店,承志忽然在青青衣袖上扯了一把,两人忙缩身躲在左边一个坟堆后面。只听见脚步声响,东面和西面都有人过来,两人从坟后探眼相望,见两边都有十多人,均提着油纸灯笼,走到相近,东面的人击掌三下,西边的人击掌两下,跟着又击两下,大家一言不发,围坐在坟前。他们坐的地方,与两人相距有十多丈,说什么听不清楚。青青好奇之心大起,想挨近去听。承志拉住她衣袖低声道:“等一下。”青青道:“等什么?”承志摇手示意,叫她别作声,青青等得很不耐烦,大约过了一盏茶时光,一阵疾风吹来,四下枯草瑟瑟作声,坟边的松柏枝条飞舞,承志托着青青右臂,施展轻功,竟不长身,犹如脚不点地般奔出了十多丈,到了那批人身后的一个大坟后面伏下。这时风声未息,那些人丝毫没有发觉。青青见承志矮着身体能如此飞奔,而且用手托去了自己身体的大部分重量,脚下仍旧几乎毫无声息,轻功之高,实在已臻化境,心中佩服之极。两人一伏下,承志立即把手缩回,如避蛇蝎。青青心想:“他确实是个志诚君子,只是也未免太古板了些。”这时只听见一个嗓子微微沙嗄的人道:“贵派各位大哥远道前来,拔刀助阵,兄弟实在万分感激。”又听见另一人道:“我师父卧病已达一月,起不了床,所以请追风剑万方万师叔带我们十二名弟子来供闵老师差遣。”
又听见那嗓子沙嗄的人道:“尊师龙爷子这番拔刀相助,兄弟真是感激得很。万师兄追风剑威震天南,现在亲临金陵,那有不马到成功之理,兄弟一见万师兄驾到,心头立即石头落地了。”只听见一个人细声细气的道:“好说,好说,只怕我们点苍派不能给闵老师出什么力。”袁承志心头一震,想起师父闲时和他谈论天下剑法,曾说举世剑派中,武当、昆仑、华山、点苍,是四大剑系,各派人材辈出,均有独得之秘,这姓万的号称追风剑,又是点苍派的高手,千里迢迢的赶到金陵来,不知图什么大事,倒要细听一下。
祗听见两人客气了几句,远处又有人击掌之声,这边击掌相应,过不多时,先后来了三起人物,听他们相见叙话,知道一起是福建莆田林寺的僧众,由达摩院监院十力大师率领;一起是浙闽沿海的海盗,由七十二岛总盟主碧海长鲸郑起云率领;第三起是辽东长白山派的三位盟兄弟,号称长白三英的史秉光、史秉文、李刚三人。袁承志越听越奇,心想这些都是武林中顶儿尖儿的人物,怎么忽然都聚集到南京来?祗听见那姓闵的不住称谢,显然这些人都是他邀来的了。青青也早已发觉这批人行踪诡秘,很想问问承志,可是知道这些人中高手如云,只要自己稍稍一动,立时会被他们发觉,所以当下大气也不敢透一口。这时听见那姓闵的提高了嗓子,说道:“我闵子华……”袁承志又是一怔,心想:“闵子华这名字好熟,一定是听师父说起过的,他是怎么样的人呀?怎么一时想不起了?”“承各位师兄师弟千山万山的赶来相助,请受我一拜!”听声音是跪下来叩头,众人连忙谦逊扶起,都说:“闵二哥快别这样!”“折杀小弟了。这那里敢当?”
乱了一阵,闵子华又道:“这几日内,昆仑派的张心一师兄,峨嵋派的几位道长,华山派的几位师兄也都可到了。”有人问道:“华山派也有人来吗?那好极了,是谁的门下呀?”袁承志心想:“你问得正好,我也想问这几句话。”闵子华道:“盘石山农门下的几位师兄。”袁承志想道:“那是二师哥的门下了。”那人又问:“闵二哥和归辛树夫妇有交情么?那好极啦,有他们夫妇撑腰,还怕那姓焦的奸贼什么?”闵子华道:“归氏夫妇我那里够得上结交,他大徒弟梅剑和却和我是过命的交情。”另一个道:“梅剑和?那就是在山东道上一剑伏七雄的没影子了。”闵子华道:“不错,正是他。”袁承志听到这里,登时松懈了下来,心想既有本门中人参预其事,那一定是一桩正事,我且不露面,如有机缘,不妨在暗中帮他们一个忙。
又听那闵子华道:“家兄当年惨遭害死,兄弟十多年来到处访查,始终不知道仇家是谁,现在幸蒙长白山史氏昆仲示下,才知害死家兄的竟是这姓焦的奸贼。我不报此仇,誓不为人!”祗听当的一声,想是他用兵器在墓碑上砍了一下立誓。又听见另一人道:“铁背金鳌焦公礼也是江湖上有名的好汉子,想不到做出这等事来,史氏昆仲不知从那里得来的讯息?”言下似乎颇有点疑惑。闵子华不等史氏兄弟答腔,抢着说道:“史氏昆仲已把家兄在山东遭难的经过情形,详细与兄弟说了,那是有凭有据的事,十力大师不必多疑。
”另一人又道:“这次好朋友来的很多,难保对头不会发觉,明日各位驾到时,请向在门口接待的兄弟伸出右手中指、无名指、小指三个指头作一下手势,轻轻说一句:『江湖义气,拔刀相助』,以免被对头派人混进来摸了底去。“众人都说正该如此,助拳的人来自四方八面,大多数都互不熟识,以后临敌都用这个手势和暗号作为记认。众人又谈了一些怎样派人到焦家去探察的话,陆续散了。等众人去远,承志和青青才躺下来休息。青青蹲着一动不动,这时脚都麻了,说道:“大哥,咱们明儿瞧瞧热闹去。”承志道:“瞧瞧是可以的,你一定得听我话,不许闹事。”青青道:“谁说要闹事了啊?”
次日中午,马公子被杀的消息在南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承志和青青整天躲在客店里不出来,傍晚时分,两人换了衣衫,踱到谢家巷去。祇见一对朱漆大门前点亮了灯笼,客人陆绎不绝的进去,承志和青青走到门口,伸出三指一扬,说了句:“江湖义气,拔刀相助。”一位身穿长袍的人连连拱手,旁边一个壮汉陪他们进去,献上茶来,请教姓名,承志和青青随口胡诌,一个说姓程,一个说姓文,那壮汉连说:“久仰久仰,兄弟在江湖上久闻两位大名。”青青肚里暗笑,想道:“这大名连我们自己也还是第一次听到呢,你倒久闻了。”不久客人越来越多,那壮汉见他们两人年轻,心想必是那一派中跟随师长而来的弟子,也不特别看重,说了声“失陪”,又去招呼别人去了。不一会开出席来,承志和青青在偏席上坐了,陪席的是闵子华的第五个徒弟,同席的都是些后辈门人,也没人来留意他们。
酒过三巡,闵子华到各席敬酒,敬到袁承志他们席上时,承志细看这闵子华,见他大约四十八九岁年纪,手上青筋凸起,一脸精悍之色,气度步武间,颇见武功深湛,为人干练,双目红肿,显然想起兄长被害之仇,连日悲伤哀哭,袁承志心想:“此人笃于手足之情,十分可敬,他大举邀朋集友,想来那姓焦的仇人必然声势十分浩大了。”闵子华先向众人作了三揖,连声道谢,然后敬酒。席上众都是晚辈,全都避席还礼。
这时一名弟子忽忽走到闵子华身边,俯耳说了几句话,闵子华大喜,把酒杯往弟子手中一放,抢到门外而去。不多一会,他恭恭敬敬陪着三个人进来,到首席上坐下,承志见他神气,知道这三人来头很大,仔细看了几眼。见头一人儒生打扮,背负长剑,只眼微微上翻,傲气逼人。第二人是个三十多岁的壮汉,第三人却是二十二三岁的青年女子,相貌极美,然而美丽之中似乎蕴蓄着一股寒意。闵子华大声说道:“梅大哥及时赶到,兄弟实在感谢。”那儒生笑道:“闵二哥的事,咱们岂有不来之理。”承志想道:“那么这人是二师哥归辛树的弟子梅剑和了,怎么神气如此倨傲?”只听见梅剑和道:“这种江湖上的事,我师父他老人家自然是不肯插手的了。可是我给你多事,代邀了两位帮手。这位是我三师弟刘培生,这位是我五师妹孙仲君。”闵子华道:“久仰神拳太保与孙女侠的威名,兄弟真是万分有幸。”他不敢说孙仲君的浑号,原来她在江湖上人称“飞天魔女”,仗着师娘的宠爱,武功又高,行事心狠手辣,大家都忌惮她三分。当下闵子华又替十力大师、长白三英、碧海长鲸、追风剑万方等众人引见了,大家欢呼畅饮。
正吃得高兴,闵家一名弟子手中拿了两张大红帖子进来,递给了师父。闵子华一看,脸色立变,干笑数声,说道:“焦老儿毕竟神通广大,咱们还没找他,他倒先找起咱们来啦。梅大哥,你们刚到,他竟已得了消息。”梅剑和接过帖子,见上面写着:“后学教弟焦公礼顿首百拜”几个大字,另一张帖子上写着闵子华,十力大师,长白三英等姓名,连梅剑和等三人都写上了,邀请他们明日中午到焦宅赴宴。梅剑和道:“焦老儿这地头蛇也真有他的,咱们够不上做强龙,可是这地头蛇也得斗上一斗。”闵子华道:“请送帖来的那位朋友进来吧!”他弟子应声出去,众人停杯不饮,目光都望着门口,只见那弟子身后跟着一人,三十岁左右年纪,身穿长袍,缓步进来,走到闵子华跟前,作了一揖,说道:
“我师父听说和位前辈都到了金陵,明天请各位过去叙叙,先命弟子邀请各位的大驾。”
梅剑和冷笑道:“焦老儿摆下鸿门宴啦!”
梅剑和转头对送请帖的人道:“喂,你叫什么名字?”那人听他言语无礼,但仍恭谨答道:“弟子名叫罗立如。”梅剑和喝道:“焦公礼邀我们过去,可有什么诡计,你知道么?”罗立如道:“家师听见各位前辈驾临南京,十分仰慕,想和和位见见,实在别无他意。”梅剑和道:“哼,话倒说得漂亮,我问你,焦公礼当年害死闵老师的兄长闵子叶的时候,你在不在场?”罗立如道:“这件事说来话长,家师明日请各位过去,一则是向各位前辈表示景仰之意,二则是要向闵二爷陪话谢罪。”梅剑和喝道:“杀了人,陪话谢罪就成了么?”罗立如道:“当时家师实在被逼得没有办法,以致失手,他一直心里很是后悔……”飞天魔女孙仲君突然尖声叫道:“那么那时你在场的了?”罗立如道:“我虽不在场,但我师父为人正派,决不致滥伤无辜!”孙仲君尖声叫道:“好哇,你还强嘴!”
叫声中一个人飞鸟般纵了出来,明晃晃的一柄长剑已握在手中,左手一掌向罗立如胸口按到。罗立如大吃一惊,右臂一个“铁门闩”在胸前横格,袁承志低声对青青道:“糟糕,他的右臂要被卸下来了!”青青道:“怎么?……”承志未及回答,只见罗立如惨叫一声,一条右臂果真被剑斩了下来,厅中各人齐声惊呼,都站了起来。罗立如脸色惨白,但居然并不晕倒,左手撕下衣襟,在右肩上一缠,俯身拾起那条臂膀,大踏步走了出去。众人见他如此硬朗,不禁骇然,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孙仲君拭去剑上血迹,神色自若的归座饮酒。梅剑和道:“这人这样凶悍,他师父一定更加顽恶,咱们明天去不去赴宴?”追风剑万方道:“那当然去啊,不去岂非让他们小觑了。”碧海长鲸郑起云道:“咱们今晚派人去踩盘子,摸一个底细,瞧那焦公礼邀了些什么帮手,明天有什么鬼计。”闵子华道:“郑岛主所见极是。我想他们一定防备得很紧,倒要请几位兄长辛苦一赵才好。”万方道:“小弟来自告奋勇吧!”闵子华站起来斟了一杯酒,捧到万芳面前,说道:“兄弟先敬万大哥一杯!”万方一饮而尽。
筵席散后,和人纷纷告辞出去,承志一打手势,两人悄悄跟在万方后面,这时已是二更时分,只见他回到客店去换了短装,向东而去。两人远远跟着,他转弯抹角的穿过了七八条街道,绕到一所大宅第后面,径自窜了进去。承志见他身法极快,心想:“倒也不枉了『追风剑』三字。”两人随后跟进,见一间房中透出灯光来,于是悄悄过去,看前后左右都没有人来,找着窗户,从窗缝中一张,见那是一间斗室,室中坐着三人,朝外一人五十多岁年纪,眉头紧锁,忧形于色。
只听见那人叹了一口气道:“立如怎样了?”下首一人道:“罗师哥晕过去了几次,现在血是止住了。”承志听他们口气,知道那是焦公礼师徒在谈罗立如的伤势。又听见另一人道:“师父,咱们最好派几位兄弟在宅子四周巡查巡查,对头只怕有人来踩盘子。”
焦公礼叹道:“查不查都是一样,我是认命啦!明天上午,你们送师娘,师妹和小师弟到湖州吴家去。”那徒弟道:“师父!您也不必气馁,咱们南京城里有两千多兄弟,集起来和他们拚个死活,怕他们怎的?”焦公礼叹道:“对头邀的都是江湖上顶尖儿的好手,咱们这些兄弟和他们对敌只是白送性命……唉,我死之后,你们好好侍奉师娘。师妹和师弟都要靠你们教养成人了。”说着不禁流下泪来,一个徒弟道:“您老人家快别这么说,您老人家一身武功,威镇江南,就算不胜,也决不致落败。咱们二十五名师兄弟,除了罗师哥之外,还有二十四人,真的打不嬴,您老人家交游遍天下,再邀朋友,跟他们再拚过…
…”焦公礼道:“当年我血气方刚,性子也是和你一样暴躁,以致惹了这场祸事。现在我让他们杀了,还了这件血债,也就算了。”承志和青青在窗外听得很是凄惨,心想:这焦公礼似乎并非穷凶极恶之辈,就算当年做错了事,现在却已诚心悔过。过了一会,听见一个徒弟叫了一声:“师父!”焦公礼道:“怎么!”那人道:“师父既然不愿与他们对敌,那么咱们连夜动身,暂时避他们一避。”另一人急道:“那怎么成?师父一世英名,难道怕了他们?”焦公礼道:“什么英名不英名,我也不在乎了,不过避是避不掉的。明天一早,你们大家都走,我一人留在这里对付他们。”两个徒弟都急了起来,齐声说道:“我留着陪师父。”焦公礼怒道:“怎么?我大难临头,你们还不听我话吗?”两个徒弟不敢言语了。焦公礼道:“你们去帮师娘收拾收拾,瞧瞧车子套好了没有?”两人答应了,可是始终不走。焦公礼道:“也好,你们去叫大家进来!”两人开门走了出来,承志和青青忙在墙角一缩,一瞥之下,见西边墙角有两人伏着,一个看身形是追风剑万方,另一个身材苗条,穿了一件红衣,却是个女子,原来是飞天魔女孙仲君。
袁承志气她刚才出手歹毒,要暗中惩戒她一下,悄声对青青道:“你在这里,不许动一动!”青青把身体摇了几下,轻轻笑道:“我偏偏要动几动。”承志一笑,伏低了身,见万方与孙仲君都在凝神向里面张望,并未发见他,于是悄没声的从孙仲君身旁一掠而过,随手已把她腰里的剑抽在手中。孙仲君精神灌注,丝毫没有察觉。
袁承志回到青青身边。青青见他偷了人家姑娘的宝剑,颇为不悦,承志把剑递给她,低声道:“你给收着!”青青这才高兴。两人又向室内张望,只见陆陆续续进来了二十多个人,年长的有四旬左右年纪,最年轻的却只有十多岁,想来都是焦公礼的徒弟了。大家向师父行了礼,一言不发,站立着听师父示下。焦公礼脸色惨然,说道:“我年轻时身在绿林,现在也不必对大家相瞒了。”承志见众徒脸现诧异之色,知道他们并不知师父少年时候的事情。焦公礼又道:“现在仇人找上门来,我要对大家说一说结仇的缘由。”